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4章 南都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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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堂驟然安靜下來。
    “噠——噠——噠。”
    沉重的皮靴聲由遠及近,每一步都像是踏在眾人心口上。
    軍工署的人紛紛起身讓開,瞬間空出一條通道。
    空氣凝固,連呼吸聲都顯得突兀。
    來人身著筆挺的軍裝,中將軍銜在肩章上閃著寒光。
    麵色陰沉,仿佛能滴出墨來,鼻梁上的金絲眼鏡映著燈火,目光冰冷淩厲。
    ——此人正是軍工署總長孔紹賢。
    他並非戰功赫赫的前線將領,而是孔祥熙的表兄弟。
    早年留學美國,學的是經濟與財政,歸國後便鑽進財政係統,再借孔家之力被安插進軍工署。
    原署長俞濟時,本是黃埔嫡係,作風硬朗,幾度和財政、孔宋係統齟齬。
    去年開春,俞濟時被調去滇省擔任作訓總監。
    自此孔紹賢上位,短短三個月便完全把持了軍工署的實權。
    他身上掛著中將軍銜,卻從未真刀真槍帶過兵,手裏握的卻是比槍炮更要命的東西——全國軍械物資的調度大權。
    此刻,他緩緩掃過廳堂,目光冷冽如刀。
    他看見地上癱軟如泥的馬科長,臉上火辣的齊正奎,最後停在了那個依舊穩坐椅中、身邊站滿警衛的身影上。
    ——包國維。
    孔紹賢的嘴角向下撇出一個極細微的、代表不悅與蔑視的弧度。
    他沒有立刻發作,而是用他那種標誌性慢條斯理的腔調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真是開了眼界。”
    “堂堂軍事委員會軍工署本部,國家軍政重地,竟成了菜市場?
    任由外人闖入,毆打高級軍官……”
    他的目光終於從包國維身上移開,掃向一旁的齊正奎和馬科長,
    語氣裏聽不出是關心還是責備:“齊處長,你這調度處,治下倒是寬鬆得很啊。”
    不等任何人回答,他微微側頭,對身後緊隨的一名上校冷然道:
    “王隊長,你還愣著幹什麽?
    署內發生嚴重騷亂,有人聚眾衝擊軍事要地,襲擊本署軍官。
    你們憲兵處就這麽啥看著?”
    那王隊長聞言有些猶豫,“孔總長,那位是……十一軍的包軍長,我們……”
    “怎麽?”,孔紹賢直接把他後麵的話忽略掉,“怕得罪人?怕得罪人那就別當這憲兵處的官兒啊!”
    “試試看,我倒要看看誰敢抓我的人。”,包國維絲毫不讓步,緊隨其後出聲。
    那姓王的憲兵隊長此時聞言臉色變化,心中卻是大罵,
    “操他娘的!一個是中央關係通天,一個是地方實權大佬!
    你們兩個天王老子鬥法,這抓也不是,不抓也不是,老子今天出門沒看黃曆!”
    憲兵隊長額頭冒汗,心裏暗暗叫苦,
    不過叫苦歸叫苦,心中權衡再三後還是選擇了孔家,
    畢竟孔家就在渝城,自己也是在渝城過活,縣官不如現管嘛。
    而且包國維再怎麽厲害,也不過是在豫東手眼通天,終究伸不到渝城來。
    念及於此,他咬牙硬著頭皮往前走了兩步,腰杆繃直,擺出一個勉強的姿態。
    “冒犯了,包軍長——”
    他話音落下的瞬間,包國維身邊那些如同雕塑般的悍卒們眼神驟然變得更加銳利,
    手指無聲地搭上了武器的保險,一股凝如實質的殺氣瞬間彌漫開來,
    似乎隻要憲兵隊的人敢有任何異動,下一秒他們就敢火拚!
    場麵劍拔弩張,誰都不敢動。
    齊正奎見狀,心中又是驚駭又是竊喜。
    驚的是包國維竟真敢在兵工署大堂裏跟代表軍法的憲兵正麵叫板,簡直是無法無天,
    喜的是他這下徹底把孔紹賢和憲兵往死裏得罪,事情絕難善了。
    那王姓憲兵上校臉色一陣青白交錯,他也是個果決之人,
    眼見包國維及其手下擺出毫不妥協的強硬姿態,深知此刻已無轉圜餘地。
    既然方才已經選擇了站隊孔家,此刻若退縮,不僅會在孔紹賢麵前失分,
    更會徹底得罪死這位煞神般的軍長,日後怕是裏外不是人。
    倒不如一條道走到黑,硬扛到底,或許還能成為獻給孔家的一份投名狀!
    他腦中飛速權衡,如今宋子文遠遁美洲尋求美援,國內財政和物資分配大權幾乎盡入孔祥熙之手,
    孔宋雖為姻親,內裏卻暗鬥不休,眼下顯然是孔家勢大。
    四大家族盤根錯節,抱緊了孔家這棵大樹,就等於握住了通往權力頂層的捷徑!
    想到這裏,王上校把心一橫,眼神變得銳利起來,最後一絲猶豫被強行壓下。
    他上前一步,語氣刻意放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官方腔調:
    “包軍長,請您體諒兄弟們的職責。
    隻是配合調查,走個過場而已,何必讓兄弟們難做?
    對抗憲兵執行公務,這幹係……可就大了。”
    包國維聞言,非但沒有動怒,反而像是聽到了什麽極有趣的事情,
    他歪著頭,用一種近乎戲謔的目光打量著王上校,忽地嗤笑出聲。
    那笑聲裏的輕蔑和不屑,比任何辱罵都更刺痛人。
    王上校被這笑聲激得血往頭上湧,臉上再也掛不住那強裝的鎮定,厲聲喝道,
    “來人!請包軍長回憲兵處協助調查!若再有人阻撓,以抗命論處!”
    他身後的憲兵們早已繃緊神經,聞令立即上前,就要拿人。
    “我艸你媽的!動一下試試!”
    “滾開!”
    根本無需包國維再下令,他身邊那幾名如同獵豹般精悍的警衛和老兵早已按捺不住。
    他們都是從屍山血海裏滾出來的殺神,動作快如閃電,凶狠淩厲,
    根本不是這些主要在後方維持軍紀的憲兵所能比擬。
    隻聽幾聲沉悶的擊打聲、痛呼慘叫聲和槍械被搶奪時金屬摩擦的刺耳聲,
    幾乎是在眨眼之間,衝上來的幾名憲兵就被幹脆利落地卸掉了武裝,
    或被打翻在地,或被反扭關節製住,狼狽不堪。
    整個過程中,十一軍眾軍士出手極有分寸,隻製服,未下死手,
    但那股百戰精銳的壓倒性氣勢已展露無遺。
    王上校看得眼角直抽搐,又驚又怒,一邊後退一邊對著門外嘶吼,
    “反了!真是反了!公然襲擊憲兵!
    快!發信號!叫支援!通知第三中隊快過來!”
    走廊外,所有原本看熱鬧的官員和軍官們都徹底驚呆了。
    他們沒想到這場衝突竟會急轉直下,演變到真刀真槍動手的地步。
    軍隊和憲兵發生摩擦乃至械鬥,在抗戰時期的同盟軍中其實算不得驚天奇聞。
    諸如“某部士兵違紀被憲兵抓走,其連長直接帶人衝哨所搶人”、“某部軍官被扣,其部下帶兵包圍兵站”這類事件,
    在各大戰區時有發生,大多源於補給不公和派係傾軋。
    但自從政府遷都渝城,在這天子腳下,各方勢力表麵上還需維持著基本的體麵,
    矛盾多在酒桌、會議和私下博弈中解決。
    像今日這般,在軍工署核心重地,一支戰功赫赫的王牌軍與代表陸軍權威的憲兵部隊直接爆發肢體衝突,
    甚至動了槍械雖未開火),實屬遷都以來極為罕見的一幕。
    一部分唯恐天下不亂者暗自興奮,覺得這熱鬧看得值回票價;
    但更多有頭腦的人則感到一陣寒意,預感到這場衝突絕不會就此結束,反而可能引爆更高層級、更劇烈的風暴。
    已有不少人悄悄縮向角落,或者趁亂溜出大門,生怕被即將到來的更大風暴所波及。
    整個軍工署大樓,彌漫著一片山雨欲來的極度壓抑。
    何為此刻心已提到嗓子眼,他萬萬沒想到,包國維竟會為了他和這批物資,
    不惜將事情鬧到這般地步,硬撼孔家權勢,甚至與代表中樞軍法的憲兵正麵衝突。
    這已遠超一般的摩擦,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
    他焦急地看向包國維,微微搖頭,眼神裏充滿了勸阻與擔憂。
    包國維卻隻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給了個讓他安心的眼神。
    就在這時,軍工署大樓外傳來一陣極其密集而急促的腳步聲,
    聲音沉重而整齊,包國維聽得出來,顯然是一支成建製的、訓練有素的部隊正在快速開進大樓。
    走廊裏頓時一陣騷動,先前看熱鬧的人群被毫不客氣地驅散、清場,
    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頭戴鋼盔、手持衝鋒槍、神情冷峻的新銳憲兵,迅速控製了所有通道和要害位置。
    這支新趕到的憲兵部隊,無論是裝備、人員素質還是那股子肅殺之氣,
    都遠非王姓上校手下那批人可比,顯然是首都憲兵部隊中的精銳。
    “謝隊長!你們可算到了!”
    王姓上校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迎向帶隊的一名同樣佩戴上校銜的軍官。
    隻見來人約莫三十多歲,身材精幹,麵容剛毅,眼神銳利如鷹,
    行動間帶著一股雷厲風行的悍勇之氣,一看便是真正經曆過戰火淬煉的軍官。
    王姓上校快速地將情況添油加醋地說了一番,
    重點強調“有地方軍長縱容部下行凶,毆打兵工署官員,暴力抗法,襲擊憲兵”,
    將自己描繪成堅決執行軍紀卻反遭暴力的受害者。
    “媽的,反了天了!在渝城還敢這麽橫?我進去看看是哪路神仙!”
    謝姓隊長眉頭緊鎖,罵了一句,顯然被激怒了。
    王姓上校趁機表示自己需要去趟衛生間稍作整理,請謝隊長先行控製局麵。
    謝隊長冷哼一聲,大手一揮,帶著一隊如狼似虎、槍械都已上膛的精銳憲兵湧向辦公室門口,
    厲聲道:“裏麵的人聽著!立刻放下武器,放棄抵抗!否則格殺勿論!”
    他身後的憲兵們立刻散開,槍口齊刷刷對準了屋內,氣氛瞬間劍拔弩張。
    謝隊長一步踏入辦公室,淩厲的目光迅速掃過全場,
    首先看到的是臉色鐵青的孔紹賢和狼狽的齊正奎,
    最後,他的目光定格在了那個被一群煞氣騰騰的軍士護衛在中間、麵對眾多槍口卻依然安坐如山的年輕將領臉上。
    當看清那張臉時,謝隊長如同被一道閃電擊中,整個人猛地一震,瞳孔瞬間收縮!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下意識地往前湊了半步,死死盯著包國維。
    是他!真的是他!
    下一秒,在孔紹賢、齊正奎以及所有在場之人驚愕萬分的目光中,謝隊長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瞠目結舌的動作。
    他猛地收回踏前的腳步,身體繃得筆直如鬆,用盡全身力氣,
    “啪”地一個幹淨利落到極致的立正,右臂迅速抬起,敬了一個標準而充滿力量的軍禮,
    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卻異常洪亮地自報家門:
    “職,首都憲兵警備第48團第三中隊長——謝風!”
    這一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原本火藥味十足的辦公室瞬間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
    孔紹賢的眉頭死死皺起,齊正奎更是張大了嘴巴,仿佛能塞進一個雞蛋。
    包國維看著眼前這位神情激動的憲兵隊長,眉頭微蹙,眼中閃過一絲疑惑。
    他確實不記得認識這麽一位憲兵軍官。
    謝風見狀,立刻放下手臂,依舊保持著挺拔的軍姿,
    聲音帶著難以抑製的崇敬解釋道:“包長官!您可能不記得職部了!
    立憲二十七年,在南都!日軍圍城,全軍潰敗,人心惶惶,
    我等殘兵敗將如同無頭蒼蠅,眼看就要葬身亂軍之中!”
    他的聲音高昂起來,仿佛又回到了那個血與火的歲月,
    “是您——奉調南都憲兵司令長官,拉回四萬餘潰兵,重整城防組織巷戰,與倭寇血戰到底!
    職當時隻是一憲兵處新兵,身負重傷,倒在廢墟中等死,
    是您麾下的部隊將我救出,突圍後送至野戰醫院!
    若無長官當日死守血戰,爭取時間,職早已是南都下關的一堆枯骨!”
    他這番話擲地有聲,不僅向眾人表明了他與包國維的淵源,
    更是在所有人麵前,再次強調了包國維那段極其悲壯且功勳卓著的曆史。
    南都血戰,雖是敗局,但包國維指揮的最後抵抗,其慘烈程度與英勇在同盟軍前線部隊中廣為流傳,
    贏得了無數下層官兵的由衷敬佩。
    謝風身後的那些憲兵軍士們聞言皆是立即收起了槍口,看向包國維的眼神中滿是欽佩和神往。
    畢竟在瀕臨絕死環境下,能夠做到不拋棄麾下部隊,突圍時親自給部隊殿後的長官,如何不受士兵愛戴?
    原來是自己人……
    包國維看著神情激動的謝風,臉上的冷峻稍稍化開一絲。
    他抬手摸了摸鼻子,眼神中掠過一絲對慘烈過往的追憶與沉痛,緩緩點頭道:
    “活著就好……當年同我一起從南都那條血路裏殺出來的老弟兄,
    十不存三了。
    沒想到在這渝城,還能遇見故人。”
    他語氣頓了頓,掃了一眼當前的場麵,帶著幾分嘲諷和無奈,
    “可惜碰上的不是時候,遇到這麽檔子破事。
    等處理完了,我一定擺酒,咱們好好喝一場,祭奠祭奠那些沒走出來的兄弟。”
    謝風聞言,胸膛一挺,語氣更加懇切且充滿敬意,
    “包長官,您的為人,職部在南都就看得清清楚楚!
    今日之事,我相信您一定有苦衷,職部不敢徇私,但懇請您移步憲兵處。
    職部以項上人頭擔保,絕不讓您受到半分委屈!
    此事一定會調查個水落石出,還您和十一軍弟兄們一個公道!”
    他相信,以包國維的傲氣和風骨,絕不可能無端生事,況且他深知軍工署的素來的尿性,
    其中必有軍工署刁難克扣的緣由。
    包國維深深看了謝風一眼,略一沉吟,便幹脆利落地點頭:“好,我信你。我就跟你去憲兵處坐坐。”
    他願意給這個重情義、明事理的舊部一個麵子,也是將調查權從孔紹賢完全掌控的兵工署,
    部分轉移到相對中立的憲兵係統的一個策略。
    謝風見包國維同意,心中一塊大石落地,隨即轉過身,臉上的恭敬瞬間被憲兵軍官的冷峻所取代,
    他目光掃過臉色難看的齊正奎和瑟瑟發抖的馬科長,公事公辦地說道:
    “齊處長,馬科長,以及所有涉事相關人員,也請一並隨我回憲兵處配合調查!
    是非曲直,總要雙方對質才能查明。”
    話音落下,廳堂內的窒息感非但沒有緩解,反而更甚。
    馬科長的臉瞬間變得慘白,他沒想到這把火竟然燒到了自己頭上,
    要去憲兵處那種地方對質,還是被包國維的老部下調查,那他那些貓膩哪裏經得起細查?
    孔紹賢盯著眼前這峰回路轉的一幕,眼神陰沉得幾乎能滴出水來。
    他心中怒極,包國維這塊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偏偏還有謝風這種愣頭青出來攪局!
    他清楚,今天有謝風和他的精銳憲兵在,想要強行拿下包國維已無可能,
    真要硬碰硬,場麵徹底失控,他這位總長的顏麵也將掃地。
    他鼻翼微微翕動,強壓下翻湧的怒火,隨即嘴角勾起一絲冰冷而怨毒的笑意。
    他不再看謝風,而是將目光直接鎖定包國維,聲音放得極穩,
    卻每一個字都帶著刺骨的寒意:“很好。”
    “你新編十一軍,軍紀如此渙散,無法無天,公然武裝對抗執法憲兵!真是讓我大開眼界。”
    “既然謝隊長要依程序辦事,那我軍工署自然配合。
    不過,此事已非簡單衝突,關乎軍法綱紀!
    我這就去軍政部!讓你包國維,讓你十一軍,好好在軍政部諸位長官麵前,解釋解釋今日的威風!”
    說罷,他冷哼一聲,猛地一甩衣袖,不再停留,在一眾心腹官員的簇擁下,陰沉著臉大步離去。
    而此時,王姓上校剛剛從衛生間裏出來,就看到包國維等人隨著謝風一同從辦公室出來,
    心中頓時大喜,
    “哼,謝隊長還是有兩把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