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2章 絕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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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砰!砰!”
    厚重的包鐵木門在撞擊下劇烈搖晃。
    “準備接敵!”包國維低吼一聲,猛地起身。
    安淑珍驚恐地看著他冷靜的側臉,下意識地握緊了那顆糖。
    “轟——!”
    院門終於被撞開,七八個士兵端著步槍衝進院子。
    迎接他們的是正堂裏噴吐的火舌——
        與此同時,屋頂傳來清脆的步槍聲,將兩個試圖扔手榴彈的警備團士兵擊倒,
    “轟!”,幾名從門外衝進來的士兵被炸彈炸得倒地痛叫。
    爆炸的轟鳴與密集的槍聲在狹小的院落內震蕩,磚石碎屑和木屑四處飛濺。
    捷克式輕機槍的咆哮短暫壓製住了破門而入的敵人,
    但更多的警備團士兵正從街道向院內湧來,子彈如同飛蝗般打在正堂的門框和牆壁上。
    “手榴彈!”屋頂的觀測手嘶聲警告。
    一枚冒著白煙的手榴彈劃過弧線落向院中。
    一名士兵眼疾手快,猛地將其踢飛到角落,轟然炸響。
    “不能戀戰!一班拖住正麵!其他人,後院!”
    包國維的聲音穿透交火的喧囂,冷靜得沒有一絲動搖。
    他深知一旦被徹底合圍,唯有死路一條。
    正堂的機槍組和屋頂的步槍手立刻加大了火力輸出,拚命壓製試圖衝進來的敵人,
    為其他人轉移爭取時間。
    包國維一把拉起幾乎嚇呆的安淑珍,帶著剩餘的十餘名士兵迅速穿過堂屋,衝向後院。
    後院比前院狹小許多,堆放著一些柴火和農具,
    一麵丈許高的土坯牆隔絕了外麵的巷子。
    “上牆!快!”包國維命令道,同時蹲下身子,雙手交疊墊在膝上。
    一名士兵毫不猶豫地踩著他的手,借力猛地向上攀爬,迅速翻過牆頭,
    幾聲清脆的槍聲過後,在牆那邊傳來了安全的信號。
    其他士兵如法炮製,相互協助,動作迅捷。
    被拉上牆頭的安淑珍看著那有些距離的地麵,臉上血色盡失,雙腿發軟,恐懼地搖著頭:“我…我不敢跳…”
    “跳!”包國維的語氣不容置疑,他已經能聽到前院戰友的怒吼和敵人越來越近的叫喊,
    甚至還有子彈穿透堂屋打在後牆上的噗噗聲。
    “相信我!”
    他看著她的眼睛,那雙此刻充滿了驚恐和無助的眼睛。
    安淑珍一咬牙,閉上眼睛,幾乎是跌撞著向前撲去。
    包國維精準地張開雙臂,在她墜下的瞬間將其牢牢接住。
    巨大的衝擊力讓他踉蹌了一步,手臂上的傷口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
    但他穩住了身形,立刻將她放下。“跟著他們走!”
    前院的槍聲驟然稀疏了一下,隨即變得更加激烈和絕望——那是斷後小組在進行最後的抵抗。
    “走!快走!”包國維對先過去的人低吼,催促他們進入巷子。
    就在這時,前院方向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負責殿後的一班長帶著最後三名渾身浴血、硝煙味刺鼻的士兵跌跌撞撞地衝進後院。
    他們甚至來不及說話,隻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身後,便相互攙扶著,
    以最快的速度翻越那堵丈許高的土坯牆。
    牆那邊立刻傳來接應的低沉聲音。
    然而,那兩名腿部受傷的士兵卻對視了一眼,默契地停下了腳步,背靠著冰冷的土牆,緩緩坐了下來。
    那個臉上還帶著稚氣的年輕士兵,因為失血和疼痛,臉色蒼白如紙。
    他喘著粗氣,看著牆頭上朝自己伸手的一班長,努力擠出一個慘淡卻決絕的笑容,
    “班長…別管我們了…真的…跑不動了…”
    他拍了拍自己中彈的大腿,鮮血正從簡陋的包紮處不斷滲出,“讓我們…最後再擋他們一下…”
    老兵馬奎什麽也沒說,隻是默默地將打空了子彈的駁殼槍插回腰間,
    然後反手抽出了背後那柄血跡斑斑的寬刃大刀,橫在膝上,眼神平靜得可怕。
    一班長的心猛地一縮,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緊緊攥住。
    他認識他們!那個年輕人是總吵著要吃肉包子的小石頭,那個沉默的老兵是馬奎,是從皖北潰兵中收攏來的,
    一手刀法狠辣無比…
    “小石頭!馬奎!”他嘶聲喊出他們的名字,聲音裏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痛楚和無力。
    牆那邊,敵人雜遝的腳步聲和興奮的吼叫已經近在咫尺,甚至能聽到刺刀碰撞牆體的刮擦聲。
    他們沒有時間了。
    一班長看了看牆後麵等待著的眾人,又看了看前院一路過來倒在地上的同袍屍體,
    他咬了牙,狠下心來跳到牆外,看著一臉動容的包國維,“司令,我們快走!”
    包國維牙關幾乎咬碎,口腔裏彌漫開一股鐵鏽般的血腥味。
    他猛地轉身,不再有絲毫猶豫,拉起幾乎被這一幕驚呆的安淑珍,
    帶著最後十幾人,身影迅速消失在幽深曲折的巷道陰影之中。
    聽到牆後的聲音,兩名傷兵同時露出了最後一個笑容——
    小石頭的笑容裏帶著點孩子氣的解脫,馬奎的笑容則依舊是那副慣有的、略帶生硬的樣子,好似天生不會笑。
    幾乎在他們身影消失的下一秒,七八名警備團的士兵嗷嗷叫著從前院的缺口處衝了進來。
    他們一眼就看到了靠在牆邊、似乎已完全放棄抵抗的兩名傷兵,
    臉上立刻露出貪婪而興奮的神情,仿佛看到的不是人,而是行走的大洋。
    “哈哈哈!這兒還有兩個沒跑掉的!功勞是老子們的了!”一個衝在最前麵的士兵舉著步槍,得意地大叫著撲上來。
    坐在地上的馬奎眼中凶光一閃,原本萎靡的氣勢驟然暴漲!他猛地揮出手中的大刀,刀光一閃!
    “哢嚓”一聲,伴隨著淒厲的慘叫,那士兵的手腕連同步槍一起被斬斷!
    這突如其來的一擊讓後續衝進來的敵人神情一滯。
    就在這短暫的停滯瞬間,小石頭和馬奎看著湧進來的越來越多、麵目猙獰的敵人,
    臉上非但沒有恐懼,反而同時咧開嘴,露出了一個混合著嘲諷、快意和決絕的猙獰笑容。
    “一起去死吧,雜碎!”
    他們同時從身後舉起了手——每人手中都緊緊握著一枚冒著嗤嗤白煙、引線已燃到盡頭的鞏式手榴彈!
    衝進來的敵人臉上的狂喜和凶惡瞬間化為極致的驚恐和絕望,想要後退卻被後麵的人堵住。
    “不——!”
    轟!轟!
    兩聲幾乎重疊的劇烈爆炸猛然從後院響起,巨大的衝擊波夾帶著血肉和碎磚斷木向四周猛烈擴散,
    甚至連已經跑出幾十米外的包國維等人都感到腳下的地麵猛地一震,
    破碎的土塊和瓦礫從巷道的牆壁上簌簌落下。
    爆炸的餘波尚未散盡,包國維已帶著剩餘不足二十人的小隊在迷宮般的巷道中發足狂奔。
    他手臂上的傷口因劇烈的奔跑而徹底崩裂,鮮血順著手臂流下,浸濕了袖口,但他仿佛毫無知覺。
    安淑珍被他緊緊拽著,幾乎腳不沾地,蒼白的臉上隻剩下麻木的驚恐和機械的服從。
    身後的死寂並未持續太久,很快,更遠處傳來了新的叫罵和哨聲,
    追兵顯然重新組織了力量,正從多個方向包抄過來。
    穿過最後一條狹窄的巷弄,眼前驟然開闊——南城門遙遙在望!
    然而,希望僅僅閃現了一瞬便被冰冷的現實澆滅。
    高大的城門洞緊緊關閉,原本應該隻有例行守衛的城樓和甕城區域,此刻明顯增加了兵力。
    沙袋工事堆砌在關鍵位置,城牆垛口後和城門兩側可見至少數十個身影在晃動,
    槍刺在昏黃的光線下閃爍著寒光。
    顯然,王輔臣的戒嚴命令已傳達至此。
    “司令,硬闖恐怕…”
    身旁一名臉上帶著擦傷的排長喘著粗氣低聲道,話雖未說完,但意思顯而易見。
    他們這點人,個個帶傷,彈藥所剩無幾,強衝裝備齊全、據險而守的城門,無異於自殺。
    包國維的目光銳利如鷹,快速掃過整個城門防區。
    他注意到,雖然加強了警戒,但守軍的數量似乎並未達到滿編狀態,
    部署也略顯倉促——這或許是之前抽調大量兵力入城圍捕他們所致。
    但這並不意味著防禦薄弱。
    “不能拖!”包國維的聲音嘶啞卻斬釘截鐵,
    “每多耗一刻,老何他們就多一分危險!我們被困死在這裏,所有人都得死!必須衝出去,和陳衝會合!”
    “我們這樣……”,他將眾人召集過來開始低聲商議。
    而後眾人點頭領命各自散去,
    包國維則是接過一支七九步槍指向城門樓子上一個顯眼的目標——那挺架在垛口後,
    威脅最大的捷克式輕機槍及其射手。
    “砰!”
    一聲清脆的槍響劃破緊張的空氣。
    城樓上的機槍射手應聲向後栽倒。
    幾乎在同一瞬間,他身旁另一名槍法精準的老兵也扣動了扳機。
    “砰!”
    副射手剛想接手機槍,也被一槍擊中,癱軟在機槍旁。
    這兩聲精準的狙殺如同發令槍!
    城牆上的守軍頓時一陣騷亂,驚呼聲四起,紛紛下意識地縮頭尋找掩護。
    “打!”
    與此同時,早已按照包國維先前指令、利用複雜街巷提前秘密運動至南城門側翼不足五十米處的二班,
    突然從城門邊上的院牆後開火!
    他們的花機關衝鋒槍對著城門洞下方的守軍猛烈掃射!
    “噠噠噠噠!”
    灼熱的彈雨潑灑而出,當場將七八名猝不及防的守軍打倒在地。
    下方的守軍瞬間大亂,驚慌地尋找掩體,胡亂地向子彈來襲的方向還擊。
    “衝!”
    包國維怒吼一聲,帶著身邊最後的幾名士兵如同猛虎出柙,
    從藏身的巷口衝出,以散兵線交替掩護,
    一邊衝鋒一邊用手中的武器向城頭壓製射擊。
    戰鬥瞬間進入白熱化!
    城門樓的守軍從最初的慌亂中回過神來,軍官聲嘶力竭地吼叫著,更多的步槍從垛口後探出,
    開始向下方的包國維小組和側翼的二班小組傾瀉子彈。
    子彈啾啾地打在青石板路上,濺起一串串火星和石屑,壓迫得衝鋒小組幾乎抬不起頭。
    側翼的二班小組也遭到了凶猛的反擊,瞬間又有一人倒下。
    甕城內的守軍大約還有一個排,他們依靠沙袋和城牆死角拚命抵抗,
    與試圖靠近城門洞的二班小組和包國維小組形成了殘酷的近距離對射。
    手榴彈在狹小的空間內來回投擲,爆炸聲震耳欲聾,破片橫飛。
    一場絕望的突圍戰,轉眼打成了一場慘烈無比的拉鋸戰。
    包國維等人被死死壓製在離城門洞尚有一段距離的開闊地帶和側翼的廢墟旁,每前進一米都要付出巨大的代價。
    而城牆上的火力,如同毒蛇般不斷舔舐著他們的生存空間。
    城牆上的守軍雖然失去了機槍,但步槍火力依舊精準狠辣,
    不斷有士兵在試圖抬頭觀察或還擊時中彈倒下。
    甕城內的守軍依托工事頑強抵抗,與試圖靠近的二班殘兵進行著殘酷的對射,
    每一聲槍響都可能意味著一條生命的消逝。
    先前與包國維說話的那名排長,額頭被彈片劃開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鮮血糊了半張臉。
    他匍匐到包國維身邊,聲音因吸入硝煙和焦急而變得異常嘶啞:
    “司令!不能這麽耗下去了!狗娘養的主要都縮在甕城裏頭!
    您帶弟兄們用最後家夥事狠狠壓他們一波!
    給我和剩下幾個兄弟掩護!我們抱炸藥衝過去,非他媽把這烏龜殼炸開不可!”
    他說著,就要去拿身邊士兵身上最後剩下的兩捆集束手榴彈。
    另外兩名傷勢較輕的士兵也沉默地靠過來,眼神決絕,開始默默地將散開的手榴彈往自己身上捆,
    動作沒有絲毫猶豫。
    “不行!”
    包國維一把按住排長的手,眼睛因血絲和怒火而通紅,“老子帶出來的兵,不是這麽送的!”
    他經曆過太多這種訣別,每一次都如同剜心剔骨。
    “司令!再拖下去大家都得死!何為長官他們等不了!”
    排長猛地甩開包國維的手,情緒激動,臉上的傷口因扭曲而顯得更加猙獰,“讓我們去!給弟兄們炸條活路出來!”
    那幾名軍士已經將手榴彈捆好,拉火環套在了手指上,目光齊刷刷地看向排長,
    隻等他一聲令下,便要躍出掩體,做那有死無生的衝鋒。
    包國維牙關緊咬,看著一張張視死如歸卻年輕的臉龐,胸腔如同壓著千斤巨石,幾乎無法呼吸。
    他握槍的手因極度用力而微微顫抖。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異變陡生!
    甕城內部,突然爆發出遠比之前任何一次交火都要猛烈、都要密集的槍炮聲!
    那不再是步槍和輕機槍的聲響,而是至少數挺重機槍狂暴的嘶吼,夾雜著炮彈猛烈爆炸!
    “轟!轟!轟!”
    爆炸的火光甚至從城門洞和甕城牆垛口處透射出來,伴隨著守軍淒厲無比的慘叫和驚恐的呼喊。
    緊接著,一陣沉重且極具壓迫感的腳步聲如同擂動的戰鼓,並非從城外,而是直接從甕城內部傳來!
    這聲音獨特而清晰——是厚實硬底軍靴堅定有力地踏在青石板路麵上的動靜,
    與本地警備團士兵們穿的布鞋或草鞋發出的雜亂聲響截然不同。
    在整個戰亂頻仍、物資匱乏的豫省,能大規模給作戰部隊裝備這種造價不菲的硬底軍靴的部隊,隻有兩支部隊能做到。
    第一支便是盤踞在豫南信陽、素以“財大氣粗”聞名的湯恩波集團軍嫡係精銳。
    湯部長期搜刮地方,其最核心的部隊在裝備和補給上向來優渥,配備軍靴並非奇事。
    而其二…則隻能是那支威名赫赫、戰績彪炳,讓晉冀魯豫的日偽軍聞風喪膽的部隊——
    前身為決死第一縱隊,曆經百戰淬煉而成的模範第一師,如今雄踞豫東的新編第十一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