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笠下的陰影仿佛凝固了四周空間。小九緩緩轉過身，動作帶著一種浸透了寒意的滯澀。
    他沒有立刻說話，隻是抬起骨節分明的手，五指收攏，穩穩地摘下了那頂替他背負汙名的鬥笠。
    刹那間，深潭般的眼睛暴露在微光下，那雙平日裏或許藏著狡黠或淡漠的眼眸，此刻隻剩下深不見底的寒意，殺意如同潛伏的冰棱，在眼底無聲地匯聚、凝結。
    那是被窺破真身、直麵威脅時，從生命最深處燃起的冷焰。
    山風吹過他散落幾縷在額前的銀發，對麵那人影倚靠在大石頭上，發出一聲略帶訝異的輕嘖。
    “嘖…沒看出來啊，”那聲音帶著點戲謔的穿透力，打破了凝重的空氣，“年紀不大，倒是個少白頭？怎麽，小子，血太熱了燒的？要不要…嗯…降降火？”他甚至用手憑空做了個扇風的動作，仿佛真的在關心小九是不是上火了。
    這輕佻的調侃如同火上澆油，卻讓小九心底那潭殺意的寒冰更加凝實。對方越是漫不經心，越說明其有恃無恐。
    凰骨，寶鐲，甚至天淵的氣息…此人那雙眼睛，簡直比深淵還要可怕。鬥笠在他手中緊握，指節泛白，但這遮蔽確實已毫無意義。
    小九的聲音像是從凍土裏擠出來，低沉、平穩，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警告：“你是誰，來自何處，哪家宗門道統供養的怪物…我不在乎。”他目光死死鎖住對方的輪廓，“今日所見之事，但凡有一絲風聲泄漏…”
    他停頓了一下，每一個字都砸在冰冷的空氣中：“…我絕不會善罷甘休。”
    沒有等對方回應，也沒有再看一眼，小九猛地將鬥笠重新扣回頭頂，瞬間遮住了那雙寒潭般的眸子，也切斷了視線。
    他豁然轉身，沒有任何留戀，足下一點，身影便如離弦之箭般射入層層疊疊的山林深處，幾個起落便消失在蒼莽古木的陰影裏。
    原地，倚著的身影似乎愣了一下，隨即無所謂地撇了撇嘴，發出意義不明的輕哼。
    他仿佛撣灰塵般拍了拍衣袍，彎腰收拾起地上攤開的東西，嘴裏甚至可能還哼起了不知名的小調。
    小九的警告，於他而言，好像真的隻是一陣無關痛癢的山風，吹過即散，全然沒放在心上。
    很快，他的身影也消失在另一個方向，山林重歸寂靜。
    直到遠離那令人心悸的所在不知多少裏，在一處怪石嶙峋、古藤纏繞的隱秘深穀，確認周圍再無半點生靈氣息後，小九的身形才猛地定住。
    他背靠冰冷濕滑的岩壁，摘下鬥笠，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呼…”
    一聲沉重的歎息從他齒縫間擠出，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疲憊和後怕。
    殺意是真的。他不是沒想過最直接的方法——滅口。
    斬草除根，永絕後患。那人的“玩笑”觸及了他最深的禁忌。
    但是，他看不清……
    自從與那玄武族的玄通老龜交手過後，小九對於這種看不出修為的生靈，已經是越發謹慎。
    那籠罩在神秘光影中的人，從頭到尾，像蒙著一層無法窺破的迷霧。小九動用了一切感知手段，試圖探清對方的深淺，結果卻如同石沉大海。
    上蒼之地，臥虎藏龍，天知道那是哪個紀元的老怪物？氣息晦澀難明，境界飄渺無定。若貿然動手，以天淵為底牌，或許有一拚之力……但這底牌，是萬萬不能在此地掀開的。
    小九的指尖下意識地摩挲了一下手腕內側。天淵一旦在“上蒼”出世，那股源於太古洪荒的恐怖氣機，必然會瞬間攪動八方風雲！
    蟄伏在這片天地的古老道統、沉眠的無上強者，都會被驚醒。到時候，他就不再是蒙冤的替罪羊那麽簡單了，立刻會成為舉目皆敵的眾矢之的！
    凰骨曝光，再配上天淵……這吸引力，足以讓所有“古教”為之瘋狂。
    “不行…太冒險。”小九眼神閃爍，最終壓下了那份暴戾的衝動。滅口不成，風險卻如山崩海嘯。這盤棋，不能這麽下。
    他甩了甩頭，將那張玩世不恭的模糊麵孔強行從腦中驅逐，另一個更熟悉、也更安全的身影緩緩清晰起來——雷光繚繞，凶威赫赫，正是那六翼蠍虎，雷祖·雷晨！
    “看來…還是得去找小白幫忙了。”小九喃喃自語，眼底深處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
    或許隻有借他那雷祖之名，才能暫時震懾住一些麻煩，或者至少…弄清這潭渾水到底有多深。
    重新戴上鬥笠，小九的身影再次融入陰影之中，如同幽魂般在山嶺間無聲穿梭。這一次，他的目標明確：先找到小白。
    山林廣袤，巨木參天，處處彌漫著生命的氣息。
    小九將自己的氣息收斂到極致，如一滴水融入海洋。
    時間在搜尋中流逝，他不知翻過了多少道陡峭的山梁，穿過了多少片霧氣氤氳的沼澤。途中，他確實遭遇了好幾頭恐怖的古獸。
    有的形如山嶽，獠牙外露，咆哮聲震得古木簌簌落葉；有的身覆鱗甲，眼神凶戾，僅僅是路過時泄露的一絲氣息，都讓小九暗自凜然。
    這些存在，若放到下界去，絕對都是能引發浩劫、稱霸一方的霸主巨擘。
    然而此刻，它們更像是這片古老山林的巡邏者，對小九這樣氣息收斂的存在並無特別興趣。
    小九無心招惹，也謹慎地一一避開。
    但無論他如何感應，屬於龍族的那一絲微弱氣息，如同石沉大海，渺無蹤跡。
    更讓他心頭微沉的是，屬於小白那狂暴、桀驁、帶著獨特雷霆氣息的神念波動，也絲毫未曾捕獲。那家夥藏身的地方，或者說它如今的狀態，似乎比自己預想的還要隱秘。
    搜尋無果帶來的煩悶悄然滋生。林深不知處，強敵在暗，目標無蹤，小九的心緒在謹慎與焦躁之間起伏。
    他百無聊賴地落在一株橫生的古樹枝椏上，鷹隼般的目光下意識地掃視著下方被厚厚落葉覆蓋的林間空地。
    就在這時，他的視線掠過遠處一片稀疏些的山坡密林間時，一個微小、但在滿目蒼翠與灰褐中異常突兀的“點”，瞬間攫住了他的心神！
    那是一個人！
    一個穿著明顯與粗獷山林格格不入的人影，正獨自在下方那片相對開闊的坡地上緩緩移動，似乎也在尋覓著什麽，動作透著一絲……狼狽？或者說，警惕下的虛弱？
    小九瞳孔猛地一縮！全身肌肉瞬間繃緊如弓弦，氣息更是完全屏住，整個人與身下的巨木仿佛融為一體。
    他看得清清楚楚。
    那衣袍的樣式，那略顯纖弱卻帶著某種深刻印象的輪廓，還有那種隔著距離都能感受到的一絲清冷又固執的氣質……
    林間的風，似乎在這一刻停止了流動。
    坡地上毫無覺察的慕寧，正小心翼翼地撥開一叢帶刺的藤蔓，身影即將隱入另一片更濃密的樹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