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補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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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時候,  有些話明知是騙人,卻還是忍不住要說。
    人能偽裝自己的情緒,  將難過裝成開心,  卻很難控製自己的情緒,  讓難過變成開心。
    喜歡就是喜歡,  高興就是高興。
    然而當楚瑜將花遞給他的時候,  他卻還是覺得,  她說的事情,  他都會盡力去辦到。
    看著衛韞接過花,楚瑜心裏一片柔軟,  她的聲音都變得格外輕柔:“你放心,  ”她說,  “我和你眾位嫂嫂,都會陪著你一起去送公公和幾位兄長下葬。”
    衛韞垂眸,點了點頭。
    將下葬的日子定下來後,隔天柳雪陽就趕到了家裏。老夫人腿腳不便,  加上不願白發人送黑發人,  便沒有跟著柳雪陽回來。
    柳雪陽回來的晚上,衛府又是一片哭聲,楚瑜在這哭聲裏,  輾轉難眠。
    哭了許久,那聲音終於沒了,  楚瑜舒了口氣,  這才閉上眼睛。
    等第二日醒來,  楚瑜到了靈堂前,便見衛韞早早待在靈堂裏。
    柳雪陽哭了一夜,精神頭不大好,衛韞陪在柳雪陽身邊,溫和勸慰著。旁邊張晗和王嵐紅著眼守在一邊,看上去似乎也是哭了許久,她們倆以前就常陪伴在柳雪陽身邊,素來最聽柳雪陽的話,如今婆婆回來哭了一夜,她們自然也要跟著。
    楚瑜看著這模樣的幾個人,不免有些頭疼,她上前去,扶住柳雪陽,叫了大夫過來,忙道:“婆婆,您可還安好?”
    “阿瑜……”柳雪陽由楚瑜扶著,抹著眼淚站起來:“他們都走了,留我們孤兒寡母,以後怎麽辦啊?”
    “日子總是要過的。”楚瑜扶著柳雪陽坐到一邊,讓人擰了濕帕子過來,讓柳雪陽擦了臉,寬慰道,“下麵還有五個小公子尚未長大,還要靠婆婆多加照看,未來的路還長,婆婆要保重身體,切勿給小七增加煩憂。”
    聽著楚瑜的話,衛韞抬眼看了她一眼,舒了口氣。
    他已經在這裏聽柳雪陽哭了一夜了,起初柳雪陽和張晗王嵐抱在一起哭,哭得撕心裂肺,滿院子都能聽見,他趕過來寬慰之後,才稍微好了些。如今楚瑜趕過來,衛韞下意識就鬆了口氣,心裏放了下去。
    這種依賴的養成他並沒有察覺,甚至沒有覺得有任何不對。
    一行女眷整理了一陣子,管家找到衛韞,安排今日的行程。衛韞點頭吩咐下去,到了先生算出來的時辰,便讓人楚瑜帶著人跪到大門前去。
    衛府並沒有通知其他人衛府送葬,然而在楚瑜出門前時,卻依舊見到許多人站在門口。
    離衛府門口最近的是那些平素往來的官員,再遠一些,就是聞聲而來的百姓。衛家四世以來,不僅在邊疆征戰,還廣義疏財,在京中救下之人,數不勝數。
    楚瑜抬頭掃過去,看見了為首那些人,謝太傅、長公主、楚建昌……
    這群人中,一個身著白衣的中年人手執折扇,靜靜看著這隻送葬的隊伍。
    楚瑜隻看了一眼,便認出了來人。
    是淳德帝。
    然而她沒多看,仿佛並不認識君主在此,隻是將雙手交疊放在身前,朝著那個方向微微鞠了個躬,隨後又轉頭朝另一個方向,對著百姓鞠了個躬。
    門裏少夫人牽著小公子陸續走了出來,分別站立在楚瑜和柳雪陽的身側。侍從將蒲團放到了衛家眾人膝下,楚瑜和柳雪陽領著幾位少夫人各自站在一邊,然後聽得一聲唱喝之聲:“跪--”
    聽得這一聲,衛家眾人便恭敬跪了下去,而立於衛府大門兩旁的官員,也都低下頭來。不知道是誰起的頭,從官員之後,百姓陸陸續續跪了下來,頃刻之間,那長街之上,便跪到了一大片。
    “開門迎棺--”
    又一聲唱喝,衛府大門嘎吱作響,門緩緩打開,露出大門之內的模樣。
    衛韞立於棺木之前,身著孝服,頭發用白色發帶高束,。他身後七具棺木分列四行排開,他一個人立於棺木之前,身姿挺立,明明是少年之身,卻仿佛亦能頂天立地。
    “祭文誦諸公,一紙顧生平--”
    禮官再次唱喝,衛韞攤開了手中長卷,垂下眼眸,朗聲誦出他寫了幾日的祭文。
    他的聲音很平穩,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的音色,卻因那當中的鎮定沉穩,讓人分毫不敢將他隻作少年看。
    他文采算不得好,隻是安安靜靜回顧著身後那七個人的一輩子。
    他父親,他大哥,他那諸位兄長。
    這七個人,生於護國之家,死於護國之戰。
    哪怕他們被冠以汙名,可在那清明人眼中,卻仍舊能清楚看明白,這些人,到底有多幹淨。
    他回顧著這些人的一生,隻是平平淡淡敘述他們所經曆過的戰役,周邊卻都慢慢有了啜泣之聲。而後他回顧到一些日常生活,哭聲越發蔓延開去。
    “七月二十七日,長兄大婚,卻聞邊境告急,餘舉家奔赴邊境,不眠不休奮戰七日,擊退敵軍。當夜擺酒,餘與眾位兄長醉酒於城樓之上,夜望明星。”
    “餘年幼,不解此生,遂詢兄長,生平何願。”
    “長兄答,願天下太平,舉世清明。”
    “眾兄交讚,餘再問,若得太平,眾兄欲何去?”
    “兄長笑答,春看河邊柳,冬等雪白頭。與友三杯酒,醉臥春風樓。沙場生死赴,華京最風流。不過凡夫子,風雨家燈暖,足夠。”
    風雨家燈暖,足夠。
    這話出來時,諸位少夫人終於無法忍住,那些壓抑的、平緩的悲傷頃刻間爆發而出,與周邊百姓的哭聲相交,整條長街都被哭聲掩埋。
    楚瑜呆呆跪在地上,腦子裏也不知道怎麽,就想起出嫁那日,那些或肆意或張揚的衛家少年。
    沙場生死赴,華京最風流。
    楚瑜顫抖著閉上眼睛,在這樣的情緒下,感覺有什麽濕潤了眼角。
    衛韞念完祭文時,他的聲音也啞了。可他沒有哭,他將祭文放入火盆,燃燒之後,揚起手來,高喊出聲:“起棺--”
    那一聲聲音洪亮,仿若是在沙場之上,那一聲將軍高喊:“戰!”
    棺材離開地麵時,發出吱呀聲響,衛韞手中提著長明燈,帶著棺材走出衛家大門。
    而後楚瑜站起身來,扶起哭得撕心裂肺的柳雪陽,帶著她一起,領著其他少夫人和小公子一起,跟在了棺材後麵。
    他們之後就是衛家的親兵家仆,長長一條隊伍,幾乎占滿了整條街。
    他們所過之處,都是哭聲、喊聲、喧鬧的人聲,零散叫著“衛將軍”。
    衛將軍,叫的是誰,誰也不知道。因為那棺材之中躺著的,莫不都是衛將軍。
    白色的錢紙滿天飄灑,官員自動跟在那長長的隊伍之後,百姓也跟在了後麵。
    他們走出華京,攀爬過高山,來到衛家墓地。
    衛韞腿上傷勢未愈,爬山的動作讓他腿上痛了許多,他卻麵色不改,仿佛是無事人一般,領著人到了事先已經挖好的墓地邊上,按著規矩,讓親人看了他們最後一麵後,再將他們埋入黃土之中。
    看那最後一麵,大概是最殘忍的時候。可是整個過程中,衛韞卻都保持著冷靜平穩。
    所有人都在哭,在鬧。他卻就站立在那裏,仿佛是這洪流中的定海神針,任憑那巨浪滔天,任憑那狂風暴雨,他都屹立在這裏。
    你走不動了,你就靠著他歇息;你不知道去哪裏,你就抬頭看看他的方向。
    這是衛家的支柱,也是衛家的棟梁。
    細雨紛紛而下,周邊人來來往往,衛韞麻木站在原地,看著自己的家人一個個沉入黃土裏。
    直到最後,衛珺下葬。
    楚瑜站在他身邊,看著衛珺的棺木打開。
    屍體經過了特殊處理,除了麵色青白了些,看上去和活著並沒有太大區別。
    他躺在棺木裏,仿佛是睡了過去一樣,唇邊還帶著些淺笑。
    他慣來是溫和的人,無論何時都會下意識微笑,於是哪怕不笑的時候,也覺得有了笑容。
    楚瑜靜靜看著他,這個隻見過一麵的丈夫。
    第一次見他,她許了他一輩子。
    第二次見他,他已經結束了這一輩子。
    她看了好久,她想記著他,這個青年長得清秀普通,沒有任何驚豔之處,她怕未來時光太長,她便忘了他。
    他九歲與她訂下婚約,為了這份婚約,他就一直等著她及笄,等著她長大。其他所有衛家公子都有相愛的人來銘記,他不該沒有。
    她或許對他沒有愛,卻不會少了這份妻子的責任。於是她目光凝視在他麵容上,久久不去。許久後,衛韞終於看不下去,沙啞出聲:“嫂嫂,該裝棺了。”
    楚瑜回過神來,點了點頭,麵上有些茫然,好久後,才緩過來,慢慢說了聲:“好。”
    衛韞吩咐著人裝棺,他和楚瑜是整個畫麵裏唯一尚能自持的人。他們鎮定送著那些人離開,等一切安穩,帶著哭哭啼啼的所有人下山。
    走到山腳下,哭聲漸漸小了。等走到家門口,那哭聲才算徹底歇下。
    沒有誰的眼淚會為誰留一輩子,所有傷口終會愈合。
    那些嘶吼的、痛哭出來的聲音,就是暴露於陽光下的傷口,他們看上去猙獰狼藉,卻也恢複得最快最簡單。最難的是那些放在陰暗處舔舐的傷口,它們被人藏起來,在暗處默默潰爛,發膿,反反複複紅腫,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是盡頭。
    回到家裏時已是夜裏,眾人散去,隻留衛家人回了衛家。
    大家都很疲憊,楚瑜讓廚房準備了晚膳,讓一家子人一起到飯廳用飯。
    因為驟然少了這樣多人,飯廳顯得格外空曠,楚瑜留了那些故去的人的位置,酒席開始後,就給眾人倒了酒。
    “這是我父親埋給我的女兒紅,如今已足十五年。”
    楚瑜起身倒著酒,笑著道:“我出生時我父親埋了許多,都在我出嫁那日喝完了,唯獨最好的兩壇留下來,今天就都給你們了。”
    說著,她回到自己位置上,舉杯道:“今日我們痛飲一夜,此夜過後,過去就過去了。”
    你我,各奔前程。
    後麵的話沒說出來,然而在場的諸位少夫人,卻都是明了的。
    所有人沒說話,片刻後,卻是姚玨猛地站起身來,大喊了一聲:“喝,喝完了,明天就是明天了!”
    說著,姚玨舉起杯來,仰頭灌下,吼了一聲:“好酒!”
    姚玨開了頭之後,氣氛活絡起來,大家一麵吃菜,一麵玩鬧,仿佛是過去丈夫出征後一個普通家宴,大家你推攮我,我笑話你。
    王嵐懷孕不能飲酒,就含笑看著,姚玨看上去最豪氣,酒量卻是最差,沒一會兒就發起酒瘋,逢人就開始拉扯著對方劃拳喝酒。張晗被她拉扯過去,兩個人醉在一起,滿嘴說著胡話。
    “我們家四郎,你別看指頭斷了,可厲害了,那銅錢大這麽孔,他百步之外,就能把銅錢釘在樹上!”
    “四郎……算什麽,”張晗迷迷糊糊,打了個嗝:“我夫君,那才是厲害呢。我頭一次見他,花燈節,有人調戲我,他手裏就拿著一把折扇,把十幾個帶刀的人,啪啪啪,”張晗手在空中舞動了一陣子,嘟囔道,“全拍到湖裏去了。”
    喝了酒的蔣純聽到她們誇自己夫君,有些不開心了,忙加入了組織,開始誇讚起自己夫君來:“我們二郎啊……”
    楚瑜和謝玖酒量大,就在一旁靜靜聽著。
    某些事情上,謝玖和楚瑜有著一種骨子裏的相似。比如說喝酒這件事,謝玖和楚瑜都是一口一口喝,隻要察覺有輕微的醉意,她們就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後,繼續喝。
    從容冷靜,絕不容許半分失態。
    然而這一夜,她們優雅喝著酒,卻失去了那份控製。謝玖麵色帶著紅,轉頭看著楚瑜,含著笑道:“有時候我覺得咱們是一樣的人,但後來發現,你我不是一樣的人。”
    “你啊,”她抬手,如玉的指尖指著楚瑜心口,“心裏還是熱的,還像個孩子。”
    楚瑜輕笑,卻是道:“你以為,你不是?”
    謝玖沒回話,她突然回頭,同身後侍女道:“拿琴來!”
    “以前阿雅喜歡聽我彈琴,你別看他出身在衛家這樣的武將之家,卻是個比世家公子還要雅致的人物。”
    謝玖說著,看見琴被侍女抱了過來,直起身道:“如今我再給他彈一次琴吧。”
    說著,她走到中央去,從侍女手中接過琴,席地而坐,撥動了琴弦之後,輕輕奏響。
    這是一首小調,音調溫和清淺,也聽不出是哪裏的曲子,溫婉安靜,仿佛是跟著月色涓涓流動。
    “狼煙點九州,將軍帶吳鉤,我捧杏花酒,送君至橋頭……”
    “三月春光暖,簪花侯城門,且問歸來人,將軍名可聞……”
    楚瑜靜靜看著謝玖,她琴聲響起時,眾人便停住了聲,沒有多久,大家便跟著唱了起來。
    她們都是大好年華,楚瑜看著她們唱著這小調,一時竟有些心上發悶,她端著酒走出門去,便看見衛韞坐在長廊之上,靜靜看著月亮。
    酒氣讓她覺得有些燥熱,她走到衛韞身邊,坐下來道:“小七怎麽沒去睡?”
    衛韞帶著傷撐了一天,早就扛不住了,於是楚瑜便讓他先去睡了。
    然而卻沒想到,這人一直坐在外麵,並沒有離開。
    下午下過小雨,夜裏卻是天朗氣清,明月當空,空氣裏彌漫著雨後的濕味,連帶著泥土的清新。
    衛韞靜靜看著月亮,卻是道:“我以前經常聽這些調子。”
    楚瑜沒說話,衛韞繼續道:“以前很喜歡,每次聽我都覺得,好像自己所有努力都有意義。我沒有哥哥們那麽大的心,我就覺得,我之所以手握長/槍在沙場拚命,就是為了家裏這些人。我想看她們每天這樣開心,唱歌跳舞,思索哪一種胭脂更好看。”
    “可是也不知道今天怎麽了,”衛韞苦笑了一下:“我今日聽著這些曲子,卻覺得……”
    他頓住聲,思索著接下來的詞語,楚瑜抿了一口酒,慢慢道:“覺得什麽?”
    “我終究……沒能護好她們。”
    衛韞轉頭看向楚瑜:“嫂嫂,我是不是太沒用?”
    聽到這話,楚瑜仰頭將酒碗中的酒一口喝完,隨後站起身子,將頭上素白發帶一拉,頭發便散落下來,隨後用發帶將所有頭發係在身後,走到庭院兵器架邊上。
    而後她將長/槍從那兵器架上猛地取下,手撫摸上那長/槍。
    “小時候母親總想讓我和妹妹一樣學著跳舞,學彈琴,學寫字,學唱那些咿咿呀呀江南小調。可我卻都不喜歡,我什麽都做不好,除了手中這把長/槍。”
    說著,楚瑜手中長/槍一抖,一手持槍指地,一手負在身後,慢慢抬頭,目光落在衛韞身上:“無他可悅君,願為君一舞。”
    音落瞬間,長/槍猛地探出,在空中劃過一個漂亮的弧度。
    裏麵是女子柔軟的歌聲,外麵是長/槍破空淩厲的風聲。
    明月落在那素白的身影上,合著那溫和的音調,一瞬之間,衛韞覺得麵前仿佛是一個美好的夢境。
    夢境裏這個姑娘,如此堅韌,如此強勢,她的長/槍猶如遊龍,帶著不遜於當世任何英雄少年的寒光。
    楓葉因她動作緩緩飄落,成了月光下唯一的暖色,十四歲的衛韞盯著楚瑜,眼睛一眨不眨。
    他從未見過這樣美麗的景色,這樣的美麗不是一種單純的景致之美,它仿佛帶著一種無聲的力量,像一雙手,扶著已經搖搖欲墜的他慢慢站起來,他目光一動不動盯著那姑娘,聽著身後傳來的歌聲。
    “春看河邊柳,冬等雪白頭。與友三杯酒,醉臥春風樓。沙場生死赴,華京最風流……”
    那女子眉眼裏帶著明亮的笑意,長/槍帶著光劃過黑夜。
    直到最後,琴聲緩緩而去,女子在空中一個翻身,長/槍猛地落入地麵,她單膝跪在他身前,揚起頭來。
    明亮的眼在月光下帶著笑意,帶著絲毫不遜於男子的爽朗豪氣。
    沙場生死赴,華京最風流。
    這詩詞哪裏隻能是留給那衛家男兒?麵前這個姑娘,又怎麽不能是最風流?
    衛韞看著她,聽她含笑開口:“衛韞,我不需要你護著,我們誰都不需要你護著。”
    “你隻要你好好當你自己,那就夠了。我在這裏,”她聲音越發溫和,“一直都在。”
    衛韞沒說話,他看著麵前手執長/槍,單膝跪前的少女,如玉的麵容上浮現出笑意。
    “上次你給我了一朵花,換我以後高興一些。這一次你給我這一隻舞,我該給你什麽呢?”
    沒想到衛韞這麽說,楚瑜挑了挑眉頭:“你能給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