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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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沐景序回到京城的目的,柯鴻雪一直抱著他不說,自己也不問的態度。
    那都是不要緊的瑣事,要緊的是學兄如今在他身邊,他上了沐景序的船;他們是綁在一根繩上的螞蚱,沐景序永σ.zλ.遠也別想甩掉他,隻要清楚這一點就夠了。
    柯鴻雪從來未懷疑過沐景序對皇室成員的厭惡,便連他自己,也覺得那輝煌宮殿內,實則是一團汙糟,不過是蛇蟲鼠蟻的聚集地罷了。
    那沐景序呢?
    因為如今的皇帝,而落得家破人亡,不得不改頭換麵重新站上朝廷的前朝三皇子呢?
    是個人都會討厭的吧,畢竟許多時候,以德報怨的聖人更應該被稱呼為傻子。
    沐景序從哪個方麵來看,也不該是個傻子。
    直到冷宮中那位不受寵的五皇子出現在他們麵前,柯鴻雪才發現,自家這位學兄,某種程度上來說,或許真的有點過分賢德,以至於令人覺得天真。
    當今聖上的幾位皇子中,大皇子早逝,二皇子愚鈍,三皇子利己,四皇子平庸,六皇子年齡又淺,簡直沒一個堪登大雅之堂。
    若讓他們繼承皇位統治大虞,要不了十年,祖宗基業就能敗個幹淨。
    至於五皇子?
    生來就被安置在冷宮,不得帝王寵愛,沒有外祖勢力,便連母妃,也早就因為後宮醜聞死去……柯鴻雪從來就沒將他放上過棋盤。
    可沐景序狀元宴消失了一段時間,回來後跟他說,自己收了個徒弟。
    某一瞬間,柯鴻雪以為他可能是今夜開心,喝多了酒,以至於出現幻聽。
    柯大少爺甚至依舊維持著笑意,隻微歪了歪頭,眉梢往上淺淺一挑,問他:“學兄剛剛說什麽?”
    既然是幻覺,必然沒有兩次一樣的說辭,柯鴻雪心念電轉間,將後宮那幾位皇子從才學到人品,再到母家勢力全都想了一番,也不覺得哪位有資格當沐景序的徒弟。
    可他問的人卻回過身,直視他的雙眼,低聲卻認真地說:“我打算輔佐五皇子繼位。”
    彼時已是夏日,夜間氣溫好容易才涼爽一些,青蛙在宮牆下叫,柯鴻雪聞言像是霎時間迎麵潑了一盆冰水,那點微末的酒意全都醒了。
    他緩緩站直身子,彎起的唇角扯平,眼中蘊著的笑意緩慢消散。
    夜風拂過臉龐,柯鴻雪注視沐景序片刻,輕聲道:“學兄,我當你說醉話,明天酒醒了再說。”
    沐景序蹙眉:“我——”
    柯鴻雪打斷他:“先回家吧。”
    說著他先上了柯府的馬車,頭一次沒有在沐景序身後等他。
    馬夫在車前等著,春風得意的狀元郎站在宮牆外,薄唇抿起,垂下的眼眸裏看不清情緒。
    阿雪動了怒氣,這是非常直觀的感知。
    可時機不好,今天是沐景序的好日子,彼此又都喝了酒,心平氣和地坐下來說正事的可能性很低,所以柯寒英決定將話題先行擱置。
    可是……
    沐景序喉結滾了一下,到底還是上了馬車。
    柯鴻雪原閉著眼假寐,慣常帶笑的眸子一旦闔上,唇角弧度拉平,風流多情的柯少爺瞬間就有了年少時雪人的影子,高遠冰冷而不可及。
    可他聽見聲音,遲疑兩秒,又一次睜開眼睛,不言不語地替沐景序倒了一杯溫熱的醒酒茶。
    生著氣,但還記得學兄身體不好。
    沐景序低頭,望著那杯茶,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寒英——”他張了張口。
    柯鴻雪語調很淺,甚至還沒窗外的馬蹄聲重,似乎並不在意,又好似心知肚明:“學兄,或者你現在就告訴我你所有的打算,坦誠直白不要有一絲隱瞞;或者你就等到明天再想好借口騙我。”
    憑良心說,沐景序真的騙了他很多,哪怕時至今日,他也披著一件名為“沐夫子的兒子”的外衣。
    所謂的坦誠在他們倆之間是不存在的,隻不過彼此都清楚真話假話背後究竟是什麽意思,所以暫時誰也沒有一定要扯出來掰扯個明白的迫切。
    而今天是不一樣的。
    他親眼見過青天白日,沐景序在懸崖邊魘住;他背著人去陀蘭寺供奉過那十幾尊牌位;他聽見過陰雨天、寒冬下,甚至尋常換季時,身邊之人幾乎要吐出血來的悶咳聲。
    柯鴻雪太了解他,所以非常明白這人對皇宮裏那些魑魅魍魎,無一不帶著厭惡的情緒。
    可也正是因為這份清楚,他更能明白沐景序既在城牆下向他重複了兩遍相同的話,那就確有這個打算。
    不論出於什麽理由,也不論要借此達成何種目的。
    他既說出了口,那便已經下定了這樣做的決心。
    ——帶著厭惡、仇恨、心絞,嘔心瀝血、戰戰兢兢地輔佐仇人的兒子、冷宮的棄子,登上皇位,管理先帝留下的江山。
    .
    光是想一想,柯鴻雪都覺得心髒抽著疼。
    他彎著腰放好茶壺,抬眸看向沐景序的眼睛,低聲道:“學兄,我現在在生氣,但不是在生你的氣。你如果不確定接下來說的話能不能讓我平息氣惱,那就最好等明天再談,否則我很懷疑我會不會做出什麽混賬事、說出什麽混賬話來。”
    “今天是你金榜題名的日子,我不想因為無關的人而讓我們之間產生隔閡。”柯鴻雪這樣說,語調已經恢複了平常。
    車廂內很靜,靜得連柯鴻雪口吻裏若有若無的那份鬱悶和惱意都聽得一清二楚,沐景序沉默半晌,抿下去一口茶,再出聲的時候已經默契地忽略了剛剛那點不愉快:“明天幫我搬家嗎?”
    既科舉結束,入了朝堂,他便不好再住在柯府。
    院子是以前就買好的,隻是柯鴻雪一直不願意放人,沐景序也沒一定想著要搬,才耽誤到現在。
    他說著頓了頓,不好說是不是在哄人,還是禮尚往來,似隨口來了一句:“我替你留了間屋子。”
    替他留了間屋子,所以搬家柯鴻雪得自己去。
    柯大少爺那精貴程度,屋子裏擺設得他自己準備。
    夏夜微風偶爾透過車窗,明月高懸,柯鴻雪聞言一時間竟不知道自己是該歎氣還是該笑。靜默良久,柯鴻雪到底還是搖了搖頭,輕歎著應了一聲:“好。”
    ……
    搬家搬得很順暢,柯府仆役眾多,自然沒什麽需要他們倆親自動手。
    書房早就布置妥當,第二日天亮,宿醉清醒,柯鴻雪坐在沐景序對麵,聽他胡扯想了一晚上的借口。
    很多次他都想著:幹脆戳穿他吧,那樣多漏洞,騙騙旁人還可以,騙他未免也太離譜了。
    可是沐景序看著他,最後說了一句話:“天下百姓無辜。”
    若要發動政變,總會有生靈塗炭、流血漂櫓,沒有哪一朝皇位更迭是不見血的,他們比誰都清楚。
    柯鴻雪靜靜注視他良久,反駁的話全都吞進了肚子裏。
    夏蟬在樹梢鳴叫,柯鴻雪視線轉到窗外,望見日光將樹頂染成不可直視的白。
    他輕輕歎了口氣,並不戳穿對麵那人緊張得握在一起的手掌。
    “你知道的,我總不會忤逆你。”他輕聲道,好像昨晚那些沒來由的惱怒全都被自己咽了下去。
    哪怕他真的……很看不上皇宮裏的那些皇子。
    他見過虞京珠玉,也仰望過朝陽明月。
    前朝那幾位光聽名字就熠熠生輝的少年在前,柯鴻雪實在無法違心說學兄選對了人。
    不過是——矮個子裏拔將軍罷了。
    全都是一群沒用的東西,也沒必要比誰更差勁,學兄非要選一個,那也隨他去吧。
    新科進士都先入翰林,之後再安排具體職位。
    徐明睿和李文和,前者調去了地方,後者畢竟玩樂了那麽些年,沒考上進士,決定再去念幾年書。
    而沐景序進了大理寺,柯鴻雪入了國子監。
    一來他沒必要再去朝堂上爭鬥,二來少傅一職事情沒那麽多,他可以抽出時間幫一幫沐景序,三來……就算再不願意,他也得替學兄看好那位五皇子。
    慶正七年,科舉;慶正八年,入仕。
    很多次柯鴻雪半夜去大理寺找沐景序,這人還埋在卷宗裏查案,忙得幾乎不知道疲倦。
    他眼見著沐景序一日比一日清瘦,眉頭一天天緊鎖。
    越深入朝堂漩渦,越發現當年的事一筆筆算來,全都是糊塗賬,每一劃都透著荒誕與可笑。
    柯鴻雪多次想跟他說要不我們直接走吧,還有一輩子的光陰,難道真的要困在京城這座牢籠裏嗎。但話到了嘴邊,最終還是咽了下去。
    在臨淵學府既然沒勸,如今走了這一路,現在相勸未免有些遲了,便是學兄也不會甘心。索性作罷,隻能竭盡所能地幫他分擔些勞苦。
    他們像陀螺一樣不分晝夜地忙了兩年,直到慶正九年春,京城裏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新鮮事。
    彼時剛過完新年,還在正月裏,柯鴻雪赴過幾場宴席,懶得回家,馬車一拐去了沐景序的府中。
    大理寺少卿是個清淨人,便是過年,同僚來往也少。比起巷子裏那些走親訪友熱熱鬧鬧的人家,這座宅子顯得格外冷清,要不是門前新換了燈籠和春聯,簡直不像是在過年。
    柯鴻雪熟門熟路地推開了臥房的門,脫了鞋襪爬上沐景序的小榻,一邊替他批年前未處理完的案子,一邊順口閑聊:“那位世子爺聽說好了。”
    沐景序微愣,疑惑地看向他。
    柯鴻雪:“寧宣王世子,容棠。除夕那天掉進了河裏,原以為快不行了,結果好了。”
    他聲音很輕,間或摻雜著紙張翻卷的聲音,很尋常的一場聊天:“據說發了場高燒,鬼門關走過一遭,再醒過來的時候這些年的癡病沒了。如今除了身子弱些,倒跟正常人沒區別,也算是運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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