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宿命中的見麵,青梅煮酒論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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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小閣老被逮捕的時候,京中的雲水樓上,整整一層都被包下,隻有孤零零的一張桌子有人。
    “李相,翰林院這一邊,情況大抵已妥當了。”
    穿大學士袍,腐儒打扮的陳正儒微笑說道。
    坐在他對麵的,赫然便是當朝相國,前“閣老”,“李黨”黨魁,女帝之下隱隱權勢最高的重臣李彥輔。
    因年歲已大,李彥輔坐在方椅中,顯得有些沒精神,但低垂的眼眸,卻暗藏淩厲:
    “不錯,很不錯。”
    李彥輔慢吞吞地說道:
    “如今,朝堂之上風雨飄搖,董玄一意孤行,欲要行那名為黃金,實乃害民三策。
    天下有誌之讀書人,熱血正盛,理應仗義執言。若得翰林院青年學子之聯名上表,想必陛下自會認清利弊,不受董玄蒙蔽。”
    這幾日,出獄後的陳正儒沒有閑著,而是竭力以翰林院為突破口。
    集結士族出身的學子,青年官吏議政。
    以此煽動輿論。
    翰林院原本歸屬董太師管轄,但一來,太師雖肩負承旨學士之官職,但因精力不足,對翰林院掌控力下滑。
    二來,更為關鍵。
    這年頭,讀書好的,大多還是士族子弟,為維護自身利益,自然結伴議政。
    李彥輔暗示陳正儒,牽動這股力量,試圖撼動朝堂上的僵局。
    以外力,打破平衡。
    女帝本就得國“不正”,若天下士子發聲,必然要顧慮一二,如此一來,西風壓倒東風。
    新政之辯,也將迎來結果。
    此為李彥輔準備好的,即將打出的一張決勝牌。
    在皇黨一方,還在思考,如何再拉攏朝堂中三分之一的勢力時。
    李彥輔已準備出手反攻了。
    “李相說的是,那我便依照計劃……”
    陳正儒麵露得色,心知,隻要他這次把事辦成,非但在李黨內地位會提升,且還會獲得天下士族的友善。
    原本,他尚未決定出手,但上次因趙都安的事,得罪了女帝,陳正儒這才下定決心。
    “蹬蹬蹬……”
    恰在這時,樓梯口突有腳步聲逼近,竟是兩人。
    密會交談的二人同時噤聲,望了過去。
    隻見,為首的一個,赫然是李彥輔留在樓下的親隨護衛,而在其身後跟隨的,赫然是逃跑的,那名李應龍的護衛。
    前者恭敬道:
    “大人,公子的護衛來找,說有要事稟告。”
    李彥輔皺起眉頭。
    旁邊,陳正儒站起身,道:
    “相國既有家事,我便先行告辭。”
    李彥輔略一猶豫,並未阻攔。
    等陳正儒下樓,他才語氣隨和道:
    “應龍叫你來做什麽?”
    那名護衛上樓後,表情就異常古怪,神態焦躁,幾次欲要開口,這時才終於道:
    “稟告李相,大事不好,公子中了圈套,被詔衙的人抓走了!”
    “什麽?”李彥輔愣了下,沉聲道:“仔細說清楚!”
    護衛飛快道:
    “今日下午,陳正儒那弟子許翰林,前來工部尋找公子,稱陳學士有要事,邀公子商議。
    公子不疑有他,由小人駕車護送,抵達一座酒樓,公子隨之上樓後,立即有詔衙官差從暗處湧出,包圍客棧,封鎖前後,以搜查逆黨之名闖樓……
    小人想要救出公子,以輕功上樓後,便被錦衣校尉盯上……對方傾巢而出,小人為免失手釀錯,隻好逃出來稟告……”
    李彥輔安靜聽著,原本慵懶的坐姿,一點點繃直:
    “陳正儒的學生相邀?”
    這頭老狐狸眼眸中,先掠過寒光,繼而轉為疑惑。
    陳正儒反水了?
    不……這個念頭升起刹那,便被他打消。
    如此,那就是“許翰林”假借名義……詔衙官差……
    仿佛猜到相國想法,護衛忙道:
    “是。那許翰林必然有鬼,隻怕被詔衙買通,搜捕那幾名官差,小人恰好認得,皆是梨花堂下屬,並未見其他堂口錦衣。”
    言外之意,設套的人,是趙都安無疑。
    “你可知,應龍中了什麽圈套?莫非是被誣陷勾結逆黨?”李彥輔問道。
    他第一個念頭,是趙都安知道某個逆黨在樓內,故意引李應龍過去。
    但轉念一想,又覺這計劃太過粗陋,若是如此,倒不是問題了。
    護衛搖頭:
    “小人倉促間,未能進樓,並不清楚,但……隱隱聽見,公子逃出時,似有女子叫聲。”
    女子?得到這個答案,饒是以李彥輔的城府,都愣了下。
    一時想不透。
    他沒有立即起身,而是閉上眼睛,靜心調息,將近日朝局捋了一遍。
    而後,這位老牌權臣撐開眼皮,平靜異常說道:
    “備車……”
    他本想說,前往詔衙。
    但樓下再度傳來急促腳步聲,一名親隨上樓,抱拳道:
    “大人,樓下……詔衙緝司趙都安,言稱要見您。”
    ……
    ……
    登……登……登……
    當一身華服的趙都安,循著許翰林給的地址,抵達雲水閣樓,並沿著樓梯,一步步抵達空蕩的三層時。
    視野豁然開朗,遠處碧波萬頃,這樓宇四周欄杆外,天空晦暗不明,層疊的烏雲猶如白紙潑墨,暈染開一朵朵。
    宛如一副巨大的丹青水墨。
    今日空氣微冷,尤其湖風吹來,更是將燥意也驅除的一絲不剩。
    閣內,李彥輔正坐於一張桌旁。
    這位鬢如反蝟,眉如紫石,淩亂胡茬沿著兩側臉頰蔓延,與鬢角相交的老人,神色古井無波。
    身上一襲鮮紅的官袍,烏紗卻已摘下,放在一旁。
    鮮紅的衣袍,與背景黑白亮色的潑墨景色,相得益彰,如一點朱砂。
    李彥輔麵前的桌上,擺放著煮酒器具,濁酒在玉壺中靜靜烹煮,火舌舔舐壺底,一旁是吃酒的器具。
    此刻,李彥輔神態專注,捏著一隻小勺子,從一旁的瓷碗中,取了幾隻青梅,丟入酒壺裏,看也不看他。
    “李相好雅興,”
    趙都安笑了笑,也不嫌棄對方待客態度散漫,邁步徑直走到對麵,拉開椅子,大咧咧坐下。
    視線掃了眼麵前陳正儒留下的酒器,自顧自將其挪到一旁,又取了新的:
    “我以為,相國公務纏身,想必是個難見的,不想竟有機會,與李相同席,嘖,這梅子早過了最熟的時節了吧,竟還有這般成色?”
    李彥輔慢悠悠將手中玉勺放回碗裏,見他抬手捏起青梅,緩緩道:
    “南方以水運至京城,沿途以冰甕保存,這幾顆梅子,便已價值不菲,好在隻放些作酒調味,便也還承擔的起。”
    趙都安微笑道:
    “大虞誰人不知,李相家大業大,淮水李氏,也是累世公卿的豪族,江湖中,更有說法,李家每百年,必出一位當朝一品,已為傳奇,豈會缺幾粒梅子?”
    說著話,他兩根手指,緩緩擰轉青梅的根莖,視線審視著眼前這位看起來弱不禁風的老者。
    卻知道,對方實在堪稱一位不簡單的人物。
    與袁立少年浪蕩,一朝家族衰落,而奮起直追的傳奇故事相比,李彥輔的人生經曆堪稱平平無奇。
    出身李氏,自小聰穎,為人低調,與同代李家天才相比,不差,卻也不出挑。
    後入官場,起步也並不高,一度不被李家家主看好。
    若說特殊,唯一的特殊,便是其位置挪動的頗為勤快。
    挪動,指的不隻是升遷,還有平調。
    在其他李家子弟,忙於升官的時候,他不聲不響,將一縣之地各個要職都做了一圈。
    等入了府城,依舊如此。
    哪怕後來調入京師,仍不改其作風。
    兜兜轉轉,竟便將整個大虞朝,要緊的衙門官職,或多或少,都經曆過。
    這時,李彥輔已年近五十,仍不出挑,隻是“中庸”。
    然而接下來的二十年裏,他卻後來居上,一步又一步,直到將自己送上內閣首輔的位子。
    主打一個“穩”字。
    據說,先帝曾問他,為何年輕時換了那麽多位置,莫非不知這樣有害升遷?
    彼時的李閣老隻平靜說道:
    “臣隻是想把大虞朝看的明白些。”
    先帝聽後大笑,拍肩而走。
    李彥輔這個位子,一坐,便直到內閣解散。
    趙都安了解這些後,哪怕彼此已是仇敵,卻仍不免肅然起敬。
    尤其,說起來,這位當朝相國,才是他穿越後,看到的第一位大人物。
    那時,趙都安初入大虞,狼狽入宮。
    在禦書房外等了許久,李彥輔走出時,麵對他一聲“相國”,卻連眼珠都不曾轉向他。
    彼時宮中,趙都安站如嘍囉。
    今日,卻與對方“平起平坐”。
    之間,不過區區數月爾。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李家哪裏有什麽財,無非是替陛下打理罷了。”
    李彥輔淡淡說道,抬起頭來,深陷的眼窩內,凶狠暗藏的眸子,平靜地審視著這個年輕人。
    哪怕身為敵人,卻仍不免因趙都安泰然自若的氣度,而生出些微讚歎:
    “本相數月前,亦不曾想到,陛下身邊,會走出一個大才來,日後,天下未必不會多出一個趙氏。”
    兩個身份懸殊,年齡相差,卻因種種奇妙因緣際會,從穿越第一日,便跨入敵對立場的老少,第一次正式見麵。
    沒有刀光劍影。
    隻有請客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