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姓楊名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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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勝北轉眼來到長安城已有半年,生活變得逐漸豐富起來,隔三岔五就有人相約。

    踏青郊遊、騎馬射獵、飲酒作詩,觥籌交錯。

    酒喝多了,有時不勝酒力,一時回不得館舍,中途需要歇息一番。

    ……

    江南居的前堂為品茗飲茶之處,後院為歇腳住宿之所。

    侯勝北一直住的是天字六號房。

    江南居後院的住宿區域是一棟三層小樓。

    一樓是大通鋪,十人二十人擠在一起。二樓地字、三樓天字就是一人的單間了,區別在於房間大小和布置而已。

    三樓的天字房隻有五間,根本沒有六號。

    最深處那間不對外開放的房間,是江南居的賬房,至少對外是這麽說的。

    侯勝北慢慢登上三樓,見四處無人,便取出鑰匙打開房門,走了進去。

    這個房間的一項功能,是當他有情報需要傳遞之時,口述給潘氏知曉。

    另外的一項功能,則是存放一些從其他各處收集到的信息,供他參考,以免一葉障目,成了井底之蛙。

    侯勝北打開梳妝台的暗格,拿出資料讀了起來。

    “齊顯祖之世,周人常懼齊兵西渡,每至冬月,守河椎冰。時至如今,齊人反椎冰以備周兵之逼。”

    短短一條信息,卻是反映了兩國實力的此消彼長。

    北齊在高洋之時,瘋歸瘋,北戰柔然、西卻北周,威震四方。

    僅僅五年功夫,為何戰力下降如此之快,原因卻是不明。

    不過侯勝北看了,不禁暗暗點頭,能夠觀察注意到椎冰這個不起眼的現象,足以說明了臥虎台一線收集情報的能力。

    毛喜培養出來的諜子果然了得。

    侯勝北想起了當年和荀法尚的那次辯論,他現在切身體會北周的蓬勃生機和人才之盛,和北齊一樣,感受到了國力日漸提升的北周帶來的壓迫感。

    智者總是能夠見微知著,洞察先機麽?

    自己在這方麵被荀法尚甩了幾條街啊。

    那時就憑借一些現學現賣的知識,純屬生搬硬套,就敢在陳霸先和一群重臣麵前放言議論。

    侯勝北有些為年少時的淺薄感到羞恥。

    這也就是國子學考試,作為學生算是不錯的水平吧,距離真正實際的政務軍略差得太遠。

    “北齊頒布新修律令,立重罪十條,一曰反逆、二曰大逆、三曰叛、四曰降、五曰惡逆、六曰不道、七曰不敬、八曰不孝、九曰不義、十曰內亂。犯此十者,不在八議論贖之限。”

    “北齊詔令民十八受田輸租調,二十充兵,六十免力役,六十六還田,免租調。一夫受露田八十畝,婦人四十畝,奴婢依良人,牛受六十畝。大率一夫一婦調絹一匹,綿八兩,墾租二石,義租五鬥;奴婢準良人之半;牛調二尺,墾租一鬥,義租五升。”

    北齊重修律令,均田薄賦,這是要休養民生的意思了。

    以北齊的地廣人稠,隻怕用不了幾年就會國力大增,不能給其休養生息的機會啊。

    周齊之間相互征戰消耗,才符合南朝的利益。

    侯勝北啞然失笑,十惡不赦的重罪,以自己現在的所作所為可不就是反逆,謀求推翻北周的社稷統治?

    而且,自己對本朝也說不上有多忠心吧。

    “中外府司馬尹公正至玉壁城,於郊盛設供帳,與北齊使者密議。”(注1)

    這條信息太過模糊,不過一線諜子能夠探查到此事已屬不易,無法期待更進一步,獲知密議的內容。

    侯勝北搖搖頭,突然瞳孔一縮,發現其中的矛盾之處。

    以他對北周官製的了解,外交本是秋官府所轄範圍,為什麽會由都督中外諸軍事、大塚宰天官府的司馬前去洽談,宇文護難道和北齊在謀劃些什麽?

    這可是涉及到北周最高層的機密。

    周齊兩國密議,最壞的情況,聯手針對南朝亦未可知。

    玉壁城的名字也讓侯勝北眉頭一皺,這不是那個韋孝寬鎮守的所在嗎?

    一般密諜接觸不到這麽高層的信息,接下來就是自己的事情了。

    看來要想方設法,巧妙地打探一番。

    見沒有其他情報,侯勝北坐了一會兒,待酒氣稍散,走出房間上好鎖,回館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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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到了和那羅延相約射獵的日子。

    田獵是一種癖好,以前大壯哥在京口之時,無日不畋遊。(注2)

    那羅延雖然沒有那麽癡迷,也另有一夥玩伴,然而相隔十餘日,總要拉上大野昞作陪,來約他一次。

    大野昞感到吃不消,說這次就你們兩個年輕人自己去吧,我老胳膊老腿可不能奉陪了。

    侯勝北自然不會拒絕,反正長安城周邊獵場甚多,射獵順帶賞景,每次都有新鮮感。

    此次二人來到了建章宮遺址,原來的上林苑。

    “此處原本是皇家禁地,蕭何請命開放民田,還被漢高祖下獄,如今卻是放開了。”(注3)

    侯勝北看著熙熙攘攘的來往人群,賞玩風景,憑吊故址,以及撈魚捕獵甚至種田的都有,不禁無語。

    這還怎麽跑馬打獵?

    “走,我帶你去一處好地方。”

    那羅延狡黠一笑“上林禁苑,跨穀彌阜。東至鼎湖,邪界細柳。掩長楊而聯五柞,繞黃山而款牛首。繚垣綿聯,四百餘裏。地方可大得很哪。”(注4)

    “上林苑多塬,龍首、白鹿、少陵、神禾、樂遊、細柳、五陵,或如黑龍、或聚白鹿、或神鶴銜穀,或將軍屯兵,無一不是好去處。”

    “苑中有塬,塬上有園,有一處乃是大塚宰的別墅,等閑人不敢接近,我們便去那裏。”

    聽了一番介紹,侯勝北有些顧慮“既然是大塚宰的別墅,隻怕不太方便吧?”

    那羅延滿不在乎道“我們又不是要進別墅,隻在周邊遊獵而已。八柱國十二大將軍的子弟,誰還沒在那裏打獵過呢。”

    侯勝北見那羅延如此自信,料想問題不大,也就隨著去了。

    那羅延一路興奮地說道“以前上林苑有虎圈、狼圈、獅圈、象圈,現在也不乏猛獸,總是射羚鹿少了些意趣,如能碰到虎豹之類,打獵才有意思。”

    侯勝北想到蕭摩訶也是一樣,遇到猛獸就興致勃勃,想起一事“聽說伯父曾手格猛獸,堪比三國曹彰,可有此事?”

    那羅延笑道“那可是老爺子的得意事跡,知道的人還真不少。他和太祖皇帝狩於龍門,獨當一猛獸,左手挾持其腰不得動,右手探入獸口,一把就拔掉了舌頭。”(注5)

    侯勝北訝道“猛獸之舌粗壯有力,且多有倒刺,伯父就這麽赤手扯了出來?”

    “可不是嘛,我們北朝稱猛獸為揜於,太祖皇帝也有感老爺子的勇武雄壯,賜字揜於。”

    侯勝北神往道“不知何日得便,可以拜見伯父這等武人模範。”

    “簡單,老爺子現在鎮守北六州,屆時我帶你去見便是,不過可能要等到深秋了吧。”

    “現在才春季剛過,為何要等半年之久?”

    “哎,還不是突厥這幫貪得無厭之輩,年初那次沒有搶夠,相約今秋出兵,再次攻齊。”

    侯勝北替他打抱不平道“他們還好意思提的出口?上次不是狠狠地坑了你嗎?”

    “可不是嘛,突厥又何時守信重約過了。不過這次我們也不會全力以赴,稍稍意思一下做個樣子就行了。”

    “那突厥不會生氣嗎?”

    “生氣那也沒辦法啊,大塚宰的母親還在北齊,正在洽談交涉送回一事。大塚宰至孝,與母分別三十五年,打一打施加些壓力有利交涉,但是也不能打得太狠了。”

    “原來如此。”

    侯勝北微微一笑,問道“那這次那羅延你要出征嗎?”

    “嗐,這種裝樣子的仗,我懶得跑一趟。要是真有大戰,侯兄弟你也可以來看看我北周軍容。”

    “那我可就拭目以待了啊,那羅延你的部曲,想必勇武無比。”

    “哈哈,屆時一定讓你見識一下我軍的威風。”

    談談說說,已到了地頭,果然人跡少至,野物甚多。

    兩人跑起馬來,射了幾箭,很快有了收獲。

    春風得意馬蹄疾,正在愜意舒心之際,迎麵來了一隊人馬,皆是親衛打扮,披甲持矛,挎弓帶箭,一看就頗為精銳。

    為首一名隊長模樣的上來喝問“奉大塚宰之命盤問,爾等何人,膽敢窺探?!”

    那羅延抱拳,笑嘻嘻道“不敢不敢,我是隨國公、柱國大將軍普六茹忠之子,行獵來到此處。若是吵擾到了大塚宰,恕罪則個。”

    他以為報上身份,對方得知不是普通百姓,也就輕輕放過了。

    正常也確實應該如此。

    不過今天貌似有些不對,那隊長居然道“隨國公出鎮六州,什麽人敢冒充他的兒子,給我圍起來,格殺勿論!”

    當下取出弓箭就射。

    那羅延還沒反應過來。

    侯勝北冷眼旁觀,見那隊長之前就給左右使眼色。

    他見話風不對,沒等最後那句話的“殺”字出口,就揮鞭一抽那羅延的馬股。

    那馬吃痛,錯開兩步,正好避開迎麵射來的一箭。

    “逃!”

    那羅延反應過來,撥轉馬頭退到後方。幾名隨從跟上,堵在對方麵前。

    那隊長稍有猶豫,麵上露出狠色“這**細,大塚宰有令,盡數殺了!”

    麾下眾親衛紛紛抽出兵刃圍了上來,有人操起弓箭搭箭射來。

    那羅延的隨從正要和對方理論,立刻就被射死兩人。

    都是一箭貫穿要害,立刻倒地身亡。

    餘人大驚。

    那羅延的身前露出了空檔,又有一箭對準他凶狠射來,麥鐵杖眼疾手快,揮杆一擊。

    隻聽叮的一聲,將箭擊歪,斜插入土,箭尾仍然晃動不已。

    侯勝北沒想到打獵竟然會遇到這等事。

    雖然自己確實是南朝奸細,可是怎麽都牽扯不到那羅延的身上吧?

    對方人多勢眾、甲胄鮮明、刀槍鋒利,弓弩齊備。

    這邊則是行獵打扮,唯有一弓數箭,怎麽看都不是對手。

    何況怎能和大塚宰的親衛動手廝殺?

    侯勝北見不是頭,待要逃跑,已是慢了一拍,被團團圍住。

    張氏兄弟見此情狀,趕緊擋在他的身前,卻被他推開了。

    這群親衛看來是針對那羅延的,自己一行被卷了進來,若是對方存了殺人滅口之心,一個都逃不掉。

    不會就這樣毫無意義地死在此處了吧。

    侯勝北苦笑道。

    他想象過身份被揭穿逮捕處死,或是死在戰陣之上的場麵。

    可是出來打一場獵就稀裏糊塗地被殺,這結局也太出人意料了。

    要是自己回不去,阿母、淽姊、還有未出世的孩子,唉。

    他心念電轉,卻想不出破局之法,難道此時還能和那羅延劃清界限,乞求活命?

    對方多半不信,白白做了被恥笑的小人,結果還是難逃一死。

    那麽真要到了生死關頭,也隻有奮力一搏,擒其首領,死裏求生了。

    隻是成功的可能不大。

    就在他暗暗蓄勢待發之際,隻聽有人喝道“住手!你們在幹什麽?”

    兩騎飛奔而來,轉瞬來到跟前。

    見到這二人,親衛隊長有些顧忌,大聲道“見過侯伏侯大將軍!”

    那羅延一看認識來人,高聲喊道“侯伏侯龍恩、侯伏侯萬壽,兩位叔叔救我!”

    “這明明就是隨國公之子,圍住他作甚,胡鬧!”

    二人喝退親衛“退下!大塚宰那邊,自有我等前去解釋。”

    轉向那羅延道“想必是個誤會,賢侄你也不要太過在意。”

    那羅延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兩具親隨屍體,咬牙道“既如此,還請兩位叔叔向大塚宰解釋誤會。”

    “好了,那羅延你帶人走吧。以後出行,可須小心謹慎才是啊。”

    兩位被稱為侯伏侯的大人物震懾住場麵,大塚宰親衛隻得讓開一條路,放那羅延等人離開。

    ……

    一場田獵趣事,變成這樣的結局,返程路上,眾人垂頭喪氣。

    兩匹馬的身上,橫馱著兩具屍體。

    回到長安城,侯勝北正要辭別,被那羅延拉住“侯兄弟且不要急著走,再陪我一會兒,咱們喝上一杯。”

    侯勝北知他心中憤懣未消,應承了下來。

    這是他第一次去那羅延的府邸,進了廳堂,一位女子上前相迎。

    隻見她容貌和伏陀有幾分相似,姿容甚美,眉宇間英氣勃勃。

    女子見那羅延臉色不對,問道“出了何事?”

    那羅延悶聲道“遭了大塚宰親衛襲擊,丟了兩條人命。”

    女子吃了一驚,趕緊查看他有無受傷。

    “我無事,幸虧侯兄弟反應得快,還有他的隨從相救,否則隻怕已經死了兩次。這次有侯伏侯龍恩和侯伏侯萬壽兩位大將軍解圍,才得出生天。”

    女子點頭道“邙山之戰,大塚宰率先鋒為敵所圍,有賴侯伏侯龍恩挺身捍禦方才得免,大塚宰須抹不過他們的麵子。”

    侯勝北聽這女子說起戰事如數家珍,暗暗稱奇。

    這位無疑就是那羅延的夫人,伏陀的七妹獨孤伽羅了。

    “多虧有老爺子的舊日交情在。伽羅,勞駕準備些酒水壓驚,我要好好謝過侯兄弟。”

    侯勝北隨那羅延進入後堂。

    所謂登堂入室,有了今日共曆患難,兩人的關係無疑更進一步。

    不一時酒食擺上,那羅延倒滿一樽酒,一飲而盡“侯兄弟不要客氣,我就不招呼了。”

    短短片刻,他就一連喝了幾樽下去。

    侯勝北陪著飲了兩樽。

    兩人也不說話,各自默默地飲酒。

    今日如果不是侯伏侯兄弟出麵,那羅延必然就被害了性命。

    事後哪怕追查,最多作為誤殺,交出幾名動手的士卒平息老爺子的怒氣罷了,還能如何。

    “不過是沒有投效罷了,大塚宰為何予以加害!”(注6)

    那羅延喝到酣處,帶著幾分醉意恨恨道“先帝曾派趙昭相我麵容,事後他對我說,必大誅殺而後定。吾若得誌,必殺之,必殺之!”(注7)

    侯勝北也不知道他說的是要殺誰,躊躇了一下勸道“那羅延……”

    “佛雲,金剛怒目。隨從被冤殺,我枉稱那羅延,卻不敢一怒!”

    那羅延打斷了他,又飲一樽“太祖賜姓普六茹,可我族乃是弘農華陰楊氏,不是什麽胡人!”

    侯勝北聽他這麽一說,順口便道“原來那羅延還是弘農楊氏之後,失敬失敬。”

    那羅延已是醉意朦朧,酒勁湧上“不錯!我乃大漢太尉楊震十四代孫,武川鎮司馬楊元壽來孫、太原太守楊惠暇玄孫、平原太守楊烈曾孫、寧遠將軍楊禎之孫、柱國大將軍楊忠之子,姓楊名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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