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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章

    從門外傳來了下樓梯的輕快腳步聲。

    那是穿著襪子的腳底與地板接觸的聲音,大概是姐姐吧。今天她好像特別有活力。雖然平時沉靜得讓人又有些受不了,可是一下子變得這樣活潑也讓人覺得不安。如果可能的話希望能像過去一樣平常,不過,這大概是一種無理的要求吧。

    抬起頭看去,牆上的時鍾短針正好指向了七的位置。啊啊,是啊,已經到了吃晚飯的時間了。一到這個時間就會稍微顯出一副忙碌騷亂的樣子,讓人有一種殘缺的生活感。又或者,她其實是在我所不知道的某個地方吃晚飯吧?

    腳步聲遠去之後,周圍又恢複了沉寂。

    我的肚子也有點餓了,應該去吃點什麽才行。可是,現在我卻不想離開這裏,因為畫還沒有完成。

    今天回來之後立刻坐到書桌邊開始在素描本上改改塗塗,可是到現在為止都沒有令人滿意的成效。至少,在沒有決定好畫的結構之前,要在這裏繼續奮鬥一會兒。

    很少見的,今天我並不想像以往一樣畫得那麽隨性,而希望投入足夠的認真。所以,事先已經有了辛苦的覺悟。即便已經有了覺悟,做起來還是超乎了我的想象。原來認真地畫畫真的好難啊。沒想到,居然在打稿的初期就遇到了這麽大的困難。

    以賣畫為生或者一心追求藝術真諦的人真了不起啊,每天都必須忍受這些辛苦。對一認真起來馬上就靈感盡失的我來說,畫家似乎是個遙不可及的職業。

    早知道這樣,選個更隨性更好畫的題材就好了,可是,那樣的話就沒有意義了。

    長成大人以後會因為工作,家庭等各種事情而忙碌奔波。那個時候,現在自己的一些想法和感受都會被遺忘掉吧。要想回憶起一度忘記的情感是很不容易的。如果就這樣忘掉一些事的話,說不定一輩子都無法找回來了。

    而且,能夠像現在這樣隨心所欲的盡情作畫,恐怕隻有在學生時代才可以做到。成人以後進入社會,要找一份工作,人事關係也會變得更加複雜吧。我其實不太擅長應付那些事,每天一定會累得死去活來,再也沒有畫畫的時間和精力了。

    不管怎麽想都隻有現在,現在不努力就來不及了。

    可是,越是想努力越不知道力氣該往哪裏使。尤其是從來沒有努力做過什麽的我,真的有點被嚇到了。原來認真居然是這麽困難的一件事。還是說,作為努力起點的第一日,鬥誌和期待都太高了呢?總之,我是一點兒都畫不出來了。

    我眼前擺著素描本,粗糙紙張的表麵上滿是醜陋的線條,仿彿象征著我的絕望一般。

    這裏根本沒有我想要的形狀,這些線條疊加在一起,好像在嘲笑著我的無用功一般,看到它們我隻有歎氣。

    瞧瞧,又來了。

    這樣下去隻會越來越消沉,不如先吃個晚飯吧。吃個飯不僅會轉換心情還會給大腦補充養分,也許能有什麽新的靈感也不一定。

    就這麽辦吧,雖然有些猶豫但是我最終還是做出了決定,合上了素描本。

    走出房間,走廊裏一片黑暗。因此,一不注意踩到了地上的背包,軟軟的觸感。

    書包有中午沒有吃完的便利店的飯團,大概被我踩爛了吧。米粒都被擠了出來,黏在不知是衣服還是什麽東西上麵。

    雖然有些在意,可是我卻沒有勇氣將其打開確認,就這樣把整個背包扔回了房間裏。扔進去之後,我對自己把麻煩的事情都留到以後去做還稍稍產生了些罪惡感。

    在一片黑暗之中什麽也做不了,沿著牆壁用手指找到了電燈開關,啪的一聲按下去,可是,卻沒有出現亮光。

    啊啊,對了。說起來樓梯間的燈泡壞掉了。昨天也是一片黑暗。所以,當時決定今天一定要買燈泡回來,隻不過,這件事被忘得一幹二淨了。

    為什麽我這麽沒用呢,經常被人家說成“沒記性”或者“天然呆”。聽到人家這麽說的時候我總是抗議和否定,從現在的情況來看,這些抗議都顯得十分蒼白無力。

    不知為何隻走出房門幾步心情就已經很憂鬱了。大概是畫畫進行得不順利,所以心情被染上了悲觀消極色彩了吧。果然必須攝取些卡路裏才能恢複活力。我沿著欄杆摸索著下到一樓。

    進了客廳之後,發現月光照亮了整個房間。已經適應了暗夜,這個光亮在已經適應了暗夜的我看來有些刺眼。

    窗外是一輪滿月。月亮明明是黃色的,為什麽它的光芒會是青白這樣冰冷的顏色呢?月光為一切平添了一種充滿幻想的氛圍。

    這樣的滿月已是許久未見,我在窗邊看得有些發呆。可是,我並不是為了看月亮,而是為了找吃的才下樓的。如果不時刻提醒自己的目的就會走到岔路上去,這是我一貫的壞毛病。

    按下電燈的開關,熒光燈生硬的光線將月光營造的氣氛全都趕跑。這就是實踐性,所謂生活就是必須同這些事物打好交道,對於愛忘事的我來說這點非常重要。

    吃飯也是一件非常具有實踐性的事。我也必須同它打好交道。於是我打開冰箱,有可用價值的似乎隻有納豆包,大蔥和泡麵。

    之前還期望著會有些別的什麽,現實讓人感到有些悲哀。還有一點,這種泡麵昨天才剛剛吃過。

    不過,這種的候就不要挑肥揀瘦了,我將手伸向寫有“醬油排骨拉麵”的包裝,這時候,有什麽人突然出現在我身邊。

    轉身一看,原來是媽媽站在那裏。她看著我,好像在說著什麽。可是,聲音有些模糊,我聽不太清。

    她是在說隻吃泡麵沒有營養吧?我也這麽覺得,可是現在沒有什麽別的東西。而且,就算有食材,我也沒辦法每天花時間在料理上麵。因為我要上學,還要畫畫,年輕人都是很忙的。

    我說出了我的想法,媽媽卻沒有回答,就這樣走開了。真是我行我素啊。

    把鍋翻出來煮上拉麵,趁水沒開先切了一些蔥和海苔倒在碗裏,最後盛上拉麵,真的像那麽回事一樣,看上去比之前想象的更加美味,讓我有了食欲。因為這點事就感到有些小小的幸福,我真是個容易滿足的人。

    兩手端著碗防止湯汁灑出來,向桌子那邊移動。走著走著,看到了坐在電視前沙發上的姐姐的背影。

    她還穿著校服,對著沒有打開的液晶電視屏幕。是在思考什麽?又或者有什麽其他的理由。

    剛才樓梯上的腳步聲讓我有些驚訝,身為女生應該用更加文靜的下樓方式才對。其實,姐姐本就沒有必要在快吃晚飯的時間製造這樣的噪音。

    即使我抱怨了一聲,姐姐也沒有回頭。她大概覺得我所說的根本就不重要吧。

    真是受不了,瞥了一眼無言的姐姐,我端著麵碗走到桌前。

    然後,在我剛開始吃麵的時候,發現爸爸出現在我右前方的位置。

    穿著睡衣的爸爸一直盯著手裏的書看。雖然包著書皮看不見封麵,不過那一定是他最喜歡的曆史小說或者陳舊的佛教書籍吧。

    書皮上的一端用黑筆寫著父親的名字,在書皮寫自己的名字是他的習慣,我覺得很不能理解。非要寫的話就寫在封麵內側或者某些不顯眼的地方就好了嘛,為什麽一定要寫在那裏呢。

    這種時候,有一個人在你麵前板著一張臉如此認真地讀書,好不容易培養出的食欲都不知所蹤了。

    為了轉換氣氛試著說點什麽,可是爸爸好像聽都沒聽到的樣子,始終盯著眼前的書沒有反應。這讓拉麵越來越難以下咽了,我決定無視他的存在,專心吃我的麵。

    話說回來,客廳裏的氣氛真的很奇怪。我吸著麵條,眼前的爸爸翻著書頁。還有,能聽到不知哪裏傳來的小聲說話的聲音,那應該是媽媽吧。媽媽在哪裏呢?隻聽到聲音卻看不見人。姐姐還坐在沙發那裏,大家互相間都沒有聯係。

    實在是很奇妙的狀況,不過我已經習慣了。

    這就是現在我家很平常的情形,也許和別的家庭有些不同,可是這也沒有辦法。因為他們都已經死掉了。爸爸,媽媽還有姐姐,他們都已經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了,所以沒有辦法。

    能看到大家的樣子,是從去年八月結束的那天開始的。

    那時距離大家在黃金周遭遇空難去世已有三個月,我出了院,逐漸開始習慣孤身一人居住在突然變得很空曠的房子裏。

    那一陣每天舅母都會來幫行動不便的我做家事。我雖然已經出院,可是手臂的骨折還沒有痊愈,肩膀上還吊著吊帶,連自己的生活都不能自理。

    每次來的時候舅母都說要讓我同他們一起生活,可是我卻十分歉疚地回絕了。現在想想,每天讓人家跑那麽遠的路過來,心裏反而更加過意不去。

    隻不過,會這麽想是因為現在我的心情已經平複了,那個時候我可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想。

    那是一個完全考慮不到別人的時期,每天滿腦子都是自己和死去家人的事,暑假的時候朋友來看望我找我一起玩,可是全都因為我沒有心情而掃了人家的興。

    那一天,我也回絕了朋友出遊的邀請待在自己的房間裏。並沒有在做什麽,就隻是呆呆坐在那裏,聽著窗外的蟬叫聲。

    聽著聽著,蟬鳴中漸漸混入了說話的聲音。一開始我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可是並不是那洋。並且,聲音還是從樓下的客廳裏傳來的。

    覺得十分不可思議,舅母應該已經回去了才對。現在在這個家裏的,應該隻有自己一個人。

    也許是忘了關電視了吧?還是說,是不小心設定了什麽定時啟動機能?

    想了許多許多,聲音卻沒有一點要消失的樣子,反而更加清晰起來。似乎是很愉快的談笑聲。

    我為了確認狀況便出了房門走下樓梯,怯生生地打開客廳的大門,這時候,眼前出現了意想不到的情景。

    在被橙色的夕陽染紅的房間裏出現了本應死去的家人的身影。

    他們圍坐在桌子周圍,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還在做夢麽?我雖然總是做很有實感的夢,可是,這樣的情景也太真實了。窗外的景色還有一些細節全都那麽真實,這些都與夢境有著不同的感覺。

    如果不是夢的話,那現在我眼前的這些人是什麽?他們不是已經死了麽?還是說,覺得他們死掉了的記憶才是夢境?不,不應該是這樣啊……

    想要理解眼前的情景卻陷入了更深的混亂之中。

    本來背對著我的姐姐回過頭,對著站在那裏茫然不知所措的我露出了笑臉。

    “小直。”

    雙唇間吐露出我的名字,我頓時感到背後雞皮疙瘩豎起,迅速蔓延到了全身。

    這就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們時的情景。

    這之後他們立刻像關掉電燈一樣消失不見,隻留我一人站在那裏心髒咚咚跳個不停。

    平靜下來以後回想剛才到底是怎麽回事。可是,不管怎麽樣想也得不出結論。雖然不明所以讓我有些不安,可是卻沒有覺得那麽可怕,甚至希望可以再體驗一次這樣的情形。

    可是事實並不是“再一次’。從那天起“他們”開始頻繁出現,一直持續至今。

    看到如此不可思議的現象,最開始我感到非常驚奇。不過,我似乎具有比自己所想的更加優秀的適應能力,很快便習慣了。

    並且,開始正視這件事之後,我也了解了不少關於他們的事。

    比如,他們隻在家裏出現,我在學校或者外麵的時候是看不到他們的。或許,他們根本無法走出家門吧。

    隻不過,在家裏的時候不分晝夜,不論正午還是深夜都有可能突然出現。

    起來吃早飯的時候,會看到忙著準備早餐的媽媽的身影。半夜突然聽到水箱衝水的聲音,大概是有尿頻煩惱的爸爸起來上廁所造成的。沒有人的姐姐的房間裏,經常會傳出她生前喜歡的音樂。有時所有人會在客廳中待一整日,有時一個星期都沒有任何人出現。

    有時他們的身影很清晰,也有時很模糊。會很突然地出現,不知何時也會很突然地消失不見。

    有時候他們會說話,但是聲音就像偏離頻率的收音機一樣,多數時候都聽不清楚。雖然也有時候很清楚聽到他們的話,卻並不明白話中的含義。

    我所說的話他們有時也能聽到,不過多數時候他們完全都沒有反應,偶爾他們也會回話,可是即便如此也不能將之稱為真正的交流。

    我的樣子他們也不一定隨時都能看到。即使在他們似乎看得到我的時候,也像交談的時候一樣,不會得到什麽正常的反應。

    很多完全沒有規律的超常現象就這麽發生了,根本無法對應。

    憑著各種暖昧不明的情報,綜合各種特征得到的結論——他們似乎是那種被稱為“幽靈”的存在。

    我是個徹頭徹尾的無神論者,根本不相信“死後的世界”和“靈異現象”,讓我就這麽承認這個結論著實有些困難。

    人的肉體消亡靈魂卻留了下來,還時不時顯下形甚至開口說話。不管怎麽想都不能認同。因為,看得到樣子是因為光的反射作用,能發出聲音是因聲帶使空氣發生振動,不管哪一條都必須有肉體的參與才行。沒有肉體的靈魂到底是怎麽完成這些物理行為的呢?更別說自己原本就不相信靈魂的存在。

    那麽,如果他們不是死者的靈魂,又會是什麽呢?

    頭一個浮上來的念頭就是“我的幻覺”。

    我的精神變得不正常,所以看到了一些不存在的東西。

    這雖然合情合理,但對個人來說卻是一個無趣的結論。

    事實上,我除了能看到所謂的幽靈之外並沒有什麽其他的症狀,學校的同學也沒有人指出我有任何異常之處。我看上去很正常。

    如果我真的有了什麽問題,不隻是產生幻覺而已,也應該有其他不妥才對。

    去看醫生也許一切都會弄清楚了,可是我並不信任醫生。如果世上有一種醫生運超爛的人,那所指的一定就是我。也許說出來誰也不會相信,我曾經在食物中毒的時候被診斷成普通的感冒,檢查心髒的時候被認定有非常嚴重的疾病而送到大醫院裏複查,結果是虛驚一場什麽問題都沒有。我所遇到的淨是一些這樣的事。

    這時候去醫院的話,也許還會像往常一樣被弄錯病情,搞不好會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而且,聽說心理學在現今還是一門沒有完全攻克的暖昧學科,這些都讓我望而卻步。

    本來,這也不是那種緊急到必須要立刻解決的問題。

    雖然有時候有些鬱悶,不過在家人還活著的時候這樣的事情也經常發生,所以也不能斷定就是壞事。

    最重要的是,我已經習慣了。

    盡管有些困擾,不過我還是覺得這樣奇妙的體驗並不是壞事。

    心裏也會有一些微小的要求,比如有時候會希望能和他們對話,在做什麽重要的事的時候希望他們安靜一點。

    話說回來,我吃完了拉麵。

    這時爸爸的身影已經消失了,坐在沙發上的姐姐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媽媽的說話聲也不知何時聽不到了。失去了人的氣息的客廳裏,隻有冰箱的運作聲在回響。

    我洗過碗之後關掉了客廳的燈,回到自己的房間繼續作畫。

    比起探究無害的家人到底是什麽樣的存在,現在對我來說完成這幅畫才更加重要。

    在我打開素描本一個人自語的時候,不知從哪裏又傳來了各種響動。

    我的家人們似乎又開始活動了。

    今天大概又會有個喧鬧的夜晚吧。

    一

    “佐方君。”

    班會結束之後正在收拾書包,這時突然聽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轉過身去一看,原來是美術部的顧問新井老師在教室門口探頭張望。

    一邊想著“會是什麽事呢?”,我一邊出聲回應。其實也並不是想象不到對方的來意。

    新井老師首先環視周圍,之後便走進教室。來到了我的麵前。

    “沒怎麽進過教室,感覺有點緊張啊。”

    老師一邊這樣辯解著,一邊露出了靦腆的笑容。

    老師有著很詭異的不協調感。已經在這個學校裏做教師有一年半之久卻還沒有適應環境。也許是因為所教授科目的關係,她隻在美術教室和辦公室這兩個地方出沒。

    可是即便如此,這樣的反應也過於誇張了。過度意識周圍環境,反而會引來放學後教室裏學生們的視線。拜老師所賜,連我也成了視線的焦點。

    我很擔心老師的這種性格。明明是個教師,隻是進個教室就這麽畏畏縮縮,實在讓人有些頭疼。特別是身為教師的嚴謹用語和朋友一樣的隨便口吻混雜在一起,十分欠缺專業意識。

    新井老師是美術教師,她非常漂亮,非常文靜。

    一般來說,年輕貌美又溫柔的女老師總是很受男同學的歡迎,新井老師也不例外。

    也許是美術這門功課對升學考試來說並不重要吧,有些人一開始就不打算好好聽課,有些人更是在課堂上說一些騷擾她的話。有些學生真的很惡劣,會說一些非常過分的話,如果不是在學校裏一定會演變成大事件。有好幾次,老師都被氣哭了。

    也許這就是受歡迎的副作用吧。我從以前就很擔心,因為老師是個認真的人,總是把問題往自己身上抗。並且,在教師同事之間也流淌著一種微妙氣氛,讓人不得不在意。

    “老師應該趕快適應學校氣氛啊。”

    我一不小心說出了口,新井老師皺起了眉頭。

    “個性太容易被人家牽著鼻子走可是不行哦,我說……”

    聽到我進一步說明之後,老師歎了口氣。

    “這種事不用佐方君來擔心。”

    她有點生氣了。

    “是這樣麽?”

    “是的。”

    老師說得斬釘截鐵。

    雖然不以為然,不過現在也不便繼續追究。她已經是個成年人,而我還是個小鬼。確實是我說得有些過份了。

    “那,對不起了。”

    老老實實低頭認錯讓老師露出了有些困擾的神情。

    “真是的,剛一見麵就說這種話。”

    然後她清了清嗓子,進入正題。

    具體內容和所預想的大致相同。最近我沒怎麽去參加社團活動,所以差不多也該去露個臉了。主題大概就是這樣。

    仔細回想起來、我最後一次去美術社是在新學期剛開始的九月初,也就是說,到現在差不多已經有一個月了。

    原來如此,確實曠了太多次了。

    “那個,和大家一起快樂地畫畫吧。對佐方君來說畫畫是很有必要的,老師呢……”

    新井老師一臉認真地看著我,充滿感情地進行懇切的勸說。她熱情的態度讓我很是困擾。

    我對參加社團活動並不是十分抗拒的。不過因為家裏的事很多,而且又剛剛開始想畫自己的畫,所以隻是單純的沒有時間而已。

    雖然也想過應該時不時去露個臉,可是之後馬上就忘掉了,於是就這樣不知不覺拖到了今天。

    就算沒有如此懇切的勸說,隻是說“下次一定要來啊”的話,我也會回答“好吧,一定去”的。

    可是老師似乎並不是因為這麽簡單的理由而來的。

    她似乎認為是去年全家人遭遇事故遇難的緣故對我的心理產生影響,讓我有了什麽厭世的念頭才不去參加社團活動的吧。

    不知道怎麽才能訂正她這個錯誤,我找不到一個插嘴解釋的機會,於是隻得聽著老師繼續說道:

    “呐,佐方君。學校的生活是很重要的對不對?周圍全是同齡人,充滿了活力,有希望也有不安,大家都是不成熟的。好像各種顏色的顏料擺在一起一樣,就是這樣一個多彩的地方。所以我呢,為了讓大家能了解藝術的美好,才誌願做一名教師……”

    老師一臉認真,可是話卻有些偏離主題了。

    “呐,藝術就是要歌頌生命的美好。想起那個冬天,還沒決定將來的我握著畫筆把自己關在畫室裏……”

    她眼前一定浮現出了當時的情景吧。看著老師握緊了雙手,一副朝未來展望的模樣。她好像已經注意不到教室裏的視線了。

    老師就是這裏有點怪怪的,雖然不讓人討厭,可是放著不管的話不知道她會說到什麽時候。

    “那、那個,老師?”

    這時我出聲打斷。

    “你明白了嗎?”

    老師的眼睛裏閃爍著光芒,盡管不知道剛才的那番話能讓我明白什麽。

    “大、大體上明白了。”

    我說了個謊。

    “這就好。”

    老師很開心地笑了起來。

    “先不說那些,那個,關於我沒去社團活動的事……”

    “對,就是這個。其實佐方君你對繪畫啊……”

    “不,請讓我說明一下。”

    製止老師即將再次開始的長篇大論,我開始說明自己不是故意要曠掉社團活動的。然後,也告訴她自己現在正在家裏畫畫的事。

    “我是覺得在家裏畫會比較安靜,不過如果老師堅持的話,我在學校畫也可以。”

    “唔嗯。”

    老師低吟著,陷入了沉思。

    “這樣啊。這對佐方君也許也是必要的呢。畫畫,讓自己更誠實地麵對自己……可是……”

    我看著念來念去的老師等待著她得出結論,這時——

    “好像很有趣的樣子啊。”

    同班的大島君突然插嘴。

    “老師,也和我聊聊吧。”

    製服幾乎裹不住他高大的身材,他俯視著我一樣站在那裏。

    “社團活動怎麽樣了?”

    我問道。

    “我把訓練服忘在教室裏,現在回來取。啊啊,今天你也這麽動人啊,繪美子。”

    大島君狀似親密地對老師說道。

    繪美子是老師的名字,被這樣叫的老師瞪了他一眼。

    “真是的,請你認真一點,不要老是開我的玩笑。”

    生氣了的時候會說“真是的”這樣可愛的話,聲音也會一下子升了一個音調。正因為如此,學生們才會開她的玩笑吧。老師是個脾氣別扭的美人,而且太過自然了,很容易讓人產生親近感。盡管她認為自己非常認真嚴謹。

    “誒~可人家還想跟你更親近點呢。”

    果然,大島君很高興地笑了起來。因為老師的反應實在是太可愛了。不過,老師怎麽也接受不了他的這種說話方式。

    “佐方君怎麽會跟大島君這樣的人成為朋友呢?”

    她一臉困惑地問我。

    “太過分了,我人還在這裏呢。身為老師怎麽能這麽說?”

    大島君很誇張地歎了口氣,於是老師產生了一些動搖。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因為你們兩個性格完全不同……”

    她辯解道。

    “那種事誰會知道啊。我好受傷哦。明明我打從心底愛著老師。”

    老師似乎很不擅長應付這種直接的表達方式,她滿臉通紅起來。

    “你、你說什麽啊!”

    她羞得垂下了眼。

    “好了好了,你們繼續說吧。打擾你們真不好意思啊。”

    然後大島君很誇張地聳聳肩,往自己的座位那邊走去。麵對教室裏其他同學的調笑,他都報以苦笑應對。

    “總、總而言之佐方君!”

    雙頰依舊泛紅的老師直視著我。

    她伸手按住我的肩膀,手真的好小啊。

    “絕對,不能輸哦。”

    她說道,我被她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

    “人,如果心靈都腐敗了的話就完了。”

    然後,她就像要逃離所有人的視線一般飛快地跑出了教室。

    “她來這裏究竟是想說什麽啊?”

    老師走了以後,大島君一臉不可思議地問道。

    “我也不太清楚。”

    一開始似乎有一個清晰的主題,可是後來她自己變得熱血起來,最終話題朝著詭異的方向偏離過去。

    “不過嘛,這種地方正是繪美子的可愛之處。是不是應該說她不撞南牆不回頭呢。”

    大島君很認真地說完之後笑了起來。

    雖然有一些玩笑的成分,不過我總覺得他是真的很喜歡老師。

    從小學時代開始就和他在一起,我很了解他的性格。他隻會像這樣調笑自己真心喜歡的人。

    和我剛認識的時候,大島君還沒有現在這麽高大,如果非要定性的話,他就是那種非常內向安靜的人。

    在小學畢業前後,城市裏的足球俱樂部升上了頂級聯賽。以此為契機,大島君開始踢足球了。他似乎很有運動細胞,立刻就成為了正選隊員,表現得異常活躍。這樣一來他變得超受女孩子歡迎。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大島君的談吐開始變得外向起來。

    可是,我卻覺得他的內在本質根本沒有改變。在真正喜歡的人麵前,他就會變得不知所措,就會像剛才那樣像個孩子似的不停地捉弄對方。雖然外表保持著完美的笑容,但是內心裏說不得覺得自己很挫敗呢。

    他一定是真心喜歡老師的吧。

    雖然看起來像猜測一樣,不過我就是這麽認為的,盡管我對他的“真心”的認真程度還存有一些疑問。

    “要是能跟我再多聊聊就好了。”

    大島君苦笑著。不知是不是我的妄想在作祟,他的笑容看起來有些落寞。

    我和不停抱怨著的他一起走出了教室。

    剛放學的學校裏充斥著一種解放的氣氛。校內還有很多學生在滿臉興奮地談笑。大概是在商量著之後去哪裏玩吧。

    我沒有什麽遊玩的預定,大島君在等待著足球部的練習。我們兩個一邊感受著這種明快的氣氛,一邊走到了教學樓的門口。

    來到鞋櫃前,看到很多人聚集在玄關那裏用紙漿做著一個很大的模型。

    這個情景讓我想起來,文化祭快到了。

    去年手臂還沒有從事故的影響中恢複,我的展示品是張很爛的畫。

    今年還什麽都沒有準備。在家裏畫的那一張畫並不準備在這種場合展示。如果非要在文化祭上參展的話,必須準備另外的作品。

    說實話有些麻煩,但是如果說不參加的話老師又會擔心。

    如果參加的話應該畫什麽樣的作品呢?最好是畫出一幅完美的藝術品讓所有人感動,不過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最好還是畫一幅讓大家隻看一眼便覺得很有趣的畫。

    一邊想著,我一邊從鞋櫃裏拿出自己的鞋子。

    這時——

    “所以說,你來參加足球部怎麽樣?”

    旁邊的大島君突然問道。

    “哎?足球部?”

    “你有沒有在聽啊?”

    說實在的,我根本沒注意到有人跟我講話。

    “抱歉,我剛剛在想文化祭的事……”

    我誠實地回答。

    “你這個人隻要看到什麽,腦子裏馬上就全是那件事了。”

    他歎了一口氣。

    “我剛才說,你一定是缺乏男子氣概,所以才被女生和老師們看扁的。”

    “看扁?”

    不知道到底在說什麽,不過大島君倒是一臉正經的樣子。

    “我沒覺得被人看扁什麽的……”

    我試著否定,他搖搖頭。

    “不,被人看扁了。所以大家總對你過度擔心。大概就是你這種娘娘腔的說話方式吧,男人這樣子是會被人看扁的。”

    “是這樣麽?”

    “沒錯,我就是個證明。看,現在我這麽壯實,改變了很多啊。”

    “是麽。”

    “我完全不同了吧。所以,你也去玩玩體育修身養性。初學者剛一開始肯定沒法做正選,不過倒是可以鍛煉一下男子氣概。”

    大島君滿臉寫著“怎麽樣,很不錯吧”。

    得意地看著我,可是我卻不以為然。

    我沒有回話,於是大島君繼續遊說。

    “足球很有趣的哦。雖然現在這邊棒球比較受歡迎啦,不過我們學校的棒球部實在不行。足球部比他們強多了。總把自己關起來畫畫實在太不男人了。”

    “我也不是沒有想過,自己應該更壯實一點才好……”

    “是吧,那就加入吧,我們一起。”

    他很高興地說道。

    “可是,人總有擅長和不擅長的東西。”

    不止是足球,我對所有運動都很頭疼。而且,我對體育係社團的特有風氣也不怎麽欣賞。

    前輩後輩的上下級關係,還有超級親密的夥伴意識。雖然有時會覺得像少年漫畫一樣也不錯,可是那從第三者置身事外的角度來看,真的涉及到自己就是另一個問題了。我實在想象不出自己出現在這樣熱血情節裏的樣子。

    “就個性上來講我還是適合在遠處眺望。玩運動什麽的,感覺就不像自己了。”

    大島君好像不太滿意我的回答,但是他似乎沒有繼續遊說的意思了。

    “話說回來,前一陣買的那個遊戲啊……”

    聊著TVGame的話題離開了鞋櫃,去參加社團活動的他和直接回家的我就此分別。

    走在校門外被十月的涼風吹拂著。這裏的秋天很短,冬日已經要來臨了。天空晴朗而湛藍,冷空氣侵蝕著我的皮膚。

    我最喜歡這個剛開始變冷的時節,今天的青空也讓人感到舒適。

    一邊走著一邊遠眺天空的時候我突然想到,對於我來說澄青雖然是讓人感覺爽朗通透的顏色,可是別人是不是也這麽認為呢?我所看到的顏色和別人看到的是不是一樣的呢?會不會看到的其實是不同的顏色呢。

    我很清楚,每個人對事物的感覺都是不同的。同樣的食物有人覺得好吃,也有人覺得難吃。喜歡的音樂不同,喜歡的話題也不同。如果對顏色的感覺也是這樣的話,通過別人的眼睛來看這個景色也許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吧。

    或許,就像有的孩子用綠色的蠟筆來塗染天空一樣,如果從別人的角度去看也許整個世界都不同了。

    考慮著各種各樣的配色,我不知不覺地用鼻子哼著不知什麽曲調的歌。等紅燈的小學生們回過頭奇怪地看了看我。這時我才察覺到自己的失態,感到非常不好意思。高中男生心情好到一邊哼歌一邊走路,這可不是件光榮的事。

    雖然沒有大島君說得那麽誇張,不過這樣的性格確實不太有男子氣。我也有些煩惱,從小就喜歡畫畫自然總是在家裏玩耍,家裏有個姐姐於是總是陪她一起玩。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我對比較粗暴的活動都不在行。

    現在隻有我一個人了,也許應該變得更強一點。

    想著想著不知不覺走到家的附近。

    這時,我發現前方道路上有什麽東西的樣子。

    開始還以為是毛毯什麽的卷著放在那裏,走近一看卻不是這樣。那是一隻狗。一隻毛絨絨的中型犬,它正無力地垂著舌頭吐著血。

    看起來好像是被車撞過一樣,可是附近的寬度似乎不足以讓車子通過。就算能進得來,也開不到能造成這麽嚴重傷勢的速度。要不要緊啊,摸起來還很溫暖,可是卻感覺不到心跳。它已經死了。

    “死了麽?”

    頭頂上傳來聲音,抬頭看過去,有個大嬸從麵前房子的二樓裏探出頭來。

    “大概是吧。”

    聽到回答大嬸顯得有些困惑。

    “剛才看它跌跌撞撞地走來走去還以為沒什麽事呢……”

    “剛才還在走麽?”

    “是啊,從那邊走過來的……”

    啊啊,原來如此。這隻狗是在對麵車多的路上被撞倒的,大概從那裏走過來用盡了所有力氣吧。

    “為什麽要死在我家門前呢,真不吉利。”

    大嬸歎了口氣。

    “要給保健所打電話麽?真不想給這種政府機構打電話啊。那些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理解能力還特別差,總是讓人很不爽。為什麽會那樣呢?我的話有那麽難以理解麽?”

    沒有得到回應,於是大嬸像機關槍一樣說個不停。

    “這些倒無所謂。真是的,該怎麽辦啊。居然會有狗的屍體……最近老發生些讓人難以想象的麻煩事,真讓人頭疼。這個社會怎麽會這樣啊。”

    大嬸十分誇張地聳聳肩膀,然後盯著我陷入了沉默。

    思考著這種沉默究竟意味著什麽,我馬上就理解了對方的意圖,心中感到一陣不妙。

    “那,我來處理好了。”

    我這樣說道。

    “哦?太好了。”

    馬上,大嬸就像等著這句話一樣笑著關上了窗戶。

    隻說了幾句話就讓我感到十分疲憊。我一邊暈暈乎乎地歎了一口氣一邊蹲了下來。

    人家也不是自己願意死在這裏的,用那種態度有些不太好吧,我在心裏對狗說道。

    很想告訴它的飼主,可是它的脖子上卻沒有項圈。不知是走失了還是本來就是隻野狗。

    那麽,把它埋掉好了。

    大嬸說她討厭政府機構,我也不擅長跟不認識的大人說話。要是給保健所打電話,還要向過來的人解釋個中緣由,一想到這些就讓我有些頭大。而且,我也不願看到他們把屍體搬走的情景。相比起來,我自己把它埋了更加簡單,萬幸這隻狗不是很大,這樣的工作似乎不會那麽辛苦。

    我抱起狗的身體,驚覺手上沾到了粘粘的液體。低頭一看,手掌已經被染紅了。

    沒有抱起來的時候還不知道,似乎血液被它拖把一樣濃密的毛給吸收了。狗剛才倒著的地方也殘留著大量的血液,他的身體一定有很大的傷口吧。

    回想起那位大嬸的臉,我要是留這麽大的痕跡在道路上,她一定會生氣的吧。

    必須清理一下。這比之前想象的要辛苦多了。雖然很頭疼,但是也隻能硬著頭皮做了。

    走著走著聞到一股動物特有的氣味,味道這麽大,這也許真是條野狗。

    狗的身體還沒有開始僵硬,很柔軟。每走一步它柔軟的身體都在搖晃,並且,可以感到它的身體逐漸變冷了。

    擅自把屍體埋在別人的地盤似乎不太好,而且,我記得附近公園有個“請不要在這裏埋葬動物屍體”的禁止條款。比起擔心這擔心那,還不如把它埋在自己家庭院裏。

    回到家把屍體放在庭院裏,平時缺乏鍛煉的雙臂已經累得抬不起來了。可是現在沒有時間休息,必須趕快埋掉,再趕去清理道路上的血跡才行。

    我從儲物室裏拿出鐵鍬,在媽媽的家庭菜園旁邊挖了個大洞。如果種了很多蔬菜倒是可以成為不錯的養分,隻不過現在那裏隻有雜草叢生。

    不知道埋這麽大的狗需要挖多大的洞才合適。要是挖得太淺屍體腐爛的時候就會很讓人困擾,總之往深處挖是沒有錯的。挖到可以放心的深度以後,即使在這樣的冷天裏也大汗淋漓了。兩隻手臂像鉛一樣沉重,腰也疼痛難忍。果然我很缺乏運動啊。

    完成作業之後雖然想伸手去擦臉上的汗水,可是雙手早就被血染得鮮紅,連製服也被染透了。即使知道不是自己的血液,也還是脫掉比較好。製服隻有一套,再這樣下去明天上學的時候就該頭疼了。

    而且,不能這幅樣子跑去大嬸家門前清理。被行人看到一定會被誤解的。不,誤解還算好的,就算有人跑去報案也不奇怪。去之前必須換掉這身衣服。

    雖然事情越來越複雜,不過我對我所做的還是很滿意的。

    不論什麽理由,我都不想看到世人把屍體被當成垃圾一樣處理掉。如果放著不管晚上睡覺前想起來說不定會後悔,所以我覺得憑自己的感覺去行動是一件好事。感情和行為達到一致是十分重要的,讓人有一種滿足感。

    告一段落之後,我突然很想畫畫了。不知道為什麽,隻是心裏無意識地這麽覺得。

    我想趁著這感覺還沒消失,去做完清掃之後趕快回來。啊啊,這之前必須先換衣服。不、應該首先上一柱香才對。香的話我們家裏有很多,不過給人用的真的可以麽?說起來也沒聽過狗用的香。

    一邊想著一邊伸手去碰窗框,突然發現媽媽站在客廳裏麵無表情地看著我這邊。她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出現的?

    媽媽所看到的應該是滿身泥和血漬的我的樣子,我正想解釋一下,可是還沒說出來的時候媽媽已經突然從眼前消失了。想說什麽就說出來嘛。

    二

    這一天是星期六,學校放假。

    我本想悠閑地過完早晨之後像往常一樣畫畫,可是今天也同樣不順利。

    瞪著了半天白色的畫麵累得要死,過了中午就放棄了。我決定轉換心情先去洗個澡。

    在心情不平靜的時候我就想去洗澡。這之中也許有什麽心理學上的理由吧,比如可以讓人感受到羊水的感覺使內心安心而平靜,或是想起人類的先祖原本是海洋生物一類的,這些都很有可能。下次再好好研究一下吧。連離自身最近的自己的心都搞不懂,這樣的感覺讓人有些不舒服。

    洗好的衣服還沒有收回架子上,於是我到陽台旁的洗衣籃裏去找後天要換的衣服和浴巾。

    我對洗完的衣物管理相當混亂,忙碌的時候經常像這樣隨手扔在洗衣籃裏,有時候幹脆忘在晾衣架上沒有收拾。

    洗好的衣物不會自己跑到指定地點去,這樣折騰真的好麻煩啊。現在我一邊這樣想一邊覺得很感謝媽媽,我實在太小看做家事了。

    由於洗衣籃裏的東西過於雜亂,剛洗完的衣服都已經起皺了。我拿起皺皺的換洗衣服和缺少柔軟劑有些硬硬的浴巾,然後,下了樓梯走向浴室。剛一到達就遇到了詭異的事態。

    浴室門裏傳來了淋浴的聲音。而且,那不是忘記關水產生的聲音,而是有人使用產生的不規律的水聲。

    我保持伸手去握門把的姿勢不動了。

    那一定是姐姐。

    我雖然和姐姐不太像,但是兩個人在喜歡洗澡這點上出奇地一致。而且,連想要洗澡的時間都總是撞在一起。

    以前,有時候覺得時間肯定沒問題,卻撞到姐姐在脫衣服,或者被她撞到自己在脫衣服。現在想想,我們連在浴室裏忘記鎖門的性格都一模一樣。

    可是,那都是姬姐還活著時候的事了。在她死後還是頭一次遇到這種情況,所以我一時間不知怎麽辦才好。

    現在或許老老實實退開才是正確的,可是這樣真的好麽?最近我稍微有些不同的想法。

    我想在這裏告訴他們,在這個世界上,活著的人比死去的人更加重要。

    在這個家裏總是死掉的人優先。不止是這次,曾經因為爸爸坐在沙發上害我錯過想看的節目,還有在早上等廁所空出來等到遲到,這樣的事已經讓我習以為常了。直到最近我才開始覺得這樣似乎是不正確的。

    我一個人生活,所有家事全都自己承擔,每天都很辛苦。可是,為什麽我還要讓著這些死掉的人呢?

    每次都是由我來退讓,仔細想想這樣做真是太蠢了。姐姐明明什麽都不做隻是不停消失再出現不是麽?而且,就算我抱怨,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聽得見。真是太個人主義了。

    說起來,死人還有必要洗淋浴麽?我可不認為那種沒有實體的身體會變髒。這根本毫無意義。就因為這個,難得的假日我卻不能在自己喜歡的時間沐浴。

    我覺得這件事必須說明白才行。一定就是現在了,這個時刻我要充分發揮我生命的尊嚴。

    站在門口我反複確認自己的正當性,之後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要開門進去了!姐姐已經死了,所以拜托你之後再洗。以前我一直忍讓,隻有今天希望你能配合。”

    本想這麽說,可是說出口的話卻變成了——

    “拜托你快點兒,還有,出來以後要叫我啊。”

    我實在太沒用了。

    隻有坐在沙發上一邊看電視一邊等待,可是因為挫敗感的影響,精神無法集中在畫麵上。

    我覺得除了我之外很少有人會遇到這樣的事,等著死人洗澡,這實在是太丟臉了。比起那沒有實體的存在,自己一個活人反倒敗下陣來。盡管知道自己是對的,可是在氣勢上卻輸掉了。這實在是太丟臉了。

    可是一味地悔恨也沒有什麽用,必須朝著積極的一麵去想。是啊,有些事也是沒有辦法的。

    溝通一直不起作用,倒是也可以就這樣衝進浴室去,可是萬一看到姐姐的裸體怎麽辦?

    就算對方已經死了,這樣的場麵也是很尷尬的。說實話我根本就不想看。

    而且,如果被她記恨,用隻有死人能用的手段報複我就更麻煩了。

    世上有好多看到不可以看的場麵而被幽靈詛咒的怪談,有沒有看到人洗澡而被詛咒的傳說啊?

    雖然我不知道有沒有這些,不過死人真的很狡猾。這樣太不公平了。連對方是什麽樣的存在都不知道,我又怎麽跟他們鬥呢?

    懷著滿肚子牢騷,我橫躺了下去。不知不覺間睡著了。突然被對講機的鈴聲吵醒,我這時才恢複了意識。

    原本以為過了很久的時間,可是看牆上的時鍾隻有三十分鍾而已。秋天的黃昏來得很早。

    最初的鈴聲停止以後第二撥又響了起來,通過這樣沒有耐心的按鈴方式,我已經可以想象門外站著的是誰了。

    雖然覺得猜到了十之八九,不過還是先進行確認吧。我起身看向對講機上黑白的畫麵。

    果然如此吧。的確是我想象的那號人物,可是卻出現了有些奇怪的情景。

    一個露出滿分笑容的圓臉女孩,卻出現在一個不可能的高度上。閉路攝影機的位置相當高,即便是個子很高的人也隻會照出一個俯視的畫麵。她難道站在什麽高台上不成?

    少女不斷變換著笑臉的形式,居然一個人對著攝影機笑得起勁,真是一個奇怪的人。我一邊感慨一邊呆呆地看了一會兒。

    “你在幹什麽?”

    打開門問道,川澄藍子站在梯子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啊咧,你沒看到畫麵麽?”

    她很意外地對我說。

    “看到了。”

    “那你好歹在對講機上個反應啊,不理人家直接來開門,人家覺得好寂寞啊。”

    她一臉不滿。

    “因為我被你嚇得無語了。你一個人對著攝影機發什麽傻啊,被路人看到多丟臉啊?”

    “嘿嘿,有什麽關係呢。”

    藍子輕笑著爬了下來,身高變得比我還矮了。

    “真是的,爬到這麽高的地方內褲被人看光我可不管你。”

    “看不到的。”

    “說起來真是突然,你來之前怎麽不先聯絡我?”

    “這個月嚴重超支,這也是為了節省電話費嘛。小直要是和我用同種信號的就不要錢了。怎麽樣,要不要更換啊?”

    “才不要,我很喜歡現在這台手機。”

    我伸手去碰梯子,這時——

    “啊,我會收拾的,你不用管了。”

    說著身著製服的藍子扛起梯子朝庭院那邊走去。

    川澄藍子是和我同年的表妹,小時候她經常淘氣被大人罵,現在也一點沒變,整天都在做這樣的事。

    別瞧她這個樣子,上的可是有名的名媛學校。照她本人的話說是因為“製服很可愛”才選了那裏。這件有名的設計師所設計的製服,即使在我看來也很有品位,非常漂亮。可是,這樣粗魯地扛起梯子,再怎麽美都浪費了。我一邊看著她的背影一邊這樣想著。

    現在我腳旁的是她的鞋子和裝樂器的黑箱子。應該是去參加社團活動了吧。在學校她是管樂部的,聽說比賽的日子臨近,一定是利用假日進行練習呢吧。

    “久等了。”

    收拾好之後藍子小跑著回來,拿起自己的鞋子說道。

    “要進去麽?”

    我問。

    “當然了,你以為我是來幹嘛啊?”

    “來幹嘛?”

    隻是問過之後並沒有得到回答。

    “打擾了。”

    她打開門,自顧自地走進了家裏。

    “呐,小直,這可真大啊。”

    看著客廳一角立著的畫架上的畫布,藍子說道。

    她和我的家人一樣叫我“小直”。

    “嗯,二十號大小的,還好吧。”

    “放在這裏,你是要在客廳畫麽?”

    我點點頭。

    “在這裏畫不會把房間弄髒。一個人生活,所以想怎麽樣都成。”

    藍子苦笑了一下。

    “畫的時候會用報紙把家具蓋住,現在還沒有到那個程度,所以這樣就可以了。”

    “是這樣嗎?不過還是會髒吧,小直這麽邋遢。”

    “小藍話很多啊。”

    我也和她的家人一樣叫她小藍。

    同年出生,在同一個城市裏長大,我們從小就像家人一樣。聽別人說,青梅竹馬這樣的關係在思春期會變得很尷尬,可是我們卻不會這樣。

    也許是因為我有姐姐她也有個哥哥的緣故。我和他的哥哥很親密,她和我姐姐也像親姐妹一樣要好。

    如果我們都是獨生子女,也許關係就完全不同了,可是那種狀況我不太能夠想象得到。因為,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大家就都在一起了。

    “呼,你還是這麽努力啊。”

    藍子很佩服地說著,走近畫板輕輕碰觸畫布的表麵。

    然後她轉過身。

    “這畫布是你自己貼上的麽?”

    “嗯,哪裏奇怪嗎?”

    “不,很厲害哦。不過,你直到現在還按照老師的話去做呢啊。連顏料也是親手調的?”

    “偶爾吧。因為太麻煩所以平時是不會做的。已經好久沒有像這樣架起畫布了。”

    “哦。”

    我和藍子小時候一起去過繪畫教室。因為那時我們總是在畫畫,紙用完了就畫在牆壁或柱子上。於是,看不下去的雙親有了這個提議。

    那位老師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西洋畫師,老了以後為了打發時間召集了附近的孩子悠閑地教授油畫,課程一點都不死板。比如顏料粉末和油混合的方法,還有貼上了底色畫布的方法,這些都是以前那位老師教給我的。

    我們一直在那裏學畫,直到那位老師去世為止。

    因為喜歡老師才去上課的藍子放棄了畫畫。但是,對油畫很有興趣的我卻堅持了下來。那位老師所教給我的一些事,現在畫畫的時候都會反複想起。

    可能藍子也想起了一些那時的事吧。

    她一個人笑了起來——

    “這樣啊。”

    她很高興地說,隻不過我並不知道這個“這樣”指得是哪樣。

    可是,藍子卻沒有理會我,接著說道:

    “那,給姐姐他們上柱香吧。”

    然後就走向了佛壇。

    趁這個功夫,我準備了兩人份的紅茶道具。

    最近我才剛剛知道,紅茶與綠茶咖啡不同,高溫蒸餾處理最為合適。按下電熱壺的沸騰按鈕,直至有水汽冒出。杯子和茶壺在衝泡之前都要放入熱水中保溫。茶葉也是人家給的,聽說是很上等的品種。

    經過一係列的程序之後,向茶葉上注入沸水,一時間茶香四溢。

    和往常一樣,我的杯子裏隻放了砂糖,而她的要加一份牛奶。

    在廚房準備好之後用盤子端到客廳,這個時候姐姐出現在桌子前麵。

    她著家居服坐在椅子上,正在讀文庫小說。是她喜歡的芥川龍之介一類的吧。書脊上還寫著父親的名字,也許是從書房裏偷偷拿出來的。

    我雖然很想就剛才洗澡的事件抱怨一下,可是即使說了她也聽不到所以幹脆放棄了。而且,在這裏抱怨要是讓藍子聽到就不妙了。

    小聲問了句要不要紅茶,可是她似乎是太專注於書籍,並沒有任何回應。

    這時藍子回來了。不是去上香的麽,怎麽皺著一張臉?

    “怎麽了?”

    我一邊往杯子裏倒茶一邊問。

    藍子坐在了姐姐旁邊。我看著她們兩個人並排坐在一起,這情景著實有些詭異。

    藍子當然看不到對方,而姐姐也我行我素地看著自己的小說,根本不看藍子一眼。姐姐應該也看不到藍子吧?

    “上香時吸了很多煙進來,覺得嗓子有點不舒服。”

    藍子苦著臉說。

    “我對這種嗆人的味道很不能適應。小直你想抽煙麽?抽也可以,但是最好在我旁邊時不要抽。”

    “我不抽。我也不太適應的。”

    “這可難說。哥哥也這麽說過,可是他現在是個老煙鬼了。”

    我把茶杯遞給她,她隨即打開一份牛奶伴侶的包裝倒進紅茶裏。

    “啊,這個不是茶葉袋泡的?”

    喝了一口之後,藍子一邊看著茶壺一邊說道。

    “這是很地道的紅茶,是舅母給我的。小藍家也喝的是這種吧?”

    “是麽,我不太清楚啊。”

    “我可是嚴格按照步驟衝泡的。”

    “這樣啊。說起來。小直原來就是個完美主義者,一個人住之後,這種傾向越來越嚴重了。”

    藍子歎了一口氣。

    “是麽?我隻是覺得需要自己做的事變多了而已。”

    “不用辯解了,我也沒說這樣不好。隻不過,你還不如把這份精力用在做其他家事上呢。”

    “我也有努力做啊。”

    “雖說如此……”

    藍子在房間內環視了一圈,又歎了一口氣。

    “那個,現在畫畫的東西都擺出來所以有點亂……”

    這話怎麽聽都像借口,我感到有些挫敗。

    “小直能做成這樣已經很不容易了,我也不怎麽擅長家事的。”

    藍子喝了一口紅茶。

    “說起來,姐姐也很喜歡紅茶呢。”

    她感慨著。

    “她活著的時候你沒有給她泡過茶吧?如果做了的話,相信她一定會高興的。”

    “會嗎?”

    “肯定會的。”

    雖然藍子在點頭,可是我卻不以為然。至少,剛才我問姐姐本人的時候她可不像是想喝的樣子。

    我瞥了一眼在藍子身邊專心讀書的姐姐。沒有什麽變化,她還是一副對周圍情景毫不關心的樣子。

    “一定是這樣子的,以前的小直太任性了。”

    現在要是告訴她我看得到姐姐,藍子會是什麽表情呢?看著她一臉得意地捉弄我,我突然這樣想。

    藍子很怕幽靈或者靈異事件這樣的東西,一點都不逼真的鬼屋都能嚇得她尖叫不停。即使這個幽靈是姐姐她也會害怕的吧?還是說,因為是自己親近的人所以沒有關係呢?

    我想象不出結果,不過不管如何,我都沒有告訴她的意思。就算說了,也一定會被認為隻是在開玩笑的。

    “應該回報一下她的。”

    藍子繼續闡述著她的主張,現在說這種事還有什麽意義呢?

    “不過,我有親手做過一次餅幹。小學的時候。”

    我說道。

    “啊——超級硬的那個。大家當時的表情都很詭異,為什麽要做那種東西呢?”

    藍子苦著一張臉。

    “還不是因為小藍使勁慫恿我說大家都喜歡點心的。”

    “都是因為你總做奇怪的東西我才會這樣建議的。要不就是惡心的紙漿模型,要不然就是吵死人的原創樂器,淨給大家添麻煩,所以我覺得點心什麽的還比較和平。”

    “才沒有給人添麻煩!”

    “就是有。”

    藍子斷言。

    “是嗎,原來是麻煩啊。我都不知道。”

    我有些受打擊了。

    “你真的很遲鈍呢,什麽都沒有發現。看來你一直都存在誤區啊,我還很期待你什麽時候能自己發現呢。”

    藍子一臉興奮地說道。而我卻樂不起來。

    今天她來我家,是為了聽聽之前借給我的小說的閱讀感想。

    上高中以後開始乘坐電車的藍子,讀書量一下增加了不少。於是,她經常推薦一些書籍給我看。聽說她對自己學校的朋友們也是如此,很多人都受到過她的“強製推銷”。

    這回她硬塞給我的是名為莫泊桑的近代作家的短篇集,我還沒有看完。看完頭兩話之後就再也沒有繼續。既不喜愛也不討厭,因為,內容都不是看得太懂。說實話,我根本不懂這本書有什麽有意思的地方。

    藍子真的很喜歡看這個麽?如果是的話,那她和我的興趣一定不合。既然如此,就不要硬塞不感興趣的書給人家還硬要讓人家說感想了。

    我委婉地表達了一下我的意見。

    “你還是讀到最後吧,一定會覺得有趣的。”

    藍子一點都不退讓。

    她也許隻是很天真地想和別人分享她的感動吧。可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興趣啊。

    “我大概看不了法國人寫的小說,一輩子都沒法和他們好好相處。我和他們實在是理念不合。”

    “看來你開始討厭法國人了呢。”

    “是小藍的責任。”

    “不要把責任轉移給我啊。”

    “之前借給我的那本,看到最後也沒看明白。”

    “加繆的《局外人》麽?”

    “就是那個。”

    “真奇怪啊。我看的時候,覺得主人公跟小直真的一模一樣!我還以為你絕對會有共鳴呢。”

    “一模一樣?那個主人公不是個殺人犯麽?”

    “雖然如此,呐,‘因為太陽太晃眼所以便殺了他’,這台詞真好,很像是小直會說的話呢。”

    “哪裏像啊?”

    “莫名其妙的地方很像。”

    “莫名其妙的是小藍才對,我才不會說這種話呢。”

    我斷言道。

    “說謊。”

    藍子有些不服氣地皺著眉,她到底是怎麽想我的?

    “呐,你打算一直住在這裏麽?”

    小說的話題結束之後,藍子問道。

    太陽已經落山,窗子仿佛塗滿黑色的顏料一樣。隻有桌子上麵的一盞電燈根本無法照亮所有地方,樓梯所在的地方被一片黑暗籠罩。姐姐不知什麽時候消失了,房間裏隻剩下我和藍子。

    “你一人住在這空蕩蕩的家裏真的沒問題麽?大家的房間還都維持原樣吧?那些房間小直也自己親自打掃麽?真的沒關係麽?換作我可做不到。”

    聽到這樣的話我不知該如何應對。

    雖說確實是我來打掃,也可以理解藍子所想象的那種不安,可是那是一般的狀況。實際上我每天都可以看到家人的身影,所以沒有藍子所想象的那種一味感傷的心情。現在的每天我都是一邊用著吸塵器一邊對死人抱怨‘為什麽不自己清掃’呢。

    可是,我卻無法坦白地說出來。是不是這種時候扮作悲傷的樣子會比較好?可是,如果這樣做的話隻會讓藍子更加擔心。

    “那件事,小直是怎麽想的?”

    正在我迷惑的時候,藍子說道。

    “那件事?”

    “嗯,我爸爸不是說過了麽?來我家一起生活怎麽樣,哥哥搬出去了,房間還有剩。”

    藍子呆呆地望向畫布的方向。

    “我還沒有想過,自己住在這個家裏沒什麽問題。”

    不知藍子是不是對我的話有些在意,轉過頭來看著我。

    “本來我就不是那種一個人完全無法生活的人,這樣自由一點更好。”

    之前舅舅對我說同樣話的時候,我就是這麽回答的。

    藍子緊盯著我的臉。

    “真的。”

    我這麽說道。

    “其實我無所謂啦,隻是想知道小直是怎麽想的。我也很喜歡這個家,讓人覺得很舒服。”

    之後她又別開了臉。我無法揣摩她的想法。

    我們閑談到了晚上,她起身說要回家。我提議送她回去,卻被藍子拒絕了。

    “那我先回去了,下次來之前你一定要看完哦。我還會借新的給你的!”

    我送她到門口,看著她的身影不見了以後,才回到房間裏。

    吵鬧的藍子走後,房間裏就像失去光源一樣,再次陷入黑暗與沉靜之中。

    不知是不是因為太安靜,我開始考慮去川澄家和藍子的家人一起生活的事了。

    記不得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從很久以前就喜歡藍子了。所以,和她一起生活應該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可是,真的仔細考慮的時候,不知為何有種抗拒感。

    到底是為什麽?我總覺得,川澄家並沒有我的位置,這讓我覺得很不安。按理說不應該如此啊。

    雖然是親戚,可是之前卻沒有在一起生活過。也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吧?又或者是不願意再給人家多添麻煩吧?

    又或許,我隻是不想跟自己的家人分開,所以才不願離開這個家麽?

    我自己也不清楚。

    川澄家的人都很親切,本來沒有理由拒絕的。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深吸一口氣,空氣裏還殘留著藍子的味道,我的胸口有些疼痛。

    藍子用過的杯子還留在桌上,不知是不是不喜歡我特別泡製的紅茶,杯子裏還剩下許多。

    三

    不管怎麽說,在繪畫這項工程中,我最喜歡的還是站在一切道具準備就緒的純白畫布前的瞬間。

    無論什麽樣的傑作都是從一片純白開始誕生的。反過來說,傑作早已隱藏在這片畫布之中了。

    想到這裏,我就有一種緊張和敬意交織在一起的複雜感覺,這種感覺其實不壞。

    而在繪畫這項工程裏,最讓我頭疼的就是在畫布上落下的第一筆。

    在擁有億萬種可能性的純白畫布麵前,我也好曆史上的著名畫家也好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可是,落筆這個動作卻遲遲不能進行。

    一副優秀的作品,成功的第一筆可以充分引出白紙所擁有的可能性。可是,如果我加上失敗的一筆,就會馬上失去畫出傑作的可能性了。

    想到這一點,我有些害怕畫下第一筆的瞬間。

    這時也是,我被這樣的心情左右,站在白色畫布前握著木炭遲遲不敢下筆。打個比方來說,這種躊躇的感覺,比猶豫要不要穿上一雙剛到手的新鞋還要強烈幾十倍。

    其實也不是非要畫什麽傑作不可,隻不過希望能盡力達到自己最好的水平。這樣的想法,讓我無法輕易在純白的畫布上落下顏色。

    這樣瞻前顧後根本畫不出什麽,我明白這一點。所以重要的是盲目的勇氣。白紙裏的確蘊藏著無數可能,可是什麽都不做,傑作是無法自己誕生的。什麽都不做隻有一片空白,所以不能害怕由自己來決定白紙的命運。我已經下定了決心。

    心裏輕聲說著“對不起”,我拿起木炭輕輕碰觸畫布的表麵。

    仿佛聽到一聲通往傑作的可能性被斷送的尖叫,可是事已至此也沒有別的辦法。有些事是無法重來的。

    我在開始畫一幅畫的時候,經常像這樣一個人焦躁不已。雖然自己也覺得很傻,卻沒有辦法改變。

    總之,我就是這樣開始了作畫。

    每次落筆的時候,我都拚命想抓住逐漸遠離畫布的某樣東西,拽向自己這邊。最終這樣積累出來的東西會有成就一副作品的價值。

    可惡可惡,鬱悶著一筆筆畫下去。我終究遠離了畫出讓別人尊敬作品的燈塔,漂流到黑暗孤獨的海域上。我還能再抓住什麽?在寧靜的房間中,隻有木炭和畫布摩擦的聲音回響著。

    我感到很悲愴,畫畫所需要的並不隻是如此。在這樣的心境之下如果也能創作出美好的畫麵會是一件多麽高興的事,想象著畫麵出現形態的時候有種讓人無法坐定在畫架前的興奮。可是,這樣的事卻並沒有發生。

    真希望在畫這幅畫時能有這樣的瞬間,可是現在卻連一點征兆都沒有,讓我有種陷入泥沼的感覺。

    好不容易做好的畫布,難道隻能這樣被不斷毫無意義地汙染麽?

    隨著不順利的延續,心情逐漸沉入深暗的海底。在底稿畫出七成的時候,終於用盡了力氣。

    用濕紙巾擦拭被碳染髒的手,躺在床上的時候,我已經疲憊得不能動彈。我別過臉,不想看剛才畫的東西。

    怎麽做才能更自由地畫出想畫的東西呢?多練習會有用麽?不一定非得是那種讓大家嚇一跳的優秀作品,我隻希望能把自己的血肉展現在畫麵上,並沒有奢求更多。就算作品不被大家接受也沒有關係。

    說到血肉我想起了,自己曾經把血混進顏料裏畫過。

    雖然那是靜物畫的練習作品,畫到中途自知失敗我索性破罐破摔了。當時失去了繼續畫下去的動力,我好像一直都是這麽沒有常性,不過現在卻沒有力氣去想這些了。

    總之,當時失去了幹勁的我想起“用鮮血書寫”這句話來。

    那是藍子借給我的書裏的一句話,作者是個叫尼采還是什麽的外國人。盡管內容很晦澀我看不太懂,不過我也知道那並不是用真正的血來寫的意思。不過,我當時就是那樣靈光一閃實踐了下。

    如果那時候想起來的是“我是一隻貓”這句話,也許最終畫麵上就會出現一隻貓也說不定。隻不過我想起的是尼采,於是便想“真的用血來畫怎麽樣”這個問題。雖然自己也覺得有點蠢,不過當把題目定為“尼采的花瓶”之後,我突然有些興奮得不能自已了。

    我把手指割破,將血擠進HOLBEIN的淺紅顏料裏進行調和,雖然指尖有點疼,不過心裏的好奇占了上風所以並不怎麽在意。(譯者注:HOLBEIN,有名的美術用品廠商)

    可是,也許是因為本來顏料的色彩就和血很相近,所以加入一滴兩滴並沒有產生什麽明顯的變化。這樣可沒什麽意思,我想混進更多的血液,結果讓傷口擴大過頭,流了很多血。

    哇!在我吃驚的時候血已經順著調色盤滴到了地麵上了。

    那時被別的美術部成員看到,造成了不小的混亂。女生們全都圍過來擔心地問這問那。

    雖然傷不是什麽大事,可是被別人發現讓我有些尷尬,連話都說不利落了。隻能拚命解釋,其實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說了什麽。這時,老師進來了。

    “你、你在畫什麽?”

    她一臉鐵青地問我。

    “啊,這個是尼采的花瓶……”

    聽了我的話,老師的頭上仿彿冒出一個問號。

    那是剛入學的時候的事了,現在想想也許是那件事決定了別人對我的的印象。這一陣子,老師之所以這樣擔心我,也許是我自己造成的。

    這可不是什麽好事,世上有那麽多不幸的人,我怎麽總是為了這樣無謂的事接受別人的好意。畢竟,世上人們的親切是有限的。

    果然,還是最近去美術部露個麵比較好,盡量慎重一點別做出讓人產生違和感的行動,要不然又會被人擔心了。

    不過,如果大家可以不管我的話就最好了,沒有人擔心和記掛會讓我覺得很輕鬆的。

    正在我這樣想來想去的時候,電話響了。

    瓶子裏有4隻從身體上切下來的蝴蝶翅膀。

    美麗的翅膀上有著鮮豔的藍色,據說這金屬一般的光芒,變換角度看光芒也會變得七彩起來。

    “是大閃蝶的一種吧。”

    看著對方遞過的瓶子,我說道:

    “大閃蝶種類繁多,我雖然不知道它具體的名字,不過從這種藍色的金屬光澤來看肯定沒錯了。”

    “對喜歡的事物了解得很多嘛,答對了。”

    聽了我的說明他佩服地點點頭。

    現在坐在桌子對麵的是川澄駿太郎,聽名字就應該知道這位是川澄家的人,也就是藍子的哥哥,和我是表兄弟的關係。

    剛才他打電話,把我叫到附近的餐館裏。

    對我來說,他不僅是個表哥,更像是親哥哥一樣的存在。小時候我們整天在一起,他經常帶著我一起玩耍。可是已經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見麵了。從他高中畢業一個人生活開始就沒怎麽見過麵。

    現在他應該是大學生,但是即使偶爾見麵也沒聽他說起過學校的事情,所以詳細情況也不太清楚。似乎連他的家人都不知道。

    以前他就是一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一個人獨居以後更加自由了。總聽到舅母在抱怨,好不容易進了一個好學校,怎麽還這樣吊兒郎當。

    川澄家的兩兄妹都是怪人。全家都是頭腦聰明的怪人,這果然是遺傳的神秘啊。如果這樣說,舅舅和舅母一定會生氣吧。

    以前總是像古時的文豪一樣一臉慘白,今天的駿哥倒是有了稍微健康的膚色。明明馬上就到冬天了,怎麽會被曬黑呢?應該是到海外旅行了吧。而且,帶這種蝴蝶做禮物也很不自然。

    “你是從哪裏弄來的?這種蝴蝶在日本應該沒有才對,我也隻是在動物園見過標本而已。”

    “這個嘛,反正是有這樣的機會嘛。這是地球另一頭的雨林裏的蝴蝶翅膀。你想象一下遙遠的異國,這樣它們看上去是不是更加鮮豔多彩了呢?”

    隨之而來的是他特有的隨性笑聲。

    “確實,那邊有很多大閃蝶……可是你什麽時候跑到那裏去了?”

    我問道。

    盂蘭盆節見到他的時候,駿哥一臉凝重。

    他那時不是說過“對很多事都產生了厭煩,要在自己的公寓裏閉關半年專心搞學校的事”麽?

    “那時候我還以為你得了抑鬱症,和舅母一樣很擔心呢。沒想到你跑到地球的另一頭去,還曬得這麽黑。”

    聽了我的話他輕笑了一聲。

    “你這麽輕易就相信別人的話呢。”

    駿哥仿佛一點都不在意。

    “而且,你也跑得太遠了吧。地球的另一邊……舅母知道一定會嚇一跳的。”

    “她總是過於操心,不是有人這樣說過嗎,大學中途退學的人才是一流的,少操點兒心不就好了。而且,我這次也不是幹什麽壞事,而是去協助關係不錯的教授進行研究。做學問嘛。”

    他有些嘲諷地笑起來。

    “這樣啊。好厲害啊。”

    “一點兒都不厲害,我隻是跟著人家去而已。為了這種純興趣而沒有實用性的研究,帶那麽多沒用的學生去,可真是勞師動眾啊……不過,這些都無所謂。還有更有意思的事。我說,這個翅膀可不隻是漂亮那麽簡單,它很有來頭的呢。”

    然後他指了指裝著蝴蝶翅膀的瓶子。

    “來頭?”

    “沒錯。”

    他所參加的研究小組為了對雨林裏的原住民進行調查,走訪了很多部族。那個時候,有一位薩滿給了他這個翅膀,駿哥這樣說著。

    “薩滿?’

    是一個平時沒怎麽聽過的單詞。

    “反正,就是巫師的意思。類似於恐山的巫女吧。”(編者注:恐山,日本三大靈場之一)

    “超自然現象?這也是你們的研究課題?”

    “嗯。但是,不是像電視上那種特別節目一樣探索幽靈什麽的,這隻是了解他們文化的一個手段而已。”

    經過偏離主旨的複雜說明之後,他繼續說道:

    “然後呢,這個薩滿是我們最後的采訪對象,所以把剩下的煙和酒都給了他。他非常高興,給了我們一種特別的巫術道具,就是這個蝴蝶翅膀。”

    “這個是巫術的道具麽?”

    “沒錯,是在施展巫術時候用的。這應該是大閃蝶中的一種,隻在那個部落附近才有。瞧,不是有像眼睛一樣奇怪的圖案麽?眼睛上的這道線,看起來像不像睫毛?這兩道線看起來像是雙眼皮吧?當地人都把這個成為‘魔女之眼’。”

    聽他這麽說我仔細觀察起來。

    四枚翅膀中比較大的兩枚應該是後翅,上麵確實有他所說的那種圖案。

    “這個長睫毛的美人是能召喚雌性群集的圖案。似乎雄性一到發情期,在翅膀的表麵就會出現這種圖案。”

    “我知道,這應該叫做性標紋,可是,怎麽會出現在表麵呢?大閃蝶的眼睛圖案一般都出現在內側啊。”

    “真是博學啊,你說的沒錯。這種蝴蝶很特別,圖案會像蛾子一樣出現在翅膀的表麵,似乎這點就是區別它們和其他大閃蝶的標誌。”

    “哦,原來是這樣啊。”

    “不止是圖案而已,還會發出發情時特有的氣味。”

    “荷爾蒙?”

    “因為馬上就進行了密封,所以這翅膀上應該還殘留著味道才對。氣味很特別,你聞聞看?”

    雖然他這麽說,可是現在正在吃飯呢。而且,荷爾蒙這種東西一般都被認為是臭的,我可不想在吃飯的時候聞到。

    “現在還是算了吧。”

    “是麽。那先不管味道了。聽說,當地居民算準了它們的發情時間,然後在那種時候去捉蝴蝶。他們利用和雌蝶相像的道具,很容易就捉到。”

    “這樣啊。”

    “你為什麽一臉不高興?”

    駿哥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問道。

    “因為覺得蝴蝶很不幸,居然在戀愛的季節裏遇到這樣的事。”

    聽我這麽說,他苦笑起來。

    “真是奇怪的感傷。不過,這是蝴蝶的錯,誰讓它們為了招惹女人到處亂飛呢。”

    “真過分啊。”

    “才沒有,這個世界就是這樣。話說回來,把從戀愛中的公蝶身上拔下來的翅膀曬幹之後,必要的時候搗碎吃掉。據說這樣就可以見到神明。”

    “神明?”

    “應該說是精靈才比較準確。反正就是迷信啦。我嚐試過一次,隻是覺得有些不太舒服而已。”

    “誒?你試過啦?”

    “是啊,似乎有一些幻覺作用,不過沒什麽大不了的。隻能拿來騙騙小孩。”

    “要是對身體有害的東西怎麽辦啊?舅母又會擔心了……”

    聽了我的話他皺起眉。

    “要是什麽都不體驗,活著就沒有意義了。不過,不用擔心。總之我的好奇心已經得到了滿足,拿回去也隻是擺著而已,還不如給喜歡蝴蝶的小直呢。這也能為你增加和別人聊天的話題啊。”

    “我喜歡的是活著的蝴蝶,標本什麽的可不太喜歡……”

    “不要挑三揀四的。”

    他笑了。

    “不過,我還是很高興,以前可沒有看過這種蝴蝶。”

    “高興就老實說高興嘛,要不然大老遠跑來送給你的我就太白癡了。”

    他笑著伸手去拿自己的杯子。

    因為討厭咖啡因,所以杯子裏的都是橙汁。因為顧慮在吃飯的我所以沒有抽煙,他從剛剛開始已經喝了好幾杯了。

    “幻覺麽……”

    我再次拿起小瓶看著那翅膀,突然和翅膀上的眼睛對上了視線,我心裏一緊,馬上把瓶子放回了桌上。

    “蝴蝶不管在什麽地方都和生與死的傳說相關聯,這個幻覺的傳說也是其中的一種嗎?”

    “你要是在意的話自己試試不就好了。”

    “才不要,我可不想吃蟲子。”

    “你說什麽啊,昆蟲從遠古時代就是人類重要的蛋白質來源。你看,你現在吃的意大利麵,長得不也很像蟲子麽?”

    駿哥指著我的盤子笑得很開心。

    捉弄了別人半天之後,不知是不是跟我聊覺得有點煩了,他匆匆忙忙不知趕去了哪裏。

    我很鬱悶地吃完被說成像“蟲子”的意大利麵之後,用他留下的錢付了帳。走出餐館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回到家裏,打開燈光再一次仔細觀察小瓶。

    我從小時候開始就很喜歡蝴蝶,翅膀的圖案很漂亮,看著它們飛來飛去覺得很有趣。家裏的百科全書裏,蝴蝶的那一頁好像已經被翻得有些爛了。多虧了它我記住了世界上很多種蝴蝶的名字和圖案。我最喜歡的是非洲的緋蛺蝶和美國的大樺斑蝶,以及被稱為蝴蝶珍寶庫的巴布亞新幾內亞的鳥翼蝶類。其中,亞馬遜的大閃蝶被記載為最大的蝴蝶,那美麗的藍色也同樣令人印象深刻。現在,實物竟然正在我的手中。

    大閃蝶飛得快是出了名的,這像玩具一樣的翅膀,真的可以飛得那麽快麽?

    在熒光燈的照射下,四枚翅膀正閃閃發光,顯現出和那時在餐館看到的不一樣的色彩。

    一眼看上去那很像是金屬產生的光芒,可是事實並不是如此。

    我曾經做過研究所以知道,這是一種名為構造色的現象。

    世界上的顏色顯色原理大致可以分為兩種。

    首先是色素,指的是擁有可以吸收特定顏色屬性的物質在可見光的照射下顯現出某種固定的顏色。墨水也好,色紙也好大概都是這個原理。

    還有一種是構造色。

    雖然理論不是很清楚,不過大約是出於反射和擴散一類的光學幹涉所顯現的顏色。比如光通過透鏡被分離成七彩色的現象就是利用這個原理。

    除此之外還有七彩的肥皂泡,CD的內麵,瓢蟲的翹膀,還有西方人的眼睛,這些都是構造色。

    這種蝴蝶的翅膀也是一樣,鱗片的表麵呈特殊的形狀,反射自然光會產生藍色的光澤。曾經看過顯微鏡下被擴大了的鱗片表麵,看上去結構相當複雜。

    理論是知道的。可即使知道,對知識和對實物的感想卻完全不同。看到這幾隻色彩鮮豔的翅膀,我總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大概是因為感覺上無法充分理解形狀可以孕育出顏色這種現象吧。

    “形狀”也好“顏色”也好,對我來說都是非常遙遠的概念,像透鏡和肥皂泡,本身就是透明的還可以理解。可是,翅膀上卻有著原本的顏色。

    大閃蝶的本色是很普通的茶色。可是,這樣看上去根本看不出來原本的顏色。不管怎麽看,眼前的都是鮮豔亮麗的藍色,傾斜過來會變得發紫,和茶色也相距甚遠。

    我一邊看一邊思考,心情變得有些混亂。世上其實有很多事都超越了人們的感覺和嚐試的範疇,讓人不知如何應對。

    說起來,駿哥說這是巫術道具。把它搗碎吃掉還有幻覺的作用,甚至能見到神明,這是真的嗎?或許是因為構造色這種不可思議的現象才孕生出重要的傳說。還是說,是真的有這種效果呢?雖然我有些興趣,可是卻不想把這麽美麗的翅膀搗碎。

    正想把瓶子放到桌上,我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對了,他說過這裏還留著荷爾蒙的氣味呢。

    我稍稍打開一點蓋子,把鼻尖湊近瓶口。

    氣味比我所想的還要強烈,有些香甜,又好像有什麽腐爛了一樣,就是這樣的氣味。

    四

    黑板前,教數學的鳥居老師正講得熱火朝天。

    難得覺得饑餓難忍的我第無數次看向手表時,被老師提醒了。

    “佐方君,你就這麽等不及要午休麽?”

    鳥居老師一臉陰沉地看著我。

    被點名的我立刻站起來——

    “對不起!那個,我從昨天開始就什麽都沒吃……”

    我開始辯解。

    “什麽嘛,原來真的等不及吃飯啦。”

    老師有些好笑地皺著眉,全班都哄笑起來。我略感困窘地撓了撓頭。

    昨天畫到很晚,沒有吃飯就睡了。早上起來已經快要遲到,所以也沒有時間吃飯。從昨天中午過後就沒有吃過東西,會覺得餓也是很正常的。

    “我知道你肚子餓,可是你看那麽多遍,手表都會覺得不好意思而不走了。時間是很壞心眼的東西,隻在你希望快點過去的時候偏偏特別緩慢。你要是想早點結束,不如好好享受上課的時間。”

    鳥居老師這個學校的老教員開了個輕鬆的玩笑,讓我坐下後便繼續開始講課。

    快樂的時候確實時間會過得很快,可是我看著這些羅列的算式卻一點都快樂不起來。

    擅長數學的人曾告訴過我數學就是形象的學問。隻要擁有數字和記號以及各種各樣概念孕生出的獨特世界觀就可以了。我一邊回想一邊嚐試仔細聽老師授課,可是才能實在有限,這樣反而讓我更加疲憊。

    “喲!去學校食堂吃吧。”

    課程終於結束,大島君走到我的座位前說道。

    “大島君不是吃便當麽?”

    “今天媽媽睡過頭,好久沒有吃學校的食堂了,我很期待哦。”

    他很高興地笑了起來。

    食堂裏和往常一樣還是人潮洶湧,大島君點了很有人氣的豬排咖喱,我則是炸豆腐烏冬麵。因為肚子很餓,所以頭一次點了大碗。

    “你真的很喜歡吃麵條啊。”

    大島君感慨著。真的是這樣麽?

    “平時,你一直一個人吃飯嗎?”

    找位子坐下之後,大島君問道。似乎周圍的混雜氣氛還讓他有些無法適應。

    “嗯。”

    我說道,同時感慨大碗的烏冬拉麵分量比我想象的還要多。

    “沒有人和你一起吃飯?”

    “嗯。”

    雖然點了頭,不過我知道這之中也有些我自己的原因。

    並不是不願意和別人一起,反而可以說很喜歡和大家談笑。我其實是一個很怕寂寞的人。

    可是,實際上如果真的應了別人的邀約,我卻不知道大家都在說些什麽。看著大家笑得很開心,我卻一點都開心不起來。電視節目也好,女孩子的話題也好,這些我都插不上話。讓他們大笑不止的玩笑,我也想不明白笑點究竟在哪兒。我實在很不習慣,小時候的我還不是這樣的,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這種時候麵無表情會破壞氣氛,所以我隻得強作笑臉,之後心境卻根複雜。雖然很喜歡大家,想和大家保持良好關係,可是有時候也會覺得很悲哀。

    大概我實在不擅長這種事吧,雖然一直忍耐但是也會覺得疲憊。於是我放棄了,所以即使有人邀我一起進餐我現在也不怎麽接受了。

    如果據實告訴大島君,他一定會露出奇怪的表情。他總是和別人在一起,很享受這種快樂。大概,對他來說根本無法理解我這種奇怪的想法吧。

    “我喜歡一個人獨處。”

    我這樣解釋,結果——

    “真是個寂寞的家夥。”

    大島君露出有些悲哀的神色。

    被人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覺得有些不爽。其實我也有一些羨慕他。

    “運動社團的人沒什麽特別原因也非要綁在一起,我覺得好惡心啊。”

    “別亂講。”

    我的冷言冷語讓大島君笑了起來,隨後他將目光轉向他的豬排咖喱。

    充滿整個食堂的閑談聲透過低矮的天花板反射像潮水一般打在耳邊。隻有在人群中才能聽到的聲音就像溶入了空氣中一樣,我其實很喜歡這種感覺。最重要的是,我不用去回應這些聲音,這才是我最喜歡的地方。

    回想起來,我最近確實總是吃麵食。不過,小時候的我可不是這樣的。自己也並沒有覺得自己喜歡吃麵食。

    “果然還是因為吃起來方便,不用用勺子撥來撥去。”

    一邊看著大島君吃豬排咖喱的樣子,我一邊如是想道。

    “嗯?你說什麽?”

    “剛才你不是說我比較喜歡麵食麽?我自己是沒有這個概念啦,所以一直在想這件事。”

    “這個話題不是已經結束了麽,你還在想啊?”

    “嗯,我回想了一下,確實一直在吃麵食。人在不知不覺間居然也能養成意識不到的習慣,實在是太可怕了,要是不小心做了什麽奇怪的事怎麽辦?”

    “用不著擔心,我不是就來提醒你了麽。

    不過,你這人真的是一個怪習慣綜合體啊。”

    “不要說這種話。”

    “對了,說起習慣……”

    大島君突然壓低了聲音,臉湊了過來。

    “什麽?”

    “坐在我斜後方的小野田知道吧?”

    “嗯。”

    四眼小野田,是以第一名的成績入學,並在開學典禮上作為新生代表講話的那個人。

    雖然總有人在談論她摘了眼鏡會不會是個大美人,隻不過誰也沒有看到過她摘眼鏡的樣子。

    “大島君,你想說小野田什麽?是很重要的事麽……?”

    “不,先別說重不重要什麽的……你沒注意到麽?”

    “注意到什麽?”

    “是嗎,果然你很遲鈍啊。”

    “你要是再說我,我就不聽了……”

    “抱歉抱歉,我說,那家夥最近有些可怕。”

    “可怕?”

    “她老是一個人自言自語。上課的時候也是,整天都在自己嘀咕什麽。而且呢,她的聲音裏還蘊含著感情,有時候一個人生氣,有時候一個人鬱悶什麽的。”

    “誒?這聽起來可不正常,到底怎麽了?”

    “是不是學得太多學傷了,腦子出了問題了。她也沒什麽朋友啊。”

    確實,沒有見過小野田和誰一起談笑的樣子。她總是一個人一臉認真的表情。

    “不過看上去卻不像是學傷了,我覺得她似乎不是死讀書的類型啊……”

    “反正,我是不知道原因啦。總之,她這樣太詭異了,大家都把桌子搬遠,隻有她周圍空了一大塊空間。我倒是覺得她有點可憐啦。”

    大島君一臉困惑地說。

    看起來,他大概是一半害怕一半擔心的複雜情緒吧。

    “這可真是難辦啊。”

    我隻能做出這樣沒有建設性的回應。

    “可是她的成績也沒有下降,最近考試結果出來了,我稍微看了下,她還是年級第一。”

    “真不可思議。”

    “果然頭腦好的人會用腦過度想些奇怪的事吧。真可悲啊。最可悲的就是讓我這樣的白癡也覺得她可悲。”

    大島君歎了口氣,繼續解決他所剩無幾的豬排咖喱。

    吃完飯,我拒絕了大島君打籃球的邀請而向美術室走去。

    今天放學後我打算去參加社團活動,所以,中午的時候要去確認我的畫具是否還是原來的狀態。如果有缺失的,就必須在活動之前去畫材店買回來。

    美術室在三層的走廊深處。旁邊都是堆放不怎麽使用的資料的教學準備室,如果不是去美術室,誰都不會走到這裏來。

    從門口的小窗看進去,果然看到了新井老師的身影。她趴在桌上,似乎吃完飯之後正在睡午覺。

    我為了不吵醒她輕輕地打開門。

    美術室裏的空氣中透著爐子的溫暖,還充斥著沒有幹燥的油畫那嗆人味道。

    老師一直在這裏吃午飯,真不明白在這樣的空氣環境裏她怎麽能吃得下飯。其實我並不討厭類似亞麻仁油或者鬆脂油這種強揮發性的氣味,但也不想在這樣的空氣環境下吃東西。美術社的女孩子們以前來這裏和老師一起吃過幾次午飯,結果都忍不了這種味道跑掉了,漸漸也沒有人再來了。

    即便如此老師還是一個人在這裏吃飯,不知是不是剛才跟大島君討論的那番話的緣故,我突然覺得這件事也很詭異。

    前一陣子,她還那樣熱情地讓我在學校多結識一些夥伴,結果她自己反倒是一副我行我素的樣子。

    美術室裏似乎已經做好了授課的準備,畫架呈環狀擺開,中間放了一張桌子,上麵堆著金屬和木材以及各種各樣材質的道具,看上去好像是素描用的靜物。

    穿過叢立的畫架,朝著教室內側畫具箱的右向走去。美術部的部員都是神經大條的人,才一段時間沒來就被他們翻得亂七八糟,裏麵的東西雜亂無章地堆在一起。

    我翻來翻去尋找確認,這時——

    “是誰?”

    結果弄出了聲響,老師睜開惺忪的睡眼看向我。

    “是我,佐方。”

    我從畫架間露出頭來。

    “啊,佐方君。那個,怎麽了……”

    “啊,我是來確認一下畫具狀況的。”

    “畫具?”

    “如果畫具不夠,大家都會拿這裏的吧,所以我看看還有沒有剩下。”

    “我覺得可能沒問題吧……”

    “看上去是的,都在裏麵呢。這樣就什麽都不用買了。”

    “要是不夠的話,用部裏公用的就好。最近把各種消耗品都準備了一套呢。”

    “美術社好像也突然像個社團了。”

    “本來就是個社團。”

    我又繞過畫架,來到了老師身前。對著睡眼迷離的老師說起今天要參加社團活動的事。

    “真的?”

    老師看上去高興極了,這讓我有些窘迫。

    “是的。啊,抱歉把您吵醒了。”

    我稍微移開視線,同時也轉移了話題。

    “是我不好,暖爐太暖和,一不注意就睡著了。”

    老師害羞地笑了起來。

    “這還真是危險,可是老師為什麽要在這裏吃飯呢?和其他的老師一起吃不是很好麽?”

    “我呢,一直很喜歡美術室這個地方。”

    “這樣啊。”

    “可是,為什麽要問這個?佐方君也想在這裏吃午飯麽?”

    “那個,剛才朋友問我為什麽一個人吃飯,所以我也想問問老師這樣的問題。”

    “佐方君是一個人吃午飯麽?”

    “是的。”

    “唉,寂寞的青春啊。”

    她說了和大島君同樣的話。

    “……同樣是一個人在這種地方吃午飯的老師可沒資格說我。”

    “是啊,確實,咱們就像被欺負的孩子一樣呢。”

    老師輕鬆地笑著,好像不怎麽在意的樣子。

    “不過,佐方君能來參加活動真是太好了。文化祭也能參加麽?”

    “如果可以的話我很想參加。現在開始畫似乎也來得及。我最近也經常趁顏料沒幹的時候就開始添加上層色彩……”

    “太好了!”

    老師高興得拍起手。

    “佐方君要是參加的話,文化祭也一定會更加多姿多彩的。之後就必須考慮怎麽讓客人來參加了……”

    “因為沒什麽人來看高中生的作品展吧。”

    “是啊。大家明明做出了一些很有趣的作品呢。果然,沒有一個著名的指導老師大家就不會另眼相看呢。可是所謂的創作本來就是……”

    “那、那個,今年的主題是什麽?”

    老師的話眼看又要偏離主題,我慌忙把它引回正軌。

    “啊啊,對了。我忘了告訴你。真是健忘,主題是多麽重要的一件事啊。”

    然後暮師開始了對展示會的概要說明。

    “話說回來,你在家裏畫的那幅畫完成了麽?”

    “這個,我畫工不行又太急功近利,所以現在遇到了些麻煩。”

    “啊,這也是人之常情啊。”

    “抱歉,我並不是想利用參加社團活動來轉換心情。”

    麵對我的坦誠,老師挺起胸膛大包大攬地說道:

    “要是畫畫上有什麽困難一定要找我商量哦。雖然別的事上我不怎麽靠得住,不過畫畫方麵肯定能幫助你的。”

    “好的。”

    “我就是想做這樣的事才成為美術教師的。我想讓年輕人更加了解並喜歡上藝術。還有,雖然作為美術教師這麽說不太合適,可是……”

    “可是什麽?”

    “佐方君,我認為比起一般的大學來說你更適合讀美術院校。”

    “怎麽會?不可能吧。”

    “是這樣麽?”

    “我一點兒也不擅長畫畫。這隻是我的一個興趣,之前看過美院輔導班學生的作品,素描都畫得相當出色。我根本沒有那樣的水平。”

    “這個你不必擔心,頭一次就考上的人很少,趁落榜之後的時間集中練習的話佐方君一定沒問題的。”

    “才不要,身為教師怎麽能以落榜為前提和學生討論升學的話題呢?”

    聽了我的話,老師有些慌張。

    “不不,落榜隻是打個比方而已,如果趁現在就去讀美術輔導班的話……”

    “身為老師,卻推薦輔導班,這樣不太好吧?”

    這時老師露出了十分認真的表情。

    “我明白了。那麽,就讓我來對你進行特訓吧。技術方麵就交給我好了。”

    “不,這可有點兒……”

    她緊緊盯著想要提出抗議的我。

    “那、那個,關於將來的前途我自己會好好規劃的,老師您不用擔心。”

    “這樣啊……”

    老師突然有些消沉。一下子跟我說這種事,我也覺得很困擾。

    “那個,我沒關係的。即使雙親不在了,這樣的事我也可以自己決定的。”

    我繼續解釋著,可是老師的表情還是有些低落。

    “是啊,直之也可以走這樣的路。”

    說起學校的事之後,誠二舅舅點頭說道。

    “是這樣嗎,我從來沒想過要讀美校啊。”

    吃過飯之後甩茶杯溫暖著手心,我回答道。

    今天舅舅回家很早,於是我應舅母邀請,到川澄家去吃晚飯。

    被他們看到襯衫袖子上的顏料痕跡,才聊起了美術社團活動的話題,順便把之前老師所說的話也一並告訴了他們。

    “反正直之一直都在畫畫,走這條路也不是件壞事啊。”

    “可是聽說就業很難。”

    “還有很多時間,做些自己喜歡的不是很好麽。”

    “是這樣嗎?”

    我還以為保守的舅舅一定會否定晉升美術院校的事呢,沒想到他居然這麽支持。

    “話說回來,你真是有個好老師。竟然這麽替你著想。”

    舅母端起她的茶杯說著。

    確實我也覺得她是個好老師。

    “直之有想過自己的將來嗎?想去的學校已經決定了麽?”

    舅舅有些擔心地問道。

    身為律師的誠二舅舅雖然很忙,可他不僅成為了我的監護人替我管理財產,平時還在生活上處處關心我,讓我覺得很感激。

    所以,我希望盡可能做出讓他們安心的回答,可是,那樣的話我卻無法很容易地說出來。

    “如果想上補習班的話盡管說,我明白直之不想太花錢,不過本來就是你自己的錢。如果興輔和佳枝還在,一定也會很支持的。”

    “沒事沒事,用不著太過在意這個。我隻要夠吃夠用就可以了。”

    我實話實說,可是舅舅卻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

    “沒有夢想麽?”

    “有的,我希望能過快樂而閑適的生活。”

    舅舅皺起眉來,他不滿意麽?

    “不過,你現在忙著自己做家務根本沒時

    間考慮將來的事吧。要不然還是搬來我家怎麽樣?”

    “誒,為什麽又說起這個……”

    “如果有很多自由的時間,也就會找到自己想做的事了吧。”

    “沒錯,自己的將來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來決定,還是住到這裏來吧。你一個人生活實在讓人很擔心,至少高中畢業之前一起生活好麽?駿太郎的房間反正也是空的……”

    舅母也在一旁推波助瀾,可是我還是不太願意。

    “這個我覺得有點不妥。”

    “你就這麽不願意嗎?”

    “不是的、您想想,小藍也在啊。”

    我找了個借口。

    “小藍?”

    舅母皺起眉來。

    “是啊,我們兩個都不小了,所以覺得有些不太合適。說起來小藍怎麽還沒回來?是社團活動嗎?這可不行啊,比起我還是應該先擔心一下自己的女兒啊。”

    “呐,小直,關於這個……”

    舅母還想說些什麽,可舅舅卻打斷了她。

    “別說了,小直既然這麽說也沒有辦法。”

    “孩子她爸,可是小直他……”

    舅舅看著舅母點了點頭。

    “直之有他自己的考慮。也許對他來說,現在過得輕鬆才是最重要的事。不過如果有什麽困難一定要聯絡我們……呐,這樣就沒問題了吧?”

    最後一句話是說給舅母聽的,接受了他的話,舅母點了點頭。

    吃完晚飯之後,在回家的路上我反複斟酌舅舅的話。

    將來什麽的,似乎一點現實感都沒有。我根本想象不出自己成為大學生或是像新井老師所說的那樣晉升美院的情形。更別提十年或二十年以後的事了。那時候我會在哪裏工作?能不能擁有自己的家庭呢?

    如果能成為銷售員開著私家車固然很好,可是我就是完全無法想象。總覺得自己無法成為一個普通的大人,總覺得這些對我來說是遙不可及的事。

    試著想象別樣的將來,可是不管怎麽使力腦子裏浮現出的都是一個黑色固體一樣的抽象概念,根本無法具體化。

    這種事肯定也需要才能,有擅長和不擅長之分吧。比如大島君很擅長具體地決定自己的目的,我要怎麽做才能像他一樣能夠積極決定各種各樣的事情呢?

    想著想著,我走到了自己家附近。這時,玄關處看到了一個很熟悉的背影。

    “小藍?”

    “啊,小直。”

    聽到我的呼喊轉過身來,果然是她,說自己在社團活動結束後順便過來看看。

    “你去哪裏了?我還以為你睡著了,正想著要不要打電話呢。”

    藍子不滿地皺起眉頭。

    “直接打就是了,我剛才去了你家吃飯。等了很久了麽?”

    “沒有,我也剛來。”

    藍子笑了起來。

    “很冷吧,我們進去吧?”

    “不用了,我隻是有件事想問你。”

    “什麽?”

    我問道,藍子有些害羞地說:

    “我說,下個周日,我可以早上就過來玩麽?”

    五

    那天,我很早就醒了。

    家裏很安靜,似乎那些死掉的人今天都沒有出現。居然一整天都沒有現身,估計是我整理了佛壇贏得了他們的歡心。

    我家的佛壇供奉著爸爸媽媽姐姐還有外祖父外祖母五個牌位。上麵擺滿著香台和燭台,非常雜亂。我把這些全都拿到榻榻米上,一一擦拭幹淨後,又把它們重新擺回一塵不染的壇上。

    整理了這些東西說不定就像做了什麽法一樣,盡管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用。就算做的法被打破了會招來詛咒也無所謂。我不僅這麽認真地打掃,而且連洗個澡都要忍讓,如果這樣還是不知回報的話也太不配當我的親人了。

    通常的靈異節目裏講過,死掉的幽靈都有一種非常尊大的性格,稍微做個法就會變得很吵鬧。可是我卻不這麽想,死者如果真有獨自的性格,也大抵上應該同生前相同才對。所以不需要太重視,還是像他們生前一樣對待他們是最好的。

    進行好一係列作業之後,我點了一支香,鍾聲響了起來。沉重長音響起的同時,我閉上眼睛雙手合十。

    做這些充滿宗教信仰的行為,我一開始也覺得很不好意思。不過現在已經習慣了。

    回想起來,大家走了也已經有一年的時間了。

    暖暖軟軟的,真是種奇怪的感覺。我感到自己仿佛被某種粉色而柔軟的東西包裹起來一樣。

    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做這樣的夢。

    醒來以後我躺在醫院的白色病床上,眼前有一位鼻子上有顆瘊子的醫生,一直看著我的臉。

    我沒有馬上發覺這是現實,想著自己是不是還在夢中,有一段時間沒有任何動作,這期間醫生一直緊著我——

    “聽得到麽?”

    聽到了聲音,我開始明白這是現實了。

    就這樣,把自己意識存在的世界理解為現實倒是也可以,隻不過為什麽會在這裏醒過來呢?我還是不能理解。

    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麽?我試圖回想昨天的事,頭腦裏卻是白蒙蒙的一片籠罩,什麽事物都無法變得鮮明起來,讓我覺得十分困惑。普通情況下,我的記憶並不會變得如此暖昧。

    我雖然產生了動搖了,可是聽到耳邊醫生鎮定的聲音,不知為何覺得平靜了下來。

    終於,不知是不是醫生明白了我的記憶的不確定性,他開始仔細向我說明事態。

    那個黃金周我似乎和家人一起去了北海道旅行。

    我立刻覺得很可疑,根本不記得去北海道旅行的事,我開始懷疑對方是不是編個故事來騙我。

    更加難以置信的話在持續著。對方說,從北海道回來的時候,我們的飛機墜毀了。啊啊真是的,這絕對是在胡扯,我開始覺得不爽了。

    為什麽要繞這麽大個圈子來騙我呢?這個惡作劇也太過分了。大家乘坐的飛機怎麽會墜毀,講大話也挑個可信的來說嘛。

    看到我保持沉默的樣子,醫生追問我是不是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他說,本人或許會將那當作夢境,但其中也許會隱藏著一些相關的記憶。

    這麽說起來,我仔細回想了一遍,想到了一些事。

    黑暗中,我的身體卡在什麽狹小而堅硬的空間裏,可以聽到遠處的風聲和不知是誰的呻吟。

    我渾身上下都很痛,可是對於自己為什麽會遭遇如此奇妙場景的不可思議感更加強烈,讓我覺得暈暈乎乎無法整理自己的思考。懷著一樣的感覺,我在黑暗中睜開了雙眼。

    回憶就到這裏沒有下文了。

    如果對人說起這件事,肯定會被當作是事故當時的記憶。可是真的如此麽?這隻不過是個夢罷了。對了,這肯定是某種關於怪夢的實驗!在晚餐裏混入安眠藥,然後趁我睡著以後偷偷把我運出來……

    可是醫生卻搖搖頭,給我看了一張報紙。

    雖然醫生已經把報紙展開,可是離我有些遠。我試著伸手去拿,右手突然覺得很痛。抬眼一看發現手正被石膏固定著。

    這時我才發覺,不止手臂,連腿上也打著石膏。

    好像真的受傷了,這到底是怎麽因事?

    麵對倍受衝擊的我,醫生摸了摸鼻子上的瘊子向我說明報紙上的報道。

    那是墜毀現場的叢林照片,雖然蓋著藍色的布單,卻無法將所有殘骸全都遮住,金屬碎片散亂在四周。身穿製服的自衛隊員抬出一個白色的擔架,那上麵躺著的據說就是我。

    實在難以置信。我本以為是隨便拿一張照片糊弄我,可是一旁的報道上的確有我的名字。最重要的是,我現在的確受了傷。

    看來,醫生所說的是真的。

    那我的家人怎麽樣了?我們全家一起去旅行,坐的應該是同一架飛機啊?

    醫生雖然欲言又止,不過最終還是告訴了我。

    隻有我一個人是事故的幸存者,和我一起乘坐那架飛機的人全都沒能獲救。我的家人全都死了,似乎是這麽回事。

    出院以後回到家裏,葬禮已經結束,佛壇上又新添了三個排位。

    就這樣,五個排位並排擺在一起的情景雖然一開始讓人有種不適應的感覺,但是習慣了以後覺得這樣也挺合適。普通的戰隊大多是五人,也許五這個數字比較符合日本人的感覺吧。

    拜托了,今天誰也別出現,就讓我們兩個人獨處吧。

    我再一次真心祈求,之後結束了打掃工作。

    藍子是在九點左右到的。

    每次都看她穿製服,已經好久沒見過她穿便服的模樣了。

    問她是不是有想去的地方,可是她卻說沒有想過。時間還早,外麵還有些涼,所以我們決定先在家裏清閑地享受一下。

    藍子說想打遊戲,然後興奮地坐到電視一旁,我則幫她把一切都擺好。

    兩個月前還稍微有用過,然後就一直放置不理。遊戲機上麵已經有些積灰了。

    藍子能玩的就是那種規則簡單的動作遊戲或者桌麵遊戲。我買的大都是一個人玩的那種,所以就從姐姐買回來的那些裏挑選藍子喜歡的類型。

    找出雙六一樣的棋牌遊戲,啟動之後存檔上出現了我和姐姐的名字。那是去年一月二日的記錄,應該是新年假期時一起玩的。

    選擇重新開始,正要輸入兩個人名字的時候藍子突然說自己不太擅長這種遊戲,所以想先看看別人是怎麽玩的。

    好不容易選了一個雙人遊戲,為什麽我非得一個人玩呢。我雖然很是不解,可是藍子催促我別想太多趕快進行。於是沒有辦法,我將對手設定成電腦後開始了遊戲。

    “話說回來,你的畫怎麽樣了?”

    一小時之後,之前一直在輸的我好不容易追上電腦的得分,藍子突然這樣問道。

    “畫布原來不是擺在那邊麽?我聽你說過,已經畫完了麽?”

    “還沒有完成,我不喜歡把客廳弄得全是油畫顏料的味道,所以已經挪到空房間去了。”

    “這樣啊。對了,我想喝點什麽,可以自己去冰箱裏拿麽?”

    藍子的三分鍾熱度讓我深深歎了口氣。

    “你根本沒在看啊,好不容易我才玩到有趣的地方。”

    “我知道啦,那我好好看就是了。”

    “算了吧,我原本也不想打遊戲的。”

    我存檔之後關掉了電源。

    “抱歉,我總是由著自己的性子。”

    藍子充滿歉意地笑了笑。

    “呐,那麽能不能讓我看看你的畫?好久沒看過小直的畫,我很想看的說。”

    “可是,你不是不太喜歡我的畫麽?總是提意見啊。”

    “才沒這回事,我很喜歡。隻不過覺得這種畫有點惡心,喜歡還是喜歡的,真的!!”

    “完全不是在誇我啊。”

    “真是吝嗇。好吧,小直不願意的話就算了。”

    聽了藍子的話,我陷入思考中。

    不是不願意。

    應該怎麽說才好呢。

    重點是我畫得很認真,卻總也畫不好。

    最開始的第一張實在沒有辦法隻得作廢,現在正在進行相同題材的第二張,可是現階段已經不知該怎麽下手才好了。想著畫文化祭展出的課題也許可以轉換心情,可是卻完全沒有效果。

    現在我已經卡在死胡同裏,說實話有些無能為力了。倒是希望有人可以看一看,然後給我一些意見。

    隻不過,正在畫的畫,盡管非常認真努力卻終究隻是個失敗品,對於一個畫手來說這是件相當敏感的事。一想到要給別人看就有些緊張,感覺很丟臉。

    在我沉默的時候,藍子已經開始在房間裏轉來轉去尋找其他的娛樂道具。這個人還是這麽不安分啊。

    “小藍。”

    我叫住她。

    “什麽?”

    藍子有些慵懶地轉過身。

    “我想讓你看我的畫。”

    我鼓起勇氣說道。藍子笑了起來,然後點了點頭。

    地麵鋪著地板,牆壁上則是潔白的壁紙,窗子隻能開到一個很小的角度,所以隻有打開門才能充分通風換氣。就像一個棺材一樣,是個密閉的房間。

    本來也是用來作儲物室的,沒有什麽重要的東西。把其他東西都搬到牆邊就留出了作畫的空間。在這個空間裏鋪上報紙,把一切油彩畫的畫具堆在上麵,就像一個小型工作室一樣。一打開門就聞到一股濃鬱的油彩氣息,我帶著藍子走了進去。

    畫架上還擺著沒有完成的畫。我一個人悄悄關起門來畫的這幅畫,頭一次暴露在其他人的視線之中。想到這一點,我又開始緊張了。

    “那個瓶裏是亞麻仁油吧?”

    她指著不是房間中央的畫架,而是窗子一旁。

    “真懷念啊。變黃後被光一照又馬上恢複了透明。以前曾經學過呢,不過,有沒有不會變黃的油啊?”

    “好像是有的,不過我還是最喜歡亞麻仁油。先別管這個,好不容易來了還是先看畫吧。”

    我垂頭喪氣地說道。

    “抱歉抱歉。”

    藍子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說道。

    “是這張吧。原來這就是小直拚命努力畫的啊。果然是幅讓人惡心的畫。”

    “果然你還是說了‘惡心’這個詞。”

    麵對我的抗議,藍子安慰道。

    “嘛,不過還是很漂亮。馬蒂斯還是魯奧風?是哪種來的?”

    她一邊笑一邊說道。很明顯是在隨口調侃我,雖然之前已經有了覺悟,可是我一點兒都不能釋懷。

    “還有其他的感想麽?”

    我站在藍子身旁,和她一起看自己的畫。

    “感想什麽的,我其實也不太懂畫。而且還是這麽抽象的……等等,讓我再仔細看看。”

    藍子緊盯著前方。

    “一開始並沒有這樣的打算,可是結果卻變成了一張抽象畫……確實這可不好懂。對了,這幅畫我想畫的是……”

    就在我打算給她點提示的時候——

    “不許說!說出題材就不算我自己猜的了。”

    “可是,我要是不說明白你肯定不懂的。”

    但藍子卻不肯妥協。

    “沒關係,既然小直畫得那麽認真,仔細看一定能明白的。唔唔唔……”

    她低聲說著,一臉認真地盯著畫麵。

    “也用不著看得這麽認真啦。”

    看著別人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的畫,感到有些窘迫的我說道。雖然不願意聽隨隨便使的感想,但是如此集中也讓人有些困擾。

    “我說啊,我覺得必須盡可能和創作者一樣集中才是起碼的禮儀。”

    藍子低沉著嗓音說道。

    “這、這樣啊。可是,我畫畫的時候其實一直……”

    “安靜點。”

    “啊,嗯。”

    於是藍子就這樣看了三分鍾左右,最終還是隻得歎了一口氣放棄。

    “不行了,果然我沒有看懂這幅畫的慧眼。我看不明白啦。”

    她垂頭喪氣地說。

    “沒有這回事,你這麽仔細看我就很開心了。果然拿給你看真的是太好了。”

    “真的?不過我是真的覺得很漂亮啊。而且和之前看過的畫有一些不同。”

    “盡管還是那麽惡心?”

    “嗯,這點還是沒變。”

    藍子笑道。

    “那,你能告訴我什麽是正確答案嗎?”

    “總覺得說出來有些不好意思。”

    “什麽啊,現在才知道不好意思?”

    “我知道啦,這樣的話你還是親身體驗一下實感吧,這樣的表達方式比語言更好。”

    “體驗?”

    藍子覺得很不可思議,我點了點頭。

    “就是這個,這是駿哥給我的。”

    我帶她走自己的房間,遞給她裝著蝴蝶翅膀的小瓶。

    可是她還是一臉不解。

    “這就是你畫的東西?”

    “不,這隻是給你看的,很漂亮吧?”

    雖然我這麽說,可是——

    “唔,一般般吧。”

    藍子歪了歪頭,很快就把它放回桌上。

    “我可不喜歡什麽蝴蝶的屍體。”

    “是這樣麽?”

    “沒錯。”

    “那麽,失禮了。”

    我爬到床上關緊百葉窗,走廊裏的光線都是從這照進房間的,這樣一來房間裏便一片漆黑了。

    “你幹什麽?”

    在黑暗中,藍子驚叫了起來。在黑暗中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我不是說要讓你看看我畫的東西麽?”

    我進一步說明。

    “可是這麽暗什麽也……”

    藍子不安地說。

    “不這樣是不行的。”

    “你不要做什麽奇怪的事啊。”

    “奇怪的事是什麽啊?我才不會做呢。”

    說著說著我已經能看到藍子的臉了,可能是身處黑暗中看不見的緣故吧,她的表現顯得十分沒有防備。

    終於她的眼睛也習慣了黑暗,和我的視線交匯。我微微點了點頭,她也跟著我重複了這個動作。

    “要做什麽呢?”

    不知是不是恢複視覺稍微平靜了一些,藍子用沉穩的聲音說道。

    “也差不多了。”

    我跪在藍子所坐的床上,伸手去碰剛才關掉的百葉窗。稍微把窗戶開了一個小縫,這時一道像細線一般的光照了進來,仿佛為黑暗的房間平添一條白色的幕布。

    “小時候可能也給你看過,我非常喜歡這個。”

    我一邊說一邊伸手去碰那扇幕布,指尖處稍微感到些許暖意。

    “啊啊,是這個啊。”

    藍子低語著,伸手輕輕抓了抓床上的一線光亮。

    “記得麽?”

    “嗯。”

    藍子像個孩子一樣拚命點頭,她的發梢碰到了我的臉頰。

    不知何時,我們已經近到喘息都可以交融在一起的距離了。

    “小的時候,記得我們也這樣一起看過這幅景象。”

    藍子一邊來回移動指尖一邊說道。

    “想畫的就是這個。”

    “這個?”

    “嗯,小時候這麽做的時候,會覺得非常興奮非常舒服。光在外麵是那麽常見,可是為什麽隻有在漆黑的房間裏才閃耀出這樣奇特的光輝呢?”

    “是啊,那時候小直超興奮的。這樣啊,原來是想畫出這個情景啊,說起來還真像那麽回事呢。”

    藍子有些感慨地點點頭。

    “嗯。”

    盡管我看著她的臉,可是由於剛才一直盯著耀眼的光線,導致我的視力穿透性有所下降,她的表情已經看不清了。

    我放棄了這個念頭接著說道:

    “去年大家都死掉了。那時候我回家以後就一直在睡。”

    不管做什麽都覺得心情很沉重,舅母來的時候會吃飯也會和別人打招呼,她不在的時候就一直躺在床上。覺得起床好麻煩,百葉窗也是一直關著的。

    睡多了以後睡眠就變得很淺,總是在做夢。我不斷在半夢半醒的狀態間徘徊遊離。

    時不時浮上意識表麵的隻有對過去的回憶。明明是小時候的事,可是不知為何記憶卻是那麽鮮明。在這樣的記憶支配下,渡過清醒的時間也變得更加容易。

    想起那時經常玩的光線幕布遊戲。於是我站起來伸手去碰百葉窗。似乎內心中認為隻要這麽做就能找回小時候那種充滿活力的感覺吧。

    “可是我卻什麽感覺都沒有。光線幕布照亮了房間裏的灰塵,由於瞳孔放大似乎比平時更加耀眼了。當時我的心裏隻有這樣的想法而已。”

    藍子一臉凝重地聽著。

    因為她的表情太嚴肅,我本來想說個笑話轉換一下氣氛,可是卻組織不好語言,隻得繼續說道:

    “當時我想可能是因為身體和心情不好所以什麽感覺都沒有。那時我也知道自己並沒有處於一個正常的狀態。等再恢複一點的時候那種很懷念的感覺一定會回來的吧。”

    所以,我要先適應家人不在的生活,恢複到過去的活力時再繼續嚐試。就像這樣,讓少量的光線漏進黑暗的房間裏。

    可是,果然還是一點意思都沒有。隻覺得很漂亮,可是卻找不回兒時的心動感覺了。

    雖然有些遺憾,可是我認為這樣也是正常的。每個人隨著年齡的增長都會學會很多事,興趣也會轉變。以前很喜歡的周日戰隊動畫,現在我也根本不會看了。我想這種事也是同樣的吧。

    我也知道這是沒辦法的事,可是就是會覺得寂寞。所以,我希望至少把現在可以想起來的事通過這種形式記錄下來。

    雖然現在我無法創造出和過去相同的感動,可是我還是記得過去所感覺到的那種心情。是我偶然之間記起的,之前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也已經忘記了。趁著沒有忘的時候必須留下點什麽,不然馬上又會忘掉了。如果這次再忘掉的話,也許這種感覺真的會就這樣消失了。

    “我非常不願意這樣,你明白麽?”

    聽了我的話,藍子無言地點頭,這讓我稍微鬆了一口氣。

    “所以說,想畫的與其說是這幅景象,不如說是這樣的‘心情’或者‘感覺’。想畫的東西本就是抽象的,所以畫出來便也成了抽象的畫。本來並不想畫得這樣難懂……總之,就是這麽回事。無論多仔細看也看不懂吧?”

    我說完了,藍子還保持著沉默。

    我有些慌亂,於是再次伸手碰向百葉窗。全部打開之後,外界的光線一下子驅走了黑暗,房間裏回到了平時的感覺。

    “好刺眼。”

    藍子輕聲說著,她眯起眼睛微笑。這笑容不知為何讓我有些安心。可是這種安心又衍生出了別的擔心。

    “呐,小藍。”

    “什麽?”

    “有件事我不希望你誤會。”

    我略帶困惑說道。

    “是什麽?”

    小藍用半開玩笑的口吻回應。

    “剛才我說起家人死掉時候的心情,隻是為了說明畫的主題,所以……”

    “我明白的。”

    藍子笑著打斷我的話。

    “沒關係的,我沒有誤會。”

    “真的?”

    “不用特別強調。我們都已經認識多少年了,要相信我嘛。”

    藍子抗議道。

    “我知道了,相信你。”

    聽到我的話,藍子笑著點了點頭。

    我終於解決了所有的擔心,輕鬆下來坐在了椅子上。

    “那,之後要做什麽啊……”

    我的話還沒說完,突然被她打斷了。

    “啊!那個!”

    藍子突然伸手指著書架。

    “誒,什麽?”

    “那個,是以前的素描本吧?小時候用的那種,現在你還留著啊?”

    藍子走過去,自顧自地把素描本拿出來興高采烈地翻來翻去。

    “不要隨便亂碰啊。”

    我生怕自己畫過什麽讓人尷尬的畫緊張得不得了,可是藍子卻沒有聽見我的話。

    “啊,這個不是我麽?”

    她說著,翻到那頁展示給我看,上麵是一張歪歪扭扭的女孩的素描圖。

    “呃,是的。可是,你還真看得出來,明明畫得那麽差勁。”

    “才沒這回事呢。很像的。這真是我的寫照啊,唔哇,好懷念啊!”

    藍子高興得蹦了起來。

    那一天,最終我們哪兒都沒去。

    我們一起看素描本,一起欣賞我最喜歡的畫家的畫集,一起探討之前向藍子借的書的內容,就這樣度過了一天。

    兩個人一直單獨待在我狹窄的房間裏。我看著藍子豐富的表情,突然無法自已地很想碰觸她。

    這可不妙,我想要集中心思在對話上,可是胸中卻被這樣的感覺充滿,心神早已不知飛到何處去了。

    今天藍子穿的是白色的毛衣和裙子,裙子的一端露出了她的膝蓋。

    她和我在家裏經常看到的那些朦朧的幽靈不同,是有真實存在感的。她的側臉正在陽光的照耀下閃著亮光。黑發上點綴著綠色的光芒。這種綠色也是所謂的構造色。

    於是我便跟她談起了構造色的話題。

    “這樣啊,我的頭發跟魚鱗有同樣的功能啊。”

    藍子微笑著。

    她擁有萬花筒一樣善變的情感,這雙大眼睛為她平添了一股機敏的感覺。

    經常開她玩笑說“如此受歡迎還真讓人意外”,其實一點都不意外,我打心裏這樣認為。

    終於感到肚子餓了,兩個人利用廚房現有的東西做了一頓飯。

    然後兩個人一起打遊戲。在太陽慢慢落山窗外還沒有變黑時,藍子回去了。

    她回家以後,媽媽開始在廚房自言自語,姐姐也開始啪嗒啪嗒在樓梯上走來走去,廁所又被爸爸占領了。我很感謝他們在藍子還在的時候都沒有出現。

    是聽到我早上的拜托了麽?如果是這樣的話我也許會開始經常整理佛壇。每天都整理得幹幹淨淨是不是就能讓我自由使用浴室了呢?

    晚上想給藍子打個電話,可是手機裏卻沒有儲存她的號碼。

    雖然想著這可能是哪裏搞錯了,可是仔細一想我好像沒有打電話給她的記憶。也許一開始就沒有存過她的號碼吧。

    六

    “小直,下次和舅母一起去醫院吧。”

    向舅母詢問小藍的電話號碼時,舅母一臉凝重地說。

    “你不要害怕,聽我說。”

    說到這裏舅母有些難以啟齒的樣子,在我的催促下她終於繼續說道:

    “半年前開始小直總在說‘小藍’……可是我家根本沒有這個孩子。可能這個孩子本身就不存在,隻有小直才能看到她。”

    對著根本無法消化這段話的我,舅母繼續說道:

    “這不是玩笑,是真的。我以前怕一下子告訴你會讓你害怕,可是這種事不用太擔心。我問過醫生,會出現這種現象也是很常見的,一定是太累了,所以不用擔心,畢竟發生了那麽多事嘛。小直,和舅母一起去醫院吧。我已經大致跟醫生說過情況了,所以你不用過多擔心。隻要去醫院接受醫生的治療,一定會痊愈的。”

    完全不明白舅母在說些什麽。總之她是很鄭重的,可是話的內容太天馬行空完全沒有真實感。我隻能暈暈乎乎地站在那裏。

    “真的沒有這樣的孩子。呐,你怎麽才能相信舅母的話啊?”

    舅母到底怎麽了?小藍怎麽會不存在呢。我經常和她在一起,也去過她的房間。對了,帶舅母去看她的房間,她就會意識到自己的不正常了。

    可是,我所認為的藍子的房間卻是間沒有生活感的客房。

    “你還不相信麽?也是,突然這麽說肯定不會馬上接受的。不過,這下你應該明白舅母為什麽要你和我們一起生活了吧?小直雖然很自立,但畢竟太年輕了。孤身一人是很難的,很容易疲倦。我說啊……”

    舅母說了很多,可是我不記得她之後說了些什麽。我回到客廳裏,伸手去拿自己的背包。

    “不要回去,我們馬上去醫院.我已經預約好了。你就這麽不願意嗎?可是……那好吧,那樣的話舅母和你一起回家……啊啊,這樣啊。既然你這麽堅持也沒辦法,我會聯絡醫院過一陣再說的。可是,你辦完自己的事之後一定要回來這裏哦。真對不起小直,我應該早點跟你說的。舅母在這種時候總是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不過,現在已經沒問題了,我們一起加油吧。”

    總之我想趕快回家,然後趕快睡上一覺。睡一晚起來之後一切都會恢複正常了吧。

    可是回到家後,我卻異常清醒,根本睡不著。我找出桌上那本從藍子那裏借來的書,翻來看去,上麵寫著父親的名字。頓時我感到一陣頭暈目眩,腳都站不穩,一屁股坐到了床上。

    這時舅母打來了電話。

    “沒問題吧?已經回到家了?還難以接受麽?”

    我告訴她沒有什麽問題,隻不過別人沒說時自己也根本沒有察覺,所以覺得有些丟臉。

    “你終手相信了?”

    舅母似乎鬆了一口氣。

    可是,我還是告訴她不太想去醫院的心情。舅母還是有些激動。

    我告訴她,除了藍子的事外,我也沒有別的奇怪的地方,有些事即使是醫生我也不願意說出來,所以請她給我點時間整理下自己的心情,她沉默了。

    幾天之後駿哥很難得地到我家來拜訪。

    “喲,我聽說了,來看看你怎麽樣,還好吧?”

    我回答還好,但是不知駿哥是否真的相信。他露出了淺淺的笑容。

    “我也有責任啊。”

    把他請進家門之後,他一邊摘掉手套一邊說道:

    “今天我有話要對你說。很抱歉之前一直什麽都沒有做。說真的我自己的事就已經很頭大了,根本沒閑工夫管別人,所以一直忽略了直之。”

    “駿哥本就是這樣我也沒有多想,隻不過舅母他們應該早點告訴我才對。”

    我老實地說道。

    “這可不容易啊。突然有人跟你說眼前有個不存在的人你會怎麽想?一定會嚇一跳吧,然後就會覺得很恐怖。冷靜下來之後才能平靜地思考。每個人都需要時間的,這也沒有辦法。我們家的二老一直很重視直之,所以會更加慎重。”

    “就好象處理傷口化膿一樣,太慎重的話也讓人很困擾啊。”

    “話是這麽說,可是你遭遇過事故的事大家誰都忘不了啊。”

    駿哥苦笑著想要掏出香煙,卻在中途停止了動作。

    “不太希望因為這種事受到特殊的對待啊。雖然有些不太合適,不過我認為,覺得我可憐的人和對他們很重要的人某一天也都會死掉。為什麽要把我看得這麽特別呢?反正大家都會死,駿哥不這麽認為麽?”

    “是嗎?我覺得其他人都會死,可是我自己永遠都死不了。”

    “什麽意思?”

    聽了我的話,駿哥笑了起來。

    “因為死了就沒有意識了嘛。這樣一來,我根本看不到什麽死後的世界,於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的時間就是永遠了。”

    “總覺得你這個理論充滿了破綻……”

    “才沒有。對我來說,世界就是我所見的一切。首先,不可能通過他人的角度觀察和思考。所以我不會死。這絕對是真理。所以就覺得別人很可憐,因為大家都會死掉。”

    “我可沒法像你這樣看破紅塵。”

    “不是什麽看破紅塵,這是我想切實地向生存展開的求愛行動。你是不是不太明白?算了,反正這也是我的自由,畢竟是自己的想法嘛。”

    他這次笑出了聲來。

    “關於這件事,雖然很想跟你多聊一些,不過今天已經沒什麽時間了。這件事就說到這裏吧。我不是為了說這個才來的,今天還有些話一定要同你說。”

    “一定要說的事?剛才好像說過責任什麽的……”

    “沒錯。全都是我的不好。”

    駿哥很抱歉地撓撓頭。

    “怎麽回事?我完全聽不懂。”

    “你所說的那個叫藍子的女孩,是在我的提議下誕生的。”

    “誒?”

    “那是很久以前,我和直之一起想出來的。可是我早就忘了,直到我們家老媽說出小藍這個名字吋,我才想起來的。”

    “還說這件事,你確定不是在開我玩笑麽?”

    “啊哈哈,你還真是多疑。小時候明明我說什麽你都會信的。不過我說的確實是真的。那個,也許你忘了,藍子這個名字是我想出來告訴你的。”

    “亂講!”

    “不是亂講,要我告訴你來源麽?”

    “真的有來源麽?”

    “當然有了,古希臘神話中有個隻能在黑暗中現身的青年和少女相愛的故事。這個青年就是愛神愛羅斯,‘小藍’的名字就是由他的名字中衍生出來的。隻在黑暗中才能看到的神和隻有直之心中才存在的少女不是很相似麽。小時候我應該向你說明過,還記得麽?”(編者注:愛羅斯與藍子的讀音近似)

    “說的倒是合情合理,可是我不記得了。這是真的麽?”

    “說這種謊有什麽意思。看來你是忘了個幹淨,不過這也難怪啊。”

    “看上去似乎不是在騙我。”

    “因為這就是真的啊。那時候我剛上初中,你差不多十歲左右。書店的涼君那時候突然病死了對吧?聽說了這件事後你很害怕,來找我的時候害怕得哭了出來。那時候的你明明正處在天不怕地不怕的時期,看你哭了還嚇了我一跳呢。”

    “有這回事?”

    “啊啊,那時候我就想出了這麽一個架空的女孩,說可以用來安慰受傷的心靈什麽的。”

    “涼君死掉的事我記得,可是這個……”

    “不是胡說的。我覺得很抱歉,輕率地慫恿別人做這種事。”

    “倒是也無所謂,其實我不覺得能看見她有什麽不好。”

    “真的麽?”

    他很意外的樣子,我點了點頭。

    “畢竟沒有給眼下的生活造成什麽障礙。盡管舅母告訴我的時候一時接受不了,不過仔細想想,如果不影響正常生活能看見也沒什麽不好。畢竟,看得見什麽看不見什麽都是我的自由。我的內心不管是正確的還是有了什麽問題都不希望別人指手畫腳。”

    “真有意思,這樣的想法也不錯。”

    駿哥笑了起來。

    “不要笑啊。我也知道我肯定有不健全的地方。舅母他們說我肯定生病了,我也覺得……”

    “我沒有笑你。我覺得這樣很好。就像你說的,誰也不能對別人的內心世界指手畫腳。你既然這麽想就沒有必要強迫自己改變。隻要不影響正常生活的話。”

    “沒有什麽影響。隻不過覺得,再這樣下去,會變得更奇怪也隻是時間問題了。”

    “不要突然說這種沒自信的話嘛。如果不安的話還是老老實實去醫院好了。”

    “我就是不知道到底應該怎麽辦嘛。”

    “這應該由你自己來決定。沒有絕對正確的事,隻要順從自己的心就好了。反正誰也不知道這個世界到底是多數人正常還是少數人正常。要是像別人一樣一股腦地全盤接受,才會變得更加不正常呢。其實我說的你也不要那麽當回事就對了。”

    “你這麽說我很困擾啊。”

    “這話聽起來也許很冷漠,不過本身人的想法就各有不同。要是強製按照他人的思想狀態活著,我想誰都會受不了吧。起碼我是這樣認為的。他人的想法根本沒有那麽多的價值,自己的事隻有靠自己來思考。”

    駿哥淺淺地笑了。

    “總之,我是為了說這件事才來的,看到你沒有受毀滅性的打擊真是太好了,還有什麽別的疑問麽?”

    “有一個問題。”

    “說吧,什麽質疑我都接受。”

    “抱歉,不是什麽質疑,隻是單純有件事想問駿哥……”

    我說說是極其質樸的問題。

    聽了舅母的話以後,我確認了很多事,終於理解了川澄藍子這個人是我虛構出來的架空存在這個事實。

    雖然理解了,卻不太能夠接受。

    “真的很有存在感。皮膚的質感和附近有人的空氣感都非常真實。而且她不管說話還是做事也都像真的人一樣。這些居然全都是虛構的。”

    我覺得實在很不可思議,所謂幻象應該是像我家人那樣的,可是存在感卻截然不同。有時也能很清晰地看到家人們的樣子,可是和藍子那樣的真實感一點也不一樣。

    “看起來真的有那麽真實麽?”

    “嗯,比街上擦肩而過的陌生人們還要真實呢。”

    “這還真是讓人羨慕啊,我也好想看看。”

    駿哥的眼中閃著好奇的光芒。

    “我說,這件事最傷心的是我,最不能相信的也是我。看上去那麽真實的女孩卻是個空套子。幻象不就是隻有表麵而沒有內心麽?完美的外表下隻有無盡的空虛。我一想到這裏就覺得好失望啊……”

    “這樣啊,原來如此。你意識到是僵屍了啊。”

    “什麽?”

    “我聽了你的話才想起來。這在哲學上稱為僵屍,並不是恐怖電影的那種。”

    “有這種東西??”

    “嗯,這是對人心的思考實驗中所使用的概念。外表和行為都和人類一樣不管做什麽樣的物理測試都無法區分,但是就是沒有感質。”

    “感質的指什麽?”

    “比如看到紅色的時候,舔到甜的東西的時候,心裏都會升起某種‘感覺‘不是麽?這種感覺就是所謂的感質。”

    “哦,原來還有這種概念啊。”

    “這對你這種畫畫的人來說是個很重要的概念,應該記好了。”

    “也就是說,這種僵屍是沒有內心的存在麽?”

    “我不知道內心究竟是什麽樣的界定,如果指的是感知事物的內心的話,應該如你所說的沒錯。不過,這不是什麽重要的事,隻不過是我突然想起來了而已。”

    “哦,僵屍麽……”

    這種語感確實和我的印象重疊起來了。

    這時駿哥對陷入沉思的我說道:

    “不過,誰知道呢,我覺得如果我這種人算有心的話,那麽剪刀或者縫紉機什麽的也都應該有心了吧。從我的角度出發,也不能認定你的幻想就是沒有心的。”

    “我所看到的藍子也能感覺到什麽嗎?”

    “誰知道呢,也許正相反。”

    “相反……”

    “反正,我是不承認這種人類和僵屍的區別就對了。”

    不知道哪裏好笑,反正駿哥自己說著苦笑起來。

    我雖然覺得僵屍這個概念很複雜,不過還是決定等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再繼續思考這個問題。在駿哥回去之前,我還有一件事想向他確認。

    “是什麽?”

    聽說我有疑問,駿哥反問道。

    “呐,藍子真的是我和駿哥想象出來的麽?”

    “沒錯。”

    駿哥點點頭。

    “有沒有什麽本來就存在的原型啊?”

    “啊啊,原來如此。你認為自己有可能遇到了那個原型呢。看來你還是不能接受幻覺這件事呢。”

    “不是這樣的。”

    我雖然否定,不過心裏明白,的確被他說中了。

    “很遺憾沒有這個原型。川澄藍子完全是從零開始創造出來的架空人物。”

    駿哥說著,仿佛看穿了我的內心一樣。

    七

    現在教室裏的所有人都知道,小野田同學的自言自語症越來越嚴重了。

    雖然曾經多次看到對此頗為擔心的老師找她談話,可是她的反應卻很冷淡,回話隻有一句“沒關係”而已。

    文化祭臨近,班裏主辦的是鬼屋,大家花了一天時間進行準備。用桌子和瓦楞箱堆出道路,還做了各種怪物的服裝。

    大家正搞得熱火朝天的時候,隻有小野田同學一人站在教室的一角,還不斷自言自語著什麽。期間聽到有女孩子的小聲嘀咕著“好可怕”,可是並不知道是誰說的。

    外出買全班份飲料的田中君回來了,這時小野田忽然發出了撕裂空氣一般的叫聲,伸手去推剛做好的桌子和瓦楞箱堆出的牆壁。

    眼看即將推倒桌子的時候,她突然踩在地上散亂的廢紙上,腳一滑失去平衡倒了下去。咚的一聲頭部受到了猛烈撞擊,之後便不動了。

    教室裏一瞬間陷入了死一般的寧靜。有個女孩搖晃著倒下的小野田的身體,可是她卻沒有反應。即使倒在地上,小野田的眼鏡也依舊架在她的鼻梁上。

    馬上急救車就把小野田同學運走了,教室裏所有人又開始像之前一樣繼續工作。

    轉天便是文化祭當日,我在美術教室裏留守。

    今年美術部的企劃是“用油畫描繪角色”,因此展示用的屏風上貼滿了漫畫角色以及企業的吉祥物,畫的旁邊標著作者的名字。我用後印象派風格畫了一副鴨子的畫,並將其貼出來展示。

    因為題材的緣故,參觀的人比預期的還要多。看管展品的我坐在入口處,負責接待客人,並在本上畫正字統計人數。

    “是佐方君吧?”

    突然聽見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我抬起頭,眼前站著一個身著便裝的女性,對方似乎知道我的樣子,可是我卻想不起來她是誰。

    幾秒之後我突然想起這是去年畢業的學姐。於是我點點頭,對方鬆了口氣。學姐的記憶也很模糊吧,畢竟當時我是一年級她是三年級,而且我還有一段時間在住院,雙方的印象都不深刻。

    “我看到畫了,很可愛哦。”

    被學姐誇獎了。

    聽到我說那是很惡心的怪畫後她露出很驚訝的表情,似乎我的回應不太妥當。

    傍晚,文化祭結束後,記事本上的正字幾乎是去年的三倍。知道這件事新井老師和其他的部員都很高興。

    老師說“多虧佐方君回來社團活動了”。

    我雖然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不過不想掃他們的興,隻得暖昧地點點頭。

    之後,應大島君要求去了卡拉OK,同行的還有文化祭大島君剛認識的其他學校的女生。她們那種黏黏糊糊的感覺讓我有點不爽,但是大島君似乎很高興,於是我也就跟著客套了一下。

    和每天一樣,舅母也打來了電話,她很擔心我的事。我覺得我的心境越來越平和。是真的很平靜。之後舅母又提起了一起生活的話題,可是我又一次拒絕了。

    然後不再是電話,而是兩個人一起到我家拜訪。

    一開始氣氛有些凝重,可是他們看了我的生活之後稍微有些安心了。

    最近,我可以把家事做得完美無缺了。洗過的毛巾會放到指定地點疊好,每一餐也盡量自己做,避免吃一些垃圾食品。因為我不想讓人懷疑我的生活被弄得一團糟。

    舅舅他們又一次談起了去醫院和一起生活的事,可是我都以沒有必要為理由拒絕了。然後我告訴他們,我已經看不到藍子了。

    “這樣啊,也許是自己痊愈了也說不定。沒有事的話就再好不過了。”

    舅母高興地說著,我點頭稱是。

    “本人說了沒問題,應該是沒問題了吧……”

    舅舅好像還沒有完全相信的樣子,不過似乎警惕心也已經降低,不再有什麽強硬的要求。

    就在我們說話的時候,藍子也在客廳裏,並且笑得很開心。

    從我意識到她是幻象的那天開始,藍子便稍微有些不同了。

    她一直在家裏出現,而且微笑著跟我說話。

    可是,她的身影已經成為了幻象,聲音也好像在深海中似的聽不清楚。就和之前我的家人一樣,成為了不完全的存在。一開始出現在我眼前的如果就是這樣的情況的話,我肯定不會認為她是真人的。

    舅舅他們回去以後,大島君打來了電話。

    “呐,之前的女孩子說還想去玩。她似乎很喜歡佐方哦。我們一起去吧,佐方偶爾也想這樣過一下普通學生的生活吧。每天都很寂寞不是麽?”

    雖然大島君好像很有興致,但我還是拒絕了。

    轉眼就進入了十一月,街上一下子變得寒冷起來。

    從文化祭前一天就沒有再來學校的小野田同學正式辦了退學手續。雖然她不在了之後班裏的同學經常開玩笑似的談起她的傳聞,可是大家都知道那隻是臆測,真正的情況沒有人知道。

    就這樣因為傷病退學的學生並不少見,幾乎幾年就會出一個。她的書桌不知何時從教室裏消失了。

    這一陣我每天都睡得很淺。

    無論如何也睡不著讓我覺得很無聊,於是想找藍子和姐姐她們聊天,可是從來沒有成功過。

    她們好像聽不到我的話,而她們的話我也聽不清楚。

    睡著睡著,我開始做夢。這一天我做了這樣一個夢。

    所有的一切都是橘紅色的。天空,地麵,建築物,路上的行人都被染上了這種顏色。

    恐懼在心中不停翻湧,我加快了腳步不知奔向何方。

    終於到了一個充滿日式風格的屋子前,那是改裝之前的川澄家。改裝是在我中學時進行的,這大概是在那之前的事吧。

    我跑到駿哥的房間裏,出現在我眼前的是少年時代的他。

    唯有與年齡不符的冷靜表情沒有改變,他隻是挑了挑眉,無言地把我迎了進去。

    小的時候,我隻要有什麽事馬上就會跑去找駿哥。大家都說駿哥是個頭腦很好的人,不管有什麽問題他都可以解答。我信任他勝過任何人,甚至是我的父母。在當時的我看來,世界上沒有駿哥不知道的事,他對我就像是一個神一般的存在。

    不,也許現在我的這份依賴也沒有改變。一有什麽困擾的事馬上就想找駿哥商量。

    那時候我滿心都被這種感覺支配,到嘴邊的都是一些自己也不明白的支離破碎的話語。駿哥幾乎沒有多問就理解了。然後從他的態度來看,我其實還有救。

    年幼時的我冒出了一些“寂寞”或者“害怕”這樣的詞語,駿哥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為什麽會寂寞呢?你有家人還有溫柔的姐姐,不是很幸福麽?你們的關係不是很好麽?”

    確實是這樣的,可是我卻非常孤獨和寂寞。即使和大家一起說話,一起吃飯,我還是會覺得寂寞,害怕得不得了。

    “晚上睡著時如果突然死掉了怎麽辦?誰都沒法救我了不是麽?”

    聽到我這麽說,“噢噢,說的是涼君的事吧”,他終於恍然大悟。

    涼君是和駿哥同年的朋友,也經常和我一起玩。他前幾天突然死去,我也參加了葬禮。

    雖然參加了,可是卻不知道應該做些什麽,隻能跟著大人走來走去,這時,我被一個不認識的大嬸叫住了。

    “小涼是得了一種猝死病死掉的。小朋友,你知道什麽叫猝死病麽?”

    大嬸眉頭緊鎖,低聲嘶啞著說道。喪服上飄來了一種很強烈的殺蟲劑味道。

    我回答不知道,於是大嬸告訴了我。

    這似乎就是晚上睡覺時突然死掉的一種病,沒有原因,也沒有前兆。昨天為止還那麽健康的人突然一下就死掉了。

    “這就是死神大人的惡作劇吧。”

    又皺了皺眉頭之後,大嬸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剛聽說這回事的時候什麽都沒有想,可是過了兩三天之後我突然害怕起來。

    最重要的是,根本沒有任何原因。沒有理由的事可能發生在任何人身上,而且防不勝防。爸爸也好媽媽也好姐姐也好,如果有人能保護我還會梢感安心,不過他們全都做不到。

    不管身邊有誰,做了些什麽,自己都會在夜裏一個人孤獨地死去,這樣的情景讓我連想都不敢想。

    “這個大嬸還真是壞心眼。”

    駿哥的眉頭皺了起來。

    “怎麽辦,我好怕啊,有什麽辦法麽?”

    “沒有,至少我是不知道。”

    駿哥一臉冷靜地說道。

    “不過,不管死法如何,大概都是一樣的。所有人都將是孤獨地一個人死掉。”

    “有什麽不用死掉的方法麽?”

    我不停追問。

    “沒有。”

    駿哥直截了當地說。

    “騙人!明明有這麽可怕的事,大家怎麽都不害怕呢?其實是有什麽方法的吧?”

    被我拽住衣角,駿哥顯得十分困惑。

    “真的沒有。”

    “可是大家笑起來多開心啊。”

    “那是因為大家不會整天想著這樣的事。如果仔細一想,誰都會感到害怕的。”

    “為什麽不想?這不是最重要的事嗎?死了不就什麽都完了嗎?”

    在我的腦海裏出現了至今為止看過的電影中所有人死掉的畫麵,都是些人被砍斷或壓扁一樣的影像。我才不要那樣呢。

    “每個人會想的,可是並不會一直不停地想。畢竟想這些沒有辦法解決的事是很痛苦的,而且每天還有那麽多事要幹呢。大家都很忙的。”

    “我做不到,沒有心情想其它事了。”

    “你馬上就會適應了。並不是什麽難事。”

    即使他這麽說,我還是很害怕。萬能的駿哥都說了沒辦法,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於是當場哭了出來。

    駿哥一臉困擾地繼續對我說道:

    “直之,你要理解這個構造,這樣的話也許你就不那麽害怕了。”

    我一邊哭一邊點頭。

    “所有人的頭腦裏都有一個房間,那是自己專用的房間,隻有自己一個人在裏麵,其他所有人都在外麵。雖然也有窗戶,可是那個窗戶太小,隻能看到有限的東西。再加上玻璃還是扭曲的,所以你所看到的東西也不一定正確。”

    我雖然不太理解這些話的內容,不過駿哥的語氣比平時還要溫柔,所以我稍微恢複了平靜。

    “那個,最重要的就是,誰也進不去別人的房間,並且走不出自己的房間。現實中不管如何交流,守在身邊都是不行的,這樣做也不能使別人走進你的心裏。不止是猝死病,也不隻是死的時候,活著的時候也是一樣的。”

    “呐,死到底是什麽?死了是什麽感覺?”

    我因為聽到“猝死病”這個單詞起了反應,又開始哭起來。

    這時駿哥轉過臉,好像在思考什麽的樣子,隨後說道:

    “我也不知道。這個問題誰也不會知道的吧。畢竟現在在這裏的所有人都沒有死掉過,隻是都在期待那個時刻的到來。”

    “一點兒都不令人期待!”

    “這些隨便怎麽樣啦。現在對直之來說需要的是盡早平複自己心情的方法。”

    “有這種方法麽?”

    “不管什麽時候,隻是自欺欺人的話方法要多少種有多少種。我雖然不太喜歡這種事,不過這種時候也不能再拘泥於自己的好惡。我有時的確太由著自己的的性子了。”

    駿哥自嘲著,臉上一瞬間浮現出特有的笑容。

    “關鍵是,不管眼睛看不見還是耳朵聽不見,隻要有個人在直之心裏,隨時都能看得到就行了,對吧?”

    “可是,你剛才不是還說誰都進不去麽?”

    “我說,外頭的人當然進不去了,我們隻要從裏麵創造一個就好了。”

    “什麽意思?”

    聽了我的問題,駿哥笑了起來。

    “直之不是總想象什麽新品種的恐龍或昆蟲畫出來嗎?記得你經常跟我說這樣的事。這個和那個其實是一樣的,隻不過這次不是恐龍,是要創造一個朋友。”

    “朋友?”

    “其實一般來說不用這麽做,隻要有個年齡相仿的朋友就可以了。可是直之交不到什麽朋友……不過,也不是你的錯啦。”

    駿哥微微皺起眉頭,馬上又咧嘴笑了起來。

    “那麽,我們一起想想這個朋友是什麽樣的吧。”

    這時我醒了過來。

    還沒有到黎明,時鍾上顯示為淩晨兩點。

    我想起來了。沒錯,藍子確實是我和駿哥一起創造的。我很感激自己睡得很沉,沒有忘記這個夢的內容。

    那時候商量的內容我也可以模糊地想起個大概。

    駿哥說直之這種性格在男生麵前會怕羞,所以對方還是個女生比較好。最好還是個有血緣的親戚,這樣在一起才比較自然。比起兄妹來說,還是稍微遠一點的親戚比較好,表妹怎麽樣啊。

    我和駿哥一起不斷創作,之後每次想起來,我自顧自地都添加一些更為具體的要素在她身上。

    眼睛的顏色,還有指尖的形狀,喜歡穿的衣服傾向什麽的。

    我把自己關在家裏,除了駿哥和姐姐沒有其他的玩耍對象。對我這麽一個隻喜歡畫畫的孩子來說,每天所想的隻有藍子的事。隻不過,現在想起來,那時候我還沒有對她產生對異性的那種感覺。我之所以會這麽晚熟,是因為將心思都花在創造朋友這件事上了吧。

    恐怕,駿哥也是考慮到這點才教會我這種遊戲的吧。實際上確實,去找他之前的那種恐懼感馬上就從我的意識表層消失了。

    有了藍子具體形象的想象之後,我便把她放在我所看到的各種場景中。閑來無事在房間裏,想象著她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樣子。得了感冒一個人躺在床上,而父母又出門買東西的時候,我就開始跟她說說話了。

    那個時候也是,在黑暗的房間裏第一次體會到“光之幕布”的感動時,我同媽媽和姐姐說了,可是她們卻不能理解這裏的美妙之處。她們笑著說這種事很常見,也完全忽視了我的抗議。我告訴她們親身體會就會明白,可是她們誰都不理我。

    所以,我把藍子帶到屋子裏,兩個人一起看了這個景象。那個時候藍子也睜圓了雙眼露出了感動的神情。

    原來就是這樣。小時候我們一直在一起,她不斷縱容著我的任性。可是,我不知不覺就忘掉了,從中學開始,我完全忘掉了這個遊戲。

    然後現在的我,似乎把忘掉的事都忘記了,理所當然地把她召喚回來。

    在昏暗的房間裏,藍子正坐在椅子上,雙肘支撐著椅背。她把下巴墊在交疊的手臂上微笑著。這個身影已經有些朦朧了。

    “小藍。”

    我呼喚她,藍子的嘴唇動了,可是我卻什麽都聽不見。

    雖然不感到悲傷,可是淚水就是止不住湧了出來。

    稍微冷靜下來之後,我給駿哥打了個電話。盡管已經這種時間,但他馬上就接聽了。

    “對不起這麽晚。”

    『沒什麽,剛才我正想到早上再睡呢。』

    駿哥心情好像很好,我鬆了一口氣。

    『這樣啊,太好了。』

    我把剛才想起來的事全都告訴他,駿哥隻說了上麵一句感想。

    我想告訴駿哥的就隻有這些,其他已經沒有什麽要說的了。

    “抱歉,那我就掛了……”

    我正想結束通話,這時——

    『啊啊,對了……』

    駿哥好像想起了什麽,突然打斷了我。

    『直之,你知道麽?今年的雪非常厚哦。堆積了很多之後,我們也像以前那樣一起蓋雪屋吧,把麻衣也叫上。』

    “駿哥,姐姐她……”

    『啊啊,對了。原來是這樣!她已經死了對吧。其他人真的好可憐啊。為什麽會死呢?不過就算死了也不能排擠她啊,直之不這樣認為嗎?』

    不等我回答,駿哥便繼續說道:

    『直之,等雪積了很多之後,我們也像以前那樣一起蓋屋吧,把麻衣也叫上。』

    他的口氣很輕快,在我還沒搞明白他為什麽這麽高興的時候,通話就已經結束了。

    這便是他留給我最後的一句話。

    八天過後,駿哥死了。

    八

    駿哥死了以後,舅母的例行電話便中斷了。

    大概每天都傷心得沒心思理我了吧。雖然我覺得她很可憐,可是這樣一來我也就不用再為藍子和醫院的事尋找借口,說實話反倒是輕鬆了許多。

    今年的初雪和去年一樣,在十二月到來之前就漫天飛舞了。

    不知是積雪之後外麵的人變少了還是厚厚的積雪吸收了各種聲響,街上一片寧靜。雪積得越多街上越安靜。

    和駿哥所說的一樣,今年下了很多的雪。看來今年會是個非常安靜的冬天吧。

    我每天都踏著雪走向學校。請假休息的唯有接到噩耗和葬禮那兩天而已。

    不知為什麽身體非常沉重。假日也是,整天躺在床上,醒過來後依舊接著睡。

    就這樣全靠自己的心情支配行為一直躺在床上,不僅身體變得像一灘爛泥,連心也仿佛陷入泥沼之中一樣。因為不想再重複家人死掉時的生活方式,所以我決定早起。

    家事比以前做得更加勤快,房間由於仔細清掃一直保持清潔,就連料理也不惜花費時間親手炮製。

    我必須更加努力才行。盡管有時看到姐姐和藍子的身影,我卻並不在意。雖然大家都死掉了,可是我還活著,活著就必須努力去奮鬥。

    駿哥是自殺的。

    他自己注射了藥物,就像睡著了一樣。在他身旁有被注射器壓著的遺書,依據這個判明他是自己選擇了死亡的道路。

    遺書上隻有一些類似如何處理所有物之類的簡潔文字,並沒有任何寫給親人的消息,我覺得這封遺書很像是駿哥的風格。

    因為自殺使用的藥物是很難入手的東西,再加上他本人出奇的經曆,在很多電視新聞和報紙媒體上都可以看到駿哥自殺的報道。他的學曆,平時所說過的話,以及畢業文集什麽的都出現在畫麵上,被人任意附上一些胡亂的評論。為什麽連這些都要曝光?我的心情有些複雜。

    原本擔心這樣下去大家都會變得不正常,可是駿哥的事件馬上就被世上各種各樣的不幸新聞所掩蓋了。隻是在得知藥物是從學校的實驗室入手後,引起了一些對學校管理體製的批判,僅此而已。

    關於自己的心情,駿哥並沒有留下任何記錄。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尋死。不過就算有留下,大概所有人也無法理解其中真正的含義吧。因為他的精神世界非常複雜,言語中充滿了嘲諷和晦澀的信息。

    我沒有覺得不可思議,也沒有因為他的死感到震驚。或許是我心裏的某處似乎已經預感到了,又或許是我已經習慣了這種事。

    可是我並不認為自己的心很殘酷。死掉的不隻是駿哥,每一個人都會死,總有一天我也會。也許會是以駿哥又或者是小野田同學那樣的方式離開。

    誰也不知道這一天究竟會在何時降臨,隻能確定時間在一點一點減少。我覺得把時間花費在悲傷上非常浪費,我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於是我想起了畫畫。

    第二幅畫最終還是畫得亂七八糟,在前兩天宣告作廢。我已經決定要繼續畫第三幅了。

    還有一個月,一年就要結束。寒假即將到來了,不知能不能在年內完成呢?我希望以此為一個分水嶺。

    從畫架上取下失敗作,重新釘上新買的畫布。已經是第三張了,便宜的畫架被釘得吱吱作響。

    正值第二學期期考試開始之時,學校的授課時間變短了。如此省出的時間,我沒有學習而是全用在了畫畫上。盡管如此,我卻還是畫不好。果然,不論如何畫筆都不會隨心所欲地動作啊。畫麵上所出現的幼稚圖案讓我自己都不忍心去看。

    為什麽會這樣呢?我的心越來越焦急,變得有些躁了。經常被粗使用的刮刀不知什麽時候變得更加銳利,最終畫布劃破了。

    一瞬間我的怒火湧了上來,手握刮刀朝著畫布劃去。可是刮刀卻撞到畫架上彈了起來,畫架隨之倒下。倒的時候順帶著筆洗一起,讓揮發性油墨灑了一地。

    石油的味道充滿了整個房間,我慌忙拿起毛巾擦拭,忽然發現上麵沾上了紅色的東西。不知何時我的手指破了。

    好久沒有受過傷了,我一邊想著“啊啊,這就是疼痛的感覺啊”一邊整理房間。

    期考試就要結束,教室裏充斥著寒假的相關話題。

    有的要去滑雪旅行,有的要打工賺錢,有的要上補習班忙得什麽也幹不了,同學們正交換著悲喜交加的話題。

    我沒有參與任何一個對話,在自己的座位上準備下一場考試。

    “大家都說最近的你特別不合群啊。”

    大島君來同我搭話。

    “雖然以前也差不多,不過最近越來越嚴重了。雖然佐方也許很忙啦,不過我覺得偶爾去玩一下會比較好哦。”

    然後大島君有了去玩的提議。

    “謝謝你的邀請,可是我現在沒有這個心情。”

    雖然很抱歉,不過我隻得拒絕他了。

    “我很理解你的心情,可是至少元旦要一起去初詣吧。一年之計在於始不是嗎?”

    “抱歉,今年不去了。”

    聽到我的道歉,大島君歎了一口氣。

    “雖然被拒絕倒是沒什麽,可是最近的你有些鑽牛角尖,連我這個朋友都看不下去了。所以說佐方……”

    他剛要說些什麽鈴聲突然響了起來,大島君隻能不甘地回到座位上。

    考試結束以後,我在大島君跑來搭話之前逃出了教室。

    雖然我很理解大島君的心情,可是現在對我來說真的不是時候。有很多事是無法全部說給別人聽的。

    外麵正在下雪,太陽透過雲層的間隙將飛舞的雪花照射得閃閃發亮,眼前一片夢境一般的美麗景象。

    嗬出的氣變成了白霧。我拉起圍巾遮住臉,朝家的方向走去。

    考試結束之後寒假馬上來臨。

    這一天我在中午時清醒,磨磨蹭蹭地從床上爬起來,腳步有些蹣跚。去廁所發現排出的都不是固態物質,想來最近沒吃過什麽正經的東西。

    放寒假以來我雖然一直專心於作畫,可是過程卻步履艱難。因為太不順利,連站在畫布前都讓我感到有些害怕了。

    想到這樣下去永遠都無法完成,於是我決定底稿完成之前都不吃東西。保持空腹狀態會分泌一種腦內物質,這樣會提高集中力,畫畫也會變得更加容易了。

    可是,盡管我已經做到了這種地步,還是一點兒都畫不出來。意識到的時候發現絕食一直在持續,掰手指頭數數今天已經是第三天了。也難怪我這樣渾身無力。

    不管怎麽樣,這樣下去似乎不太妙,我對身體的無力升起一股危機感。

    家裏雖然有玉米片和即食拉麵,可是看到它們我卻提不起食欲。想著要吃點關東煮什麽的,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去拿外出的大衣。

    幾天沒吃飯的人怎麽能在這樣的風雪天氣裏跑出門呢?想到這裏我覺得有些挫敗。

    穿著大衣在房間裏來回磨蹭,每天的時間都在碌碌無為中度過了,這讓我越來越急噪。現在我所做的,隻是讓失敗的畫布不斷增加而已。

    這樣下去不太可能在年內完成畫作,過完今年就到正月了。今次的正月即使什麽事都不做也必須去和一直照顧我的舅舅和舅母打聲招呼才行。再次開學之後,我又沒有畫畫的時間了。

    啊啊,果然還是有些進展之後再去吃飯比較好吧。要按時完成畫作,不然新學期開始我又會變回一個普通的學生了。

    於是我放棄了進食。站起來時不經意間看到了桌上的小瓶。

    那是放著蝴蝶翅膀的瓶子,現在看來那是駿哥留給我的遺物了。

    我伸出手打開蓋子,聞到了一股味道。

    雖然拿到這個瓶子也有一定的時間了,可是這種味道卻一點兒都沒有減弱。

    我想直接看到那光芒便取出一片翅膀。恐怕,在它活著的時候這是右後翅吧。根部還捎帶著一點身體的殘片。

    看著翅膀上的大眼睛圖案時,我突然很想嚐試一下駿哥所說的那個傳說的效果。經過奇妙的體驗之後,或許能有什麽畫畫的靈感也說不定。

    我用指甲折向翅膀的前端,因為已經經過幹燥,所以立刻就折斷了。我把指尖上的附著品放到舌頭上,然後一口吞下。

    空空如也的胃袋因為異物的侵入起了反應。

    駿哥曾說過這有產生幻覺的效果,所以我惱中所想的都是經常在電視裏看到的那種視野不斷扭曲的情景,可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了一會兒也是一樣。

    太失望了,我歎了口氣。是因為分量不夠麽?可是,我不想再繼續吃下去了。

    我把剩下的翅膀收回瓶子裏放到桌上。

    坐在畫架前。

    果然還是太餓了吧,連握著筆的手都在顫鬥。有些心悸,開始頭暈目眩起來。

    剛才曾吃過一些砂糖,可是頭腦隻清醒了一瞬的時間。坐在畫架前抬起手臂,一條意想不到的線條就此誕生。這種偏離預期的行為造成一些不同的效果,也許會很有趣,想到這裏我決定繼續同這種狀態搏鬥。不過,並沒有發生什麽有趣的事。

    其他人看到這種樣子也許會覺得很有趣吧。一個人要死不活的臉上浮現出認真的表情坐在畫布前,可是筆下卻隻是那種稚嫩拙劣的線條。客觀地想象著自己的樣子,我不禁笑了出來。

    笑著喘息的時候,我發現雖然身處室內,眼前還是出現了一團白霧。啊啊,忘記開暖氣了。或許,身體不斷哆嗦並不是肚子餓的緣故。

    溫度太低導致顏料都擠不出來。這種狀態下搞不好連排便都會受阻,這可是個不得了的問題。這個房間裏沒有空調,於是我按下了鹵素暖爐的開關。

    在爐邊溫暖了雙手之後,我再次回到畫布前。

    我在畫法上做了一些調整,放棄用木炭打稿,而是用淺色的顏料蓋住素描,直接在畫布上上色。

    想起小時候的那位老師的話,我放棄一點一點進行設計,而是試著利用顏色的調和和道具的觸感來繪畫。確實,似乎這種方法比較適合我。

    說起來,小時候那位老師所教的知識,有很多一直記在腦子裏,這一定是因為小的時候沒有任何年齡相仿的朋友吧。

    關於老師的葬禮,我記得當時自己隻想著保持正坐的姿勢,腿都麻了。因為那個時候老師的太太一直很沉穩地微笑著,所以我也不覺得悲傷。繪畫教室的孩子們來了很多,有的孩子中途無聊開始玩了起來。那似乎是一個春日吧,還記得柔和的陽光從窗子裏照進來的樣子。

    老師一定想象不到,十年之後的我會這樣忍受著饑餓和寒冷拚死作畫吧。就連我也想象不到。對小時候的我來說,畫畫明明是那樣快樂的一件事。

    想起過去不知為什麽我的心情變得平和起來,畫畫的感覺也來了。果然我不保持明快的心情就畫不出來呢,要更加快樂才行。

    就在我再次執筆靠近畫布的時候——

    “小直。”

    一個鮮明的聲音在呼喚我。

    “別把自己關在這麽狹窄的地方,大家都在等你呢。”

    轉過身,姐姐正站在房間的入口看著我。

    她身穿學校的製服,裙子下純白的長筒襪白得有些刺眼。一和我的視線相對後,她馬上閉上了嘴。這是姐姐希望別人聽她的話時的表情。

    最近一直是矇朧狀態,今天怎麽突然變得清晰起來了呢?而且她所說的內容我全都聽得很清楚。

    “麻衣。”

    另一個聲音在呼喚姐姐。客廳裏有人,而且這個聲音我還很熟悉。

    對了,姐姐剛才說“大家”,也就是說——

    我放下筆走出了房間。果然媽媽在那裏。她穿著圍裙站在桌子一旁,身影和姐姐的一樣鮮明。這樣看來即使說他們還活著我也會相信的。

    媽媽一臉困擾地看著我。

    “你怎麽撿了隻狗?我不是早就告訴你,沒法照顧不能養的麽!?”

    媽媽的聲音也和活著的時候一模一樣。

    這是怎麽回事?正在我疑惑的時候,身後咣當響了一聲。轉頭看去,一隻像拖把一樣的長毛中型犬的兩隻腳正抵在玻璃門上,使勁搖著尾巴。它的舌頭垂下去,呼出幾團白色的哈氣。

    這隻狗我有印象。

    “真是的,怎麽撿這麽大一隻回來啊?”

    媽媽很是受不了。

    “有什麽關係?我很喜歡狗啊。”

    不知何時走到我身邊的姐姐一邊說著一邊蹲下來。她用指尖輕敲玻璃,狗想舔她的手,卻怎麽樣舔不到,表情很是鬱悶。

    “呐,小直,讓它進來吧。下了雪好像很冷的樣子。”

    姐姐回頭說道。

    “不行,會把家裏弄髒的。”

    媽媽立刻表示反對。

    “沒關係啦,不會弄髒的。”

    姐姐不滿地皺著眉。

    我打開玻璃門,伴隨著外麵的冷風一起,狗興奮地衝進了房間,它使勁扒在我的腰間。

    狗的身體很溫暖,就好像是真的一樣。我伸手摸摸它的頭。

    它的毛有種高級絨毯一樣的柔軟感觸,看上去很健康。狗舔著我摸向它下巴的手,於是我的手上沾滿了帶有狗體溫的唾液。

    “真可愛。”

    姐姐高興地撫摸著狗的後背。

    “呐,這孩子叫什麽名字?”

    她抬頭問我。

    “名字?”

    “沒有起麽?為什麽不起名啊?多可憐啊。”

    姐姐好像很生氣。

    “可是……”

    我遇到它的時候。這隻狗已經死了。

    我正想這麽說——

    “把狗放進來無所謂,不過趕緊把門關上吧,好冷啊。”

    沙發上的爸爸突然說道。

    “怎麽把狗放進來啊。正要吃飯呢……”

    媽媽歎了口氣。

    不知何時桌上已擺好了各種料理。有青椒肉絲,燉海藻,豬肉蔬菜鍋和燒魚。這都是我家的經典料理。

    “快吃吧。你不是餓了麽?”

    聽了媽媽的話我坐了下來。

    料理上冒著熱氣和香氣,我伸筷子去夾豬肉蔬菜鍋裏麵的牛蒡。含在嘴裏有脆生生的觸感,已經一年沒有吃過的熟悉味道在嘴中充斥著。

    吞掉以後開始夾別的菜,發現都和記憶中一模一樣。隻不過,怎麽吃也不覺得飽,就像吃進去的都是空氣一樣。實際上就是這樣吧,這根本不是現實。

    窗外也是平時的雪景,剛才受傷的手還一抽一抽地疼痛。也許是開著窗的緣故,房間裏的空氣有些凍人。這似乎也不是夢。而且,我能看到被駿哥稱為是“僵屍”,而我卻不知道叫什麽才好的那種東西。

    這麽真實的應該隻有藍子才對。為什麽大家一下子都變成這樣了呢?剛才摸到狗時,覺得和真的沒什麽兩樣,除了沒有飽脹感之外吃的料理也和真的一樣。

    我有做過什麽平時沒做過的事麽?

    想著,我記起剛才吃蝴蝶翅膀的事了。是因為那個的緣故麽?

    家人們都在談笑,和困惑的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們似乎在說著北海道旅行的話題。明明他們的聲音和表情都是那麽清楚和鮮明,可是我卻搞不明白他們所說的內容。也許是因為我不記得北海道旅行的事了吧。

    聽到龐啪嗒啪嗒的雜音,原來是狗在玩拖鞋,不停地翻過來翻過去。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站在那裏,這時背後有人拍我的肩膀。

    我驚訝地回過頭去,原來是藍子站在那裏。

    “怎麽樣,高興嗎?”

    她一邊說一邊微笑,我被她的表情牽引,機械地點了點頭。

    九

    第二天醒來,本以為昨天的事是個夢,可是看到瓶子裏的翅膀確實有一角折斷了。看來,至少我吃掉那個應該是現實吧。

    我試著再吃掉一些,這樣一來果然廚房那裏出現了媽媽清晰的身影。昨天的所有事都是現實。而且果然,發生這種事的原因就是那些蝴蝶翅膀。

    我站在那裏看著媽媽忙碌的樣子。

    “早飯想吃什麽?“

    她問我。

    我什麽也不想吃。而且,爸爸和姐姐到哪裏去了?媽媽說她也不知道。

    “年末大家都很忙吧。”

    他們有什麽事好忙麽?難道要在哪裏開死人的聯歡會不成?盡管覺得難以置信,不過也無從確認了。

    總之,我和他們嶄新的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早上起來吃一點蝴蝶翅膀的碎片,然後下樓吃早餐。有時有人在,有時並沒有人出現。

    如果有人,大家繼續交換著支離破碎的談笑,一起看電視,順便觀察他們都在做些什麽。有時候也會吵架,就和他們還活著的時候一樣。

    就這樣,不知不覺到了第二年,我終於想起完全忘在腦後的畫。因為這種變化,我突然迷失掉了自己的生活節奏。這可不行,我必須趕緊畫畫了。

    “你在畫什麽?”

    我坐在畫架前,這時藍子頗感興趣地詢問道。

    這時的我已經放棄了最初想畫的東西,開始試圖改變一下主題。之前的主題經曆了各種失敗,讓我感到十分疲憊。我決定畫一些讓人感到快樂的東西。本來我就喜歡一些輕鬆快樂的事,希望每天都可以這樣生活下去。和女朋友約會,成為銷售員,擁有私家車,一年一度溫泉旅行,養隻大狗,這些都是我的夢想。

    即使不能全部擁有,隻有其中幾樣我也滿足了。

    “對了,畫裸女好了。”

    “裸女?你要畫誰啊?”

    “就畫小藍吧。能不能給我當模特啊?快脫吧。”

    我開玩笑地說道。

    可是藍子卻回答“好啊”,馬上開始脫衣服了。

    她把毛衣脫下來扔到地板上,裙子從腿上滑下。露出越來越多裸露的肌膚,身體柔美的曲線以及胸部的突起。終於她的手伸向了內衣。

    一開始我覺得很有趣,到了這時趕忙驚訝地製止藍子的動作。

    “最開始就不要讓人家脫嘛。”

    她嘀咕著,就這樣保持著笑臉在空氣中消失了。

    已經看不見了。房間裏恢複了寂靜,翅膀的效果消失了。

    我歎了一口氣,伸手去拿顏料一旁放著翅膀的小瓶。為了在每次效果消失的時候能盡快繼續下去,我就把它放在自己的手邊。

    四枚翅膀已經用掉了兩枚,第三枚也差不多過半了。

    消耗的節奏真的很快。我試過很多次終於掌握了適當的分量,這樣下去不到一個月就會全部用完了。

    最近我考慮翅膀剩餘量的時間越來越多了。如果用完的話,藍子、姐姐和父母又會變回以前那種虛無的存在。好不容易變熱鬧的世界又將遠離我了。

    我想起被禁閉的一人世界,驚得渾身汗毛豎起。

    盡管有些吵鬧,可還是大家都在比較好,偶爾聽不到爸爸的話會讓我覺得不安。即便這一切都是虛假的,可對我來說卻是必要的。其他地方不管哪裏都沒有我的容身之所,讓我覺得非常痛苦。

    不管我怎麽努力,都無法維持更長的時間了。總有一天肯定會落到小野田同學的那種下場。在她被帶走的時候我已經知道,下一個就輪到我了。

    現在想起來,早晚我都會麵臨超越自己界限的一天,我在心底一直是如此確信的。從我很小家人都沒死掉的時候起就有這種感覺。

    之前的我一直拒絕承認這個答案,可是現在為什麽又能如此坦率地承認呢?我不明白。我沒有怎麽抵抗就接受了這個結論。

    之後我將會去另一個地方吧。不論哪裏都好,真希望可以早日到達。我想起滿溢出來的水,留到最低點的狀態才是最平和的。隻要我忍耐著,肯定會落到我該去的地方的。隻不過,這到底是什麽樣的地方?我有些害怕做一些具體的想象。

    從窗戶射進來的陽光照在畫布上。看著那潔白的畫布,我的心情好像在上麵顯現出來,又立即消失無蹤了。隻要我把這些想法捕捉下來定格在畫麵上,之後不管去向何方,都會留下在這裏存在過的證明。

    在我呆呆想著的時候,突然有什麽飛到畫布上停了下來。

    那是閃爍著藍色光芒的大蝴蝶。展開的翅膀上浮現出美女眼睛一樣的圖案,那雙眼睛一直盯著我。

    真是令人不舒服的目光。仿佛被輕視了一樣,明明是幻象來著。

    我伸手去抓蝴蝶,它呼扇著翅膀,散發出一種荷爾蒙的香甜氣息。

    用兩手抓住它向左右扯去,翅膀斷掉了。沒想到會這麽容易扯斷,嚇了一跳的我任憑那連帶著身體的翅膀落在地板上。蝴蝶想飛,可是隻剩下三片翅膀,不管怎麽嚐試都無法成功。

    另一隻手上拿著扯下來的那片翅膀。這片翅膀很大,有了它效果還會持續很久吧。我把它一股腦塞進嘴裏,口裏充滿了鱗片,咬碎的時候有種自己是青蛙的錯覺。啊啊,真是好蠢啊,吃了幻象中的蝴蝶又有什麽用呢。

    和著果汁咽下去,這樣做以後突然平靜了下來。今天什麽也不要想吧。好久沒有去外麵吃過飯了吧。對了,在太陽落山變得更加寒冷之前趕緊去餐館吃點奶油烤菜什麽的吧。好久也沒有吃過正經人類吃的食物了。

    於是我走出了工作室,媽媽在客廳裏。

    她一邊哼著歌一邊擦著桌子。

    我清楚地看到了她的身影。

    真不可思議,這是為什麽呢?翅膀的效果明明已經消失了啊。

    十

    進入新年之後馬上就是駿哥的斷七祭了,我和舅舅他們一起去安葬骨灰。(編者注:斷七,死者去世四十九天的日子,按古例需進行法事)

    考慮到他的死因,儀式隻請來了至親,參加的除了我和舅舅夫婦之外隻剩和尚了。

    天空布滿了灰色的陰霾,隨時都有可能下雪。

    清掃過留在墓上的積雪,把骨灰放在裏麵。蓋上石蓋,搭好墓碑。

    墓碑寫著密密麻麻的瘦體字,這究竟是什麽意思呢?

    在我仔細看墓碑的時候,舅母已經在特定地點擺上了花和香,和尚大師開始誦經。聽著他沒有抑揚頓挫的平淡聲音,我突然覺得很想睡覺。

    駿哥對這種宗教事宜一貫采取嘲諷的態度,要是他還活著肯定會苦笑出來吧。可是,既然死了就沒有任性的空間了,難怪人們總說死人沒有說話權呢。

    這已經是第三次看到向刻著川澄的墓碑中放入遺骨了。外祖父去世的時候,外祖母去世的時候,還有就是這一次。

    安葬外祖父的時候我還小所以記不太清。外祖母去世的時候我是個小學生,所以還記得一點。對於第一次參加這種儀式的我來說,一切都是那麽新奇,讓我充滿了好奇心。

    那是正值春夏交替的時節,綠色的草木已經萌發出枝葉。駿哥站在我的身邊,不時拍著無法安靜下來的我的肩膀。來了很多遠親,駿哥也比平時更加嚴肅。即使是這種場合,隻要他願意一樣可以表現得很完美。

    完成安葬的一係列儀式之後,大家一起在寺廟附近的餐館吃飯。

    那是一個看起來很貴的和風料理店。舅舅點了餐後,料理被裝在小小的托盤上按順序端上來。

    “親人隻剩下我們三個人,真的好寂寞啊。我們死了的話,隻能麻煩小直幫我們處理後事了。真對不起啊。”

    舅母說著苦笑起來,可是那笑容卻太過不自然,想來她還沒有擺脫悲傷的陰影吧。失去孩子的父母所承受的一定是一種無法想象的痛楚。

    雖然我有些在意舅母的心情,可是卻無法真實地體會和共感。這種事,也許隻要嚐試過一次就會知道了吧。

    寡言的舅舅靜靜地吃著料理。他拿筷子的姿勢很有特點,我有時候會想這麽正經的一個人怎麽會有這樣不可思議的習慣呢。

    舅母和我交談,話題不外乎平日的生活和最近成為話題的新聞,可是不管哪個話題都無法維持很久,餐桌上馬上又恢複了沉寂。

    本來我就不太喜歡吃飯,最近更是如此。吃了幾口便沒有食欲,開始覺得有些惡心了。

    難得吃到這麽高級的料理,可是我卻一點都不覺得好吃。在我看來,桌上擺著的都是各種各樣的屍體。沾著醬油的屍體,被放在湯裏煮過的屍體。

    我忍著嘔吐感繼續吃,可是看到白身魚海帶卷的時候終子達到了界限。含在嘴裏,生魚的感覺讓我惡心得不得了。口腔裏全是粘膩的死亡氣息。

    囫圇吞棗咽下去後,我再也吃不下去了。每個盤子的東西都讓我感到惡心。吃了這些之後,在我眼裏周圍的人也開始變得詭異起來。

    在家明明連昆蟲都能平靜地吃下去,為什麽會這樣呢?

    好不容易有人請吃高級料理,現在放下筷子隻會讓人覺得奇怪。我為了蒙混過去便把筷子伸向蘿卜配菜,蘿卜還好,被水泡過很久味道變得很淡,還可以下咽。

    “直之。”

    正在我為了吃東西費盡心思的時候,舅舅喊了我的名字。本以為是我的所作所為被他發現,可是看來並非如此。

    “雖然現在說有些不太適合,不過,你願意正式成為我家的養子麽?”

    “養子,嗎?”

    我說道,舅舅點了點頭。

    我驚訝地看向舅母那邊,她也同樣用點頭回應了我。

    “即使變成現在這副樣子,也像之前一樣沒有關係。所以,你不用考慮什麽特別的事。你想繼續住在現在的家裏也行,雖然這樣對我們雙方都沒什麽好處。”

    “老公,你怎麽這麽說呢……”

    聽到舅母勸阻,舅舅苦笑著重新說道:

    “我們已經是所剩無幾的血親了,全家人應該在一起生活互相扶持比較好吧?”

    “怎麽樣?小直,你討厭舅舅和舅母嗎?”

    舅母擦了擦嘴角說道。她手邊的海帶卷已經一個也不剩了。吃得還真快,說起來舅母的確喜歡吃烏賊或章魚這種東西。

    而舅舅那邊所有的盤子裏都有剩下。他以前一貫吃什麽都會剩下一口,我很早就注意到了這點,其中應該是有什麽理由吧。

    “是啊,這麽突然你恐怕很難接受吧。”

    我忘了回話,於是舅母一邊看著我一邊笑著說。

    “可是不要誤會,我們在駿太郎出事之前就已經有這種想法了。雖然不能說他的事沒有任何影響,可是這絕對不是我們一時衝動的想法。”

    “哈……”

    對我來說怎麽樣都無所謂。

    “請你仔細考慮一下吧。直之最近好像很累,再想這樣的事也許很麻煩,可是這件事真的很重要。”

    舅舅和舅母仔細向我說明這件事,一邊說一邊繼續吃著。

    一臉認真說著這麽嚴肅的話題,即使吃到嘴裏也感覺不到好吃或者難吃了吧。還是說,他們是集中精神在說話上,什麽都沒有意識到隻是機械地進行動作呢。

    比起談話的內容,我更在意這件事。

    吃飯的過程中,太陽從雲層中露出臉來,照得街道上閃著銀白色的光芒。

    與想要送我回家的舅舅和舅母告別後,我踏著雪朝著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被大家踩過無數次的雪堅固得像冰一樣,我不喜歡這種腳下滑滑的感覺。比起這個,我更喜歡去踩那些沒有人踩過的地方。隻不過那樣的話,雪水會滲到鞋裏凍傷腳趾。到底要選哪邊呢?真讓入覺得進退兩難。

    為了折中我隻得變換著位置去踩,慢慢地向前走著。

    吃飯的時間比想象的長,讓我感到有些疲倦。舅舅他們明明說讓我慢慢考慮的,可是我稍一走神馬上就催促我集中。

    我其實不太願意談論這個話題,結果因為嫌太麻煩,就順口說隨他們高興就好。

    我這樣痛快的反應超出了他們的預想,他們看上去很驚訝。明明是自己提出來的,有什麽可驚訝的啊。

    他們詢問到底是三月升上三年級的時候辦還是等到高中畢業,我便說什麽時候都可以。

    一片雲采又遮住了太陽,天空立時變得昏暗起來。一暗下來,周圍便更加寒冷了。

    駿哥死掉的時候在想著什麽呢?那個人總是什麽都考慮得很全麵。他應該想過自己死掉之後,被留下的人該怎麽辦吧。他一定也想象到,我會成為舅舅他們孩子的事吧。

    回到家裏,媽媽和姐姐都在,兩個人一起親密地做著什麽。走近一看,桌上擺著烤爐的架子,上麵並排放著很多紅薯,她們正用刷毛往上麵塗蛋黃。

    一到秋天她們經常這麽做。我很喜歡用爐子烤之前,把紅薯和生奶油混在一起的那個狀態,以前經常會偷吃。

    在她們兩個人身邊飛著幾隻蝴蝶,其中一隻落在紅薯上。兩個人好像都沒有發覺。

    “麻衣,小直回來了。為什麽表情這麽傷心呢?”

    “一定是想到駿太郎一個人待在冰冷的墳墓裏,所以很難過吧。”

    “什麽,駿太郎死了?”

    “不知道啊,對了媽媽,你是不是塗太多了?”

    “是麽?我覺得剛剛好啊。烤完一定會有濃鬱的汁液呢。駿太郎也真可憐,居然死掉了。”

    “是嗎?”

    “應該是吧。”

    “我說媽媽,比起這個,我更在意小直的想法。他總覺得我們都死掉了是幻覺呢,真讓人覺得悲哀啊。”

    “是啊。麻衣,你是不是塗得太少了?”

    “可以了,塗太多的話,蛋黃多可憐啊。”

    蛋黃蛋黃蛋黃,我一邊在心裏嘀咕一邊走上樓梯回到自己的房間。

    我的房間裏也有蝴蝶在嬉戲。桌上,床上,書架上,都落著休息的蝴蝶。

    地板上滿是蝴蝶的屍體,根本沒有落腳的地方。我用腳踢開創造出適當的空間,坐到了椅子上。

    頭一次看到蝴蝶的第二天早上,蝴蝶變成了兩隻。弄死之後數量越來越多。為了慰藉自己的心靈扯下翅膀,結果蝴蝶每天都在增加。它們根本不逃跑,弄死它們實在過於簡單。就這樣,現在的數量多得讓我連數都數不過來了。

    為什麽幻象的翅膀會有和真翅膀相同的功效呢?幻象中的蝴蝶不斷增加,所以瓶導裏的翅膀也就不會減少,不必再擔心庫存不夠的事了。

    看來我終於成功了,在自己心靈內側永遠可以重複創造出新的循環。

    就這樣持續吃掉不斷增加的翅膀,繼續和我的家人一起生活。我不再需要依靠外界,仿佛隻靠自己的排泄物就可以維生,變成了安倍公房書中可能出現的那種生命體。這樣的感覺很平和,我決定在死前繼續留在同樣的地點。(編者注:安倍公房,超現實主義文學大師)

    待著待著,胸口湧上一股異樣的感覺。雖然很想吐,但是現在裝在肚子裏的是舅舅請的高級料理,吐出來似乎有些可惜。

    我趴倒在桌上,眼前落著一隻蝴蝶。伸手一握,手上全是擠爛蝴蝶流出的體液。

    “真慘啊。”

    回頭一看,駿哥正坐在床上笑。

    “我想找你來搭雪屋,看來似乎不太可行了。”

    他皺了皺眉。

    “呐,直之。是不是下大雪了,我所說的沒錯吧?這樣下去降雪將會不斷持續,這個家馬上就會被埋住。到那時候,你就會被活埋了,必須要注意點才行。”

    駿哥的黑色外套上還沾著薄薄一層雪。

    “被雪埋了會怎樣呢。肉一直放在冷凍庫裏會變成幹燥的灰色吧?人是不是也會被凍的硬邦邦的呢?”

    我的臉貼著桌麵,看著一臉興奮說個不停的駿哥。他這麽精神真是太好了。盡管他和以前一樣,總是在信口胡說。

    “如果是這樣你要往哪裏逃呢?不是無路可逃了嗎?沒有的,天國也好地獄也好都是不存在的。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好的事呢?很痛苦吧?”

    駿哥皺著眉頭環視房間四周。

    “話說回來這個家裏還真是惡心,就像是在你的內髒裏一樣。”

    這時我醒了過來。

    我睡在白色的被子裏,頭頂上是白色的天花板。四麵牆壁也是純白的,房間裏的男性和女性都著純白的衣服。我雖然不討厭白色,可是如此泛濫會讓人有種病態的錯覺。隻有窗戶外映出了湛藍的天空,於是我轉頭看去,太陽在天空的另一頭閃耀著。

    “你終於醒了。”

    距離最近的中年男人對我說道,我見過那張臉,鼻子上有個非常大的瘊子。他伸出手指問我有幾隻,我回答說兩隻他輕輕點了點頭。雖然他滿意了,可是我還是不明所以。

    這裏是什麽地方?

    “是醫院。”

    我的家人呢?

    “在等你清醒,我這就去叫他們。”

    大家都好麽?

    “當然了,受傷的隻有你一個人。雖然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故,不過還是受了傷,隻能說太不幸了。”

    這也許是對我的懲罰吧。

    “懲罰?”

    嗯,在旅行中我實在是過於人性。旅館的人說有種外國山上湧出的泉水讓我們喝,可是我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姐姐雖然也不信可還是強忍著喝下去了。隻有我一直反抗,所以被趕了出來,不得不提早回家。爸爸媽媽也很生氣吧。

    因為我做了很多壞事,所以才會受到懲罰的吧。

    然後我告訴他們我做了個很詭異的夢。夢裏大家都遭遇事故死掉了。我孤身一人在無人的宅子裏生活了一年以上,是個非常漫長的夢。

    我能看到已經死掉的家人,而且還被告知自己青梅竹馬的女孩是架空的存在,更有甚者,關係非常親密的表哥還自殺死掉了。

    “真的很難懂啊。”

    不知是不是我的說明很差勁,醫生歪了歪頭。

    “總之忘記這個夢吧。”

    聽了他的話,我點點頭。

    終於,在護士的陪伴下,媽媽和姐姐走了進來。

    “麻衣,小直醒過來了。可是,他的表情為什麽這麽悲傷。”

    媽媽看著我對姐姐說道。

    “因為想到我們在冰冷的墳墓裏,所以覺得很難過吧。”

    “我們已經死了麽?”

    “不知道呢,對了媽媽,你是不是塗太多了呢?”

    “是麽?我覺得剛剛好啊。烤完一定會有濃鬱的汁液呢。”

    這時我醒了過來。

    有些目眩,所以我伸手按住腦袋。啊啊真難受,嘴裏有股魚腥味。

    “沒事吧?”

    舅母問,我回答沒事。舅舅和舅母正一臉嚴肅地坐在我麵前。這是我家的客廳,他們兩個人來找我談養子的事情。電燈在他們的臉上落下明暗交織的斑駁。舅舅掏出香煙,馬上注意到沒有煙灰缸而停止了動作。我想起駿哥也經常這樣做,果然是父子倆。

    舅舅說道:

    “我再問一遍,你願意成為我們的養子麽?不會給直之造成任何不便,這完全是出於善意的決定。”

    “沒錯。”

    舅母點頭稱是。

    “這段時間,我們家不是剛換了高檔車麽?那是從直之的存款裏拿的錢。”

    “沒錯。”

    “可是呢,我們已經不想這樣偷偷摸摸了。我們想堂堂真正地花直之那筆保險金。”

    “沒錯,舅母還想去海外旅行呢。”

    “我們的目的真的隻是這樣而已,希望你不要誤會啊。”

    “沒錯,千萬別誤會。”

    “所以直之,成為我們家的孩子吧?對你來說沒什麽壞處啊。”

    這時我醒了過來。

    我睡在學校硬邦邦的桌子上,手肘覺得有些酸痛。

    教室裏沒有其他人。是午休?還是放學了?窗外一片淺灰,不知是陰天還是太陽落山的緣故。

    不管怎麽樣先回家吧,我把文具放進書包裏,這時大島君跑來對我說道:

    “佐方,你知道麽?小野田同學似乎已經成了廢人。有人看到她和家人一起在街上走的樣子。”

    這樣啊。

    “那時候她一直呆呆的,就好象什麽都看不見一樣,仿佛是另一個人了。那就是治療的效果嗎?”

    大概就是這樣的吧,我看電視上的記錄片裏曾經演過。

    “果然是這樣,多可憐啊。現在除了特殊日子好像都不能離開醫院。沒有人照看根本無法過正常生活。秀才落到這種地步,還真是可憐啊。”

    大島君雖然嘴裏說著可憐,可是卻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什麽意思?”

    我從以前就想問了,你說小野田同學很可憐,可是真的隻有這樣麽?

    “哎?還有什麽?”

    你難道沒有罪惡感麽?

    “我不明白,請你說清楚。”

    去年大島君接受小野田同學的告白和她交往了一陣。在那時候小野田同學曾悄悄找我來商量,你不知道吧?

    “什麽,才沒有交往呢。”

    大島君對喜歡自己的女孩子還真是過分啊。當時我也驚訝極了。因為大島君喜歡新井老師,所以跟小野田同學隻是玩玩而已。

    小野田同學會變成那樣都是大島君的緣故。她的自尊心很高,而且很喜歡大島君,所以沒對任何人說過真相。我認為她即使現在也不會說出來的。

    “才、才不是那麽回事呢。”

    怎麽會不是呢。不過無所謂,我也沒有指責你的意思。隻不過你是個很過分的人,所以才能平靜地對其他人做出很過分的事。你隻要自己明白就可以了,雖然這麽說可能有些嚴厲,不過這可是非常重要的事。

    “我完全不明白,那種事……”

    我認為小野田同學也不恨你,或者應該說她根本無法做到這點。因為她不是一天到晚都昏昏沉沉的麽?所以對我來說怎麽都無所謂,畢竟她本人都沒有怨恨嘛。

    “才不是這麽回事,佐方所說的根本就是一派胡言!”

    別這麽激動,嚇了我一跳。我說啊,我並沒有在責備你哦,畢竟我自己也不是多正經的人,大島君又是我重要的朋友。平時不怎麽說這種事,果然一說就讓你不高興了。隻不過,說了以後我覺得輕鬆多了。之前一直在猶豫要不要說,要是等到人類滅亡再說就什麽意義都沒有了。能說出來真的太好了,感覺肩上的擔子被卸下來了。

    “都說不是那樣的了!真的不是那樣的!”

    哪裏有錯?

    “佐方看到的都是奇怪的東西,都是不正確的。”:

    不正確的東西?

    “沒錯,這就是構造色,是你的頭腦有問題。”

    這時我醒了過來。

    出了一身汗,剛才做過的夢已經記不清了。

    看了看時鍾,剛剛零點,我鑽進被子裏的時候差不多是十一點左右,看來我剛睡著不久就醒了過來。

    走出房間,我看見藍子正坐在沙發上邊看電視邊喝東西。她手裏拿的正是前一陣跟嶽母一起去東京淺草時買回來的江戶切子杯。我很喜歡東京的東西,也很喜歡雷。誰讓我是鄉下人呢。我說想要這個杯子的時候藍子明明嫌貴,可是現在看來她相當喜歡。(編者注:江戶切子,東京的一種玻璃加工技術;雷,一種糯米似的點心)

    察覺到我的出現,她轉過頭來,我說你一個人喝小酒呢啊,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想嚐嚐老公的老家送來的梅酒。結果一嚐真的很好喝,不知不覺間就……親愛的,你也要喝麽?”

    我點點頭,藍子站了起來。

    我脫下睡覺時被汗濕的睡衣,找出一件T恤衫換了上來。那是藍子和朋友的太太一起出去玩時買回來的紀念品——印有遊樂園吉祥物圖案的T恤。

    “別拿這個當睡衣啊。”

    拿著另一個杯子回來的藍子皺緊眉頭,這種衣服讓我平時怎麽穿出去呢。

    “我覺得很可愛啊。”

    藍子很不滿,可是對於快三十的男人來說,衣服上並不需要可愛的元素啊。

    “親愛的,你總是糟蹋我送的禮物。給!”

    有些不高興的藍子粗魯地將杯子塞給我,裏麵的冰塊撞在一起發出清脆的響聲。

    可是我並沒有糟蹋這件T恤,如果真的糟蹋的話是不會用來作睡衣穿的。本來,藍子選禮物的感覺就有些奇怪,之前不也收到過那種不解開謎題鈴聲就停不下來的鬧鍾麽?況且我這個人不會睡懶覺,每天都在固定的時間醒來,從一開始就不需要鬧鍾這種東西。

    藍子自己的衣服明明那麽普通,為什麽要給我選這麽奇怪的呢?一定是想象著我收到時驚訝的表情覺得很有趣,其他的什麽都沒想就買下了吧。她從小就是這種性格,隻不過已經長成大人了,真希望她能理解實用性這種特性的美好之處啊。

    我這樣想,卻什麽都沒說。要是說出來她肯定會更加生氣,還是趁她下次心情好的時候再說吧。

    然後,我喝了一口梅酒。那是擁有上等甘甜口感的,好喝的梅酒。

    “似乎使用了和三盆呢,姑姑在梅酒上年年下了很大的功夫,她的追求完美這點跟你很像。”(譯者注:和三盆,日產精製糖,中國產的精製糖稱為“唐三盆”,為了與之對照稱為“和三盆”)

    一定是因為閑的吧。

    “你是家裏的長男,那時應該住在家裏比較好,她一定很寂寞啊。”

    藍子說的也許是對的,可是我一真在父母身邊生活,因此覺得自己有些被寵壞了,出了社會要扭轉一下自己天真的想法。所以離開父母自己生活就是為了這個目的而必要的步驟。而且,我也想有更多的二人世界的時間。

    “出了這麽多汗,還是開著空調睡比較好吧。”

    藍子揀起我脫下的衣服說道。

    可是我要是開著空調睡第二天身體一定會覺得非常疲倦,我可不想這樣做。

    “把溫度調高一點就好了嘛,這樣我也能舒坦些。配合你實在是太熱了,搞得我天天睡眠不足。”

    我真的不知道,一直害你在忍耐麽?真是抱歉,我鄭重地點點頭。

    “啊,梅酒已經沒了?喝得還真快啊,還要一杯麽?”

    難得有雅興,就再來一杯吧。你也陪我一起麽?

    “倒是沒什麽,明天的工作不要緊麽?”

    喝點兒梅酒不會醉的。

    說著我也坐在沙發上,一邊看電視一邊喝著媽媽釀的梅酒。

    隻不過梅酒也是種燒酒,酒精濃度很高。一杯一杯下肚,兩個人都有些微醺了。

    我感到眼前有些暈眩,身體軟軟的。藍子的臉頰上染上了粉紅色,原本就垂著的雙眼更加迷離了。

    “呼。”

    她舒了一口氣,靠向我的身體。我收緊手臂,抱住她柔軟的肩膀。

    電視裏在播很久以前的劇集。是我們兩個人小時候很喜歡的西部片。講述精悍的槍手主人公和擁有與他匹敵魅力的反派之間亦敵亦友的熱血故事。

    最終回怎麽樣了來著?他們和好了麽?其中一個死掉了麽?一點都沒有記憶了。

    現在正在播的是中期左右的劇情,我和藍子憑著記憶預想後麵的情節,不過,因為兩個人都猜得很離譜結果一起捧腹大笑起來。自信滿滿的猜測居然會錯得離譜,可見記憶這種東西本身就不可靠。

    劇情正要進行到尾聲的時候,梅酒已經喝完了。

    “還想著慢慢品味呢,沒想到這麽快就沒了。”

    藍子一臉遺憾地說。

    “沒辦法啊,好東西總是很快就沒了。而且這梅酒真的很好喝,一點要向媽媽道謝才行。”

    “我已經送了回禮了。”

    “太好了,可是我也得表示表示才行。要趁現在盡一下孝心。”

    “是啊。”

    “嗯。”

    藍子點點頭,將玻璃杯放到桌子上,把臉埋進了我的胸口。她低聲說道:

    “呐,我們真的很幸福啊。”

    我無言地點點頭。

    “現實中也能這樣就好了。”

    誰知道呢?

    電視裏的影片正迎來最後一幕,出現了夕陽把天空染紅的景象。

    每次看夕陽的時候,我都會覺得怎麽會如此渺小呢?小的時候看起來明明很大來著。

    緊盯著屏幕,有種自己被吸收進去的錯覺,就這樣被太陽吞噬,我們還能去哪裏呢?

    “呐,你在看什麽?”

    姐姐的聲音從身後響起。

    我告訴她我在看太陽。

    “你的眼睛不難受麽?好像烏鴉一樣哦。”

    她一臉驚訝地說。

    除了駿哥之外我最喜歡的就是姐姐了,因為她一直都很溫柔。

    所以,就算覺得自己也許再也回不了家害怕得想哭,我也一直在忍耐,盯著太陽拚命製止眼淚流出來。如果我哭出來那隻不過更顯得軟弱,姐姐會更加困擾的。

    和姐姐一起去公園玩,回到家門口,準備取回郵件進家門的時候,不知為何隻有我家的信箱附近圍著一群蒼蠅,信箱口還露出了類似茶色毛發的東西。

    我和姐姐麵麵相覷,兩個人都想到了同樣的事。

    “怎麽辦?”

    姐姐很害怕。

    “打開吧。”

    “誒,可是……”

    “這比什麽都沒看到地在那裏亂想好多了。越想越害怕,也許真看到了就覺得沒什麽了。”

    我們用一隻手捂住臉防止蒼蠅飛進鼻子,然後飛快打開了信箱的門。果然,一隻貓的屍體落下來砸在水泥地上,發出厚實的響聲。大量蒼蠅從信箱裏飛出了,在周圍盤旋。

    我想起大人們曾經說過,最近這種惡作劇特別流行。貓咪全身都是血,大大小小的傷口布滿全身。

    回過頭來,姐姐正睜大雙眼一動不動地用兩手捂著嘴。看到這裏,我覺得生氣極了,為什麽非要做這麽過分的事?

    總之,趕緊收拾幹淨才是當務之急。我拿來了鏟子,把屍體埋進比較鬆軟的土地裏。雖然姐姐一開始害怕得不得了,不過她還是馬上跑來幫忙。埋的時候也有很多蒼蠅在我的臉前和手臂周圍繞來繞去。

    即使處理完屍體,信箱那裏還是留有很多血跡,有蒼蠅在亂飛。我借來了水管,把水引了出來。

    那個時候,隔壁的信箱也被水噴到了,正好被剛回來的同一棟樓的大嬸看到。

    然後我們被媽媽罵了。因為不想怪到貓的頭上,所以我什麽都沒說。雖然不知道姐姐是怎麽想的,不過她也什麽都沒說。

    為什麽要生氣呢?我隻不過是處理屍體留下的血跡而已,血跡明明都被我清洗幹淨了啊。

    緊盯著血一樣鮮紅的光芒,仿佛周圍的一切都被染上了這個顏色一樣。整個世界都像在番茄醬裏煮過似的。

    姐姐累得要命,抱著雙腿蹲在地上。媽媽替她紮好的黃色蝴蝶結在她頭上隨風搖蕩著。

    剛才她從書包裏拿出豎笛吹了吹,現在握在右手中。

    看到一直很有活力的姐姐這個樣子,我覺得她非常可憐。

    於是我抬頭看向太陽。

    之前駿哥告訴我,太陽在天空之外。

    天空之外似乎被稱為宇宙。而宇宙呢,是無窮無盡的。地球隻是在無盡宇宙的一個角落裏,繞著太陽一圈一圈運轉。居然繞著同一個地方來回轉,我覺得還真是無聊。

    然後呢,宇宙裏有很多和地球一樣的星星。有光亮,有河流,有高山。

    麵向黃昏的紅色天空,已經可以隱約看到星星在閃耀了。那光芒是從那麽遙遠的地方發出來的麽?駿哥說,那是窮盡我的一生也無法到達的遙遠地方。

    那麽遙遠的星球上,也住著像螞蟻一樣微笑的生物麽?百科全書上說,螞蟻雖小卻有各種各樣複雜的構造和機能。遙遠星球上的螞蟻也是由觸角、四肢以及各個細微的部分組成的麽?

    宇宙無邊無止,我卻無法想象,擁有機密複雜構造的萬物都是怎麽被創造出來的。也許在誰都看不到的地方,這些規則會產生一些混亂。也許世界的盡頭所住的螞蟻,有些什麽細微的地方被自然界所忽略,出現了不合道理的現象也說不定。

    可是,駿哥卻說沒有這種事,整個世界的萬物都逃不過法則的製約。

    是這樣麽?這麽寬廣的地方,卻沒有任何遺漏,沒有任何例外,這真的可能麽?如果是真的的話,我也屬於這個範圍麽?心靈也好身體也好,這所有的一切被創造時都是按照正確的方法和步驟進行的麽?

    有一張看不見的網覆蓋了整個世界,自己也被排在了某一個角落裏,想到這樣的狀況我覺得非常不爽。

    我不明白什麽是絕對的正確。這裏本來就是世界的一個角落,每天有些超越常理的事情發生才比較適合,而且也很有趣。駿哥所說的,就好像是被人一刻不停地監視一樣,一點兒都沒有意思。我認為,會這麽做的隻有神經質和腦子出了毛病的人。

    “你在想什麽?”

    姐姐看著我。

    我沒有回話。因為經常在想完全沒關係的事而被人責備,所以我現在說不出口。

    姐姐沒有等我的回話,而是接著說道:

    “剛才那隻貓被小直埋起來,一定會很幸福的。你知道什麽是幸福麽?那是很重要的事哦。”

    我知道她是擔心我才這麽說的,心裏覺得有些歉疚。

    “世上的一切都很容易壞掉啊。”

    我不經意間說出剛才所想的事。說完之後,看向有些吃驚的姐姐,她好像沒有生氣呢,隻是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於是我接著說道:

    “駿哥說,這個世上連所有微小的東西都是被正確地創造出來的。可是如果他說的是對的話,這些不是都很容易就壞掉了麽?手表什麽的,隻要少個齒輪不就沒法運作了麽?”

    姐姐看上去很困惑,但是我的話她不是不懂。

    姐姐想了想,突然站了起來。

    “說起來,我也聽說過。”

    姐姐很高興地說。

    “這個世界其實全部都是蝴蝶的夢。”

    “蝴蝶?”

    “是啊,那些小小的蝴蝶,誰都不會回頭看一眼。隻不過這種蝴蝶才是真正美麗的蝴蝶。它停在葉子上睡覺,所做的夢就是整個世界。這是中國古代的一位偉人說的。”

    姐姐一邊回想一邊說。

    “然後,蝴蝶醒過來以後,世界就全部消失了。”

    “全部?指的是所有的全部?”

    “全部當然就是全部了。世界的全部。因為隻是個夢嘛。小直所說的一定是這個意思吧。”

    “是麽。”

    總覺得這和我想說的不一樣,可是我卻什麽都沒說。

    “一定是這樣的。然後,蝴蝶醒過來之後夢境就會崩壞,在夢中的我們也會跟著一起消失。”

    姐姐偷看我的表情。

    “所有一切都像音樂一樣,有一天醒過來後,豎笛的聲音停止,大家都會死掉了。呐,小直,你希望這樣子麽?”

    姐姐直視著我。不知何時,她長長的頭發正隨風飄舞著。

    “什麽都不要說哦,最好安靜一些。千萬不要把蝴蝶吵醒了。”

    然後姐姐把食指抵在嘴唇上,輕輕地笑了。

    終章

    明明充滿幾近窒息的腐朽氣息,空氣卻透明得令人恐懼。

    牆壁上,天花板上,地板上,椅子上,窗簾上,到處都是蝴蝶,把整個房間染成了藍色。蝴蝶的翅膀一邊開闔一邊變換著顏色,看上去牆壁在一脹一縮,就好像整個家都在呼吸一樣。

    這種有些甜味的腐臭是荷爾蒙的味道。荷爾蒙是充滿生命力的生殖味道。這些蝴蝶要生殖做什麽?不覺得空虛麽?

    紫萍個美夢,我覺得很愉悅。保持這種心情好好畫畫吧。

    從床上爬起來,蹣跚的步伐發出粗暴的腳步聲,蝴蝶們一齊飛舞起來。整個視野仿佛被藍色的雪片覆蓋,充滿幻想的藍色閃耀著光芒將我包圍起來。在藍色之中,可以看到長睫毛的眼睛。那是沒有感情的冰冷眼神。無數雙眼皮的眼睛在我的周圍呼扇著狂舞,仿佛在演奏一曲眼睛的空中圓舞曲一樣。

    我嚇了一跳,不禁叫出聲來。告訴自己別緊張,這些隻不過是蝴蝶翅膀上的圖案而已,哪隻眼睛都沒有在看我。

    心跳個不停,我伸出手捂住胸口。自己手掌的溫度傳遞到了胸部。這樣激動的情緒也不錯,就保持這樣去畫畫吧,一定會有好作品產生的。

    我等著蝴蝶回歸平靜,之後躡手躡腳地下到一樓。

    打開客廳的大門,果然那裏也被蝴蝶覆滿了。就像是一個會呼吸的藍與黑的世界一樣。

    在桌子旁邊有三個人,大概是我的家人吧,可是他們身上也落著很多蝴蝶,看不出來哪個是哪個。

    “沒事吧?”

    我有些擔心地問,可是沒有反應。也許是站著睡著了吧。

    庭院裏也有蝴蝶駐留。那一定是狗吧。在雪中唯有狗所在的地方有一群蝴蝶像花朵一般綻放,完全喪失了季節感。

    趕跑桌上的蝴蝶,我拿出超市買的關東煮。因為很餓便直接吃了一口,可是感覺滿嘴酸味便立刻吐了出來。

    一瞬間覺得自己的味覺有些奇怪,不過很快就意識到恐怕是食物變質了。也許是過了期的關東煮吧,我對於日期的感覺已經完全喪失了,所以根本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買回來的。好像是這幾天,又好象是十天以前了。

    吃到壞掉的東西,令我喪失了食欲。其實也無所謂,反正家裏也沒有其他能吃的東西了。

    最近我對於進食幾乎抱著憎惡一樣的感情,隻有在極其必要的情況下才會吃東西。我明明已經不再吃蝴蝶的翅膀卻還可以看到這些東西,大概是房間裏那群蝴蝶在亂飛的緣故吧。飛著飛著總有些物質會飄落下來,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誤食室內灰塵吧。而且“室內灰塵”這個詞一般都是中上層階級的太太們愛用的詞匯,我平時是不用的。

    外出很麻煩,於是我放棄了進食開始進行繪畫作業。

    坐在椅子上,脫下沾滿踩爛蝴蝶體液的襪子。我一下子覺得舒爽起來,接著進行各種道具的準備。

    手邊的台子上擺著筆和刮刀,用亞麻油和鬆脂油混合調製,在調色盤上加入可能用到的顏色。看慣了蝴蝶翅膀藍色的我,現在不管看什麽樸素的顏色都覺得很鮮豔。為這種事情就覺得感動,那麽整日生活在黑白世界的人突然某日看到色彩斑斕的景象會是什麽樣的心情呢?

    準備好所有道具之後,我變換了畫架的角度。這樣就可看到畫架另一麵的客廳了。

    “要畫什麽呢?”

    藍子的聲音從身後響起。

    “要畫這幅景色。”

    “景色?姑姑,麻衣?就這樣?”

    “咦?是媽媽和姐姐麽?哪個是哪個?”

    我指著客廳說道。

    “是哪個有分別麽?”

    我歪歪頭,放棄了繼續追問。

    “這次呢,我想把所看到的東西完全按照真實情況記錄下來。之前我想畫已經失去的東西,所以總也畫不好。果然,不管心裏是不是記得,失去的東西也已經找不回來了。所以現在看到的東西必須現在畫出來才可以。”

    “是這樣麽?”

    “是啊,而且,你不覺得這幅景象很不錯麽?”

    藍子好像對我所說的鬥點都不理解的樣子。

    “我覺得你還是算了吧,對人家說你看到這些,人家搞不好會以為你有病呢。之後你再翻回頭看看,也許自己都覺得很惡心。”

    “反正我就是看得到啊,沒有辦法,就這樣好了。”

    “小直還真是個質樸的青年。這個夢不是很快就要結束了麽?這樣不就得了,還執著些什麽呢?”

    藍子很不可思議地說著。

    “有什麽不好。”

    我拿起畫筆。

    “大家不都是很自顧自麽。我稍微做些自己喜歡的事又不會遭天譴。”

    “你還真有興致啊。”

    藍子受不了地苦笑著。

    “比起這些,快看。空氣真的很通透啊,這樣的現象還是頭一次出現。是不是我視力變好了?這樣的感覺隻有我才能感受到麽?”

    藍子沒有回話,隻是微笑著。

    然後我開始畫畫了。運筆非常流暢,就好像之前辛苦地一筆筆畫畫都是虛假的一樣。

    沒等油料幹透,我就不斷往上塗抹各種顏料。即使產生什麽偏離預期的顏色也毫不在意。很快就逐漸表現出畫麵的梗概,之後,我注意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也就是如何去表現蝴蝶翅膀的顏色。

    我使用這些顏料根本無法表現出這種隻要稍微改變方向就會產生顏色變換的不安定感。

    “……幹脆把真的東西加進來怎麽樣,用蝴蝶的翅膀……”

    “這樣可行麽?”

    聽到我的自言自語藍子反問道。

    “當然嘍。這在美術上叫拚貼。有人曾說過,在隻用顏料搭建出來的概念世界裏加入具體的元素,這樣這個世界就會變得更加寬廣。”

    “小直不是不喜歡這種麽?”

    “現在這種時候我想把能想到的方法都嚐試一下。之後視成果再決定。”

    “你還要割破手指麽?”

    “必要的話會的。不過現在可不會割,因為沒有必要嘛。你當我傻了不成?沒有必要時我是不會做奇怪的事的。”

    然後我撿起落在地板上的蝴蝶屍體,把翅膀摘了下來。弄成適當的大小之後塗上油,貼在覆滿大部分畫麵的藍色之上。

    “怎麽樣?”

    在藍色的顏料之上,鱗片放出了暗鈍的光芒。

    畫麵如我所想的一樣,我高興地詢問著對方。

    “總覺得很奇怪。”

    藍子沉著一張臉。

    “我明白小藍說的,我也不太喜歡。隻不過,我覺得這是一種可行的方法。”

    “其實,整張畫都讓我覺得惡心。”

    “又說這個啊。”

    然後,我正要撿起另一隻翅膀的時候,突然覺得肚子很痛。也許是剛才過期的東西讓我吃壞了肚子吧。

    去廁所吐出一些水狀物讓我輕鬆了不少,之後回到畫布前時,發現剛才粘上的翅膀不見了。

    我有些疑惑,不過仔細想想覺得沒什麽。這房間裏群集的蝴蝶其實都是我的世界的居民,似乎沒辦法把它們固定在畫布上。

    我還真是粗心啊,還以為好不容易找到了很好的方法呢。這下我又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想著想著,對講機的鈴聲突然響了起來。是誰呢?應該沒有人來拜訪我吧。

    “一定是新井老師吧。”

    “為什麽新井老師會……?”

    “新學期開始了也沒有去上學不是麽?手機上也有很多來電記錄啊。”

    老師穿著白色的大衣,看上去就像融入了背後的雪景中一樣。

    “我聽說你新學期開始後一直沒來學校,所以來看一看。”

    老師解釋著,呼出的氣都變成了一股股白霧。她好像一點兒都沒變,還是一副緊張兮氣的樣子。這麽久沒見過外人,連我都有些緊張了。

    “請進。”

    於是老師一臉嚴肅地脫掉長靴。這時,我才注意到她的身高要比我矮上很多。她平時一直在穿高跟的靴子。

    迎進客廳之後招待老師坐在沙發上,我開始還怕滿屋的蝴蝶被老師看到,看來是我杞人憂天了。

    去廚房倒茶,穿過搭成家人形狀的蝶群之間,一旁的蝴蝶朝我的臉飛來,我揮手將它們趕走。

    “你在幹什麽?”

    果然,老師擔心的詢問聲響了起來。

    “有蒼蠅。大冬天的它們都躲在什麽地方啊。”

    我盡量不讓老師看到我的表情,找了一幹托辭。

    準備好許久未使用過的紅茶道具回到沙發一旁,藍子正坐在老師身旁笑得很開心的樣子。看到她的表情,我馬上就明白是怎麽回事了。

    “老師真的很漂亮呢,身上還有股香味真讓人心動啊。”

    一邊無視藍子的話,我一邊幫老師倒茶。

    藍子真是的,這種時候幹嘛跟我搭話啊。

    “你是一個人住麽?事故之後一直這樣?”

    我對藍子的態度感到有些生氣,這時老師突然問道。

    “啊,是的。”

    “啊啊,我一直以為你和親戚一起住呢。居然一個人住在這麽空曠的家……”

    老師有些不安地四處環視,然後看著我。

    “穿這麽少真的沒事麽?”

    “也沒有很少啊……啊啊。”

    她不說我還沒注意到。

    我正穿著當睡衣用的長袖T恤以及運動服的褲子。

    雖然這不是特別寒冷時的穿著,不過房間裏有暖氣所以沒什公關係。話說回來,在這間沒有開空調的房間裏空氣像冰一樣凍人,老師還穿著厚厚的大衣呢。

    我一直沒意識到房間裏的溫度,真是糊塗啊。

    “啊,對不起。”

    我慌忙打開空調和暖風機的開關。

    “我忘得一幹二淨了。”

    “忘了……”

    老師有些疑惑。

    “這種深冬時節居然會忘記開空調,真是個腦子詭異的家夥啊,好恐怖——老師一定這麽想吧,其實我也這麽認為哦。”

    老師身旁的藍子突然理所當然地說道。

    “我一直集中在畫畫上。”

    我說。

    “原來並不是身體不舒服啊。”

    老師似乎是認同了。

    說起來,我對學校說了什麽來著?應該說謊稱身體不舒服什麽的一直請假吧。

    我還記得前幾天覺得要聯絡一下,於是躺在床上打電話的事。隻不過,所說的內容一點都記不起來了。似乎說了身體不舒服,其他還說過什麽嗎?由於變成了舅舅家的養子,姓氏也改變了,記得還想問問學校需要辦什麽樣的手續呢,不知道我問了沒有?

    我到底跟學校說了什麽,這個問題可沒法向老師求證。

    而且,最近我確實有些不在狀態。很久沒有像這樣和其他人直接對話了,想表現得平常一點真的很辛苦啊。

    變成一個人以後,已經不在意很多小事了。可是別人卻不這樣認為,所以必須合乎一定常理才可以方便別人的理解。

    說實話真的好麻煩啊,我真希望可以想說什麽就說什麽。可是這樣老師便理解不了,會造成她的混亂。

    果然,我實在不擅長做這種事啊。

    “什麽擅長不擅長的都是借口。大家都很努力哦。”

    藍子一邊說一邊笑。

    我在心裏責備著她,隨手為自己的杯子裏也倒上一杯紅茶。

    我雖然覺得應該說些什麽,可什麽都沒有說出來。於是,老師代替我開口。

    “那,你沒上學的時候一直在畫畫麽?”

    “也不是一直啦……”

    “那你在做什麽?請了這麽多天假……”

    每天睡了醒醒了睡,還做了很多很多的夢。

    在夢裏做了很多事情,大概其中有幾件是現實裏也做過的吧,醒來的時候覺得自己看到的也都是一些夢一樣的景致。現在想想到底哪個是夢哪個是現實已經區分不清了。

    最麻煩的要數吃飯了。想著必須要吃點東西便吃了一些,可是每次似乎都是在做夢,醒來以後肚子總是空空如也。這樣的事重複了太多次我都有些受不了了。

    總之,眼前像走馬觀花一樣,沒有連續性的“現在”不停移轉。總是回過神來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已在這裏了。

    但是,這件事可不能說給老師聽。

    “也沒幹什麽,不好意思讓您擔心了。”

    總之我老老實實地鞠躬致歉。

    “你說出真相就好了嘛。”

    藍子很好笑地說道。

    “就說你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對學校的事完全提不起興趣,全部說出來不就好了。老師也許會理解你的。”

    藍子還真是話多。我雖然很想反駁,可是卻不能在這個時候出聲。她一定是為了讓我出醜才故意挑撥我的。

    “你的臉色好像不太好……”

    老師很擔心地說。

    “我沒事。”

    我斬釘截鐵地說,之後又陷入了沉默。似乎我的語氣有些過於冷漠,她一定認為我是個不合作的學生吧。

    “老師也知道你在說謊哦。因為小直沒說真話所以覺得很傷心也說不定呢。”

    藍子又在說有的沒的了。

    “還是說了吧,總說些一眼就會被看穿的謊言,別人的耐心很快就用盡嘍。”

    一直以來我總是給她添麻煩,所以這樣就好了。我在心底這樣說道。

    “都已經到了最後,讓自己輕鬆一點吧。”

    聽到這句話我看向藍子,可是對方好像不打算再多說什麽了。她隻是很無聊地站起來,朝房間裏麵走去。

    “佐方君。”

    老師終於抬起頭看著我。

    “真對不起,是我過分擔心了,還跑到你家裏來。”

    她一臉不安地窺探著我的表情。

    被籠罩在這樣的視線中,我不知道該以什麽樣的表情應對,最終笑了起來。

    “您不用在意,是我的不好。”

    這個答案讓老師的臉上露出少許失望的表情,我沒有在意繼續說道:

    “新年到來之後,我想了很多。您也許已經知道了,我的表哥前一段時間死了。說實話我就是在煩惱這件事……不過,已經沒關係了。我想我很快就能到學校去的。到那時候,也會參加社團活動的。”

    聽完我說出剛剛編出的理由,老師把杯子放在桌上,說道:

    “原來如此。對不起,你明明需要一個人靜下來思考,我卻跑來做些多餘的事。”

    “這沒有什麽。”

    聽了我的話,老師的表情陰沉了起來,這時,我有種什麽東西完全被斷絕了的錯覺。

    “不過,這樣就好。”

    老師點點頭。

    “那,我差不多也該……”

    她站了起來。

    “今天打擾了”,老師深深鞠了一躬。“沒什麽,我才要謝謝您”,我也低下了頭。

    “啊~啊。”

    身後傳來了藍子受不了的歎氣聲。

    再開始接著畫的時候,我發現房間的景象同剛才有所不同。

    不知什麽時候我的家人們不見了,客廳裏哪都沒有他們的身影。

    “一定變成這些蝴蝶其中的一隻了吧。”

    看見我在房間中尋找,於是藍子這樣說道。

    “大家變成蝴蝶?真的?”

    “嗯。”

    “真是詭異啊。也就是說,變不回來了麽?就這樣變成蝴蝶直到死麽?”

    “我可不知道。他們不在了你很寂寞?”

    “有點兒。不過算了。不在了才比較正常。我隻是覺得有些可惜,因為區分不出他們了。而且,我其實希望他們能待到我完成這幅畫的時候呢。”

    我歎了一口氣。

    “算了吧,總是要配合任性的小直,大家都好可憐啊。”

    “什麽人性啊。我可沒拜托過他們啊。”

    “你要是心裏沒有期望怎麽會變成這樣呢?”

    藍子笑了起來。

    我一點都不覺得有趣,轉而問她別的問題。

    “所以說,小藍也會變成其中一隻蝴蝶麽?”

    “才不要,我最討厭昆蟲了。”

    藍子幹脆地回答。

    “那麽我呢?”

    “你也會變成蝴蝶的,到時候也認不出哪個是你了。”

    “又開我玩笑啊。可是,就算真的如此,我也不會覺得吃驚了。因為世上總有各種各樣的事嘛。”

    “然後你就一直在這個家裏被我喂養。因為我很討厭蝴蝶,說不定弄不清哪隻是小直,誤將你踩死了呢。”

    “反正都變成蝴蝶了,隨便怎麽樣都好。”

    “啊哈哈哈哈。”

    我無視笑得很開心的藍子拿起畫筆。

    “呐,小直。這要是全都是夢該怎麽辦啊?”

    我正要開始畫畫,突然聽藍子說道。

    “什麽?”

    “飛機墜毀的時候,你的身體被夾在昏暗的機體之中,內髒被擠破,血流不止,已經沒救了。風聲中混雜著小女孩哭著喊媽媽的聲音。你聽到之後覺得很可憐,但是一聲都發不出來。這時,女孩的聲音越來越微弱了。隻不過,究竟是她越來越虛弱還是你的意識越來越混沌呢?誰也說不清楚。終於被關在了沒有聲音的黑暗之中。你在那裏做了一個夢。是死前的一個不可思議的夢。”

    “這就是,現在的我所感受到的一切麽?”

    “嗯,如果是這樣的話怎麽辦?”

    “如果是這樣,我真的有些受打擊。不過也沒有辦法啊。”

    我一直盯著即將完成的畫麵。

    “不管怎麽樣,我隻是想要完成這個。”

    “真遺憾啊。”

    藍子說完這句話就消失了。

    房間裏隻剩下我和大量的蝴蝶。不論藍子想說什麽我都不在意。反正隻要看到我想要看的東西就好了。

    我在安靜下來的房間裏繼續作畫。也許是跟別人說了一會兒話的緣故,一開始感覺有些奇怪,不過馬上又恢複了之前順利作畫時的情緒。狀態很好,隻有耳朵深處有種嗡嗡的聲音,四周很靜。就保持著這樣的感覺直到完成吧。

    剛才用了虛假的蝴蝶翅膀所以失敗了,不過這次肯定沒有問題。我回房間拿出小瓶打開蓋子,取出最後一片翅膀。把這個用在這幅畫上吧。這樣,一切都完成了。

    回想起來,這還真是漫長的作業啊。從秋天開始經曆了各種各樣的思想錯誤,浪費了不知多少畫布。這段時間我身邊也發生了很多的事。真的很多很多。不過,現在就要結束了。

    完成這幅畫之後要做什麽?我稍事考慮,可是根本想不出來自己想要做什麽。畫完以後會想得到麽?又或者,已經什麽都沒有了呢?無論如何,我不先完成這幅畫就無法前進。

    在用掉最後一片翅膀之前,我聞了聞它的味道。駿哥從地球另一側帶回來的那種香氣已經消失,隻剩下一點點的甜味而已。

    像剛才一樣保持翅膀的原貌,活用翅膀的原始形狀。我覺得這樣才比較適合。

    我用畫筆粘上油,將它塗在藍色的翅膀上。

    這時候,翅膀的光澤逐漸消失,最終變換成了茶色。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啊對了,真正的翅膀是不能沾到油的。鱗片表麵所進行的複雜反射,在油的作用下失去了效力。構造色的結構被破壞了。

    油蔓延到整個翅膀的時候,它就變為了皺皺巴巴枯葉一樣的顏色。

    已經沒有光輝了。

    很不可思議地,我有種透不過氣的感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