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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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思索了片刻,抿了抿唇,  終於還是追了上去,揚聲道:“太傅!”
    謝太傅停下步子,  楚瑜走上他麵前,  咬了咬牙,終於道:“太傅能否給我一句實話,  此番事中,衛家到底有罪無罪?”
    謝太傅沒說話,他目光凝在楚瑜身上,  許久後,  慢慢道:“少夫人該做聰明人。”
    聰明人,  那便是如果你猜不到、不知道,  就不要開口詢問。
    楚瑜何嚐不是要做聰明人?可當謝太傅說出那句話時,她也忍不住有了那麽點期盼,或許謝太傅會比她想象中做得更多。
    楚瑜沒有回話,謝太傅見她神色堅定,  沉默了片刻後,慢慢道:“有罪無罪,等著便是。”
    楚瑜明白了謝太傅的意思,如今既然被抓,  那必然有罪,  可是天子心中,  或許還在猶豫,所以才有可能無罪。
    她明白了謝太傅的意思,斟酌了片刻:“那,若衛府有罪,我如今便帶人去跪宮門,於陛下而言,又豈可容忍?”
    謝太傅想了想,沒有多言,楚瑜打量著謝太傅的神色,繼續道:“不若,太傅做個傳信人,替妾身向陛下傳個意思,求見陛下一麵?”
    “你見陛下想做什麽?”謝太傅皺起眉頭,楚瑜平靜回複:“如今一切依律依法,七公子尚未定罪,我自然是要去求陛下開恩。若陛下不允,我再尋他法。”
    這話的意思,便是她其實隻是去找皇帝走個過場,至少先和皇帝商量一聲,給他一個麵子。
    謝太傅想了想,點頭道:“可,明日我會同陛下說此事。其他事宜,我也會幫你打點。”
    楚瑜拱了拱手,同謝太傅道:“謝過太傅。”
    謝太傅點了點頭,看了看漸漸小下來的秋雨:“不必送了,我先回去罷,之後若無大事,你我不必聯係。”
    “楚瑜明白。”
    楚瑜躬身目送謝太傅走出去,沒走兩步,她便將管家招來道:“趕緊準備兩萬銀送到謝太傅那裏去。”
    管家愣了愣,卻還是趕緊去準備了。
    楚瑜舒了口氣,回到大堂,蔣純忙走上來,焦急道:“如何了?”
    楚瑜點了點頭:“太傅說會幫我求見陛下。”
    說著,蔣純坐下來,倒了杯茶,頗有些奇怪道:“你不送謝太傅?”
    楚瑜擺了擺手:“他既已答應幫我們,我們此刻不要走得太過於近了,否則陛下會猜忌謝太傅到底是真心被衛府所觸動,還是別有所圖。”
    “那你送那兩萬銀……”
    蔣純有些疑惑,楚瑜抿了口茶:“他答應幫我們,這上下打點的錢,總不能出在他身上。”
    蔣純點了點頭,楚瑜放下茶杯,同她道:“你安置父親和小叔們,我還要出去一趟。”
    “你去哪兒?”
    “還有其他要打點的地方。”楚瑜麵上帶了疲憊之色:“可能也不會見,但也要去看看。”
    說著,楚瑜吩咐了管家準備了禮物,便往外走出,蔣純有些躊躇道:“你身上還帶著傷,要不休息……”
    楚瑜搖了搖頭,直接道:“小七還在天牢,我不放心。”
    說完便出門去,上了馬車。她列了一份名單,將說的話、可能會幫著說話的人全都列了出來,一一親自送了禮物上門去。
    那些人一聽是她來了,紛紛閉門不見。
    長公主府也是如此,然而楚瑜卻是知道,長公主從來都是一個愛錢的,她麵色不動,將銀票暗中壓到了前來交涉的奴仆手中,小聲道:“長公主的規矩我都明白,這些碳銀端看長公主的意思。”
    那奴仆倒也見怪不怪,不著痕跡將銀票放在袖中後,便將楚瑜送了離開。
    一連走訪了十一家大臣的府邸後,楚瑜見入了夜,便悄悄趕到了天牢,亮出了楚府的牌子,隨後又散了銀子,這才換了一刻鍾的探望,被看守的士兵悄悄帶了進去。
    衛韞被單獨關在一個房間,楚瑜進去時,看見衛韞端坐在牢門邊上。他換了一身囚衣,頭發也散披下來,麵色看上去有些蒼白,見楚瑜來了,他微微一笑:“嫂嫂怎麽這麽快就來了?”
    楚瑜沒說話,她上下打量了衛韞一圈,旁邊士兵諂笑著道:“少夫人,您說話快些,我幫您看著。”
    楚瑜點點頭,含笑恭敬道:“謝過大人了。”
    說著,晚月就從後麵遞了銀子又過去,那士兵趕忙擺手:“不妨事,不妨事的。”
    一麵說著,他一麵同一起退了下去,晚月將食盒交給楚瑜,也跟著推下去,牢中便隻留下楚瑜和衛韞,楚瑜見衛韞神色平靜,關切道:“他們沒打你吧?”
    “沒呢,”衛韞笑了笑:“畢竟天子腳下,我又無罪,能把我怎麽樣啊?”
    楚瑜沒說話,她走到門邊,將食盒打開,把菜和點心遞了過去:“你若餓了就吃點菜,點心和饅頭你藏起來,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將你接出去,別餓壞了……”
    聽到這話,衛韞有些無奈:“嫂嫂這話說得,這天牢又不是虎狼之地,我每天就在這裏吃吃喝喝喝睡睡,餓不著。嫂嫂你這樣,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做過天牢呢。”
    其實也是做過的。
    楚瑜恍惚想起來,上輩子,宮變之前,她作為顧楚生妻子,便被關在天牢裏。
    那日子哪裏有衛韞說得這樣輕鬆?
    她抿了抿唇,沒有多說,隻是將糕點塞了進去。
    衛韞知道她不信,忙道:“我說真的,我剛才還在睡覺呢,你就進來吵我……”
    “地上有血。”
    楚瑜開口,衛韞僵了僵,聽她繼續道:“從剛開始,到現在,你沒有換過姿勢。衛韞,你敢不敢站起來?”
    衛韞沉默下去,楚瑜盯著他,冷聲開口:“站起來!”
    衛韞沒動,楚瑜目光落到他腳上,衛韞艱難笑起來:“其實也沒什麽的,就是崴了腳……”
    “骨頭裂了沒?”
    楚瑜垂下眼眸,拉開食盒底層:“這些都是府裏頂尖的藥,你藏好。牢房裏會鬆動的磚頭大多是能夠拉開的,裏麵很多都被犯人掏空了,你就藏在裏麵。我會盡快救你出去,不過你先給我說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
    衛韞沒說話,楚瑜捏著食盒,壓抑著自己的情緒。
    “你們去之前,我便同你們說過,不要追擊殘兵,一切以穩妥為主,為什麽,還會追擊殘兵而出,在白帝穀被全殲?”
    “我不知道……”衛韞沙啞出聲。
    楚瑜皺起眉頭,聽他搖著頭道:“我也不明白,明明父兄從來不是這樣的人……我不知道到底怎麽了,那天他們就像是中蠱一樣,我都去勸了,可父親就一定要追,我勸了沒用,就罰我去清點軍糧,他們就都去了。去之前,大哥還和我說,事情不是我像的那樣,讓我別擔心。然後……”
    衛韞哽住了聲音,楚瑜平靜聽著,聲音鎮定:“小七,你別難過,長話短說,事情從你覺得有異常的時候開始講。”
    這一次衛韞的信明顯比上一次平穩了許多,沒有多說什麽,寥寥幾筆,就隻是說了一下到了那裏,情況如何。
    楚瑜看著這信,不由得想起以往衛韞回信,從來都是長篇大論,那一日周邊景致、風土人情,事無巨細,什麽都有。
    而今日這封信,哪怕說是衛珺寫的,她也是相信的。
    她覺得心裏有些發悶,人的成長本就是一個令人心酸的過程,而以這樣慘烈的代價快速長大,那就是可悲了。
    她將府裏的情況報了一下,想了想,還是加了一句:
    時聞華京之外,山河秀麗,歸家途中,若有景致趣事,不妨言說一二。
    寫完之後,她便讓人將信送了出去。
    如今衛府雖然被圍,但是大家都還不清楚原因,衛府在軍人中地位根深蒂固,倒也沒有太過為難,哪怕偶有信鴿來往,大家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了。
    送完信後,楚瑜終於得了休息,她躺在床上,看著明月晃晃,好久後,終於歎息出聲,慢慢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清晨醒來,楚瑜又開始籌備靈堂之事,如今采買需要由外麵士兵監督,但對方並沒為難,材料上倒也沒什麽,隻是如今各房少夫人避在屋中,仿佛是怕了和衛家扯上關係,時刻做好了離開的準備,就楚瑜一個人在忙碌,人手上倒有些捉襟見肘。
    做事的人多,可有些事總要有主子看著,才能做得精細。
    楚瑜忙活了一大早上,聽到外麵傳來腳步聲,她抬起頭來,看見蔣純站在門口。
    她穿了一身素服,頭發用素帶綁在身後,麵上不施脂粉,看上去秀麗清雅。楚瑜愣了愣,隨後道:“二少夫人如今尚在病中,何不好好休養,來此作甚?”
    蔣純笑了笑,麵上到沒有昨天的失態了。
    “我身子大好,聽聞你忙碌,便過來看看,想能不能幫個忙。上次你不是問我,能否幫你一起操辦父親和諸位公子的後事嗎?”
    楚瑜沒想到蔣純恢複得這樣快,她猶豫了一下,終於道:“你……想開了些吧?”
    “本是我昨日犯傻,承蒙少夫人指點。如今陵春尚在,我身為母親,為母應剛。”
    蔣純歎了口氣,朝著楚瑜行了個禮:“救命之恩,尚未言謝。”
    “二少夫人言重了。”
    楚瑜趕忙扶住她:“本是一家姐妹,何須如此?”
    蔣純被她扶起來,聽了她的話,躊躇了片刻道:“那日後我便喚少夫人阿瑜,少夫人若不嫌棄,可叫我一聲二姐。”
    “如今大家患難與共,怎會嫌棄?”
    楚瑜含笑:“二姐願來幫我,那再好不過。”
    說著,兩人便往裏走去,楚瑜將家中庶務細細同蔣純說來。
    衛束是梁氏的長子,楚瑜未曾進門前,蔣純作為二少夫人,也會幫著梁氏打理內務,她一接手,比楚瑜又要利索幾分。
    楚瑜觀察著蔣純做事,想了想後,有些忍不住道:“我將梁氏押送官府……”
    “應當的。”蔣純聲音平淡,看這賬本,慢慢道:“這些年來,梁氏一直時刻做好了衛府落難便卷款逃脫的準備,她在外麵有個姘頭,如今少夫人先發製人,也是好事。”
    聽到這話,楚瑜心中大驚。
    怪不得上一世梁氏不過一個妾室,卻能在最後將衛府錢財全部帶走後,還沒留下半點痕跡,仿佛人間消失了一般,原來她本就不是一個人在做這是。
    “二姐既然知道,為何不同夫人明說?”
    楚瑜心思定了定,先問出來,蔣純笑了笑:“有些事,看破不說破,她畢竟是我婆婆。”
    話點到這裏,楚瑜瞬間明了。
    蔣純聰慧至此,怕是早就發現了梁氏的蛛絲馬跡,隻是那畢竟是衛束的母親,因此她雖然知道,但也沒有多說,便是怕撕破臉後,大家難堪。
    而如今衛束已死,她也不用過多顧及。上一世若蔣純沒有聞訊後自殺,以蔣純的手段,衛府或許會好上許多。
    高樓傾覆,雖一卯之誤,亦有百梁之功。
    楚瑜看著蔣純,不由得有些發愣,蔣純撥動著算盤,想了想,抬頭道:“陵春如今隨著夫人去蘭陵,應當無事吧?”
    衛陵春是蔣純的孩子,也是五位小公子中最年長的。
    楚瑜知曉她擔心,便道:“這你放心,他們分成三波人出去,走得隱蔽,而且府中精銳我盡數給了他們,加上現在衛府隻是被圍,並非有罪,他們在外,應當無事。”
    蔣純本也知道,如今楚瑜說來,也隻是讓她放心一些。
    有蔣純加入,楚瑜處理事快上許多。衛韞一路上一直給楚瑜寫信,看得出他已經盡量想給楚瑜講沿路過往,然而卻因心思不在,全然少了過去的那份趣味,幹癟得仿佛是在例行公事。
    楚瑜看著那信,每日讀完了,就將它細細折起,放入床頭櫃中,然後尋了一些彩泥來,想象著衛珺和衛韞的模樣,捏了他們的樣子。
    衛家七位公子,楚瑜記得長相的也就這兩位,其他幾乎都未曾謀麵,隻是在新婚當日聽過他們的聲音。
    泥人捏好的時候,也到衛韞歸京的時候了。
    衛韞歸京前夜,衛府門前就加派了人手,氣氛明顯緊張起來,蔣純從外麵走進來,頗有些焦躁道:“阿瑜,他們這番陣勢,總不至於在門口就將小七拿下吧?他們在戰場上到底是怎麽了……”
    蔣純絮叨著,麵上擔憂盡顯。
    楚瑜鎮定吩咐著府裏掛上白綾,同時讓人通知下去,明日讓各屋中少夫人清晨到前院聚集,等著衛韞回來。做完這一切後,她才同蔣純道:“不管怎樣,明日我們都要體體麵麵將父兄迎回來。”
    楚瑜這樣冷靜的態度,讓蔣純鎮定了不少。
    她點了點頭,認真:“若他們膽敢在我夫君靈前折辱小七,我必不饒他們!”
    楚瑜聽到這話覺得有些好笑,卻是笑意盈盈點頭:“好,不饒他們。”
    當天夜裏,楚瑜一夜輾轉反側,根本睡不著。
    衛韞已經到了城外,隻是進城之前,需稍作整頓。大概就像楚瑜要讓衛韞看到衛府如今最好的一麵,衛韞此刻大概也希望,家裏人不要看到他太過狼狽的模樣。
    第二天天色亮起來時,楚瑜便起了。
    她讓人將她頭發梳成婦人發髻,頭上帶了白花,隨後換上了純白色長裙,外麵套上了雲錦白色廣袖,看上去莊重素雅。
    她畫了淡妝,看上去精神許多,將珍珠耳墜帶上後,便見得出,雖是素衣帶花,卻並未顯得狼狽憔悴。
    她做好一切後,來到院落之中,清點人數。
    然而院中三三兩兩,隻有蔣純和六少夫人王嵐房裏的人在。
    楚瑜雙手端在袖中,麵色冷峻:“其他人呢?”
    “其他幾位少夫人,都言身體有恙。”
    管家上前來,一板一眼道:“奴才去請過了,都不願來。”
    管家的話,已經將意思表達得很清楚了,“言”有恙,不“願”來。
    楚瑜知道這些人在打算什麽,無非就是向外麵人表態,不願和衛府牽扯太多。
    楚瑜目光落到去請人的管家身上:“他們如今是在床上爬不起來了嗎?”
    管家沒明白楚瑜是什麽意思,尚還茫然,旋即就聽見楚瑜提高了聲音:“明月晚月,去各房中通知諸位沒來的少夫人,除非他們在床上爬不起來,不然就給我立刻滾過來!若是不來,就直接把腿打斷了不用來!”
    管家麵色震驚,在場所有人臉色都變得格外難看。
    把腿打斷……
    然而晚月長月卻完全不覺有問題的樣子,直接帶人就去了。
    蔣純也有些尷尬,上前道:“阿瑜,你這樣……”
    “今天我爭的是衛府的臉,”楚瑜冷著聲音,說是回答蔣純,目光卻是看向眾人:“誰今天不給我臉,就別怪我不給她臉!”
    眾人等了片刻,就聽見姚玨的聲音從遠處響了起來。
    她怒然道:“楚瑜,誰給你的膽子,要斷我的腿?!”
    楚瑜轉過頭去,看見姚玨和其他三位少夫人風急火燎趕過來。
    姚玨手提著鞭子,眼見著要甩過來,就聽楚瑜道:“怎麽,休書是不想要了?”
    聽到這話,姚玨手上一僵。
    楚瑜含笑而立,目光掃過這三位少夫人:“我今日就明說了,今天你們老老實實的,那日後我便替你們和衛韞求了這封休書,你們和衛家便是徹底了沒了關係。若今日你們還要鬧,”楚瑜怒吼出聲:“那就鬧下去,反正我這條命就放在這裏,我拿命和你們鬧,我看你們鬧不鬧得起!”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安靜了。
    便就是這時,外麵傳來侍衛的聲音。
    “少夫人,七公子回來了!”
    “姚勇為何會來白城?”楚瑜皺眉,姚勇本是青州統帥,白城死守並無壓力,為什麽姚勇會出現在那裏?
    衛韞搖了搖頭:“我的品階不足以知道。但我清點糧草,管理雜物,我知道,當時姚勇是偷偷帶了九萬精兵暗中過來。他的軍隊沒有駐紮進入白城,反而是躲在了周邊。”
    楚瑜聽著,細細捋著線索。
    上一世,衛韞最後是提著姚勇的人頭去見皇帝的,可見此事必然與姚勇有千絲萬縷的聯係。姚勇在衛忠守城時暗中帶兵來了白城,而衛忠明顯是知道的——連衛韞都知道了。也就是說,衛忠那時候就沒打算隻是死守了,他和姚勇必定合謀布置了什麽。
    楚瑜抬了抬手,示意衛韞繼續。
    衛韞一麵回憶,一麵思索:“後來北狄便來叫陣,那一日於城門交戰,北狄很快便潰不成軍,父親帶兵往前,我聽聞之後,趕忙前去阻止。北狄之勇,決不可能這麽快潰敗。然而父親卻一個勁兒叫我放心,還道北狄二王子在那裏,要抓回來慶功。”
    “公公為何知道二王子在那裏?”
    楚瑜迅速反問,衛韞抿了抿唇,明顯是不知道,卻也從楚瑜反問中察覺出不妥當來。
    北狄如今尚未立儲,二皇子是炙手可熱的儲君人選,他並非將領,到了軍營中,應該是如同太子作為監軍一樣,藏起來不為人所知的。衛忠又是從哪裏得到這樣隱蔽的消息的?
    然而時間緊迫,楚瑜也來不及細想,隻是道:“你繼續說。”
    “父親將我趕去清點糧草,帶著幾位哥哥分兩路出去,一路追敵,一路斷後。待到夜裏……”
    衛韞聲音哽咽,一時竟是說不下去了,楚瑜隔著木欄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
    她不擅長安慰人,因為她被人安慰過太多次,她熟知言語有多麽蒼白無力。
    路都要自己走,疼都得自己熬。
    她隻能用拍肩這樣的方式,傳達自己那一份心意和安撫。
    衛韞抬頭笑了笑,忙道:“我沒事,大嫂不用擔心。方才說到哪裏?哦,待到夜裏,姚勇便讓人來通知我,說他們受了埋伏,讓我前去增援。”
    說著,衛韞苦笑起來:“可城中的兵都出去了,也就留下五千守城,我能增援什麽?”
    衛韞聲音裏帶了嘲諷:“不過是……收屍罷了。”
    “姚勇的兵馬呢?”
    楚瑜聲音裏帶了含義,衛韞平靜道:“他說他追擊另一路兵馬,等回去時,父兄已經中了埋伏。”
    “他還說,他與太子已經多次同父親說過,不可貿然追擊殘兵,有姚勇追已經夠了,此番責任,全在父親不聽勸告。”
    衛韞說著,慢慢捏起拳頭:“我心中知道此事有異,所以我特意又去了白帝穀,你可知我在周邊山上看到了什麽?那白帝穀群山邊上,全是兵馬的腳印。”
    楚瑜豁然抬頭:“你什麽意思?”
    “嫂子可知,軍中募軍買馬,均就近擇選,因此各地軍隊,戰馬品種大多不同。例如衛家軍多出北方,因而馬多產於河陵,馬形高大、奔跑迅速,但耐力不佳。而姚勇由青州供馬,青州馬多為矮馬,蹄印與河陵馬相比小上整整一圈,更與北狄所用的北關馬天差地別。”
    “所以,你是說白帝穀邊上那一圈腳印,由姚勇的青州軍所留。”
    衛韞點了點頭,目光中全是冷意:“我不知道這一圈腳印是哪裏來的,我不知道他是去追擊了北狄其他軍隊後轉回白帝穀留下的腳印,還是從一開始……就在哪裏。可我知道一件事,此事必有蹊蹺,衛家此罪,不查得徹徹底底,我不認。”
    楚瑜沒說話,她思索著,這時外麵傳來了晚月的聲音:“少夫人,時間到了,還請出來吧。”
    “姚勇這一戰損失多少人?”
    楚瑜問了最後一個問題,外麵傳來腳步聲,衛韞立刻道:“目測不到一萬,但他報上三萬。”
    楚瑜點了點頭,站起身來,隻道:“且等我消息。”
    說罷,她便轉過身去,在獄卒進來趕人之前,同獄卒道:“大人不必催促,妾身這就離開。”
    “嫂子!”
    衛韞急促出聲,楚瑜回頭,看見少年雙手緊握著木欄,目光落在她身上,清澈的眼裏全是擔憂。
    楚瑜靜靜看著他,衛韞似是有無數話想要說,然而在那女子目光鎮定落在他身上時,卻是什麽都說不出來。
    最終,他隻是道:“嫂子,這是我們衛家男人的事,你……要學著顧全你自己。”
    這話他說得幹澀。
    說的時候,他自己都在害怕。
    畢竟不過十四歲,在麵對這驟然而來的風雨時,他也惶恐,也不安。一想到自己去麵對所有的一切,一想到這個在整個事件中唯一給他安穩和鎮定的女人也棄他而去,他心裏也會覺得害怕。
    可是他畢竟是個男人。
    在觸及那女子如帶了秋水一般的雙瞳時,衛韞告訴自己。
    ——他是衛家僅有的脊梁,所謂脊梁,便是要撐起這片天,護住這屋簷下的人。
    縱然他有大仇未報,縱然他有冤屈未伸,縱然他有青雲誌,有好年華,可是這一切,都該是他自己拿自己爭。而他衛家的女人,就當在他撐著的屋簷之下,不沾風雨,不聞煩憂。隻需每日高高興興問哪家胭脂水粉好,哪家貴女的新妝又在華京盛行,——如他父兄所在時那樣。
    他目光堅定看著楚瑜,然而聽了這話,楚瑜卻是勾了勾嘴角,眼中帶了幾分驕傲。
    “這些話——等你長大再同我說罷。”
    說著,她輕笑起來:“你如今還是個孩子,別怕,嫂子罩你。”
    與記憶中不一致的事讓他忍不住有些擔憂,這時官兵再也沒有了耐性,強行拉過馬車,不滿道:“走了!”
    顧楚生看著人來人往的城門,深吸了一口氣,終於啟程。
    沒事,楚瑜一定會來。
    他告訴自己,他回來必然會引起一切變故,但十七歲的楚瑜對他感情有多深,他是知道的。
    上輩子她來了,這輩子,一樣會來。
    顧楚生滿懷希望踏上自己的官路時,楚瑜正在睡著美覺。
    一覺醒來後,她就收到了楚錦派人送過來的消息,說是顧楚生已經離京了。
    楚瑜倒不是很關注顧楚生離京與否,她更在意的是,自己這位妹妹,怎麽這麽神通廣大?
    她現在對外麵的消息一點都不知道,楚錦卻連顧楚生什麽時候離京都清楚。這些事兒應該是楚錦從顧楚生那裏得到的消息,也就是說,其實那些年,顧楚生和楚錦關係一直沒斷過。
    在楚錦說著自己對顧楚生沒有任何情意、讓她和顧楚生私奔的時候,楚錦自己卻一直保持著和顧楚生的聯絡。
    楚瑜抬手將手中的紙條扔進火爐,同來傳信的侍女道:“同二小姐說,這種事兒不必和我說了,規矩不用我說太多,她心裏得清楚。”
    說著,楚瑜抬頭,瞧著那侍女,冷聲道:“將軍府要臉,讓她自己掂量著些!”
    侍女不知道紙條內容,被楚瑜說得有些發蒙,慌慌張張離開後,楚瑜看著炭爐裏明明滅滅的火光,忍不住歎息了一聲。
    這張紙條,讓她對自己這位妹妹也差不多是徹底的死心了。
    楚錦這兩麵三刀的性子,並不是未來養成的,而是壞在了骨子裏,壞在了根裏。
    當年她喜歡顧楚生,但因著是楚錦的未婚夫,那麽多年,她從來沒有表現過。她沒有多說過一個字,甚至日常相處也會避開,聖上賜婚,她就答應,她自認做得極好,連當年她追著顧楚生到昆陽時,顧楚生本人都是懵的。
    如果不是楚錦哭訴,如果不是楚錦求她,她又怎麽會去苦等顧楚生?
    一麵說著自己不喜歡鼓勵姐姐尋求真愛,一麵又與顧楚生藕斷絲連……
    楚瑜有些無奈,她有些不明白楚錦為什麽會是這個性子,明明同樣出身在將軍府,明明同樣是嫡小姐,怎麽會有這樣不同的性格?
    楚瑜想了一會兒,也不願再多想下去,趁著剛剛回來,她找了筆墨來,開始回憶著上輩子所有她所記得的大事。既然重新回來,她自然是不能白白回來。
    短期來看,最大的事莫過於衛家滿門死於沙場。
    當年七月二十七日,也就是楚錦嫁給衛珺當日,邊境急報送往華京,衛珺隨父出征。
    衛家一共七個孩子,包括最小的衛七郎衛韞,都跟著上了戰場。所有人都以為戰神衛家會像以前一樣在不久後凱旋歸來,然而一個月後,傳來的卻是二十萬精兵在衛家帶領下被全殲於白帝穀的消息。
    衛韞扶柩回京,於大理寺受審,因為此次戰役失利的原因,是鎮國候衛忠不顧皇令強行追擊北狄逃兵所致。於是各大世家紛紛表明與衛家脫離關係,除了二公子衛束的夫人蔣氏自刎殉情以外,其他各房夫人侍妾均自請離去。衛韞代替兄長父親給這些人寫了和離書,一時之間,衛家樹倒猢猻散,偌大侯府隻剩下一個衛韞和衛老太君,帶著五個還沒長大的孩子。
    楚瑜跟著顧楚生當時遠在昆陽。昆陽是北境第二線,糧草運輸要地,楚瑜當時幫著顧楚生往前線運輸糧草運輸過好多次。
    然而楚瑜接觸戰事的時候,也已經是衛家人都死了之後了。當年衛家人具體怎麽死,因何而死,她的確是不清楚的。
    她隻知道,後來國舅姚勇臨危受命,駐守白城,最後棄城而逃。各地均起戰亂,備受牽製,朝中無人可用之際,衛韞於牢獄之中請命,負生死狀上了前線。
    要麽贏,要麽死。
    而後衛韞凱旋歸來,回來那一日,提著姚勇的人頭進了禦書房,出來後之後,皇帝為衛家所有戰死的男兒,都追加了爵位。
    她不希望衛家人死。
    楚瑜捏著筆,眼裏帶了寒光。
    衛家那些這樣鐵血男兒,不該死。
    她細細寫下衛家所有相關的片段,力圖還原當年的事。
    一直寫到接近天明,謝韻帶著人端著盤子走了進來。
    將軍府已經掛滿了紅燈,張貼了紅紙,謝韻看見正在寫東西的楚瑜,著急道:“你這是在幹什麽啊?馬上就要成親了,還不好好休息,明天我看你怎麽過!”
    “母親,不妨事。”
    楚瑜將那些紙扔進了炭爐裏,梳理了一夜,所有細節都在腦中盤過,已無比清晰。
    楚瑜從容轉身,看見丫鬟準備的東西,含笑道:“是喜服?”
    “是啊,趕緊換上吧。”謝韻有些不滿,但看著自家女兒歡歡喜喜的樣子,那些不滿也被衝淡了不少,招呼了人進來,伺候著楚瑜開始梳洗。
    沐浴、更衣、擦上桂花頭油,換上大紅色金線繡鳳華袍。
    而後楚瑜便端坐在經前,由侍女上前來為她化妝。
    楚錦端了梳子進來,走到謝韻旁邊,同謝韻道:“母親,梳發吧。”
    謝韻看著鏡子裏的楚瑜,沙啞著聲同楚錦道:“你瞧瞧她,平日都不打扮,今日頭一次打扮得這樣好看,便是要去見夫君了。”
    說著,謝韻拿起梳子,抬手將梳子插入她的發絲,低了聲音:“日後去了衛家,便別像在家裏一樣任性行事了,嫁出去的女兒終究是吃虧些,你在衛家,凡事能忍則忍,別多起爭執。”
    若換做往日,聽這番話,楚瑜大概是要和謝韻爭執一下的。然而如今聽著謝韻那帶著哭腔的聲音,她那點爭執的心都散了去,歎了口氣,隻是道:“女兒知道了。”
    謝韻點點頭,抬手給楚瑜梳發。
    “一梳梳白頭……”
    “二梳白發齊眉……”
    謝韻一麵給楚瑜梳發,一麵含了眼淚,等末了,她有些壓抑不住,似是累了一般,由楚錦攙扶著走到了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