第四十八章 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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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圓龜山不比清鳧山,沒有虎溪洞天庇護,夜幕籠罩,整座山頭顯得靜謐幽暗。
    百花穀的洞天靈寶落地生根,長成一株通天巨藤,每一位弟子都有單獨住處,元苡本來一個人靜靜打坐修行,準備渡過這個無聲良夜,但夜半子時,洞府門前卻是響起了輕輕的叩門聲。
    “元師姐?”
    叩門者聲音輕靈。
    元苡有些困惑地推門,門外站著一位白衫如雪的好看女子,拎著一盒糕點。
    “元師姐,我有些睡不著。”
    好看女子笑了笑,道:“子時來訪,會不會有些打擾?”
    青州亂變之後,百花穀遭受重創,香火隱有凋零之勢,連忙招納門生。按理來說,這座青州聖地,積攢了多年底蘊和名聲,乃是人人向往的好去處,一開山門,很快就會收滿弟子,但奈何趕上了大穗劍宮開山收徒的特殊時期,許多青州子弟都選擇前去中州試試運氣,更不要說外地閑散修士。所以直到北狩結束,百花穀這才招滿弟子,眼前的好看女子,元苡印象極深,這是最後拜入師門的小師妹肖祈。
    “肖師妹客氣。”
    元苡溫聲開口,卻是沒有接下糕點:“這是怎麽了?”
    她對這位肖師妹的印象不錯。
    也可能是肖師妹和自己當年很是相似的緣故……剛剛拜入宗門,年齡最小,資曆最淺,修行起來也最是笨拙。沒有開竅的人做什麽都不會亮眼,無論是呼吸法還是劍意劍招,肖師妹的表現都很平庸,中規中矩,放在人群之中沒多少人會注意。
    “第一次參加宗門活動。”
    肖祈苦笑一聲,誠懇說道:“報名的時候,我聽師姐們說,這次南疆蕩魔沒有太大危險……隻要乖乖聽師父的話,攻打純白山時小心一些,不要脫離隊伍,便可存活下來。”
    “……”
    元苡神色有些複雜。
    當年她參與北海陵一戰,也是聽到了類似的話。
    在凡俗眼中,修行界的修士都是仙師。
    但其實不是這樣。
    這個世界被精致的謊言包裹,許多修士並沒有凡俗想象地那麽高大,他們當中有許多人……也是蠢貨。北海陵撿回一條性命之後,元苡認識到了修行界的殘酷。仔細想想,攻打紙人道怎麽可能輕鬆?三大宗邪修個個茹毛飲血,毫無底線,然而這樣一幫人聯合在一起,卻被紙人道玩弄於掌心之中,絲毫沒有辦法反抗。陸鈺真這等通天人物的厲害,根本就不是修行界小蝦米能夠想象的!
    接下來諸聖地要麵對的,可能是近百年來南疆最強大的邪修勢力沒有之一!
    不過肖祈有一點卻是說對了。
    “聽師父的話,就能活下來。”
    元苡柔聲開口:“這幾日總攻延誤了,南疆三大宗的接引使者不可相信,平日不要離開占腳山……不要擔心,我們都會好好活下來。”
    肖祈怔了怔。
    “元師姐……”
    她輕輕吸了一口氣,認真說道:“我聽說您去陳府學了兩招劍式……可不可以教教我?”
    對於這種劍招討教,元苡向來來者不拒。
    為了追趕小謝先生,這段時日她拚命修行,平日裏除了參悟劍招劍式,便是找人切磋。
    元苡鑽研劍道的勤懇程度,已經到了絕大多數百花穀弟子看到她都會遠遠繞道避開的程度……即便是平日裏最喜切磋的盧鳶師姐,也不想和她對弈,因為她的打法實在悍勇,而且一旦落敗,很快就會調整狀態再戰,就像是一塊甩不掉的狗皮膏藥。
    誰都不想被元苡黏上。
    由於穀內無人願意與她對弈,元苡隻能悶頭獨自鑽研。
    今夜破天荒來了一位求教者。
    元苡求之不得。
    “可以是可以……”
    她環顧一圈,苦笑說道:“隻是這裏,不太合適吧?”
    藤界太窄,畢竟是靈寶開辟的洞府,讓每位弟子都有一座棲身之地,便已經很不容易了。
    這片空間,隻能容納一個人靜靜盤坐。
    想要演化劍招,著實不夠。
    肖祈眨了眨眼,道:“我們去山下?”
    ……
    ……
    “嗖!”
    “嗖!”
    兩道劍光,在圓龜山山腳地帶掠過。
    大褚王朝此次派遣的南下之師,盡是精銳,然而這些精銳戰力卻不得已分散落在了七座占腳山……看似遙相呼應,但其實有些相距甚遠。西南戰線的圓龜山乃是最為偏僻的駐紮地,這裏距離最近的占腳山複清山足足有百八十裏。
    一旦出現意外,根本來不及馳援,唯有抵臨純白山時,七大占腳山才算是真正匯合。
    因此,占腳山的巡守極其重要。
    百花穀和薑家各自派遣了弟子,兩兩成隊,巡守山門。
    巡守如此森嚴,還有一個原因:謝真斬殺千緣道人一事,其他占腳山未必放在心上,但葉清漣和薑缺卻是實實在在記住了……白日裏鬧出了這麽一出戲碼,在他們眼中,合歡宗的接引使者已經不值得信任了。
    本該一閃即逝的兩縷劍光,此刻驟然懸停。
    “盧道友。”
    薑家一位年輕人拎著燈籠,沉聲開口:“可是發現了什麽?”
    “……”
    百花穀現任大師姐盧鳶,輕輕咦了一聲,道:“剛剛我好像看到了人?”
    說罷。
    她望向山門不遠處的雜草灌木,神情凝重。
    雜草一陣騷動。
    一隻野狐跳竄出來,消失不見。
    “許是看錯了。”
    薑家年輕人一開始還有些緊張,以為真有邪修潛伏,看到野狐跳出,他鬆了一大口氣,連忙安慰道:“倒也不必太過擔心。兩位督官在山腳設了大陣,真有外敵膽敢踏入,大陣第一時間便會響應!”
    盧鳶輕輕嗯了一聲。
    她放出神念,落在灌木之中,仔細檢查一遍,那裏一片空白,沒有任何異樣。
    看來的確是自己看錯了。
    兩縷劍光逐漸離去。
    灌木陰翳之中,一片薄薄的紗網隨風飄起。
    蹲在灌木中的肖祈緩緩站起身子,伸了個懶腰,笑著感慨道:“盧師姐的直覺還真是敏銳。”
    “……”
    元苡看著這片紗網,若有所思:“肖師妹這寶器倒是不錯,竟能夠屏蔽大師姐的神念感知。”
    盧鳶接任洪婧之位後,得到了宗門鼎力相助,境界長進飛快。
    想要屏蔽這神念……剛剛的紗網,至少得是八品寶器。
    “元師姐喜歡?”
    肖祈笑著展了展紗網,道:“聽說師姐在陳府重新修行了‘青藤篇’……如果把劍招交給我,這寶器便是你的。”
    元苡笑著點了點頭,下一刻直接出劍。
    嘶啦!
    一抹劍光,撕碎寒夜,去勢極其凶狠!
    肖祈平靜後退一步,微微偏轉頭顱,劍氣擦著麵頰掠過,斬落一縷纖細發絲。
    “師姐,這可不是‘青藤篇’……”
    肖祈輕歎一聲,認真糾正道:“這是荊棘篇。”
    “是麽?”
    元苡收回劍鋒,看著眼前女子,麵無表情道:“你剛剛拜入宗門半年,這兩者都一樣……反正都是你沒修行到的劍招。”
    話音未落,劍氣再出。
    一縷雪白劍鋒刺破長夜——
    肖祈輕笑著出手,攥握住劍鋒,踏地後退,卻不是退往占腳山方向,而是拽拉著元苡,向著遠離圓龜山方向倒掠。
    一路土石崩裂,泥濘飛濺。
    身軀不受控製地掠出數十丈後,元苡咬緊牙關,強行撤劍,抖腕發力,蘆葦劍鋒驟然彎曲。
    “璫!”
    元苡前踏一步,緊攥劍柄,將長劍送入肖祈懷中,劍尖被捏,這片劍麵便如細葉,彎曲折迭交撞,最後發出極其清脆的一聲,一朵青藤虛影驟然出現!
    肖祈鬆開劍尖,仰身折腰,躲開這縷鋒銳劍氣。
    “不錯……這才是我想看的……”
    肖祈環抱雙臂,緩緩恢複直立,微笑說道:“聽說你一劍能開三十七朵青藤,剛剛隻有一朵。這就是謝真指點後的修行成果麽?”
    “一朵和三十七朵,沒有區別。”
    元苡神色平靜,用力呼吸。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不住顫抖的手腕。
    剛剛那番交手,隻有電光火石刹那,但元苡十分清楚……兩人境界根本不在一個層次。
    這肖祈比自己要高出至少一個大境界。
    可能還不止。
    “你根本就不需要修行百花穀的劍術。”
    元苡幽幽地說:“何必拜師,又何必喊我師姐……閣下真是屈尊了。”
    “話不是這麽說的。”
    肖祈伸手捋了捋鬢發,認真說道:“聽說百花穀的‘焚花式’極其驚豔,能夠跨越當前境界,爆發出不可思議的威力,乃是連大穗劍宮掌教都要稱讚的頂級劍招……我本想好好修行,直到學會‘焚花式’。”
    “那你需要學很久。”
    元苡嗤笑道:“如今百花穀掌握‘焚花式’的不過那麽幾人。”
    這是百花穀壓箱底劍招的最後一式。
    除非天賦異稟,自行參悟……否則想要得到傳承,便至少需要陰神境修為,而且需要有極高的地位。
    即便是葉清漣,也需要再過幾年,才能觀摩“焚花式”。
    “是啊……我知道需要很久。”
    肖祈遺憾說道:“或許我等不到那一天了,如果你願意裝糊塗,那麽我們還可以返回占腳山,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
    “你當我是傻子麽?”
    元苡冷冷道:“你既決意引我出山……又怎會輕易放我回去?”
    “……”
    肖祈沉默了數息,感慨說道:“按理來說,能說出這話的,應該是個聰明人。但如果你真的聰明,看出了我的意圖,又怎會離開占腳山?”
    她本以為,今夜不會那麽順利。
    兩人先前談心之時,元苡語重心長叮囑了一句“千萬不要離開占腳山”。
    沒想到。
    後麵以切磋之名,邀請元苡外出,便是水到渠成,這小姑娘甚至心甘情願和自己躲在紗網寶器之下,避開巡守者耳目。
    “隻是想看看你的目的。”
    元苡吐出一口濁氣,開門見山說道:“你想殺我?還是想奪舍?”
    “……”
    肖祈再次沉默。
    她默默展開道境,剛剛交手,她已經將元苡拖曳出了數十丈,這裏已經遠離了圓龜山腳方向,但還不算安全……下一刻大風驟起,無聲的狂風在夜幕籠罩之下如海潮般洶湧而來,那張薄如蟬翼的紗網高高飛起,擴大,直到將兩人所站之地徹底籠罩,取代夜幕,形成新的漆黑天頂。
    現在。
    這裏是徹徹底底的獨立結界。
    即便剛剛的巡守者再次趕回,也不會有任何發現。
    本就漆黑的夜幕,被紗網籠罩,變得更加漆黑。
    夜色如水,如海,如萬丈深淵。
    元苡想過,肖祈的境界比自己要高。
    但她沒想過。
    這是……一位陰神境。
    “我聽說靈渠城昨夜舉辦了一場盛大的慶功宴。”
    肖祈看著眼前的小姑娘,有些羨慕又有些同情地說道:“你們這些出生在大褚王朝的人可真幸運,不用經受生死磨礪,就能享受元氣,陽光,以及自由的空氣。生長在溫室中的花朵,哪裏會不了解‘活著’是一件多麽困難的事情……在我看來,你們這些踏入南疆的愚蠢家夥,最終能夠活下來一成,便已經算是很不錯了。”
    她張開雙臂。
    狂風大作,但在這片獨立結界之中,洶湧的流風卻不掀起任何淩厲的風聲。
    一瞬間。
    元苡衣袖便被割開一道道口子。
    這些風刃在肖祈的道境掌控之下,變得極其精準。風刃擦著肌膚掠過,卻連一道傷口都沒有割開。她沒有傷害元苡,隻是割開衣袖,以此展示自己對這片地界絕對的掌控能力……此刻不傷害,並不代表著接下來不會傷害。之所以會出現這一幕,隻是因為掌握了絕對優勢的獵人,已經捕獲到自己想要的獵物,接下來的狩獵變得無比簡單,她可以一招封喉,結束狩殺,也可以慢慢玩弄,直至獵物絕望。
    肖祈選擇了後者。
    隻是她並沒有在元苡眼中看到驚恐的神色。
    肖祈微微歪斜頭顱,再次揮袖。
    這一次,殺意迸現——
    一縷風刃直接向著元苡額心掠去。
    少女沒有躲閃,而是依舊保持著平靜,直直凝視著眼前生長出狂風之翼的女子。
    風刃在即將撞入元苡眉心位置的前一刹忽然轉彎,向上飛起,而後在道境主人的操縱下,宛如一蓬煙花,就此炸開——
    肖祈有些失望。
    自始至終,她都沒有看到自己想看的東西。
    她笑了笑,問道:“你似乎並不害怕?”
    “……”
    元苡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她隻是認真地看著眼前人,道:“你的目標不是我。”
    肖祈挑了挑眉,看著元苡的眼神多了些許讚揚,她背後那對由狂風凝聚的巨大羽翼輕輕扇動,示意眼前這個小姑娘繼續說下去。
    “我隻是百花穀裏平平無奇的小人物。即便最近得到了師尊的關注,依舊也隻是一個小人物……”
    元苡緩緩開口,聲音平穩。
    她很清楚。
    如今自己隻有馭氣境,想要得到宗門重視,至少需要踏入洞天。
    在陳府接受謝真指點之前,她固執地修行“青藤篇”,想要追尋心中劍道的答案。
    這些固執的堅持,或許是有用的……但至少現在不會被人看見。
    殺死一個馭氣境,對一位陰神而言,毫無作用。
    “就在剛剛,小謝先生抓住了紙人道的臥底,對七座占腳山進行了通報,即便你們真有什麽動作,也應該等上片刻……”
    “區區一個馭氣境,身上有什麽東西,值得你們大費周章呢?”
    元苡自嘲一笑:“我身上最珍貴的東西,應該便是與小謝先生的關係了吧?”
    風聲繚繞,落在元苡麵頰上,這次不再淩厲,而是如同輕輕撫摸的手。
    這是答對的獎勵。
    “我猜你沒有急著殺我,是想等待圓龜山那邊的回應。”
    元苡揚起臉,一字一句說道:“你的目標不是我,而是小謝先生……”
    “其實你是一個聰明人。”
    肖祈歎了一聲,認真說道:“你猜得沒錯,真正的目標根本就不是你,而是謝真。既然你猜出了我的目的,便更不該隨我出山了,謝真來救你,便是落了圈套。謝真若是不來,豈不是丟了命,而且還寒了心?”
    “你就這麽篤定……小謝先生會來救我?”
    元苡也歎了一聲。
    她神情複雜地笑道:“我和小謝先生,並沒有太深厚的交情。”
    “我看也是。”
    肖祈笑著附和道:“如果他真如傳言那般,那麽在乎你,看重你。那麽他應該留一縷神念在你身上,或者留一枚傳訊玉牌給你,隻要你捏碎,他就會趕到。”
    “真抱歉。”
    元苡搖了搖頭,揚起小腦袋,笑容燦爛地說道:“我身上沒有這種東西,不過還是恭喜你啦。”
    肖祈微微皺眉。
    她忽然抬起頭來,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畫麵。
    毫無預兆,紗網籠罩的天地上方,響起一道撕紙般的劍鳴之聲。
    這道完美無垢的漆黑天地,被一劍裁剪開來。
    狂風翻湧如海嘯。
    那一劍從高天墜落,瞬間墜地,將無數風浪海潮劈砍破碎。
    一把飛劍。
    墜在元苡和肖祈正中央,刺入大地,將漫天狂風盡數絞碎。
    此方天地,重歸清明。
    ……
    ……
    (晚上還有,不熬夜的就不要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