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字數:7325   加入書籤

A+A-




    ()    章48

    羅漢發明了可以充值的瓶裝青春以後,跟著大家高興了一陣子。

    他無意間創造了一個神話,讓大家去找,也實現了南方老家的久遠傳說:大雪下麵,人永遠年輕。

    可是,吃的有了喝的有了以後,下麵怎麽辦?沒事幹了。

    他想起了書。

    他想起書的過程其實很曲折,但自己不知道,是突然冒出來一個念頭。

    當年,從黃土高原回北京上學,還沒走到丁香院,也沒走到胡同口,後海一帶梧桐樹裏被樹葉打散的星期日陽光、湖畔環路老店鋪舊木門裂縫裏嘎吱嘎吱的聲音、老也不變的小餛飩鋪裏白天還一亮一滅的電燈泡、曆年月熏蚊子日沉澱在他骨頭裏的硫磺化解開來的味道,都把羅漢帶回北京的現實。

    繞著北海白塔飛的鳥,還是那幾隻,什刹海遊泳池門口賣西瓜的老頭兒草帽上的窟窿眼,還是十八個,但是那位每天上街對麵餛飩鋪去買餛飩吃的古舊書店裏的夥計已經見老。

    那天他敲自家的院門,恍如隔世,心忽有閃念,自問:

    我是誰呀?

    在外麵,從北邊和南邊的世事繞了一圈兒,現在歸來,羅漢終於有了一點兒自我意識,

    上一次,從北方的八十一公裏回家,沒什麽感覺,當時,他基本上是跟著亦巧走了,所以沒感覺。

    這回有了,知道是回來了,但是說不清是從哪裏回來的,好像不僅是從山西回來的,而且是從過去回來的,不僅是從城外回來的,而且是從世外回來的,不僅是從一個不一樣的地方回來的,而且是從一個不一樣的現實那邊回來的。

    之前,去過的地方,好像都是別的時代,不是以北京為心的現代。

    極北大荒之,是沒有人煙的史前初始;黃土高原之上,是萬年耕作的土,所發生的,都不像是真事兒,也不應當是真事兒,像神話傳說裏的事兒,又不是,那個古陶蛐蛐罐子就在包兒裏。

    真是說不清。

    當時當刻,自家門前,羅漢原始初民不開化的頭腦裏出現閃念,有一大堆。

    他有一個領會:千年過往的事情都還在,人就活在這個沒有斷線的故事裏,以前和現在連在一起,前人,現在都成了故事,現在的人是以後的故事。

    有了故事,就有了意思,故事是神話,我們就是神話。

    走南闖北,羅漢的思想比以前進步了,有了抽象的思維。

    所以他想:要是沒有故事,就壞了,就沒意思了。

    往事,不管是真是假,都摻和當下,生活就有聲有色,有些味道。

    比如,過端午節包粽子,那是因為以前有個人跳了江;現在有酒喝,那是因為人家杜康發明了酒;現在有化,那是因為倉頡造了字;現在人人見麵握,那是因為裏麵也有以前,以前見麵拔刀就打,現在握,是告訴對方,自己裏沒拿刀,沒有以前,怎麽知道和平友好這層意思。

    所以往事很重要,都寫在書裏,所以書很重要,自從有了字和書,就開始有趣了。

    羅漢返鄉,敲自家的門,一下子想了那麽多,一大堆,應該算是對學以後那段浪跡天涯的總結。

    他居然會總結了。

    他的頭腦構造不一樣,思維的方式就不一樣,雖然想了那麽多,並沒有邏輯過程,形不成那麽多的話,而是直接變成動。

    所以,他站在家門口,突然想起了祖上的藏書。

    老家的書不知到怎麽樣了?

    那天,進了家門,見到父母和肇姨都在,過了十幾年,一家人終於團聚,皆大歡喜,連肇姨都有了微笑,羅漢又有了家。

    有一天,羅漢在胡同口遇見一號院的大公子,隨口問候:“張大爺,出門兒呀。”

    大公子說:“出門,去潘家園,瞅瞅去,它今天興許在。”

    ‘它’是他找了好些年沒找著的那隻月光蟋蟀,如今,東直門外的鬼市沒了,現在稀奇古怪的東西在潘家園。

    羅漢一想:“壞了,怎麽把‘它’給忘了,一直沒喂飯。”

    趕緊往家跑,到了家,先往罐子裏塞一塊巧克力。

    晚上,罐子拿到後院,打開蓋子,借著月光往裏瞧,忽然來一陣東風,化出一陣細雨,井裏還發出水聲。

    銀色光輝跳出陶罐,月色之下是個小孩兒,麵若銀盤,一臉的不高興,指著他說:

    “你像話嗎,人家養寵物還放風散步呢,你怎麽不管我啦?”

    說著話,吐出一塊巧克力,直接飛進垃圾桶,一邊打量院子,一邊自言自語:“哎呦,物是人非,沒怎麽變,隻是舊了些。”

    看來,他對北京不陌生,來過。

    羅漢趕緊賠禮,說好話。

    還跟小孩兒說:“胡同裏有個波斯貓,整天沒什麽事兒,很美麗,也聰明,叫聲是奧地利音樂味兒,我讓她來陪你玩兒吧”。

    小孩兒搖頭,說:“貓?小了,不好玩兒,我玩兒的是龍。”

    “知道知道,聽說了,你餓了吧,先吃點月亮。”

    小孩兒不接他的話,對他說:“北京我有幾個熟人,明天帶我去看他們的照片吧。”

    “啊照片?”

    “離你家不遠,就是北海的九龍壁,老交情,我想他們了。”

    羅漢覺得比較麻煩,還得抱個蛐蛐罐夜裏翻牆進北海公園,沒法子,去唄,將功補過。

    羅漢說:“行,我給你取個名吧,叫龍官兒怎麽樣,日後好稱呼。”

    “哈哈,俗氣,我名字多了去了,隨你便吧,這條胡同還是我起的名字呢,‘口袋’就是我裝龍的口袋,龍不聽話,關幾天,就放在這口井裏,是我鎖龍的井,我一時不在,怎麽成你們家的了?”

    羅漢說:“胡同有兩個大爺,也是你的熟人,未謀過麵,卻是你慕名的朋友,老想你,我想讓你到他們家玩兒幾天,閣下以為行不行?”

    龍官兒很灑脫,說:“我知道他們,忠臣後代,行。”

    自從龍官兒在西口袋胡同落了戶,後來北京北新橋,隆福寺,廻龍觀等地被房地產建設填井拆廟擠得沒處去的龍,都往丁香院的井下跑。他們以前不喜歡來,現在也得來,好在上級領導在附近,至少有安全感。

    他們的居住問題一時沒辦法解決,但是西口袋胡同不僅四時分明煥然,春月花樹,秋光繁露,裏裏外外沾邊兒的人,運氣也不錯。

    有一天,的爺爺跟劉立業說起太陽沉淵樓藏書,羅漢就說,他想回趟江南祖籍老家,去看看家裏的那些書。

    當年,劉立業從廟裏走出來,離家遠行,到了北京,工作以後一直忙得連家都回不了,更沒工夫回家鄉,剛閑下來沒幾天,就進了監獄,之前,和破山寺之間有書信往來,知道藏書都還在經樓裏保存,由以前羅劍之下的一個和尚保管,後來一亂,自己一入獄,那些書怎樣了,就不得而知。

    十月,羅漢跟著父母回江南老家,的爺爺老了,想去去不了,腿有病已經不能下床,不能去親眼看藏書。

    到了縣城,住在縣招待所,昭縣,已無家可回,就直接去山上的廟。

    走上九十九級石階,聽見半空也有人走路。廟裏的景物沒有變,隻是老住持已經不在了,卻看見池邊有株千年的梅樹,不知是哪個朝代死的,如今又開放幾朵梅花。廟裏,羅漢還看見唐人常建兩句很有名的詩:‘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就刻在後苑的門口,才知道,詩人當年行旅留宿,是這個寺廟。

    劉立業在這個廟裏,滅過兩次,生過兩次。

    他立在佛堂看佛像,看了半天,若有所思,後來給佛像磕頭,當年跑了,出了廟就是俗人,現在回來,進了廟,仍是在冊的弟子。

    掌管經樓的老和尚見到他們的時候,緊走幾步過來,拉著劉立業的雙,細細端詳認人,認清了人,恍惚之間,看到了羅劍之,也看到了世事的輪回,再沒有什麽可多說的話,隻是說:

    “二公子回來啦。”

    太陽沉淵樓的書,全放在經樓的架子上,一排排,按經史子集辭書選分類,延伸到看不見的地方。羅漢看不懂眼前的景象,怎麽經樓的裏麵比外麵大好多?一排排書架,無邊無際,硬木的舊書架,擦得明淨鋥亮、脈理剔透,書雖舊,卻一塵不染,都有藍布函套。

    裏麵不光有書,有器物字畫,還有家前人刻書的雕,羅漢這時才看見,自有了字以後,曆代沉積的事情有多少分量,還看見父親拿起一卷《國語》,用去撫摸書脊,開始微顫,不知道是在哆嗦,還是書在顫抖,有莫名其妙的錯覺,好像他們倆認識,在寒暄敘舊。

    藏書完好,劉立業很放心,他選了一部古代鑒定物的書《名物究源》,要帶回北京,送給的爺爺,感謝他以前對羅漢的照看。

    在庭院池塘邊喝茶的時候,向老和尚問起了一些事情。

    老和尚叫小和尚拿出來一根粗重的櫸木棍,這棍子是羅劍之拉隊伍抗日的時候親削的,給了他,讓他先湊合著用,後來他跟著羅劍之,用的一直是這根棍,打過香月池照的悶棍,參加過大東門半條街的古書防禦戰。

    和尚說了當年很多事,都是劉立業不知道的,聽了,才知道,最後一戰之前,這和尚接受羅劍之所托,守護看管藏書,把劉立業帶回破山寺,保留羅家的血脈,而大哥是為了守住祖上的書去跟日本軍拚命才死的。

    說話的時候羅漢在旁邊聽著,琢磨一件事:我家和書淵源一長,就與血脈融合,變成血統,家人因為書,有生有滅,父親因書而生,伯父為書而亡。

    劉立業問,羅劍之有沒有墳,和尚說沒有墳。和尚把他的棍子交給劉立業,說這是他大哥剩下的唯一的舊物,現在回歸羅家,得其所哉。

    昭縣城的心有座宋代的方塔,方塔下麵的舊街上有家舊日的麵館,居然還在,離老宅不遠,以前羅劍之經常帶著弟弟來吃麵,他愛吃青蒜,麵館裏沒有,就自己帶。從廟裏出來下山,劉立業帶著他們先在老家房子外麵看了看,沒去打擾裏麵的住家,然後去那麵館吃麵。

    麵館是個不小的鋪麵,裏麵櫃台桌凳齊全幹淨,卻都是前朝的舊物,四人落座,看牆上的招牌。

    麵,是老家特色帶爆炒澆頭的麵,澆頭有鱔段熏魚排骨燜肉之類,口味不一樣,也有寬鹵、緊鹵、雙澆、單澆,重麵、輕麵之分,大家各要各的。

    有一桌人,上些歲數,見到他們,覺得很好奇。這個店,外鄉人不知道,不來,隻有當地吃麵挑剔講究知根知底的老主顧才來。店來吃麵的人挺多,越來越多,還有站著和在外麵等座兒的,不一會兒,當地的人,開始交頭接耳,往一起湊,小聲說話,好像是在相互打聽詢問什麽事,還不時地往這邊瞧,露出驚奇之色,又猶疑不決,舉足不定。

    有個老者拄著拐棍走過來,必是個公推的代表,問劉立業:“請問這位先生,您是不是太陽沉淵樓羅老爺家的二少爺?”

    劉立業趕緊起身回話,說:“老伯,是我,我是羅家的老二羅亦之。”

    老者一時激動,顧不上拐棍,一撒扔了,仰麵抱拳朝天行禮,說聲謝天謝地,轉身指著身後一個人說,“他是我的堂弟,以前在府上做過事情,種花兒,還跟您玩兒過,認出像是您,卻不好意思上前相問。”

    劉立業離家的時候是個小孩兒,以為沒人會記得他,不想鄉裏有人竟然認得,一時百感交集,麵館裏的人也都十分意外,都圍過來說話,談論舊事,不住地感歎,

    眾人說,沒想到羅家還有人在,老天有眼,香煙沒有斷,原來,這些年是在外麵居住,現在帶著家裏人回來了,好好好。

    麵館裏,後來有點像書場,紛紛說起從前的事情,還說起前朝的事,還說起前朝的前朝的事,各種體裁、各種本,並不一致,的武的都有,編年的和奇幻的混合在一起,有的事情,劉立業自己都不知道。

    說著話,還觀賞羅漢扛著的棍子,知道了是什麽來曆以後,咂舌稱奇,說居然看見了羅司令下飛天金剛的那根降魔杵,都用小心去摸,讚歎:“啊呀,真是,帶雷電!”

    麵館老板和裏麵做事的夥計也全跑出來瞧,不幹活兒了,也跟著聊,麵館立刻把八扇門板全打開讓人往裏進,但是宣布今天放假了。

    知道家門雖是沒了,家事卻沒有滅,一直在鄉裏流傳,還知道,羅劍之死了以後,店裏櫃台上就開始常備一盆切細的青蒜,知道是他愛吃的東西,來人可以隨意取用,多放青蒜的麵有專稱,叫‘重青’,昭縣的麵館從羅劍之死後,家家如是,常備青蒜,分不取,當地人都愛吃青蒜。

    羅劍之一生,遺世獨立,絕地奮起,護衛脈,士大夫一死之爭,身後沒有留下墳墓,沒有留下記載,無名無跡,自己什麽也沒有。

    隻是化作一種吃麵的日常生活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