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5、世子駕臨(5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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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拂過靈堂懸掛的白紙燈籠。
    這一刻,庭院中的光線都伴隨“賀禮”二字,黯淡下來。
    賀禮,自然是慶賀、恭賀的意思,卻送給辦喪事的人家,豈不是在說:“死得好”?
    “趙都安!你欺人太甚!”人群中,一名沈家三房的主事人突兀怒罵,用手指著他,氣得渾身發抖。
    “黃口小兒,安敢……”一名族中年長的老者胡須顫抖。
    “這裏不歡迎你!”也有人大聲附和。
    沈家身為豪族之首,雖是土皇帝,但對聲名鵲起的趙少保,還是存了忌憚敬畏的。
    但趙都安這會指著他們鼻子罵,立即讓這幫宗族榮辱觀念極強的人出離憤怒。
    麵容威嚴刻薄,眼珠泛灰的老太君同樣麵色一沉,手中龍首拐杖用力杵地,發出“哚”的聲音,叫罵的族人同時閉嘴。
    旋即便聽這位近乎“皇太後”般的老人沉聲道:
    “趙少保,我沈家可得罪過你?”
    趙都安淡淡道:
    “老太君何必明知故問?昨日本官托總督送信過來,請沈家人來見麵,本官等了一夜,卻沒看到半個人影。今日親自登門,又差遣一家仆阻攔,您說,算不算得罪?”
    老太君麵色不改,扭頭對身旁大兒子道:“可有此事?”
    名義上的族長亦裝出困惑模樣,召來下人低聲詢問片刻,才走回來,道:
    “稟告母親,昨日門房的確收到一封信,但因天晚了,便沒呈送上來。至於管家阻攔,也隻是按規矩行事。”
    “哈哈,好一個規矩,”小秘書錢可柔再次助攻:
    “我家大人何等身份?進皇宮麵見聖人都隻通報一聲即可,你沈家門楣倒比皇宮還高。”
    咦,小柔你今天火力有點猛啊,大帽子多扣點……趙都安讚賞點頭。
    沈老太君聽到這話,也是皺了皺眉,冷聲道:
    “管家何在?”
    “死了。”拎著偃月刀,站在人群邊緣的趙無極開口道。
    趙都安笑吟吟道:
    “手下人辦事粗暴了些,不小心鬧出人命,想來老太君不會介意。”
    “……下人不懂禮數,妄行逾矩之行,趙少保替老身清理門戶,自然不怪。”老太君看不出怒色,不卑不亢道:
    “那收了信,又未呈上的門房在何處?將他帶來。”
    “是。”
    不多時,一名家丁被帶了過來,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大聲討饒。
    老太君看也不看,道:“做事不周,打斷雙腿,丟出門去,以示懲戒。”
    “是!”
    一名家中護院掄起棍子就砸了下去。
    “等一下……”
    趙都安抬手,想要阻攔,卻聽“哢嚓”一聲,家丁雙腿盡斷,慘叫一聲,活活暈厥過去。
    被飛快抬走,熟練的仿佛演練過。
    或類似的事情,在大家族中發生過無數次,所有人見怪不怪般。
    老太君忽然微笑道:
    “老身處罰家奴,想必趙少保也不會介意。如此處置,可還滿意?”
    趙都安眯起眸子,看向這名孱弱、年邁,滿頭銀發的老太太的目光,已凝重了許多。
    片刻後,他爽朗大笑:
    “老太君這般表態,本官若再追究此事,倒是我的不是了。”
    老太君神色古井無波,忽然道:
    “此事既已揭過,老身卻還有一事,向請少保幫忙。”
    “哦?請我幫忙?”趙都安露出奇怪表情:“願聞其詳。”
    老太君眼神哀傷,龍頭拐杖指了指靈堂中的漆黑棺槨:
    “老身這孫兒,自去年去京中遊玩,歸家後,便一病不起,經名醫診治,乃是我孫兒遭受武道高手,以寒毒斷了命橋所致,算算日子,便是在京時遇襲。
    可惜我沈家紮根建寧府,對京師卻不很了解,故而,想請趙使君幫著查一查,究竟是何等歹毒之人,壞我孫兒性命?”
    趙都安“大吃一驚”:
    “竟有此事?哎呀呀,本官身為詔衙緝司,理應護衛京城百姓,倒是我失職了,莫非是逆黨所為?”
    接著,不等沈家人反應,他忽然一拍腦袋,想起來什麽般,扭頭看向身後的供奉宋進喜:
    “說來,這寒毒又是什麽?”
    宋進喜心領神會,笑著解釋道:
    “大人有所不知,這寒毒,卻非尋常武夫能掌握,乃須專修一類陰寒掌法才行。
    而斷人命橋,卻不當場致命,而是活生生跨越幾個州府,回到家中才病倒,能將發病時機掌握的如此精妙,不差毫厘,必是精通暗殺,且至少神章以上才能做到。”
    趙都安好奇道:“那京中有誰能做到?”
    宋進喜認真道:
    “京城雖臥虎藏龍,但屬下一時能想到的,京內有能力做到這點的,隻有一個。”
    “誰?”
    “正是屬下。”年輕太監笑著指了指自己。
    趙都安“啊”了一聲,有些無奈地看向老太君:
    “可惜,本官也愛莫能助了,看來這殺手的確隱藏頗深。”
    在場的人都不是蠢貨。
    兩人一唱一和,近乎雙簧的表演,幾乎就把“殺你孫子人就在你麵前”這個答案,糊在沈家人臉上了。
    沈老太君握著龍首拐杖的手因用力而泛白,氣血上湧,身體微微搖晃了下,忙給身旁的大婢紅姑娘扶住:
    “老夫人……息怒。”
    一眾沈家人也人人漲紅了臉,用擇人而噬的目光,死死盯著趙都安和宋進喜。
    侮辱!
    嘲諷!
    挑釁!
    沈家屹立建寧近三百餘年榮華不倒,是何等樣的尊貴?說一句“與國同壽”有所誇張,卻也是極要臉麵,地位尊崇的存在。
    已經多少年,沒人膽敢如此喪心病狂地貼臉輸出?
    若非趙都安身邊高手雲集,且身份過於敏感,他們早已動手。
    “我沒事……沒事……”
    老太君氣的眼前泛黑,緩了兩口氣,終歸還是重新站穩,用冰冷的目光看了眼宋進喜,又重新看向一臉關切的趙某人:
    “既難尋覓,便……不勞煩少保費心了。今日……老身身體有恙,招待不周,少保看也看了,禮也送了,也該……”
    她還在維持局麵。
    趙都安卻認真道:“這樣啊,那是我打擾了,這樣,我說完正事就走。”
    正事?你還有什麽正事?
    趙都安歎息一聲,痛心疾首道:
    “昨日本官進城,正撞見漕幫賀小樓……”
    他簡略將總督家眷被綁架一事說了下,旋即話鋒一轉:
    “那賀小樓供認,指使其綁架的幕後之人,便是沈家家主!”
    他抬手,指著披麻戴孝,一臉錯愕的中年人。
    沉聲道:“故而,本官今日來此,便是要請沈家主與本官回衙門一趟,查個清楚!
    唉,我顧忌沈家體麵,本不想如此上門拿人,奈何昨夜給了你們機會,沈家主卻未抓住……
    綁架威脅朝廷二品大員,此等抄家斬首大罪,本官身為天子委任的使者,如何能姑息?來人呐,帶沈家主走一趟吧!”
    梨花堂和武功殿的眾人摩拳擦掌,就要拿人。
    這個轉折令沈家人集體猝不及防,生出強烈的荒謬感。
    “等等!”
    老太君激動地上前,擋在大兒子身前,難以置信道:
    “趙少保!你莫要欺人太甚!寧總督家眷如何,關我沈家什麽關係?我沈家何等身份,會與一區區漕幫潑皮為伍?”
    這一刻,她甚至懷疑,是趙都安自導自演,找的由頭,栽贓陷害。
    但又覺得不對勁……
    趙都安冷然道:“有沒有關係,得審了才知道,老太君莫非要公然抗法?”
    頓了頓,他上前,走到老人身前,笑眯眯,躬身俯首,雙指將龍頭拐杖一端抵在自己的額頭上。
    近距離,笑著與老太君灰色渾濁的眼珠對視,輕笑道:
    “又或者,您老試著用這先帝禦賜的拐杖,打一打我這個奸臣?沒準能攔得住也不一定。”
    老太君雙手攥著拐杖,顫聲道:
    “你真以為,老身不敢打你?”
    趙都安笑容愈盛:“我受著,盡管來。”
    老太君氣的渾身顫抖,手中拐杖卻好似有千金重。
    恰在此刻,突然大門方向傳來聲音:“靖王世子殿下到!”
    一聲叫喊,打破劍拔弩張的氣氛。
    徐景隆來了?
    趙都安愣了下,轉身回望,看到一名身穿華服,肩頭架著鷹隼,身後左右跟著大批仆從,容貌與靖王有六七分相似的青年,倨傲走來。
    老熟人。
    罔顧倫理,饞貞寶身子的“手下敗犬”,靖王世子!
    “參見世子殿下!”
    沈家人率先反應過來,紛紛開口。
    徐景隆大步走來,神氣十足,麵帶笑容:
    “不必多禮,本世子今日特來祭奠沈兄,也替家父探望老太君……隻是看起來,來的不巧,嗬,這不是小趙大人麽,何時來了建寧府?本世子竟不知。”
    呸……你不知道,我把靈堂棺材吃了……趙都安腹誹,譏諷道:
    “自當初湖亭一別,我也對世子想念的緊。不過,這來祭奠,怎麽兩手空空?本官還買了賀禮呢。”
    徐景隆笑容一滯。
    他當然不是碰巧到來,而是從昨天,就一直盯著趙都安。
    結果一大早,得知趙都安出城,連忙帶人追了過來,哪裏來得及買東西?
    不過徐景隆反應快,拂袖不悅道:
    “本世子與沈兄生前乃是好友,彼此情誼深重,送禮豈非玷汙這份情誼?等等,你送的賀禮?”
    他有點宕機。
    “對啊,不然呢。”趙都安理直氣壯。
    徐景隆:“不是……”
    “世子殿下來的正好,”老太君咳嗽了幾聲,打斷兩人,這位老婦人麵容哀戚,當即將趙都安抓人的事說了一番。
    徐景隆“大驚失色”,不悅道:
    “趙大人這事做的不對吧,沈家曆代出了多少公卿?何等門楣?豈是一區區漕幫潑皮三兩句話,便可攀咬詆毀的?便是要查,也該有了鐵證再抓人,豈有僅憑證詞,就拿人的道理?”
    趙都安看了這條敗犬片刻,忽然走近了幾分:
    “世子的意思是?”
    徐景隆怡然不懼:“還請趙大人回去吧,本世子在這裏,不會放任你拿人。”
    趙都安嘴角浮現古怪微笑:
    “若我非要拿呢?你能攔我?就憑你這個手下敗將?還是說,斷水流就藏在四周?”
    徐景隆麵色微變:“這裏是建成道,不是京師。”
    “上次,你也說過類似的話,世子不記得了?”趙都安又湊近了幾分。
    徐景隆下意識朝後退後一步,然後才意識到露怯,心頭惱火,幹脆邁步攔在沈家人前,冷笑道:
    “趙大人好大官威,好,你要拿人,就將本世子一同拿去最好。”
    趙都安目光閃爍,正要開口,忽然門外又傳來聲音:
    “漕運總督到!”
    人群外圍,匆匆套著官袍,一路騎馬帶著幾名親隨抵達的寧則臣氣喘籲籲進門。
    看到靈堂中三方對峙的一幕,不禁頭皮一陣發麻。
    “寧總督?你怎麽有空過來了?”趙都安笑了笑。
    我為什麽來,你心裏沒點數麽……寧則臣不想說話。
    他孤身在建寧府如一根釘子,釘在這,之所以能屹立不倒,持續推進新政,全靠他一身膽氣以及靈活的應變。
    作為一名“實幹能臣”,寧總督沒有朝堂大儒的所謂風骨,也不介意恰當的時候,為了達到目的而“同流合汙”,適當忍讓妥協。
    隻有那些袖手空談的無用清流,才會天真地以為,隻要武力足夠強,或有大義,就能解決地方問題。
    而唯有實幹家才明白,與複雜局勢正確的相處方法。
    “寧總督來的正好,”徐景隆嘴角上翹:
    “趙大人說,你妻女被漕幫賀小樓派人綁架,還說是沈家主謀,可有此事?”
    寧則臣沉默了下,說道:
    “尚未查明,沈家或有疑點。”
    老太君眯著眼睛,道:
    “所以,總督也是來抓我兒去獄中審問的?”
    寧則臣搖頭道:“尚未查明,自當慎重,豈可胡亂抓人。”
    說完,他轉身朝趙都安拱手,歉然道:
    “使君昨日初到建寧府,得知我妻女受難,一時義憤,懷秉公之心,欲與沈家主問詢,乃是一片公心,隻是其間或有誤會……此處,終歸是二公子靈堂,還望使君給寧某人個麵子……”
    錢可柔不樂意了:“你這人不識好歹,我家大人……”
    “小柔。”
    趙都安打斷她,笑了笑,環視沈家與靖王府眾人,道:
    “既有總督求情,今日便暫且算了,不過……涉及要案,寧總督識大體,顧大局,或不願深究。但本官會查下去,在此期間,望沈家主不要離開建寧府,供隨時傳喚。”
    頓了頓,他忽然走到徐景隆麵前,二人貼的很近,看似給他撣去肩膀灰塵,嘴唇貼著世子耳旁輕聲道:
    “我知道,指示賀小樓的,是靖王府,對吧?”
    徐景隆眼皮跳動了下,鎮定自若:
    “趙大人的想象力,一如既往的驚人。”
    趙都安哈哈一笑,轉身揮手:“我們走!”
    旋即,率領一群手下浩浩蕩蕩離開。
    老太君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平靜說道:
    “你們也去收拾下宅子吧。”
    “是。”
    沈家人應聲離開,竟是一個都沒留下。
    徐景隆見狀,支開手下:“你們也去送一送趙都安。”
    等靈堂外隻剩下老太君與徐景隆一行。
    滿頭銀發的老婦人用灰色的眼珠盯著世子,說道:
    “事情是靖王府做的吧。”
    徐景隆詫異道:“老太君何出此言?”
    老婦人冷哼一聲,幽幽道:
    “整個建寧府,能指派賀小樓做動這種事的,除了我沈家,便隻有靖王爺。”
    徐景隆笑了笑:
    “隨老太君怎麽想,此事與王府無關。不過……其實,是誰做的,根本也不重要,不是麽?
    哪怕沒有這件事,趙都安同樣會找別的由頭,借題發揮。您也該看出來了,此人這次過來,就沒打算與我們好好相處,不是他死,就是我們亡啊。”
    老太君說道:“王爺想說什麽?”
    徐景隆認真道:
    “家父的意思是,沈家若無力對郎趙賊,我靖王府可提供一臂之力。”
    老太君沉吟片刻,轉身往靈堂內走:“替老身謝過王爺了,此事我沈家可自行解決。”
    靖王府的幫助,豈是能白白拿的?
    徐景隆也不著急,笑著道:
    “也好,不過王府的大門,隨時為沈家敞開,什麽時候需要幫助,送個信就好。”
    頓了頓,他補充道:“那個趙都安,不是個好對付的。”
    老太君閉著眼睛,麵朝棺槨與香燭,單手合十,平靜道:“不勞世子費心。”
    哼……老東西不見棺材不落淚……徐景隆搖了搖頭,轉身離去。
    隻剩下靈堂白燈籠飄搖。
    ……
    ……
    趙都安一行離開沈家宅子,朝城中返回。
    乘坐的馬車內,菩薩被擠了出去,寧總督坐在車廂中,看著托腮走神的趙都安,欲言又止:“使君……”
    “寧總督不必多言,我明白,你也是一片苦心。”趙都安擺擺手,並不在意。
    “……使君在想什麽?”寧則臣問。
    趙都安幽幽說道:
    “我在想,沈家什麽時候會派人來殺我,會怎麽殺我。”
    寧則臣愣了下:“不會吧,使君可是陛下身前紅人,他們豈敢……”
    趙都安搖了搖頭,眼神含笑地看向這位總督:
    “要不要打個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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