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初生靜立許久，默默看著三人離去的背影，心中對那位青年所展現的手段，越是去細想，就越是感到驚奇。
    那惡龍分明已經死了，可青年卻能從過去光陰裏，將之撈出，使之複活。
    並且林初生還觀察到一個細節，青年看似隻撈走了一寸光陰中惡龍的身影。
    但實際上，在他抓住惡龍的那一刻，其餘所有光陰中的惡龍身影，都隨之消失了。
    也就是說，青年在那一瞬間撈走的，其實是光陰長河中，所有關於惡龍的過去、現在、未來。
    若將過去、現在、未來，比作無數個現在，也就代表了有無數條惡龍。
    可當青年將惡龍從光陰長河中全部撈走後，惡龍就成了唯一，所以它活了。
    這聽起來不難，可真正要做起來，難度之大無法想象。
    然而青年卻如同信手拈來，輕而易舉，生死對於青年來說，仿佛都隻是手中玩物，翻手覆手之間，便能輕易跨越生死的界限。
    毫無疑問，對方至少至少，也是第六大境，道逍遙境。
    麵對這種存在，林初生心中沒有一點妄念，不是不敢有，而是不能有。
    但凡心中出現一絲想要利用對方的念頭，那一念因果，就會導致自我滅亡。
    恰如青年在離去前問他，是否想知道自己頭頂的那位，究竟是誰。
    或許青年知道，隻要林初生點一個頭，對方也願意告知。
    可林初生自己，卻還沒有做好知道的準備。
    有些事，不知是福，一旦知道了，就成了禍，彌天大禍。
    他無比清楚，自己頭頂的那位，望天妖的源頭，必然也是踏入了第六大境的無上大能。
    在林初生知道對方的同時，也不可避免的，會被對方知道。
    到時候，即便林初生沒有抬頭睜眼，去強行看天，說不定也會引來頭頂目光的注視，引來一場大劫。
    所以，林初生選擇不知道，至少在做好準備麵對之前，這是他僅有的選擇。
    現在他唯一能隱隱知道的，就是頭頂那位，喚作妖天。
    這是他在成為望天妖多年後，冥冥中的感應。
    這大概也是望天妖的來由，所謂望天，其實望的，就是妖天。
    一旦望天妖抬頭去見天時，妖天也會隨之睜眼，凝望而來。
    屆時，他將不他，大概會徹底成為妖天底下，無數傀儡中的一個。
    從先前青年的口中，也不難判斷，天地間的望天妖，遠不止他一個。
    林初生不知道青年名諱，不過既然其女叫孤夢心，便暫且稱之為孤姓青年。
    包括第五太然臨死前也提到過，曾聽聞在一方宇內，有望天妖的因果，那裏走出過不止一位道逍遙境修士。
    這個宇內，或許就是孤姓青年先前所說的，三荒宇內。
    這裏，也或許就是望天妖的源頭，妖天本體所在的地方。
    甚至，說不定孤姓青年，也是從那個三荒宇內走出來的道逍遙境修士。
    還有，林初生也聯想到了無妄天，對方曾自稱是宇內第三荒，妄天宗之主。
    不知道無妄天所在的宇內，是否也是這個三荒宇內。
    林初生凝望著，直至三人一龍完全消失在視線中。
    與此同時，整條光陰長河裏，所有有關他們的痕跡，也跟著一同消失了。
    即便林初生再去尋找，於這過去光陰中，也已經看不到逝妖小女孩的身影。
    他不禁深深歎息，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自己才能如這孤姓青年一樣，讓光陰無法記憶，讓生死不能定義，徹底打破認知的界限，逍遙於天地裏。
    現在的他，更像是一隻跳出井底的蛙，當真正看見天地之廣後，才能真切體會自身渺小。
    他於這光陰長河中，孤身站了好久好久，心緒都始終難以平靜。
    此刻他所在的過去光陰，剛好是三大修真世家被懸道山覆滅後不久。
    在站立許久後，他的目光下意識看向了距離懸道山不遠之外的另一座山。
    山上，有破舊木屋，有青鬆古樹，還有樹下的一座孤墳，以及一對妙齡的青年少女。
    “我若是喜歡上顧姑娘，就讓我林初生被大道不容，被天誅地滅，此身此魂，永墮輪回……不超生！”
    青年有些蠢笨，在少女的三言兩語下，發出了他此生最毒的誓言，引得少女捧腹大笑，好不歡快。
    悠悠誓言，上不了青天，滲不透大地，卻被銘刻在了這一寸光陰裏，也落入了站在這一寸光陰中，林初生的心田間。
    林初生在看到這一幕，又聽著蠢笨青年的誓言後，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也沒想到，自己當初的一句誓言，竟會讓萬億年後，來自新天地的自己聽到。
    這種感受，還當真奇妙。
    莫名的，先前內心所有的沉重，也伴隨著這種奇妙感，緩緩消失了。
    不過很快，林初生就不免露出了些許古怪，自語開口。
    “若細算下來，當初的誓言，似乎還真應驗了？”
    林初生一路走來，道爭無數，因修劫道，被天地大道不容，也曾被天誅地滅，後來因為無妄天的大因果咒印，不得不分化無數殘念，伴隨天地輪回。
    若非有顧九秋在不知年月地采念，他可能還真就要永墮輪回不超生了。
    “這是否也應了那句話，解鈴還須係鈴人？”
    林初生自語的同時，又笑出了聲，“看來這誓言，果然是不能亂發啊！”
    雖然話是這麽說，可實際上，在林初生的心中，一點悔意也沒有，僅僅隻是他打趣般的自嘲。
    在釋然一笑後，他再度起程，去往了光陰的更深處。
    不多時，他看到了自己初入凡塵，一頭撞得大惑滿懷的自己，又看到了在山中木屋旁，青鬆古樹下，跟隨烏先生讀書習字的自己。
    再往前，他又看到了烏先生在叢林中，將一塊黑色竹簡，點入一隻獼猴屍身內，終而化作一個嬰兒的畫麵。
    這也是林初生這一生的起點。
    不過這個畫麵，他早已經見過，所以沒有停留，繼續向前，並加快了步伐。
    光陰古書在他的眼中，一頁頁倒翻，天地間的一切，也在飛速變幻。
    終於，他走到了又一道坎前，見到了舊古皇天的覆滅，並在一寸光陰中，見到了皇天古帝，也見到了被皇天古帝送入舊古皇天，顧九秋的棺槨。
    隻是這一切，因果已定，林初生能以窺見，卻無法改變。
    大概隻有到了之前遇到的孤姓青年那種程度，才能無視因果定局，肆意去改變過去與未來。
    所以林初生依然沒有停下步伐，又踏腳邁過了這一道坎，去往了舊古皇天，進入了那個有著滿天仙神的大時代。
    雖然這個大時代，他曾經也在光陰殘像中看過一次，可畢竟當時境界受限，有許多地方看得不清，並不妨礙他再看一遍。
    與此同時，孤姓青年在帶著幾人走出太陰世界後，忽然停了下來。
    “爹爹，怎麽了？”孤夢心疑惑問道。
    孤姓青年沒有回話，而是轉身回眸，看向了那個圍繞著大日，不斷輪轉的太陰世界。
    孤夢心眨了眨眼，提醒道：“這次我們已經出來很久了，再不快些回去，娘親該生氣了。”
    孤姓青年聽到這話，嘴角微抽，轉頭瞪了孤夢心一眼，道：“我一個大老爺們，什麽時候回去，還用看她臉色？”
    孤夢心卻是偷笑道：“可我記得上次在娘親麵前，爹爹可不是這麽說的。”
    孤姓青年神情一僵，剛想反駁，就看到孤夢心忽然取出個大酒葫蘆，仰頭就喝了一大口酒。
    這讓孤姓青年嘴角再抽，道：“你這從哪裏學來的臭毛病？”
    孤夢心喝酒的動作跟著也是一僵，然後連忙收起酒葫蘆，訕訕笑道：“爹爹，等回去的時候，你可千萬不要告訴娘親。”
    在青峰寨跟綠竹幾個當家混久了，孤夢心就難免粘上了愛喝酒的性子。
    孤姓青年聞言，上下打量孤夢心，皺眉道：“我怎麽感覺，你跟之前……不太一樣了？”
    孤夢心聽到父親的話，立刻有些心虛，靈動的眼珠子四下亂轉，支吾道：“有嗎？沒有吧！”
    孤姓青年看她的樣子，不由深深歎息，似充滿了一種無力感，心中不斷暗歎，如今小棉襖長大了，再也不似從前了。
    由此可見，即便踏入了道逍遙境的大能之輩，也有無可奈何事。
    孤夢心大概是察覺到了父親的失落，連忙上前挽著他的手，然後指著蒼茫太陽道：“爹爹你看，這裏也有一顆大太陽，跟我們那裏的太古恒陽一樣。”
    孤姓青年也轉眸看去，淡聲道：“不一樣，這顆太陽曾經可是和你爹爹一樣，也是道逍遙。”
    孤夢心頓時露出驚訝神情，道：“那爹爹和他，誰更厲害？”
    孤姓青年笑了笑，反問道：“你覺得呢？”
    孤夢心毫不猶豫道：“那當然是爹爹厲害。”
    孤姓青年卻是搖了搖頭，道：“現在的他，隻是出了一些問題，導致境界大跌，可若是以前的他……”
    “以前他比爹爹厲害？”孤夢心睜著大眼睛問道。
    孤姓青年嘴角一揚，負手笑道：“那當然還是你爹爹更厲害。”
    他那副負手而立的高人模樣，立刻引得孤夢心嬌笑連連。
    “咦……”
    孤夢心似又發現了什麽，指向了太陰世界外，道：“那裏好像還有一個人。”
    那人，是烏先生的屍身，正伴隨著太陰世界，圍繞著太陽一同輪轉。
    孤姓青年自然早就發現了，隻是簡單掃了一眼，沒說什麽。
    其實孤夢心也早就發現了，此刻提起，不過是一個由頭。
    隻見她眼珠子一轉，晃了晃青年的手，道：“我記得爹爹之前就說，這個世界的人，都活在囚籠中，那他們有走出來的可能嗎？”
    青年一眼就看穿了孤夢心的心思，道：“你想說什麽？”
    孤夢心有些扭捏道：“那個……就是……我在裏麵交了幾個朋友，能不能請爹爹幫他們走出囚籠？”
    青年輕歎一聲，抬手輕撫姑娘的頭，道：“夢心啊，你要知道，天地間的每個人，都有其應有的劫數，若劫數亂了，非是幫他，反而害他。”
    孤夢心聽後，似懂非懂，最終有些失落地點了點頭，又問道：“那他們，能走出這個囚籠嗎？”
    青年將大手從夢心頭上收回，道：“走出這個囚籠不難，難的是走出心中的囚籠。”
    他的話語，回蕩四方，大日的劫光灑在他的身上，也不能侵染分毫。
    甚至在他身旁的孤夢心、靈兒，以及惡龍小殤，同樣不染那大日劫光，隻如冬日微光，非但沒有任何傷害，反而有一絲溫暖。
    至於靈兒，大概是因為多年未曾與惡龍相見，始終在與之互動，沒有去參與父女兩的對話。
    而孤夢心，有這麽一位大能父親，自然也明白世間許多事，故而沒有強求，隻是轉移了話題，接著問道：“爹爹似乎有些討厭二當家？”
    青年聞言，似陷入了回憶，道：“是挺討厭的。”
    “就因為二當家是望天妖？”
    孤夢心知道，自己的爹爹，曾與某位望天妖，有過一爭。
    青年搖頭，道：“我所討厭的，從來不是望天妖，而是他們頭頂的那位，很久之前的事了，若非不想參與這場浩大道爭，非要去找一找他的晦氣。”
    孤夢心眨了眨眼，好奇問道：“爹爹說的那個人，很厲害？”
    “還行吧，隻是當初被他擺了一道，險些找錯人算賬。”
    青年不置可否，在說到這裏時，目光看向了太陰世界之內，直指正在光陰中行走的林初生，傳出了悠悠之聲。
    “你說是吧，妖天！”
    若林初生聽到此言，必然要大為震撼。
    可身在太陰世界中的他，聽不到，連不遠之外的蒼茫太陽，也同樣聽不到。
    在說完這些後，青年沒有再停留，繼續牽著小女孩的手，帶著孤夢心，一起朝著遠方走去，很快消失在了此方道外之境。
    大日劫光依舊，太陰輪轉不止，大概除了林初生之外，誰也不知道，曾有人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