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糧倉工地離開後，夜色已沉。
    車內光線不是很亮，包國維坐在後排，脫下軍帽，半倚著座椅。
    他從胸前口袋掏出那本隨身的小筆記本，封麵磨得發灰，紙頁邊角卷起。
    他時而低頭沙沙寫著，時而停筆發怔，目光落在窗外一閃即逝的田埂與夜色裏模糊的村屋輪廓上。
    進鄭州城時，城門上的大燈掃過大門前的汽車，燈光折射進車窗，那本翻得發黃的小冊子上，第一頁的字依稀可見
    “立憲三十一年，1942，大饑。”
    ……
    抵達市內已是晚上八點過。車隊徑直駛入城南商區的安和街口。
    那裏原是鄭城最早的商業地區，如今則是豫東聯合商會的本部所在。
    從外表看，它不過是座裝潢氣派的大家宅院，石門厚重，影壁筆正，一對石獅蹲在簷下。
    這也是為了防止被日軍航空隊視為有價值的轟炸對象。
    可門口執勤的幾個便衣青年，眼神卻和普通仆從截然不同。
    他們站得筆挺，腰間鼓起，是藏槍的鼓包。
    遠遠望見軍車駛來，早有人辨出車牌，悄然轉身入內通報。
    待車輛停穩，警衛長趙錦先行下車，在門前目光一掃，才點頭示意放行。
    包國維剛一邁下車，門口原本站得懶洋洋的兩名門衛立刻挺直了腰，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禮。
    裏麵人也動了。
    不多時，一身絲綢短袍、腳蹬雲履的安牧霖快步走出影壁門，身後跟著一位身姿頎長、穿淺色洋裝的年輕女子。
    “包司令大駕光臨，真是蓬蓽生輝啊——”
    安牧霖麵帶笑意，聲音洪亮，拱手上前，神色之間少了幾分慣常的油滑，倒顯得格外親近。
    女子連忙輕聲扶住他：“爸爸，您慢點。”
    顯然那引人注目的女子便是安牧霖的女兒，安淑珍。
    包國維輕輕一笑：“沒想到安先生還在商會，這個點怎麽還不歇息？”
    安牧霖一把握住包國維的手，親昵得如同舊交重逢：
    “哎呀，包司令一日管百萬民生，我這把老骨頭哪敢在後麵偷閑？
    如今糧食是咱豫省的重要建設走向之一，所以今晚我就留在商會核賬。這事兒十分重要，我不親自盯著不放心！”
    說著便拉著包國維往會客廳去，那親熱勁兒恨不得把他當自己的兒子。
    他一邊走，還不忘悄悄給落在後頭幾步遠的安淑珍使眼色。後者神色不大自在，顯然對父親這般殷勤低態頗為羞窘。
    到了客廳，安牧霖殷勤得仿佛回了自家中堂，忙不迭招呼，
    “來來來，阿珍，給包司令泡茶——包司令可正趕上了，我這裏新得了批好茶——”
    包國維擺擺手：“茶就不必了，晚上喝了睡不著。”
    “今天來，是想看看糧食入豫工程的情況。”
    聞言，安牧霖笑意不顯山露水地收了回去。
    “哦哦對，是是是。”安牧霖反應極快，立刻斂容點頭，“這事兒更重要。”
    說到糧食，他整個人立刻變了模樣，原本圓滑的眼神深邃了幾分。
    “目前根據第三綏署部署，聯合商會開了三條路線，
    第一條，從關中購糧，經隴海鐵道西運入鄭，效率最高，
    第二條，是從襄樊方向水運至豫南，再轉義陽北上，但目前豫南戰火紛飛，這條線已暫時停用。”
    安牧霖輕撫著自己不算太長的胡須，笑嗬嗬地繼續道，“這第三條線嘛……”，他下意識抬頭四處打量了下，除了還在偏廳燒水泡茶的安淑珍，
    就是在會客廳門口的趙錦等人。
    他聲音更輕了幾分，用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繼續道，“是司令您這邊的安排。魯省青島港口的那條線，
    港口卸貨、沿線維持會、地方偽政府，還有鬼子崗哨，我們都打點好了。五天後那一船糧就能進青島轉陸。。
    這幾個月大力購糧，已經囤積了很多糧食了，目前糧食都分存在商會各股東控製的私倉中，
    一等綏署糧倉建完，我親自押車，絕不短一粒米！””
    “包司令稍等，我這就去取賬目。”，安牧霖對著包國維微微一笑，“這事兒是我在親自處理，所以賬本也就隻有我一個人才知道。”
    他走後，會客廳一時清靜。
    包國維坐在太師椅上，視線隨意掃過室內。
    牆角擺著的檀木書櫃裏，竟還有一套線裝《通鑒輯覽》與《食貨誌》，書頁上頭貼了小標簽，是舊藏家之物。
    雖說安牧霖早年參加過同盟會，但是骨子裏卻還是帶著濃厚的傳統意氣。
    偏廳那邊水剛燒開，安淑珍端著一盞茶走了出來。
    她本以為父親還在客廳，結果走近才發現廳裏隻剩包國維一個人，坐在窗下的靠椅上，正低頭翻著手裏的一個小冊子。
    她頓了下腳步，站在原地，有些遲疑。
    她內心不願意認輸，但是慕強的心理讓她這股子倔強出現了許多裂痕。
    她端著茶緩緩朝著包國維走去，但是包國維卻是低頭看著自己手裏的小冊子，絲毫沒有注意到安淑珍，
    安淑珍輕輕將茶放到包國維手邊，她心跳得很快，
    見包國維低頭看著那本亂糟糟的小冊子，她便大膽了起來，側目仔細地打量著包國維，
    他變了。
    臉型明顯瘦削了，臉部線條變得清晰，輪廓硬朗，皮膚曬得健康，眼神安靜卻有分量。
    他的軍裝脫了外套，穿著一件灰淺色襯衫，扣子隻解開一顆，領口整齊。
    包國維如今已是豫東最有權勢的人之一，可實際上，他也不過才二十出頭的年紀。
    身形挺拔，肩背自然張開，透著軍人特有的力量感。
    久為決策者的氣質使得他的麵目也都變了，劍眉星目這四個字，她原本隻在報紙小說裏看到過，
    但此刻，她忽然理解那種形容到底指的是什麽樣的人。
    或許是夏天太熱，或許是軍人習慣，他剃著幹淨的短發，露出後頸清晰的線條。
    她腦海裏閃過那些在街頭咖啡館門口紮堆的男子，頭發抹得鋥亮，衣服熨得一絲不苟，
    說話時故意壓低嗓音，還喜歡夾帶幾個洋詞顯得有格調。
    可她現在隻覺得那些人的長發和發油怎麽看怎麽別扭。
    她開始覺得，男人就該是這個樣子——像他這樣，幹淨、簡潔、不需要任何修飾，也足夠讓人信任，甚至……
    她不知道是不是天氣太熱，還是茶太燙，臉有點發燙，心跳也有些快。
    包國維察覺到了什麽，手裏的小冊子一頓，隨手合上。
    他抬起頭，正好對上她的眼。
    安淑珍直直地看著他，一時間忘了移開視線。那一瞬間，像是被抓了現行。
    包國維明顯愣了一下，下意識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是不是剛才在工地蹭上了什麽灰？
    他皺了皺眉，但並沒說話，隻略帶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安淑珍這才回過神來，反應比腦子快一步，幾乎條件反射般地把頭扭向一邊。
    她語氣有些倉促，又努力想裝出自然的樣子：“這是爸爸新買的茶葉，他自己都舍不得喝，你嚐嚐吧。”
    話剛說完，她就快步轉身走了出去，像是在逃。
    走到門口，她還是沒忍住，回頭偷偷看了一眼。
    包國維已經低下頭，又翻回了那本小冊子，神情恢複了之前的專注，仿佛剛才什麽都沒發生過。
    安淑珍站在門邊，有些說不上來的情緒翻了一下。
    她有點不高興。
    但她也說不清，到底是在不高興什麽。
    是不高興自己如此作態，還是不高興包國維幾乎沒有正眼看過自己，
    但是商會那些被稱為年輕有為的男子們看自己，她都會覺得不高興，
    所以她自己也弄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