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正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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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京百年繁華如過眼雲煙,與這座生養萬民的厚重古城相比,王朝更迭好像不過隻是一串錯了位的琉璃珠。既不能摘下,索性重新開個頭串起來也就是了。
    沐景序和柯鴻雪在江南做了一年的清散閑人,剛回到京城就被宿懷璟抓了苦力。一個去大理寺翻這些年的冤假錯案,一個進內閣沒日沒夜地替新朝寫策論方案,時不時還得互相借調,忙得腳不沾地。
    柯大少爺開始幾天還好,到後麵委屈得不行,帶著文書回家,點著燈一邊奮筆疾書一邊罵罵咧咧:“我遲早得給容棠再拐去青樓,急不死他!”
    沐景序清楚他在說氣話,聞言卻還是不由自主地輕蹙了一下眉,想要說些什麽,話到嘴邊轉了轉,卻道:“放那吧,我一會兒替你寫。”
    阿雪這些天累得厲害,不提小七要的那些政策,就是柯少爺許久未歸京,這些天的應酬交際也多得不像話。還有六部那些官員,一天天總有那麽一兩件拿不準主意的事情想問一問柯大人,生怕做錯了什麽惹得皇帝不悅。
    ——既不敢揣測這位蟄伏多年報了仇得了位的新帝,也不敢問雖然是同僚卻是前朝三殿下的沐景序,更不敢去宮裏找君後容棠打探消息……沒辦法,隻能問跟這幾個人關係都不錯的柯鴻雪。
    誰讓柯寒英這些年在京城一直風流浪蕩,交友廣泛呢?
    也算是他該的。
    結合這些前提,就算柯鴻雪說胡話,沐景序也舍不得過分苛責。
    誰料他不搭腔的時候,柯鴻雪雖然一臉憤懣,卻還是在規規矩矩地寫策論;他一說了話,這人立馬放了筆就爬下了小榻,磨磨蹭蹭黏黏糊糊地蹭到他身邊,動手動腳動嘴動舌,委委屈屈地告小狀:“小七欺負我。”
    沐景序手上一宗案卷看到一半,看不下去,給他蹭得哪裏都癢,閉了閉眼,道:“那便不寫了,休息一段時間。”
    柯鴻雪:“那他就要搬出祖父和父親壓我,說太傅年事已高,卻還日日為新朝殫精竭慮,貢獻良方;說父親善賈仁心,不僅安置了無數災民,還體恤新朝剛定,國庫空虛,又往裏麵捐了百萬兩白銀。”
    柯大少爺聲音刻意放得綿軟,混著窗外漸起的北風聲和屋內嗶啵的炭火聲,一時叫人聽得心頭都軟軟的。
    沐景序聽見他話裏委屈的調子,細琢磨了一下,也覺得小七這話說的未免太過誅心,是挺欺負人的。
    “……我回頭說他。”沐景序道。
    柯鴻雪得了便宜,越發得寸進尺,貼著沐景序後背,手已經順著衣帶鑽了進去,越說越小聲:“然後他就得說,柯家一門忠臣良士,怎麽就我一個,花天酒地、不思進取、憊懶懈怠,不過為國為民寫幾條政策,竟將狀告到你這來了,半點不知分寸。”
    他說的極像那麽一回事,沐景序險些被他唬得皺了眉頭,心下不安,恰好身上作怪的那隻手已不知何時摸索到了他小腹的位置,若有若無地輕輕撫摸著。
    沐景序輕嘶一聲,回過神來,聲音略微轉涼,問:“小七會這樣說?”
    柯鴻雪聽見他話裏冷意,暗道演過頭了,要遭。
    連忙壓著人便往榻上躺,手往下挪了挪,捏上這人腰間一塊軟肉,帶著啞意輕聲道:“不知道,總歸他小氣得很。”
    “原本就因為我拐了你回家看不慣我了,學兄又那麽寵他,就連南下也不帶我,反而願意答應他去獵場捉兔子。我一個沒名沒分的小倌,陛下若真在背後說我兩句,我難道還能跟他去理論嗎?”
    一派伏低做小,手都將人渾身骨頭都摸軟了,話裏話外卻還不忘賣慘上眼藥告小狀:“反正比起我,學兄一向更喜歡家人的,弟弟也好、侄子也好、甚至是弟婿……都比我重要得多。”
    沐景序腦袋都有些昏了,聞言愣了半晌,勉強分出一絲心力攥住他作怪的手,回過頭擰眉望他。
    對視了幾瞬,柯大少爺先低下了頭,神情間一派自嘲的諷意,看起來難過極了。
    沐景序最怕看見他這幅模樣,心下像被人用小拳頭不輕不重地反複捶打一般。明明清楚這人就是仗著自己心軟在這做戲誆他,卻還是忍不住抬了手,撫了撫他黯淡的眉心:“不要這樣說自己。”
    柯大少爺一身的傲骨,怎麽到他這了,還要自比為小倌……
    是要心疼死誰?
    沐景序輕輕歎了口氣,徹底沒心思再處理什麽政務,看什麽案宗。他轉過身,吻住柯鴻雪唇瓣,感受到身前這人呼吸微微一滯,沐景序聲音散在廝磨的唇齒和窗外的北風中:“我從不曾那樣輕浮地想過你。”
    或者說,正是因為鄭重,才總是在猶豫踟躕。擔心誤了他,擔心他會後悔,擔心自己這樣誆他一輩子、會使得長輩們失望的眼光落在他身上……
    還會惶恐若要成親,一應婚禮事宜,就算盡到了全力,又是否可以盡善盡美。
    他從來就不像表麵那般灑脫,瞻前顧後,總有猶豫的原因。
    柯鴻雪在心裏默默歎了口氣,回吻住他,斂了那些半真半假帶著些許偽裝的委屈不滿:“我知道。”
    “殿下,我知道的。”
    他隻是……有一點點不滿,迫切想要抓住些什麽而已。
    但其實也不用那麽著急,這十幾年都過來了,實在不用急這一時三刻。
    罷了。
    柯鴻雪垂眸,深深吻了下去。
    京城又快要落雪,院外北風呼嘯吹動樹梢,柯鴻雪勸了自己幾遭,安心伺候起了自家殿下,全當方才那點抱怨不過是床笫之間的情趣。
    直到——
    大虞的皇帝陛下要跟同一個人成第二次親。
    彼時恰是春節,柯鴻雪好不容易能休息下來,從初一到十五,要帶學兄去哪些地方玩都想好了,就等著守完歲跑路。結果初一一大早,一紙聖旨給他召進了宮裏。
    昨晚鬧騰得厲害,他出門時學兄還沒醒,房間裏地龍燒得旺,榻上的人將胳膊伸到了被子外麵,星星點點的紅痕看得人眼都熱。
    柯鴻雪很不想從被窩裏離開,但宿小七再是弟弟,也是個正經皇帝,他又擔心臨時宣召是有什麽急事,掙紮了半天,到底把自己從沐景序身上撕了下來,遊魂一樣蕩進了宮中。
    然後就聽見某個混蛋說,他要跟容棠再成一次親。
    一瞬間的,柯鴻雪差點想些幹什麽欺君罔上、大逆不道的勾當,表情都異常扭曲。
    他甚至想說,‘長幼有序,你哥還沒成親,你好意思辦婚禮嗎’?
    但這話既不可能說,說出來也沒勁,宿小七好意思,他好意思得很,他恨不得一年辦一次。
    柯鴻雪心裏直冒酸水,罵罵咧咧地替他安撫了頑固的老臣,又跟禮部來回開了幾次小會,替新帝新後籌辦大婚事宜。
    忙得厲害,累到一回府沾床就能睡著,以至於柯大少爺那般敏銳的人,竟然一時都沒有察覺出學兄有時候看他的眼神裏帶著幾分猶疑。
    .
    宿懷璟和容棠大婚那天是暮春,沐景序早就恢複了身份,新帝登基便封了賢王,理所應當地坐了主位。
    柯鴻雪在殿下觀禮,身邊站了一位白發僧人,正是陀蘭寺的慧緬大師。
    剛認識的時候還是一頭青絲,不知哪一天起倏然變成了華發三千,柯鴻雪私心裏總懷疑他是替人擔了什麽因果,才有了這一遭轉變。但就跟容小世子那離奇的身世和經曆一般,有些事心裏知道就好,不便宣之於口相問。
    學兄曾說,家裏有位兄長,自幼身體不好,養在寺廟裏,素日不曾來往走動。彼時柯鴻雪還不知道是誰,待清楚這位名滿天下的高僧身份時,一時不免失笑。
    如今在帝後婚禮上,遙遙望了眼高位之上供奉的先帝先後牌位,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偏過頭道:“學兄當初去陀蘭寺為家人請牌位,恰好到小七,廟裏沙彌說牌位不夠用了,敢問兄長,這是巧合嗎?”
    慧緬笑了笑,伸出手反問:“當初我想送他一串念珠,被回絕後再回禪院,卻發現身上珠串不見了,多了這顆舍利,是巧合嗎?”
    僧人素白手心上躺的正是一顆成色上佳的舍利子,渾圓古樸,質地上乘。
    柯大少爺這輩子難得做一回偷雞摸狗的勾當,聞言臉色僵了一下,視線飄忽:“應該……是吧。”
    舍利子是自小父母給他的,說是他還沒出生的時候,有僧人經行江南留了這顆舍利,言語間說及柯鴻雪這一生恐命途多舛、不得善終,留個佛家信物,算是避災保平安。
    但柯鴻雪自己對鬼神之說沒多少信仰,也沒多麽忌諱,善不善終的,端看他自己走什麽路,沒覺得一顆舍利子就能替他避了所有的災。
    可一到沐景序身上,一點點好意頭的東西都想給他搜羅回來,希望他一生順遂、平平安安。
    那年臘八,沐景序回絕得幹脆,柯鴻雪卻不甘心,想去厚著臉皮將珠串討回來,前腳跟著慧緬進了院子,後腳僧人就不見了,徒留石桌上一串念珠,青天白日地在那泛著光勾引人。
    柯鴻雪四下喚了幾聲,半個人影也沒看見,又實在舍不得錯過。正躊躇間,發現身上竟帶著那枚舍利,一時間便覺得這大抵就是佛家所說的緣,二話不說就自顧自地做了個交易。
    後來他將那串佛珠放在了沐景序的書房,學兄一向隨他往自己的地界添東西,不知是沒注意還是怎麽的,一直也沒問過。
    柯鴻雪悻悻地摸了摸鼻子,難得有些不好意思,慧緬手卻沒收回去,笑道:“本來就是留給你們的,不必跟我做交換,收回去吧。”
    柯鴻雪微愣,抬眼看他。
    白發僧人視線卻落在上首,帝後大婚,身穿大紅婚服,灼灼光彩耀眼奪目,殿外繁星閃爍,有流星自天邊降落,美不勝收。
    慧緬視線落在浮空中某一個定點,笑了一下,視線餘光瞥見有人從主位走了過來,道:“我今年都在京郊,若有事找我,自去上山即可。”
    柯鴻雪一時沒明白:“什麽事?”
    慧緬抬步向外走去,高深莫測地留了一句:“比如……某些人也要成親,得拉個兄長回來征婚什麽的。”
    僧人輕笑了笑,滿頭華發在燭光下顯出熠熠光輝:“你知道的,畢竟我隻算半個佛家弟子。”偶爾還還俗,替幼弟主持個婚禮,佛祖想來也不會怪罪。
    他說完就往外走,徒留柯鴻雪似愣在了原地,縱然心裏有過這念頭,也沒想過會由慧緬說出來,正怔忡間,手被人牽了牽。
    他回過頭,沐景序正朝他走來,站他身邊。
    因著婚宴,青年褪了那身白衣,穿的是一套深紅的禮服,華貴精致,玉冠華袍,眉眼如畫,一如虞京城裏開不敗的牡丹花。
    殿外山茶開得正烈,春朝爛漫到令人眩目。
    恍惚間竟覺世事蹉跎不過大夢一場,而今仍舊是元興二十四年的秋,時空流轉,他們隻是在太子的婚禮上酩酊大醉,醒來仍舊驚驄少年玉鞍馬,人間壯誌酬雲霄。
    沒有生離死別,也不曾錯過折磨。
    沐景序牽著他的手,也和眾人一樣,望殿外的流星,聲音放得很輕,卻格外鄭重,順著今夜滿堂的酒香散入夜幕中,幾要讓人醉溺。
    “我問小七討了個恩典,在玉碟上加了個名字。”
    “我的封地在江南,但小七跟我撒嬌,說許多年沒有父母兄姊在身邊,如今不想離我太遠,讓我們在京城待著,若是膩了再去封地上散散心。”
    “但朝政既也穩了,我又不舍得你那麽累,所以給我倆重新找了個事做。”
    “我知你幼時看書多,也通土木製造,想求你幫我做件事。”
    沐景序轉過頭,視線從殿外流星移到柯鴻雪臉上,一時間眸中似乎還有星河殘影:“替我修座墓吧,阿雪。”
    柯鴻雪渾身一震,幾乎以為自己幻聽。
    沐景序卻道:“淞園我已轉到了你名下,雖是我幼時最得意的作品,但實則也不過隻花了三年功夫,換你替我修一座墓,多少有點占便宜。”
    柯鴻雪皺了下眉頭。
    “別急著反駁。”沐景序σ.zλ.說:“既是百年後咱們長眠的所在,雖說我占了便宜,也總歸得你多上點心。”
    沐景序已很少說這麽多話,柯鴻雪一時間反應不過來,隻愣愣地聽他說。
    “皇家陵寢修起來勞神費力,少則三五年,多則數十年,總要費些力氣。你中間可能會煩,但也不要緊,休息一段時間重新撿起來再修也可以,隻要百年之後我們能合棺共寢就行。”
    “但煩歸煩,最好也別敷衍了事。”沐景序幾乎是想到哪說到哪了,“畢竟有規製限定,咱們的陵寢肯定沒有小七他們大,要是再不好看順心一點,我怕你百年之後還要為這跟他暗搓搓地慪氣,跟我撒嬌,到時候也沒法再改了。”
    “我不怎麽會哄人你知道的,所以你別讓自己受委屈。”沐景序說。
    夜風溫柔,柯鴻雪愣了許久,音色沙啞,有幾分滯澀:“殿下,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知道。”沐景序點頭,一本正經地說:“我在問你願不願意生前與我白首相依,死後和我同穴而寢。”
    “或者說——”他頓了頓,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似有幾分緊張:“我在問你願不願意與我成親。”
    “阿雪,我們早該成親了,不是嗎?”
    柯鴻雪沉默一瞬,倏爾笑了,牽著人走出宮殿,步入春光裏,輕聲回他:“是啊,殿下。”
    我們早該成親了,早該是這世上最親密無間的人,早該可以這般坦然地談論死生。
    好在,現在也不算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