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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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咻!”
    煙火照亮天頂,烏雲被光火驅逐。
    蓮花峰的夜多了些許熱鬧,隻不過站在山上,遙望人間,心底仍然會感到一份孤寂。因為煙火會散去,這份熱鬧並不長久。
    謝玄衣站在蓮花峰山頂,靜靜看著天頂的煙火盛放,墜落,凋零。
    這是他第一世修行生涯中,為數不多“記憶深刻”的畫麵。
    十四歲生辰那年。
    他沒有在道場練劍,而是獨自一人來到山頂。
    歲月荏苒。
    有些記憶已經被丟在了縫隙之中。
    有些依舊嶄新如昨。
    撞過白澤秘陵的那片虛空雷澤之後,謝玄衣的意識陷入了短暫的渾沌。
    數息之後,他便來到了這裏。
    他回到了自己的“十四歲”。
    蓮花峰剛剛下了一場雨,腳下是一片幹淨的水泊,謝玄衣低頭看著水泊中的麵容……說來諷刺,數十載過去,他的麵容卻是沒有發生多少變化,長發披散,鳳眸懶散,瞳心卻蘊著精光。
    “……”
    謝玄衣沉默地看著水泊中那張十四歲的麵容。
    這張臉寫滿意氣風發。
    因為十四歲的謝玄衣,已經在大穗劍宮之中同輩無敵,同境無敵。再過一些時日,他便要離開大穗,登門拜訪各大天才,接下來……便是漫長的“無敵”生涯,他會擊敗無數對手,值得記下名字的隻有那麽寥寥數人。唐鳳書,周,煙邪……除了這幾位生不逢時鳳毛麟角的頂級天才,其他所有人都不值得謝玄衣出劍,也不配成為謝玄衣的敵人。這樣的人生,換誰來體驗一番,都難免輕狂,自負。
    而這一夜之所以印象深刻。
    不是因為謝玄衣恰逢“十四歲”。
    而是因為……這一夜,謝玄衣隱隱約約觸碰到了“滅之道”的邊緣。
    “這就是白澤秘陵的第二層?一場精心安排的‘幻夢’?”
    謝玄衣思緒回歸現實。
    他試著揮了揮衣袖,蓮花峰的夜風十分細膩。那場凋零的煙火,與自己記憶中的煙火並無差別,這所有的一切都與真實世界無二,站在蓮花峰山頂,他隻覺得心湖湧現出無數複雜道念。
    就好像……自己的“兩世修行”是假的。
    時間並未前進過。
    他的時間,一直停留在了十四歲的那一夜。
    煙火綻放的那一刻。
    他頓悟入道。
    而後便是漫長的浮生如夢,夢醒時分,這場跌跌撞撞的兩世修行,戛然而止。
    “師兄!”
    一道輕聲呼喊,將謝玄衣的思緒打斷。
    他回過頭,看到一位身披素衫,提拎燈籠的白衣少女,遙遙出現在夜色之中,這少女比天上明月還要皎潔,出現的那一刻,這世上最美的煙花也要黯淡三分。
    “妙音……”
    謝玄衣晃了晃神。
    這一切都與記憶中相同。
    十四歲的那一夜,他獨自一人來到蓮花峰頂,本以為與往常一樣,是孤獨無趣的一夜……但沒想到有人記掛著他。
    “師兄,你怎麽離開道場也不打聲招呼?”
    雖然這語氣聽上去有責怪意味,但薑妙音臉上卻並無惱怒之意,隻有擔憂。
    大穗劍宮所有人都知道,謝玄衣是一個“劍癡”,一旦修行起來便沒日沒夜,不知照拂身體,即便修行者能夠辟穀,但憂思過度,卻也是傷身的。
    於是謝玄衣在道場修行,她便陪同在其身旁。
    有些事情,做得久了,便成了習慣。
    薑妙音隻是稍稍打了個盹,醒來便發現道場空空蕩蕩,謝玄衣不知去了哪裏……
    如今總算找到了。
    薑妙音鬆了口氣,這劍癡師兄,也是讓人捉摸不透,自己打盹前,師兄還好端端練著劍呢,怎麽忽然就來山頂賞月了?
    “師兄……這些都是玉屏峰師姐們現做的宵夜,趕緊趁熱吃了吧。”
    薑妙音左手提著燈籠,右手拎著一屜竹籠,在山頂撐開一張貼身攜帶的折迭木桌。
    “……”
    謝玄衣欲言又止。
    他記得這一幕,隻不過前世的自己,似乎正處於“悟道”的關鍵時刻。
    他在這一刻,觸碰到了滅之道境。
    入定,屏息,頓悟。
    薑妙音隻是遠遠打了個招呼,來不及說上幾句,這些宵夜甚至來不及擺開……謝玄衣便重新開始了修行。
    如今,這幻夢之中似乎多了不同的“選擇”——
    謝玄衣選擇坐下。
    薑妙音嘻嘻笑了一聲,心滿意足地坐在謝玄衣對麵,將精心準備的竹屜一層層掀開。
    糕點,湯粥,熏肉,這些的確都是玉屏峰師姐的拿手菜肴,賣相精美,色香味俱全……不過最讓謝玄衣意外的,是底層的那一小碗壽麵,壽麵賣相並不好看,甚至可以說有些慘淡,這隻是一碗最普通不過的粗麵,但麵碗上鋪著一層雞蛋,有人用心地把青菜擺成了兩個字。
    十四。
    “師兄生辰快樂!”
    壽麵揭曉的那一刻,薑妙音大聲開口,而後山頂陷入寂靜,遠天的煙火還在盛放。小妙音有些緊張,她雙手抱著膝蓋,小心翼翼觀察著對麵謝玄衣的神色。
    師兄隻是凝視著麵碗,沉默不語,不似開心模樣。
    “師兄……怎麽了?你不開心嗎?”
    薑妙音抿了抿嘴唇,有些不知所措。
    她為這碗壽麵準備了許久,刻意從小舂山那邊找到了入門弟子的“生辰簿”,找到了玄衣師兄的生辰,拜入大穗劍宮之後,玄衣師兄從來沒有對人提起過生辰往事……但薑妙音卻留了心,她遣人去查了謝氏一族的案卷,知曉謝氏在江寧的日子並不好過。
    師兄是個苦命人。
    出生後不久,父母便紛紛離世……
    所以這蓮花峰,便是師兄真正的家。
    若是換做在青州結交的朋友過生,薑妙音送些“珠寶”,送些“金銀”,隨便贈出一些,都可應付了事。
    可玄衣師兄和那些人不一樣……
    以玄衣師兄的資質,未來早晚會揚名天下。
    珠寶,金銀,不過是俗物,糞土。
    思前想後。
    薑妙音決定“親自下廚”,這裏的糕點,熏肉,湯粥,都是她親自做好的,隻不過壽麵卻是要新鮮熱乎地現下。誰曾想,平日通宵練劍的師兄,今晚忽然在道場消失了……著急找人的薑妙音,隻能倉促應付一番,於是就有了這略顯敷衍的一碗壽麵。
    “沒什麽,我很開心。”
    謝玄衣搖了搖頭,神色有些複雜。
    他不知道此刻所發生的故事,是幻夢根據心湖記憶隨意進行的篡改編造,還是“時間縫隙”中被淹沒的真實畫麵。
    若是真的……
    那麽十四歲的那一夜,拎著竹屜來尋自己的薑妙音,在山頂等了一宿,等到糕點冷了,麵涼了,最終也沒有機會掀開。
    原來這個傻姑娘,一直記掛著自己的“生辰”。
    生辰……
    謝玄衣雖然記得這麽一個日子。
    但他卻從未紀念過。
    離開江寧,一晃數十載,他早就沒了家人,誰還會記得他的生辰?
    三百六十五日。
    每一日都是日升月落,每一日對謝玄衣而言都一樣。
    但或許……
    在這一刻,生辰有了不一樣的意義。
    謝玄衣端起麵碗,喝了口麵湯,而後認真地吃了起來……薑妙音的手藝比自己想象中要好許多,這碗麵隻是賣相難看了些,吃起來味道卻是一點也不差。
    “呼……”
    坐在對麵的薑妙音見狀,如釋重負。
    少女捧著雙頰,靜靜看著師兄。
    山頂煙火還在盛放。
    此時此刻。
    蓮花峰的夜幕被光火照耀,謝玄衣渡過了第二段不一樣的“人生”。這一次他不再是孤獨求道,而是多了一個陪伴者。
    ……
    ……
    “這些都是你做的?”
    片刻之後,謝玄衣放下麵碗。
    他的心思大多放在修行之上,平日對於吃食並不挑剔,隻要能夠裹腹即可。
    不過今晚的竹屜宵夜讓謝玄衣印象深刻。
    “是呢。”
    薑妙音嘻嘻笑道:“師兄若是想吃,妙音以後日日做給你吃。”
    “……”
    謝玄衣心湖深處的那根弦,被輕輕觸碰了一下。
    他看著眼前少女,沒來由想到了三十三洞天中的那道身影。
    若是沒記錯。
    自己十四歲生辰之後,再過不久,師尊便會賜劍……
    沉屙,痼疾。
    他和師妹各取一柄。
    再之後,自己離開大穗,四處闖蕩,返回蓮花峰的時日越來越少。
    記憶中,師妹的笑容也隨之變得越來越少。
    如果人生可以“重來”,回到十四歲的這個節點,那麽自己會如何選擇?
    “師兄——”
    薑妙音稚嫩的聲音再度響起。
    “嗯?”
    謝玄衣回過神來。
    少女眨了眨眼,狐疑地端詳著眼前人,低聲咕噥道:“不知為何,總覺得你今日怪怪的……”
    “是麽?”
    謝玄衣低聲笑了笑。
    他看著少女,不知該如何解釋,想了許久,最終誠懇說道:“師兄剛剛做了一場夢。”
    “夢?”
    薑妙音托著雙腮,認真看著師兄,好奇問道:“什麽夢?”
    “夢見了往後的三十年。”
    謝玄衣思索片刻,聲音沙啞:“這是……很漫長的三十年。”
    “三十年?”
    薑妙音挑了挑眉,來了興趣,連忙靠了過來。
    “三十年後,師兄變成了什麽模樣?師兄夢見我了嗎?大師兄,還有師父呢?”
    這世上有許多故事。
    讓人不忍說下去……如果這三十年隻剩歡笑。
    那麽謝玄衣會笑著娓娓道來。
    隻是……
    回頭看來,那年十四歲生辰,仿佛是一個轉折點。從那一日之後,自己開始參悟“滅之道境”,蓮花峰山上的清淨,便再也不複存在。
    “三十年後,我大概還是這樣。”
    謝玄衣忍不住扶額,苦笑著道:“我死了一次,而後僥幸‘活’了過來。”
    “嘖。”
    薑妙音怔了怔,笑著說道:“師兄是不是在逗我玩呢?我知道師兄哪裏不對了……今日師兄格外話多。”
    “……”
    謝玄衣一時之間沉默無語。
    他哭笑不得。
    這丫頭,當年自己忙著修行,總是無意間冷落她,反而讓她養成習慣了?
    如今好不容易“重逢”,謝玄衣本想要多說幾句,沒想到還就此落下了口舌。
    “罷了。”
    謝玄衣輕歎一聲。
    他緩緩說道:“三十年後,大穗劍宮經曆了不少波折,但蓮花峰中的眾人還在。我們還會多上幾位可愛的師弟,師妹……”
    薑妙音再次怔住。
    她看著謝玄衣的雙眼,真正明白了師兄不一樣的地方。
    是這雙眼。
    以往對視,她能感受到師兄眼中的凜冽劍意。
    十四歲的意氣風發。
    以及想要證明自己的迫不及待。
    可這一次……
    她看到了一汪平靜湖水,千帆掠盡,塵埃落定。
    “對了……”
    謝玄衣伸出手掌,猶豫了一下,落在了少女薑妙音的頭頂。
    “這是我第一次過生辰。”
    謝玄衣蹲在少年時期的師妹麵前,他深吸一口氣,想了片刻,認真說道:“妙音……謝謝你。這大概會是我度過的最難忘的生辰。”
    “師兄。”
    薑妙音有些受寵若驚。
    她滿麵生紅,不知該說什麽,語氣也變得支支吾吾起來。
    “還有……”
    謝玄衣垂下眼簾,柔聲說道:“我要替當年的自己,說一聲對不起。”
    薑妙音聽得懵懵懂懂,不明所以。
    謝玄衣站起身來。
    他從蓮花峰頂,一躍而下。
    萬丈雲霄,無數煙火,前朝往事,皆成浮雲。
    一縷劍氣,迎霄而起。
    這場幻夢……比謝玄衣想象中要“真實”,從蓮花峰頂縱身而躍,並沒有讓幻夢就此破滅,山水瀑布轟鳴,這一躍,反而讓整個大穗劍宮數百修士,都看到了這道絢爛恢弘的驚豔劍光。
    謝玄衣貼著瀑布下墜,如一枚流星。
    他神色平靜。
    幻夢未破,意料之中。
    轟一聲。
    他砸破水簾,來到了蓮花峰後山,就此來到了三十年後那被枯藤纏繞爬滿的枯舊山壁之前。
    三十年後。
    謝玄衣想見上裏麵那位一麵都難。
    既然這場幻夢……如此真實。
    那便正好。
    有些見不到的人,大可在幻夢之中相見。
    “師尊,我來了。”
    謝玄衣大步前行,他震去黑衫上的灰塵,伸出手掌,對準玄水洞天所在的那石壁按去。
    如今他已是玄水之主,山壁上的大陣陣紋,一念之間,便可拆解。
    “轟隆隆!”
    一念落下,玄水洞天陣紋齊齊打開。
    山壁轟鳴。
    發出對新主的恭迎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