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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封閉在寒冷的夜晚裏
Ⅰ
這一年,冬天像競走選手一樣步伐快速地造訪了東京周邊。才十一月中,樹上的葉子就已經掉得差不多了,一進入十二月初,血便開始在街頭飛舞。雖說整個地球正逐漸在溫暖化當中,但冬天似乎仍舊相當盡責地前來報到。
三天後就是聖誕節,這一天上午還是晴空萬裏的好天氣,可一到下午整個秩序便急遽地被打亂。雲層仿佛受到北風驅趕似的,氣勢磅礴地朝著大都市的上空蜂擁而來,層層疊疊地積壓在高樓大廈群的頭頂之上。起先是由白到暗灰,好幾種不同色階明暗的雲朵在天空中擾攘著,過了下午三點,整個天空幾乎全被暗色的雲朵支配,雨也開始下了起來。有如融冰般的冷雨,將街道封閉在一股灰色的寒氣之中,喧囂嘈雜活力騰騰的大都會驟然一變,成了水墨畫的世界。
下午四點,位於東京西郊的國立市,一度看似要放晴的冷雨再次猛烈降下,使得中央線的下車乘客一陣混亂。從南口出站的白川周一郎也不例外,起初還豎著外套的衣領悠然漫步,但隨著雨勢的越演越烈終於難再顧全體麵,隻能加快腳步奔向一家商店前麵躲雨。銀色的雨水像一道小瀑布般地,從突出的房簷傾斜而下,周一郎就這麽被困在這屋簷下的狹小空間裏麵。
上個月才渡過二十九歲生日的周一郎取出手帕,迅速地擦拭著頭臉。這雖然是條意大利製的昂貴手帕,不過由於主人不整齊疊好的壞習慣,怎麽看都和便宜貨沒兩樣。周一郎一邊擦拭著雨水一邊確認屋簷下的看板,上頭寫著“弦月堂”三個字,大概是間古董店吧。
“真是的,反正都得跑上一趟,當初應該跑到書店的門口才對呀!”
口裏喃喃宣泄著沒有建設性的抱怨,周一郎朝著櫥窗內部望去。玻璃因為髒汙而顏色泛黃,一不小心靠得太近,鼻尖便沾上了塵埃,周一郎失望地以手帕擦拭鼻子,全是雨水的味道。玻璃的彼方雜亂地陳列著各式商品。時鍾、花瓶、繪盤、人偶、音樂盒、西洋金幣、小木匣、舊式照相機、西洋燈具、銀製酒杯等等,全都是諸如此類的物品。
狂風飛舞,冷雨在周一郎的身上結成一層薄膜。周一郎輕輕地打了個噴嚏,不找個地方避一避是不行的了。如果不躲進室內,就無法從冷雨的懷抱之中脫逃。他不耐煩地撥開披散在前額上的頭發,橫向地移動二百公分,推開一扇格子玻璃門。
一進入店內,停滯的空氣立刻冷漠地將他包圍。完全看不到客人的蹤影,隻有一位老婦人端坐在二十年前應該是最新型的櫃台後方,開襟毛衣上披著一條披肩,古色古香的煙管裏冒出陣陣的白色煙圈。失去光澤的灰發,氣色不佳的皮膚與老花眼鏡,年屆高齡是可以肯定的,至於是七十幾還是八十幾歲,光靠這些仍無法判定,至少她的聲音還相當清晰。
“想找什麽東西嗎?”
“唉,我先看看。”
雖然沒有據實回答,但周一郎心裏正盤算著,該用什麽樣的適當價錢買樣東西來作為避雨的代價。
感覺老婦人的視線直盯著自己的背後,周一郎在店裏繞了一圈。即使置身室內,冰冷的感覺依然不見緩和。燈具散發出古色古香的橙黃色光線,無疑令影子更為強調。侵入鼻孔裏的氣味是舊書店和古董店的共通之物,那是時間和記憶化成肉眼無法看見的地層在店內層層堆積,靜靜地發酵醞釀而成的一種味道。這股味道,周一郎並不討厭。
他的視線停在一個角落。牆邊立著一把十七世紀所打造的西班牙長劍,旁邊放置著一座地球儀。原本就相當愛好古地圖和地球儀的周一郎,自然而然地移步靠近。可真是一座不小的地球儀呢!看來似乎是外國製的,再仔細一看,周一郎注意到一個不尋常的地方。
“咦,這不是地球儀嘛。”
對於周一郎不知不覺所發出的疑問,老婦人冷冷地予以回應。
“是地球儀呀!”
“但是陸地的形狀並不一樣啊!”
周一郎再次審視著地球儀的表麵,基本上和地球上的大陸是一模一樣,但是海岸線的形狀卻有著極大差異。日本列島和大陸相連,日本海成了一個湖泊。地中海也同樣地變成了一個向東綿延至喜馬拉雅山脈北方的廣大內海。印度和亞洲大陸分離,成為漂浮在印度洋正中央的大島。南美洲、南極洲、以及澳洲這三塊大陸則以地峽連接在一起。除此之外,太平洋裏出現了大大小小無數的島嶼,仿佛隻要借著原始時代的獨木舟就能夠經由一座座的小島橫渡太平洋。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究竟是什麽人、為了什麽目的,製作出這麽一座沒有實質作用的地球儀呢?……
“要兩萬圓喲。”
老婦人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周一郎在心中聳聳肩膀。他是頗有興趣,但尚未決定是否購買。再怎麽說,以兩萬日圓作某種躲雨的代價也未免太高了些。隻要四十分之一的價錢,隨隨便便買把便宜的雨傘也綽綽有餘了不是嗎?
“有點貴呢,不能再算便宜一點嗎?”
這種口是心非的台詞不能算是謊言,而應該稱之為社交辭令。一萬五千圓的話買下倒也無妨,能夠降到一萬圓的話更好。在這種地方若是依照店家開的價錢買東西,就太愚蠢了。
“你不要的話還有其他客人等著買呢。”
老婦人滿不在乎地說道。看吧,這就是買賣交易的慣用手法,為了刺激買方的意願,而捏造出並不存在的競爭對手,周一郎在心中暗自想著,同時繼續觀察著這個奇妙地球儀的表麵。這是百萬年之後的未來,還是一億年前的過去呢?總而言之,它給人的感覺就像存在於某個非常遙遠的年代當中的地球模樣。
他伸出手指試著去碰觸地球儀的表麵。就在指尖接觸之後,或許是在接觸之前,一陣有如靜電般的銳利衝擊流竄過周一郎的神經網絡。周一郎反射性地將手縮回。
他轉身麵對老婦人。腦海中強烈地閃爍著忽明忽暗的信號,但那究竟意味著什麽,他並不清楚。一瞬間的遲疑之後,他終於越過了他心中那條並不寬廣的猶豫之河。
“我決定買了。你真的不能再算便宜一點嗎?”
“一毛錢都不能少!”
老婦人的語氣相當堅決,不過這非但沒有破壞周一郎的情緒,反倒更令他充滿興趣。
“為什麽?”
“隨著交涉而降低價錢,豈不是等於以高價販賣商品給不殺價的人嗎?我可不想做個黑心商人,以高價販賣東西給好客人。既然是好客人,就應該重視珍惜才對呀!”
“這麽說來,我好象是個壞客人呢!”
“不信任店家售價公正性的客人,就是壞客人。”
這位老婦人從出生一直到二十一世紀的今天為止,肯定從來就不知道“客氣”二字是什麽意思。然而她所說的話卻也不無道理,“配合降價”想必隻會招來以定價購買商品之客戶的輕視而已。
“我明白了,就按照定價吧。”
周一郎接受說服,令老婦人滿意地點頭。成績不佳的學生好不容易在補考中及格過關的時候,課任老師的表情大概就是如此吧。周一郎從大衣的暗袋將皮嘉掏了出來。
“含消費稅嗎?”
“我們的營業項目,並不包括為國稅局代征稅款。”
老婦人語調之嚴肅,極其自然地引發了周一郎的想象。每年一到報稅季節的時候,這位女士想必是一副儼然的姿態出現在國稅局的窗口,鼓動著她那毫不妥協的三寸不爛之舌,讓承辦人員完全沒有開口的餘地。真想親眼瞧瞧這樣的畫麵呢。
總而言之,支付了兩萬圓的周一郎,就這麽成了奇妙地球儀的所有者。感覺好象是在說教之下被強行以高價推銷購物一樣。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的人早已踏出店外,但他並不覺得氣憤。
冷雨如同來襲的時候一樣,以猛烈的氣勢急速退卻,但潮濕的空氣卻越來越冰涼寒冷。身體微微一顫,周一郎迎著呼出的白色煙幕,加快腳步踏上了回家之路。
××××××
從白川周一郎的離開到下一批演員的登場,中間大約有千秒的時間,整個舞台是一片空虛。隨著兩名男演員的現身,周遭的濕冷空氣也被粗野地攪亂。身著冬天西裝的兩名男子踩著人行道上的水窪來到“弦月堂”門口的時候,大約是下午四點半左右。這兩個男人看起來都在三十五歲前後。其中一人,就像是剛剛退休不久保養有方的相撲選手一樣,擁有壯碩魁梧的體格。頭發很短。仿佛要從西裝底下蹦出來的肌肉非常有分量感。另一人的身高顯然低了許多,臉色也較為蒼白,但是體格同樣強健,是個肩膀非常寬闊的男人。他戴著一副銀框眼鏡,有著一頭全部向後梳的發型。
兩個男人一進入店內,視線便立即固定在某個角落。那兒正是白川周一郎所買下的地球儀所陳設之位置,現在自然是空無一物。經過數秒的沉默,有如相撲選手的那名魁梧男子劃破寂靜。
“老婆婆,原本放在這兒的地球儀到哪裏去了?”
“哦,剛剛賣掉了呀,照定價賣的喲!”
“賣掉了?!”
男子的聲音出現分叉,表情也沸騰了起來。這副猙獰的模樣要是給小孩子看見,肯定會嚇得睡不著覺,但老婦人卻依然一派平靜地吐著白色的煙圈。體格魁梧的男子胸膛因紛亂的呼吸而震動搖晃,他壓低聲音開口詢問。
“你究竟賣給了誰?”
“我怎麽會知道咧,戶口調查可不在我們的營業項目裏麵呢。”
對於老婦人而言,這應該是她的一貫答複才對。男子的牙齒在厚厚的嘴唇內側發出了吱吱噶的聲響,兩眼之中閃現出近乎殺意的光芒。盡管如此,老婦人的平靜卻似乎完全不受動搖。男子的右手緊握住拳頭,那種感覺不禁令人聯想到強而有力、巨大無比的火山岩石。
“既然不知道,那就沒辦法了呀……”
另一個男人說道。表麵化的尊重底下,暗藏著殘酷的本質。這種類型的人若是出任獨裁國家的政治警察,想必一定非常出色。與同伴相反的薄嘴唇彎成半月形,男子不發一語地向牆邊走去。腳步在靜物油畫的前方停下之後,隻見他右手輕輕一揮,一個令人牙齒發疼的不悅聲音響起,靜物油畫的中央出現了一道白線。右手握著一支又粗又長的釘子,男子嘴唇的彎曲弧度變得更大了。
“不過總還有談談的餘地吧。您若是願意配合的話,那就太感激不盡了……”
Ⅱ
國立車站南口人稱“大學路”的這條道路,即便在東京亦可算是最美麗的街道之一。路麵寬敞,向南方筆直地延伸,車道和人行道井然有序地分離規劃,就連行道樹的末梢枝葉,都欣欣向榮地展現出生命的活力。進入十二月下旬,樹葉早已完全掉光,光禿禿的樹枝在空中交織出幾何式的抽象圖案。如果真要挑出什麽缺點的話,大概隻有人行道上隨處可見的一大群違規停放的腳踏車吧。
從大學路向西深入一百公尺左右,與一橋大學廣闊的校園僅僅隔著一條狹窄巷道之處,就是白川周一郎的家。正確的說來,應該是目前旅居西班牙的伯父所擁有,由周一郎代為看管照顧的家。由一半長綠樹一半石牆所搭建起來的圍籬將整座房舍的基地包圍起來,樹木中間建造了一棟古式西洋風格的木造房屋。周一郎一打開玄關,等候在大廳裏的外甥女多夢便迎了上來,將手上的大毛巾遞給舅舅。
“回來了呀,周先生。”
“周先生”這個稱呼,聽起來雖然帶著一種“支配著香港黑街的謎樣中國人”的感覺,但是總遠遠勝過被叫上一聲“舅舅”。
多夢在今年七月迎接了她的十三歲生日。她原本應該是個國一學生,隻不過在學期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就沒去上學了。以媒體用語來形容的話,算是一個中輟生。事情之所以會發展到這個地步,其中自然是有種種因素存在。簡單一句話,就是多夢和她的監護人周一郎對學校失去了信賴感。
“今天我做了馬鈴薯燉肉喔。雖然是第一次試做,不過我想一定會很好吃的,請開始期待吧!”
“怕就怕是充滿驚悚的期待呢。來,給你的禮物。”
“哇,天下紅雨了嗎?”
“喂,這是什麽意思啊?!”
“誰叫周先生剛才要說什麽驚悚的期待,我不過是一報還一報罷了。”
笑容與初夏時從樹木間灑落的陽光一樣地燦爛。微微彎曲的褐色頭發剪得短短的,感覺還在發育當中的鮮明輪廓上的表情相當生動。將來肯定是個大美人,就像是舞台上的大明星一樣。周一郎對此堅信不移。這種心情和所有溺愛孩子的父母沒什麽兩樣。
多夢在客廳的地板拆開包裝,隨即因為地球儀的巨大而發出驚歎之聲。
觀看地圖是周一郎的嗜好,因此多夢也強烈地受到他的影響。在周一郎的想法當中,地圖能夠補強並刺激人類想象力這一點,簡直可媲美任何一部偉大的文學作品。漂流到無人荒島的時候如果隻被允許帶著一本書的話一定會選擇地圖集——很多人都曾經這麽說過。
“謝謝你。但是,這一定很貴吧!”
“嗯,足夠在比佛利山蓋一棟房子了。”
周一郎一邊信口胡謅,一邊以大毛巾擦著頭。多夢再次觀察著地球儀的表麵,這次發出的是疑惑的聲音。
“奇怪,這不是真正的地球儀嘛!”
“嗯,好眼力,多夢真了不起!”
周一郎讚美著外甥女的觀察力,然而這個動作不全然是因為她在第二眼的時候就能判斷出那不是地球儀,所以才稱讚她“了不起”。事實上,自從多夢懂事以來,周一郎可說是找盡各種的理由來讚美她,而且一次都不曾罵過她。身為一個好好舅舅,就算多夢犯了什麽錯,他也一定會加以縱容的。
對於多夢而言,周一郎不隻是母親的弟弟而已,也是她的教父。由於雙親和祖父母的關愛幾乎都集中在體弱而聰明絕頂的哥哥身上,因此多夢經常被忽略在一旁。哥哥因為過敏症狀發作住院的時候,多夢被告知“去周一郎舅舅家吧”的情形更是有如家常便飯。十六歲就做了舅舅的周一郎,幾乎完完全全地擔負起照顧這個外甥女的責任。在任何方麵都保持超然的他,曾經有一段時期得帶著外甥女去上大學,半數的時候,多夢都是從舅舅的公寓出發去上學。
每個學期,多夢都會把成績單拿給周一郎看。即使成績惡劣,周一郎也不會罵多夢,反而還會找出像是上學從來沒有請假缺席等等的理由來讚美她。
“哇,長高了四公分呢。多夢真了不起。”
“多夢真了不起!”、“多夢是個好孩子。”之類的話,多夢始終沒能從父母的口中聽到。在附近的鄰居眼中,多夢是個親緣淺薄的孩子,小學沒畢業就相繼失去了雙親、哥哥和祖父母。由於哥哥住院的醫院裏發生了一場火災,導致留下來看護的父母和哥哥全都葬身火海。這件事情發生在她二年級的時候。多夢雖然被祖父母接回去撫養,但是失去了兒子、媳婦以及最疼愛的孫子的祖父母早已經心灰意冷。他們當然不會虐待接回來照顧的多夢,隻是難免會透露出一種情非得已,不得不履行親屬義務的情緒。這個時候“周先生”被報社派往地方分社任職,無法陪伴在多夢的身旁,對於外甥女的寂寞,他也隻能在遠方擔心著急。“周先生”的電話和信件頗能安慰多夢的寂寥,然而多夢對於“周先生”的那種過度的親昵態度,卻似乎令祖父母相當不悅。
這對祖父母在多夢五年級的時候也去世了。他們為了慶祝結婚四十周年而計劃了一趟溫泉之旅,沒想到搭乘的觀光巴士竟然在高速公路上被一輛大卡車追撞而發生事故。
祖父母還有一個女兒。她是多夢父親的姐姐,也就是多夢的姑姑。目前已經結婚並擁有自己的家庭,可是她完全沒有把多夢接回去照顧的意思。不但如此,她還將多夢視為瘟神一樣。因為她的父母和弟弟夫婦全都死於少見的意外事故,惟獨多夢一人依然健在。這個姑姑滿心憎惡地抒發內心的不滿。
“要是我將這個孩子帶回去撫養的話,下一次豈不輪到我們全家死光光了?開什麽玩笑啊!”
事情演變至此,周一郎終於有機會爭取多夢的撫養權。當時他在地方分社的工作正好結束,即將回到東京的總公司,在居住地點上的障礙已經消除。惟一的障礙隻剩下多夢的姑姑。對她而言,能夠把多夢這個瘟神推給周一郎的話,當然是件萬萬歲的喜事,可是父親所遺留下來的些許財產又令她相當介懷。橫濱的土地、銀行存款、股票等等,再加上保險金,算起來也是一筆不小的財富,身為直係孫女的多夢自然有要求繼承之權利。
經過周一郎的出麵交涉,事情總算得到解決。簡單的說,他得到多夢的監護權,而姑姑則可以繼承他父親的全部財產。雙方均無不滿地達成協議,正要離去的時候,姑姑特地悄聲對亡弟的小舅子說了句話。
“你可得多多留意自己的安全哪!”
看來是姑姑對於繼承的結果相當滿意,所以好心地提出了這番忠告。心知肚明的周一郎表麵上以苦笑回應,內心卻巴不得回她一句“用不著你的雞婆”,然後再一腳將她踢開。
雨過天晴,多夢合法成為“周先生”的被監護人。周一郎本身也是個親緣薄弱之人。雙親老早就已經過世,自從姐姐也就是多夢的母親死後,除了多夢之外,惟一的親人就隻有目前旅居西班牙的伯父伯母而已。兩個無依無靠的人就這樣一起住在周一郎為伯父看守的這棟位於國立的房子裏。
平安無事地過了一段日子,多夢升為國中生,事件就在此時發生。進入五月,在一次自由發揮的作文課上,多夢寫了這麽一段文章,“為了得到‘周先生‘的讚賞,不論功課或是運動我都會好好地努力,以報答他的恩惠。”這樣的作文內容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可是多夢的女導師卻將她叫到教職員室,嚴厲地責罵了一頓。
“以得到他人讚賞為目的而付出努力,這就是所謂的偽君子呀。什麽報答恩惠,實在太做作了。小孩子就應該有小孩子的本色,坦率地寫出心中的想法才對呀!”
“偽君子”這個稱呼,令多夢受到極大之衝擊。回家後察覺到外甥女一臉黯淡的表情,周一郎立即問出事情的經過。聽到多夢的話,周一郎簡直怒不可遏。
“有必要非得使用那樣的措辭嗎?一個傷害了孩子的心靈還能若無其事的人,放任她在教室裏專製獨裁是對的嗎?算了,多夢,如果你不想上學的話就別去了!”
接下來又發生了一起令周一郎震怒的事件。關於多夢的頭發,學校方麵寄來了一張通知書,內容是這樣的,“由於多夢的頭發天生偏向褐色,學校希望她能夠把頭發染黑。倘若不遵守的話就是違反校規,不但會被記過,還會影響到將來的升學。”當學校的生活輔導主任特地前來作家庭訪問的時候,周一郎理所當然地對他提出質問。
“規定學生不可以把頭發染紅或是不可以燙發等等的要求,我倒還能理解。但是叫學生把天生的褐色頭發染黑,這算是哪門子的道理啊?”
這名生活輔導主任是一個身材瘦弱、有個尖下巴的中年男子,他以一抹冷笑予以回應。與其說是侮辱周一郎,感覺上做出這樣的表情倒像是他的習慣性動作。
“不和大家一樣的話,會給學校帶來困擾呀。隻因為日本人的頭發都是黑色的,所以我們希望多夢同學把頭發染黑,就是這樣而已,沒別的意思。”
周一郎啞然了。
“這麽說,頭發不黑的人就不是日本人了嗎?”
從他的表情來看,生活輔導主任或許已經頓悟到自己的失敗。他沉默不語,冷笑的殘骸依然緊貼著雙唇。周一郎的語氣更加尖銳。
“我們的教育不都是教導大家不可以以貌取人嗎?我記得我所受的教育告訴過我,不能因為頭發或皮膚顏色的差異而歧視別人。怎麽和事實完全不一樣呢?”
生活輔導主任並沒有反駁。在這個情況之下,周一郎完完全全是正確的,他根本無從反駁起,隻好勉強地錯開話題。
“我們的作法也是為了學生著想。如果家長不配合的話,對於學生的將來恐怕會有不良的影響啊。”
“原來你們就是用這樣的手段,來威脅學生和他們的父母呀。我總算明白了。你給我聽好,我絕對不會把我重要的外甥女交托給你們這種人。我不會再讓我的外甥女去上學了!”
“這樣是違法的呀!”
“法律算什麽,我的外甥女的性命可重要多了。把她交給你們的話,難保哪一天不會被你們給弄死了!”
周一郎使用了非常激烈的措辭。生活輔導主任頓時臉色大變,憤然離開了白川家。周一郎從廚房裏拿出裝著食鹽的大瓶子,朝著玄關撒鹽。在初夏陽光的照射之下,鹽粒仿佛極小的寶石般地閃耀著光芒。
在那之後,學校雖然會再寄來通知,催促多夢回到學校上課,但是周一郎完全不予以理會。學校之所以沒有采取進一步的行動,或許是因為周一郎當時所任職的公司是日本最具有代表性的知名報社。由於那家報社對於教育問題尤其囉嗦,所以學校便決定以“撇清關係、少惹禍端”的策略來應付。學校方麵的想法是如何,周一郎自是無從得知,但是周一郎早已下定決心,要靠著自己本身以及多數的民間機構來繼續多夢的教育。
有個名詞叫做“三高”,這是年輕女性對於結婚對象之期望條件,任何一項不高都不合格。這三個條件並非人格、見識、誌氣,而是身高、學曆、收入。不久前,周一郎還是個標準的“三高”典範。身高比日本成年男性的平均身高多了十幾公分,畢業於一流的私立大學之後便進入東洋報社就職。這是一家地位和薪資方麵皆屬日本最頂級的報社。經曆過地方分社與文化部門的職務,目前轉調至《東洋周刊》編輯部。當時的他可以稱得上是“理想的結婚對象”,不過現在恐怕已經淪為“最爛的結婚對象”了,不但尚未結婚就擁有撫養親屬,而且還是個虛有其表的無業遊民。
Ⅲ
事情會演變到這個地步,當然是有原因的。
《東洋周刊》編輯部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正值梅雨結束,酷暑伸出潮濕的巨掌將東京緊緊包覆住的季節。這是一封由關東地區某縣政府公務員所寄出之內部檢舉信函。
周一郎在冷氣過強的辦公室裏拆閱這封信。投書者雖不願透露姓名,但是卻留下了詳細的聯絡方式,可見內容的可信度相當高。這是一封揭發西格瑪企業不法行為的告發信。信中指出,西格瑪公司和縣政府掛勾,在國家公園的預定地內,以非法手段促成高爾夫球場之設立。
所謂的國家公園特別保留區,由於是以保護自然景觀和野生動植物為第一優先,因此嚴格禁止設立高爾夫球場。然而自從《休閑地區開發法》這種愚昧的法律通過之後,不論什麽樣的地方,幾乎都可以利用開發休閑地區的名義來破壞自然,隻要有心的話,要多少手段就有多少手段。
西格瑪公司利用關係企業,在指定區域內違法傾倒大量的垃圾。縣政府方麵則假稱經過調查而確認這樣的事實,最後再導出下麵這般的結論。
“被如此地棄置垃圾,景觀和環境都已經受到汙染,繼續指定為特別區域已毫無意義,所以將指定解除。既然解除了指定,想要開發高爾夫球場自然不再受到約束。”
接著西格瑪公司便立刻向縣政府提出高爾夫球場的開發申請,並隨即獲得許可。毫無疑問,這當中絕對牽涉到大筆金額之運作。就這樣,當局與企業共謀,在國家公園的正中央建造高爾夫球場的這種低層次政治魔術就大功告成。得知事情內幕,周一郎相當憤慨。就算自己隻是個微不足道的記者,甚至隻是區區的一個小市民,這樣的事情都不容許置之不理。
由於事關重大,周一郎不得不慎重以對。經過嚴密的調查訪問,報道初稿完成之時,已經是酷熱依舊的九月下旬。
《東洋周刊》的總編輯江阪政彥是一個四十歲出頭的男人,他與周一郎之間一直處得不是很好。膚色蒼白、雙頰飽滿的臉上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的江阪,並非一個無能之輩,隻不過有著性格浮躁、容易對流行一頭熱的毛病。他曾形容某位人物之自述傳記為“曠世巨作”,並且在雜誌上大篇幅地加以介紹。沒想到那個人根本是個騙子,而自傳的內容更是純屬虛構。後來受騙的被害人紛紛湧向報社以求討回公道,報社本身也狠狠地遭到其他媒體的揶揄奚落,在名譽上蒙受到極大的損害。
盡管如此,江阪卻沒有從總編輯的寶座上跌落下來。原因據說是公司高層對他寄予著深厚的信賴。對周一郎來說,事情怎麽樣都與他無關。身為記者,最重要的就是條理分明地將事情做好。想到此處,周一郎為了慎重起見,先將原稿影印備份之後,才將它呈交給江阪總編輯。
這位江阪總編輯隨隨便便地就決定不采用周一郎的報道。他的理由是“令民眾對政治失去信賴的報道是不好的,況且也沒有確實的物證存在。”事情還不止這樣。隔周所發行的雜誌上刊登了一篇旨趣完全相反的報道。雖然這是篇標題為《高爾夫球場施撒農藥何錯之有》的報道,但是令周一郎在看過之後大為震驚的並不是報道本身,刊登於雜誌最後的“總編輯手劄”才是驅使周一郎離職的一篇文章。
“本人有幸參加位於千葉縣之東京灣國際鄉村俱樂部所舉辦的高爾夫球公開賽。在俱樂部的鹿沼理事長一席‘與其他領域的人們交流以拓展社會性視野’話語的鼓勵之下,盡管身為一個尚無參賽資格的初學者,還是抱著出醜的覺悟參加比賽。雖然毫無初學者的幸運,成績相當慘淡,然而能結識到各界的優秀人士就是最大的收獲。尤其是西格瑪集團之倉橋總裁對於敝社的讚美,‘你們雜誌的報道,調查得相當詳盡呢。值得信賴的報章雜誌是越來越少了,希望你們能夠繼續努力。‘得到了這樣的肯定,實在令人感動。”
“……得到了這樣的肯定,實在令人感動。”這是一個記者所寫出來的文章嗎?這算什麽東西?
周一郎的腦子裏響起了一記瓶塞爆開的聲音。他閡上雜誌,一言不發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在他桌邊的同事都感受到一股危險而退到一旁,但是周一郎卻渾然不覺。
察覺到不對勁的是江阪總編輯。看到默默向自己走來的周一郎,他反射性地挺起胸膛。周一郎的表情和態度,再怎麽以偏見的角度來看,都稱不上是友善。另一方麵,從周一郎的角度看來,江阪這副德行肯定是做了不少的虧心事,所以打算就此落跑回避。
沒錯,江阪的第一個反應是先跑為妙,隻是在顧慮到身為總編輯的麵子之下,行動稍微遲緩了些。正當他下定決心離開座位的時候,“啪”的一聲,一本這個禮拜所發行的雜誌被仍到他的桌上。高大的周一郎叉開雙腿站在眼前,江阪的退路頓時被整個堵死。周一郎原本打算心平氣和地把話說清楚,豈料江阪不斷地企圖轉移話題,周一郎於是一把抓住他的領帶,“請你說明一下,這篇‘總編輯手劄’究竟是什麽意思?”
“哪,哪有什麽意思啊?”
“不,意義非常重大。這代表著你已經被西格瑪收買,而且蓄意隱藏對他們不利的報道!”
“不、不是的!”
“哪裏不是?”
“我是為了大局著想啊!”
“何謂大局?難不成就是得到西格瑪經營者的讚美?”
雙方就這麽你來我往地爭論了幾個回合,江阪顯然是屈居劣勢並遭到壓迫。在無法以理取勝的情況之下,江阪痛苦地發出叫喊。
“你、你被開除了,回去學學什麽叫做社會組織,重新由基層幹起吧!”
這麽蠻不講理的一句話,令周一郎再度爆發。
“這句台詞好象是抄襲自二十年前的連續劇嘛?總編輯什麽時候被賦予人事決定權了!還是你現在有了西格瑪集團作靠山,所以手中開始掌握人事權了呢?”
周一郎在抓住領帶的手上加重力道,江阪總編輯上半身在空中蠕動著,嘴裏隻能發出渾濁的哀嚎。“就像是一隻肥嘟嘟的金魚渴望得到氧氣一樣。”這是目擊者對他的形容詞,看來江阪總編輯並非“人望深厚如西鄉隆盛”之類型。
光是在一邊袖手旁觀也不是辦法,三名記者從背後接近周一郎,製住了他的手臂和肩膀,另外一人則迅速將領帶解開。於是江阪恢複自由,而周一郎的手中則剩下一條領帶。
身為社會一分子的理智、判斷、思慮等等的總算又回到周一郎的腦海裏,“糟糕,應該有其他更好的解決方式才對呀!”當他終於想到這點的時候,已經太晚了。江阪總編輯鬆垮垮的臉部肌肉抽搐著,他一邊將取回的領帶重新係好,一邊大聲叫罵。
“竟然想毆打上司,你被開除了,被開除了!”
一名同事勸著周一郎。
“冷靜點,白川!”
“我是很冷靜呀,走開。”
語調雖然極不耐煩,但確實已經平靜下來,所以同事們按住周一郎的力道也放鬆了起來。就在這一瞬間,周一郎揮開了同事們的手,江阪發出一聲慘叫,他再次被周一郎抓住胸襟,而且還紮紮實實地吃了一記拳頭。同事們慌慌張張地從左右架住周一郎,牢牢地將他給鉗製住,把這名加害人拖離不停叫嚷的總編輯。
“我一共挨了八拳,這家夥實在太凶狠了!”
事後江阪如此主張,周一郎則激烈地加以反駁。
“不,我隻打了六拳而已。對於自己的所作所為避而不談,反倒任意地膨脹挨揍的次數,這是何等的無恥之徒啊!”
所謂當事者之證詞,大致上是屬於超越事實而更傾向於真實領域的東西。即便如此,這個事件的層次還是很低。周一郎在處理外甥女多夢的事情之時,是多麽高層次的一個正論家,沒想到一碰上自己本身的事情,程度就立刻下降了……
第二章陰暗的家庭、明亮的餐桌
Ⅰ
對多夢和周一郎而言,這都是一項值得高興的事情,因為晚餐所端出來的馬鈴薯燉肉可說是相當美味。屋子外頭,冬雨放下了一層又冷又厚的幕簾,偶爾可遙遙地聽到在大學路上疾弛而過的車聲,東京郊外的住宅都市迎接了一個異常寂靜的夜晚。白川家餐廳裏的那座美國製的大型石油暖爐,正燃燒著橙黃色的熊熊火焰。六人座的橢圓形餐桌,隻坐了二十九歲的舅舅和十三歲的外甥女,人數雖少但是用餐的氣氛卻格外熱鬧。對話突然中斷之後,多夢的嘴角綻放出一抹微笑。
“唉,周先生,仔細想想,我們家還真是個陰暗的家庭呢!”
“怎麽會陰暗呢?”
“你看嘛,監護人是個失業者,被監護人又是個中輟生。這不算是陰暗嗎?”
“唔,的確是很陰暗呢!”
舅舅和外甥女相視而笑,正因為事實完全相反,所以才開得出這樣的玩笑來。
經過“頂撞”江阪總編輯的事件之後,周一郎不得不離開報社。事實上周一郎並沒有遭到開除處分,而是被調到了位於分館的資料室工作。他是自己主動提出辭呈的,高層決定放任他在報社裏自生自滅的企圖他完全明白。名滿天下的東洋報社,他們不希望記者毆打總編輯這樣的家醜外揚。如果將周一郎開除的話,難保他不會因為自暴自棄而把事情揭發出來。不開除他隻是封住他的嘴的一種手段罷了。這種再明顯不過的意圖令周一郎十分厭惡。他不禁懷疑,自己是否被當成了那種在離職之後會到處去散公司壞話的人?
關於多夢想報答舅舅恩惠這一點,周一郎這麽地對她說。
“根本沒必要當這是什麽恩惠,因為照顧多夢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決定呀,多夢隻管放手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就對了。”
多夢的確做了自己喜歡做的事情。那就是留在周先生的家裏,和他一起生活。
祖父母喪禮那天,多夢一直緊緊抓著周一郎的袖子,半步都不願意離開。就連上洗手間,也一定在最短的時間內飛奔回來,然後繼續抓著周一郎的袖子。多夢深刻地認為,這個世界上惟一能夠依靠的人,就隻有周先生一個人了。事實上,在守夜的場合裏,祖父母的親戚們所談論的話題,幾乎都繞著遺產打轉,真正關心多夢將來的人隻有周一郎而已。終於確定由周一郎帶回去照顧的時候,多夢相當高興。然而她的心中並非全然隻有高興而已,還帶著一絲疑惑。這明明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為什麽感覺上卻是那麽的遙不可及?
這在近代以前的中國時有可聞,而且是民間故事常用的題材。孤苦無依的不幸少女在大部分親屬的排斥之下,貧困地長大成人並且磨練成一位美貌、才智與野心兼備的女人。被天子選入後宮之後,從最下層的宮女一路躍升為寵妃,最後登上皇後寶座。整件事情的背後,都是她那長於陰謀算計的舅舅在策劃著一切,目的是為了一步步地掌控國家和宮廷……
周一郎是個什麽書都看、什麽知識都吸收的人,不知不覺地幻想出這樣的情節,他不禁一個人笑了起來。這個故事實在是荒謬至極。雖說這個世界不全然是一片祥和,但是他所出生的地方,卻是其中看起來最為和平且安定的一個國家。成長在對於什麽樣的腐敗與不公都能笑著容忍的人群之中,對表麵性的繁華燦爛隱約地感到不安,卻什麽都不能做。這樣的一種心境,或許是令他不知不覺地深深陷入不可能實現的小說世界的原因吧。
……這天晚上,晚餐在一片的滿足中結束。把大量馬鈴薯燉肉全都裝進胃袋裏的周一郎,一麵喝著餐後茶一麵稱讚外甥女。
“多夢的拿手料理越來越多了呢,將來肯定是個好太太。”
“周先生,一味認定結婚是女人惟一的幸福,可是會招來女性團體的抗議喔!”
“喔,也對。不過,這也沒什麽不好啊?誰騙個有錢的男人飛上枝頭做鳳凰,也是一種生存之道呀。如果能想辦法釣上個國王之類的人物,那就更好了。”
這種話,怎麽聽都是相當輕浮的煽動言語。周一郎若是出生在其他年代的話,或許會是個擅長策動陰謀叛亂的人物類型。沒錯,就像是中國的曆史故事當中出現的人物一樣。倘若多夢是個絕世美女的話,那就和故事的世界越來越接近了。隻不過,姑且不論將來的可能性如何,多夢現在才隻有十三歲而已。
純粹就多夢而言,周一郎或許擁有教育者的資質也說不定。畢竟,教育這種東西說穿了,不過是教師與學生之間的人際關係,也就是精神交流這個重點而已。假如發射裝置與接收裝置的頻率不合,管它是什麽樣程度的熱情、知識、或者誠意,都不過是刺耳的雜音罷了。以多夢和周一郎的情況來說,兩人的頻率正好完全相符。這對雙方而言應該都是件幸福的事情吧。
從擔任多夢導師的這位女性教師的角度來看,周一郎大概是個隻知寵愛外甥女而欠缺常識的保護者吧。一遇到困難就轉身逃跑,選擇輕鬆的道路,不做不喜歡做的事情,規避人際關係的麻煩,無法在團體生活中自律——這些個缺點他非但不加以改正,反而叫她別再上學。這樣的保護者實在是太不象話了。依這套邏輯而論,周一郎確實應該受到責難。關於教育,每個人都有他各式各樣不同的想法,那個教師要怎麽想是她個人的自由,然而她卻毫無來由地劈頭斷定多夢是偽君子,完全無視於對方的背景與感受,這樣的人周一郎絕不可能把外甥女交托給她。
倘若能高高興興地上學的話,那當然是個最好的決定。能夠在學校裏結交幾個好友,一起念書一起玩樂,共同分享漫長人生的某一段時期是再好不過了。說不定還可以和同學談一場青澀的戀愛,或是體驗到對優秀的異性教師所產生之憧憬。發展自己的才能,發現朋友們的才能,在五花八門的經驗中學習自主與自律,這才是最理想的狀況啊。教育的意義明明就是“伸展發揮”,但是學校竟相反地采取沉重打壓與抑製之作法,這一點周一郎完全無法認同。
“什麽事情都是一樣的,隻能等待真正想做的時刻來臨。多夢可以等到想去上學的時候再去,或許多多少少會繞點路,但這就是人生啊。”
這是周一郎的想法。對於周一郎所采取的方針,多夢的確心存感激,但孩子畢竟是孩子,偶爾總是免不了因為小小的事情而動搖立場。當多夢從二樓的窗戶看見一大群身穿製服正在上學途中的學生時,她忽然覺得自己似乎對寬大的保護者撒嬌過頭,而說出了這樣的話。
“可是,這樣會不會變成是逃避困難呢?”
話一出口,多夢立刻後悔不已。她所說的是多麽傲慢自大、多麽不可愛的一句話呀。周一郎並沒有生氣。這位好好舅舅相信,多夢所說的話一定有她的道理存在。
“你說的沒錯,人生嘛,總是難免會遇上怎麽也逃不了,絕對不容逃避的局麵。這個時候就算是逃,事情還是會窮追不舍地緊跟著你,等它追上門的時候,再轉過身去加以反擊、踐踏回去就行了。”
周一郎不知不覺地刻意強調的這番話,似乎是來自於自己的親身體驗。
“總而言之,在那種學校和收容所的差別都搞不清楚的家夥手中,把神經和感受性都給磨耗殆盡,實在是太不值得了,多夢大可不必忍受這樣的待遇。”
周一郎所擔心的另一件事情就是多夢對於雙親和祖父母的感受。彼此之間連培養感情的機會都沒有,尚且生生疏疏地就天人永隔,這是周一郎最不願意見到的情況。
“唉,這也是無法勉強的事情啊。也許過個幾年或幾十年以後,再度回想起母親或者爺爺的時候,所想到的就會是美好的回憶了吧!”
針對這一點,多夢無法認同周一郎。她的人生雖然才過了平均壽命的六分之一而已,但是所有的回憶幾乎都繞在周先生身上,父母總是陪在病弱的哥哥身旁。爸媽是屬於哥哥的。在這樣的想法之下,多夢從一開始就已經死心。這種死心看在祖父母的眼裏,自然是一點都不可愛。原本隻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情罷了,一經過“情感”這種麻煩的濾光鏡增強之後,便跌落至惡化的坡道。這樣的事情確確實實是存在的。
周一郎準備大學畢業論文的那個冬天,小學一年級的多夢曾經到他的公寓來寫作業。稍事休息的周一郎看了看多夢攤開的筆記本對她一笑。
“哇,多夢在用功呢,真是個好孩子。要不要喝杯萊姆茶?”
提出這個建議的周先生所製作的萊姆茶,其實隻是在大大杯子裏擠入萊姆汁,再加入砂糖和熱水的簡易飲料。做好之後,他還煞有介事地為它賦與“大人的味道”,在茶裏加了一湯匙的便宜葡萄酒。兩腳鑽進被爐裏麵,啜飲著萊姆茶,一股暖意從身體內部湧了上來。自己的身邊還有個周先生呀。隨著念頭一轉,多夢的心也安定了下來。
Ⅱ
這位周先生本身,雖然做出毆打上司離開報社的這種離譜的負麵教育行為,但是他對整個事件卻從不避諱。
“那根本不能算是毆打,隻是碰觸到了而已。”
“可是,你不是‘碰‘地揍了他一頓嗎?”
“我出手還不至於那麽用力,頂多隻到‘劈裏啪啦’的程度而已吧。擬聲語這種文字會擾亂整個文章,盡可能少用為妙。倘若真要使用的話,一定要正確地傳達出原意,知道嗎?”
總歸一句,白川周一郎是個連指導外甥女擬聲語用法都能夠自我吹噓的男人。說起來他就是好辯。身為一個健康的年輕男性,到目前為止他也談過幾次的戀愛,之所以一直無法抵達婚姻這個終點,最大的原因應該是受到這種好辯的性格所害吧。尤其當對方是個半調子的好辯家的時候,他更是沒完沒了地爭辯不休而惹惱或是氣哭對方。這點連朋友們都非常受不了。
“戀愛和道理、辯論是兩回事吧?你是不是應該稍微地把身段放軟一點呢,白川?”
“可是,當我們討論性騷擾這個問題的時候,她居然認為,一個毛發濃密的男人就算隻是把衣袖卷起來而已,對於厭惡這點的女性而言也算是性騷擾。毛發濃密是人類與生俱來的肉體特征呀。在這種地方上挑毛病,豈不等於是肉體歧視,這和性別或者人種歧視同樣是可恥的行為不是嗎?我隻不過提出了這樣的反駁而已,她就氣得掉頭走人,我有什麽辦法?”
“那就不要再從事這種毫無意義的辯論了嘛,難不成你連雙人床和會議桌也要加以區分嗎?”
“那是當然,而且我已經有結論了。我從來沒跟女人在會議桌上睡過覺呢。”
事情大致如上所述。
不光是談戀愛的時候,就連電話公司打電話來推銷插拔服務的時候,這位好辯家同樣也是靠著他的好辯予以回絕。
“比方說,A這個人申請了插拔服務。當他打電話給B,兩人正在通話中的時候,C打電話來了。於是A隻好讓B稍待,和C通話。對B而言,那是多麽失禮而困擾的一件事情呀?因此周先生我絕對不裝插拔,你明白了嗎,多夢?”
原來如此。在領會理解的同時,多夢不禁心想,周先生這個人還算是好辯呢。這樣的好辯多夢倒還蠻喜歡的,因為那是周先生性格的一部分。然而這並不代表多夢普遍性地喜愛好辯之人。基本上,構成周一郎這個人的所有分子並非全然隻有好辯而已,倘若多夢成了犯罪者或恐怖分子之人質,周先生絕對不會浪費口舌在辯論之上,而會在第一時間奮不顧身地衝入危險,把多夢給救出來。在處理多夢輟學問題的時候,道理和辯論也是後來之事,他是先在感覺上察覺到影響外甥女心理之危險,然後才和學校方麵發生爭執的。
除了上述情況之外,偶爾也會有突發奇想的好辯。
“如果前世是確確實實的一種存在,就算我不相信,它仍然會莊嚴地存在。倘若不存在的話,不管哪個人多麽相信,它還是不存在。這跟信不信一點關係都沒有。相信前世這樣的說法本身就大有疑問,我之所以厭惡的理由就在這裏。”
性格如此,別說是靠山,就連顆小石子也不可能擁有。隻要周一郎換了個坐姿開始說起“這不太對吧”的話,接下來肯定是一陣窮追猛打,直到對方半聲都吭不出來話為止,因此這個男人特別遭到上司嫌惡。
也因為這樣的緣故,周一郎根本結不了婚。
目前他和外甥女多夢同住的這間房子,既古老又寬敞,二樓的主臥房與和室被空了下來,以便伯父在任何時候回國的話都能使用。其他的房間基本上周一郎和多夢都可任意使用。隻是地方實在太大,他們根本也用不上。這間古老的木造房屋距離建造完成已經將近六十年了,但是在堅固與精致的程度上卻比目前正在銷售中的成屋更加優越。不但不會漏雨,就連五金配件都不曾出現異狀。天花板挑高,牆壁厚實,地板簡直是堅固二字的具體呈現。
以新蓋的公寓而言,一個六疊大的房間絕對就隻有六疊而已。而且一疊的長度頂多隻有一百八十公分。但是在這個房子裏,一疊的長度足足有一百九十六公分。不僅如此,房間裏還預留了一鋪設著地板的壁櫥位置,並且附有裝飾平台,窗戶亦采外凸式設計。雖說是六疊和室,在空間上卻幾乎有一般公寓的八疊房間那麽大。天花板也比一般公寓的平均高度要高出許多,客廳部分更是足足有三米高。更換電燈泡的時候,每每都得大費一番周章。
旅居西班牙的伯父是個會計師,同時也是個風雅之士。圍棋為業餘級四段,書法三段,會畫水彩畫、拉小提琴,還從事過仙人掌培育。他也是個川柳話(注:由十七個假名組成的詼諧、諷刺的短詩)的作家,筆名為白川白川,從這個筆名就可充分感受到他的個性。不用說,周一郎當然非常喜愛這位伯父。父母早已過世,姐姐也於事故中身亡。和周一郎有血緣關係的親人,除了多夢之外就隻有這位伯父了。伯父並無子嗣,所以相當疼愛周一郎。親情傳承的感情線從伯父到侄子,再從舅舅到外甥女,一路傾斜地延續下來,或許這就是白川家的特征吧。
伯父在家的時候,這個房子還兼作會計師事務所使用,來來往往的客人絡繹不絕,設有壁爐的接待室總是人聲鼎沸,然而現在卻是一片冷清。
總之這個家實在是太大了。這是白川家舅舅和外甥女一致達成的結論。東京周遭的居民則認為這個房子簡直奢華到了極點。曾經有某個大企業想租下這棟房子作為董監事的宿舍,並且提出每個月一百五十萬租金的優厚條件。假如周一郎是個精打細算的人,他大可把房子租給那個大企業,自己和多夢搬到大小適當的大廈去住,然後把租金的差額裝進自己的荷包裏。光靠這些收入,就算是不工作應該也足夠過著相當優裕的生活才對,然而這並非周一郎的個性。第一,既然伯父將這間房子交托給他,他就有責任好好地看顧這間房子,如同之於多夢的責任感一樣,他對這棟古老的大宅也懷有相同的感覺,多夢一直對他充滿感激,至於這間房子是否也感受到他的恩澤就不得而知了。
晚上一個人待在家裏,即便是多夢也不免多多少少地感到畏懼。就算把好幾個房間都開得燈火通明,由於天花板相當的高,橫跨於頭頂到天花板的那片微暗空間,總仿佛有什麽東西在那兒悄悄地呼出冰涼的氣息。不論TV或CD的音量開得多大,唱歌或者朗讀書本,都無法將盤踞在頭頂上的那個東西徹底趕走。惟一能將它驅散的方法就是周一郎回到家裏,多夢便不會再感到孤獨。這個時候,多夢會把自己的背緊緊貼住周一郎的背以確認安全,同時一麵眺望著天花板周遭那片已經恢複到純粹空間的陰暗處。被驅散的那個東西,說不定正不情願地對著他們咒罵不已呢,可是她一點都不害怕,因為周先生就在她的身旁……
話說回來,有幸淪為失業人口的周一郎,並不是那種樂於享受高等遊民生活的人。僅僅在辭職的當日與翌日放鬆地晃蕩了兩天,第三天起就開始找工作了。
二流超自然雜誌的編輯、補習班老師、經濟評論家之秘書,雖然還發現到許多其他的工作機會,但是姑且不論能力,在性質方麵大多與周一郎的個性不符。
“這些工作雖然沒一個符合我的理想,但也不能隨便放棄,我總不能永遠都做個無業遊民。做長輩的人整天遊手好閑不去工作,這對小孩子肯定會有不良的影響。”
“你別太勉強喔,周先生。”
多夢並不希望周先生接受那些庸庸碌碌的工作,但她也明白,周先生之所以必須工作是為了養活她,她實在沒有立場發表這樣的意見。身為一個沒有勞動力的小孩令多夢感到相當遺憾。但她若是以小孩的身份出去工作的話,也一定會招人非議吧。
幸好結局是,周一郎用不著屈誌以就,事情就圓滿解決了。神明有人丟、妖魔有人撿,正如這句俗話所說的一樣,注意到周一郎寫作功力的還是大有人在。周一郎有位名為相馬邦生的大學學長,目前是位中堅作家。一得知周一郎可喜可賀的失業消息,他便立即將周一郎介紹給一個積極培育新人作家的出版社。在這位學長的眼中,周一郎似乎從來就不是個能夠在組織中安頓下來的男人。這不是一個憑借前輩作家的推薦就能夠輕易嶄露頭角的世界,幸好編輯對於周一郎所提出的小說情節頗感興趣,所以承諾要出版這部作品。
周一郎必須在十二月中旬將這份原稿完成,交給出版社,過完年後大約一月底就可進行初稿的校對,接著再交由作者周一郎加以潤色,出版成書大約是在三月上旬,交付版稅給周一郎的日期則預定在六月一日。
單純就經濟麵來說,隻要周一郎能夠撐到五月底的話,他和外甥女兩人就不致有窮困潦倒之虞。盡管出書之後不見得就能完全確保將來,但眼前也無須太過悲觀。周一郎早已開始構思第二部作品之內容,並且預計在一月底正式地收集資料並撰寫大綱。在二月底以前把所有的準備工作完成之後,三月起就可以動筆書寫,如果四月底前能夠完成的話,應該就可以在七月上旬出版了吧。他的計劃大致是如此。相馬學長笑著給出了“計劃本身做得還挺完美的嘛”之評語,周一郎則是抱著盡力而為的心態決定嚐試看看。
Ⅲ
大量閱讀,富有幻想力及表現欲的青少年,經常會立誌成為作家。多夢亦是如此。尤其“周先生”即將以作家身份發表處女作,這對多夢更是一大激勵。為了不令周先生擔心,多夢備齊了一般中學生所使用的參考書在家中自習,閑暇時便拿出筆記本寫下小說的靈感以及故事情節,盡管開花結果或許得等到十年或十年後的將來。
一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多夢便會求助於周先生。大部分的情況,周先生都能加以解答。比方說,明治時代的貴族製度。
“江戶時代的諸侯在明治時代被列入貴族,其實是有一定的根據。公爵隻有長州的毛利家、薩摩的島津家,以及舊將軍德川家而已。二十五萬石以上的諸侯為侯爵,十萬石以上為伯爵,以下則稱為子爵,而且越到後麵也就越鬆懈了。因此絕不可能有三十五萬石的子爵。”
周一郎所擁有的這類知識,多到令人驚訝。這大概是從小胡亂閱讀所累積而成的結果吧。多夢相當震撼,心想周先生在登上文壇後,一定會立即成為知名的大作家,隻是當事人周先生卻笑著否認。
“這你就錯了,光靠知識和情報是寫不出小說的。所以你看,才疏學淺的周先生光是為了要湊出四百張左右的原稿就痛苦得要命。倘若有知識就能寫出小說的話,那麽要寫出一萬張、二萬張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最後的部分無關自信,而是純粹的吹牛罷了,這點多夢相當清楚。不管怎麽說,周先生對多夢而言總是個前輩,所以多夢常會和周先生討論自己所記下的情節,並且向他尋求批評和指教。有一次,他們聊到了以中世紀形式的異世界為舞台背景的奇幻故事,說到一半周先生忽然笑了出來。
“接下來,那個世界便出現傳說了嗎?在某個時候,從遙遠的另一個世界而來的聖人或是勇者將會前來拯救人們於苦難之中,還是傳說中的勇者將會複活,把壞人一網打盡?”
多夢滿臉通紅。她的構想和周先生的推測幾乎是一模一樣。她從來就知道自己並不是一個天才,然而在得知自己的構想竟是那麽一板一眼的時候,多夢不禁麵紅耳赤了起來。察覺到此事的同時,她也不得不注意到,原來自己的靈感與構思,全部都是模擬自己到目前為止所閱讀過的作品。
“其實呀,從模仿開始做起是非常正確的。不妨選擇一部喜愛作家之作品,徹頭徹尾地模仿看看,就算是寫得再怎麽相似,也總會有不一樣的地方出現,那個不一樣的地方就是所謂的個性。接下來隻要好好地把個性發揮出來就對了。”
“是這樣子嗎?”
“沒錯,這種事情是急不得的。多夢還很年輕,所以必須給自己一段時間,不斷不斷地輸入知識和能力,而不是輸出呀。等到那些東西在體內飽和了之後,自然而然地就會向外爆發出來。到時候你就會充滿著擋也擋不住的寫作欲望,而且會忍不住地想把自己的作品拿給人看,這股欲望和衝動就是創造出一個作家的根本。”
自己不過是個即將出茅廬的作家罷了,說起大道理來卻仿佛是個專家似的……
周一郎喝完茶的時候,電視正好開始播放一個以探討現代青少年之戀愛與婚姻為主題的特別節目,周一郎大大地伸了個懶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現在的年輕人還真是軟弱呢。”
周一郎說了一句老人家似的台詞。
“想當初我們還年輕的時候,為了抓猛獁象而挖掘陷阱,把黑曜石磨利作為矛尖,那才叫做辛苦呢。”
“那是哪個年代的故事啊,周先生?”
“才不久前的故事啊,我告訴你,昭和年間的時候,若是不能以一人之力擊斃劍齒虎的話,可是沒辦法擁有選舉權的。”
“騙人,你騙人!”
多夢笑得打起滾來。周一朗生性好辯而且愛開玩笑。倘若能夠強調這一麵的話,戀愛也許就能有所成就,但事情很奇怪地就是沒有如此發展。關於這一點,多夢的心理相當複雜。她曾經想過,或許自己的存在才是周先生結婚的最大阻礙,而且在她內心的某個角落,確實相當希望周先生暫時不要結婚。
多夢的視線停住了。
晚餐過後,她把坐墊擺在客廳的地毯上,一身毛衣配牛仔褲的打扮,趴在地上翻閱百科全書。旁邊所放置的筆記和鉛筆是為了記錄可以做為小說題材的資料。她所使用的是鉛筆而非自動鉛筆,因為周先生說過“從來沒有人利用自動鉛筆寫出偉大的作品”,是真是假那就不得而知了。
時鍾報出十點。多夢抬起視線,順道朝著放置在牆邊的地球儀瞄了一眼。雖然隻是短暫的一瞥,視線立刻又回到了百科全書之上,然而不知什麽東西勾住了她的視神經,並且在腦細胞裏形成了一根刺。多夢再次將視線轉移到地球儀上。這次視線停頓了一分鍾左右,一動也不動。接著她便猛然地站起身來,一邊喊著舅舅的名字一邊跑向廚房。周先生正把頭埋在冰箱裏,拿出罐裝啤酒、沙拉米香腸和薄片起司,他在書房的資料查詢工作差不多已告一段落,正打算開個簡單的宴會慰勞一下自己。
“周先生,不好了!”
“怎麽了?有酷斯拉闖進院子裏嗎?”
“那個地球儀在轉動啊!”
“那種東西本來就是會轉動的呀。不能轉動的地球儀可是瑕疵品呢。你是不是向它吹氣了?”
“不是那樣的,我什麽都沒有做,它就自己轉動起來了!”
多夢的話究竟是什麽意思,周一郎一時之間實在無法會意。被多夢拉著手走向客廳的時候,他大致地拚湊出事情的輪廓,但仍然無法理解。在大部分的情況之下,隻要大人來到現場一看,通常什麽異狀也看不到,這是一般小說的慣例,然而手裏拿著啤酒罐被拖到客廳的周一郎,卻實實在在地目睹了地球儀在他的眼前轉動。
周一郎凝視著地球儀。“看,我沒騙你吧!”他點了點頭,同意多夢所說的話,有好一陣子都沒有出聲。地球儀由左向右,也就是由西向東轉動著,上麵的陸地與海洋也隨之移動,最後周一郎終於打破沉默,說出了似乎是讚歎的評語。
“這真是個出乎意料的有趣東西。我想它的內部一定裝有馬達,所以才會這樣子轉動吧,依照某種節奏停頓然後再開始轉動。”
“可是,它的馬達又是如何運轉的呢?根本就沒有電線啊?”
“大概是利用電池吧。”
周一郎毫無確認就做出評語。他並不是一個缺乏好奇心的人,隻不過此時此刻的他,注意力全都放在他手上拿著的那罐啤酒而不是地球儀。
“真要那麽在意的話,明天我們就把它拆開來檢查檢查囉,今天就到此為止,該上床去了。”
為了悠閑地喝個小酒,周先生稱職地扮演起一個合乎常理的大人角色。
Ⅳ
促使白川周一郎辭去報社工作的原因,就在於西格瑪株式會社。它的總公司位於東京都港區赤阪三丁目,麵對著護城河大道的四十層建築巍然聳立,整棟大樓都屬於西格瑪所有,十幾個關係企業的辦公室都設在大樓裏麵,這裏可以說是西格瑪集團的企業總部。位於最上層的第四十樓,整個樓層都規劃由會長專用,除了辦公室、會客室、秘書室、會議室之外,就連媲美高級飯店套房的休息室到咖啡廳都一應懼全。
現在的集團總裁倉橋真廣身兼會長與社長之職,因此擁有使用會長專用樓層之權利。不過他幾乎都待在位於三十八樓的社長辦公室裏。四十樓可謂是西格瑪之聖域,甚至有人認為,上代會長倉橋浩之介化為靈體之後,仍然徘徊在這個世界上。有些年輕的職員在私底下悄悄為四十樓命名為“不能開啟的房間”或是“靈魂宮殿”。總歸一句,這是職員的竊竊私語,絕對不能公然地大聲談論,如果傳到了崇拜浩之介的重要董監事耳裏,事情可就大條了。
日本的大企業,往往就像是一個生活共同體。倘若出了一個具有強烈個性的創始人,那更是有如宗教團體般的存在。創始人的想法被視為神聖不可侵犯之教義,違抗者不但會被當成異端地受到排斥,就算是遭到開除也毫不稀奇。
西格瑪也是如此,而且這樣的氣氛還頗為濃厚。由於“上代”倉橋浩之介實在太過偉大,他的存在就好比江戶幕府時代備受尊崇的“神君家康公”一樣。浩之介的墳墓位於多摩川中遊沿岸的丘陵地上,一整年裏都有西格瑪的職員負責打掃、獻花、以及焚香祭拜。每個月的忌日,全公司上下必定會進行默禱,在正式年度忌日當天,集團底下的各企業的重要董監事更是全員出動,來到他墳前掃墓祭拜。
西格瑪的上代會長倉橋浩之介是個廣為人知的財經界钜子。他不單是個一流的財經人才,更是知名的政治家和學者,就算稱他為偉人也不為過。
他原本是一個在東京帝國大學研究所專攻國際政治學的學者,如願成為倉橋家的女婿之後,更改姓氏。當時的西格瑪公司名為“倉橋組”,是一個以土木營造和礦山為兩大事業支柱的中堅企業。無視與外界對他“一個學者懂得如何經營企業嗎”之批評,浩之介以社長身份帶領著公司衝鋒陷陣。他把倉橋組改名為倉橋企業,將公司組織近代化,並且為了正確因應激烈變化的社會情勢而擴大業績。第二次世界大戰展開之前,對於入侵滿州(中國東北地區)的內部聲音以及軍方壓力,他全力抵製,並且留在國內大量收購土地。這個判斷的正確性,隨著日本戰敗而得到證明,倉橋產業也於戰後一口氣躍升成長為大型企業。
一九六四年奧林匹克運動會在東京舉辦之際,公司名稱再次更改為“西格瑪株式會社”。其經營觸角亦同時延伸至大樓營造、不動產、倉儲、飯店、高爾夫球場等等業界,尤其在東京灣沿岸地區所持有的一塊倉庫用地,因為被指定為臨海地區的開發據點,以致於資產價值爆增至天文數字。目前的西格瑪是日本三大地主之一,在海外亦擁有大樓、飯店、觀光賭場、度假村等等無數資產,簡直可稱為“日不落帝國”。
這段期間,浩之介代表保守黨出馬參選戰後第一次的參議院選舉,當選為全國不分區議員。他的議員生涯一共持續了四期二十四年,期間還出任過科學技術廳的首長,兩度被任命為法務大臣進入內閣,甚至登上過參議院議長之寶座。除此之外,他還曾以學者身份獲得政治學博士的榮銜,以國際政治史為主題的著作甚至榮獲學士院獎之表揚。不論是作為經營者、政治家、還是學者都是第一流的人才。他以九十歲高齡於昭和年間逝世,為其完美無暇的成功者生涯劃上句號。
周一郎非常厭惡日本的大企業,對於財經界的人士大多抱持著“哼,錢鬼”之輕蔑態度,惟獨提到倉橋浩之介的時候,才會展露出值得敬佩的低調姿態。浩之介生前曾獲得一級勳章,接受過無數來自於國外的勳章及感謝狀。他還創立過大學和美術館。故鄉的城領將他奉為榮譽居民,為他豎立銅像、建造紀念館,甚至還有冠上了他的名字的獎項。
話說回來,隻要是學過曆史的人就連小學生都知道,偉人之子不見得就是偉人,這樣的例子多得不勝枚舉。不論在東洋還是西洋都有這麽一種說法,“明君延續三代就是個奇跡。”倉橋家的情形似乎也不例外。浩之介的長男泰之是個平庸的男子,其實平庸還是能發展出穩健而無害的生存方式,隻是他的自我卻在成長的過程中受到扭曲,導致他不得不以反抗父親、危害社會的行為來作為展現自我之手段。盡管沒有明確的犯罪事實,但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放浪形跡卻惹惱了父親,最後終於被廢除繼承權,死於醫院之中。對於浩之介來說,這是他完美人生當中的惟一一個瑕疵。
在過度偉大的父親麵前感到自卑,這種事情在現代似乎不怎麽流行。政界人士是理所當然,就算是藝人或者經營者,借用父親的名聲和威望,不但毫無任何情結存在,甚至還能發揮自己實力的人是大有人在。是利是弊姑且不論,單單就結果而言,似乎隻有神經大條的人才有成功的機會呢。
身為浩之介繼承人的倉橋真廣,他的神經感覺上就有點兒不夠粗壯。年齡早已四十好幾的今日,仍舊無法擺脫祖父的陰影。就像他的父親一樣,他始終懼怕著浩之介漆黑而巨大的影子,不知會於何時壓垮、粉碎他脆弱的身心。隻是和父親比較起來,他至少還擁有一定的力量和才能,有辦法差遣信仰浩之介的重要大臣們,一路平順地維持這公司的營運。董監事們也在抱持著“下代能力遠遠不如上代”的想法之下,展現出類似宗教團體之堅強團結來支持真廣,讓西格瑪步向更強更大之路。浩之介所培育拔擢的重要董監事們,個個都是有能力甚至稱得上是精明幹練的人才。
西格瑪集團若單從數字麵來看,其實並不算是什麽了不起的巨大企業。資本額為十億圓,年營業額為六百五十億圓。這種規模的企業在日本可說是稀鬆平常。然而西格瑪的特色就在於,公司股票全部為所有人一族所持有,母公司對於這個巨大企業集團旗下所涵蓋的二十打以上的子公司或孫公司仍保有支配權。整個集團全體的年營業額高達六兆圓以上。公開發行股票固然能獲取一時的利益,但惟有封閉起來,由一族進行支配掌控才能夠達到永繼經營的目標。這是浩之介所構想出來的體係。
所有的一切,“上代”浩之介都已經打好基礎了。穩坐在絢爛樓閣之中的倉橋真廣,隻需要點頭同意那些囉裏八嗦的董監事們所提出來的意見,在文件上蓋章,到高爾夫球場或高級餐廳與財經、政界、或者官方人士交際應酬就行了。說得極端一點,他的情形就像是江戶時代的富裕諸侯一樣,倘若胡亂地行使獨裁權力對下屬造成困擾,很可能就會令整個家業掀起軒然大波。真廣下麵還有一個妹妹,因此誰也無法斷言這種可能性絕對不會發生。
祖父死後遺留下一個艱難的習題。關於這件事情,這天晚上,真廣聽取著總公司常務董事平嵨登的報告。
“那個東西似乎落入了一個名叫白川周一郎的男人手裏。”
對於這個名字,真廣隱約地有點記憶。就在平嵨補充報告的同時,真廣終於想了起來。他不就是那個寫了一篇多管閑事的報道,企圖妨害西格瑪企業的狂妄周刊記者嗎?
“說起來,這個男人和公司之間,似乎存在著一種奇妙的緣分呢。”
“簡直是一隻令人厭惡的大蚊子。”
平嵨試著對社長阿諛奉承。對於西格瑪這種大企業而言,一個離職的周刊記者確實有如蚊子般地微不足道。追蹤到白川周一郎這個名字應該耗費不少的苦心與工夫,不過他並不打算特別地強調這些事情,因為真廣絕不會有興趣,聽著下屬居功自傲地敘說一切甘苦。
“也罷。總之先穩當地和他交涉看看,細節就交給你處理了。一個禮拜之後再來向我報告。”
“我知道了。”
注視著正在行禮的常董,真廣忽然做出了急噪不耐煩的表情。
“直到現在我仍然無法完全地相信。在這種人類連火星都想登陸的年代裏,真的會有那種事情……”
常董的回答相當簡明扼要。
“那是上代的計劃。”
“我知道。”
“您要是真的明白的話,相信上代一定會非常欣慰。”
常董的話中蘊藏著微量的毒,果然是個與上代一鼻孔出氣的男人。就算在意識內或意識外都沒有任何輕視真廣的意思,但是所展現之態度卻近乎於指揮。真廣收斂起表情點了點頭,以動作命令他退下。
社長室的厚重門扉開了又關,真廣的眼神和嘴角浮現出一抹猙獰的陰影。
“上代算哪根蔥啊!老是在那兒作崇。死人就該有死人的樣子,規規矩矩地躺在墳墓的土堆裏不是很好嗎?”
充滿著深刻的憎惡,真廣咒罵著死去的祖父,不過他的音量並不大。從表麵看來,隻見到一個看似名門企業的所有者兼負責人、擁有出色體魄及紳士般外貌的中年財經界人士,端坐在桃花心木的辦公桌前,將身心都投入了負麵的思考當中。
第三章出乎意料的事件
Ⅰ
“值得慶賀的事情會事先預定,不值得慶賀的事情就不會預定。”
這是人之常情。例如結婚或是生小孩這類的喜事,通常都會排上日程,但死亡或者事故就不會這麽做了。雖然也有人認為,“結婚有什麽值得慶賀的?不就是走人生的墳場嗎?”不過這樣的意見通常會被鄭重地加以忽視。
距離聖誕節還有兩天。位於東京都國立市中二丁目這個失業者和中輟生的黑暗家庭,發生了一起令人意想不到的事件。早餐之後,家中的電話就響個不停。周先生急急忙忙地接聽回應,十點過後便出門去了,原來是出版社的編輯有要事急需商討。出門前他還特地交待晚餐會在外麵吃,理所當然,昨天晚上答應要將地球儀拆開檢查的約定也必須延期了,多夢一個人被留在家裏看家。
下午三點之前,多夢幾乎不大會外出。她原本該是個國中生,倘若早上不到學校而在街上閑逛的話,那些愛管閑事的大人的眼神,肯定會從四麵八方向她射來。
“要是被少年隊抓到的話,周先生的立場就尷尬了。”
這是多夢的顧忌。假設真遇上了這樣的情形,毋庸置疑地,周先生絕對會勇敢地站出來保護自己的外甥女。正因為如此,多夢才更不想為他增添麻煩。平日的上午若有事外出的情況,一定是跟著周先生在一起。周先生經常帶她上美術館、博物館、圖書館、天文館。周先生允許外甥女不必上學,但是卻積極地鼓勵她吸收知識。
“不論是大英博物館還是故宮博物院,我都會帶你去。你就耐心地期待吧!”
其實真正期待的人是周一郎自己,因為多夢目前仍尚未真正地領會到博物館或是美術館的魅力,她最喜歡的地方是天文館,每個月她都一定會去觀賞星空之旅。
下午三點過後,多夢偶爾會獨自外出。有的時候是為了出門購買晚餐,有的時候則是到書店或舊書攤逛逛。在一橋大學的宏偉校園裏散散步也是非常愉快的一件事情。等到時間差不多了,她就會回家準備晚餐。有時候,她也會和周一郎約在某個地方碰麵,一起在外麵吃飯。這一天並沒有這樣的預定計劃,所以多夢便利用上午的時間把打掃和洗衣的工作完成。在白川家,周一郎和多夢的家事分攤之所以如此決定,其實是為了遷就周一郎必須負擔生計的現實麵,而不是受到老舊觀念的左右,認定“女人就應該做家事”。
午餐是速食麵加生雞蛋,餐後再喝上一杯番茄汁,營養均衡的重點全都考量進去了。把東西收拾幹淨之後,接著再以茶水漱口,與其硬把牙齒刷幹淨,這種方式反而對口腔衛生更有益處,周先生曾經這麽說過。當然了,早上和晚上還是得徹底地清潔牙齒,不過午餐之後,這樣其實就已經足夠……
多夢走到客廳,在地球儀前麵坐了下來。周圍擺滿了百科全書、筆記本、國語辭典等等書本,多夢一本正經地把臉湊向了地球儀地表麵。
曾經有個珠寶商以黃金、白金、珍珠、紅寶石打造出一座價值三億圓的地球儀而引爆話題。據廠商所言,製造那個經典作品的目的是“為了保護地球的環境”。這個論調多夢非常不能理解,與其製造出那樣的東西,還不如直接捐出三億給菲律賓的熱帶雨林保護基金會要來得實際多了不是嗎?
地球儀的直徑長達五十公分,而且不斷地緩緩由左向右地回轉。這種奇妙的自轉速率不知道是多少呢?不如來測試看看吧,多夢心想。她有一支相當普通的手表,不過這一天從一早開始就被她遺忘在床邊。
“這個地球儀也許代表的是另一個世界,在它的表麵上住了幾千萬甚至是幾億的人口,每一個人都有各自的過去、現在和未來……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多夢再次凝視著地球儀。在自己的幻想的刺激之下,她覺得地球儀的陰影似乎奇妙地變得更濃了,難不成這地球儀從昨天晚上就一直轉動到現在?從左到右,由西向東,非常平緩,但是確實。它會持續轉動到什麽時候呢?動力來源果真如周先生所說的一樣,是毫不奇怪的尋常東西嗎?本來是靜止狀態,為什麽突然轉動了起來?周先生說過,那是他在古董店裏買到的東西。既然如此,它從前應該是某個人的所有物吧。最早是在什麽樣的店裏販賣的呢?應該這麽說吧,究竟是什麽人做出了這種奇妙的物品呢?這是外國製品還是日本製品?多夢心中的地平線上,源源不絕地湧出一朵朵疑問的夏雲,朝著天空中飛翔而去。
“隻要一張地圖,心靈之旅就能無限地延長下去。”
周先生曾經說過這麽一句話。當地圖變成地球儀的時候,效果似乎大幅地增強了許多。多夢伸出手,想要摸摸看地球儀的表麵。盡管前一天晚上周先生曾特別交待過多夢,“我一定會調查清楚的,你可千萬別去碰它喔!”然而現在計劃生變,多夢實在按捺不住好奇之心,碰一下應該不會有什麽大礙才對。就算是停住不轉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頂多是變回普通的地球儀罷了。
多夢不自覺地彎起指尖。在越來越靠近的指尖前方,與現實配置相異的大陸和海洋正橫向地流動著。這會是幾千萬年前的古老地球嗎?說不定是幾億年後的未來地球。搞不好這隻是某個人為了惡作劇所創造出來的一個不可能存在的世界。
多夢伸出手指,碰觸了它。
“喂,多夢、多夢,多夢,多——夢!”
她聽見了周先生的連聲呼喚。本來是多麽美好的一個名字,沒想到在連聲的叫喚之下,感覺竟像是小型太鼓在那兒咚咚響著一樣。多夢微微感到不滿地張開眼睛。
“啊,周先生,發生了什麽事情?”
“喂,你怎麽可以搶走我的台詞呢?看見你倒在地上,我還以為發生什麽事情了呢!”
原來如此,不知不覺地睡著了呀。不,也許是失去意識。指尖上一股類似靜電的強烈觸感爆發之後,理由和感性,雙方的領域刹時化為純白,意識的空白狀態不知究竟持續了多久?多夢一轉過頭來,便發現周先生正緊盯著她。
“你還好吧,多夢?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放心吧,我沒事的。讓你為我擔心真是不好意思!”
多夢坐起身來,展露出活力十足的笑容。周先生仿佛安下心似的點了點頭,在地毯上盤腿坐下。
“真是的,害我不知如何是好。我還等著多夢長大成為一個妖豔的美女,將來好好地奉養我呢。身體要照顧好啊。”
為了掩飾難為情而說的玩笑話還沒說完,玄關的門環就響起了厚實的敲門聲。
Ⅱ
來訪者是個正值壯年的男性,若以寬鬆的評分標準來看,可算是個紳士吧。黑框眼鏡、統一為褐色係的三件式西裝和皮鞋,全都毫無瑕疵,整體造型顯然比周一郎之輩更能獲取社會的信賴。
“您就是白川周一郎先生吧。聽聞您曾經在‘東洋周刊’的編輯部任職……”
“我從來沒聽說自己有個雙胞胎兄弟,大概就是我了吧。”
對於這個不友善的玩笑,訪客不著痕跡地予以漠視。
“敝姓小穀,是西格瑪公司的秘書室次長。本來在拜訪之前應該先和您約個時間才對,貿貿然地來到府上,希望您別介意。”
“哪裏,請進……”
一聽到西格瑪公司,周一郎的敵愾之心立刻被激發了起來。然而對方的姿態實在是謙恭至極,周一郎也隻得遵守社交禮儀,邀請小穀次長進入會客室。那是個平時不太使用的朝北房間,就算有點兒發黴的感覺也是無可奈何。周一郎拿了部電暖器進去讓房間暖和起來,接著走到廚房叮囑多夢泡了些紅茶,親自把茶端到客人麵前。
“請問有何指教?”
周一郎略帶急噪地開口詢問,未受招待的客人從容不迫地回答道。
“其實是為了征才之事。”
“什麽征才?那個征才嗎?”
即便是無厘頭的反應,客人亦不為所動。
“沒錯,西格瑪公司誠意地邀請白川先生成為我們的一員,這是上層給我的命令。”
“你是在開玩笑吧。”
周一郎聳了聳肩,從言語到動作無一表現出未置可否的態度。小穀平靜地繼續說話。
“像白川先生這般有骨氣又有取材能力的人才,實在是相當難得。我們總裁曾經這麽對我說過,絕非是玩笑或是突發奇想。”
如果不是突發奇想的話,那麽他最好先去辦妥住院手續比較保險吧?周一郎心想,這種話他當然是不會說出口的。
“公司為白川先生在調查部裏準備了一個部長助理的職位。”
“助理?”
“待遇相當於課長級。薪資方麵,應該是您過去所得的雙倍才對。”
“哦——”
“當然了,這份提議還包括了將來升遷為調查部長,甚至是董事的保證在內。在下認為這絕對不是個不利的協議。”
“你的認為我頗有同感呢。”
周一郎的國語變得有些奇妙。怎麽說,這些都是遠遠出乎意料的提議,正因為周一郎受到西格瑪的憎惡,所以他根本沒有理由接受厚待。難不成是有什麽小惡魔在他們的耳邊鼓吹著甜言蜜語嗎?
“你們究竟看中我哪一點呢?這點要是不弄清楚的話,我可是會坐立難安的。”
“我們對於白川先生收集和分析情報的能力相當期待。”
“收集分析情報的能力呀……”
周一郎不禁感到一陣挖苦的情緒。對方雖然極力避免具體性之陳述,但是毫無疑問所指的正是周一郎揭發西格瑪不法開發高爾夫球場一事。周一郎將情緒注入語氣當中繼續問道。
“既然如此,你們何不試著去網羅‘東洋周刊’的江阪總編輯呢?我想江阪先生對於西格瑪公司應該更是個難得的人才吧!”
秘書室次長的反應是鄭重而又冷漠。
“江阪先生絕對不會是敝公司所需要的人才。”
“怎麽說?”
“這麽形容或許相當失禮,不過那個人似乎連什麽東西該寫、什麽東西不該寫都搞不清楚。”
“嗯。”
雖然一臉毫無所知的表情,意思卻充分地展露無遺。《東洋周刊》的報道姑且不提,江阪在《總編輯手劄》上所寫的那篇畫蛇添足的文章,讓開發業者和雜誌界蒙受到掛勾的質疑。就江阪的立場而言,身為一個小人物的他不過是順應人之常情,想要吹噓吹噓自己和大人物之間的關係而已。但是這對西格瑪卻造成了困擾。江阪的欠缺考慮,似乎也為他自己帶來了災厄。江阪在眾目睽睽之下遭到手下記者白川的毆打,其中之原因理所當然地成為調查的重點,他與西格瑪之間的關係也因此完全曝光。
“那個白川一點良心和羞恥都沒有。他之所以會毆打我,完全是因為他是個天生粗暴的家夥。”
盡管江阪如此堅稱,但是這樣的理由怎麽看都太過牽強,高層於是決定對《東洋周刊》的總編輯一職進行人事調動。感到無地自容的江阪遂提出辭呈,於十月離職。從江阪的角度來看,自己明明是被害者卻不得不以離職收場,在他心中想必是憤恨不已吧。搞不好江阪早已打好算盤,想要借由為西格瑪的犧牲來換取西格瑪對他離職後的生活照料。隻是江阪又怎會知道,西格瑪對於他的評價,竟是如同小穀剛剛對周一郎所明白道出的那樣。失去利用價值的江阪,就這麽被拋棄了。
“唉,真是可憐哪。難怪俗話說,狡兔死、走狗烹。現在的他想必一定充滿著懊悔沮喪之情吧。”
周一郎歎了口氣。江阪的遭遇是他自作自受,根本不值得同情。然而這件事情卻讓他充分地了解到大企業的冷酷無情,而且令周一郎的想法更加偏激。就算江阪被冷酷地拋棄,但周一郎絕對不會受到如此對待。這就是西格瑪想要表達的嗎?他們真的認為白川周一郎會傻乎乎地被這些甜言蜜語所欺騙嗎?
“您考慮得如何,白川先生?”
“我一定得立即答複嗎?”
“可能的話……”
周一郎沉默了五秒鍾,目的隻在盡可能地搜索最圓滑的字眼來使用。
“孔子這個人您應該知道吧,次長?”
“那是當然的。”
“我個人並不是那麽的喜愛孔子,不過他倒是有句名言卻令我深感敬佩。那就是‘渴不飲盜泉,餓不食周粟‘。”
“……”
“這就是我的答案了,請代我向貴公司轉達。”
無言地回了一禮,小穀站起身來。走出玄關的時候,還簡短留下了一句“改天再登門拜訪”,西格瑪公司的使者這才轉身離去。
Ⅲ
多夢和周一郎肩並肩地走在大學路上,具有透明感的暗紅色和金黃色的粒子錯雜交織,飄落在街頭之上。大學路靠近南端的地方有一座高大的人行天橋,從這個地方不論是向南向北,景觀都非常不錯。舅舅和外甥女於是暫且停留在這上麵,眺望著黃昏中的街道。要問為什麽的話實在也難以回答,總之像這樣在橋上眺望著夕陽下的街景,是兩人的共同愛好。
步下天橋之後,兩人繼續沿著大學路前進,接著便轉進一間距離國立車站相當近的咖啡館餐廳“曙光”。二樓靠窗的座位上,做東的主人早已在那兒等候二人。倘若對方是個妙齡美女,周一郎肯定會驚喜不已,隻可惜並不是。高舉著大大的手、充滿朝氣地向二人招手的是一個名叫福永俊司的男人,年齡及身高和周一郎一般,惟獨體重多了十幾公斤。肥胖倒還不至於,感覺上算是頗有格鬥家風範的厚實體格,眉粗鼻大、外帶一張頑固的臉龐,然而表情卻奇妙地相當親切討喜。
“多夢也來了啊,歡迎歡迎!”
福永和周一郎從大學時期就是至交好友。大學畢業後,之所以進入所謂的一流不動產公司上班,原本是想要參與大規模的都市開發計劃案,沒想到在那之前就因為厭惡公司的體製而辭職不幹了。在這方麵,大概隻有周一郎這個朋友和他的氣質最是接近的吧,隻不過兩人之間還是存在著一個最大的差異。以福永的情況來說,他是在仔細替將來做過打算之後,才決定辭職的。
現在的福永是人稱“青年實業家”的老板身份。他在新都心的西新宿,經營了一家外帶午餐的店麵。西新宿周邊的餐廳數量相當稀少,大多數的上班族不得不浪費寶貴的午休時間來排隊或是尋找空位。尤其在東京都廳遷移到此處之後,這種情況更是越來越嚴重。光是白天的人口就暴增了五萬人,這對外帶便當業者而言,可謂是一個極具開發潛力的市場,必須準備的就隻有資本和努力而已。
店內販賣的商品包括“幹燒蝦仁餅”、“糖醋豬肉餅”等等一共二十多個種類的蓋飯,隻不過比起真正的蓋飯要小了一號,是一種容器直徑隻有九點五公分而已的迷你蓋飯,對於在意體重的OL來說,這樣的分量其實就綽綽有餘了,而且還附贈沙拉,保證營養均衡完整(這點在廣告文案中也有提到)。最重要的是,這種迷你蓋飯和沙拉的套餐組合隻要一般午餐的半價而已,在價格的吸引之下,薄利多銷的策略應該會成功才對。
初次聽到這番話的時候,朋友們都歪著頭感到疑惑。
“這麽一來,對於OL當然很好賣,可難道就不賣給食量大的男性了嗎?把客戶層鎖定在OL族群的生意似乎不太妥當吧?”
“這一點,根本用不著擔心。食量大的家夥一次買個兩碗三碗不就得了,這樣的話不但分量足夠,而且還可以享受到各種不同的口味呢!”
“喔,原來如此。”
眾人均對此感到敬佩,但福永的這番雄辯其實是得自周一郎的傳授。這個點子正是周一郎所想出來的。他本人並沒有插手事業的打算,隻是基於一份向福永提出構想的責任感,所以將為數不多的存款全數拿出來幫助他開拓業務。至少福永在意誌力、行動力和毅力上是非凡的。他廢寢忘食地四處奔走,確定了店麵、營業權、製造廠等等的所有細節,那股衝勁一上來的時候,像是受到暴龍所追趕的劍龍一樣。一年之後,他已經能夠清償包含周一郎部分在內的所有借款。
目前福永所經營的店鋪“午餐廣場”,一天可賣出四千份的午餐,全年所得高達三億五千萬圓。福永堂堂地晉身為大企業的社長,他並非忘恩負義之徒,基於對周一郎的一份深切感謝,他曾經對周一郎這麽說,“我知道便當店的要職,對你而言實在是大材小用。”他想提供一個專務董事的職銜給周一郎。解釋著自己不是個做董事的料,周一郎謝絕了友人的好意,就連顧問費,他也笑著揮手婉拒。
這就是為什麽周一郎會沒有工作,而他的朋友會成功的理由。周一郎本身或許缺乏經營的能力,但他似乎真有幾分企劃與構思的才能。周一郎還誇口說他自己“擁有識人之本領”。從多夢的角度看來,並不算是太過離譜的自我評價。大體而言,和周先生發生衝突的對象遠比和他交好的朋友要多出許多,不過這當中有一大半的家夥多夢光是看了就覺得討厭,但這是因為對於他人之好惡念頭有共通之處,所以不能說是客觀的評價。
關於福永,周一郎事先對多夢說了,“他是個令人意想不到的家夥,你可別嚇到了喲。”多夢完全沒有被嚇到,因為周一郎自己就是個徹徹底底、令人意想不到的家夥,所以大部分的對手都不令人訝異。點完酒和菜之後,福永開始針對自己的事業侃侃而談,並且說起自己公司為何不販賣三明治的理由。
“自從高中時代被三角關係搞得痛苦不堪以來,我就一直討厭三明治。因為那個東西也是三角形的。”
“三角關係?”
“對呀,就是那個什麽正弦還有餘弦的東西嘛。”
“那個東西好象叫做三角函數吧?”
“哎呀,沒錯沒錯,真是的,弄錯了兩個字,意思就天差地遠了呢。”
福永因為自己的錯誤而捧腹大笑。這樣的個性有其單純的一麵,也可以說是豪邁豁達。在交談的空檔,他已經把低卡啤酒喝完,並開始喝起加水威士忌。酒量幾乎是周一郎的三倍,不過身上卻絲毫沒有一點強向他人灌酒的愚劣。大人們以酒精維係著友好關係的時候,多夢則專心地滿足她健康的食欲。多夢相當中意一道利用雞蛋將維也納香腸和綜合蔬菜凝結起來,感覺很像是法式鹹派的料理。其他像是奶焗馬鈴薯、炸白肉魚搭配辣椒沾醬的菜肴也很不錯。飲料是烏龍茶,頑固的周先生認為果汁以及可樂會破壞料理的味道,所以一定得等到餐後才準許她喝。
福永的事業現在是一帆風順可喜可賀,因此他相當擔心周一郎的就業問題。一聽到白川家今天下午來了一位不請自來的訪客之事,福永微微地睜大了眼睛。
“哦,西格瑪公司去找你?這下子你可紅了。看來連西格瑪公司也無法忽視你的才能呢!”
“隻是表麵上罷了。”
“你的意思是,還有裏麵的內幕嗎?”
“那是一定的嘛。我雖然對自己有自信,但是還不至於白目到認為自己有本事令西格瑪三顧茅廬。這背後肯定有肮髒的陰謀存在。”
“是什麽樣的陰謀?”
“這點我還不清楚。”
事到如今,周一郎不得不心生懷疑。究竟是為了什麽目的,使得西格瑪公司在周一郎的眼前丟下了這麽一個再度就業的餌呢?而且還是個肥美得令人忍不住想撲上去的餌。倘若周一郎是個影響力極大的評論家,或是頗具人氣的TV新聞主播,像那樣的身份本身就具有高度的利用價值,以高額酬勞招聘自然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然而西格瑪本身早就擁有不止兩打有頭有臉的專用文化人才了,網絡一個至今仍然默默無名的離職記者,對他們根本沒有半點好處呀。
“渴不飲盜泉。”
周一郎雖然胡謅出這麽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然而他原本就不怎麽口渴,自然更沒必要去飲用什麽盜泉之水。再怎麽說,他沒有房租負擔,單是依靠存款、離職金和失業保險、互助基金等等的,要順順利利地撐到明年六月絕對不是問題。就算是麵臨到最壞的情況,在版稅進來以前,還是有向福永周轉的這條路可走。
“是不是想要獲得東洋報社的內部情報,或是這類的事情?”
“如果這樣的話,他們大可去找江阪呀。我隻是個小小的記者而已,那個家夥還出席過董事會呢。”
“那倒也是,你聽聽看這個可能性如何。”福永的口氣驟然一變。“西格瑪社長有個兒子,他對多夢一見鍾情。俗話說,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所以他們就丟出了這麽一個肥美的魚餌,打算先讓舅舅上勾……”
“嗯,這個可能性倒挺高的,我老早就做好打算,要把多夢培養成妖豔的美女,讓她去迷惑個腰纏萬貫腦袋空空的男人,以便老了有人奉養呢。”
“接下來你們就裏應外合,把整個家產奪取過來對吧?這家夥真厲害,多夢,你的舅舅是個智謀者,足可以比擬由比正雪、真田幸村、或者楠木正成。總而言之,他活在這個時代實在是太可惜了。”
“你是在褒我還是在貶我啊?他們全都因為失敗而死了呢。”
“沒辦法,日本的規矩就是這樣,得先失敗而死,才有資格成為英雄。”
“我才不想成為什麽英雄呢。別說是左右曆史了,眼前我要是無法左右讀者的話,我們甥舅二人可就得淪落街頭了。”
周一郎苦笑著說完,福永立刻裝摸作樣地拍了拍穿著背心的厚實胸膛。
“小歸小,我也算是一城的城主啊。萬一遇上了什麽狀況,你們隨時都可以來投靠我呀。”
“到時候就麻煩你了,城主大人。”
周一郎笑了。不論再怎麽小的公司總是有它的組織存在,而周一郎似乎就是欠缺了那麽一種在組織中安頓下來的能力。如果進了福永的公司,那麽他們便不能不謹守社長與部下的分際,福永想必會以“我們是對等的朋友,沒關係的”這種理由予以漠視,但這絕對會造成對於其他員工的不良示範。他隻能接受福永的好意,關於自己和多夢的生計,他決定靠自己的雙手來加以解決。或許是周一郎想太多了,但是他之所以會這麽想也是天性使然。以周一郎的個性而言,他最不希望做的事情就是欠下人情。
大人們自顧自地談笑風生之同時,肚子裏塞滿食物的多夢,兩手握住烏龍茶的杯子陷入了自己的思緒當中,是不是和思春期少女相稱的想法就不得而知了。她所想的事情就是那個自轉地球儀。
周一郎招呼著西格瑪派來的使者之時,多夢一手拿著手表,試著計算出地球儀的自轉速度,根據多夢的觀察和統計,那個不可思議的地球儀,每分鍾會轉動一圈。一天有二十四小時,二十四小時是一千四百四十分鍾,所以它的自轉速度是真實地球的一千四百四十倍。
“算起來,真實的地球每過一天,這個地球儀就是……這樣的說法好象有點兒奇怪。呃,地球儀的世界就經過了一千四百四十天呢。一年是三百六十五天,二年是七百三十六天,四年的話還會碰上一個閏年,總共就是一千四百六十一天,還差一點才滿整整四年呢。”
多夢在心裏不斷地重複運算,為了謹慎起見,她一共核算了四次。她一邊盯著鍾麵的數字盤一邊測定,終於確認地球儀的自轉速度是固定的。至於它是如何地進行自轉的,目前還是看不出個究竟來。如果向周先生提起的話,他大概會一邊說著“對不起、對不起,忘了這件事情。我們現在就把它拆開來看看”,邊拿出工具來吧。不知為何,多夢已經失去了那股興趣,不必特意將它拆開來查明原因也沒關係,這樣的感覺似乎越來越強烈了。周先生應該有辦法將它分解,但是能不能再次將它組裝起來,這點才是令人擔心的地方……
大人的談話忽然中止。看著眼前一臉嚴肅表情陷入思考中的少女,福永無言地向友人拋出疑問,周一郎完全明白外甥女在想些什麽。
“多夢現在有了一個比我還要關心的對象呢。”
周一郎笑著,自稱是多夢迷的福永滿臉好奇的表情。
“嗯,果然進入思春期了。喂,那個對象是個什麽樣的人啊?”
“有張像氣球一樣圓滾滾的臉。”
“什麽,多夢喜歡圓臉的男生嗎?那句話是怎麽說的?唉,很有個性的喜好。不對不對,應該說不以貌取人是非常好的。”
善良的福永如此地喃喃自語。
Ⅳ
年近六十的西格瑪公司常務董事平嵨登,直到今日仍然像一般職員一樣地搭乘地鐵上下班。他是倉橋浩之介生前從默默無聞的職員當中,挑選出來栽培的儲備幹部之一。身為一個最熱烈信奉浩之介的信徒,或許他把自己當成了使徒也說不定。
平嵨家位於杉井區的荻窪,從赤圾見附搭乘地下鐵丸之內線,隻需一班車便可到家。然而這天傍晚,平嵨從西格瑪總公司下了班之後,並沒有直接回家。他雖然來到赤圾見附車站,但是坐上的卻不是丸之內線而是銀座線的列車。在表參道車站換車,六分鍾後抵達明治神宮前車站,平嵨在這一站下車。出了地麵就是所謂的原宿地區。向北走的話,可以到達國中生和高中生們最常聚集的觀光名勝。平嵨向南而行,這兒的整個區域都是號稱超高級住宅的華廈,其中最富有格調的一棟建築,可俯看明治神宮和代代木公園的綠地,獨占了東京屈指可數的美麗景觀。在飯店級的門廳報上姓名身份之後,獲得住戶拜訪許可的平嵨搭乘電梯上了十樓,這個樓層隻有一戶。一個年輕溫馴的女傭出現在玄關之處,引領訪客進入客廳,洛可可式的裝潢令平嵨微微地感到不自在。過了不久,一名女性出現。
這名女性看起來大約三十五歲左右,不過實際年齡或許已經超過四十。簡簡單單地套著一件酒紅色的洋裝,魅力十足的美貌與豐滿的肢體線條令人聯想到西歐的首席女歌手,說話的聲音也相當富有磁性。
“平嵨先生似乎還是老樣子地經常搭地鐵呢。自從你升為董事以來有幾年了?”
“讓你見笑了,誰叫我一副窮酸相呢。不過地下鐵也有它的好處,那就是從來都不會塞車。”
平嵨的態度相當恭謹。擁有這個樓層的女主人,是平嵨主人之一脈,也就是倉橋浩之介的孫女,楓子小姐。
真廣的妹妹楓子,相當受到祖父浩之介的疼愛。“楓子的脾氣與才智都和我非常相似,如果是男孩子的話,絕對可以成為一個在我之上的強力領導者。”浩之介經常遺憾地把這番話掛在嘴邊。他是個出生於明治時代的男人,所以從來就沒有一絲立女孩為繼承人的想法。廢除獨子的繼承權後,他便立了楓子的哥哥真廣為嫡孫繼承人,把帝王學傳授於他。對於祖父所教授的帝王課程,真廣的能力還算足夠,總是有辦法應付把關。因此浩之介縱使一直覺得他不夠完美,卻也沒做出廢嫡的決定。浩之介死後,楓子離開日本定居紐約,以公園大道的超高級公寓為據點,開始享受著“各式各樣意義之下的自由奔放的生活”,同時也經營著賭場、飯店、餐廳、精品等等事業。
楓子於三年前回到日本,真廣雖然相當不悅地在心裏嘀咕著“一輩子都不回來豈不是更好”,卻又不得不替妹妹安插一些位置。包括總公司在內,好幾個企業之董事、倉橋文化振興財團理事、某女子大學理事、倉橋浩之介獎評審委員。雖然個個都是毫不重要的閑職,但是所有的酬勞加起來,一年至少有上億的收入。除此之外,她一生都可合法使用西格瑪資產當中的不動產,包括縑倉山的豪邸,那須高原及真鶴的別墅,以及明治神宮前的這間大廈。真廣打算以這樣的方式把妹妹養到老死,隻要她對西格瑪的掌控權和倉橋家的主宰權不抱持野心,對於被安排的一切能夠甘之如飴的話,就算是多麽奢華的物質享受他都願意供給,甚至連她在社交場所所散的虛名以及在藝能界中獵捕美男的行為,他也打算一一默許。
楓子在這些日子以來的安於現狀,令真廣鬆了一口氣。然而他的想法卻太過天真。對楓子而言,如果她真的願意一輩子被安養到老的話,當初大可留在紐約不要回來。既然特意回到了日本,背後肯定包藏著野心和計劃。楓子才是浩之介真正的繼承者,具有這種想法的人在西格瑪的中樞部位相當多。他們全都聽從著楓子的指揮和安排,在暗中進行計劃。
迎接妹妹返國之時,倉橋真廣立刻給了她一記下馬威。
“真不曉得你究竟在想些什麽,但是你給我聽好了,我才是西格瑪集團的統帥。”
“是的,我明白。”
“倉橋家做主的人也是我。”
“這個我也明白。我絕對不會做出違逆哥哥意思的事情。”
妹妹的姿態可說是畢恭畢敬,不過話說回來,真廣的下馬威不過是單純地做做樣子而已,而楓子也尚無與他決裂的意思,況且陽奉陰違正是她目前所采取的方針。
“我哪有哥哥統帥領導西格瑪這種大企業的格局呢?以我的程度,能夠在子公司裏當個裝飾性的副會長就很不錯了。”
對於集團統帥之嘲弄,平嵨常務全盤地予以接受。元老級大臣一鞠躬,以熱切的聲音表示讚同。
“看來楓子小姐若是不能坐上統帥的寶座,西格瑪恐怕沒辦法朝向二十一世紀發展呢。我認為真廣少爺應該退位,到夏威夷之類的地方去過過悠然自得的日子才對。”
“沒錯,就是這樣。其實我並沒有苛待哥哥的意思,我隻是希望他能夠過著富足舒適的老年生活罷了。”
楓子稍微調整了一下表情和語調。
“對了,買下那個地球儀的男人,叫做什麽來著?”
“是白川周一郎。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色罷了,沒必要將他放在心上。”
對於平嵨這樣的男人而言,一個失業的周刊記者確實算是微不足道的存在吧。在真廣的麵前,他也曾經以討厭的蚊子來作比喻,這對被拿來比喻的周一郎來說,實在是太丟臉了。
“他應該不知道這一切的事情吧?”
“是的,就連想象也絕不可能。光憑那些蛛絲馬跡,就能夠正確洞察我方意圖的話,除非是擁有超越人類極限的智慧。”
平嵨故意以誇大的方式來陳述,楓子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這麵無表情是因為不知如何選擇表情,還是不認為有做出表情的必要,究竟屬於哪一方實在難以判斷。
“無論如何,最好還是別把事情鬧大。我哥應該也是這麽想的吧。”
“是的。秘書室的人接到真廣少爺的指示之後,曾經去說服他接受工作。沒想到白川這個男人,居然當場就拒絕了。”
“在優厚的條件之下嗎?”
“好得不能再好的條件。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
平嵨話中充滿著煩悶的怒氣,楓子的眉眼之間浮現出一抹類似苦笑的表情。
“這個世界上竟有不受權利和財富引誘的人啊!”
“那隻是裝摸作樣的吧。隻要是人,誰不希望擁有權利和富貴呢?擺出不想要的姿態可說是天底下最虛偽的事情了。在我看來,他們隻是因為自己得不到手,所以滿懷嫉妒罷了。”
對於平嵨這番粗俗的見解,楓子並沒有直接回應,僅僅以肉眼難以捕捉之程度輕微地牽動了一下嘴角而已。停頓了二秒半左右,她以冰冷而自信的聲音開口說話。
“想要引誘那個叫白川的男人上勾,應該還有其他的方法才對,我也會幫忙想個辦法。我想,現在還不是使用暴力的時候。我哥那邊就麻煩你牢牢地幫我監視著。”
“遵命!”
楓子將視線從平嵨移至牆壁。
“伸展至海上、天空、地下的西格瑪集團。”
牆壁上所貼的海報寫著這樣一句標語。在統一為洛可可式的裝潢之中,這張海報在負麵的意義上大放異彩。
“海上、天空、地下……最重要的一點竟然遺漏掉了。也罷,現在還不到公開的時候。”
就在楓子喃喃自語的時候,電話的鈴聲響起。那是來自於門廳的通報。由於有其他客人來訪,平嵨於是匆忙地向楓子小姐告辭。電梯停在一樓的時候,一個身穿輕便西裝的年輕人和他擦身而過進入電梯。看著這個麵容端正而膚淺的年輕小白臉,平嵨微微地聳了聳肩。對於男女之事,已故的倉橋浩之介比一般人要更好此道,看來楓子也遺傳到這個特性。
第四章聖誕前夕的瑣事
Ⅰ
聖誕節的前一天,也就是聖誕夜當日。
從年尾到新年的這段時間,日本人通常會盛大而無操守地舉辦數個宗教節慶,其中的第一波就是這個日子。聖誕節為基督教,除夕夜敲鍾為佛教,新年參拜為神道教,發紅包則為儒教。在這麽一段時節裏,孩子們最喜愛的宗教是哪一個呢?這個問題頗富饒深意,但答案也許相當簡單。
由於學校已經開始放寒假了,所以中輟生多夢在上午的時候也可以外出。白川家和大多數的日本家庭一樣,隻有聖誕節和情人節的時候,才表現得像個基督教徒。為了購買晚餐的材料而在車站附近的商店街閑逛的多夢,腳步停在大學路的一區。一塊商店的看板吸引她的眼神。
“弦月堂”
咦,那不就是周先生買下地球儀的商店嗎?多夢滿心好奇地眺望著櫥窗。泛黃的玻璃就像是泛黃的黑白照片一樣,令歲月留下視覺化的印象,一不小心把臉湊得太近以致鼻尖沾上了玻璃的灰塵,這個失誤和舅舅一模一樣。一打開店門,便看見獨坐在一隅的老婦人身影,一切都如周先生所描述的一樣。多夢調整好呼吸。
“有人在嗎?”
多夢依照慣例打了聲招呼,老婦人隻以斜眼一瞥作為回應。看來親切的招呼並不包括在她所販賣的商品之內。多夢在店裏繞了三圈左右,同時決定該采取之方針。巧妙的外交手腕並不是多夢的拿手伎倆,她隻知道如何正麵的“衝突”而已。衝突,這個字眼似乎有點兒怪異,總而言之就是直爽地去麵對。多夢站在老婦人麵前報上姓名,告訴她自己的舅舅正是數日前的客人,老婦人的反應仍是一派冷淡。
“那個地球儀有點兒奇怪呢。”
“貨既售出,概不退換。”
老婦人的口氣冷到極點。多夢趕緊作了解釋,她並非是來要求退貨的,而是想知道地球儀為什麽會自己轉動。
“地球儀本來就是會動的東西嘛,因為地球本身也在轉動呀。大人一走動小孩子也跟著走,這有什麽好奇怪的呢?”
“不是這樣的,我的手並沒有碰到它,它就自己動了。而且沒有風也會自己動喔!”
“唔,這樣啊。”
和地球儀完全相反,老婦人連一微米都沒有動。
“那個地球儀除了在沒有風的情況下會自己轉動之外,還有沒有什麽奇怪的地方呀,小女孩?”
“那倒是沒有,隻是不曉得它為什麽會轉動而已。你能告訴我嗎?”
老婦人端出架子地咳了一聲。
“我們這間店哪,隻販賣有形的商品而已,無形的東西是不賣的喲。情報這種東西又沒有形狀,就算是我想賣也沒法子賣呀!”
“那,如果我想跟你買個東西,你能告訴我地球儀的事情嗎?”
“得看看你是買什麽囉。”
老婦人以狡猾而自大的眼神盯著多夢,指出了最重要的一點。
“但是,便宜的東西可不算數喔。”
“可是我沒那麽多錢啊,我們家很窮的,隻能依賴失業保險金勉勉強強地過著日子,太貴的東西我實在是買不起呀!”
這話不全然是捏造出來的謊言,隻是實際上也沒那麽悲慘。周先生將來或許能夠寫出暢銷書來,然而眼前卻僅僅是個想要寫出暢銷書的失業者而已。最後,多夢買了一個古老的青銅筆筒,這確實是個便宜的東西,因此老婦人對於多夢的請求完全沒有反應。
“你也用不著那麽沮喪嘛,就算你沒勉強地買下什麽便宜貨,我還是可以免費告訴你一些事情的。”
“一些事情……”
無視於多夢的消極反應,老婦人自顧自地繼續往下說。
“那是在你舅舅買完地球儀離開之後的事情。有兩個男人來到店裏,問我是誰買走了地球儀。那兩個人的長相還真難看呢!”
多夢的心髒在體內怦怦地跳動著,一顆心上上下下地。多夢好不容易理清思緒,以冷靜的態度向老婦人確認。
“你一定沒有告訴他們吧?”
“這就怪了,你憑什麽這麽想呢?”
“你告訴他們了?!”
“其實不能算是告訴,我讓他們跟我買了一幅畫,所以就順道提供服務了呀。沒錯,誰叫他們自以為瀟灑地把商品的畫作給破壞了。唉,至少那兩個人沒在那兒抱怨自己家裏很窮呢。”
老婦人一麵出言嘲諷,一麵從桌子的抽屜裏取出一本厚厚的大型記事本。她一邊翻著內頁,一邊戴上老花眼鏡確認資料,然後把它移至多夢麵前,那是一份顧客資料。
多夢大致看了一下顧客名單。周先生的筆跡處寫著住址和姓名,在他之後記錄著兩名男性的地址姓名。多夢迅速地念著內容,一個是東京都八王子市的田中,另一個則是琦玉縣所澤市的鈴木,然而她的熱切卻被老婦人潑了盆冷水。
“記下來也是沒用的啦,肯定是假名字嘛。就算是這樣,還是應該想個稍微有品位一點的名字才像話呀!”
看見多夢氣餒的樣子,老婦人以一貫冷漠的表情思考了片刻。闔上顧客資料簿之後,她開口說話。
“就算名字是捏造的,也未必摸不清那兩人的底細,要動動腦筋呀。”
“這太困難了吧,我連他們的名字和地址都不知道。”
“小女孩,我看你的腦筋應該是挺聰明的才對呀。你仔細想想,自從買了地球儀之後,你們家有沒有出現過什麽罕見的客人呀?他用的借口一定很冠冕堂皇吧。”
“客人……”
“偽裝成客人,目的是到你們家一探究竟。一點線索都沒有嗎?沒有的話也無所謂啦。”
多夢的記憶VTR在腦海裏倒帶,直到讓畫麵停住為止,所花費的時間並不長。那是前一天才發生的事情。不是有個紳士模樣的人來拜訪周先生,請他到西格瑪公司去上班嗎?周先生之所以會離開東洋報社,罪魁禍首就是這間公司呀……
“老婆婆,謝謝你。”
多夢急急忙忙地向老婦人致謝。事情的原由得趕快讓周先生知道才行。西格瑪企業一定在策劃著什麽,雖然不知道內容,但肯定絕非善事。
“我還會再來的,下次我一定會跟你買東西的。再見!”
打開店門的少女背後,傳來了老婦人的聲音。
“窮人是沒有用的呀。下次要來的話,先把生活水準提高了再說吧。本店可是上流社會專用的店哪!”
Ⅱ
赤阪三丁目的西格瑪總公司裏麵,集團總裁倉橋真廣一臉極度不悅之表情,西裝筆挺地窩在社長室的椅子上。魁梧壯碩的身體一搖晃,意大利製的椅子便發出抗議的呻吟。總裁麵前有一打左右的西格瑪總公司董監事在伺候著,由於椅子數量不足,所以半數的人都是站立狀態。跟隨過上代的董監事們以老人居多,最年輕的真廣以倉橋家當家主人之身份君臨在他們的頭頂上。
聖誕節前夕的這一天,西格瑪總公司的大門口湧進了上百個環境保護團體的成員。他們要求與倉橋總裁見麵,但是遭到拒絕,於是便開始高聲朗讀起聲明文。
“西格瑪公司計劃在以大雪山和淺間山為首的國家公園之內,共二十多處設置高爾夫球場以及滑雪場。這種假借經濟開發之名行破壞大自然之實的行為,在守護地球環境的年代裏是倒行逆施的作為。我等無法默認這種暴行。今後,我們將發動全國的良知派民眾,一起來阻止西格瑪的反社會性活動。我等在此宣示這個決心!”
在上代浩之介的年代裏,買下大片的土地、推動巨大的開發計劃,這樣的偉業和正義是相通的。民眾的多數派也認為,提升經濟水準要比保護自然來得重要多了。開拓高山、森林、原野以建造飯店和高爾夫球場,向當地居民撒下大把鈔票的倉橋浩之介被當成了偉大的福神。那些早已成為過去,人們的價值觀都改變了。或者說,人們慢慢地恢複到從前那種對自然充滿敬畏的觀念,並注意到糟蹋大地、殘害植物之後的因果報應。西格瑪公司是自然的最大加害者,理所當然免不了遭受批評。真廣的狼狽與怒氣將他的精神麵染得斑斑駁駁。到目前為止,他之所以能毫無大過的堅守西格集團的總裁寶座,惟一的原因就是太平盛世。他明白這個事實。至少圍繞在他身邊的這群董監事都心知肚明。真廣的太平日子有額度限製,而這個額度似乎已經全部用盡。
“全都是沒有用的家夥!”
真廣責罵著這群董監事。毫無社會地位的市井小民湧進偉大的西格瑪公司大門,還把總裁真廣當成犯罪者般地譴責。真廣自尊心受到創傷,而傷口的疼痛正灼燒著他的神經。那些前來抗議的市民是令他氣憤沒錯,然而無法阻止事情發生的董監事們,更令他難忍不滿。
“如果居民們再這麽大吵大鬧的話,我們幹脆放棄所有的計劃算了!那些家夥想靠青山綠水生活下去,就讓他們稱心如意吧!”
“您的心情我們都很明白,總裁,可是我們已經先行投入超過五十億的資金了呀。除此之外,當地還有許多協助西格瑪進行開發的居民們,要是我們單方麵退出的話,他們也會跟著失去立足之地。”
專務抑製情緒地陳述完意見之後,七十多歲的副社長立刻加以附和。
“這樣的事情一旦開了先例,其他自治團體對於西格瑪的信賴也會隨之動搖。放棄既定的計劃,這樣的事情上代是絕對不會做的。”
這是個失敗的諫言。聽到“上代”這兩個字的瞬間,真廣的精神和表情立刻全副武裝。臉色有如撲上一層白粉似的,真廣站起身來沉默地掉頭離開社長室。行為舉止就像是個缺乏自製力的孩子,秘書室長慌慌張張地追上真廣。
“總裁,您要上哪兒去呢?”
“上哪兒去是我的自由。”
“是的,可是您三點有個約會,和經營評論家照木先生約好了在赤阪西格瑪飯店進行訪談。”
“我沒興趣見他了,用錢把他打發掉,就用廣告費的名義吧。”
“錢固然是重要的,但是您若不給他個麵子應酬一番的話,到時候他不知道會寫些什麽樣的內容,或是發表什麽樣的意見。那個人不但極有勢力而且人脈也相當廣闊,爽約的話,可能會對我方不利。”
真廣滿懷強烈的怒氣,狠狠地瞪著秘書室長。
“不過是名為經營評論家的一條狗而已,我想怎樣都不行嗎?西格瑪算是哪門子的大公司啊?既然有空在這兒擺出忠臣的臉孔廢話連篇,那就給我回去反省反省自己的無能!”
怒吼,大理石地板響起的鞋音,被猛烈甩上的門扉。總裁憤然離席之後,一聲歎息打破了沉重凝滯的靜默。
“真是的,要是上代還健在的話。”
“那是禁語呀。”
“我知道,我知道……”
麵麵相覷,董監事們一致地搖頭歎息。他們除了是同僚之外,還擁有浩之介學校同學的這一層關係在。
“這兒還有禁語的後續,如果真廣少爺和楓子小姐的性別對調過來的話,上代想必會做出另一種選擇吧。”
真是不可思議,這當中竟然沒有一個人陰謀策劃趁機取代無能的真廣,讓自己成為西格瑪的統帥。或許浩之介生前對他們所灌輸的臣下意識,早已將他們徹底洗腦了吧。西格瑪公司推崇倉橋家為宗主的一種宗教結社之存在事實,從這樣的主從關係形態上亦可一覽無遺。
“這另一種選擇,難道就不能由我們重新來做嗎?”
那是常董平嵨的聲音,專務的視線轉移過去。
“平嵨君,你到底在想些什麽呀!”
“當然是西格瑪公司的發展,我期望它能夠日益繁榮興盛。”
“你所考慮的應該是倉橋家而不是西格瑪公司吧。”
專務的語調相當尖銳,平嵨超乎必要地接近倉橋楓子一事,他向來都很清楚。其他的董監事們也全都知道,惟一被蒙在鼓裏的隻有真廣一人而已。
“那是理所當然的嘛。西格瑪公司是倉橋家的公司,是上代所遺留下來的財產。不論是為哪一方作打算,自然而然也得考慮到另一方才行。如果有人硬要說這是不對的,那麽我倒想聽聽看他的理由何在。”
平嵨的措辭有禮,但語氣中卻透露著一股惡意。見到專務詞窮而無法回答,副社長插嘴說道。
“我相信平嵨君對西格瑪公司的用心並無虛假。然而,忠誠心若是用錯了方向,有的時候反而會造成傷害啊。平地起風波,這種事情怎能說是為了公司好呢?”
“這塊平地正在向下沉淪。我隻是認為我們應該事先做好防備的工作而已。”
“我們可並不想成為亂臣賊子呀。”
“這又是舊時代的語言了。”
平嵨的回應混雜著嘲笑與苦笑。
副社長的臉上像是塗滿了朱砂一般,其他的董監事們則不悅地皺起眉頭或是緊抿著嘴唇。空氣急遽冷卻,並且在冰冷的狀態下開始沸騰。察覺到這個狀況的另一位專務開口說話,有點勉強地把話題轉開。
“話說回來,國內的高爾夫球場建設,從今以後恐怕會越來越不順利呢。就如同過去上代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接下來是西伯利亞的世界了。海參威早已經成為自由港,我們也該飛出狹小的日本,把眼光移向其他大陸才對呀!”
“的確如此。如果上代仍然健在的話,這個時候的西伯利亞沿海地區,說不定有一半以上的土地都是我們西格瑪的財產呢。”
“西伯利亞?太小家子氣了吧。”
平嵨再次發出豪語。
“這有遠比西伯利亞更廣闊的土地在等著我們呢。在目前的體製之下,想要得到那些土地是絕不可能的,所以……”
“你所說的那些土地是在地球上的哪個地方?該不會是打算買下整個南極大陸吧?”
“也許是月球或是火星呢。”
“地價雖然便宜,可是該向誰買以及該如何利用都是個問題呀。在月球之上,體重會變為六分之一,難道你打算用這個來做為輕鬆減肥的宣傳標語嗎?”
董監事們的談話之中,多了一絲不同於尋常的惡毒氣氛。這原本該是要對著倉橋真廣發泄的苦悶才對,由於平常總是遭到壓抑,因此對著無須忌憚的平嵨所投射出來的情緒力道便大幅地增強了許多。孤立無援的平嵨緊緊閉上雙唇,在總裁離開十五分鍾之後也跟著走出房間。
Ⅲ
看著平嵨的報告,楓子沉默了片刻。複雜的思緒各自綻放出不同色彩之光芒在腦海裏遊走。不久之後,她開口批評了身為長輩之平嵨的意氣用事。
“要少安毋躁呀。在這個時間點上尋求董監事們的理解與讚同實在太過勉強。小心賠了夫人又折兵,一定得慎重行事才行呀。”
目前董監事們的心理並不安定。與巨人般的倉橋浩之介比較起來,真廣在實力與魄力上確實遠為遜色,但還不致於差到昏君的地步,非得發動政變將他放逐不可。從今天的情緒反應來看,他們對真廣的失望已經相當深刻,隻是仍未達到飽和狀態。
眼前就算楓子和平嵨策劃出一場激進的領導人交替戰,結局恐怕是欲速則不達。董監事們會畏畏縮縮地假裝中立,還是心生反感地轉而擁護真廣政權?目前仍無法掌握。多等待一年,真廣就會多累積了一年的失誤,同時也為董監事們多增添一年份的失望。惟有這樣,楓子起事的成功率才能有效提升。當然也不能光是被動地等待,總得進行一些讓事態加速之工作。今天的抗議團體雖然不是楓子所策劃的,但是卻可以拿來利用,這應該是個動搖真廣地位的有效道具才對。真廣光是管理祖父的遺產就已經精疲力竭,對於未曾發生過前例的事件以及新時代的來臨根本不知如何應付。能夠應付那些事情的人,沒錯,惟有楓子而已。不論是西格瑪的統帥或是倉橋家的主人,楓子才是最適合繼承巨人浩之介的惟一人選。
平嵨開口說話。
“鍋田和廣川,或許能在最後關頭派上用場。”
“哦,那兩個人呀。”
楓子並沒有釋出善意的回應,平嵨露出一副戒慎恐懼的模樣。
“我個人並非偏好使用那種人,但總不能讓楓子小姐親自去清掃下水道吧。”
平嵨將那兩名男子引薦給楓子,是她回國之後不久的事。
長得像相撲力士的大個子叫做鍋田誠三,戴著銀框眼鏡的小個子則是廣川邁,平嵨如此地向楓子介紹。其實廣川並不是一個體形矮小之人,隻不過站在鍋田身邊,除了小個子還真找不到別的形容詞。他們已經搭檔了十年以上,專門為西格瑪處理肮髒事。企業所必須采行的肮髒事通常有軟、硬等等各種不同的類別之分,而這兩人所負責的正是硬類之中最惡毒且最陰暗的部分,也就是在肉體和精神上施行暴力。盡管收取著相當高額的報酬和封口費,但是他們對於倉橋浩之介的敬佩程度也同樣那麽高,因此從未背叛地一直為西格瑪公司效力。浩之介死後,西格瑪公司在人格吸引力上確實大為低落,不過雙方的生意關係仍然繼續維持。其中的原因之一就是自從上代以來一直負責與他們接洽聯係的平嵨。除了打探董監事和其他職員的醜聞,對建設高爾夫球場的反對派人士進行恐嚇脅迫,炒作地價等等之外,甚至還有更進一步的反社會行為。他們的手越髒,西格瑪的業績就越成長,倉橋家的財富也更加雄厚。他們兩人的存在,就像是西格瑪這隻巨大黑色魔獸的尾巴一樣。
盡管承認這份價值,但是對楓子而言,在利用到這兩人之前,她打算先試著運用其他的策略。
“也許你無法認同,不過我打算借用祖父之名。”
“借用上代之名?這是什麽意思?”
楓子轉向滿臉疑問的平嵨,對他說明自己的計劃。正如她所預料,平嵨完全掩飾不住不認同的表情。
“這……這確實是個好辦法,但是為了權宜之計必須說出上代的壞話,這實在……”
“祖父是個英雄豪傑。這點程度的事情應該不會引起注意才對。對方頂多是一笑置之,不會放在心上的,最重要的是能夠比哥哥先拿到地球儀呀。假設地球儀落入了哥哥手中,你認為我祖父在天之靈能夠安息嗎?”
“是,我知道了。”
平嵨恭敬地行禮退下。
Ⅳ
回到家的多夢,立刻跑到書房找周一郎。周先生一手拿著剪刀,正全心全意地埋首在剪報之中。看來他似乎發現了什麽可以作為小說題材的報道。
“周先生,我有話想跟你說。”
“哦,又發生什麽事情了呢?是不是交了兩個男朋友,不知道如何做選擇呀?”
“你怎麽知道?”
多夢瞪大眼睛地反問回去之後,周先生隨即一臉恐慌的表情看著外甥女,口裏則“啊、喂、這”地發出毫無意義的語助詞。這一陣子,周先生老是信口開河,倘若多夢真的帶了個男朋友回家,他一定會不知所措吧。
“別開玩笑了啦,周先生,事情是這樣的……”
多夢向周先生說明事情經過。她去弦月堂和老婦人交談過,並且盡可能正確地重視整個過程。起初還輕輕鬆鬆聆聽著一切的周先生,十分鍾之後,態度變得相當嚴肅。西格瑪集團秘書室次長別有用心地前來征才,其中的理由總算真相大白了。他始終認為事情的背後一定隱藏著什麽,隻是沒料到西格瑪所要將的軍,竟然是一個地球儀。
“話又說回來,西格瑪為什麽想得到那個奇妙的地球儀呢?難不成裏麵隱藏著什麽藏寶圖嗎?”
首先以最通俗的可能性來驗證,不過感覺上卻像是有點荒謬的想象。其實這件事情本身就相當荒謬。兩人走到客廳之中,仔細觀察著那個毫無由來不停轉動的地球儀。
“你想,西格瑪的人接下來會怎麽做呢?”
“這個嘛……”
周一郎歪著頭,說出了他的臆測。
“他們很可能會以征才為借口,再來拜訪一次。之後大概就會放棄這種間接的手段而直接把地球儀弄到手吧。若不是以重金收購的話,就是……”
“來我們家偷走嗎?”
“嗯,猜得好,多夢真是厲害。”
周一郎伸手拍了拍外甥女的頭,多夢笑了,但表情隨即一變。
“如果,西格瑪公司真的來買地球儀的話,你會賣嗎?”
“這個嘛……”
“渴不飲盜泉,是這樣子對吧,周先生?”
“基本上是這樣子沒錯啦,多夢很喜歡那個東西嗎?”
“因為那是周先生買給我的呀。”
“那倒是。”
臉上再次浮現出不單純的表情,周一郎的眼眸深處閃動著光芒。倘若不是西格瑪公司,而是其他人登門表示想購買地球儀的話,或許他會視情況而將它賣了也說不定。這個可能性,周一郎並不是沒有想過。並不是他需要錢。對於物品從不執著的周一郎隻是認為,把東西讓給比自己更想要的人,也未嚐不是件好事。
“我總覺得,自從我買下地球儀的那一刻開始,就被一股邪氣所籠罩著。”
“是地球儀嗎?”
“不,是那個老婆婆。”
周一郎失望的表情令多夢放聲大笑,連周先生也難以應付的對手,確實存在於這個世界上。說也奇怪,這個怪異的老婦人既不親切又不大方,但是卻也不令人討厭,而且多夢還得感謝她呢。雖然這個那個地說了一堆,但最後不也是把最重要的事情告訴她了嗎?
“聽你這麽一說,那個老婆婆還真像個女巫呢。”
“要是給女巫聽到的話肯定會氣死的。”
周一郎惡意地補上一句。真是巧合,一間適合販賣奇妙地球儀的奇妙商店,還有那位奇妙的老婦人,但願這輩子再也不會見麵……
一路思考至此,周一郎忽然略顯唐突地改變話題。這件事情他其實考慮了一段時間,之所以在這個時間點上提出來,主要是不希望多夢過度充滿著擔心與不安。
“提起盜泉我才忽然想到,多夢,我們好久都沒去溫泉了呢。反正都是泉,暖和的泉水應該比較好吧。”
“那麽奢侈好嗎?”
“喂,你未免太小看你的監護人了吧。不肖白川周一郎,雖然稱不上大富大貴,但是支付溫泉旅行的這點積蓄還是有的。”
“可是年尾到過年的這段期間房間很難訂呢,全都客滿了。”
“過了一月七日應該就沒問題了,你先想想上哪兒的溫泉比較好。”
“喔!”
多夢表麵上點著頭,心裏卻想著,如果可以不要去溫泉而是到遊樂場或博覽會那該有多好。當她再看向周先生的時候不禁大吃了一驚,因為周先生的表情是那麽嚴肅。
周一郎突然意識到,一個極度危險的狀態正在形成當中,那就是“多夢的存在”。如果周一郎無論如何都不肯答應西格瑪公司的要求把地球儀交出來,他們會不會把多夢當成人質?
既然最壞的可能性都已經預想到了,在一瞬的尖銳緊繃之後,周一郎覺得自己似乎更能沉著地靜下心來。對於周一郎而言,超出這個之外的不祥且不愉快的猜測仿佛完全都不存在,那是歐美犯罪電影中最常見的設定。所謂最常見的設定,換句話說,就是發生的可能性最高。自己被卷入危險之中也就算了,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多夢置身於這樣的狀況之內。多夢的正當權利,周一郎必須嚴密地加以保護。這個世界上,確實有人喜歡對孩子施以暴力並且虐待他們。尤其令人遺憾的是,全世界每年都有好幾萬個孩子遭到殺害和虐待。假設有這樣的人想靠近白川家的話,他該如何防範呢?他真的防範得了嗎?
周一郎不知不覺地環視著四周。隻身一人的話,愛怎麽假裝自己是一匹孤狼也無所謂,然而現在有了必須保護的對象,他絕不能愚蠢地去冒那個不必要的危險。他能把多夢交托給誰照顧呢?擁有血緣關係的人隻剩下多夢亡父的姐姐夫婦而已,他們根本靠不住。朋友方麵,福永和相馬都能夠信賴,然而向他們求助的話,肯定會為他們帶來困擾。尤其是相馬,他應該有個和多夢一樣大的女兒,絕對不能把他牽扯進來。
在苦澀的認知之下,周一郎不得不作出結論。他仿佛也曾安然地置身於大組織當中。身為《東洋周刊》記者的當時,與西格瑪集團之對決從未令他感到恐懼。是因為他本身的勇氣和正義感嗎?可惜事實並非如此,隻因為他是偉大的東洋報社之職員,所以他有報社的實力和權威護身。要抹殺一名記者不是難事,但是要消滅掉整個東洋報社可就有問題了。
周一郎更進一步地思考。他試著靜下心來好好地思考。也許自己對於西格瑪這個名字反應太過度了。弦月堂的老婦人或許作出了敏銳揣測,但那完全沒有事實根據,也許隻是正經表情之下的胡言亂語也說不定。
事情一路發展至此,中間曾經出現過好幾個選擇的狀況。就是這所有狀況,將他引導至這條方向錯誤的道路上。那天,驟然降雨是大自然之所為,並非人力所能掌控,要是出門時帶把雨傘就好了。躲雨的時候,若是選擇弦月堂以外的商店就好了。進了弦月堂的店內,根本沒必要勉強地買下什麽,就算是要買,好選不選就是不該挑那個地球儀。買下地球儀之後,不要傻乎乎地據實填寫客戶資料。今日所發生的事情並非宿命注定,而是一連串的誤判和失策所導致的結果。
最後所剩下的問題就在於西格瑪執著於這個地球儀的理由。究竟是什麽東西賦與了這個地球儀獨一無二的價值呢?手指頭一伸出去,周一郎隨即打消了念頭。他自己曾經在碰觸之時感受到一股靜電般的衝擊,多夢似乎還失去意識。最好還是不要隨便亂碰比較保險。
舅舅和外甥女的視線盡頭,地球儀仍然持續不斷地轉動著。速度固定、沒有聲音,毫無遲滯地不停地轉動著。究竟要到什麽時候才會停止轉動呢?
“既然怎麽想都找不到答案,隻好去找那個老婆婆打聽了,這次不曉得又會被她推銷什麽高價的東西呢。”
牢騷的語尾才剛剛消失,電話鈴聲隨即引發室內空氣之波動。多夢正打算從地板上站起身來,卻被周一郎所阻止。剛剛的談話僅止於話題而已,但兩人卻不由自主地從彼此的臉上找到不安,周一郎於是對外甥女笑了笑。
“一定是打給拉麵店的錯誤電話吧,這是小說情節之中最常見的模式呢。”
周一郎走到玄關處接起電話,“喂”了一聲,正好被對方的聲音所掩蓋住。那是一個年長男性的聲音,以穩重來形容也很恰當。
“你是白川周一郎先生吧,我手上握有一些情報,希望借由白川先生揭露出來。是關於西格瑪集團上代總裁倉橋浩之介的事情。”
“什麽樣的情報?”
“總之是倉橋浩之介所做過的壞事。”
“什麽樣的壞事?你能夠說得具體一點嗎?”
“形形色色什麽都有喔。比方說,在二次大戰之間,他的礦場把中國勞工當成奴隸般壓榨,事後還為了封口而將他們全體活埋殺害等等的。”
“……不可能吧!”
“看來,你也是受到倉橋浩之介的偉人說所蒙蔽的其中一員呢?”
話筒那端傳來一陣冷笑,頃刻之間,周一郎不知該如何反應。他花了六秒半的時間,好不容易才打破沉默。
“聽起來是挺有趣的,不過這種話可得有憑有據才行呀。”
“我就是握有證據,才敢說出這些話來。還有很多其他的內幕喲。他在參議員選舉的時候所從事的收買和恐嚇之種種行為,入閣期間的貪汙瀆職,將同業逼上破產和自殺的卑劣手段,還有最惡劣的,那就是將這些壞事全部掩蓋起來的手段。簡直是超級大惡人,這種人能夠饒過他嗎?”
“的確如此,假如你所言屬實的話。”
“揭穿假象、把事實的真相攤開在太陽底下,應該是你們做記者的本分才對吧。”
停頓片刻,周一郎提出疑問。
“為什麽找上我?世界上的記者那麽多,名人也有,無名而有風骨的人也有。為什麽偏偏選中我,理由為何?”
對方立刻回答。
“你是默默無名沒錯,但你也是為了要揭發西格瑪公司的不法作為,所以才離開報社之人,這就是你被選中的理由。你願意替那些上了西格瑪當的眾多人們出一口氣嗎?”
……十分鍾後,通話結束,打電話給白川周一郎之人掛上話筒轉身向後。
“看來應該是上鉤了吧。”
掏出一條白色絲質手帕擦著額頭上汗水的這個人,正是西格瑪公司的常務董事平嵨登。
“還沒真正的把他釣上來呢,希望別在最後一刻讓他給逃了才好。”
回應者是楓子小姐。研究過整個事態的她,為了引誘周一郎上鉤,決定拋出祖父浩之介惡行這個甘美至極的毒餌。隻要周一郎以記者心態繼續保持著對西格瑪之興趣,他就一定會咬住這個餌。對於素未謀麵之白川周一郎的為人,楓子似乎比平嵨更能正確地掌握。
隻可惜,楓子的另一個預測也是正確的,周一郎並沒有完全上鉤。接到電話的時候,沸騰的記者精神確實將其他因素全都推到了一旁,然而在冷卻之後,所有的理性也跟著回家了。理性的那隻手抓著猜疑,總覺得哪兒不對勁,絕對不可輕易相信。有沒有可能是西格瑪公司為了圖謀什麽,而刻意放出的偽造情報呢?看來隻要是與西格瑪有關的情報,最好都抱持著懷疑的態度比較安全呢。
正當他低頭思考之際,一部分的腦細胞蹦地跳了出來。周一郎想到了一個小小的計策,或許不盡然是個良策,但是絕對有一試的價值。
第五章慌亂的歲末
Ⅰ
針對那通來路不明的電話,周一郎決定采取積極之應對策略,會麵日期定在翌年的一月四日。作下這個決定的時候,周一郎其實並無任何盤算,但就結果而論,這倒是給了他自己一段思考的空間。那時他所想到的策略雖然不是什麽大不了的東西,契機卻是來自於聖誕節當天所打來的一通電話。那是西格瑪公司的秘書室次長小穀,告之他再度造訪之電話。
“這麽看來,另外那通電話,應該不是西格瑪公司的陰謀才對。難道是我太多慮了嗎?”
想是這麽想,然而在這個階段就舍棄對西格瑪的偏見與防範還是言之過早。擁有足夠的時間思考,確實有它的好處存在。再次確認資料,周一郎忽然想起一個人物,倉橋真廣有個妹妹,一個關係並不良好的妹妹,名字叫做楓子……
就這樣,在逼近年終的這個月的二十六日,白川家再次迎接了小穀這個客人。
“一再到府上打擾實在是非常抱歉。請您體諒體諒我們為人下屬的難處呀,得不到白川先生的允諾,我可得挨上司責罵了。不知道這次能不能給我個正麵的答複?”
周一郎若無其事地忽略掉對方美麗的詞藻。
“我不屬於那種需要預約的身份,直接來訪我也不會在意的。隻不過,不論你來幾次,我的答案都不會改變。”
周一郎一邊說話一邊在心中思索著,這個秘書室次長不知參與了什麽樣程度的機密呢?像這樣的交涉,首腦是不可能親自出馬的。這個人恐怕隻是個知道表麵事實的傳話人罷了。
“對了,貴公司上代總裁倉橋浩之介是個相當了不起的偉人呢。不知從你們內部人的眼中看來,又是如何?”
周一郎試著以話刺探,小穀次長隨即在沙發上挺直腰杆,仿佛不得不糾正姿勢一樣。
“我所知道的僅限於上代的晚年而已。他是個無法以凡人尺度來衡量的人物,可稱之為巨人吧。”
“巨人啊,確實如此。不論是身為經營者、政治家、學者,在每個領域都能成為一流的佼佼者,確實相當不容易呢。尤其他還創辦了大學和美術館等等,對於文化事業亦不遺餘力,實在很值得尊敬。”
雖說是外交辭令,但大部分卻是出於真誠,小穀仿佛也感受到這點,所以表情微微地軟化下來。
“您的這一番話,不知是否表示著對於我方提議之接受呢?”
“不,這個與那個完全是兩回事。我認同倉橋浩之介是個偉大的人物,但是並沒有食西格瑪之栗的意思。”
周一郎苦笑著搖搖頭。
“說實在的,我並不是個適合待在組織或者團體之中的人,這一點你們隻要向東洋報社打聽一下就能夠明白了,因為我向來把維護自己的步調看得比組織整體的利益還要重要。雇傭我,對西格瑪根本沒有好處呀!”
“這點我早就知道了。對我而言,這個任務簡直是愚蠢透頂!”
小穀肯定很想如此回答,但畢竟還是沒說出口。周一郎故意做出從容的表情,甚至還在沙發上盤起腿來。
“對了,現在的總裁是浩之介先生的……”
“是他的孫子。”
“呃,名字是……”
“總裁名叫真廣。”
“他和祖父比較起來如何?是個值得以偉人稱呼的人物嗎?”
小穀的表情多了幾道不悅的線條,淺淺的但是相當明顯。一部分是針對周一郎的質問而感到不悅,另一部分則是對於難以肯定回答而感到不悅吧。
“總裁紮實地延續著祖父的事業。”
這是個模範答案,隻是聽起來毫無任何的說服力,顯然他並不是個萬人敬畏、令人懾服的巨人。
“那麽,真廣先生在公司內部有敵人嗎?有沒有人在暗地裏策劃要他下台呢?”
“怎麽可能?!”
西格瑪公司的菁英職員,猛烈地搖著頭。像這樣的場合,否定言行之強度隻會激發出反效果。周一郎很想試試自己所構想出來的計策,就算不能奏效也無所謂。拿定主意之後,他首先丟出了小石子。
“事情是這樣的,前幾天,我接到了一通奇怪的電話。”
這的確是事實。隻不過,說出這番話的目的與誠實的美德有點兒背道而馳。
“對方把西格瑪公司從過去到現在的內部糾紛曆史,全都一五一十地告訴我了。”
“什麽?這是怎麽一回事?”
小穀的話中混雜著迷惑與警戒。在努力維持禮儀的態度背後,他試圖探索真意地移動了視線。
“我記得對方說了一句富饒深意的話,‘西格瑪公司應該回歸到擁有正當權利之人的手上。’”
“這是怎麽一回事?”
和剛才同樣的一句話,語氣上卻起了變化。
“誠如你先前所提到的,現任總裁是上代的孫子,他的繼承人身份是上代生前所公認的,所以他便擁有雙重甚至是三重的正當權利了呀。”
“原來如此,‘正當‘這個字眼,確實有做出各式各樣解釋的餘地呢。”
周一郎盡可能地展露出看似陰謀家之笑容。
“倘若隻是你們公司內部的事情也就算了,波及到我這兒來實在是令人困擾。總覺得呢,好象正受到某種脅迫,看來還是打消進入西格瑪公司的念頭比較明智……”
“您的意思是,這是我們公司所為?”
“對方是這麽說的呀。”
“太荒謬了!”
一時按捺不住地言語失控,小穀趕緊重整崩潰的態勢。
“抱歉,我失態了。但是,那通電話絕不可能來自我們公司,我們公司的人員絕不會做出那種輕率的行為!”
對於小穀這種愛公司的精神,周一郎諷刺地澆了他一盆冷水。
“西格瑪公司並不是一塊完整的磐石吧。主流存在的話就一定會有非主流的出現,這是理所當然的道理呀。就像日本的在野黨或者過去的納粹德國一樣。”
“不可能的,至少在我們公司……”
“唉,就我的立場而言,好不容易再度就職卻可能被卷入公司的內鬥之中,我看還是算了吧。”
能夠這麽厚著臉皮信口開河,白川周一郎的神經確實有其粗枝大葉的部分存在。話雖如此,對他本人來說,盡管這隻是萬不得已而搬弄的小伎倆,但是他的內心對於自己現在在做的事情卻感到不滿。他的推測很可能與事實有極大的差距,或許打算向周一郎揭發西格瑪公司醜事的人真的存在,或許周一郎一直在辜負著那個人的期待。倘若真是如此,他日周一郎恐怕會懷抱著遠比獅王理查的棍棒還要重的後悔吧。隻是此時此刻的周一郎,除了投石子之外,實在沒有其他的辦法能夠測知水的深度和寬度。先將它攪動看看,接下來再觀察反應。他必須繼續發動第二波、第三波之策略。思緒不停轉動的周一郎,所展現出來的悠然自得僅僅限於表麵而已。
Ⅱ
第二次的聘雇交涉仍然以失敗收場,小穀一無所獲地返回西格瑪總公司。他實在不知該以什麽麵目向總裁倉橋真廣報告,幸好當時真廣正在會客當中,那是為了新瀉市高層大樓及多功能巨蛋建設計劃而來的訪客。這正好給了小穀一段思考的時間。思考的內容,自然是白川周一郎所提到的好幾項關於倉橋家的內部狀況。
存在於倉橋家內部之真廣與楓子的爭執,周一郎當然不可能知道什麽詳細的內幕。惟一能夠肯定的一點就是,兄妹之間絕不可能毫無糾葛。過大的權勢與財富,對於近親憎惡的雙方而言就是最充分的理由。縱觀世界各國的王族及皇室,簡直就是一場殺父、殺子、殺兄弟、殺叔伯、殺甥侄、殺表兄弟的血腥展覽會。倉橋家雖然不致發生兄妹互殘之慘事,可是權利鬥爭卻是必然存在的。
其實倉橋浩之介也不是什麽聖人君子。聖人不該會創造出億萬財富或是成為政界巨頭。不管怎麽說,日本的政客和財界人士,總是被看成在與文化或社會性質無緣的場所中獵捕獵物,置身其中的浩之介確實大放異彩。中國的毛澤東是個偉大的詩人,英國首相丘吉爾曾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日本堪與這些人物匹敵的政治家惟有倉橋浩之介一人吧,即便是左翼政黨的領導者都曾這麽地形容過浩之介,給予他極高的評價。
浩之介獲得高度評價,就等於是他經營的西格瑪集團獲得高度評價一樣。事實上到目前為止,西格瑪集團的風評一向不壞。直到真廣這一代,種種的破綻才逐一浮現。好不容易在大型媒體當中得到了江阪這樣的支持者,卻因為小小的勉強而化為烏有。環境保護團體及消費者團體,也開始對西格瑪投以前所未有的嚴厲眼光,聖誕節前一天所發生的事件就是一個證明。
對於秘書室次長小穀而言,自己的忠誠心該向著誰呢?這點他不得不慎重考慮。他並不是個受虐狂,因此像演唱歌詞一樣,“我會怎樣都無所謂,隻要那個人幸福就好。”這般的心境他是無論如何都達不到的。該選擇真廣,還是選擇楓子?兩人毫無疑問都是浩之介的孫子,所以小穀完全沒有出賣主人的內疚感。總之,不管真正繼承浩之介遺誌的是哪一個,隻要選擇那個人就是一種忠誠的表現,他隻能這麽想。
這不光是小穀一個人的心理而已。從副社長到一般董事,甚至是監察長,合計十六名的董監事成員們,幾乎都在思考著相同的問題,惟有常董平嵨一人已經做下選擇,其餘的人仍然陷於迷惘之中。這當中年紀較輕的人,對於真廣的批判越來越強烈。
“今後,那種團體的抗議和阻礙一定會越來越嚴重,這點程度的小事就失去冷靜,將來實在不堪設想。”
這是真廣批評派的意見,盡管是大家的心聲,但還是有人會站出來為真廣辯護。
“總裁不過才四十多歲而已,身為經營者的圓通還有待磨練呢。我們應該把眼光放長一點不是嗎?”
日本財經界長久以來一直被戲稱為“老人俱樂部”。在挨到七十歲後半才能獲得獨當一麵的尊重的現況之下,四十多歲的倉橋真廣隻能算是黃稚小兒。不用說,上代浩之介強大而光輝的威望,一直在守護著真廣,因此心懷“承蒙上代照顧”之念。而對真廣另眼看待的長老也是大有人在。
在當事人真廣的心裏,事事都得仰仗祖父之名未必是件愉快的事。他知道自己遠遠比不上祖父,他也知道自己是靠祖父的禪讓才得以登上統帥寶座。但是理性能夠認同並不表示感情亦能夠感到滿足。從小孩到老人,就人類最平常的情感而言,真廣非常希望得到他人的讚賞,然而這個欲望始終都得不到滿足,他身邊沒有半個人會像周一郎對待多夢一樣地稱讚他“真了不起”。祖父雖然以立了真廣為繼承人而加以扶植,但是卻經常對他的才幹感到不足,而且屢次在人前展露出這種感覺。祖父在世的時候,真廣就已經出現了萎縮的傾向,祖父過世之後,真廣已然成為倉橋家的當家主人,但是卻仍然無法隨心所欲的行動。
另一方麵,妹妹楓子的處境也不見得那麽有利。
“明治維新以來,日本的巨型企業集團當中,從未有過以女性擔任統帥之例。比起政界,財經界是個更加極端的男性社會。即使楓子強行奪取了哥哥的寶座,財經界想必也會聯合起來將她擊潰吧。”
這是財經界內部的一般性看法。而且就算真廣再度坐回統帥的寶座,他也無法繼續保有統治西格瑪的實權。財經界一旦派遣出“有能力的經理人”,西格瑪集團就會變質成為極其平常的企業集團,之後的真廣就會被視為敗壞祖父遺業的無能第二代,留下一個最不願意留下的臭名。
換言之,真廣與楓子兩人怎麽都無法以自身之名來實現大業。哥哥是固守祖父遺留下來之事業,進而確立自身。妹妹則是奪人所有,進而確保所奪之物。這場爭奪戰雖然尚未完全地表麵化,卻已一步步地將居住於國立市的失業者和中輟生之家庭卷入其中。
目前真廣正在進行的新瀉高層大樓建設計劃,仍舊是祖父浩之介所構想的方案。“江戶時代,海上的交通主軸為日本海,其中樞所在就是新瀉。新瀉的對岸是海參威,再過去就是滿州和西伯利亞。一旦中國和蘇聯開放的話,新瀉等於是日本通往敞開之歐亞大陸的門戶,未來的發展肯定是不可限量。”這是浩之介的說法。
“上代確實是個偉大的人物,連未來都能精準地加以預測。”
即便是實際上由真廣所領導之事業,到頭來,還是成了強調祖父威望的工具。好比今日從新瀉遠道而來的縣議員一行人,為了向西格瑪公司尋求更多的資金投入,所以滿口奉承地對浩之介讚揚到了極點。
他們離開之後不久,秘書室次長小穀立刻前來報告。最後,他還是不得不將征才失敗之事告知總裁,真廣忍不住咋舌罵道。
“他神氣個什麽勁啊?不過是個失業者不是嗎?”
“俗話說,匹夫之誌不可奪,事情恐怕沒那麽容易。”
小穀刻意以禮貌的措辭回應。
“那就用錢吧,反正那也是他以便宜的價格所買下來的沒用老道具,幹脆出個十倍或是百倍的價錢把它買下來算了。”
真廣的話,簡直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一樣。連對付一個失業者都無法如他所願,也難怪他會這般地怒火中燒。然而從小穀的立場來看,他對總裁這個人的草率早已不抱任何想法,小小的失望一個一個地累積起來之後,最後終究會導致放棄對方。
“既然您如此裁示,那麽我即刻試著用錢去交涉看看。”
小穀總算以必要之最小限度的報告,從總裁的麵前退下。
三十分鍾之後,平嵨常董慌慌張張地來到倉橋楓子的住處。他一接到小穀的報告,便立刻前來轉達給楓子知道,品位著氣味濃烈的英國煙草,楓子神色自若,似乎完全不受動搖。
“雖說事情得拖延到一月四日,可是在那之前,我們沒必要袖手旁觀吧?難不成真要像個紳士般地癡癡等待?”
“那倒不必。”
“那麽,就讓那兩人去辦吧,或許這是個行使實力的好時機呢。”
不管白川周一郎在言談之中表現得有多麽了解倉橋家的內部情況,在楓子看來,那些都隻是故弄玄虛罷了。事實也確是如此,楓子本身是策劃人,對於事情狀況她自然比任何人都還要清楚。她所構想的是一個相當大膽而又武斷的計劃。用已故倉橋浩之介的秘密為餌將白川周一郎誘騙出來,並趁隙奪取那個地球儀,或是綁架他的外甥女逼他交出地球儀作為贖金。一來周一郎不可能帶著地球儀外出,二來當他前去聽取倉橋浩之介秘密的時候,應該不會帶著外甥女同行才對。最適合進行強奪及綁架任務的隻有“那兩個人”。而且在任務完成之後,就算得毫不留情地將他們鏟除掉也在所不惜,這是楓子的想法。
然而,率先提議采用“那兩個人”的平嵨,這天所展現出來的態度卻相當消極,一聽到要綁架孩子,心裏難免會感到畏縮吧。
“可是,事情總有輕重緩急。既然他無論如何都不肯進西格瑪,我們何不用錢向他買下來,試著用這樣的方法來交涉看看呢?我覺得,暴力手段還是等試過了之後再進行比較恰當。”
這個提議和真廣草率指示之解決方案完全相同。楓子並不讚同,她一邊吐著紫煙,一邊說出她的意見。
“我不認為金錢可以打動那個叫做白川周一郎的男人,就算你出上一億,他也未必答應吧。這麽一來,結果還是得訴諸武力,而且到了那個時候,想要猜出誰是幕後主謀可就容易多了。”
“啊,您說得太對了……”
平嵨不得不承認楓子所言之正確性。的確沒錯,當他們下手奪取地球儀或是綁架他外甥女的時候,白川周一郎絕對會認定犯人和西格瑪有關。因為先前西格瑪提議以重金購買地球儀遭到拒絕,這樣的推測是理所當然的。即使沒留下物證,心證和情況證據難免還是會遺留下來。假設白川周一郎求助警方的話,警方應該會對西格瑪公司和倉橋家有所顧忌才對。但他要是大聲嚷嚷引起騷動的話,這對西格瑪公司絕對不是件好事。
“楓子小姐,不如這樣吧。找獵頭來替我們出麵。我們可以命令幾個古董商去和他交涉看看。”
楓子沉默不語。若非哥哥真廣一開始就使用地位來引誘白川周一郎,事情也不會變得如此複雜。事到如今,說什麽都已經毫無意義。
“也許是迂回了點,但是欲速則不達呀。如果讓真廣少爺察覺到這邊的行動,那麽在大事之前免不了要先展開一場無益的紛爭。”
平嵨孜孜不倦地鼓吹他的溫和策略,楓子有些勉強地點頭同意。
“我並沒有放棄的意思,但若是能夠就此達成協議的話,那麽自然是沒有比和平主義更好的選擇。”
楓子決定暫且妥協,對她來說,在企業營運方麵能夠信賴的心腹,目前就隻有平嵨而已,她不希望因為忽視他的意見而造成兩人之間的疏離。
從結局來看,楓子也算是因為不了解白川周一郎的真正為人而錯施計策。
其實她隻需要親自打一通電話給周一郎,跟他這麽說就行了,隻需要這樣做就行了。
“那個地球儀是我祖父的遺物。雖然是個沒什麽價值的古老裝飾品,可是卻充滿了重要的回憶,所以我一直非常珍惜。自從大掃除的時候一不小心把它當成沒用的東西賣掉之後,我就四處在尋找著它。這個請求是冒昧了點,不過能不能請你將它賣給我呢?”
“哦,原來如此,我明白了,請你把它拿回去吧。”
事情的進展應該會是這樣子吧。就算周一郎提出“你有什麽證明嗎”之類的要求,最後一定會被人情所打動。隻可惜,楓子在這個時候竟讓一個可能性從自己的手中給溜走了。
Ⅲ
周一郎把紙袋遞給多夢,裏麵裝了四個熱騰騰剛剛起鍋的洋芋可樂餅,那是他剛從中央線沿線一家非常有名的店裏買來的。
“小心燙喔!”
“嗯。”
隔著油紙拿著仿佛會燙傷人似的可樂餅大口一咬,一股暖意立刻在口中擴散開來。接近傍晚時刻,許久未曾出現的冬陽在頭頂上展開,走在大學路上的多夢,一顆心正跳著踢踏舞。他們這會兒並不是要去遊樂場。而是要去弦月堂向那個老婦人打聽一些事情,雖然隻是一件小事,但她還是感到雀躍不已。今天洗了衣服,原本以為又得留在家裏看家,沒想到周先生卻叫她一起出門。事情背後其實隱藏著某些深刻的理由。周一郎所擔心的是,把多夢一個人留下來看家,萬一遭到什麽人襲擊的話,事情可就嚴重了。
“多夢不害怕一個人看家。”
“可是周先生害怕呀。”
開了個失敗玩笑的周一郎,故意以咳嗽掩飾尷尬。隻因為自己能夠勉勉強強地預測未來就變得如此悲觀,實在可憐啊。而且就算加上了小說家似的幻想力,怎麽努力,都無法將思考推往好的方向。放多夢單獨一人,就算會不安也是無可奈何,然而和周一郎在一起,結果恐怕會是兩個人同時被收拾掉也說不定。姑且不論勇氣和責任感,光就實戰技巧而言,周一郎實無半點自信。如果是江阪那樣的對手倒也還好,假設來的是殺手或者職業摔角選手的話,那麽他的防衛手段可就差太遠了。
“其實我也想過,幹脆把地球儀賣給他們,把這一切通通忘掉算了。我們是可以這麽想,但對方不見得願意忘掉,如果他們硬要猜想我們知道秘密,事情或許會變得更糟也說不定。”
周一郎聳聳肩膀。多夢把第二個可樂餅分成兩半,把一半拿給周先生,二個半和一個半,正確而且符合身體容積之分配比例。
“不如我們報警吧。”
這是個合理的提議,然而周一郎卻搖了搖頭。光是應付實際發生的犯罪和事故,警察就已經忙不過來了。對於尚未發生之犯罪,他們是不會認真看待的。
“如果可以把多夢安排到某個值得信賴的地方,那我就安心多了。”
周一郎的台詞,多夢明快地加以否決。
“那是不可能的呀。這世上再也沒有比周先生更值得信賴的人了。”
“但是……”
“啊,不行不行,你想趁這個機會把妨礙你結婚的外甥女趕走,甩掉累贅,我看是行不通的喔!因為多夢絕對不會離開周先生的。”
表麵化的憎惡口吻之下,蘊藏的卻是無比深切的信賴感。如果周先生將會麵臨危險,那麽多夢願意和周先生共同麵對,她不可能隻顧慮到自己的安危。
那是她住進白川家超大房子裏的第一個晚上的事情。多夢被安置在二樓東南角的一個洋式房間裏,當時房間裏還沒有放置多少家具擺設。整個人縮在床上的感覺,就像是一葉小舟漂浮在到處都長魔物的大海之中。黑暗和寂靜甚至化成了物理性的壓迫感,緊緊地壓上多夢的身體。天花板上好象有什麽東西存在,窗戶邊也有,床上也有,床底下也有,不止,連大床的角落也有什麽東西潛伏著,仿佛正在等待多夢進入夢鄉。
終於按捺不住,多夢從床上跳了起來。一身睡衣裝扮從房間進入走廊,下了樓梯,一路朝著周先生的書房前進。周先生也許正在撰寫報道或是調查資料吧。不管怎樣,她隻希望能在旁邊待一會兒。正當她想到這兒的時候,忽然注意到走廊上所溢出的光線,書房的門是開著的,從室內流泄出來的光線在地板上形成了一塊長方形的圖案。
那塊長方形的光撫平了多夢的不安。周先生想必是預料到多夢很可能在夜裏感到不安,所以特地讓書房的門保持敞開。那是保護者在述說著,“安心吧,我就在這裏”的一種暗示吧,多夢心想。她輕輕地呼吸著,直到確定胸中的悸動穩定了下來之後,才轉身離開。再次鑽進被窩的時候,多夢已經完全從不安與孤獨的感覺當中解放出來,並慢慢地滑落至健康的夢鄉裏。
周先生把話題一轉。
“等版稅進來,我們的財務稍微寬鬆一點之後就可以進行了呢,多夢。”
“要進行什麽?”
“二樓的北邊不是有件儲藏室嗎?我想把那兒改裝一下加個天窗。再擺一台天文望遠鏡,弄成私家天文台,你覺得怎樣?”
“真是太棒了!可是,你的伯父會同意嗎?”
“我早就取得他的同意了,隻不過因為資金不足,所以一直沒有進行。話說回來,那個地球儀……”
周一郎為了扔掉空的可樂餅袋子而四處尋找垃圾筒,因此前後兩句話的中間,隔了八秒鍾的空白。
“說不定是一道門呢,至少是一種可能性。”
“什麽門?”
“奇幻小說或是恐怖電影裏麵不是經常出現嗎?和魔界相連能夠讓怪物或是妖魔進入人類世界的通道呀。”
“那個地球儀可以變成一條通道?”
如果是這樣的話,想要進入異世界的人不就得跳進那個地球儀裏麵嗎?跳進去?到地球儀裏麵?該怎麽做?多夢提出了一連串的疑問,周一郎不禁皺起眉頭。
“也對,倘若以畫或鏡子為門的話倒還說得過去,地球儀嘛……”
周一郎主動否決了自己的想法。
“第二,那麽小的地球儀該如何通過?光是這點就不合理了。”
“要這麽說的話,那透過畫或鏡子出入也是不合理的呀。”
周一郎本來要摸摸外甥女的頭,卻發現手掌沾到了可樂餅的油,於是便拿出手帕擦手,這時多夢說話了。
“啊,周先生,那條手帕記得要丟進洗衣機裏。手帕一定得天天換洗,否則是不會有女人緣的喲。”
“對呀,原來周先生是因為手帕的關係才不受女人歡迎的呀?以後可得多多留意呢。”
周先生一副言之有理的樣子點著頭,一個想法忽然閃過多夢的腦海裏。為了贏得女性青睞而每天換洗手帕的男人,會不會在手帕髒了的時候就失去存在的價值呢?
Ⅳ
古董店“弦月堂”裏,一如往常地看不到半個客人的身影。客人如此稀少,真不知它究竟是靠什麽營生。該不會是店裏麵種了棵能夠長出金錢的搖錢樹吧?懷著種種疑問,周一郎向店裏的老婦人提出了第一個問題。
“這位阿姨,你到底是什麽人?”
老婦人冷靜地回答。
“我是每個地方都找得到,毫不稀奇的神秘美女呀!”
“除了神秘之外,其他全都是胡扯的吧?”
周一郎不一會兒就受到老婦人步調之影響而高聲出言反駁,幸虧多夢在一旁拉著他的手腕,他才恢複了冷靜。這名老婦人顯然比西格瑪公司的小穀難應付多了,西格瑪高層之類的角色,他隻需一隻手就可以解決了。
“哎,順序顛倒了。先前我外甥女曾來麻煩過你……”
放下身段再次出發,對話了二三回合之後,老婦人終於記起了處理那個地球儀的注意事項。地球儀的上一任主人似乎曾經提到,一定得將它放在地下室裏保管。
“聽清楚了嗎?要把地球儀放在地下室裏麵。”
老婦人重述完畢之後,周一郎理所當然地忍不住提出質問。
“為什麽呢?”
“這個呀,你為什麽把床擺在臥室裏呢?”
“總不能把它擺在廚房裏吧。”
“道理是一樣的嘛,它的前任主人認為它比較適合擺在地下室裏呀。”
周一郎咋舌繼續追問。
“如果我將它放在閣樓裏會怎麽樣?”
“那還不簡單,肯定就像你把床鋪擺在廚房裏的情況是一樣的嘛。”
周一郎一副快要爆炸的樣子,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情緒控製下來,多夢則在一旁拚命地忍住笑意。
老婦人恢複到原本滿不在乎的態度,拿起布來擦拭著一個商品似的古老銀製懷表。三個人三種樣子的默劇表演持續了十秒鍾左右,最後終於在周一郎的大呼吸聲中落幕。
“呃,總而言之,自從按照定價買下了那個地球儀之後,身邊就老是發生奇怪的事情,實在很傷腦筋。”
說到定價這兩個字的時候,周一郎特別用力強調。
“可能的話,我們實在不希望繼續困擾下去。你能幫幫我們嗎?”
“說實在的,別人遭遇到困擾,總比咱們自己遭遇到困擾好得多了,是吧。”
這的確是句實在話,周一郎毫無反駁的餘地。
“基本上,年輕男人硬要把責任推給年紀大的女人,這就是個壞主意呀。為什麽不學學山中鹿之助呢?‘願上天賜給我一生的苦難’,這才像是個男子漢所說的話嘛,其他人是靠不住的。”
感覺腦海中一片混亂,周一郎呆立不動,看不下去的多夢立即挺身相助,雖然她並不知道山中鹿之助是什麽人。
“老婆婆,如果你知道什麽事情的話,請你告訴我們。我舅舅一直非常擔心,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我不知道會不會遭遇到什麽不好的事情。如果你能告訴我們的話,那就太謝謝你了。”
“原來如此,早這麽跟我說的話,說什麽我也會盡可能地回答呀。小女孩,你真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大人不爭氣,小孩子自然就堅強多了呢。”
事到如今,周一郎也不再插嘴多管閑事,他決定讓外甥女和老婦人自行交涉,看看能否解決事情。
“簡直和戰爭的時候沒兩樣。男人在勝利的時候就隻會大聲嚷嚷、大聲咆哮而已,一旦失敗,要不就是垂頭喪氣什麽都不會做,要不就是歇斯底裏地自我引爆。”
出生於太平時代的周一郎應該是不必為戰爭負責任的才對,然而此時若是插嘴的話,肯定會挨上幾百萬倍的嚴重反擊,因此他決定保持沉默。多夢趕緊為失去戰力的舅舅辯護。
“其實周先生,呃,我舅舅真的是為我擔心才會這樣的。”
“你很喜歡你舅舅嗎?”
老婦人堆起了一個和她極不相稱的笑容,多夢則直直地盯著對方猛點頭。老婦人臉上掛著笑臉貓式的笑容,盯著不太高興地佇在一旁身材高大的周一郎。
“你有個好外甥女呢。”
“這還用得著你說嗎?”
周一郎一打破沉默,老婦人立刻回以訕笑。
“你可別得意了,我才不是在稱讚你呢。算了,看在小女孩的麵子上,我就給你們一個提示吧。”
老婦人繼續擦著她手中的懷表。
“地下室有而其他房間沒有的東西是什麽?”
“……”
周一郎應該不是個反應那麽遲鈍的人才對,然而一時之間他竟展現不出任何的理解力。
“周先生,不如換個方式想想,什麽東西是地下室,沒有但是其他房間有的?”
多夢這方似乎較為靈活,完全能夠與老婦人的思考頻率對上。
“是窗戶!”
思考回路刹時暢通無阻,周一郎小聲地叫了出來,地下室有而其他房間沒有的東西,那就是把來自外界的光線全部阻斷的屏障,不是電燈或蠟燭的光,問題絕對是出在日光或月光之上。
“我知道了。那個地球儀若是照射到自然光線就會有狀況發生。好,回去之後把它拿到太陽底下試試看。”
周一郎忍不住拍手叫好,多夢高興地抬頭看著舅舅的側麵。
“這下行了吧。別再打擾我做生意了,快點回去吧!”
老婦人伸出關節明顯的手指頭,指著店門口的方向。
“真是的,才不過賣了一個便宜的地球儀罷了,卻三番兩次地找上門來,真是太令人困擾了。還得要違反生意道理,免費指導一達堆事情,趁我還沒開始撒鹽之前趕快回去,讓我這個善良的老人家可以開始準備過年的事情吧。”
“老婆婆,真是太謝謝你了!”
“你要是真的感謝我,下次來店裏的時候,就跟我買個一億圓的東西吧。”
把這對年輕的舅舅和外甥女趕出店裏之後,老婦人仿佛相當愉悅地哼了兩小節的歌曲,接著她按下了膝蓋邊的收音機開關,一則和天氣有關的新聞傳了出來。
“……強烈的大型低氣壓正從鄂霍次克海方麵向本市過來,從今天晚上開始,東日本一帶將會受到冬季台風的肆虐。東北地區已經有好幾班飛機停飛,接下來在鐵路班次方麵恐怕也會大亂。這種惡劣的天氣很可能會持續二三天……”
“哎呀呀,真是不湊巧。平時行為不端,就連天候也不願眷顧呢!”
老婦人喃喃自語地眺望著窗戶外麵。冬陽的短暫勞動時間似乎已經結束,天空中的灰色雲朵正不斷地擴大它的支配權。
第六章月光曲
Ⅰ
在這一年即將結束之際侵襲東日本的冬季台風接連持續了二日。冰冷的風雨就像是一隻濕透的灰色手掌,緊緊包覆住東京周邊地區來回撫摸,對於患有神經痛或關節炎的人們而言,這實在是相當難熬的一段日子。白川家的失業者和中輟生也因為這明暗寒冷的暴風雨,隻能乖乖地待在家中。
“幸好事前囤積了一些食物,就算是關在家裏三天三夜也不必擔心吃的問題。”
小小的軍需司令官信心十足地抬頭挺胸。的確是不致有餓死之虞,然而大量買回來的食品都是為新年所準備的東西,一旦年底前就全部吃光光,到時候還不是得上商店街重新采購一番?話又說回來,懷抱著這些正月食品在年底前餓死的話,也隻是為世界多提供一則笑話而已,還是豐盛地填飽肚子才是上策。
冬季台風這種東西,周一郎和多夢其實一點都不厭惡。大體上來說。他們都挺喜歡這種天地變異的感覺,地震也好、火山爆發也好、台風也好,對於遭遇橫禍的人們固然懷有同情,然而心裏麵卻莫名地感到一股興奮。大地與氣候的激烈變動,經常被古代世界的人們擬人化,並奉為神祉祭祀敬仰。有地神、雷神、風神以及雨神。這種像古代人一樣對大自然所產生的感性,在白川家的舅舅和外甥女身上似乎特別強烈。
尤其是這一回,周一郎的腦海中不禁回蕩著有點荒謬的想象。招來這場冬季台風的,說不定就是弦月堂的那個老婦人,別說是風和雨,就算是看見那個老太婆把火星丟進平底鍋裏加上奶油一起拌炒的光景,我也不會感到詫異的。想著想著,這天晚上,他的外甥女以奶油拌炒過後盛進盤子裏的東西是海鮮香腸佐馬鈴薯和洋蔥。
結果,冬季台風從十二月二十六日傍晚持續到二十七日半夜。打算回家過年的人們的行程不論陸、海、空都亂成了一團,電視新聞播放著攜家帶眷疲憊不堪的旅客畫麵。不需返家過年的白川家這兩人並沒有這方麵的煩惱,飯後漱口的時候還不忘看著新聞評論道,“哇,真是太糟糕了!”
這套“飯後以茶清洗口腔”的理論,不盡然是周一郎任意瞎掰出來的道理。過去阿富汗曾經做過一個關於口腔癌發生情況之調查研究。範圍選定在兩個有咀嚼煙草習慣的村莊。在日本,一般人大多認為煙草是用來吸的東西,但其實還有咀嚼用以及聞嗅用的煙草。調查結果發現,一個村莊擁有相當多的口腔癌患者和死者,但是另一個村莊卻幾乎找不到這樣的病例。感到不可思議的調查小組於是進一步詳細查證,這才發現,找不到病例的村莊居民都有嚼完煙草之後用綠茶漱口的習慣,茶真偉大,就是這樣。當然,白川家的成員早晚一定會仔細刷牙,不過平常用餐完後,以茶清洗口腔這樣就已經足夠,因為過度的刷牙並沒有其必要性。
說起來,在冬季台風肆虐於窗外的夜裏,坐在紅色火焰熊熊燃燒的爐火前,埋首於西洋奇幻小說或偵探小說之中,絕對是最有意義的一種消磨時間的方法。白川家的會客室裏有座壁爐,餐廳裏也放置了一台美國製的石油暖爐。除此之外,客廳裏雖然還有一座以石頭打造而成的壯麗暖爐,不過裏麵並沒有燃燒用的柴火。在東京,把柴火丟進壁爐裏燃燒取暖的這種奢華生活,隻有極少數人才負擔得起。白川家的壁爐主要是講求造型,裏麵其實安裝了一台大型電暖爐。磚塊砌成的煙囪,窄小得隻容得下減肥成功的聖誕老公公勉強地通過,隨著風向變換,有時候還會灌入夾雜著雨水的風。若是硬要給它個讚美的話,大概隻能形容為有特色吧。
二十七日晚,周一郎在客廳的地毯上擺著好幾個種類的字典,一邊查詢一邊尋找第二部小說的資料,多夢在旁邊看著書。那是一本以希臘式的多島海世界為舞台的外國奇幻小說,故事中對於一個沒有天分的巫師東奔西跑接受磨練的過程,描寫得非常有趣。周先生的資料調查告一段落的時候,多夢泡了些紅茶,讓大家小憩片刻。手上拿著茶杯,周一郎朝著多夢手上的書瞄了一眼。
“多夢正在看的故事裏麵,一定有王子和公主吧?”
“沒有,到目前為止都還沒出現。”
“男生愛慕女生,女生幻想王子。唉,雖然是一種永遠不變的模式,至少去除掉睡美人情結也好。”
“那是什麽?”
“應該是格林童話吧,在女巫的詛咒之下手指頭被針刺到,於是便睡了好幾百年的公主故事。”
為了拯救睡著的美麗公主,王子非常努力,把女巫所下的黑魔法一一破解。惡龍、毒煙、荊棘林,甚至連火和水都向王子襲來。王子冒著生命危險和它們拚死奮戰,流血流汗地朝著公主的房間前進。王子曆盡艱難的時候,公主在哪兒呢?正在溫暖的被窩裏呼呼大睡呢。公主的眼睛一睜開,王子就在她的身邊了。女巫和惡龍全被王子擊退,再也沒有任何東西會傷害公主,就這樣,公主完全沒有付出半點辛勞和努力就得到了幸福。
“感覺好象是特地為公主安排的美好故事呢。她至少得在一旁擔心著王子的安危才對啊。怎麽沉沉地睡了一覺,醒來之後就什麽事情都解決了。”
誠如多夢所敘述的感想一樣,自己什麽都不做,隻希望接受他人的付出而得到幸福的心理就叫做“睡美人情結”,這在女性的耳中聽起來,或許是相當刺耳的一個名詞吧。男人有男人的作法,持有“女人實在麻煩,與其醒著吵吵鬧鬧,還不如讓她安安靜靜地睡吧”的偏見,說不定這樣的感覺也濃縮在“睡美人”的故事裏麵。
“那個公主睡著的時候,不知道有沒有做夢呢?”
自己的名字叫做“多夢”,因此多夢對於這一點頗感興趣。周先生的表情顯得有些意外,他並沒有以“是啊”之類的回答應付了事。
“說到夢這種東西呢……”
好辯的周先生,開始了他好辯之說明。
“根據最新的學說,所謂的夢,並不是人類深層意識之顯示,而是腦部本身所看到的東西。”
“這是什麽意思?”
“這麽說吧,腦部在睡眠的時候,會在內部將自然發生的信號加以組合,設法創作出一個具有整合性的故事,這就是夢。”
“果然還是搞不清楚。”
“是嗎?周先生也搞不太清楚。”
多夢笑了出來,周一郎也笑了。他們的笑聲,和強烈拍打著玻璃窗的風雨聲重疊在一起。重大變化無聲無息地發生,所有的景象驟然消失,視野被蒙上了一層黑幕。周一郎和多夢摸索著將紅茶的杯子放回托盤之上,接著又摸索著從客廳的五鬥櫃抽屜裏取出手電筒。他把手表對著光源,確認時刻,目前是十一點鍾。
“真糟糕,停電了。”
“放心吧,周先生。看,我們有手電筒和蠟燭呀,還有火柴,電應該馬上就會來的。”
周一郎的不安並非針對停電本身。這場停電不知是否是人為所造成的,這個懷疑才是他不安的原因。真是的,一旦心中懷有不安,跟著就會產生無窮無盡的連鎖反應。手裏拿著手電筒,周一郎再次確認家中各處的門戶開關。風越來越強,電線呼嘯作響,樹木也發出低吼,雨滴猛烈地敲打著玻璃窗。至少現在似乎沒有人潛入家裏。
返回客廳的途中,周一郎尋找著能夠當成武器的物品。木製棍棒,暖爐的火鉗,廚房裏的菜刀和水果刀,空的啤酒瓶,把這些通通收集起來,周一郎頓時成了預謀殺人案集結凶器罪之準嫌犯。他把東西全部排放在暖爐前,多夢則在剛點燃的燭光之下卷起毛衣的袖子。
“好,盡管來吧。看我怎麽把你打得落荒而逃。”
從多夢的角度看來,周先生樂在其中的情緒似乎強過賊人來襲的憂慮。其實周先生並非對這樣的事態感到有趣,他隻是不希望令多夢擔心,所以內心和外表略為產生了背離的情況。
“雨聲停止了耶,周先生。”
“嗯,魔法似乎已經消失了。”
“什麽魔法?誰的魔法?”
“某個人的。”
舅舅和外甥女交換這段對話的時候已經接近半夜,偷襲者仍然沒有出現。
Ⅱ
大型的壁鍾指著灰姑娘應該回家的時間。十二月二十七日結束,十二月二十八日開始。停電狀況仍然在持續當中。急速放晴的夜空由於滿溢著月亮的光芒而顯得格外明亮。多夢拉開窗簾,接著又打開窗戶。寒氣的手掌撫上了少女的臉龐,新鮮空氣令長時間置身於暖氣房裏的肌膚感覺特別舒服。皎潔的月光把庭院覆上了一層藍銀色的薄紗。
多夢發出感歎之聲。
“周先生,你看月亮多美呀,整個都是銀白色的!”
“嗯,果然非常美麗,魏朝武帝還曾經為它橫劍賦詩呢。”
周一郎的感想,與其說是廣博,不如以貫通古今來形容更為恰當。僅僅是率性單純地欣賞著風景,他也能夠自然而然地引經據典,出口成章,所謂魏朝武帝,也就是遺留下“月明星稀”之絕唱的曹操。的確,在這樣的晴夜之中,剛剛驅走暴風雨的月亮散發出晶瑩通透的強烈光芒,令群星仿佛對自己的微弱感到羞恥般地躲藏了起來。令人幾乎忘了停電這回事的清澈明亮,和寂靜同時支配著大都會的郊外。忽然意識到變化的人是多夢。她的視線追隨著月光的流向而移動,脖子一轉向屋內往去,她咽下唾液,搖著周一郎的手腕輕聲說著。
“周先生,你看,在月光的照射下……”
沒有繼續說下去的必要,周一郎也實實在在看到了那副情景。沐浴在透過窗子所照射進來的月光之下,地球儀向牆壁上投射出一道黑壓壓的影子。那道影子很長,長得有點過分,寬度也太寬了,從形狀看來,根本不像是個球體的影子。盡管這應該隻是單純的影子而已,兩人卻感受到一種非比尋常的印象。多夢不敢發出聲音,從那道影子的方向似乎有一陣微風,或者是空氣的流動,朝著周一郎和多夢吹拂過來。周一郎深深地吸了口氣,向前跨進一步。他走近映在牆上的影子,緩緩地伸出手。何必如此小心翼翼?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愚蠢。然而這樣的小心是正確的。
那裏沒有牆壁。周一郎的手所碰觸到的並非牆麵,也沒有任何物質次元之阻力,就這麽伸進了牆壁之中。手指頭被吸入,手腕消失,最後連整隻手肘都沒入牆中之時,多夢終於發出聲音。
“周先生……”
“原來如此,是這麽一回事啊!”
銘感與敬畏之情同時充滿著周一郎的胸懷。這座自轉地球儀並非大門本身,而是開啟大門之裝置。地球儀在月光的照射之下形成影子之時,這個影子便開啟了通往異世界之道路,把兩個空間連結在一起。實在不合理呀,他心想。然而所謂合理的理字,指的又是什麽呢?周一郎不得不感到迷惘。伸入牆壁中的手感受到空氣的流動,周一郎毅然決然地把臉埋了進去。年幼之時,第一次把臉浸入遊泳池水中的那一瞬間在記憶裏重現。
充滿著敵意的尖銳叫喊,重重回響的腳步聲,這應該不是人類而是來自於野獸的腳步聲,金屬交擊之聲響,生物呼吸的聲音,承受並傳送這一切的風之悲鳴。所有的聲音渾然一體地開始胡亂打擊著周一郎的聽覺。聽覺之所以最先接觸,和幼年時一樣,似乎是因為不知不覺地把眼睛閉上了吧,周一郎慢慢地睜開眼睛,什麽東西都沒有。不對,這應該是黑暗所造成的錯覺。夜晚,亦或是程度相當之黑暗支配了整個視野,不久他便察覺到散在各處點點的火光。緊接著嗅覺也開始活動起來,一股異樣的血腥味撲鼻而來,就像他曾經在事故現場體驗過的血的味道一樣,那股味道大量而濃密地向周一郎猛撲了過來。突然間一陣沉重而強烈的嘈雜聲響近距離地湧現,好象有什麽東西在發亮,是刀劍。這個念頭閃過之際,周一郎也同時向後一退。由於動作太過猛烈,周一郎把臉和手從影子裏抽出來之後,不由得劇烈地踉蹌了幾步,多夢大驚失色。
“周先生……?”
“多夢,快把窗簾拉上!”
毫無半刻的遲疑,多夢向窗簾飛奔而去。窗簾在惡劣的對待之下發出哀嚎,厚重的布料一將月光阻斷,滿溢室內的藍銀色光輝隨之消失。同一時間,周一郎也抓住地球儀的底座,將它移至暖爐的陰影處。嚴密的雙重屏障把影子從地球儀上頭奪走。拉上窗簾之後的多夢,走到了周先生剛才碰觸過的牆壁前麵,猶豫不決地伸出手來,指尖傳回了固體質感之觸覺。多夢鬆了一口氣,整個人癱坐在地板上,然後把身體轉向舅舅的方向。
“周先生,汗……”
“……是啊,冒了一身的冷汗。我這輩子還沒像這樣子流過幾次呢。”
聲帶的機能似乎尚未完全恢複似的,說出來的話有點不容易辨識。多夢拿起放在咖啡桌上的毛巾幫周先生擦拭額頭。
“你看見另一個世界了嗎?”
周一郎僅僅給了外甥女一瞥,並沒有回答。多夢拿著手電筒跑到廚房,在大啤酒杯裏注入滿滿一杯的冷水再回到客廳裏。周一郎仍舊一副茫然若失的姿態,盤著腿坐在地板之上。多夢把右手上所拿著的啤酒杯,悄悄地抵住周先生的頸後,一出聲,周先生嚇得差點跳起來。
三分鍾後,肚子裏灌滿水的周先生喃喃地開始向外甥女說明一切。
“我確實是看見了什麽,但是否為別的世界,那就不清楚了。也許是過去、也許是未來,我不知道。不,也許僅僅是我以為自己看見了什麽,其實我什麽都沒看見也說不定。”
沒看見這點大概是周一郎本身的心態。愛追根究底的個性,讓他怎麽都無法理性地接受自己所看見之事實。在他的想法當中,這一切應該能夠以某種既有的理論來說明才對。但話說回來,他也不是個冥頑之人,眼前已經有了實際的體驗,這到底該如何解釋?
他忽然嚴肅了起來。
“我明白了,這是事實。不管能不能解釋都一樣。”
沒必要說得那麽誇張吧,多夢心想。
“不過,這下子我總算明白了。為什麽西格瑪公司那麽想得到這個地球儀,原來是因為這個秘密呀。”
“大概是吧,所謂秘密,並不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情,而是少數人才知道的事情。至少倉橋家的那些人知道這個地球儀是什麽東西。如果單純是個看見幻影的裝置,應該沒必要花費那種程度的金錢和功夫吧。”
如此推斷下來,這個地球儀果然是一個大門。是否應該再照射一次月光來確認看看呢?周一郎絕不是個優柔寡斷的人,惟獨這一次他實在困惑不已。他在某些事情上,比方說外甥女的教育問題,確實有獨到的見解,然而麵對這個偶然得到的奇妙地球儀卻毫無主張和把握。為了減輕周先生的困惑,多夢開口說道。
“弦月堂的老婆婆是向什麽人買下地球儀的呢?要是知道這個就好了。”
“沒錯!”
如此說來,擁有這個地球儀之正當權利該屬於誰呢?對於周一郎而言,那是他想都不想要的權利。說實在的,隻要不是和他太有緣份的西格瑪集團,什麽人都好,他寧願把地球儀廉價賣掉,從這些麻煩之中全身而退。弦月堂的老婦人所聲明的“不接受退貨”,確實是個明智的主張。
“我看,不如先把這個地球儀用布巾包起來,收進儲藏室裏麵,接下來的事情等明天再看著辦吧。”
事到如今,也隻能暫且作出這樣的決定,此時,異樣的巨響劃破寂靜,一瞬的發愣之後,周一郎立刻明白,那陣尖銳地穿透耳膜的聲音是玻璃碎裂之叫喊。
Ⅲ
“多夢,躲到沙發後麵去,不論發生什麽事情都不可以出來!”
下完嚴格的命令,周一郎站了起來。事態急速地逼近現實次元,反而令周一郎的精神為之一振。多夢似乎說了什麽,隨即沉默地點點頭,依照周先生的指示躲藏至大沙發的後方。她一手抱著電話,一手抓著地球儀的底座,做好隨時都可與警方聯絡之準備。
周一郎手持火鉗奔出庭院。藍銀色的月光將未經整理的庭院封閉在一片寒冷之中。庭院的對麵被覆蓋在一橋大學校園的樹木所投射而來的漆黑影子之下。那片巨大而濃密的影子一端正好落在庭院的地麵上。忽然間,影子的一部分剝離並開始移動,周一郎的前方站了一個人影。從容不迫的聲音宣告著入侵者之存在。
“這位就是白川周一郎先生吧。”
“吧”這個語尾助詞,柔軟而又奇妙地傳達著一種質地黏膩的惡心感覺。周一郎的聽覺神經頓時起滿了雞皮疙瘩。眼前所佇立的這名男子,是另一個世界的人類。並非穿越空間大門好不容易才能抵達的那個異世界,而是與周一郎和多夢所存在之世界位於同一個平麵上,但是置身場所卻毫無交集之人。會與這種人接觸的隻有散發著腐敗臭味的那種人而已,若非暴力集團的首腦就是追逐權利的政客。
“你是什麽人?”
“不過是個小角色,一個使者罷了,算是微不足道的下人吧。”
“你的老板是誰?”
“老板可是個紳士呀。嗬嗬嗬,沒必要把自己的手給弄髒,上流社會的知名人士都戴著絲手套呢,所以我們這種藍領階級隻好戴上作業手套來處理汙泥囉!”
“你所謂的知名人士就是西格瑪公司的高層吧!”
“你剛剛說什麽?抱歉,我英文差得很呢。我是那種連IT和ET都搞不清楚的舊時代人類呢,嗬嗬嗬。”
周一郎這才知道,所謂殘忍的笑聲是確實存在的東西。甚至連濕潤強韌的舌頭在口中“吧嗒吧嗒”作響的聲音,都仿佛聽得一清二楚。男人隻有身高較周一郎矮了一些,但是在身體容積方麵絕對毫不遜色。厚實而立體的身軀仿佛有一股能量呈波浪狀地放射出來,臉上的一部分似乎閃耀著光芒,那應該是銀框眼鏡反射月光所造成的現象。
“別緊張,我今天晚上隻是來打聲招呼而已。兩手空空地前來拜訪真是不好意思呀,下次我一定給你準備個禮物。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應該就在一月四日吧。”
一月四日這個日期蘊含著重要意義,那不就是和那通奇怪電話的主人相約見麵的日期嗎?
“白川先生,聽說你以前是東洋報社的職員哪。那家報社也挺莫名其妙的,說什麽直呼罪犯的姓名是不尊重人權,但是卻又把受到性暴力殺害的女童臉部照片大大地刊登在版麵之上,被害人的人權似乎是愛怎麽樣就可以怎麽樣哦。”
“……”
“弄的不好的話,說不定令外甥女的照片也會被大篇幅地刊登在《東洋日報》的版麵上呢。不知好歹的保護者,往往會給孩子們帶來惡果呀。”
“你敢動我外甥女一根寒毛的話,我就……”
周一郎在對答的同時,內心不禁顫栗不已。這個男人知道多夢的存在,周一郎明白自己的擔心已經成為事實。預測命中實無任何喜悅可言,因為最惡劣的現實正包圍著周一郎,並且一步步地將他緊緊勒住。顫栗歸顫栗,此刻的周一郎無論如何都不能示弱。
“我明白了,一切都是你們的陰謀對吧,包括那通電話也是。”
在周一郎的怒吼之下,入侵者的表現可謂是笑裏藏刀這四個字的寫照。
“你可別太高估我了,像我們這種人不過是執行部隊罷了。辛苦危險陰暗汙穢,可憐兮兮的勞動者,能用的隻有身體而已。陰謀策劃都是上層在做的事情。不久之前,我好象才說過類似的話嘛。”
俗話說,會叫的狗不會咬人。饒舌的人理應是沒什麽好懼怕的才對。但是任何事情都有例外,而這個男人就是個例外。性格和算計造就了這個男人的多話,並且以此為精神攻擊的武器來壓迫對方。在以實力決定勝負之前,這個男人就先占據了有利的位置,然後再好整以暇地將對手玩弄欺淩至死。拿著火鉗的周一郎的手,就像是被綁住了一樣動彈不得。
“希望你我都能過個好年呀。正月裏想到哪個溫泉去度個假倒也無妨,千萬要記得回來喲,這年頭被人放鴿子還能心平氣和的人已經不多了呢。”
男人的右手原本一直插在長褲的口袋裏,此時忽然緩緩地伸了出來。周一郎誤以為那是一支手槍而全身僵硬了起來,然而男子手上抓著的卻是一根釘子,又粗又長的釘子。注視著周一郎的同時,男子嘴角兩端翹了起來,形成了一個紅色半月形的笑容。一個難以形容聽來極不舒服的聲音響起,男子用鐵釘刺著後麵窗戶的毛玻璃。
“挺堅固的玻璃呀,令外甥女的臉蛋,肯定比這塊玻璃要柔軟多了吧。”
“哎呀呀,好可怕的表情啊。看來是我待得太久,惹人嫌了呢,那就告辭了。再次祝你過個好年。”
男子把鐵釘收回口袋裏,微微行了一禮。
“別忘了你們隨時都在我的監控之下,就算逃走,我也一定會追到天涯海角。到時候不光是奪走地球儀,還會給周一郎和多夢一個厲害瞧瞧。”這一切的宣示,全都在男子的行動之中展露無遺。
男子稍微地助跑了幾步便躍上石頭圍牆,輕輕鬆鬆站上石牆之後,他轉過身來再次向周一郎行了一禮,才跳到牆外消失無蹤。
周一郎茫茫然地站在深夜的庭院之中。剛剛是茫然地坐著,現在則是茫然地站著。假設這是第一幕的話,周一郎算是在慘敗之中落幕。不但如此,第二幕根本就無法保證能否將失地奪取回來。突然間,他把火鉗向院子裏丟了出去,一邊奔回家中一邊喊著多夢的名字。客廳的窗子打開,傳來一聲活力十足的回答,周一郎這才鬆了一口氣,那個男人確實隻是來打招呼的而已。惟一的損失隻有倉庫的一塊玻璃,至少今天晚上,已經安全了……
從白川家圍牆上跳下的男子,在黑暗的路上朝著大學路的方向前進。通過大約三戶人家的門口之後,前方的小巷口出現了另一個人影和他並肩而行,這就是曾經出現在弦月堂的二人組。持有釘子的男人是廣川,現在出現的這個則是鍋田,兩人走著走著,鍋田開口問道。
“怎樣,那件事情,你想過了嗎?”
“多餘的事情還是少想為妙。”
廣川僅止於表麵的溫和,透露著一種滲出毒液之恐怖。換成是一般人,想必在感應到那種毒性之時便會全身起雞皮疙瘩地倒退三步。然而鍋田粗獷的臉上卻隻閃現過一個無聊的表情,完全察覺不出一絲一毫的緊張。達了一個和他巨大身軀相當不協調的小小嗬欠之後,他再度開口。
“委托人並沒有確實告知商品的價值,沒錯吧。我們隻不過動了點小小的腦筋罷了,應該沒理由受到責怪才對。”
“真是個難題呀。委托人的一貫信賴和一諾千金,你會選擇拿一個?”
“西格瑪早已大大不如上代仍健在的從前了。”
“話雖如此,也不致於今天或是明天就崩潰了吧。”
“誰知道後天會怎麽樣呢?”
“喲,你也有這麽敏銳的時候啊!”
廣川抿嘴一笑。
“楓子小姐的這個小伎倆實在有點愚蠢。要是一開始就闖進那個房子裏把地球儀搶過來,事情老早就解決了。”
“在今晚之內解決的辦法也不是沒有呀。”
鍋田語氣平淡,但顯然認為廣川的做法太過迂回,廣川輕輕地搖頭否認。
“對付那家夥絕對不能急噪,反正期限是在過完年的一月四日,在那之前我們沒理由下手。得等到那邊有露骨的違約行為才行呀。”
這個男人似乎隨身攜帶著一種詭譎而扭曲的幽默感,這和他的殘忍是一體兩麵的東西。向死刑犯預告行刑日期以帶給對方恐懼,這種事情對於這個男人而言,或許是一種難得的娛樂吧。
“我希望他們盡可能別被絆倒,堅定地走在人生的道路上。那邊的人也是一樣,能夠在有限的日子裏盡情地生活,也是一樁美事吧。”
嘴裏吐著嘲諷人生道路之台詞,廣川和鍋田並肩在夜晚的道路漫步離去。
Ⅳ
十二月二十八日傍晚。西格瑪集團依照慣例舉辦了年終派對。會場地點就在距離西格瑪總公司大樓不遠的赤阪西格瑪飯店。集團創立者一家,也就是倉橋真廣和夫人,以及倉橋楓子之出席是一向的慣例。派對開始之前,楓子在休息室裏喝著咖啡,與平嵨交談。
“那天和今天一樣,正好是十二月二十八日。假如那個時候沒到紐約去的話,或許就不會知道那個地球儀的事情了。”
“這都是命運的安排吧。”
無視於平嵨的庸俗見解,楓子陷入了回憶當中,雖然夢幻的表情和這位性感的中年女性並不相稱。
“祖父停留在紐約的那一年是一九六二年,當時的總統是J肯尼迪。那個時候的美國是多麽地生氣蓬勃啊。不論世界或是未來全都掌握在他們的手中。”
楓子一度閉上的雙眼,以微笑的形狀再次開啟。
“現在這個世界已經沒有支配的價值存在了,未來也隻會越來越黯淡而已。我早就放棄了這個世界,讓我們把目標放在更具有支配價值的世界吧。”
“這麽做的話,上代在天之靈一定也會感到喜悅的。”
平嵨熱切地表示讚同。
倉橋浩之介生前對神秘學相當愛好,這件事情隻有極少數人才知道。阿道夫希特勒也相信占星術,而且近來在日本廣受政界和財經界人士信仰的預言家亦頗富聲望。權勢越是巨大,仿佛就越需要一個能夠依憑之精神權威。它可能是正規的宗教或是意識形態,也可能是引人質疑的超自然或是心靈力量。當一個人對於自己本身的判斷力或洞察力越來越失去自信的時候,總是希望能夠依賴著誰,希望能夠得到指示,希望有人對自己說“你是對的”。或許就是這樣的一種心態在作崇吧。
“平嵨,那兩個人應該不會脫離你的控製吧?”
“您是指鍋田和廣川嗎?就我所知,他們應該不會做出什麽不自量力的事情才對。”
提到這兩個名字的時候,平嵨的口氣完全不帶有親切感。平嵨確信自己是個正常的社會人。選舉必定投票給執政黨,毫不懷疑日本經濟會永遠繁榮下去,對企業盡忠,是個謹守符合社會地位之言行舉止的模範國民。正因為如此,這樣的意識造成了他內心對鍋田和廣川之厭惡。這兩個家夥根本稱不上是人。他們沒有資格受到自己這種紳士的平等對待,他們隻是兩條狗而已,自己僅僅是為了給予命令或飼料才與他們接觸。
平嵨的這種心態,鍋田和廣川老早就察覺到了。倉橋浩之介也是以這樣的態度對待他們,但他們卻認為那是理所當然,畢竟浩之介是一個無可匹敵之巨人呀。然而身份不過是浩之介底下一個傭人的平嵨,竟也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來和他們接觸,簡直是可笑到了極點,隻是平嵨對於此事似乎渾然不覺……
派對就這樣開始了,飄蕩在會場中的氣氛總覺得像是公事的延長。上代浩之介生前的時候,整個會場都洋溢著一片熱情同誌的結合感,但是現在僅僅是徒有形式的散文式集會罷了。
真廣穿著一套灰色的三件式西服,楓子也沒有換上華麗的禮服,而是穿著一襲象牙白的兩件式套裝。既然創業者都這樣了,超過二百名的出席者便無人盛裝打扮,完全是下班之後直接過來參加的便服姿態。派對應該會照慣例開始,照慣例進行,然後照慣例結束,出席者大多如此預測,隻是多數派的預測在過了七點的時候便遭到推翻,真廣和楓子在會場一隅不知道開始說起什麽的畫麵,在場有好幾個人都看到了。由於兩人之間的談話毫無其他人插嘴的餘地,因此旁邊的人都識相地保持著一段距離。
對話內容談不上戲劇性,一向相當疏遠的兄妹兩人,在夾雜著冷嘲熱諷的對話之中,語氣漸漸地變得激烈,內容也越來越辛辣。對於當事人而言,這也是意料之外的演變吧。
“你是不是得了健忘症呀?現在倉橋家當家的是我不是你啊!”
“這應該非常明顯吧,故意大聲強調,隻會貶損你自己的價值而已呀,哥哥大人。”
一句鄭重的“哥哥大人”,其中顯然蘊藏了無限的侮蔑,帶著心結成長之人對於侮蔑尤其敏感。妹妹的意思,真廣正確無誤地完全解讀。如果他在事業方麵能夠發揮出這種程度的正確洞察力,他肯定會受到萬人認可而成為巨人倉橋浩之介獨一無二的繼承人。隻可惜事實並非如此。真廣察覺到聚集在他們兄妹身上的視線,那是充滿了好奇、關心、憂慮之視線。不論是多麽無趣的舞台,他們絕對是主角。
“我有權力解除你的董事職位,讓你變成一個沒有工作、流落街頭的中年女人。你要是再不知分寸地大言不慚,我一定讓你知道厲害。”
“聽起來好象是黑社會老大的台詞呢!”
性感的嘴唇奇妙地歪斜著,楓子吹起了嘲笑的口哨。真廣的臉部肌肉抽搐,他個人的權威和人格完全無法令楓子懾服。而浩之介的名號,在他們兄妹之間根本毫無用武之地。雖很想揍她幾拳,卻因為得顧慮到旁人的眼光,隻好作罷。明知道無法令楓子心服口服,最好還是沉默為上,但是倉橋真廣就是做不到。
“楓子,你……”
一聲吼叫之後,真廣的表情忽然發生了劇烈轉變。睜大的眼睛裏布滿血絲,眼睛裏的微血管破裂,真廣張開的雙手捂著胸口和腹部向前傾倒。由於楓子反射性地向後退開,真廣於是整個人撲到在地,好不容易才以雙手和雙膝將身體撐了起來。從站在數步距離之外遙望這一幕的西格瑪集團員工的眼中看來,那是多麽怪異的一幅景象,看起來就像是真廣跪在地上向楓子參拜一樣。
真廣高聲發出痛苦的喊叫,那聲音經過地板、牆壁、天花板之反射,就像是歌劇名伶的獨唱般地回蕩在四方。仿佛被無形的鞭子擊中似的,人人都直起脖子,將充滿恐懼和驚愕的視線之矢集中在西格瑪集團的統帥身上。現場重複地響起了叫喚醫生的呼喊,同時還有好幾個人向外奔出。
第七章逃亡、追蹤、野心
Ⅰ
西格瑪集團總裁倉橋真廣於年終派對的宴席上,因急性肝衰竭發作而緊急住院。這則新聞發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十二月二十九日,交通機構已經恢複正常運作,同時年底返鄉的人潮也再次湧現,人們不論在身、心兩方麵都朝著正月順流急下。
白川周一郎之友人福永急著趕往車站,他的公司、午餐廣場由於以上班族群為生意對象,所以年底到過年這段期間為休業狀態。他目前仍是單身,不過和女秘書有著一段超出友誼的特殊關係,為了與她度過一個優雅的新年假期,他在熱海的高級旅館訂了房間。今天雖是出發日,他卻暫且放下了自己的事,跑來為周一郎他們送行。確定朋友身上發生重大事件的時候,以他那種熱愛驚悚和麻煩的個性,他實在很想奮勇同行,然而他實在無法拋下公司、員工以及戀人不管。在中央線的月台上,福永四處找尋著友人和其外甥女之蹤影。
開往山梨縣甲府之特快列車車窗裏,多夢發現了福永的身影。多夢的腿上懷抱著一個圓滾滾的包袱,這自然就是那個地球儀了,一共用塑膠袋和布巾包了五層。由於擔心直接接觸會有危險,所以才如此緊密包裹。除此之外還特別留意,讓底座部分能夠握著。
周一郎拉起了至今仍然是上下開啟的舊式車窗,和福永麵對麵。
“你是專程來這兒的嗎?勞駕你跑這麽一趟,我真是過意不去。”
周一郎相當感激。他是通知了福永,自己暫時有一段時間不會在家,但是並沒有料到對方會大老遠地趕來車站。首先,自己能夠弄到車票隻能說是鬼使神差,碰巧有人臨時取消了特快車的訂位。其次,作出動身的決定是在看到午間新聞之後,當他得知倉橋真廣住院後,才匆匆忙忙地想到這個計劃。
“當家主人倒下的話,倉橋家一定會發生騷動,一時半刻之間應該是無暇顧及地球儀才對。不過上麵的方針和下麵的意見不見得能夠一致。難保下麵的人不會為了搶功而魯莽行事。”
倘若是這樣的話,眼前就不得不暫且離開避避風頭,隻能逃走別無它法。將白川家要塞化等待敵人進攻,這個選擇是不可能的。盡可能地逃跑,在爭取時間的過程當中說不定還有發現活路的機會。還有一個極大的可能性,那就是一月四日這個期限之前,“敵人”或許不會采取最終行動,如果能在一月三日之前聯絡上“敵人”首腦也未嚐不是個辦法。不論是什麽樣的奇謀,或者是蠢策,不試試看又怎麽會知道結果如何?倘若試過而失敗的話……大概也沒那麽多時間後悔吧。左思右想之下,周一郎斷然地作出決定。
“這些我本來是打算用郵寄的,現在通通都交給你,一切就拜托你了。”
周一郎從衣服的暗袋裏取出一疊厚厚的信封,交到福永的手上。那是分別要寄給西班牙的伯父以及幾位朋友的信件,還有一張離家期間,委托福永管理國立那間房子的委任狀。如果是自己的房子大可放任不管,但那畢竟是伯父的家,周一郎不得不慎重對待。
“OK,放心交給我吧。我這兒也有東西要交給你呢。”
福永把一個信封大小的東西塞進周一郎的手中,塑膠袋裏裝著銀行存折和印鑒。
“資金是一定要的吧,把這個帶著。”
“不行,我沒有理由接受這樣的東西。”
打算歸還的手被福永推了回去。
“看清楚點,這不是你的錢哪。”
被福永這麽一說,周一郎再次看著存折,上麵寫著多夢的名字。麵對瞠目結舌的周一郎,福永佯裝咳嗽地清了清喉嚨。
“我早就料到你絕對不會接受這筆正當的顧問費。不過呢,討厭欠著人情不還這點,我和你是一樣的,而且我會這麽想,全都是受到你的不良影響呀。”
“可是……”
“你要想窮死在路邊的話盡管去吧,但是沒道理讓多夢也一起麵臨這樣的困境是不是?收下吧。如果你一定要還給我的話,就平安無事地給我回來。”
福永迎著多夢的視線笨拙地眨著一邊的眼睛,發車的鈴聲響起,在擴音器的警告話語之中,福永退到月台的白線後方。
“謝啦,我欠你一份人情。”
盡管是句老套的台詞,卻是周一郎發自內心之語。多夢向福永揮手道別,福永跟著列車走了幾步,不一會兒就被月台上的混雜人群給擋了下來,最後隻能目送逐漸加速的列車離去。
安穩地坐在位子上的周一郎和多夢,再次環視著感覺相當雜亂的車廂。
“一到年底,人潮總是特別多呢。”
“長程列車的話,應該不致於這麽混雜才對。”
這是趟沒有目的地的旅程,是為了逃避追蹤,爭取時間所做的移動。大致上應該是先搭上短程列車接著轉乘巴士、計程車,然後再隨便找個商務旅館或民宿住下來吧。
“今年的過年還真精彩呢。”
周一郎歎了口氣,抱著包袱的多夢轉過頭來仰看著他的側麵。
“周先生,你每歎一口氣,就會讓一個幸運溜走喲,我書上看到過。”
“是嗎?那我可得小心點兒。”
“多夢,這麽緊張刺激的新年是頭一次吧。和周先生在一起保證不無聊,很不錯吧。”
“唉,想想還真是不無聊呢。啊,不用不用,別客氣,謝謝。”
台詞的後半段是對著對麵座位的老人所說的。列車啟動的同時,老人也拿出小瓶裝的威士忌和魷魚幹開始了他的宴會,還熱烈地邀請周一郎喝一杯。老人乘著酒興一會兒抒發對兒媳婦之不滿,一會兒批評政府的農業政策,待酒瓶一空便立刻打起呼來沉沉地睡著了,真是標準的我行我素之人。
多夢抱著地球儀,想到了和它有關的種種事情。冬季台風離開之後的隔天早上,他們戰戰兢兢地將它放在太陽底下照射看看,然而出現的影子不過是平常的影子罷了,並沒有開啟什麽通往異世界的道路,似乎隻有月光才能夠開啟那扇大門。本來想等到下一個晚上再測試看看,誰知道二十八日的夜晚是個陰天,月光全都被阻斷根本到不了地麵,接著二十九日的晚上,就這麽搭上列車,連住宿的地點都還沒著落就出發旅行了。這的確是一個連自己都深切感受得到,充滿著意外變化的新年。跟著周先生以外的監護人一起生活、像平常人一樣上學的話,絕對不可能體會到這樣的經驗。
忽然間,周先生不知想到什麽有趣的事情而笑了出來,多夢看望著她年輕監護人的臉孔。
“怎麽了?你想到了什麽事情?”
周一郎腦中所浮現的畫麵,是他從地球儀投影在牆壁上之大門窺探著異世界的那一幕。黑暗當中隻見到一張臉和一隻手伸了出來,正在察看四周的狀況。那邊的世界若是有知性生物存在的話,想必會大吃一驚,感覺非常怪異吧,要是正好手持武器,冷不防地一刀砍下去也是理所當然,因為周一郎是一個異形入侵者。在他眼前所展開的究竟是什麽樣的一個世界呢?隻可惜那個時候好奇心的界限來得太早,但若換成一般人的話,肯定早在那之前就被挫折給擊敗了。
“多夢也很想看看另一個世界吧?”
“有機會的話……”
點頭同意周先生的話,多夢察覺心中的一股悸動。她應該避開深切危險的魔爪才對,可是期待的心情卻淩駕了恐懼和不安。這種感覺就像是平常生活所經曆不到的某種體驗已經等在前方,而她正在做著歡迎之準備,一種超越目前程度的體驗。或者多夢早已經變成一個過度的樂天派也說不定,盡管如此多夢仍然牢牢地抱著用布巾包裹住的地球儀,注意著周圍的動靜,她悄悄地對周先生說。
“我覺得每個人看起來都好奇怪喔。”
多夢隻是心直口快地說出她的想法,但是這句話聽在那些為了返鄉或者工作而搭上這班擁擠列車的人們耳裏,或許會相當排斥吧。
“不可以一直盯著別人看呀,那是很不禮貌的事情。”
周一郎雖然如此告誡著外甥女,但他自己卻也無法將視線轉離周遭。二十七日深夜,正確地說是二十八日淩晨零點過後,和周一郎對峙的那名可疑人物似乎並不在車上,周一郎暫時鬆了口氣,不過那個可怕的男人說不定另有同伴存在。周一郎決定還是隨時保持警戒為上。
就算周一郎再怎麽小心,要他留意一個素未謀麵的人物的存在並不容易。周一郎根本不可能知道,和他們隔了幾個座位,正埋頭閱讀體育報紙的那名壯年大漢有個叫作鍋田的姓氏。
Ⅱ
住院之後尚未失去意識之前,倉橋真廣低聲咒罵著妹妹楓子。
“倉橋家若是交到你這種人的手上,隻會被搞垮而已。你別以為這樣就是勝利。”
“你也別以為自己在倉橋家有多偉大,不過是個笑話罷了。”
這句話楓子並沒有說出口,她僅僅溫和地說了聲“希望你早日恢複健康”。用不著作戰她就已經成為勝利者了,世人對於勝利者之期望不外乎是寬容與謙讓,這點楓子相當了解。真廣的妻子名為綾子,她所生的兒子弘樹今年才十六歲,不論真廣如何焦急,他們都不是堪與楓子競爭之對手。
浩之介的兒媳婦和孫媳婦,都不是重量級政治家或者財經界人士的千金。比起和有權有勢的家庭聯姻以形成族閥勢力,他更擔心自己的家庭和事業會被外人奪取。尤其他自己亦曾置身政界,對於濫用權力中飽私囊的那些政客的所作所為實在厭倦不已。
“絕對不能與政治家聯姻結盟,那些家夥都是人心不足、妄想吞下大象的毒蛇,倉橋家的財產不能就這樣子給白白並吞掉了。”
因此,曾經說過此話的好之介為兒孫所選擇的新娘都是學者的女兒。真廣的母親是希臘哲學家的女兒,真廣的妻子則是佛學藝術家的女兒。倉橋家對於她們的娘家提供了相當程度的經濟幫助,但是完全不許她們插手幹預事業或者資產方麵的事情,而對方也不曾提出過這樣的要求。即便在眼前的狀況之下,真廣的妻子綾子似乎仍無反抗楓子之念頭,她惟一關心的就是丈夫的病情而已。
“事到如今,惟有請楓子小姐來代理真廣少爺的職務了。除此之外我們還能有其他選擇嗎?”
這是西格瑪集團董事會的一致聲音。他們之間甚至奇妙地醞釀出一股安心的氣氛。原本以為無可避免的骨肉之爭尚未展開就宣告結束,西格瑪集團也得以躲過分裂及肅清之命運。將來,在真廣的兒子弘樹成年之後,或許會有新的問題發生也未可知,就算是這樣也是十年以後的事情了。隻要半路上別忽然冒出個楓子的私生子,那麽楓子將權力和平禪讓給弘樹的可能性就非常之高。這對西格瑪而言也算是個圓滿的結局。暗地裏談論著這些事情的他們,當下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盡速商討如何為不幸的真廣“前總裁”籌備一場盛大的喪禮。
“情況惡劣的急性肝衰竭,最多撐個五天,真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個樣子。”
楓子坐在朝著自家前進的車內喃喃自語。即便是膽識遠遠超過哥哥的她,也不禁微微地感慨了起來。甩了甩頭,她開口對著同車的乘客說話。
“平嵨,我在想,那個銷聲匿跡的白川周一郎……”
“啊,那個男人有什麽不對勁嗎?”
“說不定他已經知道地球儀的秘密了。”
仿佛相當驚愕般的,平嵨向楓子提出異議。
“楓子小姐,事到如今已經用不著那個地球儀了吧。倉橋家和西格瑪集團的支配權已經是囊中之物。弘樹少爺還隻是個高中生,綾子夫人原本就是個外人,由您來出任統帥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情……”
平嵨叨叨絮絮地陳述著再明白不過的事實。打從一開始,他思考的射程就僅僅止於風子高居統帥之位而已。既然楓子無須抗爭就登上寶座,隻要她能順順利利地領導西格瑪集團,他自己也可以穩坐總經理之位置。事到如今,楓子應該隻想著如何處理這個世界的現實事務才對。然而楓子並不是這樣,對於平嵨而言之終點,在楓子眼中卻是個起點。
“這麽做的話豈不是半途而廢,不好吧。而且有一點我想不通。”
“想不通,您指的是……”
“在約定的一月四日之前,白川周一郎應該會安安分分的才對,為什麽突然間匆匆忙忙地逃走了呢?”
“唉,那種人反複無常,以我的能力實在難以判斷。不知道楓子小姐有什麽看法呢?”
平嵨巧妙地諂媚奉承,楓子並沒有費心去注意那些。
“一定有人自做主張地到白川家去多管閑事了吧。”
“啊,會是誰……”
楓子冷冷地對著困惑的平嵨下了命令。
“跟你在這兒說下去也說不出個結果來的,去把那兩個人叫來。”
“那兩個人”就是鍋田和廣川,事到如今已無反問確認之必要,平嵨雖然不希望他們和楓子直接接觸,但是也無法違抗命令。
應楓子召喚,廣川來到楓子住處。在女主人的質問之下,廣川爽快地承認事實,而且還毫無懼意地坦白說出,他還沒接到平嵨的指示就擅自前往國立的白川家,向對方提出了“親切的忠告”。
“你不覺得這麽做,對於將來的交涉會有所不利嗎?”
“什麽投機啦,算計啦,都是會失誤的東西嘛。美國之於越南,蘇聯之於阿富汗,不都是錯估得相當離譜嗎?偉大的人物尚且如此了,像我這種人會計算錯誤也是世間常有的事情呀。”
背地裏暗藏諷刺,與白川周一郎交涉的這件事情,楓子和平嵨的做法也並非全然無過。楓子心知肚明,但她並不覺得那有什麽好丟臉的,重要的是將來之事。
“你可得負起責任呀。”
“這是當然,那麽,您認為該怎麽做呢?”
廣川和悅地向女主人征詢意見,楓子從容不迫地回答道:“就用老辦法,把那個地球儀從白川周一郎的手中奪取過來吧。”
“采取什麽手段都可以接受嗎?”
“就用你覺得最適合的手段,我看你不像是那種會因為嗜好而無視於現實利益的男人,除非是我看走眼了。”
“真是慚愧,已故的上代也曾經說過類似的話。”
“你不認同嗎?”
“不,我是太感動了。那麽,我這就去執行總裁所下的命令。”
毫不做作,而且比誰都早一步改口稱呼楓子為“總裁”。廣川的阿諛技巧顯然比平嵨更上一層。畢恭畢敬地行禮退下之後,廣川坐進自己的車子裏,一手伸向車用行動電話。
“……辛苦你了,那對可憐的逃亡者還健在吧?嗬嗬嗬,那個寶貝現由小公主抱著……”
另一手則拿著筆在便條紙上快速寫著,那種用筆方式簡直就像是書法家一樣。
“放心吧,楓子小姐會負責善後的,她可是偉大的西格瑪集團的下任總裁呢,我們隻管安心地把事情辦妥就行了,對吧,夥伴。”
在仿佛滴著黏液的笑聲之中,廣川中斷了對話。
Ⅲ
楓子相當忙碌,之前她一直也非常忙碌,隻不過忙碌的內容並不相同。如何將倉橋家和西格瑪集團弄到手上,這些陰謀再也用不著了,接下來的忙碌,主要是關於如何妥善地運用這不費吹灰之力就落入手中的權勢和財富。以龐大的土地資產作為擔保,西格瑪就能夠從銀行獲得接近無限大之巨額融資。楓子打算使用其中的一部分,來實現祖父的遺願。廣川離開之後,她立刻傳喚了另一個男人來到她的住所。
這個男人名叫村鬆忠衛,本身擁有日本人之血統,但國籍為美國。原本是隸屬於海軍之職業軍人,在伊拉克和索馬裏累積了不少實戰經驗,擔任過中東某國家之軍事顧問,退役後還曾經於某大型石油公司擔任保全部長。東西冷戰落幕之後,他回到日本,在西格瑪旗下係統的高爾夫球場中居於副總經理之職位,但這隻是一個幌子。他其實是倉橋浩之介在晚年末期為了某個目的所雇傭,特地召回到日本的男人。年齡比楓子稍微年輕。眉毛很淡、眼睛大而有點上吊,總之就是那種會令人聯想起爬蟲類外星人的容貌,不過從另一角度上也可形容為具備男性化之精悍。
“楓子小姐,這次恭喜你了,不對,我太失禮了。”
這個男人不論日文或英文都相當流利,包覆在意大利外套之下的高大身材仿佛要撐破衣服似的極有分量。
“你確實是失禮了,這種話可是會反過來刺激悲傷的‘死者家屬‘喲!”
楓子一麵說著更加失禮的話,一麵以黏呼呼的眼神掃視過村鬆的健美體魄。過去楓子和村鬆之間曾經有過三次左右的男女關係。村鬆這一方,起初似乎曾有借著楓子的肉體來支配倉橋一家及西格瑪集團之野心,隻可惜楓子全然不當他是一回事,還滴水不漏地壓製村鬆的壯大,最後村鬆隻得棄甲投降,謹守自己應有的分際,扮演好擁有特殊技能的家臣的角色。
“我真是感到萬分抱歉。”
“那些話就用不著多說了,準備方麵應該沒什麽問題吧?”
以充滿自信的語調,村鬆開始報告。
“目前隨時都可以出動。隻要楓子小姐一聲令下,就算要在今天晚上占領首相官邸也毫無問題,隻可惜眼前連玩弄個小角色的機會都沒有。”
村鬆是指揮倉橋家私有軍隊的男人。火箭炮、無後座力炮、重型機關槍、裝甲四輪驅動車、地麵攻擊直升機,所有構成機械化步兵隊的必要武器及彈藥類全都一應俱全,資金來源當然是西格瑪集團。借由黑市交易的形態,那些歐美諸國販賣給中東及拉丁美洲的武器,想弄到手上其實非常容易。在這個時代裏,隻要資金足夠,想要組成一支能夠占領一個小國的私人軍隊並非不可能之事。
“此外還有傭兵一百四十名,其中日本人占了二十名,沒有實戰經驗的人半個也沒有。相當的酬勞是一定要的,但我想金額應該不會太高。”
稍事停頓之後,村鬆接著大放厥詞。
“就算和成吉思汗的蒙古大軍作戰,我們也一定會勝利的,隻要能夠利用時光機把我們送到那個時代的話……”
平嵨貌視地出言附和。
“真是可喜可賀呀,這都得歸功於火力和機動力呢。”
其實你的作戰指揮能力根本就比不上成吉思汗,平嵨暗自在心裏想著。這份意圖表現得相當露骨,然而村鬆卻完全不當一回事地笑了笑而已。
“連比薩羅那種流氓,都能以少數同誌的力量征服大印加帝國。若是以現代武力為核心,集結起那個世界的合作對象或者不滿分子,絕對能組成一支大軍,接下來就任憑我們宰割了。”
“能夠立刻集結那些傭兵嗎?”
“是的,隻要先將五萬美金匯入他們的帳戶就行了。”
“一共是七百萬美金吧,我立刻安排。”
此時平嵨插入了一個不似生意人而較接近於官僚式的疑問。
“花下這麽多的經費,真的有那樣的價值嗎?”
“資助哥倫布航海經費的西班牙王室,獨占了世界上多少的財富,這點你在世界史的課堂上沒學過嗎?平嵨先生。”
村鬆似乎對於西班牙的新大陸征服史相當精通。舉起一隻手,楓子製止了兩人之間的唇槍舌戰。
“你們都別說了,這件事我自有主張。對了,村鬆,有件事情我不太放心。”
起了個話頭之後,楓子接著將白川周一郎和地球儀的事情向村鬆說明。“奪回計劃都已經安排妥了不是嗎?應該用不著擔心吧。”對於村鬆的回答,楓子搖了搖頭。
“這邊的世界和那邊的世界,兩者之間的時間差異你應該知道吧?”
“是的,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邊的一天相當於那邊的四年對吧?”
“沒錯。這個世界的一日,在那邊是一四四○日,大約是四年的時間。假如那個白川周一郎比我們早一天去到那個世界的話,結果會怎麽樣?”
“他會領先我們將近四年的歲月呢。”
“多了將近四年的時間,豈不是能夠事先整頓軍備,鞏固對抗外敵之防禦嗎?”
“那也得有情報和進行的意願呀。”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們的計劃恐怕會產生變化。誰都不能保證那個男人不會把我們的計劃透露給那個世界知道,我最擔心的就是這一點。”
村鬆仿佛相當詫異,但他並沒有直接表達出不同的意見。斜斜地盯著平嵨的意思似乎在暗示著,你來說吧。其實無需村鬆的指揮,平嵨本來就打算抒發一下自己的意見。
“楓子小姐,您未免太過杞人憂天了。”
“是杞人憂天嗎?”
“第一,白川那個家夥不見得已經察覺秘密。第二,就算知道了,他也未必會進入那邊的世界。第三,假設他真的進去了,像他這種人又能做些什麽?我認為他什麽都做不了。”
平嵨列舉出幾個理由之後,村鬆故意拍著手表示讚同。
“沒錯,就是這樣。隻不過是個失業的記者罷了,沒必要給他過高的評價。”
再次斜眼望著平嵨,看見他一掃陰霾地點頭同意之後,村鬆繼續說了下去。
“那個男人生長在和平呆滯的日本社會,而且還帶了個小孩對吧?如果他真的去到了那邊的世界,結果一定是窮死異鄉吧。”
“搞不好連言語都無法溝通呢。”
“更別提他是個過氣的雜誌記者了。如果是軍事或武器專家那還說得過去,什麽小說家呀、記者呀,在現實社會當中根本就是沒用的代名詞。”
“他根本成不了氣候。況且上代所遺留下來的這份偉大構想,又豈是那種小人物所能想象的呢?眼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地球儀給搶回來。”
在兩名心腹你來我往的強調之下,楓子這才感覺到自己似乎太過多慮。
“這樣啊,或許真的是我想太多了。”楓子仿佛說服了自己般地點了點頭。平嵨再次開口。
“再怎麽說,都還有鍋田和廣川在後麵追著那個男人。那兩個人,姑且不論人品如何,至少在伎倆方麵還算是值得信賴,我們隻要等著他們把地球儀帶回來就行了。”
話一說完,楓子性感的嘴裏立刻擠出一句分不清是諷刺還是自言自語的台詞。
“等待我是無所謂啦,隻怕接下來就會出問題了。”
“您的意思是……”
平嵨困惑地眨著眼睛,這個時候村鬆的理解力顯然較強。
“換句話說,那兩個人會不會乖乖地把地球儀交出來呢?就是這個問題吧!”
“可是那兩個人並不知道地球儀的秘密呀!”
平嵨的反論隨即被楓子的話給推翻。
“他們並不需要知道秘密的內容。光是知道秘密存在這一點,就足夠用來威脅了。”
“啊,您說的極是。”
“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受到威脅更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了。桑戴克博士就曾經極端地說過這麽一句話,殺害卑劣的威脅者不能算是殺人罪。”
“桑戴克博士啊……”
試著表現出同感的平嵨根本不知道這位人物是何方神聖,笑的人是村鬆。桑戴克博士並不是一個實際存在的人物,而是登場於一部古典推理小說之中的人物,這點他正好知道。
“不管怎樣,這兩個人是該好好處置一下了。這件事就交給我村鬆來辦吧,楓子小姐?”
“一開始我就是這麽打算的,你自己看著辦吧。”
楓子露出一種毅然舍棄養膩的寵物的殘酷。她接著向平嵨下令,讓倉橋家的往來銀行準備好七百萬美金。當平嵨打完電話給銀行高層把事情辦妥之時,一封報告正好送達,那是聚集在真廣住院的醫院當中的董事,他為了對楓子表示忠誠,所以特地前來報告真廣的病情。
“因肝髒機能障礙而引起的低血壓仍然持續惡化,加護病房隻能盡量延續生命而已,而且也已經到達極限。真廣少爺恐怕撐不到除夕夜的鍾聲響完。”
看完報告之後,楓子麵無表情地將那張紙揉成一團,扔進波西米亞風格的玻璃煙灰缸裏,村鬆手持打火機的火苗一靠近,報告書頓時變成了單純的可燃性垃圾。即便是平嵨也不免心生幾分感慨。他鬆開了讓他喘不過氣來的領帶,口中喃喃地念著哀悼之詞。如果真廣沒有因病倒下,而楓子要發動政變的話,平嵨肯定會身先士卒地立於陣前,如今不戰而勝,他反而對敗者產生出同情來了。
望著煙灰缸裏燃燒殆盡的紙片,村鬆冷淡地發表感想。
“當家地位沒被拉下,就這麽死於現職了呀。人終歸是不可能不老不死的,能夠安安穩穩踏上旅途也是一種理想吧。”
楓子叼上希臘香煙將火點燃。
“看來哥哥到底是沒辦法實現祖父的計劃了,這件事情非得由我來完成不可。”
“上代的遺願,不,楓子小姐的大誌若是實現之後,接下來您打算怎麽做呢?”
平嵨提出質問之後,楓子隨即在一團紫煙當中信口回答。
“到了那個時候,西格瑪集團等等的也沒什麽好可惜了,通通都還給弘樹吧。”
平嵨驚訝得發不出聲音來,村鬆扭曲嘴唇露出苦笑,同時喃喃地說了聲“真是大方”。這句話並非嘲諷而是讚賞。即便是號稱世界巨大財閥的西格瑪集團,在楓子的眼中也不過是未成年者的玩具罷了。
“對了,如果哥哥的情況真的那麽嚴重的話,我這個妹妹可不能不到醫院去呀。村鬆,立刻進行部隊編組。平嵨,你先替我到醫院去打點一下。”
楓子叫來了住在家中的女傭開始化妝,男人們則急急忙忙地退出。走在寬敞的大理石走廊朝著電梯方向前進之時,平嵨歎了口氣。
“假使生在不同的年代裏,她肯定是個像慈禧太後一樣的人物吧。現在的日本,對於某種人物而言實在太過狹窄。就好象在金魚缸裏飼養鯉魚一樣,太勉強了。”
村鬆以一種玩笑似的感覺聳了聳寬闊的肩膀。
“來自於異世界的侵略,這樣的故事在美國的電視影集當中可說是毫不稀奇,但是反過來去侵略異世界的題材可就幾乎沒聽說過了。既然是難得的一項壯舉,不如讓它轟轟烈烈地成功,我們也可以分到小小的一杯羹,你覺得如何呀,平嵨先生?”
雖說是小小的一杯羹,畢竟也是來自於豪華而巨大的容器裏。滿腦子都是等待自己的富貴所散出來的眩目光輝,平嵨按下了電梯的按鍵。
Ⅳ
相同的十二月二十九日的晚上九點四十分,周一郎、多夢和地球儀,一起在架府車站下了車。當天晚上他們投宿於市內一間狹小的商務旅館當中,周一郎睡在加床上麵,雖然擁擠了點,至少平安無事地度過了一夜。隔天早上,三十日,他們來到車站前的旅遊中心,服務人員為他們介紹了一間位於南阿爾卑斯山的礦泉旅舍。
“這是件古老的旅舍,附近沒有滑雪場也沒有高爾夫球場,裏麵沒有溫泉,隻有以礦泉燒開的熱水。惟一的優點就是安靜,這樣的條件還可以接受吧?”
旅遊中心的服務人員再次複述了一遍,但周一郎似乎完全都不在意。像這樣什麽都沒有的旅舍,在過年期間自然還有空房,他們於是請服務人員代為預定了三十日到過年後一月四日的房間。多夢抱在手上的圓滾滾大包袱吸引了服務人員的好奇眼光,但對方並沒有過問。
踏出旅遊中心,周一郎為了慎重起見,決定多準備一些現金,由於正值年底,自動取款機的前麵大排長龍,幸好還是順順利利地領出一百萬。
從甲府轉換了三條路線的巴士,周一郎二人終於抵達介紹中的礦泉旅舍。這是一間完全有如“山居”二字所形容之樸實旅舍。客房似乎共有六間,不過除了周一郎二人之外,就隻有一對為了溫泉療養而投宿於此的老夫婦而已。他們被安置的房間包括裝飾平台在內共有八疊大,而且最起碼的電燈電視都有。麵向西方的外凸式窗戶可眺望寒冷的天空,以及山頭覆蓋著白雪的南阿爾卑斯山。
“好安靜喔。我反而覺得耳朵好象要耳鳴起來了呢。”
“是啊,在旅遊中心的人不是說過了嗎?這是惟一的優點。”
經營旅舍的老夫婦在招呼方麵雖然不怎麽熱烈,但是身為服務業者所應該做到的事情卻並不馬虎。在放置於房間裏的熱水瓶裏注滿熱水,茶葉散發著香氣。如果這不是趟避難之旅,也許可以悠閑地舒展筋骨,完成一篇左右的短篇小說。周一郎啜著茶水,隔著窗戶眺望著銀灰色的冬山。遠離都會之喧囂,當山間的寂靜如春潮般緩緩地湧上之時,一股“簡直太荒謬了”的氣氛在周一郎的心中蠢動。拋開五光十色的繁華生活,來到山中眺望著冬空和冬山的景色,他開始有種“這一切的危險是不是自己的胡亂猜疑”的感覺。說起來,日本的企業和政府機構不也常常傳出脅迫百姓的事情,不過直接訴諸暴力的例子並沒有那麽多。冬季台風遠離的那個夜晚,在院子裏威脅周一郎的入侵者,會不會隻是單純地想恐嚇他們一下,並沒有要實行的意思呢?
“……不,別傻了。”
小老百姓的和平願望被周一郎拋諸腦後。“敵人”等於西格瑪,而他們的交涉方式從來沒有一次是明快而誠實的,總是有內幕存在,而且還越來越高壓式,就算有心要相信他們是紳士,對方也由不得你不相信啊。
帶著地球儀行動究竟對狀況是有利呢?還是恰好相反?這點周一郎也無法做出判斷。身邊帶著那樣的東西,很可能反而令自己成為目標,也可能令目擊者留下印象。雖然也有另一個選擇,就是把地球儀留在家中光是人消失無蹤,“趁沒人在家的時候盡管把東西拿走吧。”然而這種做法不管怎麽說都不是和平主義而是失敗主義。這個地球儀固然是一個令人困擾的存在,但它同時也是最後的一張王牌。“敵人”一心想得到地球儀的理由不可能是為了將它破壞,既然如此,這個地球儀在最後關頭成為多夢和周一郎保命符的可能性就更大了,隨時帶在身邊看來應該是正確的做法吧。
暫且得以冷靜下來有時間從事思考,新的疑問便迫不及待前來敲著周一郎的腦細胞大門。“敵人”想得到這個奇妙的地球儀,那是因為這個地球儀是製造出通往異世界大門之裝置。但是,他們為什麽想得到通往異世界的大門呢?理所當然,一定是想穿越那扇門到異世界去吧。那麽到達異世界的他們究竟有什麽計劃呢?想要探索異世界嗎?如果那邊有居民的話,難不成會和平地與對方締結友好條約嗎?如果真是這樣倒也無妨,隻可惜那是不可能的。“敵人”不惜訴諸脅迫這樣的手段也要將地球儀占為己有,目的就是要獨占其中的秘密。之所以不願公開,一定是為了某種不良的企圖,這與小老百姓守護微薄的隱私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國家、企業、甚至是犯罪組織假稱保守機密而對人民所做出的威脅,都是為了隱匿惡行,這麽一來,西格瑪公司想做的事情,莫非是支配異世界嗎?那些家夥,從極端的角度來看,該不會正在計劃著以武力進行單方麵的侵略吧?目前在這個世界裏,確實已經有好幾個這樣的例子存在……
“周先生,很冷嗎?”
身旁響起多夢擔憂的聲音,周一郎這才察覺到自己正不由自主地顫抖著。
××××××
“我已經打探到他們的下落了,用不著慌張。”
以低沉聲音說話的人是大個子鍋田,地點在甲府市內一家整晚營業的餐廳酒吧。隔著桌子重複地點了二次頭的人是廣川,他在三十日中午從新宿出發,來到甲府與鍋田會合。追蹤這種外行人對他們兩人而言實在是易如反掌之事。
“既然要做,就做得徹底一點吧。可別讓對方和雇主給小看了,否則這筆生意就做不成了呀,嗬嗬嗬。”
廣川揚起了一陣洋溢著愉悅的笑聲。鍋田並沒有作答。他知道,廣川現在一定在想象著如何將粗大的釘子刺入少女水嫩的肌膚並將它撕裂,那種沾滿血腥的期待令廣川幾乎到達渾然忘我的狂喜狀態。
第八章遙遠地越過夜半
Ⅰ
西格瑪集團統帥倉橋真廣的呼吸和心跳之永遠停止,是在這年的十二月三十一日下午六點四十分,這種急性肝衰竭的劇烈程度,以及死亡率之高是眾所皆知的事實。西格瑪集團旗下各公司的重要幹部對於統帥之死都早有預料,因此到目前為止並沒有任何人做出驚慌失措的舉動,應該也沒有積極地展露喜悅之人,隻不過大部分的人在依循禮節正襟哀悼的同時,心裏難免開始想著接下來的事情。說的具體一點,在楓子所主導的新體製之下,他們能夠占到什麽樣的位置。這可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有這種想法的他們不能說是不忠,畢竟真廣已經死了而他們仍然活著,自己的將來如何是第一個不得不思考的問題,他們一麵匆忙地進行各項事宜,一麵低聲地交換意見。
“喪主理所當然是由弘樹小少爺出任,那治喪委員長呢?”
“找執政黨的磯山議員如何?”
“如果是這樣的話,該怎麽安撫久保田議員?政治家太難搞了,還是從財經界找人吧。”
“還有朋友代表呢,不拜托個什麽人擔任也是不行的。”
“悼詞部分就安排七個人,不,八個人吧。唉,原本以為今年比往年來得安穩多了,沒想到最後還是來了個台風呢。”
繼續說下去的話就太失禮了,所以他們並沒有把話說完。台風離去之後,新時代就來臨了,這是他們心中共有的默契。由女性出任財團主席或許不為財經界首腦所好,然而這並非政變結果,因此旁人也無從幹涉,即便是有所幹涉,楓子也會一拳將它揮開吧。
為了葬禮事宜而忙碌奔走的董事之一平嵨,在自己分擔的工作告一段落,來到醫院大廳喝著罐裝烏龍茶的時候忽然聽見有人叫他,叫他的人是村鬆忠衛。他首先向平嵨報告,他已經派了部下監視鍋田和廣川,兩人的行蹤都已在掌握之中。
“雖然說在哪裏都可以進行處置,不過我還是希望能夠隨時掌握住一切的行動。”
“你很謹慎嘛。”
平嵨高傲地回應著,兩手不知不覺地把玩起已經喝空了的烏龍茶罐。
“你該不會隻是來告訴我這件事情的吧?”
“當然不是。等地球儀一到手,第一個晚上,我就會入侵那邊的世界。應該不致於太過倉促,但要是失敗的話,大不了重新籌組更強大的陣容就行了。”
“你已經料想到失敗了呀!”
“開什麽玩笑!”
村鬆一笑置之,平嵨接著說起一段奇妙的話。
“到目前為止,我們總是以‘那邊的世界’來作為稱呼,依我看,該是換個稱呼的時候了,我想了好幾個名字呢。”
“哦,是什麽?”
“西格瑪世界,或者是倉橋樂園,還可以吧?”
“這個嘛……”
“再不然,借楓子小姐的名字一用,叫做楓之樂園也不賴呀!”
“唉,這個就別提了吧。”
一臉強忍失笑的表情,村鬆開始說起重要的事情,內容如下麵所述。
完全武裝的傭兵部隊不可能在東京的正中央移動,必須找個不引人注目的場地來存放武器彈藥,集合尚未武裝的傭兵隊員,讓他們在那裏進行武裝戒備之後,再送往那邊的世界。關於場地和運輸方式的確認,務請在一兩日內準備完成。
聽完之後的平嵨露出一臉驚愕的表情,真是個充滿意外的除夕和元旦呀。然而,隻要是身為西格瑪的重要幹部就沒有除夕和元旦假期可言。既然無論如何都得忙碌,與其把過去之人從現世送走,倒不如竭盡所能地為新的支配者奉獻來得明智。
“知道了,我會盡速處理的。”
西格瑪公司擁有廣大的倉庫用地,員工用運動場,甚至還有私家用運輸直升機,想要不引人注目地集結人員和物資並非難事。
“那就拜托你了,這段期間我還有其他的事情要辦呢。”
村鬆相當冷靜沉著,從外表上完全察覺不到一絲一毫在一兩日內即將指揮傭兵隊實際作戰的緊張。這究竟是膽識過人,還是缺乏認知力所造成的輕忽事態?平嵨實在難以判斷,而且不得不毫無頭緒地開始奔走。為了實現上代與楓子之夢想,這是他所分配到的任務。
××××××
不論在東京還是南阿爾卑斯,隻要是在“這邊的世界”裏麵,時間的遷移應該都是均等的才對。南阿爾卑斯在火山國家的日本相當罕見,是個沒有火山的高山地帶。位於這座山脈懷抱當中的礦泉旅舍迎接了一個安穩的除夕。毛衣上罩著旅館所提供的短褂,雙腳伸進下嵌式的被爐裏,一邊喝著啤酒一邊賴洋洋地眺望著電視裏的曆史連續劇精華篇,感覺好象逐漸溶入了深邃的寂靜當中。多夢對於出乎意料的雅致晚餐當中的甜點特別喜愛。那是一道淋上自製優酪的杏桃冰沙,有著緩緩滲入牙齒的冰凍口感,甜度恰倒好處。吃完甜點,把餐桌撤掉之後,多夢一時之間無事可做。
“總覺得好祥和呢。”
這時多夢反而有種難以平靜下來的感覺。同住在旅舍當中的老夫婦也一樣安靜地窩在房間裏麵,簡直就像是間無人旅舍。帶來的兩本書早已看完,以礦泉加熱的浴池,一天泡上一次對多夢而言就足夠,這下子多夢總算明白了。正因為這間旅舍什麽都沒有,所以楓葉的季節一過客人就不來了。今年雪下得少,所以銀白色的雪頂還沒下降到這個地方。和周先生一起生活以來,多夢幾乎很少有感到無聊的時刻,然而曆史劇的精華篇實在乏味,多夢真的無聊極了。不如到屋外看看,前天夜裏的星空濃密地令人驚訝。周先生教過的冬季星座,怎麽看都看不厭煩呢。出了房間,多夢先繞到玄關穿上鞋子,然後從院子裏走到草地上麵。這天晚上雖然是個月夜,但是雲朵不時匆匆流過,就環境而言並不適合觀看星象。在草地上繞了五分鍾左右,正失望地打算回房的時候,忽然察覺到人影的存在。不知從哪兒冒出一個男人,阻擋在多夢和旅館建築物當中。這一瞬間,多夢的時間刹時與無聊完全絕緣。
“你好啊,小妹妹。”
仿佛攙雜著泥漿的汙水在鍋裏煮沸似的聲音。多夢的神經全都起了雞皮疙瘩,周一郎第一次聽見這個聲音的時候也有同樣的感受。若想平安幸福地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去的話,有一種對手是絕對不能遇見的,對於多夢和周一郎而言,這個聲音的所有者正是這樣的人物,這個事實不用借由理論或是理性,多夢就領悟到。
“要有禮貌,別人向你問候的時候,你也得問候回去。”這樣的生活倫理,多夢故意不予理會。她沉默地背向男子,接著便一鼓作氣地向前奔出。一定得趕快通知周先生才行。然而才跑了三四步,她的腳就踢到石頭,雖然不致有受傷之虞,但卻足以攪亂她狂奔的氣勢。失去平衡的多夢猛地向前撲去,好不容易才勉強站穩腳步沒有跌到在地,後方伸來一隻手,抓住多夢的左肩,不詳的惡意偽裝成笑聲,向少女傾盆降下。
“哎呀呀,這樣是不行的喲,小妹妹。別人問候你的時候要禮貌的回答,這個學校沒教過你嗎?”
“放開我!”
多夢原本打算放聲大叫,沒想到發出來的聲音竟微弱地隻能勉強觸及人類的可聽範圍。那個男人,名字叫廣川的男人,看起來隻是輕輕地抓住多夢的肩膀,然而多夢卻像是被吸盤給黏住了似的,完全動彈不得。
“我事先跟你舅舅說過了呢,這麽沒禮貌該不會是舅舅教出來的吧,真是傷腦筋的一家人哪。”
一湧而上的憤怒為多夢的舌頭注入力量,她發出聲音。
“那又怎樣?反正周先生本來就是固執倔強好辯嘴巴壞不關心流行愛把手帕揉成一團,而且還是個失業者呀!”
“哎喲喂呀,簡直連半個優點都沒有嘛?”
多夢原本想接著說,除此之外全部都是優點,但是又覺得沒必要跟這種人多說,所以並沒有回應。忽然間,男子的右手動了一下,他的指尖滑過多夢的臉頰。
被男人手指所碰觸到的皮膚在刹那間腐爛崩潰的錯覺同時在多夢的腦海中形成。多夢猛打了一個哆嗦,原因除了恐懼之外,主要還是來自於生理上的厭惡反應。她覺得這個男人的皮膚之下仿佛有著一層毒蛇的皮,不過這種說法對於毒蛇而言似乎是個侮辱呢。男子的右手繼續移動,來到多夢的眼前,他的指間夾著兩根又長又粗的鐵釘。男子將兩者互相摩擦,一曲令人不快的瘋狂旋律頓時回蕩在夜之原野。
Ⅱ
這天夜裏,令多夢相當失望的雲的動作毫無秩序,一會兒藏住月亮一會兒又將它解放,地麵上的明暗也隨著不斷變化。多夢走出旅館雖然還不到十分鍾,但是外甥女不在視線之內總是令周一郎感到不安。就這樣,外出尋找多夢的舅舅的聲音,將事態進一步地向前推移。
“多夢,怎麽了,你在哪裏呀?”
“周先生,千萬不可以過來!”
多夢反射性地大叫出來,並且立即頓悟到自己的失敗而恨不得把舌頭咬爛。對於周先生而言,“千萬不可以過來”的叫喊遠比“快來救我”的呼喚更具有吸引力呀。就在周一郎正打算奔向外甥女身邊之同時,他也察覺到一股危險,於是他停下腳步,在困惑之中思索對策。
“多夢,等我一下,我一定會去救你的。”
“哎呀,小妹妹,謝謝你的幫忙,這下子我可省得費功夫去叫他過來了。”
廣川從喉嚨裏發出笑聲。多夢則相反地像是要哭出來了一樣,自己怎麽會做出讓這種男人嘲笑的蠢事呢?真想狠狠地揍自己一頓。周先生想靠近卻又不能靠近,在無法守護多夢的自責念頭,以及對於廣川的卑劣所產生之憤怒,這兩種情緒的夾擊之下,他隻能呆立不動。
慢慢地,廣川開始玩弄獵物。
“白川先生,你可真令人傷腦筋啊。怎麽在正式交易之前就逃跑了呢?拜你所賜,我的元旦假期不但泡湯了,而且還不得不像這樣子在三更半夜裏出來工作呢。”
“放開多夢!”
對於一無所長的周一郎之要求,廣川理所當然地僅僅以冷笑回拒,周一郎好不容易才克製住內心的焦躁,沒有不顧一切向前衝了過去。
“你們不是還有一個人嗎?別裝神弄鬼了快出來吧!”
在弦月堂的客戶資料上留下記錄的男人不止一人,不論他是田中還是鈴木,總之以手臂從身後箍住多夢的那個男人,應該還有一個同黨才對。廣川以浮現著冷笑之嘴形開口說話。
“哎呀呀,被發現了嗎?那就沒有辦法了……”
廣川身旁的夜氣一陣騷動,鍋田的龐大軀體現身。假如周一郎不顧一切衝了出去,當場和對方扭打成一團的話,結局想必是頸骨折斷,而所有的麻煩也就此結束了。幸好他並沒有這麽做。隻不過,隨著鍋田之存在得到證明,他們所帶來的壓迫感也隨之增強,廣川繼續喋喋不休地奚落著周一郎的無能。
“兩根釘子並用所劃出來的傷口呀,事後是無法縫合的喲。醜陋的疤痕會一直殘留到死為止,好可憐喔!”
釘子前端輕輕地壓上多夢的右頰,多夢的口中頓時感到一陣幹枯。她拚命地忍住尖叫,因為她知道尖叫隻會徒然地讓變態者更加興奮而已。
“如果釘子上帶有什麽細菌的話,那可就更嚴重了呢。毒素從傷口入侵,接著腐敗潰爛,腫脹,一張臉變得慘不忍睹。最後若是侵入腦部,整個人可是會瘋狂而死呢。嗬嗬嗬,小妹妹好象嚇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呢,真想知道舅舅作何感想呢。”
周一郎再次認知到,這個男人是個不折不扣的真正的虐待狂。在此同時,他也逐漸地冷靜下來,把對方毫無止境的饒舌當成耳旁風,他開始擬訂作戰計劃。
“長大以後一定是個美人呢,嗬嗬嗬,隻可惜是一朵尚未盛開就即將凋謝的悲慘之花呀。”
“總而言之你是不可能這麽做的,胡說八道最好適可而止一點。”
冷淡的語調,大致如預期般地表達了出來。雖然廣川的表情並無任何變化,但是內心對於自己無法照想象地控製對方之情緒,應該會感到挫折才對,他的語調起了細微的變化。
“這是什麽意思呀,白川先生?”
“你要是敢動多夢一根寒毛,我就把地球儀給毀掉。到那個時候,你的雇主還可能會付你酬勞嗎?”
廣川當然明白其中的意思,往旁邊一看,鍋田一臉不悅地沉默不語。別太過分了,廣川從他的臉上瞧出這樣的意思。不一會兒的工夫,交涉便照例達成。周一郎提醒著對方不可傷害多夢的安全,等他再次出現,手上已多了一座地球儀。
“應該是真品吧?”針對廣川的質問,周一郎以旅舍房間裏帶出來的手電筒照向地球儀。確實並非普通的地球儀,廣川二人同時確認。鍋田遮掩著左手向前跨出,周一郎也謹慎地踏了出去。他以微微彎著腰的姿勢拿著地球儀的底座,將它向前伸出去。從廣川二人的眼裏看來或許是一種怯懦的表現,但事實當然不是如此。
此時此刻的周一郎,對於多夢的聰明與機智正抱持著最大極限的期待。為什麽要讓他們直接取得地球儀的理由,多夢應該會明白的,一定要明白才行,否則的話,想要在這兩個變態手中保衛生命與權利的機會就會永遠失去。
多夢瞪大眼睛觀望著周先生的表情與動作,從困惑到理解,神經網絡的所有支線全部暢通。多夢明白周先生的用意,心跳也急遽加速。多夢察覺到自己全身的緊繃,所以稍微放鬆一點。鍋田和周一郎相互靠近,並在伸手可及的距離處停了下來。鍋田巨掌一揮,打算從對方手上將地球儀奪取過來,他的手抓住了地球儀。
就在這一瞬間,鍋田高聲吼叫。就在發出呐喊的同時,他龐大的身軀也從冬天的幹枯草地上飛起了三公尺左右,接著肌肉厚實的背部便撞上地麵。伴隨著一聲沉重巨響,大個子頓時動彈不得,仿佛被高壓電擊棒抵住似的衝擊向鍋田襲來。左手握著的厚刃短刀,因為力量的失去而從指間滑落刺入土壤之中,這是他打算在取得地球儀的同時,用來刺向周一郎腹部的短刀。
廣川大感意外。什麽樣的情況他都有辦法想象,可是眼前所發生的事實卻難以預料。鍋田這個人除了頑強之外,大概沒有更貼切的字眼可以形容了吧。白川周一郎之類的對手,他絕對具有單手將他勒死同時把脊梁骨折斷的臂力與殺人技巧。沒想到這樣的鍋田,竟會在接觸到地球儀的瞬間,像顆廉價的足球似的飛了起來,然後癱到在地上。廣川大感意外,幾乎於同一時間,他的驚愕也轉變成了痛苦。應該完全被他手臂所禁錮的多夢,以她白皙健康的牙齒向廣川的左手狠狠地咬了下去,同時還以鞋跟踢向廣川的右小腿。顧不得醜態畢露,廣川發出呻吟,步履搖晃地讓獵物逃之夭夭。
“周先生!”
多夢以心和肺功能許可之最快速度狂奔。周一郎伸出一隻手來,將飛奔而來的多夢緊緊抱住,另一隻手仍握著地球儀的底座。把多夢推向身後,周一郎以空下來的手拔起了刺入土壤中的短刀。
這個時候的廣川已經完全恢複原狀,正當他張牙舞爪打算撲向獵物之時,眼前忽然冒出了一個地球儀,廣川立刻意識到,那就是巨漢鍋田僅僅碰觸到而已就被打倒的危險物品。身體一轉,好不容易閃過接觸,但同時也完全失去平衡。周一郎腿一伸,狠狠地絆了廣川一腳,廣川的身體在空中化成一根木棍似的,正麵著地,緊接著側腹又被踹上一腳,廣川於是一邊吃著草一邊翻滾在冬天的枯草地上。
Ⅲ
本來的話,廣川怎麽都不會是周一郎所能勝過的對手,這無關勇氣或者俠義之心,而是技術上的問題。他可是個暴力專家,對於周一郎出自於憤怒和血氣之攻擊應該可以輕鬆應付、甚至還能遊刃有餘地回以致命的反擊才對,然而廣川不但連對方的手都碰不到,更接二連三地遭受攻擊。照理來說,這種外行人的攻擊還不致於讓他失去戰鬥力,受到深刻傷害的應該是他身為專家的自尊心。從廣川的角度來看,這原本該是多麽輕鬆的一樁生意,沒想到竟會落到這等醜態畢露的下場。在地麵上滾了幾圈,好不容易站起身來之後,臉上和手上的好幾個地方都被雜草淺淺地割傷。
盡管如此,廣川依舊試著恢複冷靜。他的任務原本就不是痛擊殺害白川家的這對甥舅,而是奪回地球儀。廣川認定周一郎所持有的地球儀是贗品,那一定隻是個能夠發出高壓電擊的武器,他必須找出真品的下落,把它給奪過來不可。
一聲低吟響起。鍋田終於從衝擊之中解放出來,龐大的軀體再次站了起來。隨著時間的經過而越來越強的地球儀自我防禦機能,他完完全全地加以承受,一股微妙的麻痹感仍殘存在龐大身軀的末梢。
“振作一點啊,我的夥伴。體積龐大卻一點兒忙都幫不上的話,酬勞可就不能五五平分了喲,這是資本主義社會呀!”
廣川刻意采取超乎平常的嘲諷語氣說話,用意當然是對周一郎二人展現他的餘裕,右手上的兩根鐵釘相互摩擦,發出了類似磨牙的聲音。
“把男人通宰一頓實在沒什麽樂趣可言哪。唉,既然這是個男女平等的時代,幹脆就不分男女一律給你們個痛快,怎麽樣啊?我會充滿誠意地,把你們完美地剁成肉醬喲,白川先生!”
在肉體淩虐之前先以言語虐待對方的心理,廣川似乎沒有放棄這項特技的意思。鍋田仍舊是一貫沉默地回到戰線之上,倘若是在白天的話,他的兩眼看起來大概會如字麵上所形容的一樣充滿血絲吧。至於那是受到地球儀之衝擊所留下的痕跡,還是由於沸騰的怒氣所引起的,這個就難以判斷了。失去短刀的他赤手空拳地向周一郎二人逼近,然而此時的他已不再莽撞。
現場的氣氛,簡直像在進行一場印度式的捉迷藏遊戲“卡巴地”。就鍋田而言,碰觸地球儀一事令他不得不心生猶豫。全身的神經因為先前的不適,仍然牢牢地記憶著那股強烈的刺激,地球儀一向正麵伸來,他就忍不住向後退卻。認知到眼前情景看起來一定滑稽得很的同時,他隻能小心翼翼地以畫圖的方式移動。在這樣的情況之下,過去的經驗未必能夠派得上用場。
“看看你那副德行,真是窩囊。”
廣川扭曲著嘴唇,他的目的是想要激勵同伴,沒想到一向都相當有效的這個戰術這次卻徒勞無功。停下腳步,鍋田以幾近沮喪的低沉聲音罵了回去。
“你光會在那兒賣弄三寸不爛之舌,為什麽不試試親自來打頭陣?”
“喂!喂!”
“在我倒下來的這段時間裏,你做了些什麽?你要能多發揮一點本事而不是口才的話,事情應該老早就解決掉了才對呀!”
“真服了你,那些都是你的誤解呀。這麽跟我抬杠,隻會讓敵人高興而已,我勸你還是三思而後行。”
責備歸責備,誰讓這一切都是自己嘴巴惹來的災禍。逼不得已之下,廣川隻好領先同伴兩步左右,率先踏進枯草叢裏。草叢的高度並不高。遮斷月光的雲塊越來越厚,暗度也隨之增加,就在此刻,手電筒的光線冷不防地攻擊著廣川和鍋田,令他們睜不開眼睛。白川家的舅舅和外甥女之身影,沒入了高度不高的草叢之中,轉瞬之間,獵捕者便失去了獵物的蹤影。
“給我出來,小女孩!”
鍋田焦躁地開始咆哮,但他的要求隻獲得一半的回報,不是多夢的某個東西出現在他的眼前。劃破夜氣的一聲短鳴響起之時,鍋田的龐大軀體隨即翻了個筋鬥摔倒在地,這個夜晚的第二度衝擊向他襲來。左大腿一陣劇痛,一根黑黝黝的金屬棒刺進了他的大腿,這是十字弓的箭。廣川在鍋田的身旁倒下,他並非受傷,而是為了閃避飛來的弓箭而自行撲倒在地。射擊並沒有進一步展開。伴隨著踐踏草叢的腳步聲而出現的是一群男人。光是出現就夠出人意表的了,但是他們的外型卻更是怪異。臉的上半部,覆蓋著看不出是雙眼望遠鏡還是照相機的大型附鏡頭裝備,同時他們還都配戴著以皮帶固定的野戰用夜視裝置。廣川撐起上半身,發現手持十字弓的這群人一共有八個。
“你們這群人,搞什麽呀!”
鍋田忍受著強烈痛苦低吼,惟一一個沒配戴裝備的男人以薄刃似的笑容予以回應。
“這就是陷入包圍還渾然不覺的愚蠢家夥呀。看來,野狗終歸隻有夜狗的能耐罷了。”
這個男人的名字,身在東京的倉橋楓子和平嵨一定知道才對。村鬆忠衛仿佛站在歌劇院舞台正中央的男高音似的,裝模作樣地扭動嘴唇。
“本來呢,先等你們快速收拾掉那對沒有武器的外行人之後,再把你們兩個給處理掉是最完美的結局了。但是從剛才一路看下來,我看是永遠不會有結果了,觀眾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呀!”
“你們也受雇於西格瑪?是不是那個叫做楓子的女狐狸派你們來的?”
痛苦的開口詢問的人是鍋田,廣川黯淡的雙眼閃現光芒,油膩膩的舌頭舔著嘴唇維持沉默。與其說遭到背叛,其實是因為廣川兩人想先發製人。他從來就沒有打算過,在殘害周一郎二人把地球儀弄到手了之後,平白免費地把東西奉還給西格瑪。通過交涉,他應該可以從西格瑪飽滿的金庫裏挖個幾十億出來才對。隻可惜,不論是地球儀還是他要用來剁碎的人體,眼看著就要被西格瑪給搶回去了。廣川雖然並未受傷,但鍋田的龐大軀體卻顯然正在不斷地流失戰鬥力。十字弓所造成的傷害不輕,而且箭頭上似乎還塗有藥物。鍋田全身發熱,廣大的身體表麵開始因為熱汗和冷汗而滑溜溜地發亮。盡管如此,鍋田還是動了他那幹巴巴的嘴唇。
“你們別得意得太早。要是我們死了的話,西格瑪集團和倉橋家到目前為止所做過的一切也會跟著公諸於世的。”
承受著痛苦侵襲所作出之脅迫表情相當嚇人。
“把秘密文件交給什麽人保管了嗎?”
村鬆似乎相當愉悅。
“很好很好,事情的發展越來越像廉價的動作派電影了呢。現實這種東西可是比不值錢的連續劇更沒價值而且更加殘酷,將來我一定會好好地讓你們體驗體驗。”
正當客獸同誌們交換著陰險爭論的時候,另外的事件也正在醞釀當中。受到傭兵們包圍而斷絕退路的並非隻有廣川二人而已。仍然抓住地球儀的白川家舅舅和外甥女,在草叢間維持著單膝著地的姿態。在他們的周圍,傭兵們正一步步地收起殺人之網。當損毀地球儀的顧慮完全消失的那一刻,十字弓所發射出來的毒箭,大概就會貫穿兩人的心髒了吧。
撥雲見月,今年最後的光明從月亮放射出來,灑落在地球儀上麵的時候,事情就這樣發生了。被放置在地麵上的地球儀的影子漆黑地在草地上延伸,弓著身子的周一郎環著多夢的身體,朝向影子中央踏了進去。
廣川和鍋田驚訝地發不出聲音,這種程度的驚愕以及無法說明事態的困窘,在他們的人生當中還是頭一次發生。過去,他們也不是從來沒遇到過令人驚訝的事情,但那些都是有辦法說明解釋的東西,然而這次並不一樣。
從地球儀延伸出來的漆黑覆蓋在草地上的影子,吞噬了周一郎和多夢。這不是個比喻,兩人的身影仿佛掉進洞穴般的落入影子當中,臉的位置迅速下降,他們兩人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無蹤。幾乎同時,還有好幾件事情一齊發生。朝著周一郎臉部所發射出去的十字弓箭,穿越過什麽都沒有的空間,憑空消失在夜色當中。廣川伸出右手,想要把兩根鐵釘刺進周一郎的頸動脈,然而他的腳,卻將地球儀給踢飛了出去。
“……”
慘叫噴出,一個令人感覺剛才鍋田的喊叫簡直算不上是喊叫的聲音爆發出來。如同花式溜冰選手般地轉動身體,廣川撲倒在地,繼續在地麵上翻滾著。右手手腕以下部分整個地消失。地球儀倒下的瞬間,通往異世界的大門也同時關閉,空間的連續性也就此中斷,廣川的右手在一瞬間被切斷,抓著兩根釘子的右手被留在異世界裏。過度快速的切斷過程令筋肉和血管瞬間收縮,因此出血的狀況並不嚴重,然而神經傳導著劇痛,迫使這個黏膩的虐待狂不得不高聲慘叫。
完全明白事件原由的隻有村鬆一人。發出一陣短暫而激烈地咒罵之後,他向部下發出信號,出乎意料的事情再度發生,廣川的身體從冬天的枯草斜坡向下滾落,而地球儀則滾落於他的前方。
Ⅳ
廣川在斜坡上滾動著,枯草碎屑隨著他的滾動飛散飄舞。傭兵們沉默地追在後方。上半臉被夜視裝置遮蓋住、手持十字弓的怪異殺人集團,默不作聲地一步步縮小包圍著廣川的圈圈。在數箭齊發的攻擊之下,已經失去一手的男人應該要失去生命了才對,然而,他在這個世界上所失去的卻是他的身體。翻滾掉落,在陡峭的斜坡上半身漂浮於空中的廣川,掉進了黑暗的影子裏麵,消失無蹤。穿越過周一郎和多夢消失的那扇通往異世界的大門,接下來隻剩下地球儀繼續在草地的懷抱中滾動著。
“哼,消失了呀。”
寬闊的肩膀聳動了一下,村鬆把視線轉向天空。厚厚的雲層早已遮蓋住一半的月亮,眼看著還越來越濃密厚重,讓地麵的暗度也隨之增加。今天晚上再也見不到月亮了吧,村鬆心想。他在兩手上戴起橡膠手套,踩著慎重而大膽之步伐,一步步靠近在草地上滾動的地球儀。伸手拿起來之部分並非仿造地球之球體,而是基座,白川周一郎是怎樣對待這個地球儀的,村鬆顯然正在展示著他所觀察之成果。傭兵們全都聚集到指揮官的周圍,他們全都是日本人,一共有七名。名字分別為西田、杉田、飯塚、西尾、稻村、大森、星場。這些都是擅長殺人、放火、考問、誘拐、爆破等等陰暗汙穢之恐怖行動的專家。手上拿著地球儀的村鬆再次於枯草地上移動,用鞋尖踹著倒臥在地跳不掉也無法戰鬥的鍋田之龐然巨體。
“一定得從這家夥身上問出文件的下落才行。”
“問出來之後該如何處置?”
西田以殘酷的聲音及表情問道。
“這種廢話還用得著問嗎?難不成沒一一下指令就不會做事了嗎?用常識處理呀!用常識!”
村鬆滿懷惡意地笑著,在他腳下一動也不動的男人不但魁梧而且健壯。看樣子,想必相當耐得住自白劑或者電氣拷問裝置。無言地點頭示意,四個傭兵抬起鍋田的龐然巨體。其餘傭兵則小心謹慎地在枯草地上進行盤查並消滅打鬥的痕跡。村鬆緩步前進的同時,完成作業的部下也紛紛以快速的步伐追了上來。他在心中暗自低語。
“四年的時間裏,那些家夥會如何地生存下來?還是一下子就死在路旁?結果實在令人期待。嗬嗬嗬,帶著孩子的失業記者,加上少了一隻手的殺手。唉,你們就好好地努力,在別的世界開創新的道路吧。”
不久,三輛四輪驅動車從黑暗的山路駛出。他們抵達東京之時,應該是在新的一年展開以後了吧。
××××××
頭頂上延展開來的月夜,與其說是天空,感覺倒更像是一片深海。身體之下是地麵。並非枯草叢生夾帶著濕氣的泥土,而是幹燥堅硬的岩石地。耳邊響起風的聲音,皮膚感受到夜氣的流動。隨著感官的複蘇活躍,掌握住現況的意識逐漸覺醒,心肺功能也開始正常地運作。
“周先生,我們還活著嗎?”
身旁傳來多夢的低語。周一郎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確認全身的筋骨肌肉和心肺一樣的正常活動。
“啊,好像真的活著呢!”
“太好了!”
兩人同時爬了起來,周一郎拍掉多夢衣服上的塵土。幸虧兩人都穿著毛衣、牛仔褲、運動鞋,還外罩著旅館的短褂,所以不覺得寒冷。隻是這身打扮對於異次元世界的冒險者而言,實在是有些殺風景。藍銀色的月光穿透薄霧,強而明亮地照射在他們身上。
“周先生,你看!”
視線移至地上,多夢指尖所指的東西,周一郎也清楚地看見了,那是一隻人類的右手。從手腕處被截斷,上麵還緊握著兩根又粗又長的鐵釘。這隻手的主人是誰,周一郎和多夢一看便知,誰也不想開口再次確認。再次仰望天空,還差一點就是滿月的月亮支配了整片天空。比起周一郎他們所熟悉的月亮,這個顯然要大上許多。目光之下,散著岩石的荒野無限延伸,一直到夜之盡頭才與幾道山脊的棱線會合。倘若這兒是異世界,那一定是個最安靜的角落吧。
對多夢而言,自己實在是個糟糕透頂的保護者呀,周一郎忍不住地想著。不讓她上學讓她做家事,置她於險境之中也就算了,最後還把她帶到一個未知的世界裏。雖然在那個情況之下確實沒有其他辦法能夠脫險,但是讓事情演變到那個地步本身就是個失敗。就算遭受到何等的指責也於事無補了不是嗎?倘若是個更穩健、懂得深思熟慮、有常識的保護者,在每一個時間點上所選擇的方向都與周一郎相反,多夢應該就不會陷入這樣的處境之中了吧……?
挽著陷入沉思的周一郎的手臂,多夢精神抖擻地開口說話。
“接下來不知道會發生什麽樣事情呢,真是令人期待。我猜呀,一定是驚險刺激的冒險喲,簡直就跟電影裏麵的情節一樣呢!”
“你還真樂觀啊,多夢。”
撫著外甥女的頭笑著,周一郎的內心充滿感觸,多夢察覺到周一郎的心思,所以故作輕鬆來減輕他的負擔。
不管將來會遇上什麽樣的事情,最重要的是守護多夢,直到能將多夢的人生交托出去的那個人出現為止,自己一定得竭盡全力才行。他當然會更加技巧而明智地來處理事情,怕隻怕才能與力量是有極限的。然而就算是身受限製,他也一定要把多夢送回原來的世界。
拋下那隻恐怖的手,多夢和周一郎開始在荒地裏前進,僅僅步行了十分種左右,他們便來到一條白色帶狀的平坦道路,寬度差不多是周一郎的二十步左右。朝著山脊的棱線之一筆直延伸,在月光的照射之下閃耀出白色光輝的這條道路,仿佛是以鹽巴所打造築成的一樣。
“這是一條路耶。”
“嗯,看起來並不是一條自然形成的路。”
“這麽說來,一定是有人類存在囉。沿著這條馬路走下去,一定能走到城市裏的。”
“就這麽辦吧。反正眼前也沒有其他方法可行。多夢真棒,做了一個非常好的判斷。”
和多夢肩並著肩,周一郎踏上疑似道路的地麵開始前進。希望這個世界裏的知性生物,千萬別是嗜食人肉的恐龍人才好。想著想著,他們來到了棱線上方。視野豁然開朗,黑暗的地表上有好幾個地方,仿佛撒下了星星碎片般地散著點點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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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一日上午八點。東京都國立市的大學路被包圍在元旦的寂靜裏。聽完除夕夜鍾聲,在深夜裏結束年初參拜返家的人們,似乎尚未從睡眠之中醒來。
一輛BWM停下,就在古董店“弦月堂”的門口。司機下了車,敲著垂下布簾的店門,一手還試著扭動或旋轉門把,接著便一副放棄的模樣。司機走向車子,對著後座人物深深鞠了一躬。
“看來好像是歇業了,畢竟現在是元旦的一大清早……”
“是嗎?那就算了,辛苦你了。”
一個中年女性的聲音回答著。就在司機恭敬地退回駕駛座的時候,隱藏在黑色麵紗之下的女子唇邊響起了一個誰都聽不見的聲音。
“我就知道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也罷,反正地球儀已經到手了,這次就暫且放你一馬吧,反正勝利的人一定是我。”
BWM一發動,那名女子倉橋楓子讓身體深深陷入座椅之中,對弦月堂再也不看一眼地隨車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