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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逐風者兄妹

    1

    春風輕拂的寧靜午後。

    在市場外的鍛冶屋,一名年輕女孩朝正四處彷徨、尋找歇息場所的蝴蝶說著。

    「過來這邊——」

    蝴蝶並沒有停留在她伸出的手上,反而降落在女孩那頭輕風吹拂下、有如徐徐燃燒的紅發上。

    「……真是的……」

    女孩以磨亮的鍋底充當鏡麵,想看看頭上蝴蝶的身影,但難以如願。

    「嘿嘿嘿……我給你看個好東西。」

    說完,她從圍裙口袋中取出一捆厚紙製成的圖畫卡,從裏麵抽出一張有蒲公英圖案的,把它放在她坐的木箱邊緣。

    「看,這個很棒吧?你就降落在這裏嘛。」

    蝴蝶在飄搖的紅發與圖畫卡間來回了幾趟,最後降落在圖畫卡上。

    「別動唷,我會把你畫得很漂亮的……黃色的……翅膀上……有圓形的點點,一、二……啊,等一下……」

    女孩追著像被微風吸引般、舞空而起的蝴蝶,她抬起頭來,因天空的美麗遼闊發出驚歎聲。

    「哇啊……」

    西方的天空重疊幾道薄絹般的雲朵,從間隙之中透出的陽光隨風搖曳。飄揚在空中的光之薄紗,輕柔地包裹著遠方森林,與往來於街道上的商隊行列;流雲飄逝而過,光線又再度輕灑而下。

    「哥哥,天空好漂亮喔。」

    她想告訴仍未留意到的人們,這片時時刻刻變換模樣的美麗天空。不過,又想一個人獨占這份美景……女孩小小聲地往身後的帳篷喊著。

    哥哥似乎沒有要從裏麵出來的意思,不過,原本裏麵傳出的鐵錘聲嘎然止息。

    「蘇是第一次看到這麽美麗的天空……另一邊也看得到像這樣的天空嗎?」

    在西方邊境討生活的人們,將難以流通、往來的大陸中央區域稱為「另一邊」。在跟哥哥一同踏上旅程之前,八歲的小女孩隻見過自小生長之地的天空——對蘇來說,那甚至是個無從想像的遙遠異境。

    止息的擊槌聲再度輕快地響起,蘇也拿起手邊仍未研磨完成的鐵鍋,朝它吹氣,繼續工作了起來。

    蘇的哥哥是名技巧純良的鍛冶工匠,但沒有固定的營業店鋪,四處流浪——是被喚作「逐風者」的鍛冶工匠。

    對那些追求真知與技術而浪跡天涯的人們,總稱「逐風者」,像是尋求更高深技術的專家、挖掘埋沒於曆史中真相的學者、探究真理的賢者等等,這世上存在著各式各樣的逐風者。

    相信在流逝而去的輕風前端,有著他們所追求的事物,夢想著總有一天終將抵達。

    「哥哥,鍋子磨好了喔。沒有其他蘇能做的工作了嗎?」

    蘇在雙親過世之後,開始與身為逐風者的哥哥一起過著流浪的生活。雖然離開故鄉是令人寂寞的,但她心中並未感到不安,或許因為幼小的她還不懂得四處旅居的辛苦之處,但能跟最喜歡的哥哥一起生活,比什麽都令她感到高興。

    這種旅居生活已過了一年,抵達位於西方邊境最東側——聖亞爾傑王國的聖都,也過了一個多月。她了解到天空比想像中的還要遼闊,並有著各種不同的姿態。

    「要是不在這麽邊緣的地方,而能找更顯眼一點的地方開店就好了……」

    店內的裝潢,隻有那頂破舊的帳篷,和蘇所坐的、原本放置在市場的木箱。她也知道店鋪就算開在街道旁也算不上顯眼,但還是忍不住想發牢騷。

    「人家才不羨慕他們呢!哥哥是全大陸最厲害的鍛冶工匠!」

    將研磨布扔向一旁的蘇,望著傍晚時分攤販上的熱鬧人潮,哼地一聲別開了小臉;但卻又因飄散而來的陣陣香味,忍不住往攤販的方向看。

    「哎呀哎呀,這模樣看來還真是嘴饞哪。」

    在聖都玻璃工坊工作,名喚米娜的女子,看著臉和身體各朝不同方位的蘇,不禁發出了感歎聲。

    「歡、歡迎啊,米娜阿姨。」

    邊擦著口水,邊轉過頭來的蘇,望向米娜脖子上垂下的布帶。

    「這孩子直到剛才都還醒著,可以再讓他多睡一下嗎?」

    蘇不情願地把戳向小嬰兒臉頰的手指收回,米娜將藏在身後的鍋子遞給她。

    「這鍋子是從我祖母那代就傳承下來的東西,也是我的嫁妝喔。用它燉出來的濃湯可說是極品哪,我也想煮給這孩子吃……」

    「哇啊——破破爛爛的……手把也掉了……唔哇!還有個洞!」

    透過老舊鍋底的破洞看出去,蘇對上米娜看似有些抱歉且羞愧的的眼光。

    「咳嗯,呃……雖說是破洞,也不過隻是個大姆指大小的洞而已……啊、沒事,話不是這麽說對吧。蘇想說的隻是……這麽個破破爛爛的鍋子已經沒救了,應該也不是……是該說很少見,還是第一次看到的關係……?」

    (這真是阿姨長久以來愛用的鍋子呢。)蘇想這麽安慰她,但越是焦急,就更加難以解釋,兩人被一股尷尬的氣氛所包圍。

    「這樣啊,已經沒救了……提出這種任性的要求,真是抱歉。」

    米娜將鍋子拿回手上時,蘇的背後響起一陣滋滋聲,那是熾熱金屬浸泡到水中的聲音。

    「我也想嚐嚐看米娜拿手的濃湯呢,蘇呢?」

    從帳篷處冒出的蒸氣,參雜著說話聲。

    像是應和哥哥所說的話,蘇將破了洞的鍋子從米娜手中接回來,雙手環抱著。

    「真、真的能幫我修好它嗎?」

    「是的,明天傍晚前就能修好了。」

    蘇介入兩人透過帳篷相互交會的對話。

    「來,這是保管證。」

    米娜收到的牌上,畫著一隻伸著直直大耳朵,對兔子來說眼神太過凶惡,卻又主張自己是隻兔子的動物。

    將保管證從號碼牌換成圖畫卡的構想,是蘇想到的。姑且不論圖畫得如何,「總比無趣的號碼牌要來得好多了」,獲得相當大的好評,「下次會拿到什麽樣的圖案?」也有抱著這樣的期待而數度前來的客人。

    「這個,趁冰的時候快吃吧。」

    對打算遞一整籠李子過來的米娜,蘇搖了搖頭。

    「哥哥之後才會收修理費的,而且……」

    三十個銅幣——已是包含材料費的最高修理金額,哥哥不會再收更多錢了。要是收下這滿滿一籠的李子,也就等於賺不了錢。

    「這跟修理費沒關係的,別客氣了,快收下吧,不然在另一個世界見到祖母時,我可是會被罵一頓的啊。」

    正因喜愛才會一直長期使用,這是米娜對他們爽快答應修理這舊到不能再用的老鍋,所表現的感謝心情。

    當蘇想將籠子還給她、米娜卻更堅定地推了過去時,聲音又從帳篷中傳了出來。

    「蘇,記得留幾個給哥哥啊。」

    方才遺憾似地將籠子推了回去的蘇,臉上忽然出現愉快的神情。

    「可以收下嗎?」

    「要好好跟人家道謝喔。」

    「嗯!」

    蘇咬了口熟得正好的李子,透心涼的滋味令她整個人縮了一下。

    「哎唷——酸酸甜甜的——!」

    看著表情多變的蘇,米娜露出了滿足的笑容。

    「不過還真是可惜啊,要什麽時候來才見得到你哥哥呢?」

    默默支援這位在城外開鍛冶店的逐風者的人們之間,現在十分盛行某個話題。

    那就是誰也沒見過蘇的哥哥——凡的身影。即便如此,有關於凡的傳言卻是與日俱增。

    相隔一層薄薄的布簾,反而使人感到在意,不由得對他的真麵目感到好奇。

    米娜也沒那種閑暇時間等凡走出帳篷,就算每次都挑在不同的時段來訪,仍未能見上他一麵。

    「我聽人家說啊,昨天你不是掉到河裏去了嗎?」

    「那件事,可希望米娜別繼續為我宣傳了。」

    「是這樣嗎,如果肯讓我見上一麵,我或許可以考慮一下。」

    從他沒有否認這件事看來,傳聞似乎是事實。但到底是誰目擊的,又為何知道落水的人就是凡,米娜感到更加困惑了。

    「哥哥,李子好好吃喔,要吃嗎?」

    蘇揭開了帳篷的小窗,米娜也趁機踮起腳尖想一窺究竟。

    她越過小小的背影,看到從小窗中伸出的右手。「再裏麵一點點」,正當她伸長脖子往裏瞧時,與突然回過頭來的蘇剛好對上眼,感到一陣心虛。

    「嘿嘿嘿,已經看不到囉。」

    關於凡的傳聞,之所以一天比一天還要熱門的原因,似乎就是出自蘇的身上。

    「小蘇還真是會做生意呢。話說回來,凡,你今年幾歲呀?」

    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的米娜,放棄打探凡的模樣,轉變了話題。

    「……今年二十一,怎麽了,突然這麽問?」

    「真不錯,還真巧呢,你沒有在城裏開店的打算嗎?」

    「不可能的,我是逐風者啊。」

    雖說是位於邊境的國家,隻要是能振興國庫收入與國民生活的產業,都擁有相當完善的公會,像凡這樣的逐風者工匠則是其中的例外。要從事工作,就必須得到公會的認可,遵從細部的規則,繳納一定的金額,以及,必須在公會以外的地方——也就是城鎮外做生意。

    「我.說.啊——」

    對於意料中的回答,米娜臉上浮現充滿深意的微笑,無視於兩人間帳篷的阻隔,向身在其中的凡眨了眨眼睛。

    「我有個侄女叫做法兒瑪,年紀跟你差不多,她可是個好女孩呀,雖然以外型來看算是普通,不過很勤奮工作的。怎麽樣啊?」

    「怎麽樣?就算你這麽說我也……」

    「哎,就是前天我帶來的那個女孩子呀。啊啊,凡沒見到她是吧……真傷腦筋。」

    「跟我和米娜比起來,那位女孩應該更傷腦筋吧。」

    「不過啊……我侄女說你的聲音很溫柔,好像挺中意的樣子。挑你有空的時間就行了,跟她見一次麵看看吧?」

    蘇聽著兩人的對話邊啃著李子,邊在旁幫著腔「嗯,哥哥很溫柔的唷」。

    「對了,小蘇。你還記得前天那個大姐姐吧?就是,栗子色的頭發編著麻花辮,眼睛大大的那個姐姐。」

    蘇「嗯——……呃——……」地傾著頭,邊依序翻弄著手中的圖案卡。

    「啊!就是這個,鼯鼠的大姐姐!」

    心中閃過一絲不安,米娜忍不住再度詢問道。

    「呃……小蘇,大姐姐的事……你想起來了嗎?」

    「嗯、嗯!一點點……她眼睛大大的。」

    「還、還有呢?」

    「……眼睛……大大的。」

    米娜一手按著額頭,歎了口氣。

    「總、總而言之,凡。我覺得這也不是什麽壞事呀,跟我家侄女在一起的話,能加入聖都的公會,也可以找到可以發揮你手藝的工作。逐風而居的生活很辛苦吧?」

    最後那句話,是朝著蘇說的。米娜過去也曾是一名逐風者。

    希望能自由自在地過生活,誰都曾有過這樣的黃金歲月。

    生長在這個城鎮上的人們,每到一定的年紀就會像得麻疹似地,都向往著過逐風者的生活。但是,隻知曉城鎮中夜晚的人們,是不會知道闇夜真正的可怕之處。在荒郊野外,因來自野獸的氣息而懷抱著恐懼度夜,才會驀然驚覺到,城鎮中的夜晚,帶著屬於人群的溫度。

    「蘇完全不覺得辛苦唷。」

    對逐風生活沒有絲毫的不安與疲憊,她小小的笑臉抬頭仰望著米娜。

    「是因為跟最喜歡的哥哥在一起嗎?」

    「嗯!跟你說喔,到夏天的時候,蘇就要去另一邊,叫做自由都市的地方了。米娜阿姨有去過那裏嗎?」

    洋溢著與名字相同的氣息,自由都市位於大陸中央的位置,參雜自大陸各地聚集而來的人群所導入的文化和風俗習慣——可說是整個大陸的縮圖。種族、民族、國家、宗教……正因融入了所有不同的價值觀,才能成為不偏袒任何一方、無所束縛的獨立都市。在這樣一個地方,成熟的藝術與文化日漸培育,長年成為大陸各國的精神指標。

    「哎呀?我沒跟你們說過嗎?我是在自由都市出生的,那兒真是個好地方。一定有醫生能把蘇的腳治好的,再怎麽說,那可是擁有最高深的知識和技術的都市呢。」

    米娜已微微察覺到蘇總是坐在木箱上的理由,以及他們即將前往「另一邊」的原因。蘇的雙腿,似乎隻有在自由都市才能夠治愈。

    「你們出發時可要告訴我一聲呀,我會祝你們一帆風順的。」

    悄聲來到此地,卻又靜靜踏上旅途的逐風者。雖生活於這座城鎮,卻仍舊擁有逐風者之心的米娜,把挽留這對兄妹的不舍話語又吞了回去。

    再度空閑下來的蘇,將咬到小得不能再小的李子丟進嘴巴裏,靈巧地用一根前端彎曲的手杖,將包包拉近身旁。細心地在圍裙上擦幹被果汁沾濕的雙手,再將她的寶物——望遠鏡取了出來。

    黃銅製的望遠鏡閃耀著沉靜的光芒,那是哥哥為了不讓整日待在木箱上的蘇覺得無聊,特地做給她的。

    (——嗯?)

    口中翻弄著李子的果核、邊四處遠望的蘇,在往西邊延伸而去的街道上,發現閃耀著亮眼光芒的物體。她將望遠鏡拉近。

    (啊!)

    散發出耀眼光芒的,原來是一名乘在馬背上的女性的頭發。隨風搖曳的金發,與飄揚於西方天空的光之薄紗一樣美麗。

    「哥、哥——哇?」

    看到這前所未見的光景,蘇在試圖叫喚哥哥時,差點把嘴裏的果核給吞了下去。

    「怎麽啦?」

    「天、天空的『化身』……」

    蘇噗地一聲把果核吐了出來,鐵錘聲並為之止息。

    「……『化身』?你說像『火焰化身物語』的那種『化身』?」

    「嗯,對呀。」

    兄妹倆的雙親也是鍛冶工匠。正確來說不隻是他們的雙親,從以前到現在,一直以鍛冶為職的代代血脈,由凡與蘇繼承了下來。

    對鍛冶工匠來說,火是神聖的存在,也是創造的象征。但是,若使用不當,徹底將街道與生命燃燒殆盡的火焰,也代表了破壞的象征。父親除了將代代傳承的知識與技術教導給兩人,也數度教誨火所持有的雙麵性。以幼小的蘇所能理解的說故事方式……

    由於哥哥並沒有打算出帳蓬來看,蘇哼地一聲鼓起了臉頰。

    「人家才沒有說謊,是真的啦,像剛才的天空那樣,看起來閃閃發亮的人。」

    那個女性毫不遜色於遍染金色的美麗天空。不隻是那頭光采奪目的秀發,全身還不停地散發著光芒。

    「啊啊?」

    在圓圓的視野當中,那名疑似天空化身的女性打了個嗬欠,手不掩口地大大張開嘴的模樣,絲毫不像神靈應有的氣息。靜下心來仔細觀看,包裹著女性的光芒,不過是她身著的鎧甲反射出的夕陽餘暉。

    「什麽嘛,真無聊……」

    「別失望了啦,天空的化身,遲早有一天會見到的。」

    「嗯,對呀。不過,她的眼睛好漂亮喔。用那麽藍的眼睛看天空,會不會看起來更藍呢……」

    比起蘇所認識的天空、漂渡而來的湖水都還要深的藍色雙眸,宛如蒼玉。

    「蘇的琥珀色眼睛,也跟媽媽的一樣漂亮呀。

    嘿嘿,跟你說喔,蘇長大以後,就會變成像媽媽那樣的美女。

    是啊……蘇也一定會變成大美女的,不過,媽媽可不是普通的美女喔,所以可沒那麽簡單的。」

    「……是這樣嗎?媽媽是怎麽樣的美女?」

    七年,蘇與雙親共度的歲月就隻有七年。在哥哥的記憶中,殘留著自己所不知道、所想不起來的雙親的身影。在哥哥告訴她這些事的時候,總能稍稍緩和心中的寂寥之情。

    「這個嘛……總而言之,她比任何人都還溫柔。」

    「嗯!媽媽是個溫柔的美女。」

    緊緊抱住她的雙臂,雖然有時令人感到透不過氣,但那柔軟的胸脯所傳出的溫暖,與散發出的微微香氣,都是她最喜歡的。

    「不隻是這樣喔。媽媽是個聰明到會愛上爸爸的女性。」

    「……哥哥,『聰明』是什麽?」

    「嗯……就是能清楚分辨好的事情,跟不好的事情。」

    「這樣我也可以,蘇已經夠聰明了呢。」

    「是嗎,蘇已經很聰明了呀——這樣應該不會一直偷偷摸摸盯著人家看,做出沒禮貌的事吧?」

    「嗚嗚,哥哥就愛欺負人!」

    「你也不要太誇張嘛。」

    「我知道啦——」

    在以前路過的城鎮中,蘇曾偷偷地觀察某位阿姨,結果被狠狠地罵了一頓。想到偶爾還會出現在夢裏的阿姨,她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咦?不見了?」

    用力揉了揉眼睛,蘇再度瞄向望遠鏡的另一端。

    「哥哥!那個人果然是天空的化身啦,她不見了?」

    「……你把現在閉著的那隻眼睛睜開來看看。」

    臉一紅,將眼睛移開望遠鏡的蘇倒抽了一口氣。

    (她、她在看這邊……)

    在木箱上逃也不是、躲也不是的蘇,隻能低下頭去,心裏暗自祈禱那名女性能夠路過此地。

    「聽好啦,蘇。擁有金發碧眼的人,看起來本來就是會比一般人漂亮個兩成,你可不能就這麽被騙過去囉。」

    雖然不覺得哥哥的聲音能傳到街道那端,蘇的嘴角仍微微顫抖。她抬起頭瞄了一眼,女性的雙眸依然望向這邊,並細細地眯了起來。

    「喂,你有沒有在聽?想想那時候被你惹生氣、穿著華麗到嚇人的阿姨吧。不管是衣服和裝飾品都很高級、美麗,但卻完全不適合她對吧?所謂的美,其實就是協調……」

    「噓——哥、哥哥,噓——……」

    蘇已經沒有再度抬起頭的勇氣了,她將食指壓在嘴前,如念咒文般地重覆著「噓——、噓—」。

    「嗯?你想尿尿?忍耐一下啊,等焊接好馬上帶你去……你到底吃了幾個李子啊?」

    「笨蛋!哥哥你這個笨蛋——!」

    頭垂得更低的蘇現在唯一能做的,隻有拿圍裙蓋住自己整張臉了。

    2

    (好漂亮的紅發……那就是如火焰燃燒般的紅發呀……)

    結束了巡察,相隔一個月後回到聖都的瑪迪萊茵.韋德,對來自拘謹地坐在木箱上的女孩的視線感到十分在意。

    雖然也想直接問問對方,但見那女孩驚慌失措地低下臉的害怕模樣,實在太過有趣,就這麽錯過了問話的機會。

    「看來還是別過去比較好呢……」

    由於雙眸的顏色,擁有「蒼玉公主」別名的瑪迪萊茵,想到要在人群之中策馬回頭,對周遭的人們來說也是種困擾,因此順勢繼續往前行。

    聖都的春季已過大半,增加了不少計劃將前往「另一邊」的人潮。

    接續西方邊境與大陸中央區域的三條主要幹道,稱為「北路」、「夏路」、「南路」。

    從聖亞爾傑王國北部的山嶽地帶沿著山脊往東北方向,劃過通往中央區域、大大圓弧形的「夏路」;隻有在夏至時期的半個月內,能供老年人以及孩童穿越山脈。但即使如此,路途上仍伴隨著各種不同的危險,想利用「夏路」前往目的地的人們,都希望有劍士或醫生等有能力者同行,因而一同聚集於聖都。

    瑪迪萊茵對於遲遲無法推進的人潮,絲毫不感到著急,反而傾耳細聽周遭的喧噪聲。

    基於治安上的理由,進入聖都時有幾個相關規定,但王室與貴族則不在此限。隻是,一般都經由貴族門進出,通常不會喜歡從擁擠的平民門進去。要說到例外,大概就隻有韋德伯爵家的次女——瑪迪萊茵了。

    韋德家在王國貴族中,可算是名門中的名門,完全比照王室應有的待遇。即便如此,瑪迪萊茵除了正式儀式以外,未曾自貴族門進出。

    不像一名伯爵家的公主,個性豪爽奔放的瑪迪萊菌,人人都滿懷著敬愛之情喚她為「野丫頭公主」。

    「辛苦了,聖都的和平似乎仍舊不變。」

    朝肅然起敬的西門衛兵說了句慰勞之詞,瑪迪萊茵越過了大門。

    「接下來,要繞到哪兒去好呢……」

    她對無視於主人的輕聲低語、而直直朝宅邸方向前進的愛馬失聲苦笑。

    「喂喂,不是那裏啦,你還真像父親大人那樣一絲不苟呢。」

    輕撫著像在抗議走錯路般,正抬頭望著她的愛馬。「隻喝一杯就好了」,她辯解般地說道,邊將馬兒引往小巷。

    即使太陽西沉,聖都街道上人們的活力仍絲毫未減。這也正是國家和平的象征,人群之中不見男女老幼的明顯差別,也表示這裏沒有性別歧視等不當差異。

    這樣的聖都之所以能夠誕生,據說是由聖亞爾傑王國之初代國王席爾特,向共同經曆建國甘苦的心腹——琴.韋德尋求「該以什麽做為國法之根本」的意見為始。

    ——人民之中,有大半都是女性——

    當時的西方邊境,奴隸製度仍是理所當然之事,人口買賣也被視為是合法的。理所當然,女性也遭遇到不平等的待遇。在這樣的一個時代,琴.韋德主張女性絕非物品,而是有人權的。

    ——王、民、奴隸,皆自母親的腹中誕生——

    而後,琴.韋德的這段話,也成為其後西方邊境廢止奴隸製度,迎接新時代到來的契機。

    瑪迪萊茵在一棟老舊但精巧的建築前下馬。從女孩子們能無所顧忌暢飲的酒館中透出亮光.並夾雜著豪爽的說話聲。這時刻才令瑪迪萊茵格外感到,繼承偉大先祖的血脈是種無上的榮耀。

    在進入《小貓搖籃亭》之前,她望向代替店麵招牌,置於大門口旁的籠子。輕柔柔地像是會飛走的小貓們,正擠在一起吸奶。

    「等一下拿起司來給你吃喔。」

    對著喉嚨發出咕嚕咕嚕聲響的母貓,又說了句「我馬上拿過來給你」,她才站起身來。

    「啊哈哈哈,來了來了。」

    「還在想說你在回宅邸之前,會不會先來這兒露個臉呢。」

    「這還用說嘛。」

    《小貓搖籃亭》聚集了不少已喝得飄飄然的女子們。

    瑪迪萊茵在吧台前坐下,向老板娘點了一份貓咪的起司,以及平時喜愛的葡萄酒。

    「如果是杯慶祝的美酒就好啦——」

    老板娘臉上浮現意味深長的微笑,徐徐將葡萄酒注入酒杯之中。

    「什麽意思?」

    「這次出去,是為了找到乘龍快婿對吧?」

    老板娘這席話,令圍繞著瑪迪萊茵的女性們開懷地笑了出來。

    「……誰呀?散布這種奇怪的謠言。這次是巡察啦、巡察。」

    看來在她外出期間,事態變得一發不可收拾。原本就是因為不想見到最近老愛提結婚話題的父親,才繞過來坐坐的,看來真是事與願違。

    瑪迪萊茵撕碎了寫上「不成立」三個大大粗體字的賭局用紙,取過了豎琴,邊彈奏邊說故事般地敘述起巡察中所發生的事。

    邊傾耳聆聽故事,邊安靜地一杯接著一杯的女客們,在聽到旅程結束之時,不約而同地說出了同樣一句話。

    「那,你找到老公了嗎?」

    「真是,大家都喝太多了啦。」

    這對即將年滿二十一歲的瑪迪萊丙來說,是個傷透腦筋的問題。這年紀別說是提到結婚,就算有小孩也都不足為奇了。還沒有決定結婚對象的公主,已經是用單手都能數得出來的極少數了。

    「瑪迪萊茵,你也過來坐這吧。」

    來自在內側圍坐暢飲的一群玻璃工坊女子的邀約,就如同她的救生艇般,瑪迪萊茵匆匆地移動了座位。

    「那麽,現在就來舉辦瑪迪萊茵跟法兒瑪的惋惜會。」

    呼出的氣息已經跟酒香沒兩樣,法兒瑪的姑媽——米娜這麽宣布著,在場的女士們「喔——」地歡呼著,一口氣飲盡了酒杯。

    「……惋惜會……怎麽同事呀?」

    (該不會是上了艘賊船吧?)內心打量著,望向獨自消沉的法兒瑪,似乎也隻剩她一個人是清醒的,瑪迪萊茵悄聲問著。

    「我……那個……」

    「抱歉哪,法兒瑪。話都被我給搶先了,來,喝吧喝吧。」

    法兒瑪還想說些什麽,杯子裏又被米娜倒滿了葡萄酒。

    女子們對疑似這場酒宴主角的法兒瑪棄之不顧;瑪迪萊茵數次被熱烈的吵鬧聲中斷問話,但當聽完事情始末時,眉峰隨即轉變為可怕的角度。

    「什麽嘛那家夥!可惡透頂!」

    瑪迪萊茵顯得氣焰淩人,絕口不提父親所說關於自己的親事。

    「喔喔,看來你也挺進入狀況的。今夜就來個不醉不歸吧!」

    對數度斟酒也感到不耐煩的米娜,將手邊裝有葡萄酒的小酒瓶往瑪迪萊茵的麵前一放。

    「好,那當然!話說回來,可真令人火大,就算要拒絕這門親事,也該有禮貌點呀。不是嗎?到底是哪邊的哪個家夥?我代替你好好揍他一頓!」

    對怒氣高漲的瑪迪萊茵,法兒瑪慌慌張張地出聲製止。

    「沒關係啦,瑪迪萊茵。而且我沒見過他的長相,所以也沒辦法告訴你,不過倒是知道他住在哪裏……」

    「啊哈哈哈,說到這,我也從沒見過他呀。」

    法兒瑪的身旁,米娜姑母豪爽地笑了出來,而周圍的女子們也同樣地點著頭,此起彼落地笑出聲。

    「誰也沒見過他,究竟是怎麽回事?」

    看到感到困惑的瑪迪萊茵,米娜大剌刺地拍向她的肩頭。

    「不過啊,他可真是個好小子。工作認真,又很愛護妹妹……唔嗚,抱歉呀。我也到了這把年紀,最近愛哭得很。但真是個好小子啊……雖然一次也沒見過他,啊哈哈哈……」

    擱下獨自混亂不已的瑪迪萊茵,女子們開始熱烈討論起西門外鍛冶屋那位逐風青年的話題。

    「掉到河裏的事情,聽說那是真的耶。」

    對於米娜的報告,周遭的女子們響起「喔喔——」的回應聲。

    「等一下,我也要聽,誰來說明一下!」

    瑪迪萊茵叫著,老板娘見狀拍了拍她的肩頭。

    「你聽過有句話叫※先醉先贏吧?」(※注:「先醉先贏」:意指先喝個爛醉的人就不必處理其後的麻煩事,故衍生此說法。)

    瑪迪萊茵在酒醒大半之後,踏上前往宅邸的歸途,她從仍見人煙的大馬路策馬步上小路。淺淺地半閉上眼,沉浸在微醉的舒適氛圍中,而耳畔傳來了細碎的女孩子說話聲。

    (呼,吃好飽喔。紅燒河魚、鬆——鬆軟軟的芋頭、春天的蔬菜也好好吃。卡布爺爺說這是送我們的禮物,不知道裏麵放的是什麽啊?)

    似乎有個正從附近有名的卡布爺餐廳步上歸途的小女孩,頻頻向另一人說話。

    或許因為瑪迪萊茵正當微醺,所以對於就說這段話的人的年紀來說,聲音聽起來是從高處傳來,以及聲音間的距離一直都沒有縮短之事,一點兒也不感到奇怪。

    (呐、為什麽月亮會跟過來呢?)

    (那是為了不讓你變成迷路的小孩,它要幫我們照亮回家的路呀。)

    小時候任何人在月夜都會產生的單純疑問,極其溫柔的聲音如此回答著。

    「嗬嗬,倒還挺會說話的……」

    有些在意起溫柔聲音的主人,究竟是什麽樣的人物,瑪迪萊茵睜開了雙眼。

    一名似乎在哪兒見過的紅發小女孩,正抬頭仰望明月,在有著溫柔聲音的那個人背上……

    (好大的月亮喔,哥哥。)

    還沒來得及叫住他,背著紅發女孩的那個人消失在小徑的轉角處。

    「剛剛那個人,難道就是……?」

    (傳聞中的逐風者!)瑪迪萊茵執起韁繩,但,愛馬卻動也不動地仰望著明月,像順著它的視線般,瑪迪萊茵也抬頭望著月夜。

    ——就別做些不解風情的事了吧——

    散發耀眼光芒的明月,似乎正對她這麽說著。

    「……我大概是喝太多了吧。」

    呢喃著,瑪迪萊茵的臉上浮現仿若苦笑般的微笑。

    3

    遍及聖亞爾傑王國東側,隔絕大陸中央區域與西方邊境的「脫俗者之森」,地如其名,此地為精靈與魔族生活的原始森林,甚至不允許人類踏入。

    聖亞爾傑王國第三騎士團負責監視這座森林,並且討伐現身人界作亂的魔族。與國父席爾特王一同振興王國的琴.韋德,其私人兵團為第三騎士團的前身,是個在據點防衛戰之中,能夠發揮出超乎尋常強大力量的部隊。

    黎明時分,聖都東方地平線處不停閃爍著的燈台亮光,顯示著「森林毫無異常」,進入休息時間。

    在仍稱得上是早晨的時刻,瑪迪萊茵在睽別一個月之後,在聖都第三騎士團軍營露臉了。像是為了逃避最近每次見麵就會提起她婚事的父親,出勤時總是有堆積如山的文件等待著她。

    瀏覽過入隊、轉調者的名冊,簽署了武具與馬匹裝備的訂購單,晚會的邀請則批上「因病缺席」;瑪迪萊茵因訂製的武具已完成試作品而感到高興,另外,還透過書信得知友人已訂下婚約一事。

    「副將,第七騎士團長利朗大人與其隨從求見。」

    不論再怎麽數,單身的公主就隻剩下三個,為之歎息的瑪迪萊茵,將有著「盲眼賢者」別名的騎士團長迎進門來。

    「這裏就交給我吧。」她從隨從那兒輕柔地拉起了友人的手,將其引領至長椅旁。

    「你也不用特地過來呀,我本來打算等等去報告的。」

    對階級及年紀都長於她的利朗,瑪迪萊茵的口氣顯得相當隨性,那是因為她也十分重視兩人間從小到大的友誼。

    「是我拜托你進行西方的巡察工作的,不親自跑一趟怎麽行。」

    利朗沉穩的口氣依舊絲毫未變。

    以收集及分析情報為主要任務的第七騎士團,先前就注意到西鄰艾爾德利亞王國近期的不明動向。

    利朗預期到在不遠的未來即將掀起戰端,為了要讓戰局盡可能對本國有利而有所準備。

    本來,請瑪迪萊茵前往西方不是沒有理由的,是為了調查即將成為戰場的場地。

    如果是派出以野丫頭聞名的瑪迪萊茵,就算她長期在外遠行,在王國內外都不會造成不必要的驚動與刺激。

    瑪迪萊茵將巡察報告書遞給隨從,沒有記錄在報告裏的內容則口頭傳達給利朗,其後將話題帶到昨晚聽到的傳聞上。

    「謎般的逐風者?誰知道呢,我這裏倒沒有聽說過這種情報。」

    「你不覺得在意嗎?任誰也沒見過他的長相呢。」

    「不會有那種事的,逐風者應該都有向公會申請許可才對。」

    「我記得她們說他是鍛冶工匠……啊,抱歉,利朗,我出去一下。」

    當她想起訂購的防具試作品已經完成時,同時也傳來了第三騎士團長拉爾夫.韋德的腳步聲。

    慌亂出門去的瑪迪萊茵,利朗打趣似地目送她離開。

    蒸氣嫋嫋上升,敲錘聲不絕於耳的鍛冶屋街頭。

    瑪迪萊茵在一間鍛冶屋停下腳步——敲了敲跟店主同樣頑強的大門。

    「咦?人不在嗎……」

    她毫不猶豫地進了大門,走過中庭,穿越內部的門扉往工作室去。工作室仍未見鍛冶師父裏多的身影,隻看到徒弟西諾似乎在工作台上記錄著些什麽。

    「嗨,西諾。師父今天不在嗎?」

    瑪迪萊茵喚了聲正埋首工作的西諾,他整個人像要跳起來似地嚇了一大跳。

    「師父呢?」

    「他、他去參加集會了。大概中午會、會回來。」

    「這樣啊,那我就在這兒等他回來吧。」

    「這怎麽行!師父會生我氣的。他說有小姐來訪的時候,要端出店裏最好的紅茶招待……啊!……」

    連多餘的話都說出口了,西諾滿臉通紅地低下頭。任誰都對西諾有著小狗般的印象,雖有一部分是因無親無故的他被鍛冶師父裏多收留且扶養,西諾總是忠實地遵從著裏多所說的話,雖然由於太過於遵守,也經常導致失敗。

    「別在意、別在意,跟你一樣的紅茶就可以了。我就喝這個吧。」

    放在角落桌上的壺裝紅茶已經涼了,色澤也偏淡。

    「我是來看跟師父訂製的盾牌試作品……」

    從西諾那兒接過試作品的瑪迪萊茵,不由得臉色一沉。

    「還真輕啊……我訂做的盾應該比重裝騎士團所用的還要堅固……這不是適合輕裝機動騎士團(第四騎士團)用的嗎?」

    「這盾遠比重裝騎士團所用的盾還要來得堅固,不,應該說根本無從比較起。現階段騎士團所選用的劍是無法傷害這個盾的,如果是師父特別為小姐鍛造的劍還可能傷得了它,不過連續五回合都擊中的話也會折斷。」

    如西諾所言,盾牌之上隻留下了五道痕跡。

    「真的還假的!明明這麽輕耶?」

    注視著散發出青銀色光芒的盾牌,瑪迪萊茵的雙眸也顯得閃閃發光。

    「真是不可思議的光輝啊,你看,如海麵般波光粼粼。」

    「聽說這是種叫做靛鋼的金屬。」

    「這種鋼材我連聽都沒聽說過呢,是新發現的種類嗎?」

    「不,那是種合金……呃……這個……」

    西諾難以啟齒似地低下了頭。

    「怎麽了?」

    「……我被吩咐了不可以說……」

    「可是,這是我的盾對吧?」

    「是、是的。隻是關於鋼材的事情就……」

    「哎,沒關係啦。我會裝做沒聽過這件事的。看看你,別這張臉哪,我有這麽不值得信任嗎?」

    「不、不是的。」

    看著西諾臉上的不安仍未消失,瑪迪萊茵這才感到事情沒有想像中那麽簡單。

    「師父……從製作出那盾牌之後,一直很沒有精神。總像在想些什麽心事似的,就算我出了錯他也不會大吼大叫了……師母雖然說不用管他……可是我還是很擔心……」

    「是在我巡察期間發生了什麽事吧?說你能說的就好了,講給我聽聽吧。」

    西諾似乎也十分想找人商量,順從地點了點頭,開始描述事情的始末。

    一個月前,正好是瑪迪萊菌前往西方國境巡察的那天傍晚,一名逐風者青年前來造訪身為鍛冶公會會長的裏多,這似乎就是這件事的開端。

    逐風者在開始做生意之前,來當地的公會打聲招呼是必然的,背著一名小女孩的鍛冶工匠青年,也依照慣例來向鍛冶公會的會長請安,表示「希望能暫時在聖都外從事鍛冶的工作」。

    對在此地土生土長的工匠而言,由於與逐風者之間的交流也大多有所利益,一般而言是不會拒絕的。

    「在聖都,隻要繳納所得的兩成就可以了。話說回來,你的專長是?」

    裏多對看起來像過著流民生活般的兩兄妹感到同情,想替他安排工作才這麽問。

    「是鍋釜等日用雜貨的修理。這之外的工作,恕我無法承接。」

    行了個禮,逐風者青年準備動身離開,裏多卻連忙挽留。

    「不好意思,可以讓我看看你的鍛冶紋章嗎?」

    裏多平常是不會特地確認紋章的。隻要看到對方手上有火傷的痕跡,就能夠馬上判別是否為同業者。隻是,正因如此,才會對這位執著於低收入工作的年輕鍛冶匠,感到不太對勁。

    「喂、喂……這是……」

    逐風者青年所持有的鍛冶紋章,隸屬於以擁有大陸最頂尖知識與技術為豪之自由都市的鍛冶公會。而且,還是最高位達人級的紋章。

    在大陸全上不超過三十人的達人級鍛冶工匠。在西方邊境,更是隻有兩名。

    極為稀少的達人級鍛冶工匠。身為其中一人的裏多,出聲喚著刻在紋章裏側的名字。

    「凡,方便告訴我嗎?為什麽挑賺不了什麽錢的工作做?」

    自由都市工匠公會的達人級資格保持者,不拘職種,在任何國家都是備受爭取的人才。保障巨額的資金與特權,依情況不同甚至能受封爵位。他難以想像這樣的人會選擇從事最低階的工作,而且還是出於自願。

    「爸爸跟媽媽也是這樣呀。對不對,哥哥?」青年背後的紅發女孩這麽回答。

    「這是我們的家訓。」凡接口回答。

    對於隔日起在西門外開起鍛冶屋的兄妹,裏多似乎無法置之不理,總找些理由前去拜訪。得知凡的妹妹——蘇的雙腳不良於行之後,還帶她到堪稱王國中數一數二的魔法醫師處看診,裏多的太太也準備了午餐,每天送去給兩人。

    「這盾牌,就是以凡先生所傳授的鋼製成。」

    西諾的話就此告一段落。

    「那對兄妹,是叫做凡跟蘇沒錯吧?」

    聽完這段話的瑪迪萊茵,比起盾牌,對那對逐風者兄妹的事更感興趣。

    「嗬嗬嗬,謎般的逐風者,原來是達人級的工匠啊——這可真有意思。」

    「那是什麽?謎般的逐風者……」

    「因為他不是躲著不露麵嗎?聽說極少在眾人麵前出現……傳聞炒得可凶呢。」

    這次輪到瑪迪萊茵將昨夜在《小貓搖籃亭》所聽到的話,簡短地敘述一番。

    「那實在太誇張了,凡先生的確很少出帳篷,但那是為了保持火爐的熱度啊。」

    與設置在工作室的置地型大型火爐不同,由於逐風者工匠所使用的,是便於攜帶的小型簡易火爐,在溫度上的控管是很辛苦的,西諾極力解釋。

    「真的啦,昨天我們才一起去卡布爺的餐廳吃晚餐呢。」

    瑪迪萊茵昨晚看到的兄妹,看來就是傳說中的鍛冶屋兄妹沒錯。

    「凡先生一點也不奇怪,奇怪的是師父啦。之前再怎麽說他都會讓我幫忙,可是現在——……」

    西諾留意到站在門口的人影,硬是把話給吞了回去。

    從集會回來店裏的裏多,一開口就是「你是說誰奇怪啦?」凜然喝道。

    「真是,閑扯淡之前也給小姐端杯茶來吧……」

    「咦,已經承蒙款待了呢。」

    麵對裏多嚴峻的目光,瑪迪萊茵的聲音無從掩飾。

    「這種時候,小姐的口氣每——次就會變得溫文有禮。」

    瑪迪萊茵小的時候,一直覺得體型笨重又蓄著滿臉胡子的裏多是個矮人。而矮人正是看穿謊言的天才。

    西諾連忙跑出工作室衝泡最美味的好茶,裏多這才深深歎了口氣。

    「西諾跟小姐說到那兒啦?」

    「基、基本上也幾乎全說了。呐、師父,可以介紹凡給我認識嗎?」

    遲遲不發一語,師父的回應令她大感意外。

    「可以請你忘掉……有關凡的事嗎?」

    「叫我忘掉,怎麽回事?這不太像師父你會說的話。」

    從孩提時候,瑪迪萊茵就把這工作室當作自己的遊樂場。裏多師父曾因為她太過調皮而狠狠罵了她一頓,也充當過她離家出走時的共犯。即使是現在,當瑪迪萊茵犯錯時,也會毫不客氣地訓她一頓的裏多,應是能推心置腹說出真心話的好夥伴。

    「我也不想拒絕師父的請托,不過他已經是個話題人物了啊。就算沒有從西諾那兒得知消息,我也打算見上他一麵的。」

    「是嗎,話題人物……」

    正因了解瑪迪萊茵的個性,裏多也屈服了,答應為凡與瑪迪萊茵互相介紹。

    4

    微微傳來市場喧囂聲的大樹下,鍛冶師父的太太——瑪莎,將手邊帶來的午餐俐落地分成兩份。

    「來,快吃吧。我有先留哥哥的份了,你放心。」

    「嗯。」

    蘇率直地點點頭,用雞肉把小臉塞得鼓鼓的。

    「不過,該說你哥哥是清心寡欲呢,還是不會做生意……明明有著我家那口子都能夠認同的好技術,還真是浪費呀——」

    幫蘇拭去嘴角沾上的肉汁,瑪莎大大地歎了口氣。

    「收費已經不是普通便宜了,還能以幫忙撿柴、汲水來抵銷帳款,這樣可不是根本沒賺頭了嘛……」

    蘇聽不太懂她話裏的意思,隻顧大口嚼著雞肉。

    「是很了不起沒錯啦,貧窮的人這麽多。自從凡來到這裏以後,大家都很高興,我也希望你們倆能一直待在這兒。」

    「嗯!蘇也很喜歡老板娘.你好溫柔喔。」

    望著笑容滿麵的蘇,瑪莎再度深深歎了口氣。

    有其兄必有其妹,凡為人十分可親,而蘇更是單純率直。這樣的兩人還能順利過著逐風而居的生活,與其說感佩,不如說實在令人啞然無言。

    「怎麽啦?」

    蘇顯得坐立不安,突然緊緊抓住瑪莎。感到訝異的瑪莎望向周遭,隻見丈夫與瑪迪萊茵正朝這裏走近。

    「喂,怎麽了?蘇的模樣有些奇怪呀?」

    像要躲避因擔心而跑過來的老師父似的,蘇閃身躲到了瑪莎的背後。

    「因為你長得太恐怖了。」

    「說什麽亂七八糟的,你這臭老太婆!」

    看起來像是想躲避鍛冶屋夫婦的唇槍舌戰,蘇低下了頭,卻注意著站在一旁的女性。

    (是、是昨天,看向這邊的人……)

    在口中散播開的甘甜雞肉味已經不知道跑到哪兒去,要吞下食之無味的東西,還費了她一番工夫。

    「怎麽了呢……你這麽害羞呀。」

    瑪迪萊茵蹲下身來,用手撫摸她柔軟的紅發。

    「你昨天一——直看著我對不對?姐姐的名字叫做瑪迪萊茵……你不記得了嗎?」

    咻地一聲,倒抽了一口氣,蘇原本想說出是她弄錯人了,但隻能不停地直搖頭。

    「我看到你的時候,想著『啊啊——這就是像燃燒般的紅發呀』,都看傻了呢。」

    「真、真的?你不生蘇的氣嗎?」

    蘇終於抬起臉來,雖然瑪迪萊茵對她還以微笑,但她卻迅速將視線轉開。

    「哈哈——你做了什麽壞事嗎?」

    對瑪莎這句話,蘇幾乎哽咽著抗議起來。

    「才、才不是呢,蘇說大姐姐是個美人呢,真的喔。可是,哥哥說隻要有藍色眼睛和金色頭發,就算是醜女看起來也會變美女……叫人家別被騙了,蘇才沒有做壞事呢。」

    在嘴角禁不住抽動、無言以對的瑪迪萊茵身後,有個人正無奈地苦笑。

    「哥哥應該還不至於說成那樣吧……」

    瑪迪萊茵一回頭,看見身後站著一名全身濕透的青年。

    雖稱不上是美男子,端正的五官、適合高挑身材的黑色短發、帶著野性的褐色肌膚,以及閃閃發亮的琥珀色眼眸。

    「你就是——」

    正要開口發問的瑪迪萊茵,肚子卻「咕」地叫了一聲。這才想起她從昨晚到現在都還沒吃東西,因此五人分別在瑪莎的料理前坐了下來。

    「真是的,你這女孩實在……要是跟你差不多年紀的女孩,早就羞到滿臉通紅了,沒想到你還『啊哈哈!』的張嘴大笑……」

    重新認識到瑪迪萊茵的野丫頭形象,瑪莎斥責起在旁「噗噗噗」地偷笑著的蘇。

    「一起跟著笑出來,是很沒禮貌的喔。」

    「為什麽?蘇的肚子也常常那樣叫啊。」

    「為什麽……那才稱得上是個淑女呀。下次要裝作沒有聽到喔。」

    「嗯,可是老板娘不吃飯嗎?」

    「……我沒關係啦,倒是你可要多吃點青菜。瑪迪萊茵,你也是啊。」

    顧慮著蘇要吃的份,朝料理伸出手的瑪迪萊茵感到些許失望。她也不知道自己對凡抱有什麽樣的期待,但似乎不是如她所想,充滿著神秘感的模樣。

    隻是,有件事令她感到奇怪。凡左臂上所戴的皮革手套,在吃飯時仍未拿下。

    「雖然知道這樣子很沒禮貌……不過我左手燙傷的痕跡太嚴重啦。」

    凝視著皮革手套表麵的刺繡——兩隻蜘蛛相對的紋章,瑪迪萊茵回過神抬起頭來,頓時不知該回些什麽話才好。

    「蘇最喜歡哥哥的左手了喔。爸爸跟媽媽也說,哥哥的左手是全大陸手藝第一棒的。」

    好奇地瞬間直盯著瞧的瑪迪萊茵,有種被蘇出言相救的感覺。

    料理吃得差不多時,瑪迪萊茵將果汁飲料注入杯中,遞給了蘇。

    「呼……來,哥哥。」

    蘇隻喝了一半,就將杯子移開了嘴。

    她察覺到在難得能過充裕日子的逐風生活中,這對兄妹隨時隨地都能感情融洽地互相分享事物。

    「哥哥不用了,喝完那個以後,蘇去跟大家一起玩吧。老板娘,我妹妹可以暫時托你照顧嗎?」

    對想若無其事地離開位子的凡,瑪莎點了點頭回應。

    「你打算去哪兒呀?」

    「那邊的河岸。」

    蘇伸手指向遠方。

    停下逗留的逐風者與商隊,互相幫忙過著生活。工作方麵自然是不用說,有空閑的女子們,不分彼此地照顧孩童與傷病者。在旅行期間無法盡情玩樂的孩子們,在從城鎮的小孩那兒奪來的遊戲場內,像要發泄鬱悶似地從早玩到晚。

    「凡,這位小姐是……」

    裏多苦惱著該怎麽介紹瑪迪萊茵,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繼承琴.韋德之血脈者,聖亞爾傑的至寶——蒼玉公主。他腦海中也浮現其他各式各樣的形容詞,但對不受大地拘束而生活的逐風者來說,血統或地位等辭匯都是沒有意義的。即便如此,裏多依然搜尋著字詞想表達瑪迪萊茵的美好。

    「我是瑪迪萊茵。」

    瑪迪萊茵隻單單報上了她的名字,便伸出了右手。

    「我叫凡。」

    劍士為了以應萬變,總會空出自己慣用的那隻手。配劍於左腰的瑪迪萊茵,伸出她慣用的右手,對這份禮數,凡以淺淺相握回應。

    「對於我妹妹昨天偷看你一事,希望你能原諒她。」

    「我沒放在心上啊,因為,小蘇可稱讚我是個美女呢。雖然你的意見似乎不太一樣。」

    凡無視於在微笑之中暗暗問道「不是嗎?」的瑪迪萊茵。

    「那麽,師傅特地帶你過來,找我有什麽事嗎?」

    「我是專程來瞧瞧你的長相。要是說我跟凡見過了麵,米娜她們不知道會露出什麽樣的表情呢。」

    瑪迪萊茵大剌刺地笑了起來,身旁的裏多無言地垂下了肩。

    「那,也就沒事了吧。」

    「猜對了一半。拜托,我想借助你的力量。」

    為了請求技術淩駕於師父之上的凡出手協助,瑪迪萊茵直率地低了頭。但,對方卻回了句她意料之外的話。

    「我曾聽說蒼玉公主武勇善戰,沒想到對料理也很拿手啊……」

    「咦?嗯、呃、基本上是沒問題……」

    瑪迪萊茵支吾其詞,說不出口自己其實沒下過廚。

    「負責店內事務是我妹妹的工作,東西交給蘇就行了。」

    「交給她,什麽?」

    「鍋和釜等等……」

    「我才沒有那種東西,雖然說家裏是有啦……」

    凡重重地歎了口氣。

    「你沒聽師父說過嗎?我是專門修理食器等金屬雜貨的鍛冶工匠啊。」

    「抱歉、抱歉。專程來看你的長相這說法我得道歉,所以別不高興了吧,好不好?」

    瑪迪萊茵轉而向裏多求助。

    「凡,你就別跟她計較了吧。城鎮上女孩們,似乎也因為你的事,謠言滿天飛呢。」

    「沒關係啊,我不會在意那種事的,早就習慣了。」

    在長期逗留的城鎮上常有的事。對於謹慎度日的人們來說,一些瑣碎的小事就能使得心頭雀躍,凡也不是不能體會他們想稍微感受一下冒險者氛圍的那種心情。

    「那,你就借我身為鍛冶工匠所擁有的技術吧。」

    「我不記得剛才有拒絕過……」

    「不是修理食器,我希望你能幫我製造的是武具。」

    當她從口中迸出武具這兩個字的同時,凡的臉色為之一變。眼眸中的柔和神情完全消失,轉變為像是俯視著這世間般的凜凜目光。

    「我拒絕。」

    「為什麽?你是達人級的鍛冶工匠不是嗎?」

    「那又怎麽樣?」

    凡已經連正眼也不瞧瑪迪萊茵一眼。

    瑪迪萊茵沉默著站起身來,將盾牌的試作品綁在樹木上,拔出了配劍。腳跟前後一跨,伏下了腰。身體已在自己的腦海中,化為一把滿弓。

    「嘿呀啊啊!」

    將所有力量集中於劍的尖峰,使出必殺突擊,朝盾上的傷痕刺去。

    耳邊傳來劈裂的金屬聲,青銀色的盾被斬成對半。同時,瑪迪萊茵的劍也隨之斷裂。

    斬裂了靛鋼所製成的盾,望著她正確刺向原有細部傷痕的本事,凡的眼中出現了笑意。

    「這盾牌還不夠,需要更硬的金屬才行……你不想鍛造武具的話也沒關係,不過,如果知道比靛鋼還要來得堅硬的金屬,希望你能把那知識和精煉的技術,傳授給我。」

    「……………」

    對於衷心懇求的瑪迪萊茵,凡以沉默作為回應。一種參雜著怒氣與被侮蔑般的沉默。

    「抱歉,凡。我之後會好好念她一頓的,你就忘了小姐剛才說的話吧。」

    裏多對陷入沉默的凡低頭賠不是。看見這副光景,瑪迪萊茵才意識到自己剛才說出多麽越矩的話。

    「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

    從師父至弟子,世代相傳承,將知識與技術帶往更高層次的工匠們,對他們而言,透過修行一一領略得來的知識與技術,是難以被任何事物所取代的。如果是追尋相同道路者也罷,除此以外的人隻冀求結果的行為,無疑對先人的熱情與努力是種侮辱。許多人在精進技術的過程中奉獻生命,凡本身也立於這樣的曆史之中。

    「師父,請把頭抬起來。我想她也明白的,隻是,竟然需要用到比靛鋼還堅硬的金屬…」

    在裏多探聽適合打造防具用的金屬時,凡毫不遲疑地提議靛鋼。凡所知曉的金屬當中,兼備輕巧及堅硬度的靛鋼,最適合打造防具;而比靛鋼更為堅硬的金屬,則因為重量與延展性的問題,並不是那麽適合。

    「難道,你打算與『他們』作戰?」

    為何如此執著於堅硬的金屬,想到理由的凡不由得全身僵直。

    「那是……托希基裏,可說是擅於製造物品的傳說一族——聖工們所鍛造而成的最強不敗之槍啊。」

    過去,在這塊大陸上有群著名的工匠,所製造出的逸品被讚譽為「連天上的神祇也會下凡尋求」,創造出無數傳說的奇異名匠——被稱為聖工一族的人們。

    流傳至今的聖工傳說之一,就是能夠貫穿任何物體的槍——名為托希基裏。

    「與艾爾德利亞王國問的戰爭要開始了嗎?」

    托希基裏現在為艾爾德利亞王國——位於聖亞爾傑王國西鄰——的年輕國王所持有。

    「我也不知道。不過,可能性相當高,所以我才提出這無禮的請求,希望能夠借助你的力量。」

    「與其向我低頭,不如找出避免戰爭的方法吧。」

    「這不用你說我也知道!有誰沒事喜歡打仗的?」

    即使如此,當戰爭開始時,她仍必須步上戰場。並非因為她是一名騎士,她是為了守護這個國家的人們才成為騎士。

    「即使是『你』,也贏不了托希基裏?」

    對於裏多意有所指的這句話,凡反問道:

    「就算真有能超越托希基裏的金屬,你不覺得也是毫無意義嗎?」

    瑪迪萊茵試圖喚住凡轉身離去的背影。

    「為什麽?為什麽沒有意義?你回答我呀,凡!」

    掠過瑪迪萊茵發梢的微風,挾帶了凡的呢喃低語。

    ——戰鬥跟戰爭是不一樣的啊——

    「哥哥,米娜阿姨的鍋子呢?我會把它磨得亮——晶晶的,快點修好吧。」

    幽暗的帳篷之中,凡答了聲「我現在就修」,將左臂上的手套脫下,卷起衣袖。

    由肩頭至指尖,散發出如煉鐵般光芒的左臂。

    手套所遮掩住的並不是燙傷的痕跡,而是被稱作火焰化身、身為聖工後裔的證明。

    凡將從鍋子削下的金屬片放置掌中,集中意識。以精神力為糧,能自由操控熱度的手,被搖曳的火光幻影所環繞;掌心的溫度更加上升,由暗紅色轉為白黃色的亮光。在這同時,金屬片的四角漸趨圓形,化為珠狀,其後延展般地開始熔化。

    調查過金屬片的熔點、色澤與延展度等成分比例後,他從材料箱中取出需要的金屬,於握拳的掌心開始精煉。

    他將精煉完成的金屬填平補滿鍋底的破洞,調整厚度及形狀之後,細心地以指尖撫過細部的刮痕;待鍋子完全冷卻後,才揭開了帳篷的小窗口。

    「啊——真是的,修成這麽亮晶晶的,蘇都沒有能做的工作了啦——」

    凡獨自苦笑著,再度戴上了手套。

    第二章小小的謊言

    1

    在很久很久以前,曾有過不分種族、生物們皆共同生存的和平時代。強弱無關優劣、光與闇非關正邪。一如流逝的光陰,人們都認為這份協調將不斷持續下去。

    不知何時開始,因受限於種族問的框架,長久以來存續的協調出現失衡,終於導致無法修補的裂痕。強弱區隔為優劣、光與闇分割為正邪。

    在這樣的時代裏,聖工一族被一名聖女所率領,忽然現身這塊大陸。

    聖女普雷莎莉亞,與草木言語,與風和光嬉戲,傾聽著石塊與無法說話的存在心聲。

    大陸正在哭泣,為許多無謂喪失的生命。並也祈禱著,希望所有生命能和平共處,協調的和平世界能夠再度歸來。

    從那時刻開始,聖工一族就展開了他們恒久的挑戰。

    千名特異的名工匠們,於逝去的光陰洪流中世代傳承,使得宿於體內的神秘能力更加多樣化。在這過程之中創造出各式各樣的物品,修補時代的裂痕。但,這並沒有維持多久。

    聖工一族費盡心力所製造出的物品,被作為武器與兵器使用,展開了前所未聞的激烈戰一爭。其後,被謂為《狂亂者之宴》大戰的戰火,化為惡夢,吞噬了整座大陸。

    大戰時期的聖工們一心想終止這場戰爭,為了與先人製造的武具相抗衡,於是創造出更強力的防具與兵器。但那卻是個錯誤,戰爭因而更加激烈,甚至到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

    當許多種族消失,戰火令許多人們因饑餓而死亡之際,大陸史上最駭人的慘劇終於迎向終點。

    為了創造和諧,以物品來矯正不平衡的現象;因一時方便為優先,無限製地過度創造;以及,介人這場大戰之中。

    犯下這三個錯誤的聖工一族,為了不再重蹈覆轍,自此不再介入大陸的曆史之中,決定就此過著隱藏身分的生活,從人前消失了行蹤,並破壞或封印創造出的物品。

    過去曾存在的,傳說中的一族……

    在光陰流逝中,聖工一族的事跡不知何時被如此傳頌著。

    在啟程前往聖都的人群休息之際,在西門前以自由市場作為生計的店家,以稍遲的早餐填飽了肚子,度過一段悠閑的時光。

    「……唉——」

    蘇瞄向望遠鏡裏,小小地歎了口氣。哥哥的模樣好像有些奇怪,從昨天中午過後,似乎一直沒什麽精神。就算他裝作若無其事,蘇還是感覺得出來,哥哥敲擊出的鐵錘聲聽起來沒什麽精神。

    「啊!哥哥,瑪迪萊茵小姐往這邊過來了。」

    紛亂的擊槌聲,混雜著幾分焦躁。蘇愣愣地向瑪迪萊茵打招呼。

    「早安,小蘇。今天也是好天氣呢。」

    哥哥的無精打采,是這個人造成的嗎?她總覺得似乎脫不了關係,蘇別開了目光,朝研磨完畢的盤子吹氣。

    「怎麽了?很沒精神的樣子……哪裏不舒服嗎?」

    像要甩開瑪迪萊茵輕觸她額頭的手般,蘇用力地搖著頭。但甩開之後,她卻又感覺深深的後悔。做出這樣動作,被討厭也是理所當然的,但瑪迪萊茵卻是以充滿著包容的笑臉麵對她。

    「那個,不是的,不是這樣的。隻是,因為蘇,現在很忙……」

    光是要擠出這句話就夠她卯足了全力。

    「嗯,那忙完了再跟我說一聲吧,今天我帶工作過來囉。」

    瑪迪萊茵邊留意老舊帳篷內的情況,邊說出了來訪的目的。

    「我應該已經拒絕你的委托了吧?」

    凡透露出厭惡的聲音,令蘇的身體為之一震。「啊啊,原來如此,是這麽一回事呀」,瑪迪萊茵也因而恍然大悟。

    無視於凡的存在,瑪迪萊茵將帶來的銅鍋遞向蘇的眼前。

    「這個鍋子用太久了,變得這麽凹凸不平。你看,很誇張吧?」

    就算被拒絕了一兩次,瑪迪萊茵是不會就這麽輕易放棄的。幸好家裏多的是用不完的食器,在對方改變心意之前,她打算每天都來這裏拜訪。

    「呃……瑪迪萊茵小姐,你有做過料理嗎?」

    收到她最初帶來的鍋子,蘇不可思議似地抬起頭。

    「啊哈哈,那當然……」

    看她一時之間接不上話,蘇「噗」一聲笑了出來。似乎已看穿她不曾下過廚的事實了。

    「跟你說喔,瑪迪萊茵小姐。這鍋子隻要讓它保持原狀就好了。」

    厚實銅鍋的表麵的確顯得凹凸不平,但那如魚鱗般美麗的凹凸狀,是被稱作敲花法特有的痕跡。

    由一塊鋼材成形的敲花法,遠比熔化鋼材澆注於鑄模還要來得費工夫許多。對像鍋子這樣重視高保溫性與均等傳熱的器具來說,敲花法被視為絕佳的鍛造方式,但那也是實際呈現出工匠本事的技法。

    「如果是哥哥的話,是可以把這個變得光光滑滑的……真的要嗎?」

    小小的臉上,寫著「這樣好浪費喔。」

    「拿回去。」

    似乎從蘇的話裏察覺到這點,凡從帳篷裏傳出不耐煩的聲音。

    瑪迪萊茵沒有因此離開,反而坐到在她身旁,蘇感到有些開心。雖然顧慮到哥哥,沒有向她說話,蘇對著研磨好的盤子微微一笑。

    瑪迪萊茵也沒有向她搭話,幫害羞地湊過來的蘇重新蓋好膝上的毛毯,雖然兩人間連一句話也沒說,倒也因此萌生出如友誼般的感情。

    在瑪迪萊茵忍住不知第幾次打嗬欠時,蘇抽開了她的小手。

    「可以借我嗎?」

    緊抓著望遠鏡不放的蘇,用力點了點頭。

    望遠鏡表麵的精致花紋爭相齊放。瑪迪萊茵望著小小花園中相對的兩隻蜘蛛,覺得這巧思似乎曾在哪兒見過,才想起了凡的手套上也有著這樣的刺繡。

    「這是凡做給你的啊?」

    (嘿嘿,很棒吧。)似乎是想這麽說,蘇喜孜孜地露齒而笑。

    「這是小蘇的寶物對吧?」

    (嗯!沒錯!)蘇以小小的身軀極力表現,令人感受到她就算用言語也無法言喻的喜悅。

    「真好——我也好想要一個這麽漂亮的望遠鏡呢——」

    蘇伸出了小手,臉鼓得圓滾滾的,一看就知道她想說什麽。

    「我不會拿走的,你放心吧。」

    呼一聲,鬆了口氣的蘇,好像說著「你往那邊看看」,指向遠方的樹木。

    纖細的手所指的方向,有著瑪迪萊茵未曾見過的聖都麵貌。

    烏鴉的巢穴、在攤子頂棚上午睡的貓兒、看起來如欖蠵龜般的城牆石壁……不便於行的少女的世界,比他人所想像的要來得寬廣遼闊。

    在這春天時分一窺大地夏季麵貌的瑪迪萊茵,小心地不吵醒不知何時已沉沉入睡的蘇,將毛毯輕輕蓋向她的肩頭。

    「蘇,這個交給你了。」

    瑪迪萊茵將手伸向小窗中遞出的鍋子,她感覺得出凡情緒上的轉變。

    「睡得正香呢,再讓她多睡一下吧。」

    出了帳篷的凡,望見正研磨著鍋子的瑪迪萊茵雖愣了一下,看見蘇躺在她膝上毫無防備的睡臉,臉上又浮現微笑。

    「呃,聽說小蘇的雙腿,已經給艾瑟琳達醫生診療過,診斷的結果是?」

    擁有王國第一名醫之稱的魔法醫生,是瑪迪萊茵的恩人,也是如老師般的存在。

    凡將目光從蘇的睡臉上別過,「恐怕,不太樂觀……」他無力地低語道。

    「請問小蘇從出生時就沒辦法走路了嗎?」

    「不,是在兩年前,好像是從她雙腿骨折時開始……」

    「好像,還真含糊呀。」

    「……我當時不在她身邊……」

    八年前,當凡的妹妹誕生時,雙親也停止了逐風而居的日子,開始在小小的鄉下城鎮過生活。凡在蘇四歲的時候,就為了學習並取得鍛冶資格,前往大陸中央地區。

    回到西方邊境已是三年後,也正好就是一年前。在那之前他完全不知道,家人所居住的城鎮因地震而崩壞。

    為了試圖救出被關在起火燃燒建築物裏的人們,父親數度重回火場,卻因此再也沒有回來。為了保護蘇而被壓在瓦礫下的母親,雖身負重傷.但為了不使蘇孤單寂寞,一直努力地活著直到凡重回故鄉……

    看見凡夾雜著怒氣與悲傷、因痛苦而扭曲的表情,瑪迪萊茵為自己輕率的發言深感後悔。她看了一下周遭,確認沒有其他人在之後,滿懷決心地說。

    「凡。請讓我診察看看小蘇的腿。」

    得到凡的認可,她掀起了蘇的裙子。比想像中還要細瘦的雙腿與嚴重的傷痕,令瑪迪萊茵不禁為之皺眉。

    「很痛吧,很難過吧,你一直好努力的。」

    當瑪迪萊茵的手撫觸傷痕時,微微地散發出亮光,凡以驚訝與期待交雜的聲音低聲說道。

    「難道……你是治愈能力者?」

    以自己的生命力,治療他人傷勢的治愈能力,與修行所習得的魔法截然不同,是極為稀少的存在。

    當瑪迪萊茵將掌心移向膝蓋與足踝處,蘇正好醒了過來。

    「咦,什麽時候睡著的呀……什麽東西……腳好像暖暖的。」

    蘇像是在陽光下打盹兒一樣,覺得暖洋洋的。

    「怎麽樣?有沒有好像能站起來走路的感覺?」

    蘇的反應似乎很有效果,瑪迪萊茵伸手將她抱了起來。

    「稍微站起來試試看吧。」

    「咦?」

    「不要緊的,我會好好抓住你。慢慢深吸一口氣……來囉。」

    瑪迪萊茵一鬆開雙手,蘇軟綿綿地幾乎就要倒下。

    「……別急,深呼吸,再試一次看看。」

    但是,不論試了幾次,蘇依然無法站起身。

    「別再試了!你太勉強自己了。」

    凡出聲製止想試著再度治療的瑪迪萊茵。

    「蘇,剛剛的事絕對不能跟任何人說。」

    他以異於平常的口氣跟蘇說,並向瑪迪萊茵深深點頭。

    擁有治愈能力者,因其能力而導致生涯不幸的例子相當多。有過度使用能力而英年早逝的、一輩子被幽禁直至死亡等等……如果非必要,那份力量是不會在人前使用的。

    「可以的話希望你能告訴我.為什麽使用力量?昨天你伸出手的時候也是。」

    瑪迪萊茵的行動,二度顛覆了凡所認知的常識。

    「誰知道呢,我就想這麽做。」

    瑪迪萊茵本身也不清楚。她也絲毫不是出自於想借助凡的力量才這麽做的。在意識到這件事之前,她的身體,和心,就已促使她這麽做。

    「你這樣會活不久的。」

    「你們會為我保密,已經跟我約定好的。」

    雖然給人的第一印象有些難以相處,不過凡不是那種會藐視、利用他人的人。這一點他的客人們——城鎮的女子已經如此保證了。就連三杯黃湯下肚,她們之間仍沒有任何人說凡的壞話。

    「我會遵守約定,謝謝你為了我妹妹使用能力。」

    對認真地說出誓言的凡,瑪迪萊茵像想說「謝謝」似地動了動嘴巴,但卻發不出聲音來。在使用了力量之後,短時間內連說話都很困難,就連回給擔心得抬頭仰望她的蘇一個微笑都得使勁全力。

    「……真是,實在太亂來了。」

    凡抱住雙膝一軟、驀然倒下的瑪迪萊茵,輕輕將她置於帳篷角落休息。

    不知究竟昏迷了多久,恢複意識的瑪迪萊茵,在視野裏看到一片晴空。要是能乘上悠然流逝的雲朵,一定很舒服,她茫茫然地想著,耳畔忽然傳來未曾聽過的小女孩說話聲。

    「……我認識這個人。聽說她真的是個野丫頭,所以才沒辦法嫁人的,媽媽都這樣說……

    瑪迪萊茵這才意識到,「這個人」看來指的就是自己。重振起嘎吱作響的身體,抬頭望向那方,但聲音的主人像是位於木箱的另一側,無法確認對方的模樣。

    「咦——可麗蘿知道的事可真多呢。」

    傳來蘇頻頻深表佩服的聲音。

    「嘿嘿,我還知道更厲害的事情喲,我是專程來告訴小蘇那件事的呢。」

    瑪迪萊茵不由得心驚了一下。(那個叫做可麗蘿的,到底還知道我些什麽樣的事?)

    「是、是什麽?趕快告訴我啦。」

    「就是啊,剛才抵達的商隊聽說載了好多動物過來,好像還有很多稀有的動物喔。之前,小蘇不是說過沒看過野狼嗎?我也是耶……小古他們說,去探險的時候會順便幫我們探聽的。」

    一口氣把話說完的可麗蘿,「呼」的一聲喘口氣;而隔著木箱的瑪迪萊茵,也「呼」地鬆了口氣。

    提供她不醒人事時的情報的可麗蘿回去之後,瑪迪萊茵才喚了蘇過來。

    「啊,太好了……你剛才突然就昏倒,嚇了我一大跳。」

    蘇轉過如同躺在木箱上的身體,取走瑪迪萊茵額頭上的濕布,啪地一聲放進帳蓬旁的水瓶裏。

    「讓你擔心了。凡呢?」

    「他去河邊汲水……雖然這個也不是很冰……」

    蘇用一根前端彎曲的手杖伸進水瓶,擰著撈起來的布。

    「啊啊,好舒服。呐、要不要跟我去看看野狼?」

    盡管放在頭上的那塊布不夠冰涼,但她對蘇就算弄濕上衣袖子,仍堅持照顧自己的那分溫柔感到舒適。

    「……不行啦,你要好好休息。」

    「我已經不要緊啦。別跟我客氣了,就憑我跟小蘇的交情。」

    抬起依然沉重的頭部,瑪迪萊茵有些勉強地對她微笑。

    「嗯——那個……瑪迪萊茵小姐跟蘇是……」

    「別這樣叫嘛,什麽瑪迪萊茵小姐.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啊。我們不是朋友嗎?」

    蘇原本有些遲疑的笑臉,瞬間變得亮了起來。

    「真的嗎?你願意跟蘇,成為……好朋友嗎?」

    逐風者不管走到哪裏都是外人。也因為不像商隊那樣定期來回,要與當地人深交並不是件簡單的事。

    在這一年當中,這是誰也不曾對她說過的話,瑪迪萊茵說出蘇最想聽到的話語。

    「作為好朋友的證明……」

    瑪迪萊茵為了讓蘇放心,摘下了一邊的耳飾,想幫蘇戴在耳朵上。但就在同時,蘇激烈地搖起頭來,甚至比先前都還要用力……

    「……我不要,蘇……不是小乞丐。」

    蘇緊握住放在膝上的雙手。

    蘇的笑臉實在太惹人憐愛,為了想安她的心,瑪迪萊丙不由得忘記了一件事。

    逐風者就算過著如流民般的貧困生活,仍保有高度的白尊;但是,要是收回已遞出的耳飾,隻會更加傷害蘇的白尊心。

    「你知道嗎,小蘇,贈送青色的花,有著『我們成為好朋友吧』的意義喲。」

    她毫不遲疑地說著,在緊握著的小手上,放上了青色花朵的耳飾。

    「……真的……嗎?」

    麵對著蘇的凝視,瑪迪萊茵沒有避開她的目光。

    「蘇該怎麽辦才好?」

    抱著水瓶歸來的凡,說了聲「全看你怎麽想囉」,像要推妹妹一把般說著。

    「那個,對不起喔,瑪迪萊茵小姐。蘇還是個不夠成熟的逐風者,很多事情都不知道……」

    「沒關係啦。不過,『小姐』兩個字是多餘的喲。」

    瑪迪萊茵為蘇別上了耳飾,然後帶著麵對冷淡視線的心理準備回過頭,才望見凡的眼中沒有絲毫的不快。但,他心裏似乎也知道,贈送青色的花朵,是沒有什麽特殊涵義的,卻默許了瑪迪萊茵脫口而出的謊言。

    2

    「哥哥,你有看過野狼嗎?」

    「嗯,有看過幾次……雖然隻有一次,我之前還遇過夫塔沃狼呢。」

    夫塔沃狼由於數量稀少,現在已是全大陸禁獵的稀有品種。

    「真的嗎?真好——蘇也想看看。你在哪裏看到的呢?」

    前往商隊的柵欄途中,蘇在凡的背上好幾次伸手摸著耳飾,確認它沒有掉之後,才呼地鬆了口氣。

    同行的瑪迪萊茵,望著蘇的動作露出了微笑,感覺出兄妹之間認知上的差異,並對使用

    「遇過」這個字眼的凡深感親切。對被關在柵欄裏的動物,是不會用這個字的。凡應該隻是觀望吧,在不小心跨越的那條界線之外……

    ——有小孩掉到柵欄裏啦!——

    叫聲響起的同時.瑪迪萊茵跟著衝了出去。她推開人潮向前進,遠遠望見一名孩子不慎落入野狼所在的柵欄之中。幸好少年與安靜蹲在原地的野狼,正處於兩個對角。

    「有沒有人是這個商隊的?快點去拿鑰匙,還有長槍!」

    瑪迪萊茵避免對野狼造成更多的刺激,指示圍觀的群眾往後退,並揮了揮取得的長槍,確認武器的狀況。總覺得用不順手,或許是因為便宜的武器,重心有些不穩;但也可能是因為她將內心的迷惘反映在手感上。可以的話,她並不想殺害這匹野狼。祈求在少年被救出之前,它都能安靜地待在原地不動。

    「瑪迪萊茵姐姐一定能把小古救出來的。」

    當視線前方的瑪迪萊茵將長槍握在手中,蘇輕聲倒抽了一口氣。

    「野狼會被殺掉嗎……」

    「會不會呢,這可要看野狼自己了。」

    凡回過頭望向妹妹,隨即視線又回到了瑪迪萊茵身上,以淡然的口吻回答道。

    隻要野狼出現任何想襲擊少年的舉動,瑪迪萊茵便會毫不猶豫地揮下長槍吧?況且,野狼的毛皮為眾人所渴求,早晚都會被殺死也是事實。

    「蘇……雖然想看看野狼,可是不想看到死掉的野狼……」

    「是啊,我們回去吧。」

    或許由於過著苛刻的逐風生活,哥哥擁有些許冷酷的特質。蘇有時會這麽覺得,總是很溫柔、她最喜歡的哥哥,有時會變成像蘇不認識的人……

    「不、不是啦,我不是這個意思……救救小古跟野狼吧。」

    蘇緊緊抓住哥哥打算轉身而去的肩頭。

    「…………」

    對埋首在他身後的妹妹,凡輕歎著低語,「真拿你沒辦法。」

    「聽好囉,蘇。當哥哥蹲在野狼柵欄前的時候,你就先在心裏數三下,然後想辦法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過去。辦得到嗎?」

    「嗯、嗯。蘇試試看。」

    越過肩頭望見哥哥的側臉,帶著蘇最喜歡的溫柔表情。

    「不過,是慢慢數三下嗎?還是要快一點?」

    「就交給你決定了。不管蘇怎麽做,哥哥都會知道的。」

    「嘿嘿,蘇也知道哥哥想怎麽做的。」

    其實蘇也不知道,隻是出自於高興,試著學哥哥說了一樣的話。

    瑪迪萊茵的視線朝接近的凡一瞥,敏銳地盯著他直瞧。

    「你帶著蘇,先去另一邊。」

    瑪迪萊茵話中充滿認真,那種不想讓蘇這樣小的孩子、看到即將可能發生的嚴重事態的心情表露無疑。不管因為什麽理由,隻要殺了野狼,蘇應該不肯再跟她講話了吧?光想到這點,她就下不了手。

    「蘇,暫時給姐姐抱抱。」

    凡迅速地轉過身來,更使得瑪迪萊茵為之動搖,蘇毫不猶豫地雙手圈住了瑪迪萊茵的脖子。

    「等、等一下……」

    「啊——人家要掉下去了——」

    為了不讓蘇滑落,單手環抱住她的瞬間,瑪迪萊茵手上的長槍被凡奪走了。

    「這裏,就交給我吧。」

    「說什麽傻話啊,你……」

    自幼修習武術,劍技稱得上是騎士團中前十強的瑪迪萊茵,從她眼裏看來,凡實在不像是個舞刀弄槍之人。

    「沒問題的,就交給我吧。倒是你,去想辦法叫大家更後退一點。」

    凡在前往野狼柵欄之前,與蘇交換了一下眼光。

    身係事情的成敗,集群眾祈禱能救出少年的視線於一身的凡,在邁開步伐之後,立刻就把長槍給扔了。雖然眾人慘叫與罵聲不斷,但倒正如瑪迪萊茵所料,既然完全不懂得槍術,就算拿去也派不上用場。

    「拜托了,可千萬別亂動啊……」

    心中邊祈禱著野狼與少年別輕舉妄動,凡將手伸向左臂的手套。

    當抵達柵欄時,他像刻意阻擋群眾的視線似地,蹲在因過度恐懼而顫抖著、無法將視線從野狼身上移開的少年前方。

    (開始吧,蘇。)

    凡的祖先被喻為炎之化身的聖工。以精神為糧,能自在操控火炎的左臂化為熾熱。

    當關在柵欄中的野獸們叫聲止息,異常的寧靜降臨,蘇開始緩慢地默數。

    (一———、二———、三———!)

    懷中的蘇突然胡亂掙紮了起來,瑪迪萊茵慌了手腳。

    「等等?怎麽了,蘇?」

    ——咻、呼呀——

    人們對突如其來的奇妙叫聲,反射性地回頭望。

    「啊哈哈,蘇太緊張了,都忘記呼吸……」

    朝蘇望來的視線,都顯得相當冷漠,如果不是在瑪迪萊茵的懷中,她一定會遭遇更尖酸刻薄的視線與話語。凡就是預料到這一點,才將妹妹托付給瑪迪萊茵;但不知道這點的群眾,像是焦躁感無從宣泄似地,將視線又挪回了野狼所在的柵欄。

    「——————!」

    每個人都驚訝地睜大雙眼,傻傻張大了嘴,甚至忘了呼吸。

    「……不可能……是怎麽從柵欄裏出來的……」

    瑪迪萊茵也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隻能凝視著抱著少年歸來的凡。

    被救出的少年,也無法理解白己身上究竟發生了些什麽事,整個人僵住了。

    「真危險哪,如果你掉在柵欄裏,可是會被吃掉的喔。想逞強沒關係,不過可別再爬到柵欄上了啊。」

    凡往少年的頭上小戳了一下,將他放了下來。

    「原、原來如此……是這樣啊……」

    「什麽嘛,別嚇人了……原來是掉到外麵呀。」

    「從這邊望去,柵欄看起來是重疊的……可真是嚇死人啦。」

    雖然仍未完全釋懷,人們相信了凡的話,接受眼前的現實。

    「你運氣真好呢,小古。」

    少年哼地一聲嗤之以鼻,對著回到凡背上的蘇說:「我才、才沒嚇到尿出來!我說真的!」便掩著褲檔狂奔而去。

    「小男孩差不多都像他那樣啦。不過,這下要怎麽跟媽媽交代啊……」

    凡苦笑望向少年笨拙奔去的背影,在場的大人們也跟著笑了出來。談論著雖然少年引起了不小的騷動,幸虧最後平安無事,或放心地紛紛說著他運氣好,人潮便各自散去。

    「哥哥不要緊吧?還是去衝衝水比較好。」

    蘇的話語中,明顯地點出哥哥的體溫偏高。

    「是啊……」

    雖然左臂能以精神力隨心所欲地發出熱能,但急遽的加熱會對身體造成相當大的負荷。再怎麽說,剛才沒有足以散發熱能的時間。設法使表麵降溫並戴上手套,試圖瞞過眾人的眼光.但熱度仍灼燒著凡的身體。

    「嗬嗬嗬,野狼一定也嚇了一大跳呢。」

    人們目光離開的數秒間究竟發生什麽事,清楚這一切的蘇,在哥哥的背上展露微笑。

    往河畔邁開步伐的凡,留意到野狼柵欄前微微飄散的氣味就是鐵鏽與血的味道,止住了腳步。

    (應該不會吧……)

    望著往野狼柵欄而去的瑪迪萊茵,他淺淺笑著,再度邁開了腳步。

    人潮散去之後,瑪迪萊茵往野狼所在的柵欄走去。

    少年確實是落入了柵欄之中,那不是她的錯覺。但是,鐵欄側麵的間隔比上方還要來得狹窄,絕非少年能穿越而出的寬度。

    她邊留心著不刺激到安靜蹲在原地的野狼,邊確認了一下鐵欄。那實在不是憑人力能夠彎曲的粗度。

    「——痛!」

    當接觸到角落鐵欄的瞬間,指尖閃過一股尖銳的痛楚。

    (怎麽回事?)

    因指尖輕度的燙傷而蹙起眉的瑪迪萊茵,回過頭搜尋凡的身影,但他早已不知去向。

    當她回到帳篷想一探究竟時,迎麵而來的卻是場騷動。

    「不是的,我才不是什麽小偷……」

    「還想扯謊,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你剛好從凡的帳篷裏出來呢。」

    鍛冶師父的弟子——西諾被團團包圍,逐風青年的女性支持者正你一言我一語地盤問著。

    主張這是場誤會的西諾聲音微弱,被多人的氣勢所壓製,眾人完全聽不進他的解釋。

    「西諾,怎麽了?」

    看不下去的瑪迪萊茵從人牆外問道,令包圍著西諾的女子們不約而同回過頭,爭相說著。

    「這家夥窩在帳蓬裏偷偷摸摸的,還請您趕快把他抓走。」

    瑪迪萊茵試圖安撫女子們,並保證西諾不是什麽可疑人物。

    「是這樣嗎……鍛冶師父的弟子啊……」

    幸而裏多師父常頻繁地前來拜訪凡,更重要的是,老板娘瑪莎經常來這裏照顧蘇,西諾才得以被釋放。

    「……可是,我真的看到啦。」

    目擊西諾從帳篷中走出的女子,拋下這麽一句話離去之後,瑪迪萊茵才朝低著頭的西諾詢問。

    「你真的進去裏麵了?」

    西諾輕輕地點了點頭。

    「為什麽做出這種事?這樣被誤會也是理所當然的啊,你也知道逐風者可是有好好地付稅金,才能夠在這裏開店的吧?隨便跑進人家的店鋪,這不像西諾會做的事喔。」

    再怎麽破舊不堪的帳篷,對凡與蘇而言都是最重要的工作室,也是他們的家。

    「……對不起……請把我……關進牢裏吧……」

    「別說些傻話了,我會幫你向師父保密的,不過凡那邊就得要靠你親口跟他道歉了。」

    的確像是一本正經的西諾會說的話,但也因此令她對這與西諾個性相反的舉動感到在意。

    「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聽你解釋的。」

    西諾瑟縮著身子,對自己所做的事感到萬分羞愧,小聲地開始自白。

    「我,大概真的沒什麽才能。被師父收留,也過了十年的時間。可是現在卻還隻是個徒弟……我跟凡先生,明明隻差了三歲……」

    在凡所展現的才能麵前,西諾完全喪失了自信。瑪迪萊茵也能理解西諾想一窺凡所擁有的本事的心情。

    「師父用靛鋼製造盾牌的時候,也完全不讓我參與製作過程。」

    也因此西諾不禁感到被遺棄了。

    「既然這樣,你直接跟凡說就好了啊。你不也同樣是鍛冶工匠嗎?我想他不會不答應的。」

    西諾跟自己的立場不同,凡再怎麽說應該也不會拒絕才對。

    「不可能的,我是裏多師父的弟子。師父跟凡先生就算同為達人級的工匠,師徒繼承的關係還是不同。」

    凡如果瞞著裏多,傳授他的弟子技術與知識,這麽一來除了師父的麵子將因此不保,裏多受先人所繼承的知識、技術,與弟子的教育方針,就幾乎等於完全被否定了。不了解這樣的觀念,是無法取得達人級的資格的。對工匠而言最高級的稱號,並不隻單單反映出個人的知識與技術。

    「凡先生會告訴師父關於靛鋼的知識,是基於同等工匠的立場。」

    「……是這樣啊,不過能知道這樣的事,西諾也很了不起啊。那,你剛才有什麽收獲嗎?」

    想起昨天的事,內心羞愧不已的瑪迪萊茵,了解到自己還真是說了些極不上道的話,不禁深深感到自我厭惡。

    「……沒有,還是什麽也不懂。所以我才會這麽沒用的……」

    帳篷內雖有些普通的道具與鍛冶工具,但並沒什麽令人感到特別奇怪的地方。

    「真的嗎?完全沒有?」

    瑪迪萊茵在心中大叫「啊啊——真是的!」她這直性子與生俱來,就算真的被說是沒氣質或怎麽樣,事到如今不問個清楚是不會甘心的。

    「我覺得奇怪的是,鐵錘跟鐵砧都像是經過千錘百煉,可是簡易火爐卻像全新的一樣……」

    西諾傾著頭,一副深覺不可思議的模樣。

    「問你喔,這樣問或許很懷疑,不過那真的那麽值得奇怪嗎?」

    「因為,師父委托給凡先生的工作當中,也包括了鍛造的物品。昨天他也帶了成品過來,所以沒有使用過的痕跡就太奇怪了。」

    瑪迪萊茵的腦海中,似乎有些什麽東西瞬間閃過。

    異常熾熱的鐵欄,與不曾被使用的火爐。這兩者應該互相有所關連才是。

    (裏多師父一定知道的。)

    她這麽確信。不過從師父昨天的態度看來,她不覺得他會肯說。

    與西諾分別後,瑪迪萊茵為了尋求解答,朝聖都南方邁開了腳步。

    3

    久坐在對大人來說有些過低的長椅上,當瑪迪萊茵的腰開始覺得酸痛之後,終於輪到她的號碼。

    「痛啊——」

    在敲診療室的門之前,她大大地伸了個懶腰。

    魔法醫生艾瑟琳達,是全聖亞爾傑王國醫術最為優秀的醫生,但並不隸屬於宮廷醫師團隊,而是位於聖都最為混雜的區域,在城鎮裏孩子們的包圍下度日。

    來自皇族與貴族的使者,也經常前來拜訪艾瑟琳達的診療所。但隻要不是急診病患,她都會嚴正拒絕「從那邊過來!」,就算拜訪也隻能排列在隊列之後,沒有任何的特別待遇。

    而當艾瑟琳達剛到這個國家不久時,有一名因墜馬造成手臂骨折的貴族,因為忍受不了疼痛,無視於診療的順序而進了那扇門。

    艾瑟琳達默默地為他接好骨,上上痛藥,以夾板固定手臂之後,和藹可親地向貴族微笑著,硬生生折斷了他的另一隻手。

    「再去排一次隊!」

    朝痛到在地上打滾的貴族拋下這麽一句話,這件事十分有名,在聖都可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從那件事以來,沒有一個人敢無視於她的診療順序。

    當瑪迪萊茵抵達艾瑟琳達的地方時,等候室難得是空的。在等待期間,她念繪本給孩子們聽,接著人數陸陸續續增加,不知何時已被十幾位小孩包圍。沒有人敢對艾瑟琳達優先為孩子們診療這點有異議。

    當輪到瑪迪萊茵的時候,幾乎已是傍晚時分。

    「辛苦你啦。」

    母親為著名魔女的艾瑟琳達,據說比瑪迪萊茵年長三倍,但她的外表看起來卻較年輕,或許與身上繼承的魔女之血有所關聯,不過從她嬌小的外型、年輕臉蛋與圓滾滾的體型看來,再怎麽說都像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女。

    瑪迪萊茵沒坐上小小的診療椅,而在床上端正地坐了下來。就算是以野丫頭出了名的瑪迪萊茵,但在艾瑟琳達麵前,這樣的別名也沒用。

    能與艾瑟琳達平起平坐交談的人物,就隻有瑪迪萊茵的父親——拉爾夫.韋德一人。雖不是很清楚兩人間的交情,隻知道父親似乎曾有恩於艾瑟琳達。

    「我說啊,瑪迪萊茵。你就別當什麽騎士了,來當我的助手怎麽樣?孩子們也會很高興的。」

    艾瑟琳達的眯眯眼,總是呈弧線微笑著。知道她眼睛顏色的人並不多,據說曾見過的,就不會想再看到第二遍,就像那名觸及逆鱗,陷入雙手骨折窘況的貴族一樣。

    「不、那個……」

    瑪迪萊茵頓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艾瑟琳達見她如此,更是眯著眼睛大笑出聲。看來她今天的心情還不錯。

    跟艾瑟琳達初次見麵,是在瑪迪萊茵六歲的時候。在無法接受愛犬死亡、而完全釋放治愈能力的瑪迪萊茵即將衰竭而亡之際,憑著一句「我來還之前欠的人情」,艾瑟琳達拯救了她的性命。那之後便定居在這個國家,瑪迪萊茵也從艾瑟琳達身上學得了治愈能力的使用方法與一些醫術。

    「那,今天有什麽事呢?」

    「我想問些事情……是有關最近那對曾經來受診的逐風者兄妹,腳不便於行、紅頭發的……」

    瑪迪萊茵先從蘇的話題切入。

    「你是說小蘇嗎?」

    「是的。」

    「這樣啊,原來你也為她診療過了,就算使用治愈能力也無效對吧?」

    「……完全沒有出現任何效果。」

    治愈能力者的力量,也有提高患者本身自愈力的效果。對蘇這樣充滿活力的孩子來說,應該能夠發揮出極大的效果才對,不可能完全沒有任何成效。

    「蘇的雙腿靠自身力量幾乎無法動彈,是神經已經斷裂了嗎?」

    「嗯——那倒不是。」

    艾瑟琳達明確地否定了。依她的診療,蘇的雙腿並沒有任何機能性的缺陷。

    「這樣我就更沒辦法接受了。」

    「我也曾經告訴過瑪迪萊茵吧。身體的關節如果不多活動,是會硬化的,隻要一個月持續在床上度日,體力的衰退更快,身體就會忘記要怎麽走路的。」

    被艾瑟琳達出手相救時,瑪迪萊茵雖免於衰竭而亡,但到身體恢複為止,花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到終於能夠起床時,她記得自己連上半身都撐不起來。躺在病床上的日子,艾瑟琳達每天都會為她擦擦身體、揉揉手腳,這才避免關節留下後遺症。

    「隻要訓練過,蘇就能夠再走路。腿傷其實已經痊愈了,是這個意思嗎?」

    蘇的雙腿若已經完全複原,對瑪迪萊茵的治愈能力完全沒有反應也是能夠想像的。

    「有點不一樣,小蘇雙腿生的病,是我們所治不好的啊。」

    「不是受傷,是生病嗎……」

    「你想想,小蘇感覺起來好像比八歲還小吧?她愛撒嬌得很呢。」

    艾瑟琳達試圖模糊焦點,設法將話題結束掉。

    「話說回來,老師。那對兄妹的哥哥,會不會其實是個很厲害的魔導士呀?」

    瑪迪萊茵拐著彎詢問,透露出拜訪艾瑟琳達的真正原因,卻被對方回以一陣爆笑。但即便如此,凡不可思議地救出跌落在柵欄內側的少年,異常熾熱的鐵欄,以及鍛冶徒弟西諾感到有些不對勁。她盡可能將這些事客觀地敘述了一遍。

    「原來如此,所以你才認為凡能使用烈焰之術,對吧?」

    艾瑟琳達笑著,邊向她補充。

    「我說啊,一名鍛冶工匠要是能使出這麽高階的魔法,那全大陸的魔導士跟魔女,大家都不用混飯吃啦。」

    「可是,不覺得他有點奇怪嗎?以達人級的工匠來看,凡實在太年輕了。」

    「瑪迪萊茵。」

    直呼徒弟名字的艾瑟琳達,臉上的笑容已然消失。

    「你應該也知道才對?任誰都有不想讓他人知道的秘密。」

    從老師的話語和態度看來,她果然知道些什麽。瑪迪萊茵強烈地這麽覺得。

    「我知道的。但是……」

    「好了,你聽我說。」

    由於艾瑟琳達眼睛微睜,瑪迪萊茵老實地順從了她。

    「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一模一樣的人,每個人都是不同的個體,不一樣是理所當然的。不要用那種眼光去看待別人。」

    艾瑟琳達諄諄教導般地繼續說。

    「也有人為了生存下去,無法說出事實真相,必須隱藏自己的真實麵貌度日,那是十分悲哀的事情,本來就不該如此。但是呢,不像你這樣擁有得以倚賴的力量,也毫無後盾的人,就隻有掩人耳目才能夠保住性命。不可以說人家這樣就叫奇怪。」

    對逐風者兄妹深感同情,瑪迪萊茵隻能低著頭,靜聽艾瑟琳達充滿體貼的每一句話。

    「我隻是……希望他能夠協助我……」

    「哎呀哎呀,真拿你沒辦法。雖然你這徒弟挺令人費神,不過倒還是我可愛的徒弟呀,至少給你一點建議吧。」

    從椅子上站起身來的艾瑟琳達,將圓潤的手放在瑪迪萊茵肩頭上,如詠唱咒文般語重心長地低語。

    「就是去相信對方。不是外表或能力,而是他的心。不能光隻想敲開對方的心門,得先敞開你自己的心,這樣你的心意一定也能夠傳達給他的。」

    老師所說的每一個字句,深深烙印在瑪迪萊茵的心中。

    4

    在月亮被雲層遮蓋、黑暗更顯深邃的夜裏。將腳步聲隱藏於蟲子振翅飛舞聲之下,有個人影穿梭於野獸們休眠的柵欄之間。黑影毫無猶豫地,直朝野狼的柵欄而去。

    一盞小小地、有如夕陽般的燈光出現,逐漸增強了亮度,映照出凡的身影。

    「來,過來這邊……」

    凡彎曲鐵欄,往後退了幾步,在野狼鑽出柵欄之後,又再度使鐵欄發熱,將其彎回原本的位置。

    「———!」

    凡與野狼皆感受到背後的氣息,同時回過了頭。

    「你白天……也做了同樣的事吧?」

    雲隙間的月光,灑落在瑪迪萊茵美麗的金發上。

    「不隻是身為達人級的鍛冶匠,連身為魔法師也是一流——不,也是達人級的呢。我完全被你給騙過去了。」

    「人可不是能以外表就憑斷一切的。」

    右手製止了幾乎要衝上前去的野狼,凡無懼地回答道。

    「也是啦。」

    瑪迪萊茵冷靜得連自己都感到驚訝。親眼目睹凡的左臂所創造出的奇跡,仍能如此沉穩,全歸功於艾瑟琳達曾給過的建議。她不勉強自己去理解凡充滿謎團的左臂,而隻是接受了眼前的事實。

    「你很清楚我會過來嘛?」

    「是碰巧。我其實一直在想,為什麽你會自願去救出那名少年,想著想著就走到這裏來了。呐,為什麽?你的手有可能會被發現呀。」

    艾瑟琳達說過的。為了保護自己,有的人會隱瞞自己真實的麵貌。假使凡也是如此,應該有什麽肯冒上風險一試的重大原因。瑪迪萊茵比起那不可思議的左臂,更想知道那是為了什麽。

    「如果我回答,你就肯讓路了嗎?」

    當凡的眼睛的色澤出現微妙變化之際,瑪迪萊茵留意到,那是凡打算相信對方時所表現出的神色。

    「……這我辦不到。」

    雖然瑪迪萊茵心裏也想放這些野獸們脫逃,但商隊的人們也得過生活。

    「你是認真的?」

    「……是的,要是商隊的人醒過來發現了,可不是被圍毆一頓就能了事的喔。」

    「不過,你卻放過我一馬?」

    「我隻是不想做出讓小蘇傷心難過的事而已。」

    「出手相救一次,不方便的時候就選擇拋棄對方。如果是這麽草率的決定,我從一開始就不會救對方的。而且你看看,這家夥多講義氣呀……」

    瑪迪萊茵也心知肚明,野狼絲毫沒有逃跑的意思,而像要保護凡般地阻擋於他的前方。為了拯救它的人類,它打算拚上性命奮戰到底。

    「凡!快點把它帶回去!」

    「呐、瑪迪萊茵。你可得牢牢記住這件事……」

    凡第一次直呼了瑪迪萊茵的名字。

    「最好的選擇,並不一定是正確的。」

    凡聳了聳肩,將腳用力朝柵欄一踹。

    「笨蛋!」

    無視於瑪迪萊茵的製止,凡反而接二連三踢向柵欄。就像是與其呼應似地,周圍柵欄中的野獸們開始不停高聲咆哮。

    劃破深夜的寂靜,商隊中留下來看守的男子們,接二連三地從帳篷與敞篷馬車中衝了出來。

    凡宛如無視於自己引起的騷動,隻是靜待被發現。

    「喂,在這,抓賊啊!」

    商隊的男子們拿起搜捕用的武器,單手舉著火把,陸陸續續湧了過來。

    「你這家夥,好大的膽子啊。」

    「這家夥不是白天那個……啊!你是……」

    隻要是造訪聖亞爾傑王國聖都之人,都曾聽說過蒼玉公主的英勇事跡。運氣好的話,還能有幸見到她的容貌,甚至有機會與她交談。數度來到聖都做生意的商隊男子們,自然而然認出了瑪迪萊茵。

    「嘿嘿,辛苦各位了。」

    誤以為瑪迪萊茵正在夜間巡邏的男子們,皆向她低頭致意。

    「喂,是蒼玉公主瑪迪萊茵大人,放尊重點!」

    「可別因為野狼也在這,就太過放肆啦。」

    男子們毫不畏懼雙眸燃起殺氣的野狼,手持火把與武器,將凡與野狼半包圍住。

    「請等一下。」

    對於瑪迪萊茵的製止,男子們的臉上浮現了卑賤的笑容。

    「這裏就交給我們處理吧,是是,沒問題的。咱們不會殺了那小子和野狼,頂多打個半死就會饒了他啦。」

    「凡,就老實點,讓我抓你回去吧。」

    心裏想著隻有這個辦法了,當她跨出腳步的瞬間,

    ——咻啪——

    一陣綻裂聲,某個物體飛掠過瑪迪萊茵的臉頰。

    當那聲音再度響起,她分毫不差地以左手護眼,接住了飛躍而來的物體。

    「痛!」

    衝擊力雖然不大,有如針刺般的痛覺仍令她不禁皺眉。

    (這是什麽,好像戒指……不過這味道……)

    確認著掌中之物的瑪迪萊茵,嗅到了獸毛燃燒般的氣味。如同一隻斷裂的戒指,環狀物的兩端已受熱熔化,還沾著些許燒焦的獸毛。

    「你仔細看看,這家夥是夫塔沃狼啊。」

    凡將緊縛著野狼尾巴的鐵環,一一熔化解開。

    解除束縛的夫塔沃狼,兩根長長的尾巴朝天伸展,放聲吼叫。

    夫塔沃狼除了以保護為目的的捕獲行動外,是禁止獵捕的稀有品種。以動物為生計的商隊男子們,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

    「況且它還懷了身孕。」

    瑪迪萊茵的蒼玉眼眸,質問般地望向商隊的男子們。

    夫塔沃狼成為盜獵者目標的最大原因,除了品種稀少,主要在於它們那對傳說中宿有魔力的雙尾。可作為長壽的密藥、咒術觸媒等,夫塔沃狼的雙尾為眾所渴求的逸品。

    不論盜獵者設置多巧妙的陷阱都能看穿,並以雙尾喚起強風攻擊密盜獵者的夫塔沃狼,當雌狼懷有身孕,魔力也將隨之大大減低。盜獵者就是看中這一點。捕獲的雌狼將其雙尾束縛,封住它的魔力,產下子狼後同樣束起雙尾飼養長大,順利的話,便能夠賺取供一輩子吃喝玩樂的暴利。

    「隨他們去吧,追了也沒用。」

    凡出聲喚住試圖追趕逃跑男子們的瑪迪萊茵。

    「你打算放過他們嗎?那些家夥以後還會做出同樣的事!」

    「能製裁那些家夥的人不是我們。哎,就交給它聖都的同伴去處理吧。」

    聽著漸行漸遠的馬蹄聲,凡將在他們宿營的河畔上遊,發現夫塔沃狼的足跡一事告訴了瑪迪萊茵。

    「大概是這家夥的同伴吧。」

    向心力極強的夫塔沃狼,必定等待著救出被獵捕的同伴的機會,而追趕至此。

    「嗯,那就交給它們吧……不過,你是什麽時候察覺到的?」

    在柵欄中的野狼其實是夫塔沃狼,並且還懷有身孕等事,瑪迪萊茵絲毫未曾察覺。

    「白天,為了救出少年而站在柵欄前的時候……因為微微傳來鐵鏽跟血的味道,我也隻是想過有這個可能性。真正確定,是在剛才你出現的時候。」

    瑪迪萊茵再怎麽善於武藝,敏銳的野狼也不可能察覺不到她的氣息。凡將緊縛雙尾最根部、已被腐蝕的鐵環隨手扔開。

    「有事拜托你,夫塔沃狼的事請保守秘密。」

    恐怕明天就會有人發現這群男子逃至聖都近郊的屍體,他不希望犯人受到追究,才私下提出請求。

    「嗯,我知道了。」

    瑪迪萊茵頷首目送凡將夫塔沃狼護送回同伴身邊,踏上歸途。她今晚要把暫宿於聖都的其他商隊的人全揪出來。當她事在必行地跳過柵欄時,卻幾乎懷疑起自己的雙眼。

    「——咦?蘇……蘇?」

    身體倚向柵欄,杵著手杖站在那兒的紅發女孩,毫無疑問地正是蘇沒錯。

    瑪迪萊茵原本以為她是跟凡一道過來的。但愛護妹妹的凡,應該不會做這種可能讓蘇涉及危險的事,才轉而思考其他的可能。

    就如同印證了她的推測,低著頭縮在一旁的蘇,撐起了手杖,拖著腿想轉身離開。

    「等一下……」

    繞到無視於她的製止、拚命拖著雙腿前進的蘇麵前,瑪迪萊茵將背轉向她,蘇這才終於止住了腳步。

    「快點上來吧,凡要回去了喲。」

    背著蘇向前走的瑪迪萊茵,(什麽也別問。)這麽告訴自己。隻是,她似乎總算能理解艾瑟琳達所說,蘇的雙腿很難治好的理由了。

    「……那個……瑪迪萊茵小姐……」

    聽著蘇有些哽咽的說話聲,瑪迪萊茵努力使自己的回應聽起來開朗一點。

    「『小姐』這兩個字是多餘的喲。我們是朋友吧?」

    「……嗯。那個啊……蘇……其實……」

    「今天晚上,我沒有遇見小蘇,小蘇沒有遇見我,也沒有看到夫塔沃狼。這樣就沒問題了吧?」

    「……謝謝……」

    小小的額頭,靠上了瑪迪萊茵的肩膀。

    第三章湖畔之夜

    1

    震撼全聖亞爾傑王國和平的消息,與黎明同時降臨至聖都。由西方國境徹夜策馬疾馳而來的傳令,令靜謐的早晨受馬蹄聲紛擾,直直穿越了西門。

    『艾爾德利亞王國騎士團,始自王都。正朝聖亞爾傑王國東進。』

    接獲報告的國土拉奇維爾,緊急召集眾家臣。國王的命令,也在一陣慌亂之中迅速地在聖都傳播開來。

    「我……曾以為能夠避免與艾爾德利亞王國間的戰爭,但看來是預期錯誤了。」

    國王拉奇維爾自嘲般地笑著。四十四歲的他,絕不是個愚鈍的王。在國內雖沒有立下令人印象深刻的功績,但每當西方邊境發生戰爭,那沉穩架勢與過人的毅力,總是能成功仲裁糾紛,與敵方和解。以西方邊境之盟主的立場而言,是與聖亞爾傑王國的王座十分相襯的人。

    尤其,數年前在聖亞爾傑王國西側——仍被稱為舊格迪亞納帝國,長達兩百年間內亂頻傳,直到艾爾德利亞王國統一全土為止。像拉奇維爾這樣的人物,正是人民眾所期望的。

    「至今已給我們帶來不少麻煩,沒想到如今竟要短兵接戰。他們究竟要重複多少次愚行才肯罷休啊……」

    重臣們的感歎也確實是一語道中的。

    舊格迪亞納帝國領土,如此長期混戰的原因,是源自最強不敗之槍——托希基裏落入帝國皇帝之手為開端。皇帝死後,托希基裏被視為帝位之象征,擁有帝位繼承權的皇子們間展開了爭奪行動。帝國貴族各自支援自己所推舉的皇子,帝國自此一分為二,二分為四,分裂為無數個小國。

    流有帝國皇室之血的人,亦或毫無血緣關係之人,皆主張其正當性而加入了爭奪托希基裏的霸權之戰。每當鮮血橫流、國家滅亡之際,托希基裏便輾轉替換所有者,不知何時消失了蹤影。

    就算托希基裏自戰場消失,已發生過的爭鬥仍未因此落幕。西方邊境諸國也無意參與戰火,始終保持著觀望姿態。因此舊格迪亞納帝國領土,最終演變至難以完整製作出一張地圖的程度,重複著國家的分裂、合並,以及消滅。

    五年前,當舊格迪亞納帝國領土上最小的王國——艾爾德利亞的王座由年輕的奇裏維斯王即位,情勢便朝完全相反的方向發展。艾爾德利亞王國在短短三年間,便平定了舊格迪亞納帝國全土。

    感到其迅速及精兵所帶來的威脅,鄰近諸國皆擔心艾爾德利亞王國早晚有一天會攻過來,而締結了同盟關係。

    同盟國家的國王們最為畏懼的,是擁有身為霸者資質的艾爾德利亞國王——奇裏維斯的存在。也正由於他被看好擁有這份資質,同盟國皆無視於聖亞爾傑王國的再三警告,大規模派兵攻擊。

    三度的派兵,同盟國皆以慘澹敗北收場。

    奇裏維斯王也是一名善於用兵作戰之人。他必定以自軍的主力部隊堂堂布陣於對手的正前方。其後,不動如山地堅守陣局,牽製住敵方的主力部隊。

    在這段期間,奇裏維斯王率領著精銳的特遣部隊,前往敵方據點的要塞與城堡,單以騎兵隊展開攻城戰。騎兵隊最大的優勢在於機動性,因此不包括降低效率的破城槌等攻城兵器,這是因為他擁有足以替代的武器。

    將最強不敗之槍——托希基裏作為破城槌活用,正是奇裏維斯工的過人之處。

    所謂的守城戰,是必須備有堅固城壁與強大援軍才能夠成立的戰術。要是友軍的主力部隊受到敵方阻斷,城牆無力抵禦的一方,是絕無任何勝算的。而被奪取補給與駐紮之地的敵方主力部隊,也無法再繼續作戰。

    奇裏維斯王所率領的黑騎士團號稱無敵。隻要前線出現他的身影,艾爾德利亞王國軍就算在數量、狀況上都趨於劣勢,都能夠成功逆轉。

    當得知在黑騎士團前線格外閃耀的長槍就是托希基裏時,同盟國一方便舍棄了該如何戰勝艾爾德利亞王國的想法。一心隻盤算著白己的國家要如何才能不被並吞,並不約而同地朝聖亞爾傑王國尋求協助。

    在同盟國捎來請求仲裁的書信前,聖亞爾傑王國的拉奇維爾王實在萬分無奈。但是為了避免戰火繼續擴大,他依然介入艾爾德利亞王國與同盟國之間。

    在艾爾德利亞王國與同盟國簽下停戰協定前的短暫期間,聖亞爾傑王國與艾爾德利亞王國間的緊張關係,使得國境附近頻頻發生小規模的交戰,險些形成戰爭。但經過拉奇維爾王忍辱負重地遊說,艾爾德利亞王國終於肯撤兵,也令奇裏維斯王允諾出席與同盟國停戰的會談。

    「隻是,為何艾爾德利亞王國事到如今才侵略過來……難道果然還是對前幾年的仇怨仍未忘懷嗎……」

    拉奇維爾王所召集的家臣之一,不解地輕聲低語。

    「那倒不是。奇裏維斯王不是會對已經一度和解,事後還來找麻煩的愚者。」

    曾直接交談過,深知其人品的拉奇維爾王,認為其應該另有出兵的理由。

    「陛下,臣有要事啟奏。」

    任職第七騎士團團長的利朗舉起手,請求發言。

    「盡管說來聽聽。」

    利朗深深一禮。

    「是,本次艾爾德利亞派兵之理由,據說是為了要求我國引渡數年前逃亡的前葛利多王國克裏福特伯爵夫人。」

    具有霸王別稱的奇裏維斯王,僅為了要得到一名女性而大軍派兵前來。聽到這句話,場中頓時騷動不已。

    「陛下,在下也與利朗卿持同樣意見。」

    第三騎士團長拉爾夫.韋德,這天首度開了口。他的一句話,使現場的嘈雜聲嘎然止息,原本起身打算替利朗說話的瑪迪萊茵也坐了下來。凜然的聲音,有著能受到他人所信賴的沉穩與魄力。

    「喔——?利朗跟拉爾夫的見解似乎一致呢。看來有仔細聽聽的必要了。」

    其後的話要由誰來敘述,利朗與拉爾夫之間頓時一片沉默。

    原本先行預期到艾爾德利亞王國將會派兵攻打的人是利朗,但以重臣而言,拉爾夫的地位較高,年輕的利朗因而有所顧慮。

    拉爾夫.韋德,也是在利朗來找他商量之後,獨自前往預計將成為戰場之地進行調查等工作,但原先就沒有邀功的打算,計劃將這重大使命讓給與女兒年紀相差無幾的利朗,因而保持沉默。

    「利朗卿,我家團長不善言詞,簡單的事也會被他說得很複雜。還請為了陛下與在場的眾卿著想,麻煩就由您來傳達。」

    瑪迪萊茵大剌剌的口吻,令在場眾人同聲笑了出來。

    利朗以全盲的雙眼望向韋德伯爵父女,輕輕點頭致意。

    「正如各位所知悉,在艾爾德利亞王國的勢力抬頭前,舊格迪亞納帝國領土被劃分為數個小國,爭戰不斷。在那其中擁有最大勢力的,就是葛利多王國。對屢次爭戰勝利,以統一為目標的艾爾德利亞王國而言,也是最終一決雌雄的對手。」

    賭上舊格迪亞納帝國領土支配權的那場戰役,雙方軍隊皆從正麵堂堂迎戰。在數量上,葛利多王國占壓倒性的多數,而素質方麵則是艾爾德利亞王國略勝一籌。

    艾爾德利亞國王奇裏維斯用兵手腕絕妙,精練的騎士團也始終未曾辜負他的期望。

    「勝利者奇裏維斯王,自然也執行了戰後的處理。流有葛利多皇室之血的人皆被處決。雖說是為了杜絕後患……」

    利朗有如為被斬首的王子們祈求冥福,一度中斷了話語,抬頭望向上方。

    奇裏維斯也並非毫無慈悲之心。他不處決未滿十五歲的少年,當然也不剝奪少女與王妃們的生命,並且未曾沒收過財產等物品。但另一方麵,觸犯嚴禁的掠奪與暴力行為者,即便是上級士官,奇裏維斯也會親自拔劍斬去其項上人頭。

    奇裏維斯嚴苛但公正的態度,於統治並吞其他國家時也顯而易見,他公告並實踐不問國家與身分,隻要有才能者一律任用的政策。

    對於長期戰亂而導致國家混亂與貧困、為征兵所苦的民眾而言,奇裏維斯的出現應是值得感到喜悅之事。

    但在艾爾德利亞王國的勢力崛起前,曾一度接近全土統一的葛利多王國的貴族們,怒意與怨恨從未止息。

    「雖然完成了統一,但在艾爾德利亞王國內部,來自葛利多王國餘黨等等的抵抗活動一直未曾停止。但他們與奇裏維斯王相較之下,實在是太過微不足道的存在。因此,不得不采用暗殺之類的卑鄙手段,且目標也不是在警備周密的奇裏維斯王本人,而是有血緣關係者與親信等;即便是毫無關係之人,隻要對奇裏維斯王存有好感,就會成為暗殺對象。」

    據利朗獲得的間諜報告指出,上個月奇裏維斯王的姊姊與外甥都成了暗殺者的目標,連八歲的孩子也不例外。雖然被盯上的兩人目前平安無事,但三十四名擔任警備的騎士與隨從等人已不幸被毒死。

    「戰敗當時,葛利多皇室沒有任何一位未滿十五歲的王子。由於皇室已絕後,抵抗活動不成氣候,原已漸趨潰散;但自上個月起,葛利多王國的餘黨們甚至建立起組織,似乎意識到他們足以推舉的存在。」

    「是嗎?原來是這麽回事。那指的便是克裏福特伯爵夫人的兒子吧。」

    國王拉奇維爾頓時恍然大悟,利朗垂下頭不發一語。

    克裏福特伯爵夫人的美貌,吸引了葛利多國王的目光,在她被賦予伯爵夫人的稱號並迎入後宮之前,不過是一名騎士階級的少女。

    當集國王三千寵愛於一身的克裏福特伯爵夫人懷了身孕,工妃以莫須有的罪名將她逐出了皇宮。克裏福特伯爵夫人要是留戀名譽與地位而繼續留在國內,總有一天會被王妃親手除掉,但為了保護體內的小生命,她選擇逃亡至聖亞爾傑王國。

    雖然未被正式承認,但克裏福特伯爵夫人的孩子,確實流著葛利多皇家之血。

    「隻是一個剛學會說話的幼兒……」

    參加軍事會議的眾卿心聲,被拉奇維爾國王一語道破。想擁立一名未經人事曆煉的孩子為王的愚昧想法,實在令人為那被利用的幼子感到哀憐。

    「不過,奇裏維斯王真會對那不及十五歲的孩子下手嗎?」

    對於重臣的疑問,利朗明快地回答。

    「我想還不至於奪走他的性命。不過,隻要將他留在身邊,便能夠充分牽製期望複興葛利多王國的殘黨。」

    葛利多王國的殘黨為了壯大勢力,最為冀求的是繼承皇家之血的後裔,而那對艾爾德利亞王國而言,則是最令其苦惱的存在。不過實際上,對艾爾德利亞王國而言,葛利多皇家遺孤的利用價值,比餘黨還要高得多。

    故意讓幼兒落入餘黨手中,便能集結目前分散的勢力。與其屢次應付暗殺與局部性的反抗行動,這麽做也較為省時省力。

    況且,還能唆使克裏福特伯爵夫人主張停止無謂的爭戰。藉此讓她的主張與餘黨的期望背道而馳,餘黨方麵將會視克裏福特伯爵夫人為背叛者,遂成為暗殺的對象。隨著暗殺行動,藉機處置掉幼兒,將罪名嫁禍在餘黨身上,往後的支配行動也將得以正當化。

    利朗雖清楚奇裏維斯王不喜此道,甚至相當厭惡;但仍無法排除奇裏維斯王其部下武斷行動的可能性。

    國王拉奇維爾對陷入沉思的利朗問道:

    「隻求交出克裏福特伯爵夫人與其幼兒,但為何奇裏維斯卻率大軍前來?利朗,關於這點你知道嗎?」

    拉奇維爾的嘴角略有深意地向上揚起。

    「恕臣僭越,應該是由於陛下拒絕交出兩位吧?」

    創建聖亞爾傑王國的初代國王席爾特,在與琴.韋德一同製定國法時,也決定了這個國家的品格。那便是:以公平與信義為傲。即使國王願意交人,家臣與民眾也絕對不會默許。坐上上位的人隻被要求擁有一項資格,便會成為人民的楷模。即使與國父血脈相連者,不符資格也是無法登上工位的。

    「看來,也沒有必要特別確認我跟各位的想法是否相同。」

    看在場家臣全員皆端正姿勢、輕輕頷首,拉奇維爾滿足地露出了微笑。

    議題轉為該如何因應艾爾德利亞王國軍的戰略,一幅巨大的地圖被攤開。

    「那麽,預估艾爾德利亞軍的動向,這也直接問利朗就行了吧,瑪迪萊茵?」

    「是的。」

    「就是這麽回事,利朗。任命你為本次作戰的參謀及指揮官。」

    敬了個禮,站到地圖前的利朗閉上了雙眼。在他的腦海中,記憶著聖亞爾傑王國的正確地形。年輕時想成為一名畫家的他,回想起的地圖不隻記錄著高度及深度,也伴隨著色彩。春夏時節綠意豐饒的聖亞爾傑大地。

    「聖亞爾傑王國與艾爾德利亞王國的國境,遍布著狹長廣闊的湖沼地帶。」

    南北狹長的湖沼地,位於西方國境的中央,長度占了大半的國境線。此處地盤不穩,龐大的軍隊若進軍,將遇上這個伴隨著苦難的天然要塞。

    從湖沼地帶的北側進攻,亦或是南側?這是曾策劃侵略聖亞爾傑王國的西鄰諸國,所需麵臨的一大抉擇。

    「利朗,從你的預測看來,艾爾德利亞軍將從哪一邊進攻?」

    「我認為,『奇裏維斯王』不會從任何一邊展開攻擊。」

    利朗吩咐副官指示的場所,在湖沼地帶的正中央。

    「首先,奇裏維斯工必定會穿越湖沼地帶,直接進攻而來。」

    現場再度掀起了騷動,能夠穿越湖沼地帶的敵軍不是完全沒有;但再怎麽說也隻是先行潛入的少數部隊,未曾有過身為總大將的國王、率領大軍穿越而至的先例。

    拉奇維爾雖然並非不信任利朗,目光仍轉而望向了拉爾夫.韋德。

    「陛下以及各位的疑問自然相當正確。」

    拉爾夫.韋德表示同意在場多數人的意見,也使得議論紛紛的眾人暫且安靜了下來。

    「但是,利朗卿對今日之事比任何人都提早預測到,也為了找出因應對策,從事了各種情報搜集與分析。設想過所有的可能性,才將歸納出的結論向各位報告。」

    對艾爾德利亞軍編製的了解是一定要的,另外,利朗也徹底調查過奇裏維斯王的個性、實際上所使用的戰術等等,在他的腦海中,應能掌握本次侵略作戰的全貌。

    盡管如此,仍有持相反意見者,舉起手向國王請求發言。

    「沒有前例的事,並不等同於不可能。」

    一句話便阻止了對方繼續說下去。

    議論的聲音消失,回到了原本的靜肅氣氛。一方麵是由於拉爾夫.韋德的魄力,另一方麵是在場的眾臣也留意到了,化為常識的戰術也有最初起步之時。創造出毫無前例的戰術,其名聲將以勝利者之名刻劃於曆史中。

    (啊啊——真是!怎麽還沒開始打仗,士氣就這麽低落!)

    瑪迪萊茵不由得站起身來。本來她是沒有發言資格的。在軍事會議中僅以團長的輔佐官之名義參加,隻準許在被征詢意見時發言。之所以站起身來,是為了說出利朗所無法主張的事實。

    「所謂的戰術,是以勝利為前提所創造出的戰略方法。無論是再優秀的奇謀異策,與勝利沾不上邊的話……就隻不過是個愚策罷了。」

    嶄新策劃的戰術,於勝利之時才首次獲得評價,重要的並不是由誰最先想到,而是該如何利用其戰術取得勝利。

    最高齡的騎士團長——第四騎士團長巴爾劄克老將的眼中,露出「喔——?真不愧是野丫頭公主,盡管繼續說。」的笑意,瑪迪萊茵這才繼續陳述。

    「就算奇裏維斯王采用前所未見的戰術也不足為懼。因為利朗卿已識破了一切,對於已擬定因應之策一事也略有所聞。」

    「喔喔!」現場響徹著驚歎聲,方才的陰鬱氣氛已一掃而空。

    近年,聽說第三騎士團的副將比團長更活躍於前線,看來並不單單隻是傳聞。

    利朗朝瑪迪萊茵輕輕點頭致意。籌劃作戰者最需留意的,就是當意見不被接納時,不需過度試圖辯解。越是強調自己的正確,會越被看作是種自我辯護。

    正因如此他才保持緘默,意識到此點的拉奇維爾王,適時地開了口。既然事已至此,也沒有必要問些瑣碎的小事了。所有人想知道的隻有一點。

    「你已有製勝之策了吧?」

    「獲勝的方法隻有一個。」

    懷著絕對的自信,利朗回答道。

    軍事會議結束後,眾人為了執行各自分配到的任務,紛紛起身離開。

    瑪迪萊茵像要逃避似乎正想開始說教的父親,走向了利朗身邊。

    「如果您打算回第七騎士團軍營,請讓我同行吧。」

    語畢,她搶在利朗的隨從之前執起他的手,邁開步伐。

    「方才承蒙相助,非常感謝。」

    利朗向她表達了感謝之情。瑪迪萊茵以難得的溫柔話語回答。

    「哪裏,沒這回事的,在下盡是作些越矩之事。」

    像要刻意讓身後的父親、巴爾劄克老將,和立於走廊說話的重臣們聽見似地,瑪迪萊茵大聲說著,在出城前一直小心著自己的遣詞用句。

    直到周圍不見所有人的身影,她才恢複了平常的口氣。

    「啊——真是累死人了。」

    「隻用一種口氣就輕鬆多了呀。」

    利朗的語氣也無意間顯得輕鬆許多。

    「我不是指說話的事啦,是指那些大人物們。或許他們是想說出自己的意見,可是那樣根本就隻是在為難你了嘛。」

    「瑪迪萊茵,沒關係的。無論是什麽樣的反對意見,也都是很重要的,而且為了加強說服力,有能夠比較的想法也算是好事呀。」

    為了不讓自己的想法淪於盲目,止住腳步再重新思考,絕不會是毫無意義的。「沒有出現任何反對意見,有時才是最恐怖的。」這是琴.韋德的一席話,也是利朗謹記在心的話語。

    「……也是啦。」

    利朗就算雙眼失去了光明,仍保有悠然自得的性格;而瑪迪萊茵的個性則大而化之,這無謂的話題很快地便告一段落。

    「不過,還是沒能想到其他的辦法,我也感到很抱歉……」

    「別這麽說啦。」

    為了勝過擁有托希基裏、能夠破解守城戰的奇裏維斯,就隻能夠派出以西方邊境最強部隊之名自豪的第三騎士團出擊迎戰。

    兩人漫無邊際地閑扯著,當瑪迪萊茵轉過彎道,利朗停了下來。

    「這裏就可以了。太晚回去,拉爾夫大人會擔心的。」

    「應該說會大發雷霆吧?」

    「他會對你說教,是基於立場上的問題。並不是真的那樣想,這點你應該比誰都清楚才對?」

    可真說不過他啊,邊這麽想著,瑪迪萊茵坦率地說出真心話。

    「其實也不打算瞞你,我有個想繞去的地方。」

    護送利朗到靠近西門的第七騎士團軍營,隻不過是個藉口罷了。

    「那還等什麽,你快去吧。」

    「謝謝,還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我知道啦。拉爾夫大人那邊,我會派出使者說因為要討論事情,你會晚點回去。」

    「那就拜托你囉。」

    當瑪迪萊茵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利朗獨自低語。

    「原來是這樣,送我回來隻是個藉口啊……」

    走上同樣的方向,並不代表目的地就是一樣。意識到這點的利朗,暗自倒吸口氣。

    利朗對奇裏維斯王的戰術清楚到勢在必得。兩人看著同樣方向、同樣的景色。但,並不代表所望向的目標就是一樣。

    「奇裏維斯王……你難道……」

    失去光明的利朗,雙眼鮮明地遙望奇裏維斯王遠大的計劃。

    2

    「嗯——是這個模樣嗎……」

    蘇畫好了新的保管證。

    新作的題材當然是野狼。憑著記憶作畫的蘇,握著筆的小手似乎有些不確定。對一隻像狗的狐狸傾著頭,「啊!對了。」接著又加上了利齒。

    「嗯,看起來好一點了。」

    雖然想再加上一條尾巴,但想起跟瑪迪萊茵的約定,便打消了念頭。

    (都快中午了呢,老板娘還沒過來,蘇的肚子好餓……今天瑪迪萊茵姐姐會不會來呢……)

    當她用小手壓著咕嚕作響的肚子時,西門上方有了動靜。

    「要升旗了嗎……」

    城門和城牆所升起的旗幟,被活用為對城內外的人們傳達情報的方法之一。

    強盜出沒或暴風雨將來襲之際,為了告知城外的民眾迅速避難;或當疾病等疫情擴散時,警告不得接近城內。

    旗幟在有喜事時也會被高高升起。當確定皇室婚禮、繼承人誕生之時……在慶祝的旗幟之下,人們享用著慶賀的葡萄酒與點心。

    蘇望著聖都的方向坐直身子。要是升起的是粉紅色的旗子就好了,她心裏暗自期待著,望向遠方。

    在聖都四方形的大門上方,正午時分升起了黃底黑十字的旗幟。人人皆僵立現場,凝視著旗子,確認不是自己眼花之後,便慌慌張張地跑開。

    「哥、哥哥!旗、旗子,黃、黃色的旗子……」

    從帳篷走出的凡,直盯著在西門上方隨風飄揚的黃色旗幟——警告旗。

    「黑十字……這可糟糕了。」

    黑色的十字線條,在警告旗當中是用來表示第一級的警戒狀況,故也被稱之為臨戰旗。而旗幟上的顏色從黃轉變為紅色時,便成為交戰旗。

    西門前的市場,原本正著手準備午餐的民眾們,生起的柴火上方飄起陣陣煙霧,但不到一會兒霧就散了。現在可不是悠閑吃飯的時候,要是不在旗幟的顏色變換前,前往安全的場所避難,說不定就再也吃不到下一餐了。

    「究竟是為什麽……聖亞爾傑王國明明是個和平的國家……」

    「笨蛋!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就算不去招惹別人,別人也可能來攻擊你呀。我去收拾行李,你去通知其他孩子們。」

    戰爭已無可避免。聖亞爾傑王國做出如此判斷,既然揚起第一級警告旗,逐風者們便無法久留於此地。

    「別擔心,蘇。隻要在戰爭開始前逃到安全的地方就行了。」

    妹妹不安地望著開始打包的人們,凡這麽說,也著手拆卸帳篷並收拾行李。

    他準備留下鐵砧及簡易爐等笨重物品,將隨身食物及藥品塞滿背包。

    「哥哥,你要丟下那個嗎?」

    長久以來所使用的鐵砧與鍛冶器具,每個都是哥哥最珍惜的道具。

    「別在意這個了,總有一天會回來拿的。」

    凡掘起地洞,開始將鐵砧等物品埋了進去。

    擁有馬或驢的逐風者相當少見。交戰旗升起之前,在路上行進的公共馬車擠上了滿滿的人潮,價錢也比平時上漲了數倍。手頭並不寬裕的凡,隻有背著妹妹徒步逃難一途。慣用的工具雖是凡的寶貝,不過對他而言蘇才是最重要的,對留下道具離開的決定沒有任何依戀。

    當收拾工作將結束之際,瑪迪萊茵出現在兩人麵前。

    瑪迪萊茵帶著騎士的表情。

    凡隻需望一眼,便了解她不是前來挽留,也不是來為他們送行的。

    「接下來你要去師父那兒?」

    「是啊。」

    「可以讓我背蘇過去嗎?」

    蘇也了解到了,瑪迪萊茵是來道別的。

    「拜托你了。」

    凡抱起了蘇,讓瑪迪萊茵背著她。

    由於戰爭即將展開,鍛冶師父裏多的工作室如暴風雨掃過般混亂。但即便如此,當凡和蘇一出現,他們仍停下手邊的工作迎接兩人進門。

    「一直以來,實在受您照顧了。」

    要離開聖都,仿佛像在說聖亞爾傑王國會戰敗一樣,對於隻有自己逃到安全的場所深感抱歉,凡深深低下了頭。

    「不要緊的,別在意呀,凡。」

    凡帶著複雜的表情,回握住裏多伸出的手。

    「小蘇,戰爭結束之後要再回來喔,知道嗎?」

    「老、老板娘……」

    瑪莎從凡那兒抱過淚眼汪汪的蘇,緊摟在她豐滿的胸懷中。

    「蘇,差不多該走了。」

    「為什麽……又還不確定真的會打起來!」

    甩開了哥哥的手,蘇緊抓住瑪莎不放。

    「不要!蘇才不要丟下老板娘他們離開,哥哥為什麽要逃走呢?」

    「…………」

    對於逃離這裏一事也感到茫然的凡,別開了蘇如泣如訴的眼光。

    「爸爸、媽媽也曾經說過,哥哥是全大陸最棒的鍛冶工匠,他們都這麽說的。」

    邊想著雙親自豪地談論著哥哥時所展現的笑容,蘇繼續說著。

    「『如果是哥哥』,一定能贏過托希基裏的。」

    臉上浮現複雜的表情,凡搖了搖頭。

    「哥哥也會有做不出來的東西呀。」

    「不是的!蘇想說的不是這個,是爸爸跟媽媽常說的那些話。在說完火焰化身的故事之後,一定會說的話。」

    微微眯著雙眼凝視著妹妹的凡,與咬著下唇抬頭望著哥哥的蘇。兄妹倆想起了同樣一段話。

    『聽好了,人稱火焰化身的聖工,他的火焰帶給人們溫暖,所以你們不能忘記這份被賦予的偉大力量。當有遇到麻煩的人出現,就為他們做自己能夠做到的事吧。』

    正如這話中所說,雙親遇到貧困或有麻煩的人,都會毫不考慮地接下工作。蘇是看著這樣的父母長大的,之後也目送他們辭世。

    「蘇雖然跟爸爸和哥哥不一樣,沒什麽能力,但也是爸爸跟媽媽的小孩!蘇也是——」

    (聖工的後裔!)蘇好想這麽大叫出聲。她吞進原本幾乎大喊而出的話,是因為哥哥的模樣似乎有異。

    「哥、哥哥?」

    偶爾感受到哥哥的漠然,蘇隻當是自己想太多了。她想這樣相信。所以當在哥哥背上、帳篷的門掀開時,她絕不試著望向哥哥冷漠的神情。

    在無法阻擋、無法別開視線的距離,蘇第一次看見那冷漠的笑容。

    是最喜歡的哥哥的臉,但看起來卻像是別人一樣。

    「爸爸說的隻是好聽話,這世界上沒那麽單純的。就是因為說那種話,他們才會死……」

    「哥、哥哥!你、你在說什麽?振作一點!不要那樣說爸爸……」

    對著她相信比任何人都還了解父母親想法的哥哥,蘇顫抖著聲音說道。

    「凡,別再說下去了。你的雙親是怎麽過世的,我聽小蘇說過了。他們保護女兒、拯救留在火場中的人,這不是很了不起嗎……你沒必要這麽說的,還把蘇嚇成這樣……」

    輕拍著蘇顫抖的身體,瑪莎責備著凡。

    「是啊……為幫助別人而死,也算是不錯了。」

    凡的冷笑中,增添了自虐般的笑意。

    「你這孩子,怎麽說這種話!我真是錯看你了。蘇由我來照顧,你想逃就快逃吧,這裏沒人說需要你的幫助。那樣看不起生養自己的父母,你也不可能幫助得了別人!」

    瑪莎激動地滔滔不絕。在她身旁的瑪迪萊茵則握緊了拳頭。西諾將目光從一直以來所尊敬的凡身上移開。

    裏多像是想看透凡的真正心聲般,直直盯著他瞧。

    獨自被孤立的哥哥看起來好可憐,蘇連忙開口說道。

    「才不是,哥哥其實很溫柔的。蘇討厭說這種話的老板娘,不要欺負哥哥。」

    拍打了幾下瑪莎的手之後,蘇將手伸向哥哥。

    凡並沒有上前抱緊妹妹,而以硬擠出般的聲音低訴道。

    「哥哥……是沒有辦法去拯救別人的,我……不能再這麽做了,抱歉……」

    在大陸中央區域修習鍛冶技術,並持續旅居生活的凡,也曾有過想對他人出手相救的時期。他極力嚐試以繼承的聖工之力,拯救被逼到無路可退的人們。但是,他誰也救不了……使用聖工之力卻造成災厄,害大家全死光了,他不想再重蹈覆轍。

    「騙、騙人……不是幫助它逃跑了嗎……哥哥,不是幫了夫塔沃狼嗎?」

    蘇叫出她原本應該不知情的事實。

    「——!為什麽你……」

    「因……因為……」

    蘇以求救般的眼神望向瑪迪萊茵。

    瑪迪萊茵雖然能上前袒護蘇,但她仍選擇保持沉默。為何蘇要隱瞞腳傷已痊愈一事,她不知其理由。但是,如果就這麽下去,蘇總有一天會真的變得無法行走。現在蘇所需要的,是從自己的口中,完整地做出自由,提起勇氣踏出那一步。

    「蘇,別默不吭聲,你解釋清楚——」

    「凡!好了,你稍微安靜一下。」

    瑪迪萊茵無視於瞪向她的凡,鼓勵般地朝瑪莎懷中的蘇點了點頭。

    蘇數度緊緊抓住、又鬆開瑪莎的衣袖,抬起了小臉。

    「老板娘,放蘇下去。」

    「咦?」

    蘇左右扭著身體,從瑪莎的懷抱中掙脫,像溜滑梯般地雙腳著地。

    「小蘇,你……」

    在驚訝的瑪莎和師父麵前,蘇抿著嘴唇,抬頭望著哥哥。

    「……已經好起來了啊……」

    凡交雜著喜悅並鬆了口氣,用力抱緊了蘇。

    「因為、因為、哥哥、對蘇……」

    失去了父親、母親也隨之倒下,連獨自起身都做不到的蘇一直很不安。擔心自己會孤單一個人。所以當回到故鄉的哥哥,毫無怨言地照顧她,這令她感到非常開心,同時也開始害怕,如果雙腿治好了,哥哥會不會又丟下蘇,獨自去旅行……所以她說不出口,想一直待在哥哥寬闊的背上。

    「……沒關係的,是哥哥太晚回來了,這不是蘇的錯……」

    凡的父親犧牲自己,拯救了許多的生命。因為此事及他生前的為人,城鎮裏的人們皆沒有舍棄蘇和母親,一直照顧著他們。但凡在見到她的瞬間就感受到,蘇仍充滿著不安及恐懼。

    妹妹頻頻拭去眼淚,凡溫柔地輕撫著她的頭。

    「……一直瞞著哥哥,對……對不起……」

    蘇抬起臉來,眼前是她最喜歡的哥哥的笑臉。所以蘇也同樣地微笑以對。

    瑪莎用圍裙拭著淚,並將手放在凡的肩頭。

    「那個……該怎麽說呢,真是太好了,凡。剛才一個發火,說得太過分了,真是抱歉哪。」

    「請別在意。隻是,我不想再讓蘇遇上危險的事了。不好意思……我們走吧,蘇。」

    「蘇不會走的。」

    蘇從哥哥身邊離開,緊抱住瑪莎的腿不放。

    「說什麽傻話,這裏很危險的。戰爭,是比蘇所想像還要危險的事情喔。」

    「那,就大家一起逃走啊。好不好,老板娘、師父、西諾哥哥跟瑪迪萊茵姐姐也一起逃走吧?」

    蘇拚了命地喊著,但在場沒有一個人出聲回應。

    「謝謝你.有這份心意就夠了。」

    裏多道出打算留在此地的人們心聲,但蘇仍堅持不離開瑪莎身旁。

    「大家都對蘇和哥哥好親切,也願意跟我們當好朋友,大家可能會死掉啊。蘇不會再說謊了,也不會再說些任性的話,所以,聽聽蘇這輩子唯一的請求吧。」

    被稱作火焰化身的聖工,其後裔所製作出的最強不敗之槍。能夠與托希基裏相對抗的人,就隻有繼承相同火焰力量的哥哥了。

    「把力量借給我們,哥哥。」

    凡臉上的冷笑已然消失,但仍搖了搖頭。

    「你忘了嗎?爸爸跟媽媽,他們曾經製作過任何武具嗎?」

    雙親無論生活再怎麽貧困,也絕不會接受武具的訂製。『武具那種東西,還是別做出來的好。』這是他們一貫的口頭禪。

    蘇頓時安靜了下來,但又忽然從凡身上別開了視線。

    「那沒關係,蘇不會再拜托哥哥了。你自己一個人逃走就好……蘇要留在這裏為有煩惱的人做能做的事。因為就算哥哥不在,蘇也可以一個人走路了!」

    沒有繼承聖工之力的蘇,想從遵從雙親的教誨、仿效兩人的生存方式,來證明自己也是聖工的後裔,證明自己是最喜歡的哥哥的妹妹……

    「我知道了,隨你高興吧。」

    凡背向了他唯一的至親,毫不回頭、也毫無停留地步出了工作室,蘇禁不住嗚咽著。

    「啊……等一……下、嗚……哥哥……等一下……不要、丟下我不管……嗚……嗚哇啊啊—」

    即使嗚咽聲轉為號泣,凡仍然沒有回頭。

    3

    在冷清市集的外圍,凡目不轉睛地凝望著西方。

    坐在木箱上的艾瑟琳達,抬頭向凡說道。

    「因為瑪迪萊茵似乎蠻信任凡的,我之前也想過這樣的可能性……是認真的嗎?」

    「是的,但這和她沒有關係。」

    「是嗎?我的馬車借給你吧?」

    「不用了,這雙腿總有辦法的。與其說那個,我還有一個別的請求。」

    「是小蘇的事情吧?雖然交給我照顧也沒問題,不過我想瑪莎一定會堅持想自己照顧她吧。所以,為了慢慢訓練她走路,我會每天請瑪莎帶她過來的。」

    凡深深低頭道謝,當他抬起頭,視線前方的艾瑟琳達正朝踩踏著大地逐漸逼近的瑪迪萊茵招手。

    「瑪迪萊茵,怎麽啦?這樣豎眉瞪眼的,可壞了你的漂亮臉蛋呀。」

    瑪迪萊茵的雙唇抿成了一字形,氣得說不出話來,活在這世上二十年了,她還未曾這麽生氣過。是該把自己以往至今的天真當作是種幸福呢?還是該為現在得知現實的殘酷而感歎?她自己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凡,你以為你逃得過我嗎?」

    與回過頭來的凡眼神相接觸的瞬間,「啪嘰」她的腦中似乎有什麽東西隨之斷裂。在凡的臉上,絲毫看不見受到良心苛責之苦的表情。不僅如此,還完全無畏於她的殺氣而開了口。卻又偏偏是現在最不該說的一句話。

    「借匹馬給我吧。一匹而己,你那邊應該有多的吧?」

    「啪嘰」的聲音在頭腦中回響,瑪迪萊茵的右手已握成拳狀,朝凡的臉頰狠狠揮去。原以為心中的怒火方才已升到最高點,現在看來似乎還遠遠未及。

    「你的神經到底有多粗啊!竟然丟下年幼的妹妹不管,打算一個人逃跑……為什麽我非得借馬給你不可?你聽好,現在馬上回到小蘇那裏,向她磕頭認錯!」

    凡傻愣愣地望著她的表情,越發使得瑪迪萊茵感到怒火中燒。

    「你這家夥,難道就這麽無情嗎?」

    「我說啊,瑪迪萊茵。」

    「老師也是,為什麽還能放過這種家夥?他可是狠心拋棄了妹妹呀,盡管折斷他五、六條腿沒關係!」

    連試圖打圓場的艾瑟琳達,也被瑪迪萊茵的怒火所波及。

    艾瑟琳達一度望向腳邊,確認過「人隻有兩條腳吧?」並抬起了臉。

    總是帶著微笑弧線的細長雙眸,笑容消失了。

    「——咿!」

    倒吸了一口氣,瑪迪萊茵朝後麵跳開來。

    「剛才,你無視我說的話。」

    艾瑟琳達像個孩子似地鬧著別扭。

    「所、所以我說、都是因為、這家夥他……」

    幾乎沒說出「都是你害的!」,瑪迪萊茵白瞪著凡不放。

    「嗯——?還找藉口呢。而且還把錯推到別人頭上?」

    失去笑容的艾瑟琳達,氣焰遠遠勝過正怒氣衝天的瑪迪萊茵。

    從木箱上站了起來,當艾瑟琳達踏出一步,瑪迪萊茵也往後退了一步。

    「我的臉上,有沾到些什麽嗎?」

    瑪迪萊茵十分能體會青蛙被蛇盯上的心情,從小時候起她就清楚得很。雖然知道絕不能把視線轉開,但平常毫無重量的眼皮,似乎其實比想像中還來的沉重許多。

    無法對恩師拔劍以對,緩緩往後退去的瑪迪萊茵,當她再也承受不了自己眼皮上的重量,瞬間往一旁跳了開去。著地的同時又再度往後一躍。

    似乎已預見她的動作,艾瑟琳達也跟著一跳。從她那圓滾滾的體型,實在難以想像反應竟如此迅速。

    瑪迪萊茵沒有使出第二次跳躍動作。一隻小小的皮靴,踩在她那戰鬥型的騎士團長靴上。

    「老、老師……那個,好痛……」

    「喔嗬嗬。」

    瑪迪萊茵此時也體驗到老鼠被貓逮住、遭到把玩的心情。

    「剛才啊,凡都要你把馬『借』給他了,他要去『西邊』一趟。這段期間,妹妹就托給我們照顧,他已經向我低頭請求過了。」

    前往艾爾德利亞軍迫近的西方,無疑是相當危險的行為;再者,向她「借」馬也就表示有歸還的打算,也就是還會再回到這裏。

    當瑪迪萊茵從艾瑟琳達的話中理解其意義時,長靴上的皮靴也挪開了。

    「瑪迪萊茵,現在就去一趟騎士團的馬廄,挑一匹最健壯的駿馬過來。你該不會想拒絕吧?」

    凡揉著臉頰,邊望向瑪迪萊茵那逃也似地跑回聖都的背影。

    「真是,性子急成那樣,還真能當上騎士團的副將啊。」

    「她的個性本來就容易激動啦!雖然我也把她磨得收斂些了……不過還真是第一次見到瑪迪萊茵那麽生氣呢。一定是你們倆個性不合吧。」

    「是啊,從一開始就糟透了。」

    「嗯——?還以為你在逐風生活中經過了不少磨練,看來還早得很哪。」

    艾瑟琳達在坐上木箱前,也用力地踩了一下凡的腳。

    跟討厭的人相比,對有好感的對象產生的厭惡感可能遠比前者強烈,被信任的人背叛時更是如此。從瑪迪萊茵的言行中,明顯地看得出她對凡的好感,初生的感情卻表露出相反的態度,應該是由於她還未有所自覺吧。

    艾瑟琳達含笑凝視著瑪迪萊茵牽著兩匹馬歸來的身影。

    「哎呀,你也要去嗎?」

    「這家夥太不值得信任了。」

    瑪迪萊茵悶聲回答。

    她知道在戰爭即將開始的這段時間,離開部隊選擇與凡同行,是違反軍規的。但不知為何,她對將往西方前行的凡感到有些期待。雖然嘴巴上否定,但瑪迪萊茵基本上是相信凡的,因為不希望自己對他的信任遭到背叛,她才無法原諒凡把蘇獨自留下。

    「拉爾夫那邊就由我來幫你解釋吧。不過,凡就得由你幫他治療了,今天晚上他的臉應該會腫得很慘吧。」

    「為、為什麽我得……」

    「哎呀,瑪迪萊茵不是狠狠揍了人家一頓嗎?可得好好道歉才行呀。」

    「……他做出那種會讓人誤會的事……又不是我的錯……」

    「你在害臊什麽呀?」

    「別、別說些奇怪的話!」

    瑪迪萊茵像要逃開艾瑟琳達般策馬轉身。凡正好就在那個方向,她騎馬靠近,說服自己是出自於老師的吩咐,才向他開了口。

    「剛才、那個……我、很對不——」

    已將行李掛上馬鞍的凡,在她說出重點之前,便將韁繩一揮。

    「等等,等一下啦!人家都老實認錯了——我說等一下你聽到沒?」

    直直朝西前進。沒有人說「別跟來」或問「你打算去做什麽」,兩人默默策馬往前疾馳。

    白聖都出發兩天後的傍晚,凡與瑪迪萊茵抵達了聖亞爾傑王國的西方,與艾爾德利亞王國為境的湖沼地帶。

    在湖畔找到巨大枯木的凡,停下了馬。在這兩天兩夜間,僅有極為短暫的休憩,馬不停蹄地趕路使得疲勞遽增,凡簡直如跌落似地下了馬。喝了口水之後,手足伸展地躺在大地之上。

    這對習慣遠行的瑪迪萊茵而言,也算是相當累人的步調。不習慣的凡還真能堅持至此,她雖然沒說出口,內心其實是深感佩服的。沒有抱怨些什麽,在幫凡卸下馬鞍之後,瑪迪萊茵也躺臥在地上,青草的氣味使疲憊的身體感到十分舒適,她很快地進入夢鄉。

    聽見柴火迸裂聲,睜開眼的瑪迪萊茵,發覺自己身上蓋著一條毛毯。

    「你幫我蓋的?」

    凡沒有回答,但這裏也就隻有他們兩個人。

    利用枯木與連葉的樹枝,做出不會起煙的爐灶.凡煮了一些加有幹肉的熱粥。

    瑪迪萊茵在湖畔洗洗臉,衝去疲勞與睡意之後,吃起簡單的晚餐。緩緩地咽下一碗粥,她便停下了動作,不是由於味道的關係,是由於疲累的身體再也吃不下了。即使如此,還是為她增添了不少精神。

    「呐,有幾件事想問你。」

    瑪迪萊茵用水壺煮出的熱水泡了紅茶,遞給凡。無視沒有任何回應的凡,她直接提出了疑問。

    「你到底在想什麽?」

    「…………」

    凡靜靜地凝視著柴火。

    「那我再問另一個問題,為什麽你會知道這裏?」

    瑪迪萊茵前往湖畔洗臉時,看見對岸微微閃爍著數盞燈火。那無疑是艾爾德利亞軍,也正是由奇裏維斯王直接率領的最精銳部隊宿營於對岸的證明。

    「在薩爾納城,他們讓我看過湖沼地帶的正確地圖了。」

    兩人為了補充食材並小歇片刻,曾停留於第一騎士團駐屯的薩爾納城,也從那裏得到艾爾德利亞軍正集結於湖沼地帶南方的情報。不過,凡對那些情報似乎是毫無興趣,而持續調查過去奇裏維斯王所率領的騎兵團最大數量、直盯著湖沼地帶的正確地圖……

    奇裏維斯王過去所率領的騎兵團數量,超過一萬人。在湖沼地帶中,能供如此大隊人馬休息的場所,就隻有眼前湖沼的對岸了。

    「就算是被稱為霸者的奇裏維斯王,也會有無法掌握的事。時間就是其中之一。」

    雖然完成了統一大業,但艾爾德利亞王國內的政局至今仍未安定,奇裏維斯王因此無法長久離開國內。在短期內結束戰爭,便是他開戰的一大條件。為此,即便盡速攻陷聖都是十分困難的事,仍是他的理想。

    為了不留給國內的反抗勢力及聖亞爾傑王國多餘的時間,必須使軍隊保持備戰狀態,當對方拒絕交出克裏福特伯爵夫人與其幼子,便能立刻一舉攻入。

    單以騎兵實踐攻城戰的奇裏維斯王,應該沒有特地繞過湖沼地帶的必要。為了發揮騎兵的迅速與機動力,必定會取最短距離內的目標攻向聖都。所以凡也選擇在最短距離內艾爾德利亞王國的目標。

    「可真對你刮目相看了。」

    這是瑪迪萊茵老實的感想。

    「這點小事,我倒還懂。」

    「要取得達人級的鍛冶資格,還得學戰術論嗎?」

    「這倒也不是,」凡露出笑容:

    「道具的存在必定有其目的。汲水、伐木、測量大小……用水桶不能夠伐木,而用鋸子也無法汲水對吧?」

    「這不是理所當然嗎?」

    「道具依其目的,逐漸細分。要喝湯不會用水桶喝,就算同樣是盛起液體,湯匙還是比較方便吧?」

    凡開始說明起,為什麽道具這種東西會有數不盡的存在。

    「所以,道具的形狀與大小,與它的目的是一致的。從形狀看來,就能知道那是以什麽為目的而被製造出來的。相反地,也就是說如果目的明確,就容易想像它是什麽樣的形態了。」

    身為工匠的凡,每天都以此為職。

    「奇裏維斯王的戰術是極為單純的正攻法,沒有任何不必要的動作。因為是正攻法,雖難以推翻,但也容易預測,你早就知道他們會出現在對岸了吧?」

    正如同凡所說的,瑪迪萊茵在外出巡察時,出自第七騎士團長利朗的構想,於目前所在的位置附近思考對應的方法。

    凡的話題從剛才的道具論,轉為從傳聞推測出奇裏維斯王的人物像,瑪迪萊茵安靜地聆聽。

    「這次,他們派兵至聖亞爾傑王國的目的十分明顯。想得到在聖都的克裏福特伯爵夫人以及她兒子,就必須攻陷聖都,獲得勝利。」

    隻要得知目的,其形態——奇裏維斯王所用的戰術型態也得以推測。而奇裏維斯王所麵臨的狀況,包括艾爾德利亞王國政局動蕩不安等因素,加上時間上的限製,更清楚的形態——戰術便顯而易見了。

    「觀察力真是了不起。這可以當上一軍的參謀,不、一國的宰相了吧。」

    「我是鍛冶工匠,就算你給我這種評價,也沒什麽好高興的。」

    瑪迪萊茵原本打算大大稱讚他一番,卻見凡露出困惑般的苦笑。於是,她選擇以別的方式來讚美不夠坦率的凡。

    「怪不得師父也對你敬讓三分,還是西諾崇拜的對象呢。」

    「那家夥,一定能當個好工匠的。」

    雖然沒有仔細端詳過西諾工作時的模樣,但以他老實認真的個性,將來必定能成就一番事業。

    「真的嗎?不過因為靛鋼之盾的事,他一直感到很沮喪呢。」

    隱瞞凡外出時,西諾進了他帳篷偷窺的事,瑪迪萊茵向他討論關於西諾的煩惱。

    裏多師父以靛鋼製造盾牌時,西諾完全沒有機會出手幫忙,以及即便無法得知靛鋼的精練方法,至少想觀摩師父工作等。

    「事情不是那樣的,是西諾誤會了。師父他不是想保留靛鋼的秘密。隻是不想讓西諾看見製造武具的過程……他在遇見我之後猶豫了。」

    「為什麽?西諾是他的徒弟呀。師父把他當繼承人撫養長大,卻說不想讓他看到工作內容,太奇怪了。」

    「因為西諾個性太溫和了,師父他才會感到遲疑……」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瑪迪萊茵,你的劍是由師父鍛造的對吧?」

    這是凡第二次呼喚她的名字。

    「嗯,是呀。」

    從點頭回應的瑪迪萊茵身上別開了目光,「它曾經殺過人嗎?」凡低聲問道。

    瑪迪萊茵毫不避諱地回答:「有。」

    「是嗎……你應該也能接受,我就直接說了。不管有什麽樣的理由,那就等於是殺人凶手。揮刀舞劍之人,就是必須背負這樣的罪孽。」

    「嗯,我知道的。但是,那也是屬於我的罪孽,跟師父沒關係吧?」

    「不,你不懂!你們隻需身負殺人的罪名,但,製造出劍的人不同。自己所鍛造的劍所犯下的罪孽,以及同時背負著賦予它能力……使其得以殺人的罪孽。」

    從未想過此事的瑪迪萊茵,頓時無言以對。

    「有的人不是為自己,是為了守護毫無作戰能力的人們而拔劍。每當遇上像你這樣的人,除了為對方祈求平安,師父也不停鍛造出利劍,繼續背負著雙重的罪孽。」

    凡悲傷地凝視著瑪迪萊茵,與她懷中的那把劍。

    「……為什麽師父沒有跟西諾提這件事?」

    「犯罪者所說出的話,太缺乏說服力,聽起來隻會像是在自我辯護罷了。」

    凡的父親,總是要他身為一名具有說服力的鍛冶工匠,並對自己能向兒子這麽說引以為傲。

    「打造武具的鍛冶工匠,遲早會因此感到自責。性格太過溫和的人,會因為無法承受而崩潰。雖然沒有血緣關係,不過師父是把西諾當作親生兒子來看待,所以,才不想讓他跟自己踏上同樣的路。」

    「回聖都之後,你可以去告訴西諾有關師父的想法嗎?因為我沒有那樣的資格……」

    在瑪迪萊茵別過目光之前,凡先轉開了臉。

    「我也沒有資格的,比任何人都還沒有……」

    那麽討厭鍛造武具的凡說出的這句話,令瑪迪萊茵懷疑是自己的耳朵聽錯了。

    「你、你是開玩笑的吧?」

    「……因為我的緣故,害死了五萬個以上的人。」

    凡的頑固態度,是由於不想再犯下同樣的錯誤,瑪迪萊茵這才了解到他的真正心聲。

    「我是在大陸中央區域出生的……」

    四年前,展開鍛冶修業之旅的凡,先以出生的故鄉為目的地。建造於擁有優質礦脈土地上的要塞都市,是中央區域屈指可數的鍛冶都市,也是母親的故鄉。

    從祖父母那代便熟識父親與母親的工匠們,也都還記得凡,大家親切地歡迎他的到來。所以當鄰國侵略而來,凡毫無猶豫地運用了代代傳承而來的知識與技術——使用了聖工之力。

    由凡所改造的要塞城門,擋回了破城錘的攻勢,無論再強的烈火都燒不壞城門。

    但是,戰鬥與戰爭的意義並不相同。再怎麽於戰鬥中取得勝利,隻要戰術上失敗,就贏不了戰爭。當他切身體會到此兵學常識時,已是三個月之後的事了。

    在鍛冶都市陷落之前,王都先被攻陷,勝敗分曉。鍛冶都市自然也向包圍在外的鄰國軍隊,派出了降服的使者。但是對方根本不願接受,已顏麵掃地的包圍軍,隻企求武力上的征服。

    當降服的使者被殺害、吊在半空中以示警戒時,名為恐懼的無形之錘,也瞬間粉碎了鍛冶都市領主的心靈。

    原本慈悲為懷的領主與一部份士兵獨占了食材跟水。對渴求物資的民眾——本來所應守護的人們,毫不留情地持劍相對。

    就算身為聖工的後裔,也無法阻止鍛冶都市逐漸麵臨崩壞的命運。

    凡佇立於堅固的城牆上,靜靜地凝視著眼前的火焰。凝視故鄉灰飛湮滅的樣貌。

    建築物燃盡的崩塌聲、燃燒旺盛卻仍高聳的城柱爆裂聲,隻要由火焰而生的聲音,就是火海的一部分,也是焚風轟隆作響聲的一部分。人們四處竄逃的慘叫也隨之上息,幾乎延燒至天空的巨大火焰顯得壯麗莊嚴。

    即便鍛冶都市已被巨大的送神火所籠罩,包圍軍仍執拗地以破城錘攻擊。能夠治愈他們受到傷害的自尊心的藥隻有一種,那就是稱為「征服」的優越感。

    望向就算已失去應該守護的人們、仍繼續保護著都市的城門,凡隻能無奈地笑著。聽到城門毫發無傷的傳聞,在自由都市默默生活的聖工後裔們前來迎接凡,因此隻有他能存活下來,這令他更隻能苦笑以對。

    聖女的後裔,向對生存隻感到空虛的凡訴說「劫後餘生者,有著應盡的義務」。

    ——雖然無法令死者複活,但還能夠為他們傳遞心聲——

    無可取代的性命,和原本應與生命一同傳遞下去的心願,必須傳達給下一個世代的人。如此教誨著「尋找出生存的目標吧」,為他指引方向。

    就算是微不足道,一心想贖罪的他,在同胞們所居住的自由都市中,如同著魔般地磨練知識與技巧;雖然以此取得了達人級的資格,但依然找不到聖女所說的生存目標。

    在失意中返回西方邊境的凡,得知雙親的遭遇,受到更為嚴重的打擊。但是,他終於能夠理解聖女所說的話了。當見到妹妹的同時,當蘇放聲大哭的同時,他也找到了生存的目標。

    「呐、瑪迪萊茵……」

    長時間凝視著柴火的火光,凡靜靜地開了口。這也是他第三次叫瑪迪萊茵的名字。

    「怎麽了?」

    「……蘇……很生氣嗎?」

    就連有時目中無人到令人發火的凡,一遇到妹妹的事情,也不禁對外人老實地表達出情感。這差距不禁令瑪迪萊茵感到好笑。

    「那當然啊,你好好跟她說明就好了嘛。」

    「我一直很羨慕,能為了某人努力、能坦率地這樣說出口的蘇……」

    「你不也為了小蘇,一直都很努力嗎?放心吧,我想艾瑟琳達老師一定會向她說明情況的——哈啾!」

    雖說已至初夏時節,但湖沼地帶的夜可說是寒氣逼人。想靠柴火暖暖身子,不過艾爾德利亞軍就野營於對岸,因著枯木的遮蔽,所費心生起不至於看出柴煙的營火,仍未能驅逐夜氣的寒冷。

    至少還有溫暖的紅茶可喝,瑪迪萊茵朝茶壺伸出手,卻發現茶早就涼了。

    「借我一下。」

    凡拿起茶壺,將紅茶注入杯中。握有杯子的左手,並沒有戴手套。

    「我從艾瑟琳達醫生那兒聽說了你對我的猜測,我不是魔導士、也不是魔術師,隻是個聖工的後裔。」

    現在在大陸中仍廣為流傳、傳說中的一族。而能如此輕描淡言「那血脈及力量也沒什麽了不起」的凡,可說是像極了他的作風。

    瑪迪萊茵笑逐顏開,伸手接過凡遞過來的杯子。緩緩升起的熱氣,飄散著茶葉的香氣。

    (這是杯多奢侈、又多麽貼心的紅茶啊。)

    過去,聖工一族製造出令天上神祇也下凡尋求的逸品。而那力量,現在卻溫熱了區區一杯紅茶。

    「這真的太美味了。」

    不隻是身體,紅茶也溫暖了她的心。

    在瑪迪萊茵至今的生涯中,再也沒喝過比這更珍貴的紅茶,也一輩子忘不了這夜所見到凡的笑容,與紅茶的香氣。

    第四章火焰,消逝

    1

    橫跨聖亞爾傑王國與艾爾德利亞王國的湖沼地帶,近百座大小湖泊散布此地,籠罩於朝霧中,天色漸明。

    座落在湖沼中央地帶的湖泊西岸,由奇裏維斯王所率領的一軍在清晨破曉之際,被相當少見的濃密朝霧所籠罩。明明初夏已至,直射而來的朝陽卻被白色朝霧所掩蓋,難以清楚視物。

    「霧這麽濃,別說是行軍了,連前往陛下所在之處都相當困難哪……」

    望著朦朧的天空邁出步伐的壯年騎士基德,自稱在這世上是第二個了解奇裏維斯王的男子。順道一提,第一是他的姊姊——曾身為奇裏維斯王的乳母。

    邊懾服於纏繞在四周的朝霧,基德依然抵達了目的地。

    「眾人的士氣如何?」

    奇裏維斯王向與流泄而入的朝霧一同到來的基德問道。

    奇裏維斯今年二十八歲。於戰場上時常立於前線的他,身體完全不見一絲多餘的贅肉;比巨漢基德稍矮,但其散發出的氣勢實與霸者之名十分相稱,目光如炬,表現出將上戰場之人的決心。

    「士氣上雖然沒有問題,但此濃霧將為行軍帶來些微阻礙。」

    「說什麽阻礙,天色才剛亮,到傍晚還有足夠的時間。在那之前便會放晴了吧?」

    奇裏維斯預測,在上午這段時間,聖亞爾傑王國應會給予集結於湖沼地帶南側的主力部隊回覆。利用快馬及狼煙,消息應會在傍晚前送達奇裏維斯所在之處。與朝霧相較之下,太陽西沉的時間反而令奇裏維斯掛心。

    由於湖泊遍布各處,各處行動範圍明顯地受到限製,而且這寸步難行的場所,對以機動力為最大武器的騎兵而言,沒有比這更糟糕的地理條件了。而且當太陽西沉後,在行軍上更是一大阻礙。故預期至少在白天之內通過湖沼地帶。

    比基德稍晚進入帳篷的六位騎士,是支援奇裏維斯隊的幕僚,眾人行禮後坐了下來。

    「那麽,在此進行作戰最終確認。」

    這次奇裏維斯親自率領的騎兵為一萬騎,基德三千騎、六位幕僚各自指揮一千五百騎。為使某作戰能夠確實成功,動員了前所未有的騎兵團。為此,六位幕僚的部隊無法與主隊於同一場所紮營,而分散於各處。必須回到各自陣營的幕僚們,為了得以假寐與休息,才將軍事會議訂在早晨。

    「穿越湖沼地帶之後,我與基德軍隊的再度集合地點是這裏。」

    在不請地理形態的敵方領地徹夜跋涉是多麽困難的事,奇裏維斯自然十分清楚這一點。但是,所謂的攻城戰,也意味著自然得在對方的領地上作戰。不論晝夜,在不諳地理條件這一點上都是相同的。

    問題在是否能順利統禦行軍步調,但關於這點也毋需擔心。他所率領的黑騎士部隊,是從統一舊格迪亞納帝國領土的時代起,便一同在戰場上生死與共的部下們,與其他部隊的熟練度與經驗不同。在奇裏維斯的指揮下,一絲不苟的行軍計劃是可能實現的。

    「其餘的六隊,於此處再度集結,務必於隱密的狀態下進軍。如果遭遇斥侯部隊,需確實鏟除後患,作戰的成敗皆操之在各位手上,這點請銘記在心。」

    奇裏維斯的心境十分複雜。可能的話,他也不願與聖亞爾傑王國開戰。在鄰近諸國中,唯有拉奇維爾王是個值得信賴的人物,派兵的理由也是出自本國政局上的不安,他深感抱歉。

    但是,打算擁護停留於聖亞爾傑王國的克裏福特伯爵夫人與其幼子,以振興葛利多王國的人們,與鄰近諸國的王儲們暗中勾結,策劃使艾爾德利亞王國陷落一事也是事實。

    受到荒廢與貧困所苦的國家,為了使其有所改善,他挺身而出,雖失去了眾多部下們,所換得的是名為統一的和平之途,也為了犧牲的人們,奇裏維斯必須守護艾爾德利亞王國的和平。

    「努力之後再談得勝。」

    奇裏維斯有如說給自己聽般,如此告訴七名部下。

    既然主君打算執行身為王者應盡的義務,下麵的人也就沒有任何的異議。

    「從湖沼地帶北側進攻的部隊,不知道有沒有被發現?」

    幕僚之中唯一一位女騎士,邊撥著一頭黑發,邊露出了淘氣的笑容。

    「雖然希望能順利中計,哎,我想還是瞞不過盲眼賢者的眼光吧。」

    在湖沼地帶的北側,埋伏刻意讓敵方偵察的一千五百名騎兵,是誤導對方奇裏維斯部隊將從北方入侵的陷阱。此部隊的任務是偽裝成龐大軍隊,並以薩爾納城為目標。如果遭遇到敵軍,為了使其懷疑奇裏維斯部隊駐守當地,命令其采用拖延戰術;如果計策被識破,便充當奇裏維斯部隊的後衛,負責傳令、補給等工作。聖亞爾傑王國方麵,就算隻有一支騎士團中計,此戰略便有了價值。

    「從南側入侵的主力部隊,能吸引住多少敵人,這是重點之一吧。」

    主力部隊的指揮官蘭瑟爾,是基德至親的好友,也是奇裏維斯槍術及馬術方麵的教師。奇裏維斯隊在戰場上遊刃有餘的架勢,說是出自於他的指揮也絕不為過。

    「是啊,不過聖亞爾傑王國的騎士團,任何一支都可說是強兵精銳啊。」

    「雖然打算要你牽製三支騎士團,不過兩支就是極限了吧。」

    「真不留情麵哪,基德。不過,兩支就綽綽有餘了。」

    奇裏維斯並不認為,聖亞爾傑王國會將全騎士團集結於聖都迎接守城戰。在托希基裏之前,守城戰無法成立一事已有過先例,更重要的是,他難以想像拉奇維爾王會采用波及無辜民眾的戰術。

    當舍棄了聖都的守城戰,攻擊側與防禦側便有著相當人的不同。攻擊側能夠能將兵力集中於想攻陷的場所,而防禦側無論如何則必須將兵力分派到不願被攻陷的場所。

    在聖亞爾傑王國的七大騎士團中,有六支是實戰部隊。其中勢必得分配於聖都的守備、與蘭瑟爾所指揮的主力部隊上。不管比例會是如何,讓他們將騎士團分散至這兩處,正是奇裏維斯的意圖。

    「陛下,那位盲眼賢者若果真名不虛傳,是否可能意識到,交出克裏福特伯爵夫人與葛利多皇家遺子一事隻是開戰的藉口?」

    黑發女騎士再度開口問道。

    「這點無法否定。不過就算真有留意到,也無濟於事吧?隻要我手中持有托希基裏,並將被害控製在最小範圍,我方要取得勝利,就隻有一個方法。」

    奇裏維斯指向標示於地圖上的薩爾納城。

    「推測以這裏為據點,聖亞爾傑王國第三騎士團正等候於此。」

    騎士團布局於克裏福特伯爵母子所停留的聖都東方,為的是以此計將他們引至艾爾德利亞國境附近。

    「想必對方正於此地等候攻勢。」

    略為頷首的基德,臉上的神情看來比平常緊張許多。對於親眼所見聖亞爾傑王國第三騎士團原貌的人而言,有這種反應是理所當然,臨戰在即的此刻更是不需言說。

    在這五百年間,君臨於「脫俗者之森」的魔人,支配手下的魔族,三度朝西方邊境侵襲而來。西方邊境諸國屢次在戰爭中相互協助,才得以抵禦魔族的攻擊。

    最終的侵略攻勢是在基德十幾歲的時候,他與朋友一同加入了義勇軍,參戰魔人戰役。戰一爭中的廝殺,是國家間的戰爭所無從比擬的,戰況十分淒慘。基德最初所屬的義勇軍,受到上級魔族的強襲,於一夜間潰散;其後,他與好友蘭瑟爾數度徘徊於生死邊界,待過許多傭兵團,精進幾項功夫,在戰役末期擔任隸屬第三騎士團的傭兵部隊隊長,得以活躍於戰場上。

    最後,雖未能成功討伐魔人,也使得對方身受重傷,不得不撤兵返回,為戰事劃上了休止符。

    基德在戰役後,才聽說從最初到最後都參加魔人戰役的第三騎士團,生存率約為五成;與先代韋德伯爵一同挑戰魔人的主力部隊,生還率甚至未滿三成。

    「陛下年幼時就已聽過無數次的事跡,現在說這些或許是多餘,但請務必不得輕忽大意。」

    在魔人戰役中,第三騎士團嚴重損失約半數精英。但於據點防衛戰發揮宛如神靈相助般強悍實力的騎士團,是不會因此被擊垮的。由先代韋德伯爵所率領的騎士團之精悍,無庸置疑是西方邊境最強的部隊。

    「我知道,不過,隻要『脫俗者之森』仍有魔族存在,便不可能將所有部隊集結於薩爾納城。況且,我認為他們在先前魔人戰役中所留下的傷口,至今仍未完全痊愈。」

    第三騎士團與普通騎士團不同,光要補齊能與魔族作戰的人才,便是曆經三十餘年的歲月也無法輕易彌補的。

    「所以,也請您謹記第三騎士團是集精銳於大成的部隊。」

    「那當然。如果不是的話倒也挺傷腦筋。」

    奇裏維斯的眼神顯得更閃閃發光,無畏地笑了。

    托希基裏過去曾數度殲滅魔人,為超越魔人之存在。正因如此,第三騎士團必定會展開行動。不讓托希基裏成為取代破城錘的兵器,而直接迎擊此為長槍的武器;或以神靈相助般的強悍為豪,徹底防衛據點,可以確定的是機率各為對半。但不論為何者,奇裏維斯都無所謂。因為正是為了與第三騎士團交戰,他現在才會站在這裏。

    「最後我先聲明,不、我可以先向你們保證。隻要這次戰事能取得勝利,艾爾德利亞王國和平的日子必將到來。為了將持續兩百年的混亂與貧困劃下句點,也為了長久以來於戰場上犧牲的人們,希望各位能使盡全力執行任務。」

    「是!」

    當軍事會議結束,陸續送上八人份的早餐時,基德從位子上站起身,往外走去。

    在濃霧之中留意著腳邊,一路抵達湖畔的基德,彎下龐大的身軀,朝湖麵伸出手。

    「——嗯?」

    微妙的溫度。感到湖水中有著不祥之物,他縮回了手。

    小時候,基德曾看過死神。雖然除了父母和姊姊之外,誰也不相信他所說的。一如傳說中,漆黑的布包裹身軀、持著一把巨大的鐮刀。見到祂是在瀕臨死亡之際,所以絕不會有錯。

    死神的雙眼如深穴般,無盡的黑暗,向裏望去,絕望感盈滿胸口,「啊啊,我要死了」他漠然地感受死亡。

    (你還不能帶走這孩子。)

    幽暗的雙眼掠過一絲怯意,死神往後退了一步。

    他回過頭,一名圓滾滾的大姐姐眯起眼微笑著。

    (我說啊,基德。你不希望自己的墓碑被寫上「食物中毒身亡」吧?那就不能忘記吃東西前要洗手喔。更不能隨便撿東西吃。來,我們回去吧。)

    大姐姐牽著他的那隻手,果然圓圓肉肉的,感覺很溫暖……

    「……也沒什麽味道啊……」

    基德與擁有健美肌肉的壯碩外表相反,內心是極為纖細的。他下定決心,戰戰兢兢地用舌尖舐了一下指尖的水滴。當決定紮營於此地時,就已調查過這裏的水質,而且昨夜人跟馬都喝過這湖水,並沒有人感到身體不適。如果有什麽問題,基德的身體也應該早就產生變化了。

    除了暖和了點,就隻是普通的湖水,這令他感到十分奇妙,但仍未忘記自幼的習慣,先從厚實的大手掌開始洗起。

    就算因此被別人笑,他還是無法停止這樣的行動。這是救命恩人的教誨。

    仔仔細細、仔仔細細,慢慢洗。

    仔仔細細、仔仔細細地洗著手。

    絕對不可以惹她生氣,這是跟艾瑟琳達老師的約定。

    噗咚——!

    當洗到還剩兩根手指—右手的小指跟無名指時,附近傳出了水聲。由於視線被濃霧所遮掩,看不見湖麵傳開的波紋;但接著又在比剛才更近之處,傳來水聲。

    感到有東西從湖中爬了上來,基德探視著周邊,隱藏住自己的氣息。

    從被濃霧籠罩的湖麵爬上岸的,是逐風者鍛冶匠凡,與聖亞爾傑王國的至寶蒼玉公主瑪迪萊茵。兩人以湖沼地帶特有的朝霧,作為潛入艾爾德利亞軍的手段。

    凡為了使霧更加濃密,在黎明前就進入湖中,以能白在操縱熱度的手臂,溫暖了湖水。

    未能想到濃密的朝霧是出自人為的基德,雖然視線蒙矓,在他確認前方出現人影時,後悔自己沒帶劍過來。但即使如此,他仍以壯碩的龐大身軀為武器,朝對方展開襲擊。

    「——!」

    雖有濃霧的阻隔,基德隱藏住自己的氣息,辨認出對方所在的方向。但是,目測上誤差約兩根手指,剛才沒洗到小指跟無名指的份,顯得力不從心。

    吃了一驚、節奏被打亂的凡,左手舀起了湖水,將水盛滿於掌間,往襲擊而來的巨漢胸口一擋。

    (真是具好鎧甲,感謝鍛造它的人吧。)

    在鎧甲與手掌間被急遽加熱的湖水,以爆炸般的氣勢隨之汽化。

    「咕啊!」

    被沒料到的強力衝擊打飛的基德,毫無防備地重重摔在湖岸上。但他仍未因此失去冷靜與方向感,在弄清究竟發生什麽事之前,高聲往奇裏維斯王所在帳篷的反方向叫道:

    「有暗殺者!保護陛下安全!」

    計謀立刻奏效,襲擊者轉往右邊的方向而去。在他鬆了口氣的瞬間——

    「不是那裏,這邊才對。」一個聲音叫住走在前麵的瑪迪萊茵,令基德一時間為之啞然,連忙在兩人身後叫喚。

    「等、等一下!野丫頭!」

    回過頭去的瑪迪萊茵,朝他吐了吐舌頭,沒有停止前進。想故意招惹她,企圖使對方停下腳步的計策也以失敗收場。

    在濃霧之中,保護主君的屬下們,需防範不知究竟從何處現身的暗殺者,這點對先下手為強的瑪迪萊茵而言,攻守行動都得以完整掌控。而對攻擊為主軸的奇裏維斯部隊來說,有著如采取守備行動、便難以發揮全力的脆弱麵。

    所屬擅於防守的第三騎士團的瑪迪萊茵,現在感到熱血沸騰。這是場攻擊戰,而且還是直搗敵方本陣的單騎突擊戰,這種經驗不是常常能有的。沒有馬匹、也用不著報上名號,總之就是竭盡所能地攻擊。

    「喝!」

    她以收於鞘中之劍,往阻擋在前方的騎士的後頸揮去。

    不流下任何鮮血,這是與凡的約定。

    一開始,凡以「單純是我自己想大鬧一場」的理由,拒絕讓瑪迪萊茵同行。而她主張「人都來到這裏了,哪有這回事」,凡才向她提出「別殺害任何人」的條件。

    「凡,別離開我旁邊。」

    從混亂當中逐漸重振的奇裏維斯部隊,利用數量上的優勢將瑪迪萊茵與凡團團包圍。

    凡將手套戴回左臂,不利用其力量,以奪取而來的盾阻擋劍擊,揮拳將對方掄倒。

    「把劍收起來。」

    在隨風飄散的霧氣中,瑪迪萊茵與凡見到了單手持著長槍的奇裏維斯王。

    奇裏維斯揮著手,示意騎士們解除包圍。

    「陛下,太危險了。」

    「沒必要擔心。哪會有連劍也不拔、還這麽手下留情的暗殺者?」

    奇裏維斯在戰場上時常居於前線,他能區別在朝霧中聽見的悶響,是否出自於武器的攻擊。

    濡濕並閃著光亮的金發、與蒼玉般眼眸十分協調的女性,以及一身褐色肌膚、散發出野性的高挑年輕人,正直直地望向奇裏維斯。

    「難道,您就是韋德伯爵的女兒,瑪迪萊茵公主?」

    有著蒼玉公主別名的瑪迪萊茵,她的美貌在艾爾德利亞王國中也十分著名。

    瑪迪萊茵立直身子,恭敬地行了個禮。如果她輕輕屈膝,執起裙擺致意,奇裏維斯接下來的話語將永遠不會被說出口。

    「不、我太失禮了。聖亞爾傑王國第三騎士團副將,瑪迪萊茵.韋德。」

    將身為騎士的她稱作公主而致歉後,部下們也為將瑪迪萊茵視為暗殺者一事道歉。

    「初次見麵,艾爾德利亞國王陛下。」

    在凜然的騎士之禮中帶著優雅氣息,瑪迪萊茵為這無禮的拜訪致上歉意。那模樣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個野丫頭。「一路擊敗陛下的臣子之事,還請原諒。」但從那微笑的眼眸當中,嬌蠻的神情隱隱閃過。

    「不,此事不足掛齒。由於兩位的手下留情,看來也沒有造成死傷……基德似乎也沒有受傷。」

    衝回營陣的基德的鎧甲上,留下了出帳篷時所沒有的手掌印。

    苦笑著環視周遭的奇裏維斯,心中其實相當複雜。在與第三騎士團作戰之前,就見識到對方的堅強實力。這不可能對士氣沒有任何影響。

    「那麽,究竟是為什麽樣的理由來到這裏呢?看起來不像是作為使者前來此地……」

    「本次的派兵行動是出自於什麽樣的正義?我來此是想問明這一點。」

    「為了守護民眾與國家,對身為國王的我而言,沒有比這更重要的正義了。」

    奇裏維斯明白地回答道,卻反被追問。

    「為此,年幼的孩子與其母親難道就無所謂了?」

    「我也不打算奪取那幼小的生命。但如果被挾持,也隻能一絕後患。」

    他也並不想這麽做,這樣的想法令瑪迪萊茵看見了一絲希望。

    「如果您為他們母子二人著想,還請將軍隊撤離。聖亞爾傑王國絕不會將克裏福特伯爵夫人與其幼子,交給打算挾持兩者的人們。」

    「雖然您身為琴.韋德後裔,說這樣的話值得采信;但我想要的是來自聖亞爾傑王國以外諸國的保證。」

    「恕我直言,與我國之間交戰又如何?這不是使陛下所言的諸國更加稱心如意?」

    三度落敗於奇裏維斯王的國王們,雖然表麵上協助葛利多王國的餘黨,但並非真心期望王國的複興。隻是利用其削弱艾爾德利亞王國的國力罷了。以聖亞爾傑王國與艾爾德利亞王國之間的戰爭使得王國陷於疲憊之境,才是諸國的真正目的。

    「的確,正中那些愚鈍國王們的下懷十分令人不快,但騙人者,人恒騙之。有句話不是這麽說嗎?」

    「沒想到賢明的陛下會說出這樣的話。無謂的戰爭,將成為擾亂西方邊境和平的元凶。」

    「不試試看怎麽知道。」

    與所說的話相違,奇裏維斯的表情滿溢著自信,像是在表示鄰近國家的思慮,他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原來如此。還真難對付啊,你……」

    一直保持沉默的凡,默默低語道。

    「這位國王陛下說得沒錯。艾爾德利亞要拉攏其他國家的方法就隻有一個。」

    若是沒見到奇裏維斯王充滿自信的表情,是令人十分難以想像的。

    「什麽方法啊?」

    「就是與聖亞爾傑王國戰爭。」

    「——什……!」

    「我沒騙你。不然你告訴我,對於艾爾德利亞王國的侵襲,聖亞爾傑王國騎士團將采取的作戰策略。」

    「我怎麽可能在敵陣裏說那些!笨蛋!」

    「聖亞爾傑王國,不打算在聖都以守城戰一決勝負。再怎麽說都會出城迎擊。迎向從湖沼地帶南側入侵的敵人——」

    凡之所言雖然多少有些誤差,但幾乎正確地說中了聖亞爾傑王國的作戰策略。

    「問題是,在我們眼前的這支部隊。雖然事到如今說這些也沒用,既然你人在這裏,也代表掌握了他們的位置。其次就是行進的路線,這點恐怕也早已預料到了。你們將直直往東,以薩爾納城為目標對吧?」

    最後的話,是針對奇裏維斯所說。

    奇裏維斯的沉默意味著肯定。眼眸中浮現的笑意,似乎正向他問道,接下來呢?

    「隻要托希基裏存在,守城戰便形同無效,就算出城迎擊,由於奇裏維斯部隊全是騎兵,以步兵迎戰難以致勝,沒處理好反倒會成為阻礙。這麽一來,就隻能以騎兵迎擊了。」

    這次輪到瑪迪萊茵,以沉默表示肯定。

    「同是騎兵隊之間的戰爭,戰力上便可能不分軒輊。這點是很可怕的。因為在戰術上通常隻能以數量取勝……」

    聖亞爾傑王國無論如何,都必須將兵力分散於聖都——絕不可被占領的要塞,與侵略而來的敵方主力部隊上。能與奇裏維斯部隊作戰的騎士團隻有一支,頂多兩支吧。而且實際能編組的就隻有騎兵部隊。

    「雖然也能從其他騎士團調派騎兵以應付奇裏維斯部隊,但失去騎兵的騎士團,兵力將大幅減弱,如此一來可說是不堪一擊。如果必須以少量的兵力迎戰,就必須派出最強的部隊。」

    凡話都說到這兒了,繼續保持沉默也沒什麽意義,所以瑪迪萊茵代他說了出口。

    「簡單來說就是第三騎士團……」

    「這位國王陛下就是看中了這一點。」

    西方邊境和平的最大威脅,就是棲息於「脫俗者之森」的魔族。在這五百年之間,以聖亞爾傑王國的第三騎士團為主軸,阻擋了它們的侵略行動。每個人都認為,若是沒有第三騎士團的存在,西方邊境是不可能獲得和平的。

    而當第三騎士團崩解,或明顯地欠缺戰力時,西方邊境便隻剩下一個得以與魔人對抗的存在,那便是最強不敗之槍——托希基裏。

    一旦魔人展開侵略行動,隻能仰賴持有那把槍的奇裏維斯時,其他國家便無法對艾爾德利亞王國出手。

    與武具不同,如果不重新培育人才,第三騎士團是無法複活的。正由於它的特殊,也必須花費相當多時間。而在這段期間,奇裏維斯王平定國內,試圖某種程度地弱化聖亞爾傑王國;以艾爾德利亞王國為中心,創造出嶄新的秩序。

    「愚蠢國王們的膚淺計謀,隻不過是他的踏腳石罷了。」

    將葛利多皇家遺子逃亡至聖亞爾傑王國的消息,告知意圖複興故國的人們、與企圖將艾爾德利亞王國由內而外擊潰的諸國國王們。諷刺的是,他們也不過周到地為奇裏維斯鋪好了路。

    緩緩轉向奇裏維斯王的瑪迪萊茵,臉上浮現了冷笑。

    「您是認真的?直屬於陛下的部隊,聽說最多是一萬騎沒錯吧?」

    身處敵陣之中,還能這麽堂堂威嚇對手國王的人實屬不多見。

    「貴國不也如此?第三騎士團在之前的魔人戰役中,也損失了不少人力吧?」

    沉穩接招的奇裏維斯,也不愧被稱之為霸王,氣勢上絲毫不遜色於她。

    劍拔弩張的兩人周圍,不知何時被容不下旁人插手的緊迫氣氛所包圍。

    在瑪迪萊茵將手握向劍柄的同時,奇裏維斯也擺出備戰姿態。

    「…………」

    手中原已稍稍拔出的武器,又鏗聲還劍入鞘。既已成目標,她不認為自己能平安無事地回去。她打算義無反顧地與對方一較高下,當帶著寧可錯殺的覺悟而拔出劍的瞬間,蘇哭泣的小臉在她腦海一閃而過——「一定要把凡帶回去」——她想起了兩人之間的約定。

    「這場對決,於日後戰場一見分曉。」

    不傷及雙方名譽的一句話,奇裏維斯就此圓了場。心胸寬廣、行禮致意的瑪迪萊茵並沒有留意到,解除戰鬥姿態的奇裏維斯,內心其實也鬆了口氣。

    雖然他不知瑪迪萊茵為何猶豫,但她是認真的。在兩人對峙時,隨著她的強悍,這點也清楚地傳達而來。雖然他不認為自己會輸,但沒有不殺害對方而得勝的自信。

    奇裏維斯的目標就隻有第三騎士團。由於是不能掉以輕心的對手,帶著將使其重挫的想法進攻,但恐怕連半數都無法攻下。為了避免士氣造成影響,雖已禁止基德與幕僚們對外泄漏此事,奇裏維斯打算削弱第三騎士團三分之一的兵力之後,便撤退歸國。

    而那時,奇裏維斯部隊將出現許多犧牲者,戰敗的事跡也會記載於曆史上,令世人得知托希基裏的存在。如果在艾爾德利亞王國的政局安定下來之前,能夠因此排除來自鄰國的幹預,就結果而論也算是打了場勝仗。

    為使這精心策劃的謀略順利完成,奇裏維斯並不想奪去與琴.韋德有血緣關係者的性命。雖然作為虜因牽製第三騎士團,也有相當大的價值,但包括本國民眾在內,這麽做較有可能成為全西方邊境的公敵。與其冒這個危險,不如讓以為奇裏維斯部隊最大數量是一萬騎的瑪迪萊茵回去,才是上上之策。

    「瑪迪萊茵啊。也該告訴我了吧,那個人究竟是誰?」

    起初以為是她的隨從,但看來似乎並非如此。麵對與琴.韋德有著血緣關係的瑪迪萊茵,卻理所當然般地直呼「你」的人應該不多。

    「這家夥的名字叫做……凡……」

    對不知該從何介紹起的瑪迪萊茵,凡附加說明道。

    「是個逐風者鍛冶工匠。」

    「喔——逐風者呀。不過,沒想到你竟是鍛冶工匠,方才的洞察力實在太精采了。」

    能洞悉盲眼賢者與奇裏維斯的思慮,必定不是個普通角色,說不定是比瑪迪萊茵更不能放他離開的對手。

    「那隻是湊巧的。都是因為讓這家夥跟來,事情才變複雜的。我來到這裏,是因為有事想問你,為什麽把托希基裏的封印解開?」

    「等一下,這話是什麽意思?凡?在戰亂中失去蹤影的托希基裏,不是偶然被奇裏維斯王發現的嗎?」

    凡並沒有理會瑪迪萊茵,朝處於驚愕狀態中的奇裏維斯追問:「還請你告訴我。」

    「你究竟是誰?托希基裏被封印一事,除了我跟基德以外沒有人知道——難道……?」

    「剛才說過了,我隻是個普通的逐風者鍛冶工匠。」

    凡不容許對方再知道更多。

    「你——曾來過艾爾德利亞王國嗎?」

    「是啊,雖然隻有經過境內。」

    「為什麽沒有停留在國內?」

    「是因為——」

    奇裏維斯王的出現,雖然為國內長久的混亂畫下了休止符;但如今艾爾德利亞王國的經濟仍未恢複,所見之處都充斥著貧困與荒廢等負麵遺產,負責貨物流通的商隊也就罷了,還沒有讓逐風者在當地生活的空間。

    「我所統治的大地,往昔比聖亞爾傑王國還要繁榮。甚至有許多逐風者特地造訪。」

    現在的艾爾德利亞王國領土,是過去格迪亞納帝國的領地,不隻支配了聖亞爾傑王國以外的鄰國,將無數的王國納為隸屬國,繁榮奢華遠近馳名。

    「是為了找回過去的榮華,才拔起托希基裏的?」

    「可別誤會了.我身上沒有任何一滴格迪亞納帝國皇族的血液。」

    奇裏維斯顯露出厭惡感,糾正他所說的話。

    格迪亞納帝國規定從屬國家的繼承者,需以人質的身分居住於帝都。奇裏維斯正是那曾為人質的王子後裔,而曾擔任王子乳母的人,其子孫便是基德。

    格迪亞納帝國最後的皇帝獲得了托希基裏,當其後皇子們將托希基裏視為帝位象征,展開一陣混亂之際,身為人質的王子自貶身分成為一介劍士,擺脫了人質的立場。

    輾轉流浪於戰場上的他隻有一個心願,就是自帝國獨立。幸運的是,在他苦難旅程的終點,取得了托希基裏,但那時的祖國早已滅亡。

    隻要擁有最強不敗之槍托希基裏,就能登上格迪亞納帝國的皇帝寶座,要複興祖國也將不是夢想。但是,為了在戰場上失散的友人,與深受戰亂所苦的人們,他決心將元凶托希基裏封印。

    「為了終止因相互爭奪托希基裏而展開的戰亂,而決心封印一事,我也是從母親口中聽說的。但是,戰亂並沒有結束。」

    奇裏維斯誕生之際,雖然葛利多王國終於成功支配大半的舊帝國領土,但距離全土統一,還要有多少人將因此受苦,想到這點他就無法坐視不管。

    「托希基裏所招致的混亂,就由托希基裏來終止。這把長槍至少還有那樣的力量。」

    「但是,由於托希基裏再度出現在這世界上,也引起了許多不必要的戰爭。」

    對於活用托希基裏、在短短三年間完成舊帝國領土統一的奇裏維斯,凡也不得不認同他的能力。但是鄰國與聖亞爾傑王國也因此被卷入了戰爭之中。

    「這點我知道。所以我想出以最後一場戰爭、為西方邊境全域帶來和平的方法。」

    艾爾德利亞王國的托希基裏,與聖亞爾傑王國的第三騎士團,隻要這兩者互相協力,就沒有必要畏懼棲息於「脫俗者之森」的魔族,以及魔人。為此,便有與第三騎士團作戰、突顯托希基裏存在感的必要。

    凡也能了解奇裏維斯的想法及願望,但依然是無法接受。

    「就算是被稱作霸王的人,對於死後的事是負不了責任的。托希基裏又會再度成為王位的象征,引起紛爭。」

    最強不敗的絕對存在,是支配者所不得持有的。不論是如何有益之物,結果也隻會形成危害。

    「如果隻憑武力,就算是絕對的存在,也無法維持真正的和平。就是因為明白這點,你的祖先才會決心放棄托希基裏,交托封印。你這麽做,簡直無視先人的心情。」

    「……你果然是跟封印者有血緣關係的人,那麽,現在是為了再度封印托希基裏,才出現在我麵前的嗎?」

    「現在封印它還有什麽用?已經太遲了。所以我是來警告你的,托希基裏可並非永遠都是最強不敗的啊。」

    「什麽?」

    如果那句話是事實,奇裏維斯的策略將完全歸於無形。

    「要不要試試?」

    三道視線直朝凡而來。對他挑釁奇裏維斯的態度深感憤怒者,帶著怒意;認為他隻是個想挑戰最強不敗傳說之愚者的人,帶著同情;其中隻有一個人,瑪迪萊茵蒼玉般的雙眸,浮現信賴的神情。

    「好啊,有什麽能夠勝過托希基裏?」

    凡的嘴角微微上揚,取下了手套。而後緩緩伸出左手,展開掌心。

    「那隻手是什麽……你是認真的?」

    奇裏維斯對凡散發出煉鐵般光澤的左手感到訝異,將困惑的視線轉向了瑪迪萊茵。

    「陛下,您無須手下留情。」

    瑪迪萊茵頷首回應。凡打算將其貫穿掌心,以得知托希基裏的銳度,雖然絕非正常的方法……

    「那麽,開始吧。」

    被如此挑戰,甚至聲明不必手下留情了,持起槍的奇裏維斯掃去了所有猶豫。深呼吸調整好氣息,神速將托希基裏往前突刺。

    「———!」

    些微的衝擊感殘留在雙方手中。

    「我贏了。」

    奇裏維斯有本事將托希基裏止於凡的眼前。但是,被刺穿手掌的凡非但沒有露出痛苦的神情,臉上還浮現了笑容。

    「托希基裏稍微借我一下吧。」

    奇裏維斯立刻試圖將托希基裏收回,卻怎麽也拔不起來。明明沒有被握住,卻連推也不是、拉也不是。

    在不知發生什麽事的奇裏維斯眼前,隻見凡的左掌轉為紅色,如盛夏太陽般開始散發出光芒。

    「——唔!」

    以左手護目的奇裏維斯,感覺到拿著托希基裏的右手出現灼燒般的痛楚,便不假思索地鬆開了手。

    艾爾德利亞王國的騎士們光是直盯凡的左手,刺眼的光芒便烙印在他們眼中。呻吟著東倒西歪、同伴們相撞、或跪或跌。過去,奇裏維斯部隊還未曾被看見過如此毫無防備的姿態。

    在這其中,凡像確認著些什麽似地,持續將托希基裏加熱。

    托希基裏在白熱化的掌間逐漸加熱,但槍鋒從中途開始,溫度使完全沒有繼續上升。槍柄上的藤蔓裝飾藉由吸熱與放熱,達到防止鈍化的功效。

    「原來如此……所以才無法破壞呀。」

    在聖工一族中,身為火焰化身之後裔才能夠精煉的金屬——稱為「無形」的金屬,是托希基裏的原材,凡確認過這一點之後,停止了加熱。

    當奇裏維斯一行人的視力恢複之際,凡以左肩的上衣將餘火撲滅。

    為托希基裏已更換持有者感到驚訝、紛紛後退的艾爾德利亞王國騎士們,其中隻有基德為保護奇裏維斯,往前站了出來。

    「可別以為這麽做就贏定了!」

    基德手一揮,六名幕僚率領著搭弩張弓的騎士們,團團包圍住凡與瑪迪萊茵。

    托希基裏就算是最強不敗,但隻要持有者非不死之身,便仍有勝算。身為臣子,時時為主君的安全保持警戒,設想最糟糕的狀況,準備好應變措施,這些對基德而言是極為理所當然的事。隻是仍有一事無法理解,對方明明有充裕的時間能殺害奇裏維斯與基德,但卻沒有這麽做。

    「陛下,還請別輕舉妄動,否則休怪我出手。」

    瑪迪萊茵也拔出了劍,準備好必殺攻擊的架勢。

    「少狂妄了,你這野丫頭!」

    「您忘了嗎?基德殿下。就是靠這一招,祖父才令魔人身負重傷的啊。」

    令伸手握向劍柄的基德為之僵直的威嚇,雖是事實,但也有一大半是謊言。瑪迪萊茵其實尚未習得祖父的劍技。

    「凡,你帶托希基裏逃走,這裏就交給我來處理。」

    對艾爾德利亞王國而言,奇裏維斯是比托希基裏更難以取代的存在。就連挺身護衛的基德在內,隻要讓他人認為奇裏維斯命在旦夕,主導權便操控在瑪迪萊茵的手中。但是,凡並沒有逃開。

    「笨蛋!你在做什麽啊,凡!」

    「做什麽?勝負還未見分曉呢,你說是吧?」

    被這麽問道的奇裏維斯,以手示意將弓箭放下,邊搖了搖頭。

    「是我贏了。它確實貫穿過你的手掌,跟托希基裏被奪走是另一回事。」

    「是你看錯了吧?」

    凡現出左手,掌中不但沒有破個大洞,就連傷痕也沒看見。

    「如果肯當作是平手,我可以告訴你一些有趣的事。對了……關於托希基裏的缺點,這個怎麽樣?」

    用令詐欺師都甘拜下風的笑容,與充滿說服力的聲音,凡緩緩低聲說道。

    ——您難道不想知道嗎?——

    一陣短暫的沉默降臨。

    「好吧。」

    奇裏維斯同意了平手一事。

    「托希基裏太輕了。雖然適用於突刺,但不適合揮舞。」

    長槍這種武器的優點,就在它的長度之間。如果敵方同時近身,攻擊力便可能減弱。要橫掃向迎麵而來的敵人,需要的不是貫穿力,而是揮擊的破壞力。這就得取決於速度和重量了。

    「你認為擅長創造物品的聖工一族,為什麽會留下這麽粗淺的缺失?」

    凡將托希基裏突刺於地麵,脫下一隻靴子,掛在托希基裏的槍柄上。

    滋滋、滋……

    當托希基裏緩緩開始下沉之際,在場的所有人都驚愕地說不出話來。槍鋒實屬尖銳的托希基裏,增加了本身的重量,邊開始自行下沉。

    「雖然就這樣永遠把它封印在大地間也好……」

    凡拔起了托希基裏,橫向拋往奇裏維斯。

    「將托希基裏還給我,你無所謂?」

    「啊啊,因為剛才是平手嘛。」

    說完這話之後,凡這次伸出了右手,展開五根手指。

    「給我五天,我會在這段期間內完成的。」

    「什麽?你這幾天要鍛造出來嗎……原來如此!你是為了得知托希基裏的槍鋒,才故意被刺穿左手的吧?」

    「那是你的錯覺。」

    「……就算是吧。那麽,下一次的比試也定在這兒嗎?」

    「不了,要再跑來這還真有點辛苦,我在聖都等著。抱歉,改成七天好了,忘記算進回程的天數。」

    「明白了,就八天後在聖都見吧。兩天要趕回去也蠻辛苦的吧。」

    奇裏維斯多給了一天緩衝時間,還將馬匹借給兩人。

    「有件事想問你。」

    奇裏維斯的目光停留在凡的左手上。

    被那視線詢問「你——究竟是什麽人?」的凡,在馬上現出了手套上的花紋。兩隻蜘蛛相對的紋章,正是雕刻在托希基裏上的圖騰。

    2

    當瑪迪萊茵與凡返回聖都,已是與奇裏維斯工會麵三天後的事了。兩人並非結伴歸來,而是由第三騎士團長護送至聖都。

    正如奇裏維斯所預測的,第三騎士團在聖亞爾傑王國最西方之城——薩爾納城開始集結。

    第三騎士團長拉爾夫.韋德,當聽到副將的報告時,不禁懷疑起自己的耳朵。雖是一時半刻令人難以相信的事態.但由於未過半晌,奇裏維斯的心腹、也是他的舊識基德作為使者來訪,獲知事態的急轉直下,為了征求國王的判斷,緊急向聖都派出使者。

    其後,他吩咐嚴重違反軍規的副將莫忘謹言慎行,便將兩人扔進了馬車。這是為了讓疲憊的女兒,以及看起來比女兒還憔悴的年輕人凡好好休息。

    以拉奇維爾王為首,眾多重臣皆等待著歸國的瑪迪萊茵進城。與奇裏維斯王交換約定的消息,已快馬傳至聖都的拉奇維爾王耳中。

    「瑪迪萊茵,沒有受傷吧?」

    「是!很抱歉未經陛下的認可,做出如此任性妄為的舉動。」

    拉奇維爾王先是對跪於謁見大廳的入口、深深垂著頭的瑪迪萊茵表示慰勞之意,並沒有多加責備與奇裏維斯王一戰之事。對於已進行交戰準備並決心堅定的拉奇維爾王而言,沒有任何讓步便讓對方延後開戰一事,是在聖都的任何人所絕對做不到的。而最重要的是,當利朗看穿奇裏維斯王的目標是第三騎士團時,拉奇維爾王便察覺已是無計可施了。

    瑪迪萊茵沒有說出凡身為聖工後裔一事,將其餘所發生的事全向國王報告。

    「原來如此,也就是五日後奇裏維斯王將來到聖都吧?為了與那位凡的約定,不,為了一決勝負。」

    拉奇維爾王朝頷首回應的瑪迪萊茵繼續問道:

    「那位名叫凡的逐風者,將製造出什麽樣的東西,又打算怎麽樣與托希基裏對決,能說給我聽聽嗎?」

    「陛下,這有些難以啟齒,那個人由於相當疲倦的關係……那個……」

    瑪迪萊茵顯得有點辭窮,難以啟齒的模樣,簡直不像她平常的野丫頭作風。

    「就直說吧,這不像你的作風。」

    「是!……他說、那個r:單純是自己想跟他一較高下,別在意。」

    「就算他說別在意……」

    拉奇維爾王的低語也不是沒有道理。既然關係到國民的性命安全,必須避免無謂的危險;但是,他也想看看兩人之間的對決。想看看一度獲得最強不敗的托希基裏、卻又歸還給對方、甚至告知其缺點的人所製造出的武器,以及這場對決的結果。

    「我也想與那位叫凡的人直接談談。能否將他帶過來呢?」

    「恕我直言,陛下,這點或許不太可能,不管任何人召喚凡會麵都……畢竟那個人是逐風者。」

    「這倒也是,就連大地也無法束縛住那些人們。瑪迪萊茵啊,你就直說吧,你認為他贏得了嗎?」

    「其實我也不知道。不過,他是個值得相信的男子。」

    拉奇維爾王望向直直回視他的蒼玉眼眸,於王座上陷入片刻的深深思索後,命書記官備好羊皮紙與筆。

    灑上了傍晚夕陽的工作室窗際,蘇正研磨著哥哥的鍛冶工具。

    就算感覺到了在她小小的背後、來自門口的氣息,一個溫柔的聲音說著「我回來了」,她也隻微微地點了點頭,沒有回過頭去。

    即使如此,在旁守候的鍛冶屋夫婦是知道的。不管他們再怎麽勸說,少女每餐都還是會留下一半的心思;而且因為太過高興,才會無法坦率地表達出心情,像這樣別扭著撒嬌。

    瑪迪萊茵以國王使者的身分造訪裏多的工作室時,凡趴在長椅子上休憩,蘇正開心地在他背上微笑著。

    「這邊也好僵硬,我幫你揉揉喔。」

    「啊痛!蘇,那邊會痛啦。」

    蘇往上皺起了小小的鼻子。

    「痛也要忍耐呀,蘇也很努力在忍耐呢。」

    在魔法醫生艾瑟琳達那裏展開步行訓練的蘇,也忍受著僵硬的關節和腿筋伸展開時的痛楚。

    「喂,蘇。這次換好癢啦,艾瑟琳達醫生不會做這種事吧?」

    「又沒關係,這是蘇的按摩方法。」

    「就是啊,讓人家那麽擔心,你就好好忍耐吧。這個,是國王陛下要交給你的。」

    凡仍趴在椅子上,從瑪迪萊茵那兒接過了羊皮紙。

    ——如果有什麽需要的東西,別客氣,盡管說——

    如果真的要求了金錢或物品,與艾爾德利亞王國之間將由戰爭一決勝敗;而若是要求與托希基裏對抗,或是製作上所需的物品,就以這場對決來決定勝負。這代表統治聖亞爾傑王國的拉奇維爾王的決心,以及試探凡的一席話。

    「問你喔,哥哥。你贏得過托希基裏吧?」

    凡短暫地陷入了思考。

    「不可能。」他低聲說道。

    「咦咦,可是,哥哥是大陸第一的鍛冶工匠呀。」

    「如果是生在托希基裏被製作出的年代,哥哥就是第二啦。」

    「蘇才不要那樣。」

    「別鼓著腮幫子嘛,托希基裏使用的金屬,比哥哥想像的還要稀有啊。」

    仍趴著身子,凡將手伸至地麵,畫了一條線。

    「知道嗎?蘇。要增加槍鋒的銳利度,就需要更硬的金屬。但是,精練堅硬的金屬,它的材質就會變脆。」

    他在畫於地麵的線兩端加上箭頭,「堅硬跟脆度位於相對的極端」,開始向蘇及瑪迪萊茵簡單地敘述金屬的性質。

    「所以,為了與脆度互補,如果加入具有柔軟性的金屬,就會變成這樣。」

    凡在地麵上畫了個正三角形,而後三角形又化為四角形.每當說到互補的性質時,就將折角繼續增加。

    「好像變圓了耶。」

    「沒錯,蘇真聰明呢。」

    「嘿嘿嘿。」

    被稱讚的蘇,臉上堆滿笑容。

    「變圓的金屬確實是沒有缺點,不過也因此失去了優點。但,聖工一族從所有具有屬性的金屬之中,創造出名為『無形』的萬能金屬。」

    凡卸下了手套,左手覆上外出時蘇為他磨亮的鐵砧。

    「不定形的『無形』金屬,擁有依成形時的狀態附帶屬性的特征。」

    在西諾與瑪莎屏息注視之中,凡將鐵砧自由地變形成各種形狀。

    「托希基裏,也是從那叫做『無形』的金屬做出來的嗎?」

    麵對瑪迪萊茵的詢問,凡點頭回應。

    托希基裏,不隻是槍鋒與槍柄存在有各種不同的屬性,就連槍柄上所畫的藤蔓裝飾,都擁有作為散熱器的屬性。

    「那麽,也就是說你也能做出托希基裏了?」

    「不,我是做不出托希基裏的。『無形』雖然帶有各種形狀的屬性,但並不能將屬性強化。就算將『無形』鍛造成盾,也遠不及靛鋼之盾。隻是,『無形』藉由與特定的金屬混合,便能夠強化其屬性。雖然以此為代價,將失去它變形的性質。」

    「那,還是能做出來嘛。」

    「就我所知,能將『無形』硬化成像托希基裏的槍鋒那樣的金屬,是不存在的。」

    被喻為火焰化身的聖工後裔們,可說是漫無邊際地探索存在於大陸上的金屬,以達知識與技術上的探究。而身為聖工後裔的凡,未曾見過的金屬隻有一種。

    「恐怕就是隕鐵了吧……」

    凡從以前便曾有一種假設,托希基裏是否使用原本不存在於大陸的金屬製成;必定是鍛造托希基裏的聖工,偶然獲得了在隕鐵之中也實屬極為稀有的金屬。

    「哥哥,隕鐵是什麽?」

    「就是流星。那是種叫做隕石的礦石,從天空降落時發出的光芒,在流星中混有金屬,也有隻屬於金屬成分的,那些都被叫做隕鐵。」

    與由於材料取得困難、臉上現出陰霾的瑪迪萊茵形成對比,蘇開心地微笑著,從凡的背上爬了下來。

    「那我們去找嘛,說不定真的會掉下來。如果有很大顆的掉下來,就可以拿走一點點,蘇喜歡亮晶晶的星星,也好喜歡流星!」

    抓著工作台,蘇步伐蹣跚的走著,取出了她的寶物望遠鏡。

    當凡背著蘇出去找尋流星,瑪莎大大呼了口氣。

    「沒想到凡跟小蘇竟然是聖工的後裔呀……」

    聖工一族對於從事製造的工匠們而言,是神聖的存在。她了解到丈夫有些冷淡的態度,是出自敬意的表現,也得以理解兄妹過著逐風生活的理由。

    「你好像不怎麽驚訝的樣子?什麽時候發現的?」

    「……凡手套上的蜘蛛刺繡,是我第二次看到了。我應該曾見過凡的父親……後來成為他父親的男子……以前非常照顧我。」

    由於那名男子便是聖工的後裔,保守著秘密以報恩情的裏多,懷念似地微微笑著。

    流經聖都附近的河川發出潺潺水聲,凡躺在地上聽著蟲鳴。

    「……都不掉下來耶……」

    蘇揉著眼睛仰望夜空,她的低語不知何時轉變成熟睡的呼吸。

    聽見踏在草上的腳步聲,凡抬起臉來,魔法醫生艾瑟琳達正眯起眼微笑著。

    「嗯——月下唯我獨人……倒也不是啊,看來我當了電燈泡啦。」

    「不,還想說蘇的事該去向你道謝呢。」

    「不用了、不用了。不過我也從基德那兒聽說了……竟然把托希基裏還了回去,雖然我知道你無欲無求的,還真是個好人哪。不過,這麽做是正確的。」

    凡其實也可以選擇奪取托希基裏逃跑,或封印它,甚至殺害奇裏維斯工。不過,不論選擇何者,都隻會使得與艾爾德利亞王國的戰爭越演越烈,以將犧牲的多數人命為考量,凡所采取的行動是相當正確的。

    「聽我說,凡。有點事想找你聊聊,趁小蘇睡著的時候……」

    艾瑟琳達稍微睜開的雙眸正微笑著。意指,是她用魔法讓蘇睡著的。

    「聊聊,是指什麽事?」

    「你打算用那隻手的力量,做出些什麽呢?」

    「你是從瑪迪萊茵那裏聽說的嗎?」

    「哎呀,瑪迪萊茵也知道啦?」

    這名女性是什麽時候知道的,凡不禁感到背脊一陣發涼。

    「對我想做出什麽覺得好奇?」

    「是啊,非常。正確來說,應該是對『你打算要怎麽做』感到好奇。」

    艾瑟琳達內心擔憂著。試圖盡可能避免戰爭、減少流血事件的凡,將以什麽為犧牲,又該如何做出妥協……

    「以前沒辦法為他們做的……這是存活下來的我,所必須做的事。」

    也為了報答過去無法拯救的人們,這次他打算使盡全力阻止這場戰爭。

    「記得是……劫後餘生者,有著應盡的義務。對吧?」

    無視於深感訝異的凡,艾瑟琳達吟詠著聖女後裔所說的話語。

    ——雖然無法令死者複活,但至少能夠為他們傳遞心聲——

    「老師也曾見過吧?」

    如果知道聖女的存在,那麽就算了解兩隻蜘蛛相對的紋章是聖工一族的證明,也不足為奇。

    「嗯。不過是三十幾年以前的事了,見到前一代的聖女。」

    凡的視線落在手裏還抓著望遠鏡、睡得正香的妹妹身上。

    「老師,蘇以後能好好走路嗎?」

    「咦?嗯。這就要看小蘇她自己了……鍛冶工匠的手,久久不用也會變鈍吧,就跟那一樣。要恢複原狀,得花上好幾倍的時間去努力才行。」

    「聽你這麽說我就放心了,這樣蘇就能再到處跑了吧。」

    「你這話,是要把小蘇一個人留下的意思嗎?」

    「…………」

    「回答我。」

    「……這就得看奇裏維斯王……跟聖亞爾傑王國了。」

    「怎麽回事?為什麽連聖亞爾傑王國都成為凡的敵人?我雖然沒見過奇裏維斯王,不過從基德話中看來,應該是個通達事理且慈悲為懷的人。這點跟拉奇維爾王是一樣的。」

    「我知道,所以才將與奇裏維斯王對決的場所選在聖亞爾傑王國的聖都。就算獲得了最強不敗的稱號,也隻是一時的勝利。因為我想告訴他,這世界上有無論再優秀的武器也比不上的事物。」

    那便是死者的心願,也是聖女的祈禱。

    「如果聖女的祈願能夠成形,或許就可能否定由武力所帶來的和平。但是,為什麽要為他們做到這樣?」

    光隻是被知道身為聖工後裔的事實,便會遭逢危險,但凡仍想試著證明武力的極限。且是在以強大的武力守國護民的聖亞爾傑王國,與以最強不敗之武器謀求和平的奇裏維斯正麵前。

    「聖都的人們,大家都形同親人般地照顧我們,也願意成為我們的朋友,蘇甚至說想留在聖都,非常喜歡大家。所以,我想讓這裏成為一個能不用隱瞞身分生活的地方。」

    這樣的地方就算多一個也好,就是凡所尋找到的生存目標。

    「這可不簡單呢。」

    「或許要花上很多時間,但我覺得並非不可能。」

    「……說不定,琴.韋德其實一直在等待你的出現。」

    這麽說道,艾瑟琳達默念著西方邊境最有名的一段話。

    ——人民之中,有大半都是女性。上、民、奴隸,皆自母親的腹中誕生——

    「據我的曾祖母說,這段話其實還有後續。隻是,琴.韋德刻意不讓後半段流傳下去。」

    「為什麽?」

    「因為那是聖女所說的話呀。琴.韋德也和我們一樣,曾見過聖女,並且得知她的心聲與願望。隻是,在當時的西方邊境,奴隸製度可說是理所當然。生命就像銅幣那樣沒有價值,因此也無法傳遞那樣的思想。」

    所以,琴.韋德為了著手改變這樣的時代,與成為聖亞爾傑王國國父的青年一同發聲,推廣生命無差別的思想。相信著總有一天,能夠接受聖女想法的時代將會到來。

    「而且,真正重要的事,並非是由別人來告訴你,不自己察覺到是沒有意義的呀。你清楚這一點吧?」

    凡點頭同應。與行使方式錯誤就隻會造成悲劇的聖工之力相同,無論有再好的教義或方法,強求隻會使得要傳達的事情扭曲,令對方產生反感。

    「你真的打算這麽做吧。既然如此,我要說的就隻有一句話。凡,你可不能死掉啊。」

    「請放心,我不會讓蘇孤零零一個人的。如果聖女的想法能夠成形的話,我打算『隻當蘇的哥哥』。」

    毫無動搖的決心,令艾瑟琳達直覺感受到凡將會獲得勝利。隻是魔法醫先知道,當他得到勝利時,也將付出相對的高昂代價,所以,已找不到其他話能對溫柔地抱著妹妹的凡說。她所能做的,就隻有詠唱咒文、將魔法解除這點小事。

    不知是否因為步行訓練相當辛苦的關係,蘇一見到艾瑟琳達的臉,便慌慌張張地躲到了凡的身後。

    「為、為什麽老師會在這邊?蘇、蘇,今天乖乖去了啊,有去訓練了。」

    「以為我沒看到,今天就變成小懶蟲了吧?」

    「才、才不是小懶蟲……蘇很忙的。要找到星星的碎片才行。」

    蘇緊緊抓著頻頻搖頭的凡,艾瑟琳達細長眼睛的弧線笑得更彎了。

    「這樣啊,真可惜呢——補習訓練可是玩捉迷藏喔——小蘇很忙啊,哎,真可惜。凡,那我們兩個人玩吧,捉迷藏。」

    「啊、啊、蘇喜歡,蘇要玩捉迷藏。」

    站起身來的凡,腳被蘇緊緊地抓住不放。

    (呀哈哈、好詐喔!)

    明朗的星空下響徹蘇天真的叫聲,瑪迪萊茵朝聲音的方向跑去。

    「讓我也加入吧。」

    「啊——救我,瑪迪萊茵姐姐。我又要被哥哥抱緊緊了——」

    半夜的捉迷藏,不知何時,鍛冶屋夫婦與西諾也跟著加入了。

    「等一下,凡。你根本就隻抓小蘇,太狡猾了。」

    凡隻要當鬼,一定跑去抓蘇。每次都被抱個滿懷的蘇,在瑪迪萊茵的背上半嗚咽著,死命地緊緊抓住她。

    「哥哥跑過來了,快逃——!」

    喘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瑪迪萊茵,不顧一切地向前衝。

    「瑪迪萊茵。」

    「什麽?凡。」

    邊閃過凡的追捕,邊數著這是第幾次被他這樣直呼名字;瑪迪萊茵停下了腳步,想著今後還有許多被呼喚名字的機會……

    「幫我準備玻璃。」

    「嗯,好啊。你要做什麽?」

    「做一扇門。」

    對著回過頭來的瑪迪萊茵,凡如此宣布。

    「為什麽?哥哥,隻用玻璃……贏不了托希基裏的啊。」

    「你這樣想啊?」

    凡從瑪迪萊茵身上把蘇抱起,高高地將她舉向夜空。

    「是用玻璃作成的門喔。你不覺得亮晶晶的很漂亮嗎,蘇覺得呢?」

    「嗯,很漂亮,亮晶晶、亮晶晶的。」

    蘇朝夜空中閃爍的群星伸出手。

    瑪迪萊茵一股腦地坐在草地上,望著天真地伸出手想抓住星星的蘇。而她之後才察覺到,蘇真的有用那小小的手抓住了星星的碎片。

    雖不明白凡的真正用意,瑪迪萊茵還是展開了行動。隻是,在向國王上呈報告之前,她與父親拉爾犬.韋德一同前往第七騎士團長利朗的宅邸。

    「利朗,這麽晚了還來打擾,真是抱歉。」

    「不會,對我來說晝夜是沒有分別的。所以,結果他要求了些什麽呢?」

    他已覺察到兩人深夜拜訪的理由。利朗聽說打算用玻璃製造門的事情之後,馬上識破了凡內心的想法。

    「恐怕……不,基本上他不打算製造出托希基裏無法貫穿的門,而是打算做出奇裏維斯王所無法穿越的門啊。」

    「可是,對決應該是以托希基裏迎戰凡所做出的東西呀。」

    「話是這麽說沒錯,但對擁有托希基裏的奇裏維斯王而言,戰鬥與戰術兩方麵立場都壓倒性有利,特別是以托希基裏作為破城錘活用的戰術是無法推翻的。所以要勝過奇裏維斯王,就隻能以戰術上能夠實踐的戰略與之抗衡。」

    該說是大膽,亦或是精明呢?無論是何者,觸及凡所思量的戰略一角,利朗的胸口感到鼓動不已。

    「簡單來說,就算是最強不敗的托希基裏,如果沒有其使用者,就隻是根普通的長杖。他是打算不讓奇裏維斯王使用托希基裏的。」

    「這有可能辦得到嗎?」

    瑪迪萊茵在與奇裏維斯王的會麵之中,也多少得知了對方的為人。絕非好戰的奇裏維斯王,是刻意掀起戰端的,深深感受到他這份堅定的決心。如果有其必要,他將毫無猶豫地使用托希基裏。

    「他不是為確認托希基裏的槍鋒,而是為了見上奇裏維斯王一麵,原來如此啊……」

    對於拉爾夫.韋德提出的觀點,利朗表示同意。

    「沒錯。被觀察的不是托希基裏,而是奇裏維斯工。從輕易歸還托希基裏這件事,便能夠證明他認同了奇裏維斯王。」

    「嗯,但為何是玻璃?這點令人無法理解。雖然那的確很美……」

    相對於拉爾夫.韋德的疑問,利朗說道:

    「那便是重點了。奇裏維斯王受到挑戰,而他也接受了。所以,便必須通過那扇門。而且也不能避開,這對被稱做是霸王的奇裏維斯王本身也是不允許的吧。所以,對於使用托希基裏感到躊躇的話,他是進不了聖都的。」

    平常總是冷靜說話的利朗,以難得的興奮口吻繼續說道。

    「不能夠破壞這東西,必須好好珍惜它。要令看到的人產生這樣的想法,脆弱易碎的玻璃是最為適合的。」

    雖然能夠接受這樣的說法,拉爾夫.韋德還是提出了疑問。

    「如果,奇裏維斯工避開那扇門呢?」

    「將於後世留下卑怯者之名吧。」

    「如果他破壞了那扇門呢?」

    「便將留下愚者之名。」

    「那就危險了,總必須避免將對方逼至既不能進、也不能退的境地。」

    以用兵學上的常識,拉爾夫.韋德試圖提出反駁。

    「此點正如您所說。但是,此人策劃了這樣的一個戰略,並且打算實行。是否也已規劃好我們所未曾想見的其他選擇呢?」

    那又是什麽樣的選擇,利朗也不得而知。

    瑪迪萊茵想起了老師艾瑟琳達曾說過的一段話。

    (就是去相信對方。不是外表或能力,而是他的心。不能光隻想敲開對方的心門,先敞開你緊閉的心靈吧。)

    (真是,人到底跑哪去了……)

    想起從西門市場旁消聲匿跡的那對兄妹,她不禁歎起氣來。當她正懊悔沒能請兩人喝約定好的濃湯時,侄女法兒瑪衝進了《小貓搖籃亭》。

    「姑母,不好了,小蘇剛剛來了工坊一趟……跟瑪迪萊茵一起……」

    法兒瑪剛說完瑪迪萊茵與蘇共乘貨物馬車、來拿玻璃的著色材料一事之後,米娜直挺挺地站起身來。

    「等一下,你要去哪兒啊?米娜。」

    「嗬,那還用說嘛,當然是去找凡。」

    米娜咧嘴一笑。

    「讓聖女的想法成形。」

    背著蘇現身作業場的凡,說出第一句話。這是昨日的事了。

    「想法是……」

    原以為將做出一道壯麗之門的瑪迪萊茵一行人,聽到他打算將無形之物製作成形,一時皆無言以對。但似乎也感受到,這不可思議的做法,與聽來像是不可能的話,一從凡的口中說出,或許也將成就為可能。

    凡以大型火爐將玻璃融解,開始製作大量的暗灰色玻璃。這個工作馬上轉給學過調合著色材料的裏多和西諾手上,依照凡的指示,創造出明暗濃淡的差異,持續製造成形。

    瑪莎負責將運送而來的玻璃按照顏色分門別類,並補充石炭燃料等。瑪迪萊茵則忙著輔助各項工作,一個人兼顧許多角色。

    凡將還保有熱度及黏性的玻璃塊堆疊於街道旁,伸進左臂使其合而為一。無視於融接之際滴下的玻璃直至地麵,如蛇般起伏延伸,他將暗灰色的玻璃延展得高聳而粗壯。

    一開始,每個人都對於凡要做出什麽樣的門感到不解;到了第二天,終於略見其形,如人體身高般伸展的暗灰色玻璃,是高齡老樹的樹幹。

    「凡,我拿過來了。」

    將帶回的箱子運送至此的瑪迪萊茵,隻感到無限的疑問。

    箱子裏隻裝了金、銀和銅等等各式各樣的金屬砂,這為什麽能成為著色的材料?而且還特別指定了工坊,要蘇跟她一道去。

    「蘇,米娜在店裏嗎?」

    「沒有,隻有鼯鼠大姐姐在。」

    「這樣啊……」

    不理會瑪迪萊茵心中的疑惑,凡將複雜隆起的樹幹挖了個洞,融入金屬箔。由於金屬的酸化,使顏色得以突顯,同時樹皮的質感也變化為與樹齡相符,其後以金屬砂吹附上色,創造出青苔。

    與其說凡是聖工的後裔,不如說是位魔法師啊,當瑪迪萊茵心中正這麽想,外頭掀起了一陣騷動。

    「等一下,瑪莎,我真的要生氣了喔。為什麽不讓我們進去?凡就在裏麵對吧?」

    作業場中,隻有瑪迪萊茵、裏多夫婦、西諾和蘇等五人能夠進出。鍛冶師父的老婆瑪莎,正在入口處應付著試圖衝進來的人們。

    「話先說在前頭,玻璃方麵的事,我們可比你們要來得熟悉多啦。好了,快讓我們進去,我直接跟凡說就是了。」

    瑪迪萊茵從幾乎想永遠凝望的凡的魔術上移開視線,站起身來。

    「啊,瑪迪萊茵,你也幫我說說她們吧,這太不通情理了!」

    在不甘心得咬牙切齒的米娜和她的同伴麵前,瑪迪萊茵與瑪莎交換了一下眼光。

    現在的情況極度缺乏人手。昨天瑪迪萊茵幾乎累得快要倒下,整日站在火爐前的西諾也已不支倒地。盡管如此,沒有人有任何一句怨言,那是由於凡和蘇身為聖工的後裔,盡量別引人注目,才是保護兩人安全最好的方法。

    「是嗎?瑪迪萊茵。連你也這樣呀?」

    不論怎麽被看待,瑪迪萊茵也隻能無言以對。

    「不是的,米娜阿姨。這不是老板娘的錯。」

    蘇從作業場的布幕中探出臉來,瑪莎連忙揮著手,要她躲進裏麵。

    「不,沒關係的,老板娘。哥哥說,要請米娜阿姨們進來。」

    瑪莎和瑪迪萊茵掀起了入口處的布幕。

    「小、小蘇?你什麽時候能走路了……」

    對單手杵著柺杖站立的蘇,感到驚訝及喜悅的米娜一行人,在進到作業場之後,不禁為之屏息。

    到昨天為止還不存在於這裏的樹幹,玻璃樹卻擁有從以前便立於此地的存在感。樹旁,站著一名有著琥珀色眼眸的青年。

    「我就知道你們會過來。」

    米娜一行人對凡的左臂感到驚訝,也隻是在短短一瞬間。「是我們不好,真是抱歉啊。」她們向瑪莎和瑪迪萊茵低頭致歉。

    「也沒來向我們說一聲,你會不會太見外了,凡?本來能更早過來幫忙的啊,不過似乎倒也不算太遲。」

    由於玻璃在急速的冷卻之下,會造成扭曲或斷裂,成形後需以均等的方式緩慢降溫,稱為「徐冷」的這個步驟是不可或缺的。因為是以經驗為基礎的工作,裏多和西諾的負荷也十分沉重;對於接下來必須製作枝幹及大量樹葉的凡來說,米娜一行人無疑是相當可靠的援軍。

    「聽好了,各位,是時候輪到我們大展身手啦。」

    聽到米娜的呼聲,玻璃工坊的女子們皆「喔喔!」地喊叫回應。

    凡得以略過徐冷這一步驟,工作進度更為加快了。

    玻璃工坊的女子們熟練地融解玻璃、完成著色,將凡從爐火中取出的玻璃塊延展為樹枝,以米娜為首的熟練組使用徐冷爐與徐冷材,慎重地使成品降溫。

    「凡,你果然是個魔術師啊。」

    看見用染色成綠色的玻璃做出葉子的凡,瑪迪萊茵脫口而出。以掌心掬起玻璃,擰著拇指與食指,創造出一片又一片葉子的模樣,看起來的確就像名魔術師。

    僅憑著些許的假寐,日夜埋首於工作上的凡。連日來疲勞神色逐漸明顯的臉上,第一次綻放了笑容。沒有必要隱瞞自己是聖工的後裔,在人們的包圍之下,凡貢獻出他所有的力量,充滿了舒適的疲勞感以及充實感。

    「嗬嗬嗬,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哥哥。」

    蘇直直望向哥哥真心喜悅的身影。

    不停歇地伸展樹枝,綠葉日漸繁盛的玻璃樹。散發出的不是孤高或威嚴,而具備有包容力的這棵樹,不知不覺成長為令看見的人都能聯想到一整片森林的大樹。

    ——吱吱、吱吱吱——

    鳥叫聲使得蘇醒了過來。

    「啊……」

    抬頭望向玻璃樹,有各種類的鳥兒們停在上頭。

    「它們是在昨天半夜過來的,你猜最先來的動物是什麽?」

    對瑪迪萊茵的問題,蘇搖搖頭回應。

    「那,我們去看看吧。」

    背著蘇登上高台的瑪迪萊茵,仰望著凡。

    「凡,完成啦。」

    裏多和西諾,從昨天開始就在著手製作門扉的模型框。在裝設門之處——為綿延至街道上的樹根,與突出的樹枝規劃實際大小的空間,分毫不差地製作出模型框。

    「這邊也準備好囉。」

    融入了鉛,米娜負責做出提高光線波動及反射率的透明玻璃。

    (啊,是貓頭鷹!一隻奇怪的貓頭鷹在睡覺。)

    因蘇的聲音展露出笑容,凡將灌入模型框的玻璃,持續加熱至如水麵般平滑,再花時間徐冷處理。

    (哥哥,風好舒服唷——)

    當長時間待在樹上的瑪迪萊茵和蘇下來時,玻璃之門已被裝置上去了。

    站在阻擋於街道的巨大玻璃門前,凡閉起雙眼喚回記憶。在小小森林的大樹下,被動物們所環繞,聖女的姿態佇立於樹蔭間的光線中。想起那笑容的溫暖……

    集中意誌,凡的左臂纏繞上火光,將熱收束於指尖。

    睜開眼的凡,毫無遲疑地舞動指尖,開始雕琢出聖女的形貌。

    當身裹薄衣的聖女在玻璃中現身,瑪迪萊茵等一行人身處於從未見過的光景之中。

    不知是不是鳥兒們的通報,不知何時,玻璃之樹已被眾多動物們所環繞。超越種族的界線,在樹洞之中,兔子和狐狸挨著身子,枝頭上的老鷹與栗鼠並肩齊站。

    在這奇跡般的光景之中,瑪迪萊茵保護著一隻眼神莫名狡詐的兔子,其中也混有一些遭到野放的動物。

    被怒意與憎恨,甚至是敵意所包圍的聖女微笑,不但治愈也疼惜著恐懼、厭惡人類的動物們。

    在靜謐無語的流逝時光中,凡完成了聖女像。

    「哥哥,想跟你借一下工具。」

    開始收拾起作業場時,筋疲力盡的凡躺在一旁休息。

    「怎麽了?」

    「那個啊,蘇有個想做的東西。」

    「給我一點時間,哥哥等一下幫你……」

    「不行,那樣就沒意思了。」

    蘇有樣無論如何都想自己親手做出的東西。一個很想、很想做出來的禮物。

    4

    當作業場的布幔被撤除時,來到西門前觀望玻璃之門的人潮,雖依然滿布熱氣,但全場瞬間被寂靜所籠罩。

    被揮灑而下的月光所包圍,聖女的微笑所創造出的奇跡光景,使得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沉默無語。

    利朗由妻子在一旁陪伴著,步向了玻璃之門。輕輕伸出手,卻又一度縮回觸及門的指尖。

    「請別客氣,手所無法觸及的地方,就由您來描述吧……」

    從人牆之中,凡向盲眼賢者旁的女性說道。

    向溫柔聲音的主人點頭致意,利朗將精神集中於指尖。陪在他身旁的妻子,敘述著樹葉的茂盛、枝頭是如何延展,以及透過那縫隙、灑落在丈夫肩頭上的月光之美。而搜尋著話語來說明這如同奇跡般風景的她,想到了沒有比這更貼切的形容。

    「老公,琴.韋德大人所說的話……就在你我眼前。」

    將指尖所感受到的溫暖,當作是聖女隆起的柔軟腹部,利朗縮回了手。

    「這是……」

    他理解到,這扇門不隻將琴.韋德所說的話語塑造成形。連琴.韋德所沒有傳達出的心聲,也表達了出來。

    「老公?你怎麽了?」

    從利朗眼中,輕輕落下了淚水。臉頰上的淚水所代表的悲傷,在群眾之中沒有一個人能夠理解。

    要讓奇裏維斯王承認自身的敗北,這扇門就必須是獨一無二。利朗知道,為此,製作者還有非完成不可的一件事。

    當凡從聚集於門周圍的人群當中消失蹤影時,蘇在瑪迪萊茵的背上,想著雖然形狀有點奇怪、自己所做的花兒別針,該什麽時候送給對方比較好。

    「奇怪,凡不見了?」

    應該不可能放著蘇不管就先行回去,但無論她再怎麽望,也找不著凡的身影。

    「他說還有要做的事,之後會來接我,在那之前就跟瑪迪萊茵姐姐在一起……」

    「在師父的工作室嗎?」

    來西門看玻璃之門的人潮擁擠,難以穿越其中。

    「不是,他說要去艾瑟琳達醫生那邊。啊!」

    在背上的蘇叫出聲的同時,瑪迪萊茵的腳邊,響起了口卡嚓一聲。

    「啊——人家好努力做的……」

    瑪迪萊茵拾起的青色花朵別針,缺了一片花瓣。

    「對不起,瑪迪萊茵姐姐。我再做一次……」

    「沒關係啦,這樣就好。畢竟這是小蘇辛苦做給我的啊。」

    「那……拜托哥哥把它修好吧。」

    「嗯,是呀。凡一定能把它修回原來的……」

    瑪迪萊茵的表情瞬間凍結住。

    (凡一定能修好。把東西修複回原狀……就連那玻璃之門也是。)

    隻要凡還活著,奇裏維斯王就能夠破壞玻璃之門。當遇上不得不修理的狀況,例如,以蘇的生命作為要脅的話,凡便無從拒絕了吧。

    從玻璃之門完成的瞬間,蘇就成為壓製凡的最有利手段,也變成艾爾德利亞王國的目標。而凡對聖亞爾傑王國來說,便成為了眼中釘。雖然不願這樣想,為了使門成為獨一無二的存在,他甚至有被殺害的可能。

    (凡!難道你……!)

    瑪迪萊茵抑止不安的心情。聖都的石磚上,響起了長靴急促的奔跑聲。

    幾乎一腳踹開艾瑟琳達診療所的大門,瑪迪萊茵看見站在診療室前的兩人,不禁倒抽了口氣。

    「為什麽父親大人……連基德殿下也……」

    拉爾夫.韋德與基德,都了解凡製造出獨一無二的門之後的危險處境。越過各自的立場所采取行動的兩人,臉上顯露出徒勞感。

    「凡、凡還活著吧……他在裏麵吧?」

    瑪迪萊茵的聲音帶著顫抖。

    「蘇……要進去的話,先有心理準備。」

    艾瑟琳達與平常截然不同的聲音,令蘇的身體不住發抖,但她還是緊緊抓住瑪迪萊茵的肩頭,表現出進入房間的決心。

    「凡……」

    凡蒼白著一張臉,正坐在床上。

    見到凡還活著,瑪迪萊茵鬆了口氣,背上的蘇卻扯開嗓門,人哭了起來。

    「嗚……嗚嗚、嗚、哥哥……嗚哇啊啊——」

    (為什麽哭,蘇?凡還活著呀?為什麽哭得這麽傷心——!)

    映照在蒼玉眼眸中凡的身影,似乎少了些什麽。

    「為什麽……為什麽手臂……」

    為她溫熱紅茶的左臂,從肩頭處被斬斷了。

    蘇從當場僵立住的瑪迪萊茵背上爬下,在跑到哥哥身旁的途中摔了一跤;凡試圖抱起妹妹,卻辦不到。

    「醫、醫生!請你治好哥哥的手!」

    艾瑟琳達隻能靜靜回望著她。為了不從蘇身旁帶走哥哥……凡,因為不想讓蘇再感到孤單,自己斬斷了手臂。

    「瑪迪萊茵姐姐!姐姐能治好哥哥的手吧?拜托你,哥哥的手……誰可以治好——」

    凡向瑪迪萊茵搖了搖頭,用右臂抱緊了哭成淚人兒的妹妹。

    「呐,蘇。隻有一隻手的哥哥就不行嗎?」

    蘇伸出兩手抱住了哥哥,表示自己也想被這樣擁抱著。

    「……哥哥比起被稱作火焰化身,還比較想被叫作是『蘇的哥哥』呢。」

    瑪迪萊茵在凡的身旁雙膝及地,代替他失去的左臂,雖然應是難以取代,仍為他緊緊地抱住了蘇。

    5

    艾爾德利亞國王奇裏維斯,在約定當日的正午,抵達了聖亞爾傑王國的聖都。

    奇裏維斯王由於隻率領一千騎兵進軍而來,聖亞爾傑王國的拉奇維爾王因此應允對方通過領地,不動一兵一卒。

    在琴.韋德的話語具體化的玻璃之樹下,奇裏維斯長時間佇立在攔阻他去路的聖女麵前。

    「要不要就當作是平手?」

    凡率先開了口。

    「你無所謂嗎?」

    奇裏維斯已得知了自己的落敗,甚至沒有一點不服氣的感受。

    「是啊,我並不後悔。」

    沉穩地微笑著的凡,上衣的袖擺隨風飄搖。

    「是嗎……如果現在是處於對等的立場,我就有話要說了。」

    與凡形成對比,奇裏維斯的雙眸透露怒意的氣焰。

    「為何要砍斷手臂?難道我就這麽沒有信用嗎?隻要你存在,就還能破壞這扇門……是指我就隻有這點程度嗎?」

    「不,是相反。因為認為你一定不會破壞這扇門……如果沒有修理的必要,也應該就不需要我了。」

    「但是,你、你的手臂……對決一事該怎麽辦。就這樣平手……你已不願再跟我一決勝負了?」

    凡那高尚的節操,與使其具體化的手臂,令奇裏維斯感到無限惋惜。

    無論對決的結果如何,奇裏維斯都打算將凡召喚至艾爾德利亞王國。並非出自於想獨占聖工之力,或共享那份恩惠,而是認為他擁有的見識是複興王國所不可或缺的力量。為此,如果有必要的話,他打算與聖亞爾傑王國間展開和解會談,甚至也願意低頭致歉。這份心意,雖沒有因為凡失去了手臂而消逝,奇裏維斯還是選擇轉身而去。

    對於離去的奇裏維斯,凡躊躇著是否該叫住他;他認為,對方所需要的隻是充分整理情緒的時間。

    「那個……請等一下。」

    雖然任誰都會猶豫開口喚住奇裏維斯,有個人卻出聲叫住了他。

    奇裏維斯回過頭來,一名脖子上掛著花籠的紅發少女,杵著柺杖朝他走近。

    蘇雖然不太清楚哥哥為何失去了手臂,她隻知道哥哥很努力地做了一件事。所以蘇也做了自己能夠做到的事。

    「那個、嗯……這個給你。」

    她遞出了一朵青色花朵。奇裏維斯並不明白這代表著什麽涵義。

    「……請跟蘇當好朋友好嗎?」

    沒有破壞哥哥所做的玻璃之門,哥哥想傳達給他想法的人,蘇也向他表達了自己的心意。

    至今立於奇裏維斯麵前的,都是單膝及地的臣子,與拔劍與之對戰者。例外的隻有拉奇維爾王……以及凡兩人而已。

    「與我成為……友人……」

    「嗯。瑪迪萊茵姐姐告訴過我,青色的花是好朋友的證明。」

    沒有強大的武力,也沒有神聖力量的少女所說的話,正是奇裏維斯對凡所冀求的話語。

    經由收下一朵花兒,就能夠回應他將原本必須流下的許多鮮血,都獨自一人承擔的心意。

    奇裏維斯向青色花朵伸出手時,微風輕拂而過。

    穿越玻璃之樹與枝葉的風兒,包含著聖女的希望。

    ——自母親而生的純潔生命,雖然無常且脆弱,但也正因其純潔,蘊含著無限的可能性與希望——

    奇裏維斯聽見了聖女之聲。正如同聖女的話語,少女在他的麵前微笑著。

    「凡,果然還是我輸了。」

    「就當作是蘇贏了吧。」

    「嗯,是啊。是我輸了,蘇。哎,這次是慘敗啦。」

    微風吹過他們的身旁,告知夏天即將到來。

    那是預告著新的季節、嶄新時代必將來臨的風,也是一陣啟程之風。

    ———全書完———

    後記

    初次向各位問好,我是八原ゆうき

    十分幸運的,本次獲得在HJ文庫發行出道作品的機會。

    身為作家這樣的身分,很多事幾乎都是第一次嚐試,連該怎麽寫後記都不太清楚。所以在此想從決定出道的經過開始寫起。

    小說是用來閱讀的。如此深信的我,在看過某本小說的後記之後,想法有了些許改變。

    ——來試著寫寫看好了—

    這樣想的我,決定擇日不如撞日,開始著手寫小說,並花了約五個月的時間完成。現在想起,還真是連自己都看不太下去的粗淺作品。(注:這邊指的並不是本書「青花傳說」,從後記開始閱讀的讀者,還請您放心。)

    但是,讀過之後也有人向我表示「我喜歡這樣的故事呢,試著加油看看吧?」那就是當時還沒有就任的、現HJ文庫鬆岡編輯長,他是位非常熱心的人。

    我第一次寫的小說,姑且不論寫得好不好,至少運氣似乎相當不錯。不過還是理所當然地,許多地方被要求「重寫」。

    為了讓粗糙的小說能夠完整成形,鬆岡耐心十足,並徹頭徹尾叮囑著。我想他的真正用意,或許便是以那部小說作為磨練的舞台,讓我在作家這條道路上能有所成長。

    「身為出版社的人,雖然想看到流行的作品,或是預計會大賣的作品……不過還是會希望作家寫些自己喜歡的、擁有個人風格的東西吧。就算不會人賣,我還是想看這樣的小說。」

    這是鬆岡曾鼓勵我的一番話。

    考慮到鬆岡編輯長的立場,也曾煩惱過這樣的寫作方式真的好嗎?但最後還是放手一搏了。因為,那段話是使名為「八原ゆうき」的作家誕生的契機。

    當我帶著不同於數度重新修改的小說,而是另外新寫的作品過去時,鬆岡說著「我等很久了」,並收下了作品。

    「嗯,很有趣,相當有八原君的風格。我啊,很喜歡八原君寫的小說,一定也有其他人會這麽想的,喜歡你作品的人。」

    承蒙鬆岡如此評價的小說,就是這本「青花傳說」;其後,也真的陸陸續續出現了喜歡這部作品的讀者。

    當HJ文庫編輯部提議,有沒有興趣出版「青花傳說」時,其實當時還是半信半疑的。

    ——真的能得到出道的機會嗎?——

    這是在作家這個領域還沒有任何實際成績的我,最真實的心情,而在與負責的編輯齊藤第二度討論之後.我戰戰兢兢地試著這麽詢問。記得大約是已確定合作的插畫家、編輯部,為了我的出道作品正十分忙碌之際。

    「哈哈哈……沒問題的啦。」

    齊藤微笑著,向我點點頭。

    在作家的工作上仍處於摸索狀態的我,在這之後也提了許多不上道的問題,表現得相當失態……但現在能像這樣平安完成出道作,都多虧了齊藤的建議以及鼓勵。真的非常感謝您。

    也承蒙陸原一樹先生,為本作品繪製了美麗的插圖。

    在草稿的階段便留意到許多小細節,對這點實在非常感激。

    不但補足了在文字上無法完整表達出來的一些小地方,也表現出了故事中的一些場景,對我有著相當大的助益。

    「青花傳說」的故事作者如果是在下我,那麽陸原一樹先生便是另一位作者——作畫者。

    此外,編輯部的各位、負責校正稿子的各位、印刷廠的各位,都是「青花傳說」這部作品的推手。承蒙大家的照顧了。

    最後,我要對每一位讀者,致上最高的謝意。

    小說是用來閱讀的,我在前麵曾這麽提過。這樣的想法直到成為寫手的現在也未曾改變,反而更強烈地有這種感覺。因為經由許多人的手,才得以成形為書的小說,藉由與讀者的相遇,最終才得以完成。

    但願,在各位手中完成的「青花傳說」,能夠花開繁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