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三:點蒼之鷹(三)

字數:11229   加入書籤

A+A-




    會仙樓?
    商素風念叨一聲,目中稍有疑惑。
    這樓閣名頭聽上去頗為不俗,但他曾至涼都數次,對此地竟無有印象。
    鄒鬆清沒等師父詢問直接開口
    “會仙樓是十多年前新建的樓宇,臨近牂牁國舊址,這樓主身份不詳,隻知是一位北地武人,樓中建有鍾閣,鍾閣上方常有江湖人論武比鬥,這七八年來逐漸在雲貴之地有了名氣。”
    話罷笑問少女“既是在會仙樓,可是找你約鬥的?”
    “正是。”少女聲音清脆,語氣卻帶著幾分強勢。
    商素風聽到此處便知自己想岔了,到底是二十多年沒出點蒼,對江湖事不夠敏感。
    忽然又覺得有趣。
    似少女這般年歲,放在二十年前的江湖,多是師長帶在身旁去江湖上見見世麵,單獨行走的都算少數。
    可現在
    這女娃不止有一身不俗的本事,還有模有樣與人正式約鬥,宛如當年那些老江湖的行事做派。
    年齡帶來的反差感讓商素風感到新奇。
    故人離去,江湖本是暮氣沉沉。
    如今像是又感受到蓬勃朝氣。
    不禁笑道“那難纏的對手,又是什麽人,年歲可是和你相仿?”
    少女道“他們是從北邊來的。”
    “一女一男,與我一般年歲,月份比我稍小。”
    對方雖是兩人,可她語氣上無有半分怯懦。隻不過,臉上閃過的一絲謹慎之色,無論如何也瞞不住那雙鷹目。
    商素風心中豁然生奇。
    方才他與大徒弟追在這女娃身後,別瞧她年紀小,輕功當真不俗。
    否則不會提到金雁法這茬上。
    按常理來說,與這女娃一般年歲的少男少女,多半不是她的對手。
    商素風對自己的眼力極為自信。
    可是
    這心智頗為成熟的女娃一提到這一男一女,顯然將他們當作勁敵。
    那豈不是說
    在這雲貴交界,烏蒙之側,一下出了好幾位江湖天才?
    想到點蒼派的變化,想到近些年徒兒口述中的武林諸事,想到遠比往年密切的江湖武學交流。
    果然
    如今的江湖要比二十年前更為繁盛。
    商素風心下一歎,又生出喜悅之情。
    正該如此啊。
    若是江湖凋零,那劍神豈不真要無敵於世?
    如今的年輕人膽氣足,也許在這繁華大世,能出現諸多天驕,敢去衡山問劍。
    哪怕老夫身碎衡陽,看不到後世,想來吾問劍衡山一途,終不會寂寞。
    他心中所思所想,似又朝後飛了二十年。
    一時間心潮起伏,很好奇這女娃口中的難纏對手。
    “既然與你一般年歲,那老夫也不好幫你。”
    商素風話語真誠,又摻雜了一絲慚愧。
    當年
    他不僅以大欺小,還輸給了少年劍神。
    如今怎麽也不能重蹈覆轍。
    再說這也無關功力,他有了如今的武學領悟,絕不會再做那般難以啟齒之事。
    少女知道老人一片好心
    “商前輩不必為難,那兩個對手有我對付。隻是我擔心他們鬥不過我,又帶幫手。”
    商素風頓了一下道“比武論鬥講究公平,若他們以多欺少,老夫替你理會。”
    “前輩仗義!”
    她拱手稱讚,嘴角閃露一絲笑容,“商前輩已參妙諦,有您老坐鎮,我一定公平贏下對決,不枉您出手相助。”
    “之後,我再陪您一道去戰劍神!”
    “善。”
    點蒼老鷹笑著點頭,轉而問道“還不知你叫什麽名字?來自何門何派,可有師承?”
    “方才在月望客棧見你有了幾招劍法,老朽眼拙,沒能看清是何派路數。”
    少女眼睛咕嚕嚕轉了一圈,禮貌道
    “我叫藍姝。”
    “前輩不識得我的劍法再正常不過,這門劍法是我在一個石刻上學的,應當是一位江湖高人所創,隻是石刻上沒有留下這人的名字。”
    “這劍法喚作驚鴻劍訣。”
    她不多廢話,直接拔劍出來在亭中連使數招。
    八角亭周圍野花搖曳,顯是受一道勁風撩撥。
    鄒鬆清心下有些吃驚,這劍法氣勢如虹,她雖隻是個小少女,劍中卻極具淩厲鋒芒叫敵膽寒之意,倒是對應上她一身英氣。
    商素風暗自點頭。
    他的目光並不局限在這套劍法上,而是對女娃的根基大為讚賞。
    劍神能有如今成就,與其根基有巨大關聯。
    這女娃真如昔日的少年劍神,是一塊大好璞玉。
    他心中暗忖,卻不明麵誇讚。
    等她再使幾招,凝神評價道
    “驚鴻一出劍驚風,招式奇絕意未窮。”
    “這劍訣大有深意,重意勝過重形,你已初窺門徑,但須守得心靜,將來才有大進。”
    藍姝盯著老人,臉上洋溢起幾分佩服之色。
    江湖妙諦,果然驚人。
    “前輩之言,正合那江湖高人石刻所留,我還要多練。”
    鄒鬆清歎了一句“天下能人異士層出不窮,不知留下石刻的是何方高人。”
    他忽然想到什麽,扭頭對師父道
    “幾年前有人在昆陽州發現了遺刻,也是武學功錄。”
    “聽說刻痕尚新,不似前人所留。”
    “不知是哪位前輩留下的機緣。”
    鄒鬆清稍有感慨,少女則微微一愣“昆陽州?”
    “我怎麽從未聽聞過?”
    鄒鬆清麵色和善“你沒有聽過再正常不過,尋常江湖人得到遺刻,可不會像留刻前輩一般無私,多半要深藏起來,怕人搶奪。”
    “我能收到消息,隻是因為那人與我點蒼派在昆陽州的勢力有關,旁人自然不知。”
    少女頓時露出好奇之色“遺刻可是一篇劍法?那前輩可曾留下名諱?”
    “不是劍法”
    “是一篇內功心法以及暗器法,至於名諱隻有一個蓮字,不知是否是這位前輩的姓氏?”
    鄒鬆清聽她說起“劍法”,想她是練劍之人,對劍法執著。
    於是隨口問道
    “你可曾聽聞衡山劍典?”
    “當然知曉”
    藍姝平靜的表情讓點蒼師徒二人又高看一眼。
    “傳聞這萬法劍典包羅萬象,記載了劍神一身劍術奧秘,乃是練劍之人夢寐以求的寶錄。”
    “不過”
    她神氣地微仰著下巴,“那劍典終究是死的,它再有奧妙也不能代表劍神。”
    “當年衡山派可沒有什麽劍典。”
    “我看武林人是求錯了方向,若是一心奔著劍典去,隻能大受劍典影響,想要超越劍神隻會更難。”
    鄒鬆清很佩服眼前這女娃的心氣。
    提到衡山劍典,哪怕是他也心神搖曳,可這少女卻如此平靜。
    隻是畢竟年紀小了一些,還比較單純。
    江湖人自然心熱劍典,有幾人會考慮什麽影響?
    絕大多數人可沒有超越劍神的念頭。
    商素風好奇問道“這也是你自己領悟的嗎?”
    藍姝搖頭。
    “不全是。”
    她倒是沒有隱瞞,追憶道“在我小的時候,我娘親給我講過許多劍神的事跡。我幾乎是聽著他的故事長大的,所以很了解。”
    “衡山派當年也不是天下第一大派,沒有如今半分盛況。”
    “萬法劍典之前,他曾闖蕩江湖觀摩多派武學。”
    “如今這江湖更繁盛,我行走江湖自然能看到超過劍神所觀的武學,所以,這是新法。”
    “他的舊法能成,我未嚐沒有機會創出超過他的新法。”
    聽著劍神故事長大的江湖少年比比皆是。
    但眼前這位,誌向高得嚇人。
    商素風由衷讚歎“有誌氣,少年人當如此。”
    他意味深長“當年劍神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受江湖所限,眼界一定比你此時狹隘。”
    “你能看到更多。”
    “所以,這股氣十分寶貴,哪怕千磨萬擊,也不可泄去。”
    從商素風的話語中,藍姝讀懂了一些東西。
    她忽然說道
    “前輩,這次那個難纏的對手,她也是個不服劍神的。”
    “哈哈哈。”
    商素風先是一愣,而後摸著下巴上的白須連笑三聲。
    興致勃勃道“吾道不孤。”
    “老朽對你這次的會仙樓約鬥更期待了。”
    藍姝迎著他的話道“我會贏的。”
    一老一少似是找到了共同話題。
    鄒鬆清反倒僵在原地。
    師父閉關二十年,他可是一直派人打探消息關注江湖。
    可是
    這才陪師父下山多久?
    怎麽像是要蹦出數位罕見天才,而且都想戰劍神?
    這江湖怎麽與自己關注中的不太一樣啊?
    “鬆清,別發愣。”
    “我們先去涼都。”
    “是,師父!”
    一老人,一中年,一少女,三人的年紀代表著江湖三代,此際他們一道從羅平州出發,朝東而去。
    出發之前,藍姝還在羅平州的藥材坊市上購了一些藥草。
    本地多有蛇蟲,懂一些藥理毒術的人比比皆是。
    點蒼師徒倒也不覺得奇怪。
    行走江湖,多一門技藝總是好的。
    一路上,少女還拿出自己的藥草,與他們講哪些有毒,哪些沒有毒但是混合起來有毒。
    她講得頭頭是道,條理清晰,對藥理之道不是一般地懂。
    點蒼師徒都有些佩服。
    看得出來,藍姝與她娘的關係極好,很多東西都是她娘教的。
    除了提娘,就是說劍神。
    從未聽她說起自己“爹”如何如何。
    點蒼師徒如何能不明白?
    那多半是個負心人。
    旁人的傷感家事,自己都不願提,他們自然不會戳人痛處。
    於是一路敘話,又將話題轉移到她的對手身上。
    “她們是從姑蘇來的。”
    “姑蘇?”
    “嗯,太湖之畔,姑蘇燕子塢。”
    “她們不僅通曉劍術,還會一些奇異武學。”
    商素風搖頭“我倒是記不清姑蘇有什麽高深的武學傳承。”
    鄒鬆清笑著安慰道“連少林七十二絕技都遍地開花,這江湖何等廣大,哪怕是劍神也不可能時時知曉江湖變化。”
    “如今一個羅平州都有諸多武學門庭,姑蘇也不是師父記憶中的姑蘇了。”
    “到了涼都,自然可見分曉。”
    商素風嗯了一聲,不再糾結二十年前如何。
    他們一路東進,逐漸至南盤江上遊,六日後到了江水合流溯源之地。
    這裏是普安州。
    朝北再行四五日,便至涼都。
    也就在入普安州的當天,他們不及規劃第二日路線,忽然出現了一件意想不到之事。
    甚至
    此事引爆後,整個雲貴邊界江湖動蕩,並迅速朝周邊擴散。
    大批武林人衝入普安州!
    ……
    “駕!”
    “駕~~!”
    晴隆西進官道,穿過一片古老茶地,飛揚的馬鞭偶爾抽斷道旁茶樹枝頭。
    數隊攜帶兵刃的武林人朝西邊疾馳。
    沿途茶販、商旅見他們走得急,早早讓道。
    也有聰明人跟在他們身後,便是尋常攔路蟊賊見了這些江湖人,那也要趕緊讓道。
    晴隆城東二十裏處有一大片茶地,過了一條溪流,便有兩家茶棚。
    聽得馬蹄踩水聲轟隆隆作響,水花四濺。
    茶棚中一些不明真相的人拿著茶碗站了起來,伸長脖子張望。
    他們一路喊話,那些騎士拚命趕路,沒幾個理會他們的。
    終於,有幾匹馬跑不動了,那些江湖人罵罵咧咧,不得不在茶棚中歇腳。
    “來,幾位壯士喝一碗茶水。”
    “這西邊不知出了什麽事,怎得今日有這麽多人朝普安州方向去?”
    “幾日前的消息,你竟然不知?”
    那接過茶的漢子詫異得很“盤州出了前輩遺刻,紅砂教與四象拳門大鬥了一場。”
    “有人帶著遺刻,一路衝入了普安州。”
    “啊?”
    茶棚中的江湖人都圍聚上前。
    “天下間遺刻多了去,不值得這般興師動眾吧?”
    “哼,你懂什麽?”
    那人咕嘟咕嘟喝下一整碗茶水,看了看自己累倒的馬,將背上的雙槍卸下來道“那是一名叫做‘蓮’的前輩所留。”
    “記載了一篇能參破妙諦的心法。”
    “你們不心動?”
    有人聞言大笑“完全沒有聽說過這位前輩的名號,武學妙諦哪是那麽容易參破的。”
    “若他真有這等本事,早就天下揚名了。”
    “是啊!”周圍人也覺得有理。
    “井底之蛙。”
    那漢子沒好氣地嘲諷一句“紅砂教是盤州後起教宗,連這十年前縱橫盤州的紅砂教主佘休彥都親身追到普安州,還能有假?”
    “你當人家佘教主也不識貨?”
    一提紅砂教主,不少人眉頭一跳。
    這一位的來曆可不算小,據說他表兄正是二十多年前在日月神教擔任白虎堂副堂主的佘嗚鑾。
    傳說此人參透了一部分陽譜,紅砂煞掌功力比其表兄更為凶悍。
    不談他的來曆真偽,此人在盤州立教,絕對是名動一方的高手。
    茶棚中安靜了一瞬
    下一刻,不少人目色有變,在桌上排上茶錢,急急朝西而去。
    茶棚南側,正有兩人對坐。
    一人身姿苗條,頭上戴著紗簾,看不清麵貌。
    另一人是個眉清目秀的少年郎,手臂邊擱著一管竹簫。
    “走。”
    “去哪?”少年正喝茶,聞言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不是有遺刻嗎?”
    少女聲音清冷“搶來,我也要看看。”
    “姐姐,道聽途說當不得真的。”
    “你懂什麽?”
    “趙姝準在,也許她已經搶到遺刻,你去把遺刻從她手上搶過來。”
    少年弱弱道“姐姐,你怎和她有這樣大的矛盾?”
    “什麽矛盾?”
    “她要挑戰劍神,我也要做天下第一,她早晚是我的對手,還有你什麽意思?”
    她清冷的目光穿過紗簾“胳膊肘要朝外拐?”
    “不敢不敢!”少年趕緊搖頭,又道“但”
    “但我不一定打得過她。”
    “你打不過還有我。”
    少年弱弱問“那為什麽姐姐不直接出手。”
    少女哼了一聲反問“那為什麽到五神峰拜山要先問守山人?”
    少年聞言,又小聲道
    “姐姐,這次還是別鬥了。”
    “我聽說三師兄一路追人南下”
    “膽小鬼!”
    少女沒好氣地說道“三師兄最沒脾氣,他有什麽好怕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