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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橋浩美的第一次“殺人”,是在他年滿十周歲生日的時候。那時候,“豌豆”就在他身旁,是“豌豆”教他殺人的。
“豌豆”是小學四年級那年,他家從島根縣的鬆江市搬到東京練馬區的時候,轉學到栗橋他們學校來的。從那個學期開始,他和栗橋浩美就在同一所學校上學,在同一個班,而且還是同桌。他倆很快就成了“好朋友”,不久兩人就製造了第一起“殺人”案。
栗橋浩美出生於1967年5月10日。“豌豆”是同年4月30日出生的,比栗橋大一點兒。栗橋浩美的家就在練馬區,他和父母一起生活,從小一步也沒離開過父母身邊。“豌豆”可就不同了,據他自己說,從嬰兒時代起他家就隨著父親的工作調動在日本各地搬來搬去。
栗橋浩美非常崇拜“豌豆”有一個經常調動工作的父親,因而也認為“豌豆”很了不起。在那個時代,父親的工作對於孩子,特別是對於男孩子的價值觀的影響是很大的。
栗橋浩美的父親是一家小藥店的老板,母親是父親的幫手,夫婦二人過著安穩的日子。家業是從祖輩繼承下來的。
父母經營的小藥店被稱作“街區藥房”,是一家深受周圍居民歡迎的便民小藥房。上年紀的老人拄著拐杖來買個膏藥,在附近進行道路施工的工人就近來買瓶飲料喝,還有夜裏附近公寓裏誰家的孩子發燒了,買個冰袋什麽的,都到這個小藥店來。
在栗橋浩美上中學之前,一家人一直住在這個有著三十多年曆史的木製構造的兩層小樓裏,其中的一部分就是店鋪。房子已經很舊了,到處都看得出班駁的傷痕。栗橋浩美雖然沒有見過他的祖父母,但是他們用過的各種用具,裝衣服用的箱子什麽的家裏還有不少。這些東西塞得到處都是,不管你怎麽收拾,房間也整潔不了。
栗橋浩美曾經試著把這些舊東西扔掉,可是每當這時候,就會受到父母的訓斥。盡管如此,他還是偷偷地扔過一些。特別是他到“豌豆”家住的公寓去玩兒過以後,覺得家裏是又破又亂。他對家裏堆放的顏色發黃的舊紙箱厭惡到簡直難以容忍的地步,甚至想一把火把它們全給燒了。
我家怎麽就不能像“豌豆”家那樣呢?為什麽我家就沒有沙發呢?為什麽我家沒有插鮮花的花瓶?我家的牆上怎麽不掛繪畫?幹嘛把印著製藥公司名稱的俗不可耐的掛曆掛在屋裏?為什麽總在客廳的角落裏摞那麽多紙箱子?為什麽家裏的廁所不是洋式的?
“豌豆”的父親很忙,栗橋浩美星期六下午或星期日去他家玩兒的時候,他父親總是不在家。許多時候都是去打高爾夫球了。“豌豆”的母親總是穿長筒襪,長裙下露出腳脖子在你眼前一晃一晃的,她的上身穿著顏色漂亮的上衣或毛衣,總是微笑著招呼你。她拿出來請你吃的點心,一看就知道是在有名的店裏買來的。還不止這些,“豌豆”家裏到處都井井有條,桌子上鋪著漂亮的桌布,櫃子裏擺著高價的洋酒,盤子裏放著新鮮的水果。
栗橋浩美的小學四年級、五年級、六年級這三年期間都是和“豌豆”同班。在這期間,“豌豆”總是在說他的父親可能馬上又要調動工作,他也許會在別的地方上中學。那樣,咱們就要分開了。這些話總引得栗橋浩美胡思亂想,他會不會去大阪呀?他是不是去福岡呀?要不就是去劄幌吧?“豌豆”要是搬了家,以後我還能去外地找他玩兒呢。“豌豆”的母親也對栗橋浩美說過,浩美君和我家“豌豆”這麽要好,我們如果搬了家一定要來玩兒呀。這些話總是使栗橋浩美的心裏產生一種向往。
栗橋浩美甚至想象在他去外地拜訪“豌豆”家的時候,東京突然發生大地震,他的父母都在地震中死亡了。那樣的話,就剩下他一個人,“豌豆”家一定會接納他,讓他成為“豌豆”的兄弟。
那樣該多幸福啊,栗橋浩美心裏想。那樣的話,他就可以有另一個家,有另一種境遇,徹底改變自己的人生軌跡了。
現實並不像栗橋浩美想象的那樣。“豌豆”和浩美進了同一所中學,是當地的一所公立中學。兩人不是同班,但教室是挨著的。
在他們上中學的這年的春天,浩美聽“豌豆”說,他父親調工作的事好像有了轉機,他家以後不用再搬家了,可以在東京定居下來了。
說這些話的時候,“豌豆”很自豪,可是栗橋浩美卻感到失望,他感到自己無望成為“豌豆”家的一員了,除非自己是個孤兒……
這又讓他想起早就忘記了的“殺人”案,是他和“豌豆”兩個人在十歲時幹的“殺人”案。
那件事對於栗橋浩美來說真的是具有“殺人”意義的。
那天,栗橋浩美對“豌豆”說,要是我父母都死了就好了。“豌豆”聽了吃驚地問:“要是你父母都死了,你可怎麽辦呀?”
“那有什麽關係呀?”
“當然有關係了。讓你的親戚來領養你嗎?還有更糟糕的呢,沒準兒你還得進孤兒院呢。”
“什麽?”
“沒有監護人的孩子就得進孤兒院,知道嗎?”
栗橋浩美嚇得說:“這麽說還不能殺了他們。”
聽他這麽一說,“豌豆”倒認真起來。一邊仔細地看著栗橋浩美一邊笑著說。
“你忘了小時候的事兒啦?”
栗橋浩美點點頭,他知道“豌豆”指的是什麽。
“咳,那次不是誰也沒有真的死嗎。你別瞎打比方啊。”
“豌豆”微笑著,他的笑容很可愛,極像他的母親,加上他原本就溜兒圓的腦袋,活脫脫一粒大黃豆,這也是他“豌豆”這個綽號的由來。
“我不跟你開玩笑。”
那天夜裏,栗橋浩美又做了個夢。自從十歲的時候“殺人”以來,從沒有做過的夢。那個小女孩兒又出現在噩夢裏,她來到浩美的枕邊,拚命掰開浩美的嘴,想進入浩美的體內。
女孩子的手很小,冰冷柔軟。她用手把浩美的嘴掰開,力氣很大,比大人的勁兒還大。浩美嘴裏說著是夢,是做夢,可還是能感覺到她的呼吸。在她做著這一切的時候,嘴裏還不停地說著,回去,回到我的身體裏去。這不是你的身體,是我的。
栗橋浩美大叫著從床上跳起來,他發現自己已經被嚇得尿了床。又恐懼又羞愧的他,隻能躲在被窩裏偷偷地哭。
夢裏的那個女孩兒是誰呢,栗橋浩美心裏清楚。夢裏的女孩子和栗橋浩美的長像極為相似。
浩美的父母也知道那個女孩兒是誰,為了她,母親至今還常常掉眼淚。
女孩子是栗橋浩美的姐姐,是栗橋家的長女,出生剛一個月就死了。兩年後栗橋浩美出生了,父母把死去的姐姐的名字給了他,隻是把名字中的字變了變,就是現在的栗橋浩美。
栗橋浩美的出世是栗橋夫婦的大事兒,是栗橋藥房的大事兒。但是在家庭內,他的背後總是有個叫同樣名字的死去的姐姐。他就是這麽長大的。
把那個也叫同樣名字的姐姐“殺死”,就是“豌豆”教給他的,而且很成功。但是,現在這個同名的姐姐又回來了,還要在他的生活裏伴隨著他。
他本想把他的夢告訴“豌豆”,但是怎麽也開不了口,他怕“豌豆”會嘲笑他有病。
這時,栗橋家的房子要重新翻蓋了,這事兒栗橋浩美的父母已經籌劃很久了。
早就非常厭惡舊房子的栗橋浩美,對蓋房的事兒喜出望外。他覺得做不成“豌豆”家的一員,能過上和“豌豆”家一樣的生活也不錯呀。
這一年裏,房子總算重新翻蓋好了,店鋪也煥然一新了。但是,當栗橋浩美跟著父母從臨時住處搬回新家的時候,他知道一切都沒有變。祖父母的那些不值錢的東西大部分都原封不動地放進了新櫥櫃裏,家裏仍舊到處是裝商品的箱子呀,庫存的貨物啦,堆得到處都是。栗橋藥店新開張了,光顧這家小藥鋪的當然還是原來的那些老顧客。
栗橋浩美上初中二年級那年的暑假,發生了一件事。因為父母外出辦事兒,替父母在店裏值班的栗橋浩美打傷了一位老婆婆。老婆婆的兩顆門牙被打斷了,倒在店裏的水泥地上,致使腰椎骨折。
在父母麵前,在警察麵前,栗橋浩美始終不開口,就是不說為什麽打人。老婆婆八十七歲,已經相當糊塗了,要想從她那弄清楚被毆打的理由也十分困難。這種局麵倒是對栗橋浩美有利。
商店街區的幹部,區議會的議員,超市的老板都站在藥店一方。那個老婆婆曾在藥店附近的一家超市裏拿走商品而不付賬,被認為是個有問題的老人。商店街的其他商店也都曾和她發生過糾紛。所幸老婆婆一方沒有提出什麽要求,最後這件事被判定為老婆婆在店內自己摔倒了受的傷。
但是,事實並非如此,栗橋浩美心裏比誰都清楚。
老婆婆接連幾天來買浣腸藥,他見她身上又髒又臭,實在不順眼,就無緣無故地毆打老人,心裏還想“能打死她才好呢。”
當時的真實心情,栗橋浩美隻告訴了“豌豆”。或者說,隻有“豌豆”能看透他的動機。
“豌豆”問過栗橋浩美,“那個老婆婆的事兒決不是什麽事故吧?是你打的,對不對?”
栗橋浩美不回答。
“豌豆”笑嘻嘻地看著他,說道:“說吧,有什麽關係呀。我也挺討厭那個老太婆的。浩美,你就是想幹點什麽壞事兒吧?”
這個時候,栗橋浩美覺得“豌豆”並不是指責他,而是在鼓勵他。
“豌豆”也從這件事兒上感覺到自己和栗橋浩美是同路人。
他們繼續著親密的關係,因為“豌豆”一直比栗橋浩美的成績好得多,他們分別進了不同的高中和大學。雖然見麵的機會少了,但卻一直保持著聯係。兩人的命運就好像注定要被粘在一起似的,分也分不開。
不過,真正使兩人分不開的是新的“殺人”事件。
這次可不是什麽咒語,被殺死的死者也不能複活,是真正的殺人。
2
1994年3月1日。
練馬區春日町七丁目的日本蕎麥麵館“長壽庵”的店門前,並排擺放的社區商店街工會和讚助人等為祝賀新裝修的麵館重新開張送來的花籃。
這一天,還是店老板高井伸勝的五十八歲生日。因為忙生意,高井老板從來都不記得給自己過生日,隻有今天,他覺得自己的生日和新店開張在同一天,實在非同尋常,從心裏高興。
“長壽庵”是高井伸勝三十歲那年,租了當時在這塊地上建造的木造房屋的一部分開起的店鋪。現在終於通過社區信用工會的融資改裝了店麵,成為獨立的店鋪了。
這個時候,春日町一帶正在開始大規模宅地化,商業前景一片光明。為長壽庵出資的人大多並不是預見長壽庵有發展才投資的,而主要是因為高井伸勝的人緣好,願意幫他一把。伸勝不善言談,但幹活特別認真,深得周圍年長者的信任。
伸勝平日雖然不多說話,但是因為他待人親和,也深受女孩子的青睞。不過伸勝也有不如意的時候。伸勝的蕎麥麵手藝是在名叫“勝壽庵”的小夫妻店學到的,店老板夫婦一心想讓伸勝做他們的女婿,可偏偏他們的女兒看不上伸勝。店老板夫婦隻好死了這份心。伸勝嘴上沒說什麽,可是內心卻受到了極大的傷害。
伸勝因此辭了在“勝壽庵”的工作,這一年他二十八歲。盡管他已經具備了獨立開一家蕎麥麵館的能力,但是由於缺乏資金,隻能在“勝壽庵”老板介紹的赤阪的一家蕎麥麵館打工。
這個店裏有一位常客,是個在練馬區一帶擁有許多房地產的很有實力的老人。他很看重伸勝的能力,伸勝終於在他的資助下自己開業了。他給自己的麵館取名叫“長壽庵”。
鐵皮屋頂的“長壽庵”開張不久,赤阪的那家小蕎麥麵館的老板就給伸勝介紹了一個女孩子。伸勝認識這個女孩子,以前也在那家小麵館裏和伸勝一起打過工,名叫文子。不久兩人就結了婚。
婚後,小兩口繼續打理著他們的麵館。很快,他們的長子和明就出生了,三年後又有了長女由美子。人口增加了,生活也更不容易了。伸勝和文子勤勤懇懇地幹活,總算使“長壽庵”越來越紅火了。
就這樣“長壽庵”迎來了開業十周年。又是在那位有實力的房地產老板的鼓動下,伸勝下決心買下麵館的土地和房產,他借了一大筆貸款,又拿出自己的積蓄,終於有了真正屬於自己的不動產。那位老人也很高興,對伸勝說,下一步的目標應該是翻建房屋了。可是不久,老人就因為在家裏摔倒而住進了醫院。半個月後,老人就溘然長逝了。
從此,伸勝夫婦就把翻建房屋的事兒作為目標,他們決心要把麵館經營好。
就在“長壽庵”的經營一帆風順的時候,地價高漲的泡沫經濟時期開始了。原來資助過伸勝的那位老人的繼承人,把和“長壽庵”相鄰的地皮賣給了一家大開發公司。從買方,也就是開發公司的角度來看,在這塊地皮的一個角兒上殘留著一個破舊的蕎麥麵館兒,是一件很不舒服的事兒。雖然開發公司很想把這一小塊兒地皮也弄到手,但是伸勝絲毫不肯妥協,他不想從這塊土地上搬走,因而和開發公司之間一直處於對立的狀態。
終於,經濟泡沫破滅了,地價一下子從高峰滑到低穀,開發公司對蕎麥麵館兒這塊地皮也不再感興趣了。從老人的繼承人那裏買來的地皮上的大型公寓建設計劃也擱置了。
經曆了這一切之後,伸勝的翻建計劃終於完成,重新開了業。新建的小樓是一座三層鋼筋混凝土建築,一層是店鋪,二層和三層是住房,小樓就取名為“長壽庵”。本來女兒由美子主張取一個更漂亮點兒的樓名,但是在伸勝堅持下還是用了“長壽庵”這個名字。
這一天對於伸勝本人甚至對於高井一家來說都是一個美好的日子。一家人的臉上都掛著笑容,就連酷似父親的,平日少言寡語的和明都是喜笑顏開的。從中學畢業後就開始在父親身邊學藝的和明,現在已經逐漸可以獨立支撐這個店鋪了。
毫無疑問,“長壽庵”和高井家的未來都寄托在高井和明的身上了。
“哥哥,電話。”
由美子站在收銀機旁,手裏拿著粉紅色的話筒,衝著廚房喊著:“是栗橋打來的。”
和明一邊擦著濕手,一邊繞過櫃台,急忙跑過來接電話。白色的帽子邊緣都被汗水浸濕了,額頭上汗珠亮晶晶的。因為是翻修後的重新開業,操作間裏還有許多東西沒有收拾好,和明和母親兩人正在忙著搬東西,由美子也跟著忙得團團轉。
看見哥哥走過來,由美子把手裏的話筒遞給他,低聲說道:“喂,要是邀你出去可不行啊。”
和明點著頭答應著。
“我可是預先提醒你了,哥哥,耳根子別那麽軟。”
由美子說完這些話,才把話筒交給和明。
由美子並不是開玩笑,的確是因為今天是一個特別高興的日子,她不想讓那家夥給攪和了。由美子知道打電話來的是和明小學時代的朋友栗橋浩美,她對他沒有好感,準確地說,是很討厭他。她不想讓哥哥和他接近。
因為是哥哥的幼年時期的朋友,所以,由美子從小就認識栗橋。她知道,栗橋浩美是栗橋藥店老板的獨生子。藥店離她家很近,就在沿著長壽庵門前的道路一直往北的商店街上。因為都是店老板的關係,她們的父母之間也都相識。
小的時候,由美子經常跟著哥哥和栗橋一起玩兒。坦白地說,那時候的由美子很喜歡比哥哥機靈得多的栗橋。栗橋跑得快,擅長體育運動,而和明的運動神經似乎很遲鈍,連棒球隊都進不了,隻能可憐巴巴地坐在草地邊上為別人撿撿球什麽的。在學習成績方麵,和背九九表都困難的和明相比,栗橋浩美當然要優秀得多了。他的成績在班級裏一直是名列前茅的,就是在年級裏也是在前一百名之內的。
由美子很早就養成了記日記的習慣,從小學四年級開始直到現在,一直沒有間斷過,而且每本日記都完好地保存著。這次因為房屋翻建,在整理東西時把放在箱子裏的小學時代的日記本都翻了出來,看著自己幼稚的文章和詞句,由美子邊看邊笑。其中還有小學五年級第一學期時寫的有關栗橋浩美的一段話。
“要是哥哥的體育和學習都能像栗橋哥哥那麽棒該多好呀。我覺得我很喜歡栗橋哥哥。我的哥哥要是換成栗橋就好了。”
那時候的栗橋儼然是由美子心中的偶像。
翻著發黃的日記,由美子回憶起兒時的許多往事。現在看到這些文字,由美子覺得自己那時是很傷哥哥的心的,現在讀起來都覺得不好意思。她曾想到要把這些日記本都處理掉,但是,最後還是因為舍不得而原封不動地留了下來。
那天晚上,她毫不隱瞞地對告訴和明,“我在日記裏寫了好多哥哥的壞話”,而和明卻毫不在意地說:“我本來就挺笨的嘛。”
實際上,和明在小學和中學的成績的確是不怎麽樣。他並不是個懶惰的孩子,性格十分耿直,隻要是老師留的預習作業,他一定會完成,從來沒有過忘記寫作業的時候。
和明的運動能力和學業一樣,在同年級的學生當中一直處於劣勢狀態。特別是進了中學以後,學校的體育活動項目增加了,和明的這種劣勢就更加明顯了。
因為這種狀況,和明的母親還為此生過氣。在和明上初一的那年春天,他參加了學校的軟式網球隊,可是,第二學期剛一開學就收到了教練勸他退隊的通知,教練說他反應太遲鈍,影響其他同學的訓練。他隻好哭著退出了網球隊。這一下可激怒了一向性情溫順的文子,她跑去找校長理論,但是,即使這樣也沒能使和明在同學麵前硬氣起來,和明反正已經退出了球隊,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由美子看著自己當時寫在日記裏的話,臉上直發燒,滿篇日記都是對哥哥的不滿,嫌哥哥太笨了,現在再看覺得很對不起哥哥。
栗橋浩美當時同樣也是學校軟式網球隊的成員,由美子的日記裏也寫了“栗橋君沒有被通知退出網球隊”。但是,當時有幾名隊員因為反對教練的做法,與和明一起退出了網球隊,而作為哥哥的朋友的栗橋卻始終裝做不知道這件事。
離開網球隊的和明後來又參加了學校的遊泳隊,遊泳隊的教練是個很和善的老師。在遊泳隊裏,甚至還有很怕水的、一點兒也不會遊泳而需要從零開始學習的隊員。在這個隊裏,和明沒有了自卑感,也不會像在網球隊裏那樣遭到別人的白眼,他一點兒一點兒地學會了遊泳。
學校遊泳隊的教練是柿崎老師,三十多歲,小個子,是個運動型身材的老師。在和明初中二年級的暑假,柿崎老師為了拜訪和明的父母來到“長壽庵”。伸勝和文子對老師的到來感到很吃驚,忙著接待。而柿崎老師說的話則更讓他們吃驚。老師說,和明的學業成績和運動能力上不去,不是他的能力問題,是因為他的視力問題。老師認為和明有視覺障礙。
關於這件事兒,由美子在日記裏也寫了。由於柿崎老師的來訪,總算讓和明擺脫了愚鈍的帽子,也讓由美子改變了對哥哥的看法。
由美子一直在店裏忙前忙後的,和明卻一直在打著電話。由美子一臉不高興地看著和明。不知道他們到底有什麽事兒,說了這麽半天還說不完。
這部粉紅色的電話機,是“長壽庵”接受顧客訂餐用的電話機。和明也很清楚,知道不能長時間占用這部電話。他想快點兒結束通話,栗橋浩美那邊卻沒完沒了。
由美子生氣地走到哥哥身邊,故意對著話筒大聲說:“哥哥,現在是店裏生意最忙的時候了,快點把電話掛了吧。”
和明眼睛看著由美子,對著電話小心翼翼地說:“我現在正在幹活呢,不能再和你聊了。”由美子看著他那唯唯諾諾的樣子就生氣。
和明終於掛上了電話,用手擦著額頭上的汗。
“真受不了。”和明衝由美子笑著說,“栗橋總是這麽我行我素的,一點兒都不替別人著想。”
由美子卻挖苦和明說:“那叫什麽我行我素呀,那叫隻顧自己不顧別人。”
“咳,就算是吧……”
和明拖著悠閑的腔調,慢吞吞地回操作間裏去了。由美子還在生氣地嘮叨著,電話鈴又響了,這回是外賣的訂餐電話。
此後的一小時,店裏忙得要命,外賣的訂餐特別多,電話鈴聲一直響個不停。負責送外賣的小夥子一刻不停地跑出跑進,由美子看他實在是忙不過來了,隻好時不時地自己也去幫忙送餐。正當她送完一個外賣往操作間裏走的時候,看見大門口又有人進來了,她條件反射似地大聲招呼道:“歡迎光臨。”回頭一看才看清,進來的是栗橋浩美。
“啊,是栗橋君呀!”
正在收拾角落裏的一張桌子的文子,馬上招呼道。
“晚上好。伯母。”栗橋笑著點頭,對文子打著招呼。身上穿著春季薄麵料的夾克和沒有熨燙過的半短褲,右手腕上帶著一個像潛水員用的大號手表,一身裝扮就像是從男士流行時裝雜誌上複製下來的。
“店麵更漂亮了嘛。”
“謝謝。”
文子滿臉堆笑地應酬著。雖然,有時侯文子並不太喜歡栗橋浩美,但是不管怎麽說,栗橋浩美畢竟是兒子從小到大的夥伴兒,她是看著兒子和栗橋浩美是一起長大的。
在操作間裏的和明已經看見栗橋來了。由美子看見和明的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笑容,但是,並沒有那種見到朋友之後的喜悅。
文子笑著說:“今天可真是忙得不可開交了。”
由美子從操作間的柱子後麵看著栗橋,隻見他站在那兒,臉上帶著微笑,沒有絲毫發怵的樣子。
“我買了點禮物,我是來祝賀你們的新店開張的。”
他用拇指指著外麵說:“東西在車上,馬上就搬下來。”
“是嗎?那太感謝了。”
栗橋說著又轉身走出門去。這時正好有三個公司職員模樣的人一起進店來,就在這三位客人剛坐下來還沒有點菜的工夫,栗橋又回來了。隻見他用手捧著一盆盆栽花卉——蝴蝶蘭。花卉上紮著的緞帶上寫著“恭賀開張大吉”。
“哇,真好看。”文子稱讚著,“太漂亮了。”
栗橋正在把蝴蝶蘭交給文子的時候,由美子從操作間裏出來了。
“啊,由美子,好久沒見了。”
栗橋滿臉堆笑,用親切的目光看著由美子說:“這回你家的店麵裝修得不錯嘛。”
由美子沒有答話,她從母親手裏接過蝴蝶蘭大花盆,然後抬起頭說:
“這麽貴的東西,你買它幹什麽!”
說著把花盆朝栗橋的懷裏遞過去,栗橋笑著擺著手說:“別這樣。”一邊看著文子說:“伯母,請收下吧。”
文子為難地說:“好是好,真的是太貴了點兒。”
“這有什麽不好,祝賀新開張嘛,這是我的一點兒心意。”
栗橋的目光有意從由美子生氣的臉上避開了。
“和明在裏麵吧?我找他說句話。就耽誤他五分鍾。”
文子還沒來得及說什麽,栗橋已經鑽進操作間裏去了,由美子站在他身後直咋舌。
文子看見由美子的臉色,責怪地說:“你別盡說些怪話……”
“媽,你總得想個辦法呀,哥哥對那個人言聽計從的,您知道嗎?不能讓哥哥總跟他黏在一起。”
“他們從小就這樣。”文子帶著責備的口吻說,“他們兩人合得來,你就別瞎操心了。再說,你不是從小就認識栗橋君的嗎?”
由美子還要再說什麽,被母親製止了。
這時,由美子才注意到,店裏的客人都向她們母女倆投來好奇的目光。她隻好把大蝴蝶蘭花盆放在粉紅色的電話機旁邊,轉身進廚房裏去了。
栗橋把和明叫到操作間的一角,不停地和他說著什麽。由美子從哥哥的側臉看不出他們在談什麽。她正要上前去打斷他們,突然聽見父親在喊她。
“由美子,角田大樓的外賣,人手不夠了,你還不幫忙去送一下。”
聽聲音父親有點兒生氣了。沒辦法,隻好照辦。由美子一邊答應著父親,一邊又朝哥哥那邊看了一眼,栗橋和和明還在臉對臉地說著。由美子心想:“他們到底在說什麽呢?”
“由美子,快點兒!”
高井伸勝又在催了,隻見他正忙著在已經做好的大碗蓋飯上配著菜,看臉色是真生氣了。
伸勝的喊聲把由美子叫了回來,同時,也把栗橋和和明嚇了一跳。栗橋朝伸勝那邊看了看,他的視線正好和由美子的視線碰到了一起。不過,這時他的目光完全沒有了剛才送蝴蝶蘭時的親切。
由美子遵從父親的吩咐急忙做著去送外賣的準備。她正端著大碗往食盒裏放的時候,背後傳來栗橋故意提高了嗓門兒的聲音“和明,那麽,就拜托了”。栗橋說完轉身又衝著在操作間大聲說道:“伯父,您忙吧,不打攪了,我走啦。”
高井伸勝沒有停下手裏活兒,隻是朝栗橋點了點頭說:“謝謝,慢走。”
栗橋穿過店堂往外走去,由美子也急忙從操作間的出口出了店門,她想著能在正門口碰上栗橋。
栗橋的車停在店門口正前方的路邊上,駕駛座的門開著,車裏有人。這是一輛雙座的紅色跑車,看上去是輛新車,車身到處都鋥光瓦亮的。
也許是栗橋帶來的,在副駕駛座上坐著一位小姐。這個女孩兒梳著一頭披肩長發,身上紅色衣服的顏色和轎車車身的顏色一樣。
一看見由美子出來,正要上車的栗橋站在車門口轉過身來,車裏女孩兒也跟著他的視線轉過頭,看著由美子。
栗橋滿臉帶笑,說:“由美子也打工呢?”
由美子兩手抱著食盒站在離栗橋兩米遠的地方,問道:“你來找我哥哥說什麽事兒?”
“我想,你一下子也說不清楚,我的意思是你別老纏著我哥哥。我哥哥的耳根子軟,我討厭你總纏著他。”
“你是說和明和我嗎?”栗橋說,“幹嗎這麽說呀?我們兩人從小就總是在一起,不是嗎?”
“小時候是小時候,現在你就別再給我哥找麻煩了。”
“是嗎?”
“你們的事兒我全知道”由美子大聲說道,“你曾經把我哥哥叫出去替你付打麻將的錢。你每次叫我哥哥出去的時候,喝酒都讓我哥哥掏錢。你的這些事兒我全知道。”
栗橋轉過身朝著副駕駛座上的女孩兒,用眼角兒瞥了由美子一眼,說:“由美子,我和你哥哥之間的事兒用不著你來管。”
栗橋倚著車門,嬉皮笑臉地說著,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和明倒也一點兒也沒變。不過,要挨你這麽個厲害妹妹的罵,真是可憐呀!”
“我知道我哥哥就是受你欺負。”
“我怎麽欺負和明啦?我和他是從小就在一起玩兒的,由美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幹嘛嘰裏呱啦地數落我們?”
栗橋指著由美子跟副駕駛座位上的女孩兒說:“她還給我寫過情書呢。”
聽栗橋這麽一說,由美子覺得臉上直發燒,脫口說道:“你瞎說什麽呢?”
“喂,你的臉紅紅的真可愛啊。”
栗橋和那個女孩兒都笑了起來。由美子看見女孩兒轉過身去的時候那種輕蔑的眼神,不由得怒火中燒。
“我才沒給你寫過什麽情書呢。”
“喂,由美子,你怎麽變成這樣啦?怪怪的。”
“怪怪的不是我,我看你才怪怪的呢。”
栗橋使勁兒聳了聳肩膀。“哇,看你這樣子可真夠凶的呀。”
由美子氣鼓鼓地站在那兒,手裏緊緊地抱著食盒。
“栗橋,我早就知道你一直在利用我哥哥。你幹的事兒我都清楚,你別想蒙我。你剛才不是說什麽情書嗎?你還記得你上初中二年級暑假的事兒嗎?”
由美子的突然反問,讓栗橋冷不防吃了一驚。倚著車門的身體不由得站直了。
“由美子,別用這麽可怕的聲音……”
“從那個時候起,”由美子打斷了栗橋的話,接著說道,“我既不相信你也不喜歡你,而且,我根本不認為我們從小是朋友。我太了解你了,你就是剝削我哥哥。其實,我哥哥也知道你是什麽人,他就是太老實了,總是受你的擺布。”
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女孩兒嬌聲嬌氣地說;
“這孩子怎麽回事兒?發瘋了吧?”
由美子沒有接她的話茬兒,接著對栗橋說:“你也不用送什麽花卉盆景的,那是白費心思。你蒙得了我父母蒙不了我,你以後離我哥哥遠點,聽見了嗎?”
由美子一個人說得起勁兒的時候,栗橋鑽進了車裏,把車子發動了。沒等由美子把話說完就開著車走了。
隻剩下由美子,抱著食盒一個人憤怒地站在寒風裏。激動的情緒把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又勾了出來。那是一個夏天,是和明上初中二年級的暑假,柿崎老師……
3
柿崎老師的突然家訪在長壽庵引起了一陣不小的慌亂。此時正值午後停止營業的時間,店鋪仍關著門。伸勝和文子很晚才吃午飯,和明的老師在這時候來了。
柿崎老師在狹窄的裏屋坐下並為自己的突然來訪道歉之後,便開門見山地說:“我這次來不為別的,就是想談談和明的事。”此時和明已領著由美子到區裏的遊泳館去了,並不在家裏。
學習成績、運動能力、朋友交往,老師對和明的事,有說不完的擔心。文子絕望地心想,在她心目中這麽可愛的兒子,難道老師又要責備他了嗎?雖然轉到遊泳部才將近一年,但與在軟式網球部的時候截然不同,和明不僅對俱樂部的活動感到愉快,而且有時說起來,和明都跟母親說,柿崎老師可是一位好老師。然而兒子這麽信任的老師是不是又來告狀,不想要他了呢?文子一味地苦思冥想,不等老師把話說完,便嘀咕道:
“老師,和明是不是在遊泳部呆不下去了?或許又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
柿崎老師愣了一下,然後那張由於整天與水和陽光打交道而曬得黝黑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搖搖頭說:
“對不起,也許我特意跑來家訪,讓你們受驚了吧?但我今天不是為什麽事才來的。和明是個好孩子,又努力又老實,我覺得真是一個好學生。”
聽了這一席話,文子放心了,同時又忍不住眼淚汪汪的了。以往從未有人,有哪位老師這樣評價過和明。一直光聽他們說“麻煩”啦,“能力差”啦,“影響別的孩子”啦,聽到的盡是不好的話。
“可是這孩子在學校裏好像還是拖大家的後腿……”
文子一麵把眼淚咽到肚子裏,一麵說。柿崎老師未等她說完,繼續說:
“所以我正是為了這件事來的。你們一直觀察和明的日常生活,有沒有覺得過他的眼睛有什麽毛病?”
文子和伸勝麵麵相覷,少言寡語的伸勝默默地望著妻子,歪著頭。
文子說:“如果說是近視什麽的話,我想沒有。檢查視力,一向都很好,而且聽說也沒有散光什麽的。”
老師點了點頭,說:“是,這些我也知道。但你們看和明,本來應該視力很好,可他卻讀不好寫在複寫板、黑板上的文章,而且是不是他也不擅長計算?”
文子有點傷心地點了點頭,說:“在小學的時候,就總是記不住九九等於幾。”
“可他並不是偷懶,而是做事非常努力。”
“的確如此,”伸勝第一次回答說,“他做作業很認真,很努力。”
“問題就在這裏,”柿崎老師往前探探身子,說,“這讓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議。看他在遊泳部的活動,我覺得和明的智力一點也不低。他能聽懂別人的意見,而且能夠針對別人的意見提出自己的意見,比方說,清掃遊泳池和修理一些工具,他會想出一些有效的分擔辦法,能夠讓大家一起分工去做。我覺得他不僅不是智力低下,而且他的判斷力和想象力在一般人之上。”
文子抬起臉又望了一眼丈夫,伸勝則盯著老師的臉。他的緘默不單是少言寡語,而且整個表情都是緘默的,但現在那張板著的臉下麵,似乎有了一些活動的跡象。
“我有一位當醫生的朋友,”柿崎老師繼續說,“上大學的時候,我和他在一個興趣小組,但不久他就去美國搞研究了。上個月他回國後,我們才見著麵。他現在不是臨床醫生,而是一名研究員,現在在東都醫大八王子校舍的研究室,專業是視覺障礙。”
“視覺障礙?”
“對。簡單地說,就是研究眼睛的異常。所以呢,我們東拉西扯的時候,他就開始談起了非常稀奇的事,準確地說應該是在日本非常稀奇,而在美國則被看作出色的視覺障礙,甚至為此設立了專門的治療機構的一些病例。據說,他的主要目標就是研究這種病例。”
“是……”
看著高井夫妻倆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柿崎老師微微笑了笑,說:
“我們不談高深的專業用語了,因為我也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用得準確。簡單地說,這種病例就是雙眼視力都高於平常人或平均值,但眼睛就是看不清,準確地說,就是不能正確地看東西。剛才我也說過,在美國二十多年前就承認存在這種病例,而且一直對它進行研究。雖然現在患者大多是孩子,但這並不是說大人就沒有這種病例。興許是因為大半即使有也沒被發覺,甚至連本人也未注意到的情況下長大成人了。總之,從曆史上來講,人們最近才發現了這種功能障礙。”
文子有些不知所措地問:“那麽,這是一種什麽眼病呢?”
“不是一種病,因為視力並沒有異常。應該說,是一種‘功能異常’。”
“功能異常?”
“對。您知道我們都有兩個眼球,對吧?”
“對,兩個……”
“而且我們用兩個眼球看東西。可是據說有一種極罕見的現象,有些人明明兩個眼球都很健康,卻隻能用其中的一隻看東西。也就是說,有一隻眼睛天生就沒有用過,根本不起作用。”
“那是……”伸勝故意咳嗽了一聲說,“是不是得了針眼什麽的,帶眼罩?”
“不,事情並不這麽簡單。聽說這種情況是,有一隻眼球的視神經和控製它的那部分大腦完全停止發揮功能了,比起單是用眼罩之類的東西遮住視線的狀態,會產生更加複雜的不好影響。”
柿崎老師抬起手,屈指計算起來。
“最為嚴重的是,有這種疾病的人認不好字的形狀。比如,同樣的字,他們看見的與我們看見的卻不一樣。他們看見的文字和數字的形狀與我們所看到的不一樣,所以他們記不住,也記不下來,即使記下來了,也不‘正確’。”
“有這等混賬事嗎?”文子欲言又止,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所以有這種病的人無論是大人還是孩子往往字都寫得非常不工整。聽說,和明字寫得不好經常挨老師訓斥,是嗎?”
文子趕忙點了點頭:“甚至他妹妹由美子都比他寫得好。筆記什麽的,連我這當媽的看都根本不知道他寫的什麽是什麽東西。”
“你們父母小時候怎麽樣?是不是像和明一樣字寫得不工整?”
“我也字寫得不太好。”
“但並不像和明那種程度吧?”文子說,“所以我總是覺得奇怪。就是和明怎麽說呢,字差得出奇。”
柿崎老師點了點頭。“還有,剛才說過的,和明算術和數學不好的事。這也是有現在說的那種眼病的人的一個特征。他們看見的數字的排列和形狀與我們所看到的排列和形狀不一樣,所以他們自己認真地按要求去做,可結果卻不一樣。然而一般人很難知道,他所看到的東西和周圍的人看到的東西不一樣。就連有這種疾病的本人也不明白這一點。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對他來說,他認為自己所看到的是現實的東西。自己看見的字與旁邊座位上的同學看見的字完全形狀不一樣,排列方法也不一樣,他當然想都不會想到,所以有這種疾病的人,尤其是學齡期的兒童在大多數情況下,都會倒黴地被認為是智能低下。”
文子慢慢地眨了眨眼睛,盯著柿崎老師容光煥發的臉,她終於領會到了老師的意思。
“那老師的意思是,和明也是這種症狀?”
“是,我想有這種可能,”老師幹脆地點了點頭說,“我跟我的朋友談起這種情況,他也有同樣的想法,所以我想是不是把和明帶到他的大學研究室接受一次檢查看看。”
聽說檢查,高井夫婦突然露出一種害怕的神色。老師見狀慌忙說:
“雖說是檢查,一點不用做什麽難的事情,就是給和明看各種各樣的東西,問他看見的是什麽樣子,讓他寫下來,獲得一些數據。還有,我反複講,這不是一種病。我的朋友也說得很清楚,並不是病,不用吃藥、做手術加以治療。所需要的隻是一些‘訓練’,使他的雙眼能真正地發揮作用。”
文子的臉上似乎出現了一絲希望的光,她忍不住熱淚盈眶了。
“還有,為了慎重起見,我先聲明一下,”柿崎老師繼續說,“這種功能障礙為什麽會發生,到底是什麽原因,據說現在還不清楚。隻是聽說基本上能夠確定它不是遺傳性的,而且也不是因為小時候養育得不好引起的,所以即使和明有這種功能障礙,父母也沒有什麽可恥的,而且也沒有責任。”
文子聽了這些消除顧慮的話,心情放鬆下來,似乎得救了一樣。伸勝默默地微微點著頭。
“老師,有沒有跟和明談過……”
“還沒有認真談過。隻是跟他講過,老師並不覺得你能力有問題,學習不好也許是因為別的原因,並不是你的責任。還跟他說過,為這件事我可能要去見一次你的父母。”
老師又說,如果你們能理解我剛才的話,最好先由家長跟和明談一談。
“而且如果他想了解更詳細的情況,你們就說,我會什麽都跟他談的。還有,是不是再跟家長一起商量一下,再決定是否去接受檢查?我的朋友說他什麽時候都可以接待,用不著客氣。”
高井伸勝對大學附屬醫院、研究室之類權威的地方本能地感到有點害怕,縮著脖子說:“去這種地方總覺得有點害怕……眼科大夫不行嗎?”
柿崎老師笑了:“很遺憾,我想這種情況,城裏的醫生不會管的。”
“要治療的話,還是要去正規的地方,”文子堅強地說,“不管遠不遠,怕不怕,都應該去。”
然後,柿崎老師一麵與伸勝夫婦交談,一麵等待和明回家。但此時正是夏天午後最熱的時候,孩子泡在遊泳池裏輕易不會回來的。老師等了片刻,便說反正明天遊泳部訓練,再聯係,說完就回去了。
由於傍晚五點開始營業,文子一邊忙著準備,一邊想著剛才的事。她感覺有了希望,心裏流過一股暖流。她並不是對自己的孩子偏心眼,但她一直就覺得再沒有孩子像她的孩子那樣認真老實的人,所以以前無論學校說他怎樣,她都能夠忍受。果然她沒有錯。原來和明是有不為人知的障礙,而並不是這孩子不好。
就在她抑製住自己興奮的心情,在廚房裏準備的時候,外麵傳來了救護車的警報聲,並且越來越近。
伸勝停住手裏的活,抬起臉說:“出了什麽事?好像就在附近。”
文子從店裏出來走到大街上,隻見一輛救護車從長壽庵前的馬路上向商業街的方向急馳而去。刺耳的警報聲即使完全與己無關,也令人感到一種不祥的感覺。
救護車開遠以後,文子正要回店裏,卻見和明正從前麵的胡同拐彎回來,臉上曬得與柿崎老師一般黑。而由美子也一樣曬得像個嬌小的、咖啡色的公主,與哥哥一邊一個勁地、飛快地說著什麽,一邊回家。文子突然湧起一股對孩子的愛,大聲地招呼道:“回來啦?”
兩個孩子看見了文子。由美子跑過來,而和明則放大嗓門,回答說:“我們回來啦。”這個時候,又傳來了警車的警報聲。
警車一邊閃著紅燈,一邊向著剛才的救護車一樣的方向急馳而去。和明和由美子停住腳步,睜大了眼睛。文子走到兩個孩子的身邊,一起目送著警車遠去。
“是商業街方向吧?”
和明說,臉上似乎有些不安,一副擔心的樣子。這種表情與伸勝剛才在廚房裏聽見救護車的警報聲越來越近,停住幹活,嘟噥說“好像就在附近”的時候的表情非常相似。誰受傷了呢?誰倒了呢?哪兒起火了?誰在求助呢?
這些是“大人”的反應。就像頭頂上某處遙遠的高空閃過猛禽的身影,領頭的大雁最先聽見其翅膀劃過天空的聲音一樣,“大人”會伸長脖子傾聽,看準敵人和危險在何方,並挺直脊梁保護軟弱的孩子和老人。
文子這時第一次發覺,這孩子身上有些地方比他的實際年齡老成得多。一般像和明這麽大的男孩子看見救護車、警車從街上急馳而去的時候,即使有些好奇,愛跟著起哄,也不會心裏感到不安的。即使他們追趕救護車、警車,想看看發生了什麽事,也不會駐足路旁,露出一副擔心的目光,目送警報燈遠去的。
實際上,文子考慮這些的時候,由美子說:“哥,去看警車吧。”
和明笑著搖搖頭說:“危險,不行的。”
“沒意思。”
文子並不是現在才想起來的,她以前常常覺得和明身上有些與眾不同的地方,每次她都給自己解釋說,這隻能表示和明比別人“差,遲鈍”,幾乎已經習慣了。
可今天不同了,因為聽了柿崎老師講的話,文子心裏已經在以前別人強加給她並已習慣了的和明的印象上添加了另一種光環。她這才發覺,以前單純解釋為“遲鈍,柔弱的孩子”而別人不屑一顧的地方正是他的“老成”之處。
父母糊塗,這麽一想,她心裏充滿了歉疚。她想,以前光在意老師說什麽了,而從未聽過孩子本身的想法。
“進屋吧,”文子說著牽起由美子的手,“兩個人都餓了吧?”
商業街發生的事傳到長壽庵的人耳朵裏是在當天晚上店鋪關門的時候。商業街上最大的“誠屋超市”的老板,同時又是區議會議員的高橋經理為此事直接來找伸勝。
伸勝和文子都對高橋經理的來訪感到非常意外。文子心想,今天這一天光碰著意外的事了。老實說他給他們帶來了麻煩,因為她本來想,店鋪關門以後,與伸勝兩個人把白天柿崎老師講的話跟和明慢慢地談一談的,今晚她壓根兒也不想讓外人來打擾。
“事情有些複雜,打電話不太方便,所以我想等你們店鋪關門以後再來也許比較合適。”
“啊,什麽事?”伸勝也有些困惑不解地問。
“其實呢,今天商業街上發生了一場糾紛。警車來了,你們聽見了嗎?”
“知道……”
“那件事真的讓我很頭疼,所以想跟你們談一談。可以坐下來嗎?”
關門後的店鋪安靜下來,高井夫婦和高橋經理隔著一張茶幾相對而坐。
雖然高橋經理隻比伸勝年長五歲,但頭頂已經禿得很幹淨。也許是因為性子急吧,他的頭上總是淌著汗,油光發亮。他的態度,看起來磊落大方,坦率正直,可總令人感到有些“下流”之嫌。但總歸人家是生意興隆的“誠屋超市”的經理,而且擔任區裏的議會議員現在也是第二任了,所以聲望大抵還是有的。
長壽庵在商業街的外麵,所以與商業街的活動並無直接的關係,但商業街的老板們有一個集會叫做“藍會”,他也加入了。高橋經理當過“藍會”的會長,而且現在實質上仍是他在負責管理。由於這種關係,伸勝當然與高橋經理見過麵,而且還一起參加過慰勞旅行,又在宴會上曾同席過。可是他與“藍會”還不至於密切到來跟他商量商業街上發生的事的那種程度,大家也還不至於依靠他。既然如此又是什麽事呢?
夫婦倆感覺有些不妙。
就在高井夫婦感到不安的時候,高橋經理一麵誇張地皺了皺眉頭,似乎表示其實他也不願意談這件事,一麵開始解釋道:
“藥店的栗橋先生,你們認識吧?商業街最北側的那個。”
“認識。”
“大概栗橋的兒子和你家兒子是同學吧?”
伸勝看了看文子的臉,好像要她確認似的。文子點了點頭。
“對,栗橋家的浩美和咱家的和明是好朋友,因為從小學的時候兩個人就在一起。”
“是這樣吧,因為那邊也這麽說。”
那邊指的是栗橋藥店吧?
“那麽我們就言歸正轉了。今天下午的糾紛就是栗橋的兒子引起來的。”
文子往前探了探身子,問:“是浩美幹的?他幹什麽了?”
高橋經理的表情好像吃著了什麽酸東西似的,說:“毆打顧客了。”
伸勝慢慢地抱起胳搏,長長地出了口氣。
“是不是浩美看櫃台了?”
“就是呀。老媽老爸都出去了。”
“那麽是一個人?”
“對呀,就在這個時候那個老太婆來了。”
“老太婆是誰?”
“你們家沒有受過害,所以不知道吧?你們聽說過那個掃帚星老太婆的事嗎?”
長壽庵誰都一無所知。
“不,其實呢,也許不該叫她老太婆的,但是我們太生氣了。這個老太太將近九十歲了,可是沒有一個照顧她的親人,獨自住在車站西側東京都經營的住宅裏麵。她呢,到我們這邊來買東西,可其實經常小偷小摸。”
“小偷小摸?”
“對呀。我想她本人並不是有意識地去偷,也許是因為癡呆傷心,變糊塗了。但真的很麻煩。在我們超市,有時順手牽羊,有時當場就把麵包、火腿什麽的隨便拆開來亂吃。牛奶、果汁之類的,也打開了就喝,實在沒法處理。你提醒她幾次,她也隻是發愣,一臉無辜的樣子。我們忍無可忍,發火了,她便害怕得驚叫起來或者號啕大哭,不知情的人看見了,以為我們在欺負一個軟弱無力的老太太,真拿她沒辦法。結果也隻好讓她拿著亂弄的商品,隻支付那部分賴不掉的商品的錢,即使這樣她也不給你支付全部的貨款。我們現在隻能忍氣吞聲。”
這麽一說,文子想起來,有一次聽見那家她買蔬菜的蔬菜店的老板娘說過這種事,記得好像聽說那家蔬菜店也受害過幾次。
文子說起這件事,經理大聲肯定說:“對!對!八百德吧?那一家當時鬧得沸沸揚揚的。是四月份吧?老太婆在店頭剝了桔子就吃,讓她付了錢再吃,她裝著沒聽見的樣子想要逃走。以前八百德已經遇到過幾次這種事,正憋著一肚子火呢,追上老太婆,一下子把她抓住了。結果老太婆一邊嘴裏胡言亂語,一邊在擺著蘿卜、胡蘿卜的門前尿起褲子來了。這件事鬧得人人皆知了。”
大概八百德損失不小。
“她盡是惹事,我們現金出納員主任說,那個老太婆壓根兒就不癡呆,隻是裝著癡呆的樣子,白吃白拿,所以氣勢洶洶地威脅她,我們都給你記著賬呢。”
“那今天栗橋那兒挨打的就是那位老太太嗎?”
聽文子這麽一問,高橋經理好像才想起來今天的正事,他使勁一拍手,說:
“正是。”一下子臉色又嚴肅起來。
“是四點左右的時候吧。栗橋藥店的旁邊有一家洋貨店,對吧?”
“村田開的。”
“對,對,村田服張店。”經理說得唾沫四濺,把“服裝店”說成了“服張店”。
“那位村田服裝店的老板娘聽見栗橋藥店裏什麽東西重重地倒地似的聲音,然後聽見什麽人在驚叫,便三步兩步趕忙跑過去。隻見那個老太太倒在地上,在嗚嗚地哭,頭上流著血,樣子很嚇人。商品的陳列架橫倒在地上,胃藥、膏藥什麽的撒了一地,栗橋家的兒子呢,臉色慘白地站在老太太的旁邊。”
村田服裝店的老板娘問栗橋浩美,究竟出了什麽事?可浩美沒有理睬,連看也不看她一眼,不顧一切地捏緊拳頭,要撲向倒在地上的老太婆。老太婆張開沒有牙齒的嘴巴,驚叫著從地上爬著逃了出去。
“村田的老板娘你們認識吧,很胖,塊頭特別大,眼看不妙,連忙用身體擋住,攔住栗橋家的小家夥。可小家夥還是氣勢洶洶地胡來,連村田的老板娘都差點被撞出去,她隻好大聲呼救。附近的人都跑來,與老板娘一起攔住小家夥,把老太太救起來了。栗橋的小家夥可能相當惱火吧,看著那些大人放走了老太太,抓住自己,又要打那些大人,結果對麵裝訂廠的老板挨了打。就在鬧得不可開交的這個時候有人報了警,叫了救護車。”
文子想起了栗橋藥店的浩美的樣子。雖說他是和明的朋友,小的時候由美子也經常和他一起玩,照理是一個活潑好學的好孩子,不會做出那麽魯莽的事。
“浩美現在怎麽樣了?”
高橋經理擺了擺那雙拘謹的大手,說:
“在家呢。雖說是警車也不能帶走才上初中的孩子呀。可是確實有人受了傷,所以警察也不能不管,詢問了半天情況。”
栗橋夫妻在警車來的時候回到家,母親大哭大鬧,又上演了一場好戲。
“警察要把浩美帶走的話,我就要死了什麽的,尋死覓活的。他們就跑到我這裏來商量,讓我設法把這件事平息下來,想辦法了結這件事。我想呢,孩子嘛,訓斥一頓,負擔老太太的醫療費也就行了。這樣老板娘也不會多說什麽的吧。讓我說的話,對於商業街來講,我倒想要求政府對那位老太太想個處理的辦法。”
“那是。……”
但這件事與長壽庵有什麽瓜葛呢?文子的臉上和伸勝的臉上都一臉疑惑。高橋經理點了點頭,用手很快地摸了摸禿頭。
“那麽,情況就是這樣。”說完,眼睛看了看高井夫婦的臉。
“警車走了以後,我們也被叫到了栗橋藥店。那個小家夥叫什麽來著?”
“浩美。”
“對,對,是浩美。我們跟小家夥詢問了一下情況。今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當然,因為對方是那個老太婆,所以我們也沒有劈頭蓋臉地訓斥浩美。我跟他講,你的心情,我們完全能夠理解。”
他說,栗橋浩美一開始什麽也不說,像個石頭似的一聲不吭,眼睛瞪著地上。
“他太固執了,我也有點上火了。我跟他說要講道理,不能使用暴力。這麽一說,那個小家夥,啊不,浩美說,不是我打的。”
“可你想要打的時候,被攔住了,對不?”
“可我說的是,一開始動手打的不是我。”
文子慢慢地眨眨眼睛,盯著經理的臉。
“您是說,另外有別人在一起的嗎?”
文子問了以後,經理停頓了一下才點了點頭:“是這樣。”
文子這時才恍然大悟,後麵的話不說也可想而知了。
經理似乎有些歉意地摸著禿頭,說:“聽說那正是你家的兒子。他說,高井到他家來玩,兩個人一起站櫃台,於是高井就打了那個老太太,打完了就逃走了。後來他也很吃驚,吵鬧起來,事情發生以後他感到莫明其妙,心裏直害怕就亂來了。現在隻是一個勁地道歉,耷拉著個腦袋。”
文子一時說不出話來,徒然地用指尖在空中比劃著。一直沉默不語的伸勝輕聲開口說:
“我們孩子今天下午去遊泳池了。”
“就是。”這時響起了另一個聲音。是孩子的聲音。文子急忙回頭,看見廚房裏麵由美子和和明正躲在一根柱子後麵。
“我們去遊泳池了,”由美子重複道,雙眼瞪得圓圓的。
好像他們兩個人在偷聽大人的話。也許他們知道高橋經理的來訪與白天的警車有關,就像所有孩子一樣心裏感到好奇吧?
由美子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睜大著眼睛,而從文子來看,和明明顯有些害怕。那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因為剛剛聽說他的朋友向大人偷偷告狀,自己今天在根本沒在的地方做了壓根兒沒幹的事。
伸勝這時少有地搶在文子前麵開了口,訓斥了孩子們:“別躲在那種地方,出來!”
“呀,你們好,突然打擾你們,對不起啦。”高橋經理也滿臉堆笑地說。他的視線盯在和明的臉上。
而被盯視的和明則似乎不安地緩慢地轉動眼珠,有些手足無措的樣子,但他的眼睛遇到文子的眼睛,便默默地有些厭煩地搖了搖頭,大概就是表示,我今天根本沒有去過栗橋藥店,我也沒有做過什麽壞事。
這一點文子也非常明白。正因為如此,盡管文子內心裏有些可憐膽戰心驚的和明,但有一個短暫的瞬間還是感到著急。既然什麽壞事也沒有做,就該態度更幹脆一些,為何那麽懦弱呢?
“到這邊來。”文子招呼道。高橋經理看了看她,臉上的表情似乎在說,這樣不合適。但文子並不想避開和明繼續談下去。
“到這兒坐下來。剛才的話都聽見了吧?”
文子問道,和明提心吊膽地低著頭。由美子輕快地往椅子上一坐,滿不在乎地答了聲“嗯”,並且非常擔心地看了看周圍的大人。
“栗橋說和明打了老太太,是真的嗎?”
文子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她知道,對由美子來說,栗橋浩美不隻是“哥哥的同學”。雖說現在不了,但和明和栗橋浩美上小學的時候,由美子也一直跟著他們,所以並不隻是和明和栗橋浩美是童年的朋友,而是他們三個人是竹馬之交。而且以前小時候由美子對什麽事都幹得很出色的栗橋浩美比有些遲鈍的哥哥還要親近。
也許這種依戀現在仍留在心裏吧,由美子歪著臉,似乎感到非常不可思議,困惑不解的樣子,自言自語地說:
“栗橋為什麽會打客人呢?而且為什麽會說是哥哥幹的呢?”
高橋經理打斷她說:“還未必是栗橋幹的呢。”
由美子馬上回敬道:“是嗎?可我哥也不會幹的呀。我哥和我今天都沒有見著栗橋。上午我們在做作業,兩點鍾店鋪關門以後,我們去了遊泳池。”
“是嗎?你說的遊泳池是學校的遊泳池嗎?”
“不,區裏的遊泳池,若葉鎮的。”
“是嗎?那麽是坐汽車去的吧?是這樣?”
高橋一邊隨著由美子的調子點點頭,一邊仔細地觀察著和明的樣子。栗橋浩美是如何說服高橋經理的不得而知,但有一點很明顯,那就是經理並非隻是想把他的話傳給和明家,而是隱藏著疑心來的。
“這樣的話,是栗橋誤會了吧,你覺得怎樣?叫什麽來著?”
“和明。女兒叫由美子。”文子說。
“是嗎?叫和明呀,”高橋經理對著和明笑容滿麵地說,“你怎麽想呢?”
和明寬下巴的臉頰微微顫抖著,垂著頭。經理似乎想要觀察他的臉,他卻仿佛要逃避似的,把頭埋得更低了。文子實在看不下去了,開口說:
“對不起,和明有些認生。”
“啊!上初中二年級了,而且做生意人家的孩子,這可少見。”
高橋經理好像對和明沒有什麽好印象。文子捏了一把汗,心想這種活動、外向的人與反應遲鈍、表達不清的孩子肯定不會投緣,尤其是這孩子是男孩子,更是這樣。
“在遊泳池見著哪位其他朋友了嗎?”
由美子回答說:“我遇著了。”
“遇著誰了?”
“小能。田中實。一個班的。”
“是由美子與哥哥在一起的時候見著的嗎?”
“不,因為當時哥哥在大人的遊泳池,我們在孩子的遊泳池。”
高橋經理斜眼瞥了一下和明,這時和明看著地下。
“是嗎?和明是在大人的遊泳池?”
“是啊,因為哥哥遊得比我好。哥哥今天還教我仰泳了呢。是吧,哥?”
和明聽了妹妹的問話,半天才慢吞吞地點了點頭,眼睛仍然看著下麵。
“所以,栗橋真奇怪,我們今天根本就沒見著他。”
“由美子,別說了,”伸勝說,然後不無氣惱地說,“本來我就知道,栗橋的孩子胡說八道。”
高橋經理看了看伸勝的臉色,曖昧地笑笑說:
“高井,你先別發火。”
“我並沒有發火。”
“因為人家既然委托我處理這件事,我就得把事情搞清楚。有關人員的意見都得逐個地聽一聽。”
“那位挨打受傷的老太太說什麽呢?”文子問。
“問她,不是最清楚不過的嗎?挨誰打的,老太太應該知道吧,因為她是當事人。”
經理誇張地搖搖手,說:“不行,因為老太太有癡呆症。”
“那不問問看,哪裏知道呢?”
“問了,可她啥也不懂。光會哇哇地說些莫明其妙的話。”
然後,用強迫命令式的口吻補充道:“所以我不是才這麽辛苦地跑到這裏來了嗎?”
“那交給警察好了。”文子也怒火填膺地衝他說道。於是高橋經理誇張地瞪大眼睛說:
“你說得輕巧,這是哪裏的話?讓警察來管的話,不就影響整個商業街的形象了嗎?”
文子忍不住笑了出來。“什麽形象呀,太誇張了吧?又不是什麽百貨商場。”
反正警車來了,事情已經鬧得附近都知道了。事到如今即使隱瞞也沒用。硬要息事寧人的原因並不在商業街,隻是在栗橋藥店和浩美身上罷了。
“啊,無論是哪一個,反正是孩子幹的事。我想息事寧人沒什麽大不了的。讓我來處理好了。”
長壽庵的人誰也沒有委托,高橋經理卻擅自承包了,說完一拍膝蓋站起身來說:“那,就這樣。”
什麽叫“就這樣”?“無論是哪一方”到底是哪一個和哪一個?這件事本來就莫明其妙,加上這些令人生氣的話,文子反而一時語塞,眼看著高橋拂袖而去,她也沒有說出送客的話。
不僅是文子,全家人誰也沒有跟經理說客套話。伸勝默默地抱著粗壯的肩膀,咧著嘴。由美子也略微地噘著嘴巴,不安地環視著大家的臉。和明仍然看著下麵。店裏沒有了客人,隻有一家四口,為什麽會這麽壓抑呢,文子對此也感到很生氣。為什麽我們要這麽壓抑呢?今天晚上本來應該談一談對家裏,對和明來說,都很重要的話,可為什麽卻弄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突然,抱著肩膀、坐得定住了似地伸勝招呼道:“和明。”
垂著頭的和明戰戰兢兢地抬起臉,慌慌張張地眨眨眼睛,仰視著父親。
伸勝與兒子雙目對視,然後緩慢地粗聲問道:“你是不是跟栗橋吵架了?”
和明睜大眼睛,微微張著口,用力搖了搖頭。
“好好回答我!”
和明驚慌失措地看著文子。母親沒有給他解圍,一言不發地盯著兒子,隻是用眼神說:“跟爸爸好好說。”
和明憋了半天,才回答道:“沒,沒有吵架。”
“那你和栗橋是朋友吧?”
和明搖了搖頭,然後好像慌忙重新想了想,補充道:“對,朋友。”
“到底是不是?”
和明的神色非常張皇失措的樣子,就好像大人聽見孩子問“真的有神仙嗎”、“人死了去哪裏呢”的時候浮現的那種表情,似乎在說“其實我也不大知道,但又不好不裝出一副知道的樣子,也許隻是用話說不清楚,其實可能還是知道的,但我自己也不大明白”。
過了片刻,和明仍然一副張皇失措的樣子,回答:“朋友,我覺得是。”
伸勝放下肩膀,將那雙硬邦邦的卻白得嚇人的大手重新放在兩膝上,歎了口氣。
“那樣的話,栗橋為什麽會把一件你沒做的事賴到你頭上呢?”
“就是奇怪嘛,”由美子插嘴說,“這件事就是奇怪,太荒唐了。”
“你別說話!”
由美子繃著臉閉上嘴。
“和明,你今天是為了教由美子學仰泳,一起去的區裏的遊泳池,對吧?”
和明點點頭說:“是,去了。”
“沒有去栗橋藥店,對吧?”
“沒去。”
“也沒有見著浩美,對吧?”
“沒有。”
“那麽,不會打去藥店的老太太了,對吧?”
和明用力地點點頭,然後第一次挺直身子,抬起頭來,答道:“我沒有打老太太。”
伸勝也用力點了點頭,深深地吐出一口氣,說:“爸爸也覺得,你不會做那種事,而且今天更不會做那種事。也就是說呢,栗橋在撒謊。可為什麽你的朋友會撒謊冤枉你呢?這句話的意思你明白吧?”
和明正在猶豫的時候,由美子飛快地插嘴說:“栗橋不會撒慌。”
“由美子!”文子責備道。可由美子氣鼓鼓地看了看父親,又看了看哥哥,說:
“栗橋不是撒謊的人。”
伸勝沒有生氣,也沒有露出可怕的臉色,而是微笑了一下,問由美子:“可聽了剛才的話,隻能認為栗橋在撒謊。由美子對這件事怎麽看呢?或者你覺得不是栗橋而是哥哥在撒謊?”
由美子好像心裏很焦急似地吧嗒吧嗒碰著腳:“我沒有這麽說呀。哥哥跟由美子一起去的遊泳池嘛。一起回來的時候,正好看見警車從我家前麵向著商業街方向開過去了。”
“那麽,哥哥說的是真話。栗橋就是在撒謊。”
“不對。”
“什麽不對。”
“栗橋不是撒謊的那種人。所以我不是一開始就說這件事蹊蹺嘛。”
“什麽蹊蹺呢?”
“這件事蹊蹺。栗橋不該說出那樣的話,而且首先他不會毆打老人的,所以這件事從頭到尾都莫明其妙。”
由美子拚命地努力為栗橋辯解,而文子則在一旁看著和明的表情。妹妹說栗橋不是撒謊的那種人的瞬間,和明驚訝地睜大眼睛,瞥了一眼由美子。當時看上去好像他的內心深處什麽東西驟然枯萎了。終究雖然和明個頭挺大,而且略微有點肥胖,但他身體裏的靈魂還非常幼小,隻不過是在他那高高大大的身體這個“巢”裏縮著翅膀的小鳥罷了。文子覺得,聽見由美子袒護栗橋浩美的話以後,那個小鳥變得更小了,似乎想要躲進巢的深處。
“由美子呢,覺得栗橋是一個好人,”由美子對著父親熱烈地辯解說,“說是打了老太太,真的有這種事嗎?我總覺得有點怪。由美子覺得蹊蹺就在這個地方。”
由美子跟高橋經理說話的時候,一直說“我”,堅持自己的主張,而跟父母說話的時候卻好像撒嬌似的,開始稱自己“由美子”。盡管如此,她無疑還是在認真地提出自己的看法。
這時,文子似乎恍然大悟,注意到是不是正因為由美子喜歡和相信青梅竹馬的栗橋浩美,所以和明不好說什麽,一直保持著沉默呢?
剛才伸勝問他“栗橋是你的朋友嗎”的時候,和明起初搖了搖頭,但之後又慌忙補充說“對,朋友”。也許那也是考慮到由美子的心情才那麽說的。和明和栗橋之間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一言難盡的、別扭的事呢?或許他們並不是大人所想的那種“朋友”,可能有什麽歪曲的地方,否則為什麽栗橋要冤枉和明呢?
坐在拚命袒護栗橋浩美的由美子旁邊,眼看著和明笨拙地、一言不發地低著頭,一種憐愛之情襲上文子的心頭。她想起今晚本來一家人並不是想要談這件事的。
“由美子,別說了,”文子打斷了由美子的話,“你睡覺吧。”
“可是媽——”
“睡覺去!”
由美子求助似地看著父親的臉,但伸勝緊緊地抱著粗壯的肩膀,一副可怕的表情,瞪著地上。由美子隻好似乎不滿地站起身來。
隻剩下三個人,文子便開始談起今天柿崎老師家訪的事,而且把和明可能有視覺障礙的事告訴了他。和明起初垂著頭,但慢慢地抬起臉,張著大嘴,熱心地聽著母親的話,遇著聽不懂的地方便提出反問。
“那就是說,並不是我不好?”那種表情就好像揭開了魔術的秘密似的。
文子說,詳細的情況明天再談。說完後和明去睡覺,文子便去洗澡了。獨自一個人的時候,文子不知道為什麽禁不住哭起來,無論如何也控製不住自己。她不喜歡看見自己哭泣,所以眼睛離開浴室的鏡子,胡亂地把水潑濺在自己的臉上。
在由美子的記憶中,在自己被趕出談話的地方以後,過了一個多小時哥哥才上樓來。隻有自己被排斥,她感到很沒趣,所以好幾次走到樓梯中間豎著耳朵想聽聽他們在談什麽事,但隻能聽到母親嘰嘰咕咕的聲音,不知道談話的內容。
“我也不是孩子了。而且比起無論什麽時候都慢慢吞吞、呆頭呆腦的哥哥來,什麽事我都比他明白得多。”
由美子對哥哥和明有著一種複雜的感情,那種感情由美子還不能表達出來,按她的理解能力自己也很難把握和認識。
和明是一個不行的哥哥,任何時候都是那麽笨,那麽蠢,那麽令人泄氣,緊要關頭注定似的會失敗。不知多少次,她一直想,這樣的哥哥還不如沒有的好。如果有人問她,我們不會怪你的,你老實說,你喜歡你哥嗎?她可能會毫不猶豫地回答“不喜歡”,而且也許還會說:“沒這個哥才爽呢。”
但是這真是她實際的想法嗎?
幼小的由美子還搞不懂。這樣讓人焦急的哥哥,在業餘棒球比賽中,擊球從來不中,跑得慢吞吞的,仍然被壘絆倒了,引得不光對手一邊的觀眾,連自己一邊的觀眾也都哄然大笑,而且明明自己挨人嘲笑,卻一副遲鈍的表情,一邊摸摸頭,一邊和別人一起笑起來。然而如果真的頂討厭這樣的一位哥哥的話,為什麽每當看見哥哥獨自對著書桌做作業的背影的時候,總會感到難過呢?而且看到哥哥給顧客找錯了錢,挨罵的時候,她總會生那位顧客的氣呢?
為何不能打心眼裏瞧不起哥哥呢?
對了,問題就是這個。明明覺得不如沒有的好,可為什麽像今天這樣,人家賴哥哥幹了壓根兒沒幹的事的時候,會生氣呢?也許心裏還是放不下哥哥的事吧?
由美子難以入睡,便穿著睡衣坐到書桌前開始寫日記。她把漫無頭緒的心情順其自然地胡亂寫在日記上,過了一會兒便聽見上樓梯的腳步聲。她急忙打開門,正好看見了和明。
“哥,怎樣?”由美子冷淡地問,“栗橋的事怎樣啦?”
和明抬起發紅的臉看著由美子,那雙小眼睛好像大象似地眨巴著,毫無睡意的樣子。
“由美子,他們說你哥眼睛有毛病,”和明用異常急切地口氣說,“說眼睛有毛病。”
“什麽呀?!我沒問這個。哥哥和栗橋的事……”
“說是眼睛有毛病。”和明重複地嘟囔了一句,進了自己的房間。
“傻瓜!”由美子罵了一句,伸頭看了看樓梯下麵,心想是不是再下樓,把自己的意見告訴父母。
正在猶豫不決的時候,樓下的燈熄滅了,隻聽見浴室那扇開關不嚴的拉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由美子失望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此後一星期內,就一直沒有聽說有關栗橋藥店發生的事件和栗橋浩美從那以後怎麽樣了的消息,由美子整天如坐針氈。藥店關著門,不知道是浩美不在家,還是在家閉門不出,反正連影子也見不著。
高橋經理也不來告訴事件的進展,長壽庵仍然照常營業,由美子不得已又回到以往一樣的暑假生活中。她想了解事件的情況,又擔心栗橋浩美,還想知道為什麽那個栗橋要栽贓哥哥。然後誰都一副與己無關的樣子。每當母親問她“去遊泳嗎?”,或者父親問她“吃冰淇淋嗎”,她恨不能大喊一聲“人家有心情嗎”。
另一方麵,和明卻很忙碌,似乎每天都去學校——不是遊泳部訓練的日子也照樣——回來的時候總是興高采烈的樣子。還有的時候柿崎老師打來電話,都是文子先接電話,再交給和明,然後電話又回到文子手裏,沒完沒了地交談。
“是嗎。檢查……”
“啊,研究室放暑假……”
“是,那真是太感謝了。和明也似乎很高興,好像得救了一樣……”
電話裏都說些令人費解的話。
其實這件事也引起了由美子一種難以理解的不滿。父母和哥哥誰也不跟她仔細地解釋。
“哥,眼睛不好,到底是怎麽回事?”
由美子問和明的時候,和明解釋得汗流浹背,但仍然不得要領,絲毫也說不明白。“你說一隻眼睛看不見,可是什麽意思呢?那樣說,純粹撒謊!你想,給你蒙上一隻眼睛不是也照樣走路嗎?”
沒辦法,跑去問母親,母親也不直截了當地給她解釋。
“其實呢,這件事比較難,你媽也弄不大明白。”文子說,隻是那張臉很快活,讓人感覺好像在充分享受什麽似的,充滿了希望。
“事情含含糊糊的,我不想告訴你。在弄清楚到底怎麽回事之前,我先不說給你聽。不過,這不是一件壞事,對哥哥來說是一件極好的事。”
伸勝一如既往,仍然隻是說:“問你媽去。”似乎問什麽,都是對牛彈琴。
由美子對此非常不滿,以前從來也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三個人玩捉人遊戲,成員一向是父母和由美子三個人。這三個人一直在擔心和明學習不好、行動遲鈍、被朋友看不起,商量怎麽辦。
她不能容忍父母和和明三個人玩捉人遊戲,首先他們在商量什麽事呢?“對哥哥來說極好的事”又是什麽事呢?
一整天由美子都在家裏發牢騷、發脾氣、說任性的話,結果讓父母訓斥了一頓,心情就越發別扭了。
那天,對,就是藥店事件以後第一次看見栗橋浩美是在8月15日,當時正逢盂蘭盆節。長壽庵也13日、14日、15日連休三天,前兩天一家人去大洗海岸玩了一趟,並住了一個晚上。最後一天大家放鬆一下,伸勝曾說“明天開始又要忙了,今天睡個午覺”,一早起就無所事事。文子去買東西,和明也上午就出去了,說到朋友家做作業。
由美子心情非常鬱悶,既沒有心情找朋友玩,也不想跟父親呆在家裏。其實在全家去旅行的大洗海岸也因為一件瑣碎的事跟和明找碴,終於在回家的電車裏被伸勝狠狠訓斥了一頓。
由美子關係好的朋友都不在家,有些全家回家鄉去了,有些旅行去了。這個時候這麽沒精打采的,更沒有心思找那些不太親近的朋友玩了。
思來想去,最終決定還是騎自行車去圖書館。那裏有空調,涼快,而且暑假裏書架閱讀角和閱覽室都擠滿了人,但現在應該空空蕩蕩的了吧。
不出所料,圖書館的存車棚裏隻停放著平時十分之一的自行車。由美子提著裝有作業習題和鉛筆盒的學習袋,輕手輕腳地走進圖書館。平常擠滿看雜誌、看報的大人的大廳也空蕩蕩的,鬆軟的沙發座位都空著。由美子跑過去,坐在那裏。
由美子在那裏看了一會兒電影雜誌,翻了翻有些恐怖卻似乎蠻有趣的偵探小說。她脫了鞋把腳放在沙發上,圖書館的管理員也沒有走來責備,氣氛很輕鬆悠閑。就在由美子閱讀第二本電影雜誌的最新動畫片那一頁的時候,隻聽“呯”的一聲,嚇得她跳了起來。
她吃驚地抬起眼睛。圖書館的管理員也從櫃台探出了身子。他們都朝閱覽室的門看,所以由美子也望向那邊。
那裏有一個人正是栗橋浩美。
他站在閱覽室門前,並不是他一個人,而是與一位跟他身量差不多的、她不認識的少年在一起。而且從狀況來看,剛才那麽大的聲音好像就是栗橋浩美或者他的同伴猛地關門的時候發出的。
櫃台最邊上的男管理員向著兩個少年說:“你們兩個關門安靜一點。”
由美子以為栗橋浩美他們理所當然會說聲“對不起”或者“抱歉”,但兩個人對管理員的話毫不理睬,徑直向書架閱讀角走過去。
櫃台的男管理員做了一個苦相,與旁邊的女管理員小聲說了幾句什麽之後,又往閱覽室的門瞪了一眼,回去繼續自己的工作。
由美子坐在大廳沙發中,看得目瞪口呆,心裏怦怦亂跳。她還是第一次看到栗橋浩美那樣的態度。
確實由美子對上初中以後的栗橋浩美不甚了解,但是以前一起玩的時候,她可是對他什麽都熟悉的。溫柔、聰明、體育好,而且長著一雙漂亮的雙眼皮的大眼睛,令由美子這樣的女孩子異常羨慕。連她的母親都誇獎說:“栗橋長大了,會很英俊的。”
由美子穿上木涼鞋,向著書架閱讀角走過去。隻見這裏也稀稀拉拉的坐著幾個人,顯得空空蕩蕩的。她不用找,便馬上發現了栗橋浩美和另一位少年。
兩個人背對著由美子,站在書架閱讀角的頂裏麵。由美子看了看掛在書架上的號碼牌和分領域的目錄,他們站的書架是“法律”書架。
栗橋浩美正在看另一位少年手裏拿著打開的、像辭典一樣厚的書。那本書似乎很難讀得懂,但兩個人卻在蔫不唧地笑著。由美子停住了腳步,不知道是不是可以靠近他們,怎麽靠近他們才是。
這時候,栗橋浩美的同伴似乎有了警惕,忽然抬起了頭,那雙眼睛看見了由美子。他小聲跟栗橋浩美說了句什麽,於是栗橋浩美也從那本辭典一般的書上抬起眼睛,發現了由美子。
由美子驚呆了,感覺自己一下子變得麵紅耳赤。兩個人好久沒有見麵了,是否該先向他問好呢?
兩個少年在書架前麵很快地商量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栗橋浩美便向由美子走近了一步。
“不是由美子嗎?和明也一起來了吧?”
栗橋浩美的聲音聽起來遠比由美子記憶中的聲音老成,就好像大人一樣。
由美子急忙搖了搖頭。
“咦?少見呢。因為和明一個人的話哪兒也去不了,總要跟著個妹妹的哩。”
栗橋浩美這句話並不是對由美子,而是對他的同伴說的,帶著輕蔑的口氣,明顯不懷好意。“你好!”由美子低頭向他問好後,便想離開圖書館。她突然想要逃出去了,她不喜歡這樣的氣氛、這樣的栗橋浩美。
“等等哪,由美!”栗橋浩美叫住由美子,說,“和明在幹什麽?”
由美子戰戰兢兢地回過頭來。栗橋浩美正要離開“法律”的書架,向著由美子走過來。
“他背叛我,在幹什麽勾當,哎?”
栗橋浩美的同伴在他的旁邊一邊嗤笑,一邊將手上拿的辭典一樣的大書“啪”的一聲合上。
由美子往四周看了看,但開架式的書架之間她的左右和身後連個人影也見不著。本來這個“法律”、旁邊的“化學”、後麵的“人文·社會”附近的書架總是沒人光顧的。
栗橋浩美魯莽地向由美子走過來。由於地上鋪著地毯——雖然一些粗魯的人把它弄得有些地方褪色了,有些地方破了,但還完全能用——沒有一點腳步聲。他無聲無息地、好像從書架之間擠過去一樣,走到由美子身邊。這個瞬間,由美子幾乎突然產生了一種荒唐的妄想,一種大人看來會一笑了之的奇怪錯覺。
栗橋已經死了。肯定是這樣。現在眼前看見的是栗橋的幽靈,所以才沒有腳步聲,所以才臉色這樣可怕,我害怕得要命。不然為什麽我會害怕栗橋呢?
栗橋浩美的幽靈俯視著由美子,擋住了她的去路,然後揪住她夏服連衣裙的領口用力扭上去。
“和明在幹什麽勾當,那個遲鈍的胖小子?哎?回答我!”
栗橋浩美比由美子要高大約30厘米,所以被他這樣往上提著,領口勒得由美子喘不過氣來,由美子連聲音都喊不出來了。由美子為了鬆口氣,能夠呼吸得輕鬆一些,使勁地蹺起腳來。在她雙腳亂蹬的時候,一隻木涼鞋掉了,因此身體更加失去了平衡,脖子勒得更緊了。
“哥,哥——”由美子終於說出話來。這並非要回答栗橋浩美的問題,而是極端恐怖和難受,情不自禁地順口說出的話。
“哥?”
栗橋浩美搖晃著由美子的身體。由美子的後腦勺“呯”地一聲,沉重地撞在了書架的鋼架上。
“哥哥怎麽啦?低能兒,卻敢不聽我的,臭美!我絕饒不了他!你跟和明說,就說我這麽說的,聽見了嗎?”
一邊說,一邊又用力搖晃由美子的頭,往書架上撞去。由美子不由得閉上了雙眼。這一次發出的聲音更大,眼睛裏迸出了火花。
由美子睜開眼睛,眼淚奪眶而出。她的嘴唇顫抖著,眼淚順著臉流下來,流到了嘴邊。
這時,從通道方向傳來了一聲尖厲的責問:
“你們在幹什麽?”
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栗橋浩美一下子鬆開抓住領口的手,一把將由美子推開。那雙眼睛已經不再盯著由美子,而是看著傳來聲音的方向。淚水模糊的由美子眼睛裏看見了栗橋浩美的側臉,轉眼間就不見了。他逃出去了,書本“啪”地掉在鋪著地毯的地上。
“喂,你等等!”
女人的聲音叫喊道,但並不像要追趕逃出去的栗橋浩美,而是馬上走向了由美子。
“沒事兒嗎?”
由美子抬起眼睛,看見剛才坐在櫃台後麵的女管理員的臉。由美子本想回答“沒事”,但嘴唇哆嗦得說不出話。
栗橋浩美和那位看似他朋友的另一個男孩子早已沒了蹤影。
“那兩個男孩子威脅你了嗎?搶你的錢了嗎?”
由美子搖了搖頭,然後終於說出話來:“沒,沒有。”
“他們是初中生吧?你不認識他們嗎?”
其實並非如此,但由美子還是點了點頭。女管理員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由美子哭哭啼啼的臉之後,便浮現出了大人勸解吵架孩子的時候那種表情——對方不好,但你也不對。本來吵架本身就是不好。
“沒受傷嗎?沒有什麽地方疼嗎?”
“沒有。”
其實頭一跳一跳地疼,但由美子又撒了一句謊。因為從那個女人的口氣和表情來看,她的言外之意是,“受傷了的話,我可討厭”。
“你還是小學生吧?一個人來的圖書館嗎?我想還是回家的好。”
“是,我回家。”
由美子點了點低著的頭。
剛才掉了的那隻木涼鞋恐怕是栗橋浩美逃出去的時候踢飛的吧,滾落到了他們最初站立的“法律”書架下麵。它的旁邊封底朝上掉著一本辭典一樣厚的書。
女管理員也注意到了,她彎腰撿起由美子的木涼鞋,送到她的腳下,並說了聲:
“謝謝!”
然後,她撿起那本辭典一樣的書,查了一下背麵的標題和藏書號,把那本書塞進了“法律”書架第五層的最邊上,便走回了櫃台。
由美子心髒仍在怦怦亂跳,膝蓋也在發抖。為了振作一下自己,她試著做了一次深呼吸,但那個氣息也好像害怕似地發出微弱的聲音。
為了消除臉上的淚痕,她咯哧咯哧地擦了擦臉。她不願意回到家,讓家裏人看出她在圖書館哭的事。因為如果他們問起為什麽哭了的話,她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上一次那樣,那樣地拚命袒護栗橋,今天卻說他的壞話,這不是太奇怪了嗎?她覺得那樣做不對。不,即使對,父母大概也不會這麽想的。也許他們隻覺得由美子在胡說八道。
在圖書館廁所裏洗了臉再回去吧,由美子這樣想,便邁了步子。頭很疼,疼得眼淚又要流出來了。
從那個地方走開兩三步,她好像要再確認一次已經逃脫了可怕的事,忍不住又回頭望了一眼“法律”書架。她凝視著,於是看見了剛才女管理員撿起整理的那本書、栗橋浩美的那位朋友手上拿著的、像辭典一樣厚的那本書,正放在書架裏,書背朝著她。是什麽書呢?
她讀了讀標題,是“六法全書”。
幸好,白天哭的事和害怕的事隱瞞過了父母尖銳的眼睛。晚飯的時候父母也興致勃勃,熱烈地談論著昨天玩得有意思,明年要住兩宿、三宿去海水浴之類的話。尤其是母親文子這段時間一直——柿崎老師來訪以後——似乎很愉快的樣子,臉色很明朗,就像少了一件操心的事一樣,這一點看起來甚至有點忘乎所以了,所以由美子心想即使自己樣子不正常,她也幾乎不會覺察到的。
回家以後偷偷檢查的時候,頭的後麵有一個地方用手指一碰疼得讓她跳了起來。她還覺得那地方腫了。整個頭都很沉重,雖然傷在後頭部,但有的時候一直到鬢角都一跳一跳地疼。
即使如此,由美子對父母什麽也沒有說。如果他們發覺了,就辯解說“騎自行車摔的”,或者“看旁邊的時候頭撞在了電線杆上”,不過她不知道能不能蒙混過去。如果在辯解的時候傷心得哭起來的話,父母也許會覺得奇怪的吧。
然而她甚至害怕說出是栗橋浩美傷害了她。一旦說出口,那就成了真的了。栗橋怎麽能成為那個樣子呢?隻要由美子默默忘記這件事,它便會像沒有發生過一樣。
晚上八點以後,由美子正在自己的房間發呆,聽見文子招呼她去洗澡的聲音。
“現在哥哥洗完了,快點!”
“我今天不洗澡了。”
“說什麽?不是渾身是汗嗎?不能不洗澡!隻是衝個淋浴也行。”
由美子慢吞吞地站起身來,用手摸了頭的後麵。剛碰到腫起的地方,便跳疼了一下。她想,能洗澡嗎?洗了澡也許頭會疼得更厲害。
正在猶豫的時候,樓下又傳來了文子催促的聲音。雖說放假了大家應該放鬆才是,但她的母親本性是個嚴厲的人,無緣無故地磨磨蹭蹭不聽話,她馬上就會大發雷霆。沒辦法,由美子走出了房間。
她聽見往上爬樓梯的聲音。是和明。他頭上蒙著浴巾,打開半袖睡衣的前麵扇著。昨天一天又曬得更黑了,走進樓梯和走廊的暗處,便好像隻看見他的一排牙齒了。
由美子想一言不發地把哥哥讓過去,但是和明上完樓梯後站住了,略微歪著頭看著由美子。
“躲開呀,”由美子說,“我要去洗澡。”
和明沒有動。他好像很困惑的樣子,嘴巴咕噥半天,才終於說出話來:“由美子,你今天哭了吧?”
由美子緊張地抬起頭。
“從圖書館回家的路上哭了嗎?”
“你憑什麽這麽說呀?”由美子噘起嘴來說,“你是不是傻瓜呀,哥?”
但這一次和明沒有被妹妹問住。
“可我看見了,就在圖書館前麵那條路上的信號燈那兒。你摸著頭後麵,抽抽嗒嗒地哭。”
由美子吃驚地問:“哥,你在嗎?”
“對呀,因為秦野的公寓就在圖書館那邊。”
秦野就是和明今天去一起玩的朋友。
“是不是與人家吵架,頭挨人家打了?看著挺疼的。跟媽好好說一說,讓媽上點藥。”
由美子完全慌了神,什麽也說不出來。確實頭的傷很疼,而且過了這麽久疼痛絲毫也沒有消失,所以她正在擔心呢。
她的頭腦裏一下子冒出了許多話,你管不著啦,人家的事你別隨便看啦。還有一個方法,就是毫不理睬地走過去。還想罵他,哥哥傻瓜廢物,我最討厭了。
可是嘴裏說出來的話卻與腦子裏所有的想法、辯解、謾罵、瞎編亂造都不一樣。
“哥,”由美子問道,“你背叛栗橋了?哥,你對栗橋幹了什麽事?栗橋可生氣可生氣的了。”
“所以,我才挨打的。”說到這裏眼淚又止不住唰唰地流了下來。
結果那天晚上由美子沒有洗澡,因為和明把由美子帶到了樓下,招呼父母說:
“有件事要商量一下。”
他這樣好好地領著妹妹,這在高井家還是前所未有的事。由美子與白天遇著栗橋浩美的時候一樣覺得很吃驚。後來想起來,由美子也理解這是因為哥哥得知長期以來一直折磨自己的自卑感有可能元凶是視覺障礙之後,在短暫的時間內便建立了自信,但無論如何當時還什麽也不明白,因此她甚至懷疑這個哥哥是長相跟哥哥一樣的生化電子人。天哪,栗橋浩美的幽靈和高井和明的生化電子人!
由美子想到了害怕的事情,便又抽抽搭搭地哭泣起來。和明好像由美子的代言人一樣,拚命地解釋白天發生的事。父母吃驚地瞪著眼睛,聽完他的話,便問了由美子剛剛向哥哥提出的同一個問題:
“栗橋說的你背叛了他,是怎麽回事?”
和明一下子有點語塞,眨巴著那雙小眼睛,鼻子下麵滲出了汗珠。盡管他感覺脫胎換骨了一樣,但不善自我表達、不善言辭方麵與以往仍然沒有變化。
他現在牽著蒙住雙眼的人的手,領著那雙手,讓他撫摸眼前形狀複雜的東西,猜這個形狀複雜的東西是什麽。如果不按正確的順序,領向正確的方向,就得不到正確的答案,所以他感到很緊張。為什麽呢?因為和明自己比其他任何人都更確切地需要這個答案,因為他一個人無法解開這個謎,因為他不知道這個“形狀複雜的東西”到底是什麽。
“這個……”和明開口說。他好像在尋找需要的詞,舌頭在嘴裏卷了片刻以後才說:
“我呢,瞧,很笨,所以……”
“你不笨!”文子馬上打斷他說。
“是,是,我知道。我知道,但以前一直以為自己笨,對吧?”
文子勉強答應地點了點頭。
“所以呢,我的朋友非常少。栗橋呢,非常……怎麽說呢,是非常重要的朋友,對於我來說。”
“對,對。”伸勝附和道,點了點頭。
“所以我們什麽話都談。比如我問過栗橋,我為什麽這麽笨,老師的話一句也聽不懂?”
文子慢慢地眨眨眼睛,問道:
“栗橋說什麽?”
“他說,天生的,沒辦法。”
文子的眼睛憤怒地瞪著。
“但他也說,你這樣挺可憐的,我照顧你。因此我總是跟著栗橋,對吧?”
這一點和明說得對。
“我覺得好像沒有栗橋,自己啥也幹不了,所以一直想,栗橋討厭我了的話,就不好辦了。”
和明聳了聳圓乎乎的胖肩膀,縮起身體和脖子。
“所以我想栗橋說什麽,我都得聽。”
文子忽然明白了。以前和明一直都是這個姿態、這個表情、這個樣子,家裏的人甚至都早已習以為常了。這就是這孩子的風格,就是這個孩子的生活,就是認定自己必須對一樣大的孩子惟命是從的那種生活。
伸勝一直沉默著,這時開口問道:“那具體是怎麽回事呢?你說什麽都聽栗橋的。”
見父親以提問的方式引導他說下去,和明好像放了心。他瞥了一眼父親的臉,肯定那張臉沒有生氣以後,說道:“比如,栗橋忘了帶東西了吧,特別是小學的時候不是經常要從家裏帶些無用的東西嗎?”
這時似乎覺得該自己說台詞了,由美子趕緊說:“你是說用來做手工的牛奶包裝袋、空罐什麽的,是嗎?”
“對對。栗橋忘了帶這些東西的時候,他就讓我把帶的給他,所以一直我就常常準備兩份兒帶到學校。”
“那你就什麽也不說就把東西給他嗎?”
“是。”
“因為不然就要挨打挨欺負,是嗎?”
“這種事也有過,”和明老實地點了點頭,“但也經常不拿我怎麽樣。可我也害怕他不拿我怎麽樣。”
文子對丈夫說:“所以這就是剛才這孩子說的嘛,除了栗橋以外他沒有朋友。”
伸勝一聲不響地抱著肩膀,深深地垂下頭,下顎幾乎貼到了胸脯。
和明見狀又縮了縮身子。他想父親在為他感到羞恥,覺得他“沒出息”。
“我知道了,和明,”文子鼓勵說,“你和栗橋一直是這樣的一種朋友關係,對吧?”
這時伸勝冷不防地吐出一句話來,說:“這種關係哪裏是什麽朋友,是奴隸嘛。”
“你,”文子勸住伸勝,“現在聽他說,並不是為了訓斥這孩子。”
然後又朝向和明,把手放在他的膝蓋上,輕輕搖了搖。
“我都知道了。你一直這樣對栗橋言聽計從。這樣的話,栗橋做了什麽惡作劇你都替他背著,替栗橋挨老師的責罵,對吧?”
和明點了點頭,眼睛匆忙地眨了眨,偷偷看著父親的表情。
“一直這樣。”
文子自言自語地重複說,似乎讓自己理解這個事實。
“一直這樣交往。但這次情況不同了。栗橋打了藥店的顧客,鬧出了事,要挨大人們訓的時候,他撒謊說不是我,是高井和明幹的,可你這一次不想替他背黑鍋了。是這樣嗎?”
和明蜷縮著點了點頭。
“你不用這樣畏縮嘛!你並沒有做壞事應該道歉,所以這一次你沒有聽栗橋的。這多了不起呀!”
“但正因為如此,栗橋那麽生氣,”由美子說,幾乎是自言自語地嘀咕道,“甚至打我。”
“對!所以他說你哥是叛徒!”文子說,聲音裏有一種無法抑製的憤怒。
“但為什麽呢?”文子凝視著和明的臉,說,“為什麽這一次沒有聽栗橋的?為什麽能有這樣的勇氣,那麽做呢?是不是因為柿崎老師的幫助?或者因為你知道了自己成績差,可能是因為眼睛不好,而不是你不好……”
和明抬起臉,連忙搖了搖頭。
“不對。聽你說我可能眼睛不好是在栗橋打顧客的事情以後的事了不是嘛!”
文子想:“啊,是嘛。”按順序想起來,的確是這樣。
“哎喲!你哥比媽記性還好了!”文子莞爾一笑,因為這件事真的令她很得意。但和明隻是孱弱地回敬地笑了一下,便把視線投向了別處。然後繼續道:
“話還得回到前麵說起……”
“好啊,你說吧。”
“我和栗橋就像剛才說的那樣,一直是朋友。但關係並非總是那麽親密。因為栗橋另外還有朋友。”
“嗯,可以理解。”
“特別是小學四年級的時候,那個家夥有了一個比我關係更
好——關係好,或者說經常在一起……”
“嗯,話的意思我明白。”
“明白?栗橋交了一個那,那樣的新朋友。是一個轉學的。”
“什麽樣的孩子?”
和明馬上回答:“豌豆。”
“哎?”
“豌豆。”和明將手指放在兩個嘴角,然後一拉,做出一副“微笑狀”。
“就是豌豆標誌的那個豌豆。同學說他的臉就像那個標誌,所以就叫他這個諢名。聽說在以前學校的時候,就這樣叫他。”
“叫什麽名字?”
和明說出了“豌豆”的全名,但無論是名還是姓,文子都聞所未聞。
因為是生意人家,無論怎樣孩子都往往感到寂寞。正因為如此,文子下決心熱心參加學校的活動,積極擔任家長會負責人之類的職務。盡管如此,文子也想不起來這個名字。
“你有沒有和那個孩子同過班?”
“隻有小學的時候。但豌豆既不與我交往,也沒來過我家。上初中以後三個人各奔東西了。不過明年三年級換班不知道會怎麽樣。”
“所以,我想不起來呢。”
“豌豆雖然成績特別好,但那時候常常請假,”和明咕噥說,“什麽功課都挺好的,可是……”
他的語氣似乎要說“太可惜了”,弄得文子忍不住笑了出來。
“豌豆那孩子比栗橋學習還好嗎?”
和明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學習全年級第一名。考試以後,名單貼出來,所以馬上就知道。栗橋雖然肯定進前十名,但從沒有得過第一。”
“這麽說,栗橋也要對那個豌豆高看一眼了,是吧?”
“哪裏,我看著簡直是尊敬,”一直沉默不語的伸勝用少有的譏諷口氣說,“真讓人看不慣。你比他遲鈍,他就瞧不起。對比他強的人,就低三下四。是嗎?”
和明好像自己挨批評了似地吃了一驚,但他還是對父親的話戰戰兢兢地提出了異議。
“栗橋也並不是對豌豆低三下四,隻是覺得豌豆很了不起……好像很向往。因為豌豆家非常有錢。”
“有錢就那麽了不起嗎?”
“孩子他爸,你別跟和明糾纏了,”文子對丈夫生起氣來,“就別說那些廢話了。”
本來以為伸勝會發火,他卻突然站起身來,向門外走去。
“你去哪兒?”
“上廁所!”
門重重地關上了。“呯”地一聲,把屋裏的三個人嚇了一跳。
“對不起,把談話弄成這樣。”
和明默默地搖了搖頭,但實際上他不知道怎麽再往下說,一臉困惑的神情。
“栗橋很向往豌豆,”文子說,“說到這兒了。”
“對,對。我看起來是這樣。”
“嗯,後來呢?”
突然由美子插嘴道:“那個叫豌豆的人今天在圖書館時和栗橋在一起。”
“真的?”
“嗯。他看著我挨打了。那個人肯定是這樣。”
和明也點了點頭。“兩個人在圖書館的話,一定是這樣。我也在圖書館看見過他倆。”
然後,他又小聲補充一句說,所以我不怎麽去圖書館。
“這麽一說,那個人確實像豌豆標誌。”
“是圓臉嗎?”
“不是。不那麽圓。要說起來的話,臉還是挺漂亮的。”
“那為什麽叫他豌豆呢?”
“媽媽你見著了也就明白了,”和明說,“他的臉就是那樣的。”
“是好孩子嗎?”
和明低頭不語。由美子摸著後腦勺說:
“他眼看著我挨栗橋欺負,卻一言不發。能是好孩子嗎?!”
文子歎了口氣,和明也被感染了似的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後來呢?哥哥往下講呀。有了豌豆以後,栗橋不再像以前一樣欺負、瞧不起哥哥了。但也很少理你了。是這樣嗎?”
“是。”和明小聲說。正如文子所說的那樣,這是“小聲的肯定”,讓人覺得他想讓你知道背後還有許多許多事情,意味深長。
“所以你也決定不再對栗橋言聽計從了。這樣這一次栗橋撒了謊,你不想再與他統一口徑。是這樣嗎?”
“什麽叫口徑?”
“由美子你別說話!”
過了片刻以後,和明又回答“是”。聲音越發小了。所以文子等著他,覺得他還會說下去。
但是和明沉默下來,閉著嘴巴,呆呆地望著自己眼前的空中。
沒辦法,文子道:“也就是說,哥哥能做到這一步,說明他也成為大人了。”
話一出口,連她自己也覺得,好像家庭劇一樣,自己的話有點像最後陳腐的台詞。
但是和明並沒有反對。
“是。”聲音更小了。
似乎回答的聲音每小一點,和明和文子的問答之間就更加疏遠。他的回答越來越含糊不清,所以文子這時心想,如果這孩子現在所看的東西,現在這孩子眼睛裏浮現的東西,我也能看見的話,哪怕少活幾年也願意。
終究這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她說道:“爸爸不回來了吧?是不是在廚房喝啤酒呢?”
此後過了幾天,高橋經理又來了一趟長壽庵。但這一次很簡單,隻是來通知一聲栗橋藥店發生的事警察定性成了“事故”。
“老太太的家人終於找著了,兩個不孝的夫婦。”
經理一邊不斷地用掛在脖子上的手巾擦著汗,一邊不無得意地說:
“對方也後悔把癡呆的老太太棄下不管,讓她一個人生活,所以也不好說出什麽強硬的話來。這一點我們也明白,所以既然是孩子做出來的事,他們認真地說要打官司的話,我們也會表示我們也有說法。這樣的話,他們也就軟下來了。很容易就談妥了。”
“那麽,栗橋呢?”
“今天老實地呆在家裏呢。”
說完,經理似乎剛剛想了起來,故意裝出一副沒有什麽大不了的輕鬆口氣,補充道:
“說是你兒子打的人,那是他撒謊,他正在反省。栗橋夫婦也說,這幾天過來道歉。”
但是這句話並沒有兌現。栗橋夫婦和浩美誰也沒有來長壽庵。暑假結束,第二學期開始以後,和明上學回來,文子問:“你見著栗橋了嗎?栗橋說什麽了沒有?”
和明聽了,似乎覺得現在還談這件事幹嗎?幹脆地說:
“什麽也不會說的。見是見著了,但僅此而已。”
“那……”
“栗橋不會向我道歉的。他不是那種人。”
“你不後悔嗎?”
“沒什麽。習慣了。我倒更在乎檢查的情況。”
終於約好第二個星期日的下午,去柿崎老師介紹的大學研究室。
“對了,媽媽也是。其他事過去了就讓它過去了吧。反正與栗橋不交往好了。”
對這句話,和明沒有回答,隻是做了答應的樣子,便馬上背過身去。
文子憑著母親的直覺又感到,和明和栗橋之間還有許多許多隱瞞的事、秘密、瓜葛。在和明回答母親的話的背後肯定有文子還讀不懂的故事。
可是……這個孩子也已經不是小孩了,不能打屁股讓他坦白。剩下的事除了看情況,等他自然而然地說出來,別無他法。
那時候文子沒有想到,十五年後她會對自己選擇了這條穩妥的方法,沒有抓住自己的孩子打他搖他逼他讓他吐出實情而後悔不已。
4
1994年3月1日。
對於栗橋浩美來說,這一天是極平凡的日子。至少這天晚上八點多,準確地說晚上八點十六分四十五秒那個瞬間之前,是一個無所事事的無聊的日子,而且本來就應該那樣結束一天的。
中午起床以後,母親告訴他,他才想起來,這一天是“長壽庵”新裝修開業的日子。
“你要給高井家送賀禮。”
母親說這句話的口氣儼然在說:“你要把死貓埋到院子裏”。而且那種口氣好像是說,我連看都不願看死貓,更甭提碰它了,你去吧。
“浩美,你給我買些花送過去。”她命令道。
浩美用一副剛起床的表情看著母親。盡管栗橋壽美子隻有五十三歲,外表看起來卻好像超過了七十歲,這都是從很久以前開始她就患有的腰腿、肩膀、肘部關節痛的折磨,使得矮小枯瘦的整個身體奇妙地扭曲了的緣故。她本人稱之為“風濕病”,跟與她親密的人、並非那麽親密的人、連初次見麵的客人,甚至對她那種不自然的姿勢投以同情一瞥的人都會說:
“這種病就像活活地被拆散了一樣疼痛難受。”
而一旦對方可憐她,她便會開始細致入微地講述早晨起床的時候,越來越不中用的脊梁骨如何發出吱吱嘎嘎的鬱悶的聲音,想到樓上取庫存的胃藥,每爬一層樓梯,這兩個可憐的膝蓋會疼得多麽厲害。過一會兒,她的聽眾開始皺起眉頭,一臉嚴肅地歪著嘴角。但這並不是因為同情壽美子,而是因為不知道怎樣才能快點逃離這兒而感到困惑。壽美子絲毫也注意不到這些,她仍然一邊逼近突然一不小心掉入她絮絮叨叨的陷阱的對方,一邊繼續訴說風濕病是如何痛苦地奪去人類的尊嚴。
然而,栗橋浩美非常了解,壽美子至今一次沒有到醫院看過自己的“風濕病”,也沒有找過專門的醫生。而且他在心靈的某個角落,總是想著會不會有治療風濕病方麵日本最好的醫生偶然出現在這個有些肮髒的藥店前麵。醫生一眼看到壽美子,這麽說:“你是日本第一的風濕病患者,到我的醫院來吧。”這樣的話,無論母親如何不想去,用盡全力抵抗,他也會把繩子係在她的脖子上,把她拉過去,一直到那家醫院,到那個醫生的診察室。然後,蹲守在診察室門前,在醫生給壽美子治療的時候,一邊袖手旁觀地嘲笑,一邊聽著她的哀嚎:“大夫!我不是風濕病!如果風濕病的治療這麽痛苦的話,我就不是風濕病!”壽美子不斷地喊叫的時候,他會頂住診察室的門,不讓她逃出來。
在栗橋浩美看來,母親確實有病,但不是身體的疾病,而是頭腦不正常。
“我今天出去。”栗橋浩美說道。母子倆隔著廚房的小餐桌相對而坐,母親坐在椅子上削著蘋果皮。好像父親在站櫃台。
“所以,我去不了長壽庵。”
壽美子一邊沙沙地削著蘋果皮,一邊往上翻眼珠看了一眼兒子。
“又和那個女孩子出去嗎?”
“女孩子,哪個女孩子?”
“長發的女孩呀。上次不是在店前麵轉來轉去的嗎?”
“我的女朋友可不轉來轉去的。她有正兒巴經的名字,你叫她名字好了。”
“你一個接一個地騙女人,我哪裏有空記住她們的名字。”
說著,將削完的蘋果用水果刀喀哧一聲切開。她不用切菜板,而是直接用刀在盤子上切,所以發出了栗橋浩美最討厭的金屬聲音。
栗橋浩美默默地俯視著母親的頭頂。為什麽要削蘋果呢?為什麽這些家夥吃東西呢?為什麽他們總是活著呢?
這麽一說,他想起了自己沒錢。昨天被明美纏著,給她買了手鐲,搞得他身無分文了。那丫頭說:“你會為了我把錢一下子用光嗎?讓男人為了我掏光腰包那可是我的夢想哩。”
“不管怎樣吧,我還是到和明那兒去一趟。”栗橋浩美朝著母親的頭頂說道。母親的後腦勺已經脫發了,頭發很稀疏,能夠看得見頭皮,好像不是人一樣。他覺得從頭發的縫隙看得見頭皮的生物實在不像樣。
“那答應買花嘍?”
壽美子把蘋果切成四份,剜掉核,盛在盤子裏。一邊盛,一邊拿了一片放在嘴裏,嘴裏一邊咀嚼著一邊回答:
“買漂亮一點的。”
是讓買漂亮一點的吧?
“錢在哪兒?”
壽美子一邊嚼著蘋果一邊看了他一看,然後把水果刀放在桌子上,將手伸到旁邊碗櫃抽屜裏。浩美知道,錢包放在那裏邊。從他小時候起,放錢包的地方就一直放在那裏,從未變過。不久他就常常地從那個錢包裏把錢拿走,壽美子即使發覺了,錢包的地方也沒有動過,就好像默許了似的。
但那個時候——對,是高中一年級的時候——好像突然睡醒了一樣,栗橋浩美恍然明白了。母親不改變放錢包的地方既不是因為愛他,也不是因為想對他好,同樣也不是因為想嬌慣他,而是因為害怕他。
那天晚上,栗橋浩美第一次打了壽美子。由於不再有所顧忌,所以堂而皇之地打了一頓。母親哭了,但並沒有生氣。父親則視而不見,當時正在洗澡。那天晚上傍晚的時候他已經洗過澡了,但見事不妙又慌忙進去洗了一次。
放錢包的地方不會變。現在隻有栗橋浩美才有改變它的權限。正因為如此,看著母親從那裏拿出錢來交給他,他感到很愉快。
“一張?一盆漂亮的盆花沒有兩萬下不來。”
“用不著那麽貴的。”
“還是小氣!”
栗橋浩美把一萬日元折疊小了,像夾香煙、鉛筆似的,夾在左耳上。因為還穿著睡衣,所以隻有這樣做。
“出去的時候我會去一趟長壽庵的,”他說道,“盡量買個大的花盆給他。”
然後,今天從和明那裏再敲詐他五萬日元,他想。因為我拿著一萬日元的花盆去,而且“長壽庵”也許生意不錯。
壽美子沒說話,正好削完了第二個蘋果,接著把它切了,剜掉核,又盛在盤子裏。一邊盛,一邊又拿了一塊放進嘴裏。然後拿著盤子站起來,蹣跚著向藥店走去。
把蘋果削了與老頭兒兩個人吃。但把盤子端給老頭兒之前先自己把甜度最大的部分吃了。就是這樣的夫婦,這樣的父母。而且兩個人都頭腦不正常。
栗橋浩美去化妝室洗臉,一邊哼著歌曲。
頭腦不正常。
爸爸媽媽都是。差不多一樣頭腦不正常。栗橋浩美發覺這一點是在十七歲的時候。因為那年春天,給他出生以前、甚至父母結婚以前就死去了的母親的母親作了一次法事。從浩美看,就是外祖母的法事。
壽美子出生於千葉縣東金附近的一個村子。家裏一半農業,一半雜貨店,兩者都經營不善,隻有貧窮是確定無疑的。
壽美子是次女,初中畢業後集體就業來到了東京。二十歲的時候相親結婚以後,幾乎沒有回過娘家。娘家由長子繼承,不再幹農活,把雜貨店改成了超市,好歹勉強糊口。法事由她的娘家張羅,在東金站附近的一個便宜的儀式廳的一個房間裏舉行。
栗橋浩美的父母都父母早喪,所以浩美從不知道祖父母、外祖父母的存在。盡管如此,則雄由於從他的父親繼承了房子和藥店的生意,所以有時還談起祖父母的事,身邊也留有他們的相片。但外祖父母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這麽多年來連提都沒有提起過,而且他也並不覺得不談他們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
所以突然間冒出個法事——雖然是三十年忌日,或三十三年忌日,年數相當長的法事——他覺得被硬拉去參加別人的葬禮似的,極不愉快。壽美子卻格外認真,覺得終於能正兒八經地做母親的法事了,因而感到非常高興,而且正因為如此才拽著浩美也去出席。浩美去了以後被一群雖說是親戚卻都很陌生的麵孔團團圍住,也隻好一聲不吭。
如果他堅持絕對不想去的話,想必也是可以不出席的。當時浩美已經有了能打母親的權限,在家中稱霸,所以隻要給壽美子一拳頭,打碎她的下巴,應該星期天就可以不去東金那麽偏僻的地方了。
但是他卻沒有這樣做。它既不想與母親方麵的親戚夥伴會麵,也並不想跟他們打招呼,隻是因為這個法事引起了他一點點興趣罷了。
為了商量法事,這一個月來壽美子給娘家打了好幾次電話,娘家也打來了電話,一打就沒完沒了地長談。每次打電話,則雄都牢騷滿腹:“郊區電話,讓那邊打過來!你們娘家的法事,我沒有理由付昂貴的電話費。”壽美子瞞著則雄仍在電話裏長談。
浩美從這些長談中有意無意地聽到一星半點的片斷。好像在破爛兒堆裏發現了閃閃發光的寶石一樣,從母親的亂七八糟的談話中,聽到了一個閃光一樣的詞。
情死。
到了十七歲,已經懂得“情死”這個詞的意思。壽美子的母親、浩美的連麵也沒有見過的外祖母似乎是殉情而死的。壽美子說出這個詞的時候壓低嗓門、怕人聽見的那種低聲已經說明了這個詞的不祥。
那麽外祖母是與丈夫以外的男人一起死的嗎?那個人是怎樣的一個人呢?浩美突然產生了一種抑製不住的好奇心,就像屁股被火烤了一樣。他用少有的溫柔的聲音——不過在那種聲音的背後,充滿了威嚇,如果不回答得讓他稱心如意的話就要打她——問壽美子:“你的母親是殉情自殺的嗎?”
壽美子的話不得要領,好像她自己也不太清楚是怎麽回事。仔細一審問,也難怪,壽美子的母親死的時候壽美子才十二歲。
“聽說在一個以前曾是雜貨店主顧的男人家裏被縊死的。”
就丈夫和孩子所知,據說壽美子的母親在那天那個時間本來不應該在那個男人家裏,而且也沒有什麽理由非去他家不可。
“那個男人在屋簷下上吊死了。什麽遺書也沒有,但肯定不是偷東西,而且我媽也就是你外祖母死後臉也是幹淨的。”
加之,兩個人死了以後,村莊裏的人——當時雜貨店的周圍還是個村子——之間開始議論這兩個人以前關係曖昧的話。結果,人們都覺得像情死,事情就這樣平息下來。
“聽說那個男人是地主的親戚,似乎本來是關西出身的,但複員回來以後家裏人都在空襲中死了,房子也燒了,無家可歸,隻好投靠地主,來了東金,然後就一直住下來了。……聽說比你外祖母小四歲。”
“複員是怎麽回事?”浩美問。壽美子不悅地說:“就是戰爭以後回來嘛。”
“什麽戰爭?”
“太平洋戰爭哪,在學校該學過吧?”
學校教戰爭,但學生並不好好聽。然而,學校裏並不教的“情死”卻非常熟悉。既然是這樣的話,學校還有什麽意義呢?
壽美子隻是講到這個程度,所以栗橋浩美參加了外祖母的法事。他想知道,想讓人告訴他,被男人縊死的外祖母長什麽樣?是什麽樣的一個女人?
法事本身非常無聊。念經乏味得讓人打瞌睡。第一次見麵的舅舅、舅媽、表兄妹都是一副愚笨的樣子,卻和藹可親地微笑著,簡直就像高井和明一樣。遲鈍的和明。打他踢他,他仍笑著跟在屁股後麵。
“終於能正兒八經地給母親吊喪了。”大姨也如是說。
死法歸死法,聽說外祖母死的當時連葬禮都難以舉行。外祖母年齡大些,而且對方的男人是地主的親戚,所以都說是外祖母誘惑才發生了那樣的事。似乎那時候並非沒有閑言的壓力,但盡管如此壽美子的娘家沒有搬出村莊,雜貨店也沒有關閉。隻是因為沒有舉行“正經的”葬禮,才像縮著頭躲過小陣雨一樣度過了這三十多年。也許是因為村裏的人對抱著三個孩子、被拋下來的可憐的浩美的外祖父都心懷惻隱之心吧。靠人家同情生活,這是浩美最為不屑的事,但無論如何正因為外祖父這樣養大了壽美子,才有了今天的栗橋浩美。
而且此時浩美正興奮不已。外祖母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呢?操縱男人,讓他神魂顛倒,並下決心一起去死的女人,到底長什麽樣呢?
他的身上是不是也流有這種女人的血呢?
無論如何,他想要確認這件事。他想看看外祖母的臉。外祖母有什麽特別的地方呢?
法事結束後,所有的人都向壽美子的娘家、現在的舅舅家移動,在那裏圍坐在擺著簡單飯菜的小飯桌周圍。大人們馬上開始喝起酒來,令人吃驚的是壽美子也有些醉了,露出了平常在家裏沒見過的酒鬼的真麵目。浩美心想,也許老頭子知道她其實嗜酒如命,喝了酒就醜態百出,討厭看她這樣子,所以才沒有出席這次法事呢?後來他知道了,這個推測猜對了一半。
眼看粗野的酒宴進行著,浩美耐心忍受著,但終於沒有讓他白等。大家開始熱烈地談起往事,不久便拿出了影集、裝訂成冊的紀念照片。大家鬧鬧嚷嚷地開始逐個地介紹照片,時而歡叫一聲“真讓人懷念”,讓浩美幾乎頭都疼了。“這是你媽七五三節的照片”啦,“你才一歲的時候,就那一次回來在這邊住了一宿,那時候照的照片”啦,一張張地翻給他看,而這些事對浩美來說,都是無所謂的事。不久壽美子便這樣說道:
“可是真遺憾呢,母親的照片連一張遺照也沒有留下來。”
“聽說死了以後,父親全部扔了,燒了。”舅媽點了點頭說。
浩美一下泄氣了。原來沒有留下外祖母的照片。我之所以這樣一直忍受著這種無聊的親戚聚會,聽這群傻瓜吵吵嚷嚷,就是為了看一眼外祖母的臉,竟然……
然而,舅舅忽然蔫不唧地笑了起來。舅舅的嘴巴大得出奇,整個臉呈扁平的形狀,因此從第一眼看見的時候浩美就想“像蛤蟆嘴”。這張蛤蟆嘴的臉這時滿意地舒展開來,有些高興地笑起來,說道:
“這件事,我跟你們說,我弄到了一張照片。”
於是又引起了一場吵嚷。“哪兒弄到的?”,“什麽時候的照片?”,“誰拿著的?”之類的話亂成一片,這時舅舅悠悠地站起身來,從裏屋拿著一張陳舊的照片回來。
“是壽美子開學典禮的時候的照片。媽媽穿著和服,壽美子背著書包,一起照的。”
“那樣的照片還留著?”
“是從田崎家借來的。壽美子,你還記得嗎?你以前和田崎家的富美關係好,這張照片裏麵富美也一起並排照的。本來就是在富美家照的照片。”
“她們家以前就有錢,”壽美子一邊頻頻點頭,一邊說,“有照相機。對了對了,所以給我們照的。我們那時候要特意去千葉的照相館,但那家在自己家裏就能照相。”
遠看也能看清楚照片已經發黃了。那是一張快相。栗橋浩美目不轉睛地盯著它從大家的手裏傳來傳去。照片的背麵留有玻璃膠紙帶的痕跡,好像是從影集剝落了,或者被從影集剝下來的。相片的邊破了,還留有用漿糊修補過的痕跡。
“瞧,浩美!這就是你的外祖母。”
終於壽美子這樣說,把快相遞到栗橋浩美的眼前。他把它拿到手裏。手掌因興奮和緊張而冒了汗。
栗橋浩美看見了照片。
屏住呼吸。
眨巴眼睛。
吐出屏住的氣息。
壽美子笑道:“瞧,浩美!你這副表情這麽認真……”
栗橋浩美眨了眨眼睛,反複地眨了又眨。
然而那張照片上映著的人還是沒有變化。黑白照片,整個呈深棕色,從正麵看,用漿糊粘貼的痕跡比從背麵看的時候看得更加清楚,說明修複的家夥笨拙馬虎。
本來這樣的照片也絲毫沒有修複的必要!
栗橋浩美咬著下嘴唇。
——簡直是像頭豬一樣的女人。
和服上披著一件黑色的外褂。照片上的女人五短身材,腦袋很大。穿著短小的連衣裙,一副一本正經的表情,牽著背著書包的女孩子的手。這就是壽美子吧。現在臉上還有小時候的麵影。從小時候就長著一副混蛋臉。
在穿著和服的女人右側還有一位身穿白領子連衣裙,同樣背著書包的女孩子,這無疑便是照片的主人“田崎的富美小姐”。說是有錢人家的小姐,從照片來看卻與壽美子相差無幾。一副非常窮酸的樣子。
而最重要的問題是穿著和服的女人。
栗橋浩美凝視照片,問道:
“這就是你媽嗎?!”
壽美子不悅地回答:“是啊。”
簡直不能相信,這樣的——
大臉。慘白的臉蛋。厚嘴唇。一雙小眼睛的形狀宛如橡皮屑。笨拙的鼻子端坐在臉的中間,讓人總覺得鼻息很重。
“這家夥跟男人情死了?”
壽美子聽了浩美的問題,一邊笑一邊碰了他一下。
“讓人討厭了,不是?不行的,稱自己的外祖母叫這家夥。”
平常的話,浩美不會被壽美子碰一下就不說話的。也許他會動手打他媽的,才不管是在親戚麵前呢。因為父母腦筋都差,所以每次有什麽事,不這樣教訓教訓他們“在家裏我浩美才是最了不起的”,他們馬上就會忘記的。
然而現在他沒有這個心情。
說這個豬一樣的女人、這麽醜陋的生物是我的外祖母?而且她和男人情死,她的存在長期以來在一族人之間被視為禁忌之物?
太好笑了!
“這家夥與男人情死,我不相信。”
栗橋浩美一邊將照片扔到壽美子膝上,一邊說道。
“說這家夥把男人逮住吃掉了,我倒會相信。”
大家鴉雀無聲。那些嘴臉在栗橋浩美看來也都好像家畜的臉。
從法事回來後的一星期左右,栗橋浩美沒有跟父母說過一句話。外祖母的照片、死的方式、母親一族人對這件事的評價對於他來說都隻是令人討厭的代名詞。什麽“終於能夠正經地做母親的法事了”呀?
當時他覺得自己必須知道。然而,既然知道了,就必須與其妥協,加以解釋,為此就需要把它深深地埋在心裏頭。
他也不再想上學了。不僅如此,他好幾天裝著上學的樣子,到熱鬧的地方和遊戲廳到處遊蕩,消磨時間,甚至還有一次差點老師要輔導他,他慌忙逃出來了。
現在他想說話的惟一一個人,想聽聽他的意見的人,就隻有豌豆。但這個豌豆卻不在。打電話他不在家裏。無奈跟熟人打聽,聽說跟學校聯係說,親戚出了事什麽的請了幾天假。
真是雪上加霜。為什麽在我糟糕的時候,他要請假呢?在我如此需要他的時候。
為了排遣內心的煩躁,他也想過是不是到“長壽庵”拿和明開玩笑。實際上他去了兩次他家,但兩次都撲了空,和明不在。這位竹馬之交的高井和明初中畢業後沒上高中,開始幫助打點家業,不再能像以前那樣輕鬆地抓到了,而且高井家不太歡迎栗橋浩美。和明的父母雖然因為是小時候的朋友還能給陪個笑臉,但內心裏對浩美卻敬而遠之,這一點一目了然。而和明的妹妹由美子則有過之而無不及,小時候愛慕浩美一直跟隨他,可現在見了麵也隻是露出怒目而視的眼神。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栗橋浩美時常想。他感覺小時候,自己的父母、朋友的父母還有朋友都會給他好臉色,待他更熱情,從何時開始關係變得這樣生硬的呢?
栗橋浩美以前愛撒謊,但他與許多撒謊的人不同,自己並不覺得自己是個撒謊的人。不僅如此,他會常常忘記自己撒過的謊。所以他甚至覺察不到,“長壽庵”的人不再用“好臉色”歡迎他是因為初二的暑假裏站櫃台的時候發生的那件事,當時他想要栽贓到高井和明身上。他隻感覺,“長壽庵”的高井家一下子毫無道理、毫無意義地對他變冷淡了。
他對此非常不滿。
如果栗橋浩美果真聰明的話——就像平常在家中他對父母大吹大擂那樣,你是最“了不起”的話,他應該能夠想一想,高井家的人變冷淡了,為什麽隻有和明一如既往地繼續和他交往呢?而且他應該注意到有必要想一想,從小就被他狠狠地欺負、敲詐、罵得一錢不值的高井和明為什麽明知父母和妹妹討厭栗橋浩美,卻一直呆在他身邊沒有離他而去。
然而實際上栗橋浩美對這些一無所知,既沒有想過,也沒有發覺過。他一直深信撒謊反正也不用交稅。和明不會發覺他撒謊。和明永遠可以利用。不過偶爾不在家說明他最近有些狂妄起來了,得勒一勒他了。看著高井文子用笑臉告訴他和明不在,浩美一邊還以同樣和氣的一笑一邊想道。
就這樣找不到人說話的一周之後,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趁著壽美子洗澡的時候,父親完全好像遮她耳目似地悄聲招呼了他一聲。
當時他們在餐室裏,電視裏正播放著音樂節目,浩美斜著眼似看非看,一邊剪著腳指甲。
壽美子總是讓他不要晚上天黑了再剪指甲,但浩美卻回嘴說“白天沒空幹這事”。於是有時候壽美子說道:“你學習的時候,媽媽給你剪。”
浩美樂得照辦。一邊朝著書桌,一邊將赤腳伸向蹲在腳下的壽美子。這樣他感到非常舒服,但第三次或者第四次的時候,他看著壽美子給他剪指甲的那副認真的表情,突然生起氣來,想對著她的眼睛踢一腳。於是就在她向下蜷身的時候,猛地踢了一腳,大拇趾正好踢中了壽美子的眼睛。壽美子哇地一聲逃了出去,連續十天去眼科醫生那裏治療眼睛。
從此以後,她再也不給他剪指甲了。沒辦法,他又開始自己剪指甲了,但壽美子也不再管是傍晚還是夜裏了。
“你參加法事回來以後,悶悶不樂的。”父親跟他說道。
栗橋浩美拿著指甲刀,抬起臉來。他第一次發覺,父親臉色發青,不太健康,看起來有些浮腫。
“老爸,你哪兒身體不好嗎?”他問。
“不用擔心,我一直吃著肝藥呢。”父親回答。而栗橋浩美並非因為擔心才問的。父母哪兒怎麽不好,這與他無關。隻是如果臥床不起的話,他會不方便的,所以才這麽問。
父親又瞥了一眼洗澡間,似乎他要談的話非常不想讓壽美子聽見。
“我並沒有怎麽悶悶不樂啊。隻是有些要感冒。”浩美撒了句謊。他沒有說,與男人情死的外祖母長著家畜一般的嘴臉和身材,一想到自己身上流著那種女人的血就感到惡心。即使說了,這與老頭子也沒有關係,所以沒辦法。
“外祖母年輕時候的事聽說了吧?”父親小聲問道。
“聽說了。所以照片也沒有留下來。”
“可能吧,當然的了。”
父親說完,忽然視線離開浩美,盯著電視屏幕。一位身穿迷你短裙的偶像歌星正在演唱。
“本來我不想讓你知道的。”他咕噥著說。
“我無所謂呀,以前的事嘛。”栗橋浩美撒了謊,因為他想現在這樣說父親才好開口。老頭子想說什麽呢?
“對不起,”父親說,“我至今還憤憤不平。”
“什麽事?”
“我與你媽相親結婚的時候,媒人、對方的家人誰都沒有告訴我,壽美子家曾經有人情死過。知道這樣,誰會娶一個母親與男人情死的那樣的女人呢?是吧?”
栗橋浩美沒有說話。
“我活活丟死人了,”父親自言自語地說,“這是我一生的失敗。你也要對女人非常注意才好。”
說完,父親慢吞吞地站起來,往廚房走去。發出打開冰箱門的聲音。然後關上的聲音。也許是喝啤酒什麽的吧?浩美一動不動地在那兒等著。
可父親沒有回到房間來。浩美等得不耐煩,便站起來,去看了看廚房。
父親在那裏。他抓著水池子的邊緣正蜷著身子。
“老爸?”
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看了一下他的臉,於是看見了一張哭泣的臉。父親在哭,一邊流著眼淚和鼻涕,一邊抽泣著。
“他們騙了我,”父親呻吟似地說,“騙我,把壽美子硬推給我。壽美子家不知有多幸災樂禍呢。長期瞞著我,要我參加法事。輕視我到什麽時候才甘心呢?”
父親嗚嗚地哭起來。栗橋浩美呆立著,聽著他的哭聲。在廚房裏能夠清楚地聽見浴室的水聲。壽美子一邊嘩啦嘩啦地潑著水,一邊哼唱著剛才電視裏歌星唱的歌。
“在她娘家,壽美子也喝酒了吧?”父親一邊抽鼻涕,一邊問道,“平時隱藏著,其實那家夥是個大酒鬼。我非常了解。我受騙了。”
父親一邊沒完沒了地歎氣,一邊蜷縮起身子,似乎要自己保護自己一樣。但是他如此傾訴自己和自己不幸的對象卻是他和那位女人之間生的兒子。
栗橋浩美仍然赤著腳,廚房的地麵讓他感到了寒意。父親痛哭流涕,母親起勁地唱著姑娘的情懷。那家畜一樣的祖母情死了,誰都知道她的死一點也不幹淨。
這個家簡直一塌糊塗!
那天夜裏,栗橋浩美又做了一個噩夢。仍是那個小女孩子的夢。在夢中濃霧彌漫的陌生地方,女孩子追著他。不知逃了多久,還是追著他。一邊不斷地叫喊著:“還我身體”。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霧中,栗橋浩美拚命地逃跑,而女孩子的叫聲在背後緊追不舍。他氣喘籲籲地不停地逃跑,心想終於甩掉女孩子的聲音了,便放心地停了腳步。於是他聽見女孩子的聲音就在他的身旁。栗橋浩美好像被射出去一樣,翻身便跑,
不能被她抓住。抓住了就要被劫持了。另外那個女孩子的嬌嫩卻倔強的手指會按住栗橋浩美的下巴,掰開他的嘴。女孩子想要從頭鑽入栗橋浩美的身體,所以他喉嚨堵得出不了氣。
無論走到哪裏,都是濃霧彌漫,也看不見去向。然而女孩子卻的的確確在追趕著浩美,以為逃脫了,她卻繞到了前麵。為什麽霧不把我隱藏起來呢?為什麽那個女孩子知道我在哪裏呢?
“還我的身體!”
聲音就在附近叫喊。浩美板著麵孔逃跑。這時,腳下絆著了什麽東西,一雙手往前一撲,摔倒了。沒有疼痛,但摔在地上時指尖碰著了什麽東西。他匍匐著爬向手碰過的東西。是什麽呢?在這樣漫天的濃霧中,他還是第一次碰到有實體的東西。這該是什麽呢?
他狠下心來使勁一伸胳膊,抓著了它,然後往麵前一拉,那東西便哧溜一下滑到了他的眼前,幾乎碰到了他的鼻子。
那是一具女屍。是照片上見到的外祖母的屍體。仰麵朝天,頭耷拉著向右歪著。脖子上勒著一根粗繩,翻著白眼,半張的嘴中伸著膨脹僵硬的舌頭。
栗橋浩美驚叫一聲跳了起來。正要逃離這裏的時候,屍體的胳膊飛快地動了一下,抓住了他的右腳踝。栗橋浩美一邊吃驚地驚叫,一邊想要掙脫外祖母的屍體。但是死人的力量大得驚人,他的手指像捕獸夾子一般牢牢地抓住他的腳脖子不放。
栗橋浩美拚命想拉開外祖母的手指。陷入腳脖子的手指力量大得讓他覺得右腳尖麻木了。外祖母的手指像虎鉗一樣勒得越來越緊,快要把右腳脖子揪下來了。
栗橋浩美大喊救命,喊得嗓子發疼了。於是聽見了輕輕的腳步聲,霧海分裂成兩半,那個女孩子一邊獰笑一邊站在霧海的中央。
栗橋浩美哭喊起來。
“還我身體!”女孩子滿臉獰笑地說道。與此同時,女孩子的臉變形了,臉頰浮腫了一樣鼓起來,眼睛像要冒出來似的,發黑的舌頭從獰笑的嘴角蜷曲著伸出來。
然後女孩子的臉變成了外祖母的臉。
他吃驚地看了看腳下,看了一眼剛才被外祖母抓住的右腳踝。他的母親在那裏,蹲在他的腳下,雙手抓著抱住他的右腳。而且左腳被父親抓住,他也雙手摟住栗橋浩美的左腳。父親一邊流著鼻涕一邊眼珠朝上看著他。
“為什麽要從我身邊逃走?”母親說。
“把壽美子硬推給我,光你自己逃走,你想得美!”父親說,“你不能光自己逃走,那樣不公平。”
栗橋浩美無計可施,隻是不斷地叫喊著:“救命!誰來救救我!”
“我要你還我的身體!”
女孩子說著,一副自鳴得意的樣子兩眼發光,向栗橋浩美猛撲過來。她的手指掰開了他的嘴唇,黑硬的頭發用力往他的喉嚨裏擠進去,堵住了他的呼吸,讓他無法叫喊。
這時他醒了。正如文字形容的那樣,從床上一躍而起。這時眼前是一張母親的臉。栗橋浩美又驚叫了一聲。
“什麽呀,睡迷糊了嗎?鎮靜一點!”
她的手按著被窩的一端,向栗橋浩美探過身來,說道。厭煩地皺著眉。
栗橋浩美一邊直發抖,一邊眨著眼睛。全身冒出了冷汗。手顫抖不已。氣喘籲籲。好像剛剛拚命奔跑了一樣。
——對,我奔跑著,從夢中逃出來了。
那是一個夢。
“被噩夢魘住了大聲叫喊,所以我不放心來看一看。”
壽美子一邊用手壓著蓬亂的頭發,一邊說道。
“別隨便進他人的房間!”栗橋浩美說,聲音嘶啞。
“我是他人嗎?我是你的母親!”
栗橋浩美目不轉睛地盯著母親的臉。他感覺母親麵頰的線條越來越走樣,嘴裂開,舌頭腫脹發黑,變成了外祖母的臉。
但什麽事也沒有發生。壽美子仍是那種不高興的臉色。
“不該生男孩。”
壽美子嘟囔著罵了一聲,一邊站起身來。
“連養育之恩都忘了,稱呼母親他人。你也不是自己隨便就能長大的,你懂嗎?”
一邊隨便抱怨著,一邊走出了房間。然後好像最後一擊似地狠狠說道:
“本來想要女孩子的。如果弘美活著就好了。”說完,“呯”地一聲把門關上了。
剩下一個人,栗橋浩美用雙手揉了揉臉。手掌因出汗滑溜溜的。
“洗個臉吧。”
他慢慢站起身來,終於挪動顫抖的雙膝,走到了樓下的化妝室。他開燈看了一眼臉盆前麵的鏡子。
他看見了那個女孩子。浩美前麵的弘美,他夭折的姐姐。
栗橋浩美嚇得說不話來,向後退了一步。鏡子裏照著他的臉。雖然臉色蒼白、眼睛浮腫,但肯定就是他的臉。
“剛才是眼睛看花了。”
他咯哧咯哧揉了揉眼睛,又看了看鏡子。確實鏡子裏的人就是他自己。
但他心裏漸漸地湧起了一種不安。積在心底的淤泥在感情波浪的翻弄下飛舞起來,理應清澈見底的心靈的水開始變得像渾濁的泥水一樣。然後,從那泥水裏,冒出了那個女孩子,身上一邊滴著淤泥,一邊說:
“我在這兒。我在你的身體裏麵。”
對了,在那個夢的最後,那個女孩子終於進入了我身體裏麵。剛才危急的時候打敗她了,但現在她已經進入我身體裏麵了。
“我在你的身體裏麵。我要你還我的身體!”
“我總會把這個身體劫持了。因為這個身體本來就應該是我的。”
栗橋浩美舉起雙手,自己掐住自己的喉嚨,慢慢用力,掐自己的脖子。
呼吸難受起來,他覺得鼻子像要爆炸了一樣。眼角滲出了眼淚。
他一下子沒有了力氣,雙手垂在身體兩側。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落在鋪著冰冷的樹脂薄板的化妝室地麵上,落在他左右腳之間。
在這個家呆下去,我會頭腦不正常的,栗橋浩美心想。
這個家徹底地不正常。媽媽不正常。老爺子也不正常。夭折的姐姐也不正常。
我是被這個家抓住的囚犯,不逃出去會變得越來越不正常的。
栗橋浩美一味地這樣想著,真正“不正常”的在他自己身體裏麵,還是在外麵,他甚至連這個也無法理解了。
“頭腦不正常了。”
洗完臉,仔細整理好頭發,栗橋浩美做好了出門的準備。要買一個大花盆送過去,所以必須開車去。
十七歲時那場噩夢以後,有一段時間他害怕照鏡子,甚至不敢走近化妝室,也不梳頭,也不刷牙,打扮得就像一個流浪兒。他一邊嘲笑自己這種恐懼感太傻,一邊又胡亂地忠實於這種恐懼感,就在這兩種相反的力量相互角逐中,栗橋浩美度過了少年時期。
他沒有把糾纏在自己身上的這個噩夢告訴大人。因為他根本不相信老師、他的親戚。
他能吐露秘密的隻有一個人,那就是豌豆。那場噩夢以後,他終於跟從親戚家回來了的豌豆取得了聯係,見著了他,向他傾訴了自己的心裏話,請他幫自己出出主意。“要不受頭腦不正常的父母的影響,我究竟怎樣做才好呢?”
豌豆一副平靜的表情,呆呆地凝視著栗橋浩美的腳下,然後嘟囔說:“那就隻有早點成為大人吧?”
“大人?”
“而且要抓住真正的人生。千萬別繼承家業!靠自己開拓自己的人生。”
“這我明白。那絕對不能繼承家業。我要遠走高飛。”
“上了大學以後才行。現在還不行。因為即使不上高中逃出家門,結果也幹不成什麽大事。你找不到工作,也沒有工作的目標。”
“……那,怎麽辦呢?”
“學習,進好的大學。然後寄宿就行了。然後進一流企業。那樣的話,就可以不管父母,自己謀生,隻為自己而生活了,不是嗎?”
“一流企業?”栗橋浩美用力點了點頭,說道,“就像你的老爸那樣,是吧?”
栗橋浩美說的是心裏話。雖然他並沒有見過,隻是談話裏聽說過豌豆的父親,但他對他的父親充滿了尊敬和向往。因為正是由於有這個人社會地位和經濟實力的支持,豌豆才會有現在享受的生活。
但是豌豆沒有笑,沒有高興,也並不是害羞。那雙眼睛變得更加暗淡,聲音也低了下來,眼睛盯著地下。
“我的話你不要忘了。浩美的人生是屬於浩美的,千萬別放棄。把父母姑且當作生財的門路好了。能掠取多少就掠取多少,沒用了扔掉就行了。”
“反正父母做事也是隨心所欲。”最後吐出這樣一句話來。
栗橋浩美把豌豆的勸告當作金科玉律,高中生活以後,高考也取得了成功,進入了社會上稱為一流的大學。一切都如願以償。然後就隻是享受大學生活,爭取進入一流企業。
——然而,栗橋浩美此時卻在這樣的地方。
如今已經二十六歲了,仍無職業,住在栗橋藥店的父母家裏,依然照著十七歲時曾經充滿恐懼和厭惡的鏡子,整理頭發。
本來不至於這樣的。
是什麽陰差陽錯了呢?在哪裏拐錯了?
“豌豆!”栗橋浩美大聲喊道。
可鏡子裏也不會有回答。栗橋浩美走出了化妝室。
正當他要從停車場把車開出來的時候,手機響了。栗橋浩美急忙拿起電話。
“浩美?現在忙嗎?”
是岸田明美的聲音。口齒不清的尖聲。雖然是開始交往還不到一個月的女朋友,卻非常主動地經常來接近他。就像壽美子挖苦的那樣,來栗橋藥店找栗橋浩美,說他不在,也在附近徘徊著等他回來,或者在附近的咖啡館等著他。電話也一天打來好幾次。明美是個美人,出手也闊綽,所以雖然覺得不好,但忙的時候確實忙。
“買的東西太多,不知道怎麽辦了。哎,過來接我一下嗎?我在新宿的伊勢丹。”
岸田明美是什麽樣的女人,詳細的情況栗橋浩美還不了解。據她說,年齡二十歲,在上東京的女子大學,但學校的名稱沒有告訴浩美。
“我太矮了,連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本人說,“我想找工作肯定麻煩。”
據說老家在埼玉縣川越市內。岸田明美好像與家裏人關係也處得不好,從相識的時候,她就沒有隱瞞這一點。
兩個人初次見麵是大約一個月前的事。栗橋浩美的大學朋友、一位叫神野的年輕插圖畫家在銀座舉辦個人畫展。栗橋浩美應邀參加時,接待處坐著一位長相俊俏、姿勢優美的女孩子。那便是岸田明美。
神野從大學的時候開始立誌當一名插圖畫家,但他是一位古怪的人,至今也沒有跟誰學過畫,一味地想自成一派。因為上大學的時候也是與栗橋浩美同屬於經濟係。
當然在繪畫上富有個性、有才能的話另當別論,但遺憾的是,神野這兩者一樣也不具備。說老實話,他信手亂塗的漫畫都不過是外行愛好而已,雖說不是太糟糕,但還不至於達到能夠買賣的水平。這樣的神野二十六歲時突然舉辦個人畫展,這讓內心一直輕視他的栗橋浩美變得有些心神不寧,他懷著偵察而不是祝福的心情去出席了這次畫展。所以起初接待處美女的笑臉隻是讓他感到更加不快,因為神野的成功對於栗橋浩美來說,一點也不值得祝賀。
畫廊潔白的牆壁上被過分花哨地展示的神野的作品,與大學時代一樣手法拙劣、毫無妙趣,盡是些平庸之作。至少栗橋浩美這樣看。陳設的作品隻能讓人心裏嘀咕:為什麽這樣的家夥能舉辦個人畫展呢?然而,寄出邀請函的本人卻滿麵春風,一副以當紅的插圖畫家自居的神氣,跟客人應酬著。好像許多地方還送來了祝賀的鮮花。這就越發令人覺得難以理解。
那天是個人畫展的開幕式,傍晚開始舉行了一個小型的晚餐會。雖然栗橋浩美絲毫無意祝賀神野,但他無論如何也想確認他的成功是不是貨真價實,所以也參加了這次晚餐會。神野非常高興,安排在晚餐會的中間由幾名客人致辭,也提出讓栗橋說幾句,回憶一下大學時代便可以了。栗橋浩美答應了,但一旦到了致辭的時候,神野向著晚會的客人們介紹說:“這位是我的朋友栗橋浩美先生。現在是眾所周知的一色證券公司年輕有為的業務員”時,他還是吃了一驚。
確實,一色證券是最大的證券公司,用“眾所周知”來形容一點也不過分,而且栗橋浩美過去在那裏就過職。那是他大學畢業以後,最初就職的一家公司。不過隻呆了三個月。公司方麵所說的“試用期”結束時便馬上辭職不幹了。
神野不知道此事。不過,這也難怪。畢業以後,他們兩人的關係也隻是互寄賀年卡而已。
栗橋浩美恭維神野說:“我的工作確是一件有價值的工作,但是泡沫經濟以後證券公司全都趨於蕭條,社會上對它的評價每況愈下,相當辛苦。”講得添枝加葉,令人覺得滑稽有趣。然後又抬舉說:“而且,無論怎樣積極工作,我終究隻是一名職員,而神野先生卻是一位獨立的創作者,我非常羨慕。”神野像孩子一樣信以為真地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致辭結束以後,栗橋浩美離開麥克風前麵,接過服務員新上的一杯葡萄酒,走到房間的一角。這時,接待處的那位可愛的女孩子一邊微笑一邊走過來,用有點含糊不清的大聲自我介紹說:“我叫岸田明美。”接著便開始交談起來:“在證券公司工作,真了不起!”
栗橋浩美看著女孩子嬌小、俊俏的臉蛋。化妝也很得體,一頭長發像鏡子一樣光澤發亮。她自稱是女子大學的學生,栗橋問她的專業是什麽,她回答說:“英國文學。”
“但不要問我什麽難的問題,因為我腦子裏什麽也沒有。”說著舉起紅色的葡萄酒杯,似躲非躲的樣子,哧哧笑道:
“像我這樣的人腦袋真的很笨,可既然考上了你不上都不行。像栗橋先生這樣真正聰明的精英看起來肯定會笑話我的吧?”
栗橋浩美不傻,他知道,這種自稱“腦袋笨”的女人實際上都非常自信,而且他也知道她之所以這樣主動接近,是因為她以為自己真是“一色證券年輕有為的業務員”。所以他像女人所期待的那樣,笑容可掬地問:“您是神野的朋友?”或許你也想做一名插圖畫家?
岸田明美優美地甩動她的長發,搖了搖頭。
“我隻是工讀,來做接待。這裏的老板和我爸有點交情。”
然後又莞爾一笑,向栗橋浩美靠近一步,悄聲說道:
“這個畫廊的老板是個女的,她是神野的後台。”
栗橋浩美又看了一眼。然後瞥了一眼正在致辭的客人前麵滿麵春風的神野。接著又盯著岸田明美的臉,隻見她眨了眨眼睛。
“瞧!不用全說出來,你也該明白吧?”那雙眼睛似乎在說。
“啊……”栗橋浩美微笑道,“那麽說,神野抓住了一個好的資助商?”
“就是啊。”岸田浩美笑道,露出了潔白的門牙。栗橋浩美想,至少有五顆是假牙。有可能是小時候牙質就非常不好,否則就是曾經有一段時期想當模特或者演員。
“沒有資助商的話,想必他舉辦不了這樣氣派的個人畫展。”岸田明美繼續說。聲音很小,但口氣非常坦率。
“我是神野的朋友,所以倒是願意相信他的才能。”
“喲!是嗎?”
岸田明美打量著栗橋浩美的臉。栗橋浩美心想,他看到在她怪相的背後有一絲惡意。他喜歡她。
“說謊呢,”他坦白說,“今天我來也是想,為什麽神野能舉辦個人畫展了呢?是不是什麽搞錯了?”
“對吧?我早就看出來了,”岸田明美親密地說,“你的臉上寫著呢。所以我才把什麽都告訴你。”
“你的眼睛真尖。”
“別這麽說,行嗎?我很笨的。”
岸田明美一邊說,一邊扭捏了一下。頭發碰著了他的肩膀,發出濃濃的香水味。
那一周內,栗橋浩美又去了一趟神野的個人畫展。這一次是為了約岸田明美。好像她也在等著他的約會,而且覺得他來約她是理所當然的事。
那天兩個人一起吃了飯,然後去了栗橋浩美常去的爵士樂音樂廳。雖說是常去,並不是一個人,而是帶著女人才去的。那個店裏光是現場演奏布魯士。每次他都會說,要想聽真正的布魯士音樂的話,在東京獨此一家。女人大體上都會流露出佩服之意。然而,她們內心裏並不覺得這個店和這裏演奏的音樂有什麽意思,這一點從她們的表情一目了然。栗橋浩美實際上也絲毫不喜歡布魯士,因此成功地讓女人對他滿懷欽佩之後,最多再到這個店裏來兩三次。如果是搖滾樂、爵士樂、古典音樂的話,有可能女人真正愛好那種類型的音樂,或者搞不好比他懂得多,而布魯士則這種危險非常少,所以任何時候他都能得手。
下一次約會似乎理所當然地到遠郊去,順理成章地睡了覺。岸田明美很主動,好像與他的關係令她無比快樂。這一切都是因為她以為他是一色證券的職員,而他也盡量讓她這麽以為。遠郊的約會也故意選擇了平日。我的工作沒有周六、周日,輪上補假才能休息,明美聽了馬上痛快地領會了,並且感到很欽佩。所以電話也是故意選擇白天她以為他在上班的時間用手機打給她。“現在在兩個會議中間,終於喘口氣,從公司的屋頂上打呢。”
當然錢是揮金如土。雖然真正的栗橋浩美現在沒有職業,但像栗橋藥店這樣的生意人家並不缺少每天的進款,而且他在家中大權獨攬,所以能夠隨意地揮霍。讓栗橋浩美漠然地實現他不負責任地想象的“一色證券的職員手頭充裕”的奢侈願望,並不難。
這並不是第一次。栗橋浩美有這種愛好。這種愛好就是,在湊近自己的女人麵前,裝扮成那個女人夢想的那種理想的傑出人物,看著實現夢想沉浸在喜悅中的女人,偷偷地大笑。
目的並不是錢。確實女人在他身上“投資”,但他也掏腰包。把女人的錢卷走,栗橋浩美連想都沒有想過。那麽,要問“目的是女人的身體嗎”的話,他也不能無條件地點頭。健康、有常識的男人遇到健康、有常識的女人的時候,會夢想什麽時候能與這個女人睡覺呢?這是極其理所當然的事,而且栗橋浩美也有這種理所當然的熱情,但僅此而已。他有一種特別的欲望。那就是,他想要在內心裏嘲笑、大笑特笑那些錯把他當作理想的傑出人物而靠近的女人們那種放縱而的愚蠢的幸福感。
大多數時候,他都著實巧妙地欺騙了女人。在他自己希望暴露真相之前被女人識破真相的事絕無僅有。女人一旦陷入他的花招以後,她自己便不知不覺地成了他的幫凶,開始自己欺騙自己,編織夢想。栗橋浩美會心地凝視著,時而彌補一下她的夢想,一邊等待著時機成熟。等待著讓這個夢想破滅足以給他帶來快感。
這時暴露出真麵目,女人一下子不會相信。因為女人完全陷入了夢想,所以看不見現實。他抓住女人搖晃,從溫水中拉出來,扇她的耳光,讓她清醒地看他真正的麵目:隻是一個遊手好閑、靠勒索勉強經營小藥店的父母而生活的二十六歲的男人。
這樣,女人心中什麽重要的東西粉碎了,他會豎起耳朵去聽那種聲音。那種聲音如此甜美,所以栗橋浩美的耳朵裏聽不見女人謾罵、蔑視他的聲音。而且即使他聽見了這種聲音,那也絲毫不會傷害他。
為什麽呢,因為栗橋浩美知道,隻要他想,他隨時都能按他希望的形式,成為真正的“社會精英”——他的理想的“生存形式”:諸如劇本作家、記者、計算機係統工程師、從事個人進口的室內裝潢公司的年輕總裁、律師,根據時間和地點,擁有各式各樣的形象和職業。栗橋浩美什麽都扮演過。總之就是人們會覺得他是特別人物、社會上認為“處在社會上流”的一切角色。
而且當他成為這樣的人物之時,應該找到真正適合他的女人,與她一起生活。然而現在為時尚早。所以他在跟心比天高、接近他的垃圾一般的女人廝混,粉碎她們將來的幻想,以此來消磨時光。這是一種非常有趣的消遣方式,栗橋浩美覺得這種經驗一定會成為他的一種財富。
栗橋浩美很聰明,他理解為了這種目的欺騙女人的時候,不能過分虛榮。所以他無論冒充什麽樣的人物欺騙女人的時候,並不隱瞞自己出生於一個經營小藥店的家庭,父母基本上是沒有教養、沒有思想的人。而且他總給女人一種印象,栗橋浩美正因為這樣的出身,所以要往上爬,往上發展。這種方法比起為了欺騙普通的女人而吹噓自己是資本家的兒子、企業家的繼承人,效果遠遠可靠得多。
“這種國家是自由的,人人都有機會。我就是範本。而且我是開辟你的人生的希望,是你的白馬王子。”
栗橋浩美對著手機的話筒,盡量發出溫柔的聲音。
“你怎麽知道我今天休假的呢?”
岸田明美撒嬌似地笑道:“但是你不是說了嗎?下次補假在家裏慢慢歇一歇。不過為了我你會出來接一趟吧?”
然後稍隔片刻後溫柔地說:“那我想見你嘛。”
這時他做出一副熱戀她的樣子,而她現在扮演著跟他撒嬌、任意支使他的可愛的戀人。為什麽呢?因為他這樣說過:與她兩個人一起,就能隻想她,而忘掉工作的疲勞。
“啊,行哪。”栗橋浩美笑道,“真拿你沒辦法。”
掛斷電話以後,他仍笑了一會兒。不久的將來,粉碎岸田明美的美夢的時候,會發出什麽樣的聲音呢?
在新宿站東口把岸田明美接上車後,栗橋浩美把車向青山方向開去。明美在雜誌上發現的一家漂亮的飯館在青山二條。他想午飯有些晚了,就在那裏吃吧。
岸田明美提著五個紙袋子,上麵都印著百貨商場和名牌商店的名字。上車以後,一邊笑一邊說道:
“我是喜歡浪費,你別生氣。因為不光是我的東西,也有贈送給浩美的東西呢。”
聽說她在川越的家很富裕。父親廣泛地經營房地產業,在當地的金融界也有相當大的影響。所以明美至今似乎完全沒有手頭拮據過。現在家裏仍匯寄足夠的生活補貼,她要求栗橋浩美“闊綽”,同時她自己花錢也很大方。
“真沒辦法,明美是有錢人家的小姐,”他也用笑臉應答道,“與像我這樣微不足道的工薪階層交往,真的行嗎?”
“又說這個。”
這是兩個人之間經常發生的舌戰。當然,岸田明美一點也不認為栗橋浩美是“微不足道的工薪階層”。無論多有錢,自己的父親不過是鄉下的房地產商罷了,而她心目中的“栗橋浩美”卻是一流大學畢業的一色證券的職員。這種交鋒儼然已經成了語言的遊戲。
栗橋浩美在這種無聊的舌戰中感到雙重喜悅。一個是她對他的樸素的尊敬。另一個是自己天衣無縫地把她欺騙到了這種程度。
“我今天買了禮物,所以今天你要請我吃一頓豪華的晚餐。”
汽車在信號燈前停了下來,岸田明美朝車窗外的行人賣弄地甩了甩漂亮的頭發,傲慢地抬起下巴,一邊說道。“瞧!看我們。天生的一對。如詩如畫的伴侶。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是。我們的組合與你們層次不同。對不起了!”
這時栗橋浩美才想起來拿盆花去長壽庵祝賀的事。接到明美的電話以後,把這事早忘得一幹二淨了。現在終於談到錢,所以才想起來現在他腰包裏的錢是用來買盆花的錢,今天本來是想著要用盆花作為交換跟和明勒索五萬日元的。
也就是說,現在的栗橋浩美已經是囊中羞澀了。
這段時間,栗橋浩美的買賣本身已經露出窮氣了。不開處方首先讓客人望而止步,而且附近又開了一家大型藥房連鎖店,以前勉強維係的命脈也切斷了。小瓶裝保健藥水、消化藥之類的小商品突然賣不動了。無論怎樣努力,栗橋藥店也無力與大藥房的廉價經商方法相抗衡,所以這已經無計可施了。
大體上現在的“藥店”給人的印象與十年以前大不一樣了。開處方的店是“藥房”,否則大型的都是“藥物和化妝品”,那裏的好主顧不是慢性疲勞的工薪階層和擔心孩子腹痛的母親們,而是女學生和年輕的女職員。
栗橋藥店卻什麽也不是。以前比現在還能跟父母好好談一談的時候,浩美逐個地問過他們,為什麽不開處方?父親是藥劑師,所以想幹的話是能夠辦到的,可為什麽不幹呢?
於是兩個人都在對方不在的時候這樣回答。“開處方,萬一出了事故什麽的,就糟糕了。”
“你父親靠不住。”母親則說。
“能交給你母親嗎?發生事故的事我可不幹。”
然後,兩個人都說:“你當藥劑師,重整家業好了。”但是他沒有選擇藥物係,而進了經濟係。
栗橋藥店每況愈下。盡管如此浩美還是從那裏毫不留情地吸取著能夠吸取的養分,可是最近越來越捉襟見肘了。
所以要靠和明。不,“靠”這個詞不配用在那家夥身上,因為那家夥隻是為了被我利用而存在的。
雖然他也在利用麵向工薪階層的高利貸和信貸卡小額放款,但與無利息又不催債的和明這樣的傻瓜錢包相比,終究不能隨心所欲。而且和明也沒有用錢的地方,所以他也不會感覺為難。任何時候,他都給他錢,而且也不怎麽厭煩。
“順序搞錯了。”
栗橋浩美瞥了一眼坐在一旁、似乎心滿意足地挺起胸脯的岸田明美,心想。本來應該在去接明美之前經過長壽庵的,那樣的話什麽問題也不會有的,但為什麽把盆花的事忘得一幹二淨了呢?
就怪明美的電話。就因為這家夥催他了。想到這裏,栗橋浩美不由得火冒三丈,猛地踩了一腳油門,差一點撞著走在前麵的車,岸田明美嚇得大叫一聲,抓住了車門。
“小心!危險!”
栗橋浩美仍然怒氣未消,所以沒有回答。他盯著前麵車子的車牌,把渾身的力氣用在握著方向盤的手上。他氣得咬牙切齒。如果現在手中抓的不是方向盤,而是岸日明美纖細的脖子的話,他也不會鬆勁,而且那樣也許會愜意得多。
可是,這種憤怒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很快就過去了。浩美最近經常出現這種情況。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而生氣,在瞬間的憤怒之後又冷靜下來。
而且,“最近經常出現”的不隻是這一種情況。他接到明美電話的時候,忘記了花的事,也忘記了沒有向和明要錢手頭很緊的情況,就趕快來接明美了——和突然生氣相比,這樣的事情更會經常發生。
這也就是說,栗橋浩美正沉浸在岸田明美對他的幻想之中,並被這種幻想所包圍。對這種情況,他自己很是擔心。他自認為自己是一色證券很能幹的職員,是社會有用的人才,是一名出色的男人。這是非常嚴重的自以為是,和許多藥物中毒的病人一樣,栗橋浩美自己還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
“哎,有件事想請你幫忙。”栗橋浩美開口說話了。
“什麽事?”
“我剛才突然想起來了,今天是我好朋友家裏的新店開業的日子。”
“也是開藥店的嗎?”
“不是,是蕎麥店。”
“啊,這挺有意思的。”
雖然他不知道蕎麥店有什麽好笑的,但因為明美在嗬嗬地笑,栗橋浩美也嘿嘿地笑了起來。
“我的好朋友是個很出色的繼承人,高中都沒上就去蕎麥店實習了,現在,他和父親兩個人經營這家蕎麥店。”
“真了不起。”
在明美的價值觀中,像蕎麥店這種地方是不配用“了不起”這種字眼的,但她還是很大方地說了出來,就好像童話裏的女王在讚美善良的勞動者的麵包房一樣。
“我想買點東西去祝賀一下,可以嗎?隻是要先回我們家附近。你、你肚子餓嗎?”
“我不太餓,好吧,那我白天就陪著你吧,如果晚飯不錯的話,我就毫無怨言了。”
“謝謝。”
雖然她很喜歡吃東西,但當你問她餓不餓的時候,她不會回答餓了。這就是明美。難道年輕女孩子都是這個樣子嗎?
“買什麽東西好呢?還是花嗎?”
他們把車開回了練馬方向。栗橋浩美邊開車邊問。
“可以啊,送花很合適,也很氣派。”
“送蝴蝶蘭嗎?”
“可以,它很合適。”
“可是,送這麽貴重的東西,他也接受不了的,這樣反而不太好。”
“是嗎?”
“一萬日元左右怎麽樣?”
明美笑著聳了聳肩。“不去市中心,而是去你家附近買的話,能買到這個價錢的蝴蝶蘭嗎?青山也不行吧。”
“我知道了。”栗橋浩美說,他不由得笑了。“我覺得差不多。”
“那個店叫什麽名字?”
“長壽庵。”
“長壽庵!”明美有點誇張地笑了。
“很古典,很有意思!好吧,就一萬日元,五千日元也行呀。日本是不是正在上映《長壽庵老板》這部電影,我想去看。”
浩美的心中再次湧上來一股怒氣,這一次他又緊緊地抓住了方向盤。栗橋浩美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生氣。他沒有意識到,明美笑話長壽庵,其實她也是在笑話栗橋浩美本人的出身,所以他才生氣的。
可是,他有怒氣。即使沉浸在幻想中,當有人笑話他的時候,他也是知道的。可是,對於應該反擊的笑話他的對方的臉,從來沒有清晰地映在心情沉悶的栗橋浩美的腦海中。
和平常一樣,浩美很容易地從和明那裏拿到了錢。這家夥說浩美什麽時候來都行,他在店裏上班的時候也是隨身帶著錢包的。這樣做太危險了,所以浩美都是命令他把錢存在卡上,但不管怎麽做,傻瓜就是傻瓜。
還不錯,在明美去花店買花的時候給和明打了個電話,今天準備要八萬日元。和明說過,他剛發了工資。
“又和她在一起?”他問了一句多餘的話。
“別羅嗦,和你有什麽關係。”
“總是撒謊不太好。”
栗橋浩美嚴肅地盯著和明——高井和明的臉,又圓又大的臉。和明小時候隻是一個胖子,但長大了,變成了一個油光光的胖子。雖然他自己說,不討厭胖,隻要結實就行。但胖子就是胖子,胖子也有很多種類。
“不是我想和你說那些話的。”
高井和明眨著他那雙小眼睛。
“我也是在擔心。”
“你擔心什麽?”
“被女孩子騙了可就不好了,浩美,你剛上班,還是應該好好工作。”
和這麽親切的話語比起來,和說話時拉著他右手的和明胖胖的溫暖的手比起來,和這種忠告的口氣比起來,這句“浩美”一下子觸動了浩美的心。像你這種胖胖的廢物根本沒有資格叫我“浩美”!
就像馬上要噴出來的岩漿一樣,一股怒氣一下子就湧到了浩美的頭頂。栗橋浩美突然抖了抖肩膀,抬起右手就要向和明打去。就在這時,他發現有人過來了。
和明急忙回過頭,是妹妹由美子站在那裏。浩美的身體也一下子僵硬了。
那股怒氣蒸發了,他笑了。他剛想和由美子打招呼,長壽庵的廚房裏傳來叫由美子趕快過去的聲音。因為聲音太大,浩美被嚇了一跳,好在又把這種危險的瞬間熬過去了。栗橋浩美非常有禮貌地問了聲好,然後拍拍和明的肩膀離開了。
可是,就在他快要上車的時候,由美子追了過來。因為他感覺到了一種痛恨的目光,所以浩美轉過頭去。她目光尖銳,一身送外賣的打扮,蠢蠢地站在那裏。
“噢,由美子,好好幹。”
栗橋浩美笑著說,但由美子沒有回答。突然之間,栗橋浩美發現她在急急忙忙地往左右看。他不知道她在看什麽,原來是在看他的車,和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岸田明美。直到這時,他才發現車子的顏色和明美的超短裙是一種顏色,鮮紅鮮紅的。女孩子總愛觀察奇怪的地方。
高井由美子氣勢洶洶地說了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你不要再接近我哥哥,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栗橋浩美沒有把她當回事。由美子曾經給我寫過情書,很久很久以前,還是孩子的時候,在我還什麽都不是的時候。聽到這話,由美子生氣地反駁著他,岸田明美想這麽做,實在是心術不正,她把由美子當成一個神經病和傻瓜了。
栗橋浩美沒有理睬由美子就開車走了。從反光鏡裏還能看到捧著送外賣的盒子站在那裏的由美子,當汽車拐了一個彎以後,就什麽也看不見了。她簡直就像點著燈的幽靈。
“哎,”岸田明美說,“剛才那個女孩,真是奇怪啊。”
“就像你說的那樣,是個神經病。我是她的初戀情人,但我從沒把她當成戀人。”
岸田明美認真地看著前麵。“我可不想再去那個長壽庵。”
“啊,今天的感覺不太好。”
“你以前的朋友不喜歡我。”
“我知道。”
岸田明美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她又看著前麵小聲地說:“浩美,把我介紹給你大學同學或公司的朋友吧。”
栗橋浩美緊緊抓住了方向盤。
從長壽庵出來之後,岸田明美一直不太高興,就算在青山的餐館裏吃飯,還是不高興。栗橋浩美也很著急,他想把她扔下自己回去。
吃飯的時候,為了討好她,浩美非常客氣,問她為什麽還在生氣。明美說,她討厭像髒髒的蕎麥店這樣寒酸的地方。長壽庵重新裝修過,剛剛開業,決不是很髒的地方。可是在明美的價值觀中,像街道上的蕎麥店無論怎麽收拾一律都是“寒酸”的。
通過岸田明美,栗橋浩美也發現了自己內心的雙重人格。被明美瞧不起的寒酸的長壽庵也代表著他的成長環境,他非常反感她這種愚蠢的想法。但同時,他也有同感,他也瞧不起,自己也能理解她的這種厭惡。明美經常炫耀自己家的富裕,暗地裏瞧不起在東京隻不過是個鄉下人的自己,為了消除這種恥辱對栗橋浩美——準確地說是她對栗橋浩美所抱的幻想,他被這兩種想法包圍著,被分成了兩個部分。
我們很相似。
可是,明美所花的錢不是她自己掙來的,而是她那有名望的父母給的。而支撐栗橋浩美虛榮心的資金則來自於被他和明美都瞧不起的長壽庵的高井和明。
吃著撒滿了調味汁、像是用萵苣、黃瓜等做成的非常漂亮的沙拉時,栗橋浩美閉上了眼睛。我在這裏做什麽?這個女孩子對我有什麽用?
——“豌豆”。
如果是“豌豆”,他會怎麽做呢?
要是“豌豆”,他是不是不會陷入這種境地之中?要是“豌豆”,他是不是一定會找一位更聰明的女孩子?
要是“豌豆”,他是不是根本不會把自己偽裝成兩個人?
“哎,浩美。”
岸田明美疲憊地一邊攪著咖啡一邊說。
“浩美,你相信幽靈嗎?”
栗橋浩美使勁地眨著眼睛,心不在焉地吃著菜,他的前麵放著一隻漂亮的咖啡杯。他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麽。她為什麽突然說出這種話呢?
“唉,你相信幽靈的存在和心靈的照片嗎?”明美又問了一遍。她把身子往這邊靠了靠,有一股香水的味道。
“你說什麽?”栗橋浩美說。
在和岸田明美聊天的時候,有時也會像這樣不知道聊天的話題。這主要是因為栗橋浩美有一個毛病,即有時會陷入自己的沉思中,也許那個時候他並沒有聽清明美在說什麽。
“上個星期,我有個朋友去了南紀的避暑旅館,啊,是和代,高瀨和代,你還記得嗎?前兩天我和她一起吃了飯。”因為自己根本沒有打算記住明美朋友的名字和模樣,所以浩美一點也不記得,但他還是很曖昧地點點頭。
“在那家旅館,她有了一個可怕的想法,她要去看幽靈,去聽奇怪的聲音,去看靈魂到處亂跑,被鐵鏈緊緊鎖住——我嚇得渾身發抖,但她卻很得意忘形。”
“這麽可怕的想法,她怎麽還會得意忘形呢?”
“啊,可能是這種靈感太強烈了吧。”明美理所當然地說。在她的心裏,“靈感很強”就是一種很高級的東西。
“和代的話,有一半一定都是編出來的。”
明美把右手放在桌子上,她那塗得紅紅的指甲在閃著光。
“看你說得這麽高興,有什麽想法嗎?”
“有什麽呢?”
“所以……”
明美抬起頭看著栗橋浩美。
“所以,浩美相信幽靈嗎?你不想去看看嗎?”
栗橋浩美拿著咖啡杯,幹脆地說:“我不想看。”
“為什麽?”
“因為根本就沒有這種東西。”
“為什麽?”
“如果真的有幽靈的話,那東京應該到處都是。我說得不對嗎?在這家店門前的馬路上就應該有幽靈,因為三個月前這裏因交通事故死過人,我看到人行道上擺了花和線香。”
明美急忙打斷了他的話。
“我說的不是這種情況,不是像交通事故這樣很平常的情況,而是像殺人案啦、一家人的自殺啦,還有因為男女關係被殺的女人啦,像這些人的幽靈如果出現在應該出現的地方,不會很奇怪吧。”
栗橋浩美目不轉睛地看著岸田明美。
“今天夜裏,你準備住在哪裏?”
明美不由得笑了。“你不想去住嗎?就這樣回家,約會結束?”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是想把我帶到會出現這種幽靈的有名旅館去,是不是?”
岸田明美托著腮,嘿嘿地笑了。
“那當然!浩美真是太聰明了。”
“胡說八道。”
“為什麽?難道我說的不對嗎?我做過很多調查了。”
她在手包中翻什麽東西。
“我有許多關於東京心靈之場的資料。”
她拿出了一些剪報。栗橋浩美冷冷地說:“你所謂的心靈之場大部分都是你不喜歡的肮髒的地方?什麽倒閉的廢棄工廠啦,或者是自殺的簡易旅館啦。你想去那種地方嗎?”
“我當然不會去那種地方。”
明美很得意地將剪報遞給浩美,好像是周刊雜誌的黑白圖片頁。
“你看看這個,這是一個名叫凶穀的地方,那裏隻會建綜合醫院和高級公寓,但因為泡沫經濟的崩潰,計劃都無法實施,現在隻剩下地基和一些鋼架。”
栗橋浩美把她遞過來的剪報拿了過來。確實,整整一頁,全都是由冰冷的鐵架子組成的大樓的照片。
這個地方位於群馬縣赤井市東北部的赤井山中。這一頁的文字說明很短,有明美講的那些事情,文章還說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這片人工廢墟被年輕人稱為“凶穀”並成了他們約會的好地方,另外,因為這個地方給人的感覺很不舒服,所以,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又傳說著這裏出現了各種各樣的幽靈,還有好多人來這裏參觀。文章多少帶著一點諷刺的意思。
還有一張剪報,第二張剪報上是一對夫婦以黑暗為背景,站在凶穀裏抱著右手拍的紀念照片。這是一個感覺很不好的地方,但這對夫婦卻很高興,沒有絲毫的恐懼。
“最近,這裏已經變成了首都圈內很有名的心靈之場了。”
明美特地強調了“首都圈”三個字,這個詞總是出現在她日常的言語中。
“我沒有能看到,聽說電視上還有過這種節目。一個有神靈能力的女性到這個地方來,她感到了一種很強烈的靈感,站都站不住,因心情很難受而倒下。她像個自動書記員似地寫下了男人的名字,並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後來經過調查,一位負責開發這裏的管理人員認為開發計劃的失敗是自己的責任,他留下遺書在凶穀上吊自殺了。”
栗橋浩美看著剪報,沒有吭聲。他在看那兩個臉挨臉靠在一起的那一對夫婦的臉。
簡直就是傻瓜,沒有一點理智,這樣的人為什麽還能活著?大家為什麽還會心安理得地讓這種人活著?
——大家——大家是誰?
我無法忍受。
岸田明美又熱情洋溢地說:“還有呐,那位在凶穀說出分手的話的女人邊哭邊跑到了路上,後來被車壓死了。她沒有想到會和他分別,從此以後,這裏就會出現她的幽靈。更有意思的是,她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了,她以為自己是來接他的,所以她要一個一個地看來這裏參觀的男人的臉。即使是夫妻兩人一起來的,她也隻是看那個男的臉。像這樣,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搖一搖——”
栗橋浩美抬起了頭,正在模仿幽靈動作的明美也閉上了嘴巴。
“去這種地方幹什麽?”
岸田明美看著他。然後,她慢慢地眨了眨眼睛。
“你是不是覺得很無聊啊?像這種題目和故事,像這樣因泡沫經濟而使開發計劃遭遇挫折的情況在日本比比皆是,全都成了不良債權。如何解決這個問題,也成為日本經濟一個非常嚴峻的課題。一位出色的成年人怎麽會有臉說因為這個而想去看看幽靈?”
岸田明美還在一動不動地看著他,不知什麽原因,她的臉變得很蒼白。
“我誤會你了。”栗橋浩美繼續說,他好像生氣了。
開始的時候,他的確很生氣。在他說“去這種地方幹什麽”的時候,他真的生氣了。正因如此,他說話的語氣才比較和藹。可是,就在他觀察明美對他這種態度的反應的那一瞬間,這種怒氣一下子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濃厚的興趣,他反而變得很愉快了。因為他知道,這是抓住岸田明美——讓她更屈服、比以前更依靠他,讓他能更完全地控製她的絕好的機會。
“我誤會你了。”栗橋浩美又強調了一遍。周圍桌子上的客人也都開始注意這邊了。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我不認為你是那種沒有理智的女性。是的,自殺的那位管理人員的幽靈出現是很有意思,但不管怎麽說,那也是編出來的故事。可是,即使它是真的,我也不會覺得有意思。因為計劃失敗而自殺的那個男人太有職業人的骨氣了,可是,他死得其所,但其他人實在太可憐了。你認為呢?”
岸田明美的嘴唇開始顫抖,眼睛裏充滿了淚水。旁邊桌子上的客人也在認真地盯著她。
“看見幽靈就是靈感很強嗎?這是什麽意思?是不是感覺太好了?去見被鐵鏈子鎖著的幽靈就那麽重要嗎?這是不是可以證明人們感性的豐富和心地的善良呢?我可不是開玩笑,這是一個誤會!”
岸田明美的眼淚辟辟啪啪地掉了下來。
“如果你那位叫做和代的朋友以這種低級的事情而感到自豪的話,你應該清楚地告訴她,這種事情有什麽價值嗎?人的生命和能夠活下去更加重要。如果你能反駁朋友那些狂妄的話的話,你還會想去找什麽心靈之場嗎?我非常討厭這種事情,這是人類最低級的想法。”
很憤怒的樣子,栗橋浩美不再說話了,隻是呼呼地喘著氣。這也是他想好的內容。他聲音很響地拿起咖啡杯,一口氣把咖啡喝完了。
岸田明美還在不停地抽泣,因為睫毛油已經溶化了,所以眼淚也變成黑色的了。旁邊桌子上的客人抑製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轉過頭來看著她。
“我,我……”明美斷斷續續地小聲說。
“我——從來沒有惹爸爸生過氣。”
她所謂的爸爸是自己的父親呢,還是指別的男人。栗橋浩美想問問她,但話到嘴邊還是沒有說出來。如果問這種問題的話,那就有轉移話題的危險。現在,不能破壞栗橋浩美為岸田明美的人性而憤怒的模式,也不能改變他作為她的男朋友的這種關係。
“好了……對不起,都是我的不好。”
岸田明美哭著低下了頭。
“實在對不起,浩美說的都是對的,對不起。你是不是討厭我了?是不是已經不喜歡我了?”
她用手捂住臉哭出聲來了。栗橋浩美把杯子放回盤子裏,低下頭,忍不住想笑。
“我們為這樣的事情吵架是不是很傻?”他溫柔地說。
“不是吵架,是我被你訓了,不是吵架。”
岸田明美一直都很順從,她睜開的眼睛裏有一種快要死的目光。
栗橋浩美滿足了。
“好了,就這樣吧,別再哭了。”
他說著又把目光落到了那張剪報上。
“你還想去那裏嗎?”
要從她意想不到的地方進行攻擊——這也是控製像岸田明美這種女孩子的必要的手段。
岸田明美猛地抬起了頭,吃驚地張大了嘴巴。
“這個嘛……你不喜歡、我,為什麽?你還在生氣啊?我不想去那種地方了,我不會再說帶你去那裏的話了。”
栗橋浩美笑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去看看泡沫經濟的痕跡,我也希望你能明白。還有一個錯誤,這個廢墟已經存在了——這個社會是很嚴峻的,我正生活在這個社會之中。”
可以說一些自吹自擂的話,雖然心裏不願意,但結果卻是能實現自己的願望,這一手對已經被哄好的岸田明美這樣的女孩子也是很有效的。
果然,她高興地笑了。
“謝謝你,浩美。”
從來沒有去過群馬縣赤井市,甚至都不知道這個地名。他們按照地圖看了看地點和路線,翻過一座山有一個小山遊園地,所以還是覺得距離挺遠的。
他們在青山餐館耽擱了太長的時間,如果現在就去群馬的話,天黑前恐怕趕不回來。他們又在雜誌上找了一家住宿的旅館,並打電話進行了預約。因為很著急,他們隻能選擇沿途交通比較便利的旅館,而不太可能滿足岸田明美所要求的那種高級旅館,但現在的她已經沒有什麽怨言了。栗橋浩美沒想到用這種方法說服她,並擊中了她的要害,因此,在錢方麵她也幫了很大的忙。
就在他用手機聯係的時候,明美擔心地小聲問。
“明天,公司不要緊吧?”
栗橋浩美一下子想起了自己曾經說過的謊話“業務實在太忙了。”今天雖然不是周末,他之所以還能從早上就和明美約會,那是他撒謊說今天是補上個周末的休息。
其實,他根本沒有固定的單位也沒有工作,整天無所事事,可沒想到在這個時候快要露出馬腳了。他不由得打了冷戰。
“沒辦法,明天我還要去拜訪一位客戶,公司中午給我打過電話。”
他笑著對明美說。
“那怎麽辦呢?”
“那,隻能撒謊了。”
“我無所謂的,今天晚上就不要著急去群馬——”
突然之間,又有一股怒氣湧了上來,栗橋浩美的頭很熱。
剛才她在說什麽?你說了那些無聊的話之後就沒事了?你居然不感謝我順著你,為什麽要那麽說?
就在這時,栗橋浩美看到停在路上的一輛汽車的駕駛座上放著一張關東附近各縣的路線圖。他手指用力想去拿那張地圖,但地圖一下子歪了。那股怒氣已經湧到指尖上了,但他還是壓低了聲音說。
“那我們就不去了?”
岸田明美坐在副駕駛座上,稍稍離開了他,縮著身子靠在車窗上,低著頭。她看到了栗橋浩美那拿著地圖微微顫抖的手指。
栗橋浩美又說了一遍,這一次的語氣比上一次要堅決一些。
“那,我們就不去了?”
岸田明美沒有動,她抬起頭微笑著看著他的眼睛,沒有回答。她一直就是這樣——浩美生氣也好,堅持也好,我就笑眯眯地坐在旁邊,所有的問題都可以解決——
栗橋浩美又問了第三遍。隻有這一遍,他有一種掩飾不住的焦慮。
“明美,那這樣的話,我把你送回家吧?”
栗橋浩美的手指使勁地戳了一下地圖。比紙更堅硬的東西——也許是圓珠筆,也許是鋼筆——也許是我的手指。
他的手指上有一股力量,像是能把這些東西折斷。
岸田明美第一次覺得栗橋浩美的可怕。不,對男人的這種恐懼感,這完完全全是第一次。
對她而言,男人通常是很容易控製的,很溫柔,很簡單,很有意思,而且還是可以利用的。男人對女人而言是不可缺少的東西,沒有男人在身邊的女人對她而言沒有任何意義,有一個可以使喚的男人在自己的身邊就是她的人生目的。
因此,她當然不會害怕男人,可如今,她看到了栗橋浩美的可怕——令人恐懼的另一麵。
如果岸田明美以前曾經害怕過男人,體驗過對男人的恐懼,她也許就能發現此時此刻坐在她身邊的栗橋浩美所表現出來的恐懼和以前男人的可怕是不同的。男人的可怕也是男人本質的一部分,因此,它和自己所喜歡的男人永遠的溫柔及對自己的嬌寵是合而為一的。
可是,栗橋浩美對岸田明美所表現出來的可怕卻和這些有著根本性的不同,這不是男人的可怕,也不是因為男人心情不好而讓人產生的恐懼。
如果她是一個有經驗的女孩子,也許她能感覺到這些,她會說“唉,我還是回家吧”。然後回到家,邊洗澡邊再一次冷靜地重新考慮一下這個名叫栗橋浩美的男人。這個男人很危險,他不是一個隻會生氣的男人,他的確很有魅力,但也有一些很奇怪的地方,我的本能——不是一個女的本能,而是出於一個人的本能會這樣想的。
這就是生存的本能。
可是,過去從來不了解男人可怕的岸田明美無法分辨栗橋浩美給她帶來的恐懼和男人應該有的可怕。在她的生存本能發現警報之前,她被這種恐懼打垮了,屈服了,如今她隻想著如何去討好對方。
“嗯——,我不想回家。”她說,“好不容易安排好了旅館,我想和你在一起,走吧。”她說話的時候聲音有點顫抖。栗橋浩美從地圖上抬起來頭,看著她。不是直接地看著她,而是從車視鏡中看著她。
當她發現他在看著自己的時候,岸田明美也抬起了頭。兩個人四目相對。
栗橋浩美先笑了,為了迎合他的笑,岸田明美也笑了。
就在這時,有一個女人從車前穿過。這輛醒目的車子裏有一對同樣醒目的年輕人,這邊自然也把她的目光吸引了過來。看著岸田明美的笑臉,她突然想到。
——這個女孩是不是一直在哭啊。
有時會有這樣的人的。雖然自己在笑,看上去卻像是在哭,長得雖然很漂亮,她就是這種表情。不過也僅此而已,對這兩個年輕人,她也沒有想得更多。
岸田明美並沒有意識會給不認識的人留下這種印象,她仍然在笑。栗橋浩美把臉轉了過去,一直在笑,直到車子發動起來。他用態度表示“好了,不要再笑了”,像一條忠實的狗。
路上沒有多少車,出發後兩個小時左右,他們兩人的車就到了進入赤井山的“綠色公路”的入口處。
在開車的過程中,栗橋浩美說了很多話,簡直就是喋喋不休,而且還不停地反問著岸田明美。他又說到了在青山餐館裏談論的話題,特別是對明美的朋友和代所體驗過的心靈現象,更是刨根問底。而且在她的每一次回答中,他總是像找碴似地提出問題責問她。
——你為什麽會相信和代所說的話呢?
——她聽到有女人在沒有人的走廊上哭嗎?真的沒人嗎?她怎麽確認這一點的?
——她怎麽去調查那裏有一名自殺的女人的?調查得來的資料可靠嗎?
——你相信心靈現象,也相信有靈魂,你覺得這兩者是一回事嗎?為什麽?
——你從剛才一直輕鬆地說著幽靈幽靈,你覺得幽靈和靈魂是同一種東西嗎?
岸田明美覺得很累,好幾次,她都不想再說了,她不想被這樣追問下去。原來她就是一個很好強的女孩子,對方一個勁地責問她,這讓她難以忍受。
但是,她雖然話說得吞吞吐吐,卻還在拚命地迎合著他。她不想再看他像剛才那樣生氣,那不是平常的生氣。浩美是因為我在青山餐館裏說的那些話而不愉快的,他應該生氣。可是,如果他再像剛才那要生氣的話,我一定會怕得要死——
說完心靈現象之後,栗橋浩美又開始談論泡沫經濟的後遺症。他所說的大部分內容,岸田明美是不可能理解的。她隻是覺得這好像是報紙的經濟專欄裏說過的話。
上高中的時候,她曾在家裏進行過勤工儉學。父親讓她把報紙和雜誌上的有關報道剪下來,做成一份剪報。因為讓辦事員做的話會有許多錯誤,所以父親就請她來做。作為報酬,父親給了她令人難以置信的巨額零用錢。對岸田明美而言,勞動就是這樣的。
她所收集的都是經濟雜誌和房地產界的報紙的相關報道,別說內容,她連標題都不理解。而如今,在栗橋浩美的滔滔不絕中,好像也夾雜了許多她曾見過的詞匯。另外還有一些最近頭條新聞以及主持人表情嚴肅地談論的一些詞匯——
如果岸田明美是個充滿現實感的女孩,這個時候,她隻要聽聽他的演講,就能多多少少地看出栗橋浩美的內心世界。因為這個人,雖然很驕傲,但他所談論的不過是在重複報紙雜誌和電視上的內容。
可是,她卻做不到。她對這個現實社會的評價標準還無法識別栗橋浩美的無知,除了漂亮外表之外真正的內心世界。
在“綠色公路”的入口處,車子開進了一家加油站。栗橋浩美和服務員說話的時候,明美去了洗手間。廁所很幹淨,但還是有沒有打掃幹淨的地方,可能是油汙的緣故吧,洗手間的鏡子模模糊糊的。因此,她隻是呆呆地看著鏡子裏自己那模模糊糊的臉。
當她一個人走進洗手間的時候,岸田明美覺得很累。看著自己模模糊糊的臉,她想到了回家。不是回東京自己一個人住的公寓,而是回山越的父母家。她心裏很著急,她想見到自己的爸爸媽媽。
這也是一種本能的警告。想爸爸媽媽就說明了她還像個孩子,非常脆弱。她是個弱者,她現在處在一種危險之中。她的本能用這種方式告訴她,栗橋浩美很危險——和那個男人,至少現在不能和那個男人在一起。
我是不是應該回家呢?她在想。
如果在加油站,可以打電話叫出租車。因為不用擔心回家的路,因此就可以無所顧忌地和浩美吵架。周圍還有服務員,如果他生氣想打她的時候,他們一定會過來勸阻的,她就可以逃走了。
真煩人。岸田明美想。浩美這樣威脅、責備和虐待我,我為什麽必須忍受?我太失望了,沒想到他是這樣的男人,他為什麽會如此地糾纏不休?
太可怕了,現在,我可以和他說清楚之後就離開,我已經不想和你交往了——
對我而言,除了你之外,對我更溫柔、把我當成公主一樣重要的男人到處都是!
明美對著那麵模糊的鏡子微微一笑。明美,一定要有自信。
她走出廁所往汽車的方向一看,栗橋浩美正靠在車子上和一位服務員說著話。那是一位年輕的女服務員,她穿著一件藍色上衣,一條超短裙和一雙長筒靴,很有魅力。明美馬上進行了對比,噢——她的腳比我的腳漂亮,但臉又怎麽樣了?
栗橋浩美也是一副很隨便的樣子,他的兩隻手插在夾克的口袋裏,正笑眯眯地和女服務員說著話。女服務員也夾雜著體態和手勢,正在熱情地和他說著話。
“真的很高興,那天晚上我都沒睡著覺。”女服務員說。
“是嗎,要是換了我,我也會興奮的。”
兩個人好像很談得來。明美就站在旁邊,栗橋浩美都沒有注意到她,那位女服務員也無視她的存在。
“你們在說什麽?”明美問。
栗橋浩美斜著眼看她,那表情好像在說,你怎麽也會在這裏?
“我們在談格萊·馬奇。”
這是個什麽人?她想這麽問,但她也知道答案一定會讓她生氣的。就在明美不知所措的時候,那位女服務員插話了:
“他是紐約的一位畫家,是現代流行藝術的第一人。”
“噢,是嘛。”明美隻好笑了笑。
“聽說今年一月剛剛開館的赤井市美術館買過他的作品。”
這位女服務員做了一個動作。
“真是激動人心!我一直在歡迎他的會場外麵等著,我還和他握了手。”
栗橋浩美像是見到一件很可愛的東西似地看著女服務員的臉,她也臉紅紅地看著他。
“怎麽會談起他來了?”
“是那張宣傳畫。”栗橋浩美用下巴指了指加油機旁邊貼著的一張宣傳畫。標題是“現代流行藝術——格萊·馬奇的世界”。在明美看來,這張宣傳畫中間的那幅畫,隻是為了能蓋住那些被畫得亂七八糟的東西,好像是那位叫什麽馬奇的畫家畫的。
“在這附近,很少有男人會關心這個的。”
“是嗎?我可是格萊·馬萊的崇拜者,下次美術館開館的時候一定來看看。”
來的話,可以叫上你嗎?話都不用說,浩美很親熱地笑著。女服務員也和他挨得很近。
岸田明美生氣了,這不是因為栗橋浩美而生氣的,她是生這位不知羞恥地接受屬於別的女人的男人的鄉下姑娘的氣。
“快走吧,我太冷了。”
她拉著栗橋浩美的右手,離開了那位女服務員。對栗橋浩美的不滿,在這顆充滿對抗的心裏已經暫時消失了。
最後的退路也斷了,在這一瞬間,岸田明美的命運就決定了。再往後,她隻是在等待那顆已經被安裝完畢的定時炸彈爆炸了。
5
——隻聽女人的一聲慘叫。
蘆原君惠一下子跳了起來。因為使用的年頭已經很長,她的床有些鬆了,床也發出了一聲抗議的響聲。除此之外,她隻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另外,還有叫她起床的鬧鍾的嘀噠嘀噠聲。明天有早練習,所以鬧鍾被定在了早上六點鍾。如果遲到的話,又要被三年級的學生盯著,那可不得了。一定要在六點鍾起床,一定不能睡過頭了,她把鬧鍾放在了床邊的桌子上。發出銀光的指針現在正指著午夜十二點零五分。
——夢,做了一個夢。
君惠顫抖著喘了口氣,兩手捂住了自己的臉。她感覺很冷,膝蓋在毛毯下也在發抖。3月1日——不,已經過了五分鍾了,是3月2日了——但在關東北部地區還不是春天。雖然冬天刮得很猛烈的幹燥的風正在慢慢地變弱,可氣溫還是很低,有的時候,早上甚至還會飄起雪花。
可是,她手腳冰冷並不是天氣的緣故,而是因為剛才做的那個夢。
君惠坐在床上,沒有開燈,豎著耳朵在聽家裏各種東西的聲音。
四周靜悄悄的,爸爸媽媽好像都睡著了。不知為什麽,君惠有點失望,感到有點不太滿意。我的家怎麽會是這個樣子……
——我的同學離家出走下落不明,可爸爸媽媽卻能心安理得地睡著覺,簡直讓人無法忍受。
她很不高興,像個孩子似地噘起了嘴。
嘉浦舞衣的媽媽是昨天晚上八點多打的電話。因為舞衣還沒有回家,她很擔心正在到處尋找,她想問問在不在君惠家。
接電話的是君惠的媽媽。她說,舞衣沒有來過蘆原家。舞衣的媽媽想問問君惠知不知道舞衣還能去哪裏。君惠的媽媽拿著電話,不太情願地叫了聲君惠。
當時,君惠正在客廳看電視劇。舞衣媽媽的電話讓她大吃一驚,她小聲對用手捂著話筒的母親說,我和嘉浦的關係不是不好,但也不是特別得好,因此,即使嘉浦去了別人家,我也不知道的。
君惠的媽媽對舞衣的母親說,我家女兒不知道。然後就把電話掛了。
“要我說的話,”媽媽不高興地說,“一個中學生,到了晚上八點還不回家到處溜達,有這樣女兒的家庭一定有問題。”
可是,嘉浦舞衣就是這樣的女兒,嘉浦家也是這樣的人家。正因如此,連君惠也感到“大吃一驚”。舞衣到了晚上八點還沒有回家,她的那位媽媽還會擔心地到處找她。
君惠所了解的嘉浦舞衣,是中學三年級學生——新學期開學才是三年級學生,也就是所謂的三年級新生,她十四歲,很喜歡晚上出去玩。舞衣個子不高但打扮得很時髦,光看她的長相,像個小學生。可是走近了仔細觀察,頭發染成茶色,戴著耳飾,聲音有點沙啞,說話不是太清楚,總之她是個打扮很花哨的女孩。
因此,無論是校內還是校外,她都很有人緣。因為有人緣,所以她隻要稍稍用點小手腕,就會有人和她一起晚上出去玩,錢也不會成問題。君惠曾無意中聽說,她經常去比赤井山還要遠的小山市玩,每個月還會去幾次東京。當然,她不是坐火車去玩的,都是她的那些大學生或高中生男朋友開車或騎車帶她去玩。她過著這樣的生活,所以她上學經常遲到,或曠課。嘉浦舞衣就是這樣一個女孩。
“你家裏人也不生氣嗎?”
君惠曾經這麽問過她。舞衣斜著眼十分幹脆地回答說:
“我母親當然不會生氣,因為她自己就喜歡做任性的事情。”
原來如此啊。君惠想。
可是,即使父母不關心,學校的老師們不會也是這樣吧。可在君惠看來,對舞衣的行為,好像學校也沒有當成大問題。其中的理由隻能解釋為舞衣太有魅力了吧。男老師們一定也發現了舞衣的花哨,其中一定也有人對她很感興趣,因此,通常情況下會被訓斥一頓的遲到和無故曠課,發生在舞衣身上的話就是可以原諒的事情了——
事實上,這是君惠想得太多了。學校對舞衣的行為也很頭疼,從她上一年級的時候就進行過家訪,並多次對她進行輔導。可是,起關鍵作用的家長卻從來都不在家,她本人也不答應,即使開了門也隻是一味地聽著,什麽也不說,仍然不改變自己的行為。學校也解決不了這個問題,隻能這樣了。嘉浦家認為“義務教育嘛,隻要差不多一定是可以畢業的”,根本不當回事;而學校方麵則認為“義務教育嘛,必須收這樣的學生,我們也很難受”。正因為雙方的這種態度,才造成了嘉浦舞衣目前的生活狀況。
舞衣不會晚上八點就回家的。對這了如指掌的舞衣的母親卻到處打電話找女兒——實在有點奇怪。
除了驚訝以外,君惠有一種說不出的不舒服。
“既然這樣的話,你怎麽能和這樣的孩子關係不錯呢?”
好像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母親問君惠。君惠有點慌了。
“你別說了,我們的關係也不是那麽好的,可我們從一年級的時候就是同學,第二學期調換座位,她成了我的同桌,有時會說說話,或者借我的筆記看,僅此而已。”
君惠也是從這個時候才知道了舞衣的生活和學習情況的,而且都是舞衣自己得意洋洋地告訴她的。上個星期去了原宿,住在旅館裏啦;啊,對了,這是去那裏買的鑰匙圈,送給你的禮物。
舞衣是個很大方的女孩子,至少這也是她的一個優點。是的,那個時候舞衣送給自己的鑰匙圈,君惠都必須藏起來,免得讓媽媽發現。
媽媽的盤問是很嚴厲的。
“她母親怎麽會知道你的電話號碼的?”
“看看名單不就知道了。”
君惠並沒有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告訴舞衣,她不記得有這樣的事情,也不記得她問過自己。因為舞衣也不是喜歡交女朋友的女孩子。
也許是舞衣的母親看名單時按照線索打電話才知道的。可就算是這樣的話,在嘉浦家,對舞衣漠不關心的家人竟如此慌張,一定是出什麽事情了。
舞衣怎麽了呢?出什麽事了嗎?現在正是播放每周她喜歡看的電視劇的時間,可不知為什麽,君惠的心情很鬱悶,電視劇沒有看完就走了。如果她再長大一些的話,如果她的詞匯再豐富一點的話,這個時候她的感覺——舞衣是不是出事了?
這種心情可以用心驚肉跳來形容。
嘉浦舞衣不是君惠的朋友,她們是同學。因為舞衣的生活中有許多讓君惠好奇的地方,所以,從另一方麵看,她也很羨慕舞衣。
可是這種羨慕必須在“另一方麵”的前提之下。這是因為目前生活在都市中的女中學生都非常清楚舞衣的生活方式一定會有危險的,如果這樣繼續下去的話,她一定會遇到麻煩的——不,女孩子的危險不是主動的,而是被動的。
大概兩個小時之後,電話又響了。君惠已經準備睡覺了,但聽到電話後,她還是跑下了樓。這個時候,在大宮市經營一家建築設計事務所的君惠的父親也回來了,是他接的電話。
電話還是舞衣的母親打來的。她說舞衣還沒有回家,自己心裏一點底也沒有,有點驚慌失措。莫名其妙的父親把電話遞給了母親。
母親很沉著地聽舞衣的母親說話。原來舞衣不是早就出去了,而是在七點左右和母親吵了一架,然後生氣地離家出走了。也就是說她一直是在家裏的。
“你們吵架的時候舞衣的父親在家嗎?”
君惠的母親問。舞衣的母親回答說:
“和舞衣吵架前,我剛剛下班回來,一回家就開始吵架。”
她沒有提到舞衣的父親。因為她不說,君惠的母親又追問了一句:
“舞衣的父親怎麽想的?他知道舞衣離家出走了嗎?”
這問話也沒有什麽特別的意思。君惠的母親隻是想確認一下舞衣的父親是否知道這件事。如果她父親在的話,不會如此驚慌,她想和他談談。舞衣的母親因興奮而說話太快,她無法和舞衣的母親談話。
可是,可能是解釋了什麽吧,舞衣的母親突然歇斯底裏地大聲嚷道:
“你為什麽總是問我丈夫的事情?我丈夫怎麽了?你對我的丈夫這麽有興趣嗎?”
蘆原君惠的母親啞口無言。因為是太吃驚了,她拿著電話呆呆地站在那裏。站在旁邊的君惠的父親也驚訝地看著她。就在這時,電話裏還能聽到舞衣母親的叫罵聲。
“我不會允許你對別人的丈夫暗送秋波的!你聽到了嗎?我想你也沒有這個膽量!”
從客廳的門縫裏,君惠看到父母麵麵相覷。即使是君惠站的這個地方,也能聽到電話裏的叫罵聲。雖然叫罵的內容聽不大清楚,但能夠明白對方正在破口大罵。
君惠母親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父親什麽也沒說,從她手上拿過了電話。然後,他用對待客戶的那種非常客氣的口氣說:
“對不起,我們也幫不上什麽忙了,再見。”
他把電話掛斷了。
君惠的母親呆呆地嘀咕著:“她母親怎麽會這樣?雖然擔心自己離家出走的女兒,可為什麽要說我對她丈夫暗送秋波呢?”
“唉,她的腦子一定有問題。”父親安慰說。
君惠想起來了。一年級的時候——剛剛調換座位和舞衣成為同桌,當第一次聽說舞衣夜不歸宿的時候,她非常吃驚,情不自禁地說:
“我要是這樣的話,父親一定會揍我的。”
舞衣笑著說:
“我爸爸才不會打我的,他是我的奴隸。”
“爸爸很喜歡我,所以才會經常著急。”
舞衣所說的“爸爸”指的是她的母親。母親也是“爸爸”,而父親則是“奴隸”。是這麽說的——是的,是這麽說的。她撇著嘴,像個大人似地把手放在脖子上。
“我的爸爸不是真的爸爸,隻是因為方便才這麽叫的。”
——方便。
君惠來到父母身邊,她好像很害怕,想得到父母的安慰。
“嘉浦曾說過我的父親不是真正的父親。”君惠說,“怎麽會——她說這話時,我覺得很奇怪。”
和母親吵架,離家出走。舞衣怎麽了?到底發生什麽事情了?
就這樣,蘆原君惠在自己房間的床上呆了幾個小時。剛才噩夢裏聽到的那個女人的慘叫,大概就是嘉浦舞衣的慘叫聲。可是蘆原家都在安靜地睡著覺,從那之後再沒有電話打進來。
也許舞衣冷靜下來後已經回家了。即使沒有回家,那也是舞衣的事情,自己沒必要如此擔心。今天舞衣母親慌慌張張打聽舞衣的下落隻是因為吵架的緣故,僅此而已。不會有什麽不安的感覺,應該現實點。她並不是和自己關係很親密的同學?那不都是別人家的事情嗎?
可是為什麽——為什麽會如此可怕呢?我怎麽會在夢中聽到慘叫聲呢?
讓蘆原君惠害怕的是動物的一種直感,這是脆弱的孩子的一種透視力,可怕的敵人想做壞事時藏在一個可怕的地方。無論別人怎麽看,無論環境怎麽不同,嘉浦舞衣和君惠都還是孩子,君惠已經預感到了發生在朋友身上的災難。
這種預感並沒有錯。為什麽這麽說呢?因為離家出走的嘉浦舞衣此時此刻正在赤井山中,她正在凶穀中看著附近的一對車前燈。好了,我得救了。我可以坐那輛車離開這裏,如果是一位熱心的男司機,要的錢也不會多。我可以和他做朋友——她在這麽想著。
可是,離凶穀越來越近的那輛車裏,坐的是栗橋浩美和岸田明美。
6
——還是回家好。
當看到黑暗的前方被稱作凶穀的建到一半的殘骸時,岸田明美這樣想著。不應該來這裏的,今天為什麽總是覺得別扭呢?
天很黑,沒有月亮。橫穿赤井山的“綠色公路”是一條新鋪的道路,確實很漂亮。可是,這種新的道路鋪在半途而廢的赤井山中,就像在病入膏肓的病人體內安上了一根人造血管,很不和諧。走在這條路上,給人一種十分強烈的不現實感。這也讓明美感到不安。
從能看到凶穀時候起,栗橋浩美突然不說話了。離開加油站後,他就莫名其妙地給明美講起了現代藝術,說格萊·馬奇的繪畫多麽出色。可是,現在,就像汽車換了自動檔似地,他一聲不吭地操縱著方向盤。
“哎……浩美。”
岸田明美小聲地叫他。
“這個地方感覺不太好,我不想下車,我們直接開過去吧。”
浩美要是擔心的話就好了,他要是直接通過這個陰森森的地方到旅館和我睡覺就好了——她盡可能地用甜甜的聲音說出自己的想法,但浩美根本就沒有向她這邊看一眼。
凶穀越來越近了。正是因為越來越近了,岸田明美才覺得大樓在向她逼來。建到一半的鐵架子已經有四五層樓高了——不,也許還要高吧。它們就像人的灰灰白白、細細的骨架,在陰森森的樹林和大山中,還有漆黑的夜空,它們都好像在向明美逼來——
在這沒有月光的黑夜裏,沒有其他任何的燈光,可她為什麽能看見這座大樓呢?為什麽會看得如此清楚呢?
這就是因為幽靈吧——明美想。因為這不是這個世界上的東西,凶穀這個名字也不是太好聽,這裏就是黃泉吧。
“浩美,回去吧,我想回去。”
岸田明美大聲叫道。就在這時,汽車從“綠色公路”拐下來,開上了前往凶穀的一條窄窄的斜坡。
栗橋浩美鬼迷心竅了。
他的心情很不好。他覺得很冷,從離開加油站時開始,他的兩邊太陽穴就疼得厲害。時常折磨他的偏頭疼又發作了。如果不管它的話就會越來越疼,頭就像被一根鐵圈圈住一樣疼得更加厲害了。他開始大口呼氣,他知道該怎麽辦。他隨身帶著非常有效的頭疼藥。
可是,就在他看到凶穀的那一瞬間,頭不疼了。他好像不再關心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下子興奮起來了。
——我知道這個地方,一定知道,大概知道吧,以前我見過好幾次這裏的景色。
他在開車前往凶穀的過程中一直在這麽想。雖然明美在旁邊說著什麽,但他根本沒有理睬。我知道這個地方,為什麽呢?我在哪裏見過的呢?他不停地自言自語,汽車來到了大樓旁邊。
當他停下車,站在凶穀的土地上的時候,栗橋浩美的身體在顫抖。
毫無疑問,他的那種漠然開始改變了。原來如此,我知道這個地方。在很大的露天的地基上豎著冷冰冰的鐵架子。遠遠看去,這個鐵架子就像是人的骨架,白乎乎的。可當你走近的時候,周圍更黑了。盡管如此,我還是見過這種景色。
凶穀大樓的地麵上,有許多來這裏參觀的人留下的垃圾和廢棄物,非常髒,就像是賞花過後的情形。初春的寒風把這座垃圾山吹得亂七八糟,它不時地把它們刮成一堆,又不時地把它們吹得到處都是。
帶有塵土氣息的夜風吹在栗橋浩美的臉上,風很大,迷了眼睛,他使勁地眨著眼睛。就在這時,沒想到有一大滴眼淚從眼角流到了臉上。
——我哭了。
栗橋浩美大吃一驚。我為什麽要哭?
不一會兒,他就找到答案了。我為什麽會覺得自己見過這個地方?我為什麽會知道這裏呢?
——這裏很像我夢裏見過的一個地方。
那個夢。有一個小女孩邊叫“還我的身體”邊在後麵追過來,無論他怎麽跑,怎麽不回頭,她還是不停地追著。夢中的栗橋浩美跑累了,腳不聽使喚,摔倒在地,於是,那個女孩追上他了。雖然她很小,可她用一種可怕的力量扳開了他的嘴,就在他嚇得拚命掙紮的時候,他覺得她的頭塞進了自己的嘴裏——
在那個夢裏,栗橋浩美一直在哭。他一邊哭,一邊跑,一邊逃,還不停地回頭看一看那個女孩是不是已經追上來了。他哭著摔倒了地上,被她抓住了。他哭著和她拚命地廝打,試圖擺脫她。
眼淚。這個剛才看見凶穀時流過的眼淚不知在夢裏流了多少回。
這片鋼鐵的廢墟,也是我夢裏見過的地方,我知道這片廢墟。
“哎,浩美。”
岸田明美在叫他,從他的背後不遠的地方。栗橋浩美沒有回頭,他一直仰起頭閉著眼睛。
“我很冷,咱們還是回去吧。”冷——確實如此,耳朵都快被凍掉了。
盡管如此,栗橋浩美還是一動不動,他閉著眼睛,大口地呼氣和吸氣。這裏就是夢裏見到的那片鋼鐵墓地,確實有如此想象的地方。
一直纏著我的那個夢的地方。
他已經明白了,夢裏那個追他的女孩就是出生沒幾天就死了的姐姐“弘美”,他已經完全清楚了。姐姐死了之後的自己一直還活著,自己繼承了姐姐的名字。
可是姐姐並不這麽想。她認為是他盜用了自己的名字,奪走了自己的人生,奪走了她的生路——不,是栗橋浩美認為姐姐會這麽想的。他沉浸在對姐姐的思念之中,父母從來沒有考慮過還活著的正在成長的弟弟的內心世界,他們就是在栗橋浩美的這種想象中把他培養成人的。
——如果姐姐活著的話,她一定是個比我還要好的孩子。
——姐姐要是還活著就好了。
——為什麽姐姐會死了呢?而我卻很健康地成長著。
——別人說數死去的孩子的年紀是沒有用的,可是,他還是想數,因為姐姐是個非常好的孩子。
無論他央求什麽事,母親總是訓斥一頓並拒絕他。那些錢放在哪裏了?她會買許多女孩穿的漂亮衣服,一邊看著衣服一邊歎氣——
栗橋浩美睜開了眼睛。他看到高高的鐵架上掛著的一塊塑料布在飄來飄去,就像一個小小的幽靈。
我一直是姐姐的替身——我一定是被當成不完全的替身而被撫養成人的,所以我害怕姐姐。我一想到姐姐會不會生氣就會不寒而栗,所以會在夢中看到她在追我。
而那個夢的舞台就是這片廢墟,就是這片建到一半就停工的鋼鐵墓地。
栗橋浩美想著,慢慢他開始理解了。可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看過和這裏一樣的被廢棄的建築工地。盡管否認它的存在,但它還是繼續存在著,這種讓人難受的地方。
而且它和我一樣,我用幼小的心靈感受到了。
正因如此,夢見姐姐追我的那個地方就是這片廢墟。我終於明白了。我明白了夢的出發點。
可這裏是個實實在在的地方,這裏沒有一直拚命追我的那個女孩子,當然也不會有,因為這不是夢。我找到了那個夢醒之後仍然感覺不好的地方,這樣的話我一定會從噩夢中解脫出來嗎?今天夜裏是不是這種夜晚呢?
栗橋浩美微微一笑,然後他一下子把頭轉了過來。在凶穀大樓鐵架子的裏麵——這座大樓如果能建成的話,一定會是一樓大廳的寬敞的水泥廣場,那裏有什麽東西在動,這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個活動的東西好像是一個人影。
一個女孩子。
栗橋浩美下車往大樓走去的時候,岸田明美也從車裏出來了。因為太冷了,她用兩隻手抱住身體,她看了看周圍,想找一個能擋擋風的地方。可腳底下太黑了,而且坑窪不平的,全是垃圾。穿著漂亮皮鞋的她一下子也動不了了,她咂了咂嘴又回到車子那兒去了。
就在車裏等著嗎?可是如果自己這麽任性的話,那浩美一定會說是為了你才來這裏的,他又會生氣的。這也是很可怕的。
汽車儀表盤的盒子裏裝有一個手電筒。明美拿出來打開了,圓圓的燈光很弱,照在地麵上,雖然不能指望這點燈光,但總比沒有強。
明美拿著電筒又來到了大樓邊。栗橋浩美還一動不動地站在原來的地方,因為他是背朝著這邊的,所以,明美根本看不清楚他在看什麽和他正在做什麽。她輕輕地叫了他一聲,但他既沒有回頭,也沒有回答。
岸田明美有點想哭,嘴唇在發抖。她用手電筒照著腳下,從栗橋浩美的後麵走過去,向凶穀大樓的左邊走去——那裏有一片樹叢,好像可以擋風。她隻能在那裏等著好像正在欣賞附近景色的浩美滿意為止。
夜風刮起來了,有一片肮髒的紙片似的東西刮到了她穿著長筒襪的小腿上,明美急忙把這張紙片弄下去。這是一張白底紅字的小酒館的廣告,從這可以看出來這裏參觀的人的檔次,簡直太慘了。
栗橋浩美還是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岸田明美害怕周圍的黑暗,因寒風而顫抖,她覺得自己快要被黑暗所吞沒,她像抓著救命稻草似地緊緊握著手電筒。她想去找一個能夠擋風的地方,於是向著樹叢走去。可在那裏,她發現地麵上有一個很大的坑。
那個坑的直徑大約有兩米,她慢慢走過去用手電筒一照,坑裏有許多瓶子、易拉罐和塑料袋,堆滿了垃圾。這裏好像是一個垃圾場。
要是稍不留神滑下去可就糟了。就在她想悄悄地改變方向離開這裏的時候,有人從背後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被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呼吸也停止了。她屏著氣,身體被凍僵了,隻能睜著眼睛。
“不用吧,用不著這麽害怕吧!”
一個女孩的聲音,很近,雖然隻是一個黑黑的人影,但明美還是能感覺出來,那是一個比自己還要矮的人。
明美突然拿出手電筒向那個人影照去,因為晃眼,那個人影抬起手擋住了光線。
“行了,你別照了,我又不是幽靈。”
明美的手在顫抖。仔細一看,確實,它既不是幽靈也不是人影,而是一個中學生模樣的女孩子。穿著一件毛衣,一條短運動褲,長長的腿,穿著一雙短襪,腳上穿著一雙鞋底很厚的長筒靴。
“你、在這裏幹什麽?”
岸田明美趕緊走過去抓住她的右手。等到了近處一看,這是一個漂亮得讓人吃驚的女孩子。長得小巧玲瓏,沒有一點孩子氣。頭發很長,用一根發帶綁著。當頭發隨著風而飄動的時候,還會傳來一股很廉價的香水味。
“你不會想做什麽事吧,你一個人在這裏做什麽啊,這可是個垃圾坑。”
她的話說得不太清楚,還帶有一種獨特的語氣,明美很是反感。都是女孩子,用不著這種甜甜的聲音。
“你是個孩子,管得倒挺寬的,我做什麽用不著你來管。”
女孩子傻傻地笑了。
“你是來參觀凶穀的?那邊的車是你的嗎?”
明美氣乎乎地說:“不是我的,是我男朋友的車。”
“啊,是嗎?我可有救了,我可以搭你們的車嗎?我們去哪裏都行。”
明美又有點像大人似地通情達理了,自己怎麽看也有點像大人,而這個女孩子怎麽看也還像個中學生。在這種夜晚,隻在外麵溜達已經有問題了,如果再讓她搭車,那就太不妥當了。
那個女孩子聰明地搶著說話,她聳了聳肩:
“我,是一個離家出走的少女。”她說,“我沒有帶錢出來,因為以前我和我的男朋友曾經來過這裏,所以我就搭便車來這裏了,到了之後,我用手機給他打電話,可他好像已經睡覺了,沒有接電話。所以我想去一個好一點的地方。你們來了,我可有救了。”
沒有人答應能滿足她的願望。明美被她這種少女的輕浮嚇了一跳。
“我雖然是個大人,但也不能隻聽你說說就讓你搭車,你得說清楚你的姓名和住址,這樣的話我才能送你回家,否則我就把你帶到派出所去。”
這個女孩挑釁似地抬起頭,離開了明美。
“那好吧,那座樓底下站著的那個男人是不是你的他啊?我可以去求他,和你這種神經病的女人相比,男人一定會喜歡我的。”
還沒等生氣的明美回答,那個女孩已經繞過垃圾坑向大樓走去。她確實很熟悉這個地方,就是在這樣的黑夜裏,她走得很輕鬆,也沒有被絆倒。
岸田明美沒有辦法,隻能靠著手電筒,氣乎乎地向栗橋浩美這邊走過來。當她從樹叢中走出來,來到一片視線開闊的地方時,從前方的黑暗中,傳來栗橋浩美的一聲慘叫。
岸田明美一下子停住了腳步。對麵傳來的聲音到底是不是栗橋浩美在叫——她的直覺告訴她是他在叫,可理智卻告訴她不是這樣的。浩美為什麽會慘叫呢?
就在她慢慢往前走的時候,那位狂妄的少女也沒了蹤影。她不小心往前邁了一步,又有什麽東西碰到了她的腿。手裏的電筒也掉了,在地上跳了好幾下就不亮了。因為疼痛和生氣,她不由得開口罵了一句,明美撿起了電筒,可能是哪裏摔壞了吧,電筒怎麽也亮不了了。就在這時,她又聽到了栗橋浩美的聲音。
“明美、明美嗎?”
從聲音上聽,他好像比剛才離自己更近了。可讓她驚訝的是,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在顫抖。
“我在這裏,你看見了嗎?在一棵大樹附近,太黑了,我得小心點。”
不一會兒,從凶穀大樓的方向,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栗橋浩美的影子也離明美越來越近了。好像是在拖著腳走路,腳步很猶豫。明美的右腿也因為剛才被碰了一下而感到很疼,她護著腿向他靠過去。
黑暗。可是這是可以分辨的黑暗。也許是比凶穀大樓還要黑的樹叢裏的黑暗,也許是最黑暗的垃圾坑。直到這時,岸田明美才發現,雖然凶穀大樓一帶沒有一點燈光,但“綠色公路”上的照明燈的燈光在某種程度上也能照到這裏。
這讓她想起來了,這裏離“綠色公路”並不是太遠,這讓她恢複了元氣,有了精神。因為不再害怕了,她想趕快離開這種地方,這才是最正經的事情。
“浩美,我們還是趕快回到車裏吧,我被碰得到處青一塊紫一塊的。”
她說著把電筒扔到了地上,明美走到栗橋浩美的影子旁邊,試探著抓住了他的手。
那隻手冰涼冰涼的,就像這黑夜一樣。
靠著“綠色公路”那微弱的燈光,岸田明美在幾秒鍾的時間裏發現了栗橋浩美的臉上濕乎乎的。看到他的眼淚後,她又用了幾秒鍾來理解這件事。
——浩美,你哭了?
“怎麽……回事?”
岸田明美抓著他的手,稍稍彎下腰,抬起頭看著他。
栗橋浩美還在小聲地抽泣著。
“怎麽了……浩美,堅強——”
話還沒有說完,明美就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就在她看著他的時候,栗橋浩美的眼睛裏又流出了新的眼淚,從臉上流了下去。開始是明美使勁抓著的他的手,現在竟成了他死死地抓住了她的手。
栗橋浩美也靠了過來,與其說是要抱住她,還不如說是想讓她抱住自己,緊緊地抱住。
“她還在追我。”他語無倫次地說,“我,害怕。”
明美想說點什麽,結果隻是吐了口氣,什麽也說不出來。她耳聞目睹的事情是她第一次碰到。
——簡直就像個孩子。
現在的明美周圍沒有小孩子,她所能想象到的孩子就是自己或自己朋友小時候的樣子。而現在的栗橋浩美,和看完恐怖電影或漫畫、半夜做夢哭醒了、要爸爸媽媽領著上廁所的自己一模一樣。
可是有一點,栗橋浩美是個真正的大人了,是個男人。而且就在不久前,他還是個向她耀武揚威的男人。
“太可怕了……我要被抓住了。”
栗橋浩美想緊緊地抱住明美,明美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把他的手鬆開了。
“怎麽回事?浩美,你在和我開玩笑吧?你為什麽——哭成這樣!”
明美放手之後,栗橋浩美的身體搖晃起來。被放開的手一動不動地抬著,一雙淚眼看著明美。從那雙眼睛裏能看出他因受了傷害而走投無路,岸田明美有點毛骨悚然。
“浩美,你是不是腦子有問題?怎麽回事!你別再演戲了!你不要再逼我了!”
叫著叫著,她自己也快要哭出聲了。她覺得自己的腿也在顫抖。
“太可怕了,快來救救我。”栗橋浩美小聲說。他又想抱著她,明美又向後退了一步,她拚命地搖著手,不想讓栗橋浩美抓住。
“媽媽,救救我。”栗橋浩美說。他又一次拚命地要抓住明美,“媽媽,我什麽壞事也沒做,你不要來抓我。”
岸田明美尖叫一聲:“討厭!”
“媽媽……我怕。”
“討厭!放開!浩美,放開!請你正常一些!”
因為被抓住了右手,岸田明美哭喊著,怕再被他抓著。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掙紮,終於甩開了栗橋浩美的手。
明美逃出來了,可驚慌失措的她連周圍的黑暗都看不見了。為了能離栗橋浩美遠一點,她突然跑了起來。穿過樹叢,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著。
跑著跑著——她一腳踏空了。
這裏有一個深不見底的垃圾坑——在明白這個情況之前,岸田明美的身體像是飄在空中,在那一瞬間,她的腳在動,似乎是在用意誌力反抗著引力,然後就掉了下去。
掉到了垃圾坑裏。
栗橋浩美還在做夢。
就在這時,栗橋浩美明白了這個由混凝土和鋼鐵組成的廢墟很像他做噩夢的地方,他不想呆在這裏。明白過來的他成了一個現實中的人,他認為還是盡快離開這裏的好。這裏雖然和噩夢裏的那個地方很相像,但和噩夢不同。這是因為這裏沒有那個女孩——沒有那個拚命追他要奪走他的身體的那個女孩子。
他的心又回到了過去,回到了讓那個女孩非常痛苦的自己的少年時代,女孩正在怨恨他,她固執地想奪走他的身體,自己重新回到現實世界中來。他就是在自己一個人和她的苦鬥中成長,更殘酷的是那個女孩——想得到她死去的姐姐的父母從來沒有想過和他站在一起。
我必須要在與死者的戰鬥中才能長大,我不會有普通孩子的幸福——栗橋浩美邊想邊抬頭看著黑暗中的凶穀大樓。
就在這時,有一個女孩出現了。
太突然了。從黑暗中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哎,你好。”
甜甜的聲音。栗橋浩美嚇了一跳,這不是明美的聲音。還有誰?
他把身體轉了過來。在這一瞬間,不僅是他的身體,他的心也在變。
栗橋浩美看見了那個女孩,她也看見了他。在“綠色公路”照明燈遠遠的燈光裏,兩個人的身影就像是光明與黑暗進行折衷後而形成的曖昧的幻覺。
這個少女就是剛才和岸田明美說話的那個口齒不清的嘉浦舞衣,中學二年級學生。她的長相、談吐和想法都讓人感覺到她是那種把自己看得比家庭和學校都重要的女孩。
舞衣看到的是個英俊的年輕男人,不知道他的名字,個子很高,長相也還可以,如果不是這種情況和他約會會是更幸運的一件事。可是再想想看,在這個地方、這個時間有一輛可以搭乘的便車,這種好事——確實是件好事——比起平常和這家夥約會也許要好得多。
栗橋浩美看到的是一個少女,臉白白的,打扮得像個手工製品,嘴唇紅紅的,眼睛圓圓的,笑眯眯地看著他像是要說什麽,從嘴唇的縫隙中還能看到她的舌頭。
不是少女,對他而言,她就是那個女孩子。在噩夢的廢墟上,那個女孩子還是在等著他——
嘉浦舞衣向栗橋浩美這邊跑過來。“救救我!太可怕了!”
她伸出兩手想要抱住栗橋浩美。年輕男人經常對少女做這樣的事情,而且會很高興,因為我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少女。
“對不起,我可以搭你的車回去嗎?可以吧?我都快要被嚇死了!”
舞衣撒著嬌向栗橋浩美跑過來,當她碰到他的身體的時候,她的臉感覺出了他穿的這件夾克的質地相當不錯。
可他卻粗暴地推開了她。
舞衣跌跌撞撞地摔在了地上。
因為這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所以她根本沒有精神準備。舞衣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尾骨疼得她都說不出話來,隻是喘著粗氣,抬頭看著這位對她如此粗暴的男人的影子。
栗橋浩美的身體開始顫抖。
他碰到女孩的手了,她也碰到他了,那隻右手繞在他的身體上像要把他捆住。還有一股甜甜的頭發味,他張大了嘴拚命地吸著,這種頭發的香味。
黑暗,廢墟和長得很白的女孩。
——把我的身體還給我。
“你幹什麽,是不是太過分了!”
舞衣終於能說話了,她在他的背後叫道,栗橋浩美向右轉過身逃走了——
垃圾坑的臭味。
岸田明美仰著頭摔在裏麵,天上沒有星星,不,可能有星星,可是她的眼睛不時地發花,根本就看不清楚。
即使這麽躺在這裏,她也不知道垃圾坑裏有什麽東西,她也看不見。她所感覺到的就是有一個尖尖的東西戳著她的背——這是明美從空中摔下來的時候就戳到了她的背部,她的背骨斷了。這是什麽東西?是金屬管嗎?還是木頭?
對於背部的疼痛,她並不感到奇怪,可能是背骨斷了的緣故吧,她確實聽到了卡嚓一聲。現在,她覺得手腳冰涼,而且脖子上有硬邦邦的垃圾,她隻是對這些感到惡心。
——趕快來救我。
盡管她想開口叫人,可是她的嘴巴張不開,隻能發出沙沙的聲音。附近有人嗎?
啊,是浩美。她看到浩美正在往下看。
岸田明美想叫他,可就在這時,她的眼淚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太難受了,太可怕了,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她拚命地想說出來。她的嘴半張著,伸出了舌頭,口水從嘴角流了下來,可明美都沒有意識到這些。
我要死了,快來救救我。
栗橋浩美蹲在她的旁邊,摸著她的臉,然後又一下子把手拿開了。因為他把手伸過去的時候感覺出她的臉上都是口水。
把栗橋浩美的手弄髒的明美的口水裏還混有血水。
“哎,你們到底在幹什麽呀?”
明美想掙紮著挪動身體。是剛才那個少女,是個隻對少女有性欲的男人夢裏的女孩。她正在向這邊走過來。
“你們在做什麽——啊!”
明美也看到了那個女孩的黑影,她也看到了下麵的明美。
“太不可思議了!這個人還活著?是從這裏掉下去的嗎?我可不會救你!”
救救我,救救我吧。岸田明美流著淚在祈禱。希望這個夜晚趕快過去吧。
可是,她聽到的不是栗橋浩美在鼓勵她,她甚至沒有感受到栗橋浩美抱著她的右手的一絲溫暖。
栗橋浩美這麽說:“你太可惡了。”
這是在對誰說話?明美不知道。
“我不會輸給你的。”栗橋浩美繼續說著,像是在說胡話,又像是在說夢話。
“你為什麽要把我趕走,我要打敗你。”
岸田明美睜開眼,掙紮了一下。她聽到了踏著瓦片和垃圾的聲音,她還聽到了少女的一聲驚叫。
“住手,你在幹什麽!”
驚叫和罵聲慢慢也變成了一種呻吟,踩著垃圾的少女的腳步聲也越來越弱了,明美所能聽到的聲音隻有夜風的低語和有人呼呼地直喘粗氣。
不久周圍一片寂靜,那個喘息聲離明美越來越近。
栗橋浩美的臉就在眼前,他的臉貼著明美的臉。
浩美,救救我。明美想大叫一聲。救救我,讓我有點精神,你怎麽了?為什麽?為什麽?
對嘉浦舞衣而言,凶穀的大樓就像自家的院子一樣,不需要燈光。她和男朋友一起來這裏的時候,也是不要燈光,而且有一種恐怖感,這讓她很是高興。
可是,現在的情況卻不一樣了。
有光是安全的,而黑暗則是危險的。她就像個沒有這兩個判斷標準的古代弱小的哺乳動物一樣,舞衣在尋找光明的地方。她決不是一個聰明的女孩,但生命力卻很旺盛,她很高興能活在這個世界上。從剛才開始,她的本能已經在告訴她目前這種狀況會危及到她一直享受著的生命。
——該怎麽辦呢?
就這樣從這裏離開嗎?那個男人——這個怎麽看都很英俊的男人,他是不行的。太危險了,他把我推倒在地逃走時的目光。太奇怪了,這家夥腦子是不是有毛病啊?
還是不要和他有什麽瓜葛吧,否則一定會倒大黴的,最好還是不要接近那個男人吧。
——那個男人和剛才那個女人,他的她。
他們到這裏到底要來幹什麽?他們的車牌是練馬的,是特地從東京來這裏的,今天又不是周末,而且還在這個時間。
當然,舞衣也知道有一種來凶穀參觀的觀光客,可是,多數人都是周末的晚上來這裏。像這種地方,平時比墓地的人還要少。正因如此,舞衣今天晚上才會逃到這裏來的。
當然,她也不是一離開家就來到這裏的,她後悔沒去男朋友那裏。他畢業於舞衣的那個中學,現在是在當地的一所私立學校上高中一年級。他有些膽小,他的名字叫佑介,所以舞衣開始叫他阿佑時,他很難受,說他的爸爸媽媽也這麽叫他,你就別再叫了吧。那該叫什麽?叫佑介吧,直呼其名。舞衣直呼其名也沒問題。
佑介的父母像個魔鬼似的,整天監視著他。他們反對他和舞衣的交往,即使舞衣去他家裏,他們也不會讓她進門的。因此,今天晚上,舞衣離開家的時候也不會馬上去找佑介的。
舞衣非常喜歡凶穀這種被人遺忘的氛圍,當然她是喜歡這個沒有人四周靜悄悄的地方。所以,即使是一個人來,她也絲毫不會害怕。她想在這裏用手機給他打電話,讓他過來,借點錢給她,然後再商量一下以後怎麽辦。舞衣用手機給他打了電話,讓他瞞著父母來這裏——
可是,偏偏今天晚上佑介沒有接電話,結果才會遇上你們這兩個奇怪的人。
——既然這樣的話,那還不如搭他們的車去小山市。
她又想起了剛離開家時搭乘的那輛小型卡車的司機。舞衣說想去凶穀,他說反正順路,無所謂的,可他一副很不可思議的表情。去那裏幹什麽?
約會。舞衣回答。她像是一個懷春的少女似地高興地說。舞衣上了車,當卡車發動的時候,他的右手無意識似地碰到了她的胸部。她裝著沒有發現,他斜著眼看了看又碰了一下。那位司機,大概三十歲左右吧。雖然他是個不錯的叔叔,但想打我的主意,那還是有點不自量力了。
到了凶穀之後,舞衣下了車,他也熄了火從車上一起下來了。他剛一下車,就鬆了鬆腰帶,笑眯眯地跟在舞衣後麵。
混蛋。舞衣趕緊躲進陰影裏,躲在比凶穀的夜晚還要黑的陰影裏,那位司機到處亂轉。舞衣憋住笑觀察著他。他倒沒有那種好色男人滑稽的樣子。對這種男人,舞衣以前見過很多,但都是一笑了之。笑著笑著,那種恐怖也就一掃而光了。
舞衣在想,今天晚上我不該來這裏。那位流裏流氣的司機和這兩個奇怪的人,我還是逃走吧。
可是,就在她猶豫的時候,她看見那個男人正在向黑暗中跑去。
他可是太奇怪了,那個她不要緊吧?就算兩個人的腦子都有毛病,和我也沒有關係。但那個男人為什麽要把她帶到這裏來呢?如果隻是為了參觀凶穀,那他們的樣子也實在是太奇怪了。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我能一走了之嗎?至少應該偷偷看看情況,看看那個女的到底會不會出事吧?
剛才對那個怪怪的男人所說的話,並不是在演戲,舞衣害怕了。
——可是,可是,那個女的。
就不管了嗎?
應該叫誰來救她呢?
如果要是沒有車從這裏路過呢?
就在她不知所措地站起身的時候,從那個男人消失的方向傳來什麽東西摔壞了的聲音,還有一個女人的慘叫聲。
舞衣既想向“綠色公路”方向逃走,又想跑到發出慘叫聲的地方。哪一邊更可怕呢?看看發生什麽事情呢?還是什麽也不管趕快逃走呢?如果逃走的話,會不會在半路被追上呢?
舞衣豎起耳朵仔細聽了聽,她明白了,那聲慘叫是從垃圾坑的方向傳來的。同時,她還聽到了非常微弱的抽泣聲。
那不是女人的聲音,而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這既不是笑,也不是罵,而是哭,而且還是有氣無力的哭聲。
舞衣下定決心了。無論什麽危險的事情,也不會這樣哭啊。她在自己熟悉的地方使勁地跑著。
前麵能看見那個男人的頭了。他兩腳分開,坐在垃圾坑的邊上,肯定就是他在哭,像個孩子似地聳著肩。
舞衣放心了。這個哭泣的男人和她吵架了嗎?就算是這樣,這個態度也太奇怪了吧?
舞衣有點生氣了,她走到男人的背後大聲說道。
“哎,你們到底在幹什麽!”
差不多點,不要亂猜疑人——
走近了一看,那個男人從垃圾坑的邊上伸出手,身體朝著坑底。舞衣往坑底看。
剛才那個女的還在裏麵。
她六歲的時候,她親生父親還活著的時候,她住在厲木市的住宅小區,那是一座五層樓,她住在四層朝西的房間。她最喜歡自己過生日時別人送她的一個有著一頭金發的木偶娃娃,有一次,它從陽台上掉了下去。她趕快下樓去撿,娃娃臉朝上躺在小區的院子裏。頭歪了,怎麽弄也弄不直。它的右手像把鑰匙,那個形狀舞衣也模仿不上來。
坑底的那個女人和當時的娃娃一模一樣。
“不可怕吧!這個人還活著?是從這裏掉下去的嗎?我可不會救你!”
這個男的把手伸給了她,可是他把女的拉上來了嗎?抱起來了嗎?根本沒有這些動作。
他的兩隻眼睛紅紅的,全是眼淚,臉也是濕的,他一直都在哭。
這家夥在說什麽呀!舞衣心裏罵著他,想跑到垃圾坑裏去。
就在這時。
“你太壞了。”
那個男人在背後小聲地說。同時,他從後麵拉住了舞衣的脖領子,把她拉了上來。這個男人力氣很大,舞衣的腳懸在空中,這個動作有點像日本舞蹈裏在空中飄著的動作。
黑暗又來了,眼看著越來越濃的黑暗。這不是因為沒有燈光的緣故,而是舞衣細細的喉嚨被更加有力地掐著,呼吸越來越困難,意識也越來越模糊。這連舞衣自己都不明白是怎麽回事。
我要被人殺了嗎?舞衣的呼吸越來越困難,她瘋了似地在問自己。我要被人殺了?在這個地方?被一個連名字都還不知道的人?被那個路過這裏的怪人?決不會有這麽荒誕的事情發生的!
為了不被殺死,我一直要堅持下去,就像不能被那人既像又不像自己親生父親的、媽媽的那個男人殺死一樣。那家夥偷偷地對我做了些什麽,一直在做些什麽?他曾警告過我如果對人說起一個字,就會把我殺死。我說,以後隻要不再讓我這麽痛苦了我就會按他說的那樣去做。我一直在忍受,因為我不想被殺死。媽媽的那個男人一直希望我會被殺死。雖然他都沒有能殺死我,雖然我能從他身邊逃出來,雖然今天晚上我能離家出走,可為什麽這個素不相識的男人要殺我呢?
這太不公平了——
現在,她臉朝上躺在垃圾坑的邊上,那個奇怪的男人騎在她的身上,眼淚還在不停地往下流,他一邊大聲叫著,一邊用雙手掐住舞衣的脖子。
“你為什麽要抓我,我能打敗你。”
就在臨死的一瞬間,嘉浦舞衣看了看那個男人的眼睛。在這生死關頭,她能意識到的是這個男人的眼睛裏有比這個垃圾坑還要陰暗的東西。而且,他的眼淚直直地流下來,一直流到舞衣睜開的眼睛裏。
這簡直太惡心了,這比強奸她還要肮髒,嘉浦舞衣想把眼睛閉上。
想著想著,她死了。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這個沒有發出的聲音,從坑底衝向天空,岸田明美在不停地大聲叫著。為什麽會有這樣的事情?浩美?浩美!浩美你回答我!
可是,她聽到的隻是栗橋浩美那單調的哭聲。
不知道這種狀況持續了多長時間,也許是五分鍾,也許是一個小時。
現在,他又好像聽到了那個少女的慘叫聲。同時,他也覺得這種慘叫已經停止了好長時間。她為什麽要慘叫,浩美對她做什麽了?
還是她對浩美做什麽了?我又對浩美做什麽了?
已經沒有痛的感覺了,手腳已經麻木了,已經不知道冷熱了。剛才還能感覺出有硬邦邦的東西戳在背上,背上流了血,但現在也已經感覺不出來了。
——啊,看見星星了。
漆黑的夜空中,有小得像針眼那麽大的星光,剛才沒有發現,盡管天還陰著。
慢慢地,星星越來越多了,夜空也越來越白了。這是明美的意識已經模糊了,快要不行的腦子也成了一片空白,可她在那裏看到了星星。
就在明美滿眼都是星星的時候,栗橋浩美再一次用手摸了摸她的臉。
這一次,他沒有把手拿開,可能明美臉上的口水已經幹了,血水也已經牢牢地粘在了臉上。
他的手在臉上滑過,他在摸她的下巴。要說他想幹什麽,他是把她的嘴掰開了,然後把露在嘴角的舌頭放回了嘴裏,最後把她的嘴合上了。
“咬著舌頭,一定很疼吧。”他說,非常冷靜的聲音,就好像是在幾個小時前,在加油站談論現代藝術第一人格萊·馬奇時的口氣一樣。
岸田明美不知道是栗橋浩美的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她也沒有感覺到。她已經快要死了,他的手不過是最後再推了她一下。
明美斷氣之後,栗橋浩美就把手從她的脖子上拿開了。他已經不再哭了,但臉上還有淚痕,眼角也是腫腫的。
終於殺死了。
栗橋浩美垂著兩隻手,呆呆地看著腳下的兩具屍體。他把腳放在垃圾坑的邊上,他背後的凶穀的大樓,他頭頂上的夜空,他眼前死亡的氣息。
我為什麽要殺了她們?
以後我該怎麽辦呢?
他在問自己,但沒有答案。
栗橋浩美從小就有一個習慣,在遇到無法解決的問題時他總是這樣做,他要尋求幫助。
——“豌豆”。
7
過了一個晚上,嘉浦舞衣還是沒有回家。
第二天早上上學時聽到這個消息時,蘆原君惠並不感到驚訝。那位女班主任從早上開始臉色就比較難看——大概是因為昨晚睡眠不足和安慰舞衣那位歇斯底裏的母親而消耗了精力的緣故吧。同學們在上學的路上就談論這件事,所以君惠馬上就聽到了。教室裏大家也是三五成群地議論著舞衣的情況。
——舞衣死了,被人殺了。
不管怎麽說,這還是意想不到的事情。
君惠相信,昨天夜裏,做夢時聽到的那聲慘叫,就是舞衣的聲音,她就是在那個時候死了,有人讓她遭受了很大的痛苦才發出那種可怕的慘叫聲,她死了。
如果告訴大人的話,他們一定不會相信,會說這是想象,是妄想。如果告訴朋友的話,他們一定會瞪大了眼睛非常有興趣,並會害怕得發抖,嘉浦遇到這種事真是太可憐了——他們會流著淚說;然後等君惠不在的時候,他們會說蘆原因為真的不喜歡舞衣才會說出那樣的話來,不要說喪氣話了吧。
君惠不是一個特別聰明的孩子,也沒有很好的悟性。可是,對於中學二年級的學生而言,她有著非常好的判斷力。這種判斷力讓她現在什麽也不說,隻是靜觀事態的發展。君惠把這種信心埋藏在心裏,等待著有人讓她講出來。如果現在說的話,可能會缺少真實性吧。
另一方麵,君惠這種冷靜的判斷力也讓她問自己,嘉浦舞衣臨死前的情形怎麽會出現在自己的夢裏,我和舞衣也不是關係特別好的朋友啊,更不是親戚關係。大概舞衣也沒有關係特別親近的朋友,因為她是那種隻交男朋友不交女朋友的女孩,而且她還是那種寧可要男朋友也不會要女朋友的女孩。
對舞衣的生活方式,自己並不抱什麽好感。像她那樣,在所有的家庭裏都不會有意思的。舞衣的生活、認識這樣的舞衣——還有對她不管不問的舞衣的媽媽,都是君惠想象不到的事情。
沒有共鳴,沒有同情,更沒有興趣。雖然隻是有點好奇心,但她並不認為舞衣有魅力。可是,為什麽,隻在昨天晚上,她就會感知到舞衣的體驗呢?
如果君惠真的是一位有判斷力的大人的話,她就可以對這些事實倒過來想,她就會否定昨天夜裏聽到舞衣的慘叫聲這一事實。那隻不過是她想得太多了。或者是她平時希望身邊能發生有刺激性的事件,她才覺得有意思。因此,她以舞衣離家出走的事情作為材料,隨意編織了一個噩夢。她也許會對自己啞然失笑的。
可君惠畢竟還是個少女,她十分忠實於自己所體驗到的事實,十多歲的少女是不會懷疑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的。所以,她就相信了,夢裏的那聲慘叫是真的,不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然後又繼續問自己,為什麽我會聽見舞衣的慘叫呢?為什麽會是我聽到的呢?
半個月過去了,舞衣還是沒有回來。
君惠在學校裏聽說,舞衣的母親已經向當地的警察署提出找人的申請了。她還聽說了一些新的情況,舞衣的母親是再婚,舞衣的繼父和她的關係不是太好。
舞衣的親生父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因車禍去世了。三年前她有了一位繼父,但她並不喜歡他,她的母親夾在兩個人中間,很是擔心。
“她離家出走的原因會不會是因為這個呢?”
君惠的母親皺著眉頭說。
“因為她是中學生,警察一定會盡力尋找的,可不管怎麽說也不是那麽回事,這孩子的行為也有問題。”
事實上,在她家附近的地方和赤井市的繁華街道上,並沒有貼著舞衣照片的尋人啟事。也看不出舞衣的父母在格外積極地尋找她。
漸漸的,嘉浦舞衣好像被人遺忘了。
如果是大人的話,用離家出走這種方式脫離家庭的話,那也不過是一隻船離開一個港口,隻有失去了回到現在所呆的港口的資格和權力。在這之前,無論是想漂到哪裏,他都必須依靠無線電波為工作、稅金及社會保險等和那個叫作社會的大陸保持著聯係。
可是,孩子就不一樣了。他們離開家脫離家庭後,就意味著失去了船籍,他們也就不再存在了。嘉浦舞衣就變成了這樣的一艘幽靈船隻了——
可是,在離家出走一個月之後,新學期開學後不久,這艘幽靈船寄來了一封信。
這可不是聽別人瞎傳的,而是同學們親耳聽到的。在早自習的時候,那位女班主任表情輕鬆了許多,她對同學們說:
“嘉浦的母親打來電話,說昨天嘉浦寄來了一封信。”
教室裏一下子炸了鍋,有一部分同學發出了啊的聲音。
“大家也都聽到了許多傳聞,說嘉浦和她的繼父關係不太好,她為此而感到非常苦惱。可這封信裏,她好像很有精神,說讓父母擔心非常對不起。她的父母也稍稍放了心,大家也都放心吧。”
有人問了一句:“嘉浦現在在哪裏?”
“好像是在東京吧。”
“知道她的地址嗎?”
“這封信上沒有寫地址,但她說還會寫信來的,到時候就會知道了。”
真是個讓人討厭的家夥。一個男生大聲地說:“那家夥隻是為了出出風頭而已。”
老師笑著搖了搖頭。“你這麽說可就不太好了,你還不能理解嘉浦的心情。你們在和父母吵架的時候就沒有想過要離家出走嗎?”
這是一個特別舒適的早自習。嘉浦舞衣這個問題少女暫時掩蓋了教室裏其他的問題和糾紛。
——她來信了?
蘆原君惠呆住了。
——舞衣的來信?她在東京呆得好好的?
這樣的話,那我聽到的慘叫聲又是怎麽回事呢?
還是我想得太多了?這不過是個夢?
不是好朋友的君惠在舞衣臨死的時候是不是不應該做夢?如果她能認識到這個謎也隻是她想得太多的話,問題就好解決了。
——我為什麽會做那樣的夢?
因為我討厭舞衣嗎?是我認為自己很高興會發生什麽大事、而且如果舞衣被卷到這件事裏,因為她是一個讓人討厭的孩子而感到無所謂嗎?
如果嘉浦舞衣因為某件事而死去的話,自己會覺得很有意思,我是這樣想的嗎?
蘆原君惠變得很憂鬱,整天悶悶不樂,她開始討厭自己了。
平時,君惠的性格很開朗,因此,她母親馬上就發現了她的變化。她想到了自己的少女時代,她在考慮是不是要問問君惠。可君惠的憂鬱越來越嚴重,而且學習成績也在直線下降。
不能再保持沉默了,君惠的母親叫住了她。這個時候已經是夏天了,離舞衣的來信有三個多月了。
“你為什麽不高興?”
對這麽不高明的問題,君惠沒有馬上回答。她不知道應不應該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如果說得很清楚的話,說自己希望同學出事,母親會不會看不起我?
“與其一個人苦惱,倒不如說出來,這樣你就會輕鬆的。如果你不想和媽媽說的話,也可以和朋友說一說。”
聽到母親的鼓勵,君惠在想,如果告訴朋友的話,他們也會看不起自己的,也許他們還會認為自己是個很可怕的人。
還是和媽媽說說吧,與其讓朋友看不起,和父母談談還是比較適合的。她決定之後就告訴了母親。
母親大吃一驚。在舞衣離家出走的那天晚上,君惠居然做了那麽可怕的一個夢?這個孩子實在太敏感了。
可她是個女孩子,敏感一點總比感覺遲鈍要好,而且能想到離家出走這種可怕的事情也是件好事情。
君惠母親認為像舞衣這樣的情況是教育孩子失敗的典型案例,因為父母抓得不緊,孩子才會變成那樣。
現在想起來,她還在生氣,那天晚上她母親在電話裏說的那些話,簡直是不通情理。而且舞衣的母親穿衣服很時髦,作為一個女中學生的母親,打扮得有點過於年輕了。說話也很傲慢,不懂禮貌。她找了一個年輕男人,還要對他撒嬌。和母親和妻子相比,她隻是作為一個女人而活著。
這些都是道聽途說,也不一定很準確,和舞衣關係不太好的繼父真的很年輕嗎?聽說他還不到三十歲,與其說和舞衣是父女關係,看上去倒像是差不了幾歲的兄妹。聽說他和舞衣的母親是在工作單位認識結婚的,可附近的人說,那位當繼父的男人好像沒有工作,整天呆在家裏無所事事。
父母和女兒都不是什麽正經人,我們家的君惠為什麽會為了這樣一家人苦惱得學習成績都下降了啊?
因為很生氣,她不由得想把這種情緒表現出來。可是,不能這樣做,君惠因為對不是正經人的同學有了不好的想象而苦惱,並討厭自己。
真是個好人——不,真是個心地善良的孩子。
“哎,君惠,對嘉浦印象不好不隻是你一個人啊,媽媽也是這樣想的,老師也一樣,大家都會這樣想的。”
“可是——”
“你有時候想象力太豐富了,你是害怕她一個人離家出走會遇到什麽不好的事情,才會在夢裏聽到她的慘叫,這並不能說明你就希望舞衣出事。”
“是嗎?”
“是的。”君惠的母親微微一笑,“但媽媽很高興,因為你是個能認真考慮問題的孩子。”
君惠好像鬆了口氣,但她的憂鬱也沒有馬上消失。母親想了好多,還把這件事告訴了班主任。她對老師說,在君惠講出自己所做的噩夢前,她說自己真的擔心舞衣,希望她能盡快回來,還希望舞衣能和家人聯係,她還提出是不是可以去看看舞衣的父母。
說實在的,君惠的母親很不樂意,她不想見到舞衣的母親。可君惠這麽說了,她一定是想這樣做了,沒辦法,她還是決定和君惠一起去舞衣家。
那天天氣很悶熱,嘉浦家的客廳裏沒有冷氣機,隻有一台電風扇吹著溫溫的風,君惠的母親熱得滿頭大汗。泡著麥茶的玻璃杯好像沒有洗幹淨,看上去挺髒的,她也不想伸手去拿。
開始的時候,君惠比較緊張,當看到舞衣母親的態度比較溫和時,她似乎能放心地說出自己的想法了。而舞衣的母親並沒有在意她這種認真的態度,在君惠說話的過程中,她站起來把舞衣寄來的那封信拿給她們看。信封和信紙上都畫著十分可愛的動物的圖案,信是豎著寫的手寫體。
“讓你們擔心了,對不起。”當看到這一行時,君惠的母親也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淚。雖然內容都是一樣的,可是,聽老師說和親眼看信的感覺還是不一樣的。
如果再來信的話,一定告訴我。君惠和舞衣的母親說好了。她母親說,如果再有聯係的話,她一定會把君惠的心情轉告舞衣的。
“好了。”
在回來的路上,君惠的媽媽摟著女兒說。
“我都渴壞了,我們去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再回去吧。”
君惠心中的一塊大石頭終於落了地,母親完全放心了,她也想不到女兒的心裏又有了新的問題。
君惠又開始考慮一個新的問題。
——那封信。
君惠一邊喝著東西,一邊在琢磨著這個怎麽也揮之不去的疑惑。
——那個字真的是舞衣寫的嗎?那封信真的是舞衣的信嗎?
確實,字是有點像,但是我們的日本文字都是很像的。如果有範本的話,別人也會寫得很像的。還有,她更關心那個信封和信紙,動物的圖案,舞衣對這些東西並沒有興趣。我見過她的筆記本,非常了解她,舞衣不會選擇那種孩子氣的東西。
如果信是假的話,如果是別人寫的話,那這又意味著什麽?發生了什麽事情?
再往下想太可怕了,君惠一個勁地喝著東西。這件事可不能說,對誰也不能說。因為這是我的妄想,還是把它忘了吧,把心收回來吧,不能再想了,一定不能再想了——
我要在很長時間內保守這個秘密。
8
——1996年9月12日。
在墨田區大川公園的垃圾箱裏發現了一隻被砍斷的右手——當第一次聽到這個新聞的時候,高井由美子正穿著一件長袖和服。不,準確地說,她是正在穿長袖和服,她正在自己經常去的那家美容院裏。
從長壽庵到這裏,步行隻要五分鍾,這是一家名叫“美人再來”的美容院。她經常到這家美容院剪頭發或燙頭發。成人式的時候,她也是在這裏被穿上長袖和服的。
為了相親成功,就在這同一家店,高井由美子又穿上了長袖和服。
到下一個生日,她就二十六歲了。周圍的人都勸她去相次親也沒什麽不好,沒辦法,她才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在慶祝成人式的時候,當父親伸勝把這件昂貴豪華的長袖和服遞給她的時候,由美子的內心感到很難受。
“美人再來”是一家非常普通的美容院,它的老板是一位名叫蒲田紀子的美容師,另外還有兩名見習的女孩,這是一家小而整潔的美容院。因此,經常光顧這裏的由美子和蒲田紀子關係很好,在今天相親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她有時會把自己的複雜的內心感覺講給她聽。
“我還是不放心。”由美子小聲說。她站在這間隻有三疊大小的房間中央,像個稻草人似地伸著兩隻右手。
“隻是見一見,不行就算了。阿姨雖然說得輕鬆,可這樣也不好,現實中不會這麽簡單的。”
由美子沉著臉,蒲田紀子笑著回答說。
“好了,不要想得那麽複雜。你應該這麽想,就算是去賓館的餐廳吃頓飯也不虧啊。”
啪的一聲,帶子上的夾子開了,紀子聳了聳肩又接著說下去。
“也許你見的是個很出色的人,即使不出色,也可能是個很好的人。”
“從照片上看,這是一個有點神經質的人,個子也不高,像個小官吏。”
紀子嘿嘿地笑了。“光看照片是不行的,我丈夫從照片上看也有點神經質,但實際上卻不是這樣的。”
紀子結婚不到十年丈夫就去世了,之後她也沒有再結婚,她是個堅強的女人,一個人獨自撫養著孩子。由美子看看她,笑了。
“可是你丈夫人很帥啊,老師,你們是不是戀愛結婚的?”由美子一直把蒲田紀子稱作老師。蒲田老師整理著由美子衣服領子,稍稍抬了抬眉。
“是的,我們談了很長時間的戀愛,可我並不是看上了他的長相。”
“是嗎?這可太奇怪了。”
“到你拒絕的時候,他會不會說,啊,由美子就是挑別人長相的?”
“不會有這種事情的。”
“聽你的話,就知道你是一個外表至上主義者,年輕的時候大家都是這樣的。可是,男人——不光是男人,所有的人都不是看看就可以的,真的。”
由美子低著頭,沒有說話。突然,她覺得穿在身上的這件大紅色的華麗的長袖和服,對於快到二十六歲的自己而言,顏色有點太鮮豔了。
由美子有點泄氣了。她怎麽也做不到,笑眯眯地去相親。她嗚嗚地哭了。
“不是還沒有決定結婚嘛,你要是真的不喜歡,不同意不就行了嗎,然後這件事就完了,平時的由美子可不是這麽猶豫的。”
“美人再來”美容店在營業時間總是開著收音機。就在她們談話過程中,收音機裏說得也很來勁,還放著流行音樂,可是,今天的由美子卻覺得這些全都是刺耳的噪音。她尤其不想聽那些年輕的女歌手唱一些尋找到戀人的歌曲。因此,當節目告一段落開始新聞節目時,當她聽到那位無聊的聲音幹巴巴的播音員所說的話的時候,她被驚呆了。
那是一條關於大川公園事件的新聞,時間是中午,所以,由美子聽到的不是第一條消息,而是後續報道。
“真是的,又發生這種奇怪的事情。”
蒲田紀子一邊滿頭大汗地係著帶子,一邊說。
“都快成了動蕩不安的國家了。”
播音員說,目前還不知道這隻右手的主人的身份,從同一個公園的另外一個垃圾箱裏,還發現了尋人啟事上所登的那位女性的手包。
“大川公園,不是賞櫻花的好地方嗎?怎麽會有男人在那種地方把女的給殺了並且還剁碎了。”
“罪犯現在不會還在大川公園裏吧?”
“不會的,當地不是也有這種情況嗎?也許是隨便把屍體扔到一個不熟悉的地方的。”
這麽一說,由美子想起來了,蒲田老師是喜歡電視裏的那些懸念劇。
“太可憐了。”蒲田紀子一邊給由美子衣服上的帶子打了一個結,一邊皺起了眉頭。
“年輕女孩子嘛……被殺之後又被拋屍。哎,由美子,有女孩為了戀愛和相親等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而死的。所以,在這麽好的天氣裏,你要高興一點。”
老師經常這樣開導她,由美子看了看鏡子裏的自己,沒有回答。
“好了,弄完了。”
蒲田紀子站起來,往後退了退,兩手叉著腰,打量著由美子。
“真不錯,非常漂亮,帶子不緊吧?”
“嗯,不緊。”
“好不容易吃次法國菜,如果不能吃,那可太遺憾了,所以帶子不能係得太緊。但是如果帶子掙開了也很麻煩,因此,坐完出租車、起來坐下或上完廁所後一定要照照鏡子。”
每次來穿和服的時候,她都會這麽說。由美子點了點頭。
由美子給家裏打了電話,母親文子說來接她。文子說,她不穿和服,而是穿一件素氣的裙子,她還沒有換好衣服。相親的時間是下午兩點,地點在赤阪的旅館,所以不用著急。
穿過商業街,她們兩個人往長壽庵走去。旁邊熟悉的人都在開玩笑說,啊,由美子可真漂亮,這是要幹什麽去呀?由美子對他們笑著,趕緊往家走。
“你好像不太高興……”
文子說,她手裏抱著一個裝著衣服的包袱。
“不要想得那麽複雜,好不好?來,笑一笑。”
雖然她有點討好的意思,但由美子還是生氣地噘起了嘴。
“爸爸沒有阿姨厲害,卻要殃及到我,簡直讓人受不了。”
介紹由美子這次去相親的那位阿姨也不是她們家的什麽親戚,而是一位叫管野秀子的年近七十的老人,她是伸勝小時候照顧過他的師傅的朋友。雖然不知道是為什麽,但伸勝總好像欠著他什麽似的。這是一位喜歡說媒、精力充沛的阿姨,除了照顧自己孩子和孫子以外,她還有剩餘的精力,她甚至操心起了由美子的未來。
“我有責任為由美子這樣的好孩子找一個好人家,你等著,一定會有一樁好姻緣的。”
從由美子二十歲的時候,她就開始這麽說。高井家也不能不給她麵子,但也隻是當成笑話聽聽而已。以前,她也曾拿過幾張相親的照片,但每次,伸勝和文子都會很客氣地說:“自己的愛人,還是讓由美子自己去找吧。”可是,這也成了越來越難辦的推辭了,由美子每長一歲,這種攻擊就會更激烈一些。
“自己談戀愛也不是不好,可是去相親也不是什麽壞事。這也是老傳統嘛,千萬不能丟了啊。”
最近一兩年來,這種說辭變成越來越嚴厲的責備了,伸勝終於堅持不住了。
“阿姨都生氣了,由美子,你就去一次吧。”他說。於是,事情就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你高興點吧,又不是別人逼著你去相親的。”文子說,“隻不過是去相親嘛,如果對方是個不錯的人,那你不也是福從天降嘛。”可是,光是看照片,就知道對方不是一個能讓她享福的人。他是一個又瘦又小的男人,身體也不是太結實,眼睛細細的,戴著一副眼鏡,長著一張白白的扁平的臉。
簡直就像根豆芽菜。
他一定是個有戀母情結的男人,雖然聽說他是一名地方公務員,可他不會不牽著媽媽手就不去上班吧?
可是,由美子知道,讓她對對方如此反感還是自己這方麵的原因。正是因為知道,她才會鬱悶、難受和無聊。
——我從來沒有和任何人真正地談過戀愛。
這一點讓由美子非常自卑。
——不談戀愛而要去相親,更何況對方看上去還是像個鼷鼠的男人。
以前,她並不是從來都沒有和人約會過,她也喜歡過別人,也有人喜歡過她。可不知是沒有緣份還是運氣不好,沒有一個談成的。互相有好感的時候,那個男人在兩三次約會之後突然又去接近別的女人,那他們的關係隻能結束了。而由美子喜歡的男人不是和自己而是和自己的朋友去約會。當然,如果是喜歡由美子的男人打電話來,她就會告訴他,我對你很失望,不想和你交往下去。全都是這樣的情況。
由美子大部分的朋友都已經結婚生子了,她了解她們的戀愛過程,也去參加了她們的結婚典禮,大家都很幸福快樂。她真的很高興。
可同時,當想到別人都戀愛成功,而自己卻屢遭失敗時,她也會很生氣,心情非常鬱悶。我有什麽地方不好嗎?為什麽總不行呢?
“你雖然有哥哥,你哥哥就在你的身邊,但由美子,你根本不了解男人的想法。”
也有朋友這樣說她,其他朋友在這種時候都會憋住了,不讓自己笑出來。由美子記得非常清楚。
她們雖然忍住了沒有笑出來,但心裏一定會這樣說。這麽說來,由美子的哥哥也是這樣的人,難怪由美子也不習慣男人,沒辦法。
是的,哥哥和明就是這樣的人。
中學時候,他碰到了柿崎老師,知道自己患了視覺障礙,這改變了高井和明的一生。他開始去老師推薦的大學研究室接受治療,在這個過程中,他的學習成績也不斷提高,以前他的動作很遲鈍,現在動作迅速多了,也越來越有精神了。
可這也是有限度的,不管是什麽樣的研究室可以醫治他的視覺障礙,但不可能根治他與生俱來的性格。和明是個既害羞又膽小的人,而且特別好哭,他是個像傻瓜似的老實人。少年時代就沒有男人的樣子,就這樣長成了一個青年人,現在已經二十九歲了。由美子想,我的這位哥哥這輩子一定和戀愛無緣,就連我這個親妹妹,也經常訓斥他的遲鈍,精力充沛、具有魅力的女孩子當然不可能接近他。
那位愛管閑事的阿姨說:“先把由美子嫁出去,再輪到和明。”但這隻不過是拖延時間而已——她心酸地想著這些事,但她又想到了更心酸的事情——唉,我不知道,像我這樣,每次都說是非常出色的人而且有緣份,結果對方是那種像鼷鼠那樣的男人,不知道到哥哥的時候,對方會是什麽樣的人。
快到長壽庵的時候,她看到和明正在打掃店門口的衛生。當他看到由美子和文子的時候,不由得停下了手中的掃帚,高興地笑了起來。
“啊,由美子,太漂亮了,這件和服真的很適合你。”
聽到他這種毫無顧忌的讚美,由美子有點不好意思了。
“當然很漂亮,可她因為不想去相親,還在噘著嘴生氣呐。”文子笑著說。
“如果你喜歡的話,就會說馬上要結婚的,那可就慘了。”和明也笑著說,“我可就寂寞了。”
他不理解我的複雜的心情——由美子對哥哥一直是既喜歡,又不喜歡,她沒有理會他。由美子把身體轉了過去,背對著他。和明衝著她的背說:
“這個帶子也很漂亮。”
就在這時,伸勝從店裏探出頭來。
“哎,阿姨來電話了。”
“噢,是嗎?什麽事?”
“相親取消了。”
由美子吃了一驚,她轉過身來,差點把頭發都弄亂了。
“怎麽回事?”
“聽說對方因為工作來不了了。”
文子看了看由美子那一身漂亮的打扮,不由得歎了口氣。
“好不容易打扮得這麽漂亮……”
由美子鬆了口氣,但另一方麵,她又很失望,自己都討厭這樣的自己。雖然是說不想去,但還是有一點希望的,也許那個人比照片上的要好得多。
高井由美子後來在別的地方見到了這位未曾謀麵的男人,他是一位刑警,在負責和哥哥有關的一起殺人案的搜查本部工作。
可以撒個謊。“豌豆”說,說得非常簡單。要說得盡量簡單,撒謊的時候要盡可能地真誠。
栗橋浩美是在自己的家裏聽說大川公園發現斷肢的,當時他正和母親壽美子一起在客廳吃早飯。他還在報道這條消息時仔細觀察了母親壽美子的表情。
栗橋浩美知道自己的父母喜歡聽這種消息,像獵奇性的殺人案啦,為情而發生的殺人案啦,還有放火、綁架和強奸等等,他們特別喜歡這類消息。因為他們認為這些事情都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情,和自己沒有任何關係,他們可以放心地談論著別人的不幸。
壽美子就是這樣的人,所以她一定也會對大川公園的案件發生興趣的。如果她知道了發現的隻是一隻右手,一定會大失所望的。為什麽不是腦袋呢?為什麽不是屍體呢?栗橋浩美偷偷地嘲笑著坐在旁邊的母親。媽媽,我雖然想說這是別人的事情,但事實上這根本就不是別人的事情——因為是我殺了這些女人,是我把她的右手砍斷扔掉
的——他拚命控製住自己,不讓自己把這些事情都告訴她。
他自己也很興奮,昨天晚上一夜都沒睡著。
NHK的綜合電視節目是從早上五點開始,所以他今天早早起了床,並打開了電視,可是這個時間沒有發現任何情況,他努力讓自己保持冷靜。按“豌豆”的估計,下午回收垃圾的時候應該能發現那隻右手,因此他們必須要等待。這是他們的約定。
盡管這樣,栗橋浩美還是不想把電視關上,就這麽一直地開著。他不想錯過最早的第一次報道。因為電視台不一定隻在新聞節目時間裏播出,他們也許會采用臨時新聞的形式用字幕播出。或者,如果是新聞節目,他們還會緊急進行現場直播。如果這樣的話,他應該去大川公園看看。他可以混在看熱鬧的人群中看那幫記者手拿麥克風喋喋不休地說著。當然,在這種時候,他是不能笑了,他必須裝成很難過和很痛心的樣子。如果他能裝得很像的話,記者也許還會采訪他。因為我長得很出眾,記者一定會注意到我的。然後我就回答說,在日本發生這樣的事情,我覺得很不安,並為此感到氣憤。做這種事情的人,無論是什麽態度還是什麽樣的人,都是一個精神的殘暴者,對社會沒有一點兒貢獻,隻是通過對柔弱的女性施加暴力來滿足自己這種扭曲的複仇心理。如果能抓住他的話,他一定是個膽小怕事的像隻快要落入水中的老鼠的男人——他會這樣說的,記者也會很佩服自己的。
他想象著,想象著自己在各種場合談論這起案件的神情,他為此而感到高興。夢想中的栗橋浩美事實上長得確實很帥,看上去像個知識分子,年輕的女記者一定會在意他的,她們會很願意聽他講話的。
栗橋浩美從早上開始,就一邊沉浸在對自己的想象中,一邊看著那些無聊的電視節目。什麽今年秋刀魚又是大豐收啦,還有介紹一些新的旅遊景點啦,雖然都是一些浪費時間的節目,但不知為什麽,他還是覺得很有意思。一個人如果居高臨下的話,那所有的東西都會小得可愛。
一無所知的父母看上去也是比平常要好得多的人了,他的心裏已經好多年沒有像現在這樣對父母有一種愛的感覺,栗橋浩美對此也大吃一驚。人站得高了,什麽就都變了。什麽東西一旦變了,人生就開始向自己靠近了。這真是和“豌豆”說的一模一樣。
隻是這麽藏著是不夠的——“豌豆”說,這樣沒有什麽意思,而且如果隻是一味地躲著,還是有被發現的危險。因此,不能躲,我們要讓人們看我們想讓他們看的那一部分。
開始的時候,栗橋浩美還不能理解“豌豆”的建議。應該盡可能地躲起來,盡可能地藏起來,為什麽必須過那座危險的橋?我不喜歡!
“豌豆”認真地聽著栗橋浩美的意見,他並沒有笑話他是個膽小鬼。因此,栗橋浩美也毫無顧忌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說真的,我確實很害怕,我還是老老實實地躲起來吧。
聽完栗橋浩美的想法之後,“豌豆”微微一笑。從小到大,他都是這種溫和的笑,知識分子的笑。接著他又說,你之所以害怕,就是因為你躲了起來,就是因為你把主動權交給了社會,如果你換個角度想的話,你就不會有絲毫的害怕的。
“豌豆”是對的。什麽時候都是這樣的,這一次還是依然如故。如果掌握了主動權,就什麽也不怕了。他的心情激動起來,坐都坐不住了,而且他可以對人更親切一些!
兩年前的那件事之後,把岸田明美處理了之後,把許多素不相識的少女處理了之後,在“豌豆”的勸說下,栗橋浩美租了一間單人公寓開始了一個人的生活。他說,為了處理這些事情,為了實現以後的計劃,浩美必須要有一個單獨的空間。浩美不能說不行。
從那以後,他一直是來往於父母家和自己的公寓,但從不在父母家過夜。昨天晚上住在了父母家裏,他想呆在父母的身邊,他想對他們笑。他們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沒有發現,什麽也做不了,他既喜歡像垃圾一樣的父母,又為他們感到悲哀。
最重要的是他想在今天這個瞬間,發現右手的瞬間,這場戲開幕的瞬間,他們也能在場。他想偷偷觀察他們的表情,想看一看他們對大川公園發現的這支右手的關心、厭惡和興趣。
這件事是我幹的——可我不會說出來,我雖然什麽都知道,但還要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父親說他最近身體不太好,早上就沒有起床。壽美子七點多起的床,當她看到栗橋浩美坐在客廳看電視的時候,吃了一驚。她說,你可太早了。他回答說,晚上睡得好,早上就想起床。
他雖然希望回收垃圾的時間早一點到來,希望這一切都趕快開始,但另一方麵他又為這種等待時間的結束而感到遺憾。今天,他希望自己一天的心情都很興奮。
壽美子做的早飯非常好吃。脆脆的烤麵包,甜甜的草莓醬,濃香的速溶咖啡。很好吃,和什麽都不知道的壽美子一起吃早飯真的很好,居高臨下,真的不錯。
因為栗橋浩美吃得很香,壽美子的心情也很好,她問還要不要吃個煎荷包蛋。過去,如果吃完麵包片以後再說這樣的話,那他一定會嫌她太煩人了。可今天卻不同——不,是從今天開始情況就不同了。栗橋浩美已經變成一個出色的大人了,盡管她是個愚蠢的母親,但他也會對她很好的。
“嗯,我想吃荷包蛋,你去做吧。”
就在他笑著對壽美子說話的時候,電視裏有情況了,栗橋浩美突然把頭轉向了電視。
正好是八點鍾,是早上的新聞節目時間。平時,笑眯眯的兩位男女主持人總是邊向觀眾問好邊上場,說一些無關緊要的話,什麽昨天家裏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啦,什麽秋天到了天氣涼了等等。
可是,今天早上情況卻不一樣了,電視上突然出現了直播畫麵,是大川公園。
栗橋浩美把手上的咖啡杯放到了桌子上,他的手在發抖,手心全是汗,如果不放下杯子,也許會摔到地上的。
他的頭很暈,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並且還在咚咚地跳個不停,臉很熱,血液也好像都湧到耳朵根了。
他想,發現了。我——我們的好戲開始了。
不錯,是在大川公園發現右手的報道。栗橋浩美興奮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記者站在現場,是一個穿著紅色連衣裙的年輕女記者。她的衣服正好和那一天——死在垃圾坑裏的岸田明美的衣服一模一樣,長得也很像。對於這些偶然的巧合,他想放聲大笑。
這位記者看上去比較緊張,說話的速度很快,但結結巴巴的,有點討好的口氣。栗橋浩美想,這種無知的表現也很像岸田明美。想到這裏,他更高興了。
這位不太沉著的記者還是想方設法介紹了發現這隻右手的經過。這是一位帶著狗出來散步的女高中生發現的,是狗聞到了腐臭味。說到這裏,栗橋浩美想起了那隻右手的腐臭味。放在公寓的時候,栗橋浩美用了很多的防臭劑,因為公寓的房間裏注意了通風,因此還不至於臭不可聞,但扔掉的時候,它已經很臭了。
啊……是個女高中生發現的,這讓人也很高興。她是個漂亮女孩嗎?她長得性感嗎?她是個聰明的女孩嗎?如果她是個比這位女主持人聰明的女孩子,我一定會喜歡她的。也許我還會想著去見見她。
可是,當他接著往下聽的時候,女記者繼續介紹說,發現右手的時候,這個女高中生並不是一個人。栗橋浩美有點害怕了。這可真是個不會說話的記者。
和她在一起的是個男高中生,他們好像是同學。女記者說。大概是早就說好了早上帶著狗出來約會。栗橋浩美咂了咂嘴。這位男高中生事先並沒有安排他的角色,但他自己主動走上了舞台。我也想去見見他,想看看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他猛地發現,壽美子端著煎蛋的盤子站在他的旁邊,她也在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視。她的眼睛已經濕潤了,裏麵少了許多好奇和興趣。
“好像又是一件轟動社會的案件。”
栗橋浩美說著從壽美子的手上接過了盤子。煎蛋有點糊了,蛋黃硬邦邦的。壽美子可能是邊看電視邊做飯的吧。
盡管這樣,他也沒有生氣,栗橋浩美看著母親的臉。她就像個饑餓的孩子看著剛剛拿出來的一片麵包一樣,一動不動地盯著電視。確實,壽美子也處於饑餓狀態。應該有一些她可以加以評論的事情,或者應該有一些可以從安全的地方觀看的刺激的事情。
突然之間,栗橋浩美想起來了。現在,如果我告訴媽媽,那隻從垃圾箱裏發現的右手是我幹的,母親會不會高興呢?她會不會覺得這事幹得好,高興得跳起來呢?
可事實上,他還是用一種很認真而又痛心的口氣說:
“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又有年輕女孩被殺了,一定很痛苦。”
壽美子終於把目光從電視上轉向了栗橋浩美。
“她們之所以被卷到這起案件中,一定是有原因的。”
栗橋浩美一邊吃著又幹又硬的煎蛋,一邊心中暗自得意。媽媽,你的反應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樣。
“她大概不是一個好女孩,可能她是一個隨便就能和一個不認識的男人一起走的賣淫女,然後被人殺了。”
“是嗎?”
“是的。”壽美子不停地眨著眼睛。栗橋浩美知道,她在盯著他看的時候,就是她想看穿他的內心世界的時候,現在就是她打算看穿的時候。
“你過去交往的那個女孩就是這個樣子。”
栗橋浩美裝糊塗。“哪個女孩?”
“那個長頭發的女孩,兩三年前吧,經常在我們家周圍轉悠,穿著一條像是短褲的超短裙。”
壽美子說的是岸田明美,壽美子所掌握的兒子的女朋友情況也僅限於岸田明美,她隻能回憶起明美的長相和打扮。
“她呀?”栗橋浩美微微一笑。
“要是她的話,我們已經不來往了,但她也不是個壞女孩。”
“你看女孩的眼光可是不行。”
壽美子一副不懷好意的表情。
“你就是不說,我也知道有女孩子追你,你一定要小心點。知道嗎?”
媽媽,我知道,我還知道並理解我應該知道和想象以外的事情。
例如,我還知道岸田明美的去處。她現在在哪裏正在做什麽?媽媽能想象得到嗎?她在地下,正在和蛆蟲做伴。不,她已經變成了一堆白骨,她的頭蓋骨上隻剩下眼球沒有爛掉,她在地下可憐地看著天空。如果可能的話,媽媽是不是也想和她躺在那裏呢?
栗橋浩美把煎蛋吃完了。很好,大幕已經拉開,空氣都是甜甜的。隨著死者的出現,他也開始脫胎換骨了。
製定計劃的時候,他和他的同夥“豌豆”在什麽時候嘲弄別人的問題上發生了分歧。栗橋浩美主張當天就做,而“豌豆”則主張要慎重一些,他認為過幾天看看情況再說。
“這樣的話,也許另一個垃圾箱裏的手包就不會被人發現了。”
栗橋浩美尖聲叫道。“豌豆”笑了,他說,如果那隻右手被人發現的話,警察會把大川公園所有的垃圾箱翻個底朝上的,你根本不要有這種擔心。
可栗橋浩美還是不滿意,這裏是安全的,不要有任何的擔心。是不是應該趁熱打鐵?早一點讓同伴們知道我們的存在——
同伴、同伴、同伴。
在和“豌豆”商量這個計劃的時候,“同伴”這個詞就是一個暗號。“同伴”既可以是負責調查案件的警察,也可以是報道這起案件的媒體的記者,還可以是傳播這個消息的普通百姓。“演員”的家人們也可以稱作“同伴”。
是的,是“演員”,這也是一個暗號。“演員”指的是那些死去的人們。而“豌豆”和栗橋浩美則是充滿智慧的這場好戲的導演。有時也叫作“女演員”,“豌豆”有時還稱作“全體演員”。為了讓整個事件能順利演出,分派角色是非常重要的。
今天是1996年9月12日,好戲開幕,這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可栗橋浩美並不喜歡第一個出場的那隻右手的主人,因為她是個讓人掃興的“女演員”,他不喜歡她的長相,她的聲音也不好聽,就像氣球爆炸的聲音。
可“豌豆”選中了她,他說他一直在等待像她這樣的“女演員”的出現。身體特征比較合適,但這個女孩子的身份不太清楚,確實,這個女孩的右手上有顆小小的黑痣。據她本人介紹,她沒有家,她的父母不負責任,根本就不關心她,她離家出走後,他們也不會去找她,反而認為她離開家能省卻自己的麻煩。
那個女孩很能說。她說自己十七歲了,但說話卻很幼稚,用詞也不夠豐富。她一邊說,“豌豆”一邊為她糾正錯誤的用詞,告訴她正確的表達方法。
是的,那個女孩很能說。
當他們說,我們隻是想了解一下你的情況,開始的時候,她還不太相信。我的身體不是你們的目標嗎?你們不想和我做愛嗎?真是第一次碰到你們這種奇怪的男人。然後她又非常不安地問“豌豆”:我沒有魅力嗎?我知道自己有點胖,剛才我還吃了兩塊粘糕,可平時我不是這樣的——
栗橋浩美說,好了,我們可不是用錢買女孩的。不知為什麽,那個女孩隻是和“豌豆”說話,有什麽問題的話,她也總是問“豌豆”。好像根本就沒有看過我,隻是有時用眼掃我一眼。我不高興了,把身體靠過去和她說話,但她還是隔著我仰著頭看“豌豆”,或是問“豌豆”什麽問題。
——這個人說的都是真的嗎?
栗橋浩美想,哼,我還是比不上“豌豆”。無論是多麽拙劣的演員,都知道誰是導演,都知道要按導演的話去做。
可以呀,我就是“豌豆”,“豌豆”就是我,我們是一體的,是一條心。
是的,那個女孩很能說。說到一半,自己都為自己所說的話而感到高興。以前,沒有人像這樣聽我說過話,無論是父母還是學校的老師,都裝作看不見我,他們也一定不會在意我到底在想什麽和考慮什麽。
她說父母在自己七歲時就離婚了,然後各自又很快決定了再婚的對象——決定開始新的生活。因此,我成了一個多餘的人。
不會吧,先不說你的父親,你的母親一定會非常關心你的吧?因為她是你的母親,十月懷胎才生下了你。
聽他們這麽一說,那個女孩使勁地搖了搖頭。這都是假話,母親關心所有孩子的任何事情,這是——這是——神、神——
是神話還是傳說?
那、那個!神話。我的母親不喜歡我,為什麽要這樣說呢?因為我長得很像和她離婚的丈夫,特別是眼睛。因此,她一看到我,就會想起她的丈夫。我母親的那個男人看到我當然也會想起她的丈夫。所以,我隻是一個吃閑飯的。
我爸爸那邊更是不得了。他的那個女人特別愛吃醋。所以,每次看到我,她就會想到我是爸爸和媽媽生的孩子,她就會像發神經病似地把盤子什麽的往我身上扔。你們相信嗎?
所以我沒有去處,當然也不會有人關心我,我不回家也不會有人在意的。所以我也不在乎了,自己想去哪裏就去哪裏,這也很不錯呀。
“豌豆”微微一笑,那個女孩不由得也笑了起來。過去,他也笑過,但“豌豆”的笑是為了讓那個女孩也笑起來。
然後“豌豆”說——你就是我們要找的女孩子,你的去處就是這裏,你是我們的——
女演員。
後來,那個女孩就進了垃圾箱。
還有另外一個女演員,就是那個手包的主人,栗橋浩美很喜歡她。那個女孩不錯,非常可愛,名叫古川鞠子。她的皮膚的顏色和感覺讓栗橋浩美想起了小時候自己非常喜歡的橡膠新娘的手感。那是一個淡粉色的橡膠新娘,輕輕一扔,它就會輕輕地彈起來,可它決不會跑得很遠,總是能回到他的手上,從來不會離開他。栗橋浩美把這些話都告訴了古川鞠子,她那淡粉色的臉上頓時流滿了淚水,她說,我不會逃跑的,你把這根繩子解開吧——
那是晚上她走在從東中野車站通往住宅區的馬路上的時候,那天晚上她確實是漫無目的地溜達著。於是,“豌豆”發現了她。後來一問,他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她。在夜晚的馬路上,她看上去很高興,隻有她的周圍是明亮的。雖然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也沒有和她說話,但他知道她是我們一個重要的女演員。
“豌豆”告訴她有一個人得了急病。他說自己的朋友突然肚子疼得很厲害,非常痛苦,不知道附近有沒有急救醫院。古川鞠子是個好姑娘。她擔心地看著躺在後麵座位上裝成得了急病的栗橋浩美。
然後她說——附近沒有急救醫院,可我們家就住在附近,我回家打電話叫救護車怎麽樣?我媽媽也在家,可以讓這個病人在家裏躺一躺。
她的家就在附近,古川鞠子想回去。她不想登上我們的舞台,她想回家。
我們不能容忍這樣的事情。
“豌豆”的腦子轉得很快,他同意了古川鞠子的建議。他甚至還向她表示了感謝。你們家在哪個方向?我可以開著車慢慢地跟著你。“豌豆”是個很認真的男人,他沒有突然讓古川鞠子“一起坐車去”。因為如果這麽說的話,對方一定會有戒心的。
在這夜晚的馬路上,除了他,沒有其他人了。
古川鞠子用手指著說:“我家就在前麵拐彎的地方。”真是太天真了。然後,她又用擔心的眼光看了看車裏的栗橋浩美,轉過身往前走去。
“豌豆”抓住了這個機會。古川鞠子都沒來得及叫上一聲,已經閉上眼睛的女演員就像個木偶了。
把鞠子弄上車,他們慢慢地把車開動了。他們還故意放慢了速度看著她指的自己家的方向並開了過去。雖然他們體會到了一種勝利感,但栗橋浩美還是緊張得渾身發抖。
古川鞠子哭得很厲害,也非常生氣。盡管這樣,他還是聽明白了,自己的父母吵架了,父親已經離家出走了。
真是可憐。“豌豆”說。古川鞠子低下了頭,她對“豌豆”非常反感,也許是不喜歡“豌豆”。他之所以和鞠子在一起的時間比較短,可能也有這方麵的原因吧。
可是,栗橋浩美還是喜歡她的,像粉色橡膠新娘的鞠子,他在心裏這麽叫著她。他覺得她就像是小時候的小夥伴。
就算是真的話,他也不會讓她退場的。他求了“豌豆”,他隻求了“豌豆”這一次。可不可以讓她在我的身邊多呆一段時間?
“豌豆”說,劇本是不能改的,而且在你沒有滿足的時候開始下一個故事,一定會更高興的。
沒有辦法。他拒絕了。但作為補償,和古川鞠子有關的嘲弄別人的事情要由我來做。
“豌豆”放聲大笑。嘲弄人的事情全都是浩美的事情,你比我做得好,這些就交給你了。
因此,在開始捉弄人的時候,栗橋浩美也很興奮。為人謹慎的“豌豆”一個勁地勸著他。這種事情要早一點去做,越早,火會點得越大,我有信心,要是這隻右手能被人發現的話,好戲馬上就會開始的。
“豌豆”嘿嘿地笑著,他屈服了。我輸給浩美了,確實像你所說,早一點引起大家的關注可能要好一些,我的想法可能過於慎重了吧。
還是浩美你來做吧——
“——無論如何,我也想和電視台的工作人員說一說,這個想法不行嗎?”
“不,這個方法不錯,所以我也可以去說,並不是非得哪一個人去說。”
“不,誰說都行,你也可以啊。”
“對不起,那誰去說呢?”
“不能報出姓名來。”
“這樣的話,那我們的意見和希望呢?”
“哈哈,可不是這麽偉大的想法,隻是一點點消息。”
“消息……”
“嗯,因為大川公園的死屍,今天社會上一定很轟動了。可說是屍體,但隻發現了右手。”
“啊,是這樣的。”
“然後,還有那個女孩的手包。人們會認為它是那個叫古川鞠子的女孩的東西嗎?”“那會是什麽樣的呢?”
“這也不是很困難的事情。”
栗橋浩美躺在座位上大聲笑起來。這是一種愉快而又興奮的笑聲。
他坐進自己的愛車,把車窗全部打開,右手支在車窗上,雖然風有點冷,但心情非常好。
他把車停在了栗橋藥店附近的公園旁邊。說是公園,其實那裏很小,因為沒有玩具,所以裏麵也沒有孩子。裏麵隻有一些樹木和花壇,有一位老人牽著狗在散步。
捉弄開始的時候,應該在哪裏打電話呢?“豌豆”告訴他,選擇地點非常重要。如果使用手機的話,幾乎不用擔心被人探測到。可是打電話的時候不能讓別人從電話裏聽到電車的聲音,站前的喧鬧聲,孩子們的叫聲,商業街的買賣聲,不能選擇能讓人通過一些線索圈定範圍的地方,一定要注意這一點。
事先,栗橋浩美到處尋找外景地。他找了好幾個地方,但還是覺得父母家附近的這個公園旁邊的單行道是最佳選擇。這裏很安靜,而且還是禁止通行的學校區,車輛很少,不僅如此,當孩子們放學回家後,這裏很少有行人通過。在這裏,他可以不被人注意,一邊看著樹木,一邊悠閑地打電話。
“好了,我有點事情想告訴你。”
栗橋浩美對著左邊的手機溫柔地說。
“大川公園裏已經不會再找到任何東西了,當然,古川鞠子的屍體,那個手包是扔在了那裏,可她的人被埋在了其他地方,因此,那隻右手也不是她的。”
“喂,喂,你知道案件的詳細情況嗎?”
這家夥可能是個新聞記者吧。栗橋浩美高興地想著。遇到這種情況,他也過於緊張了吧,聲音都在發抖。
“那隻右手是誰的呢?”
“這個可不能說,警察會去調查的。”
對方緊張了。栗橋浩美忍住了,不讓自己笑出聲來。如果笑得太厲害,也許對方會認為自己是個輕薄的家夥。
“我能說的隻有這些了,現在隻能說這些了。好了,我要把電話掛斷了。”
他這麽一說,手機裏傳來對方緊張的聲音,栗橋浩美抬起右手,把手指弄出了響聲,並說了聲拜拜,然後把電話掛斷了。
他滿臉帶笑,做了一個深呼吸,幹得太漂亮了,一切都按計劃進行。好了,我可以撤了——
他抬起頭,突然,他的表情僵住了。後視鏡裏有一張自己非常熟悉的大大的臉。
高井和明——是和明,和明笑眯眯地看著他。
9
在大川公園事件中,有許多女性成了犧牲品,而且罪犯也是個讓人捉摸不透的家夥,他居然給電視台打電話,說出自己的所作所為。
這真是前所未聞的案件,也是前所未見的罪犯。除了這些之外,他可能還要做其他的事情。人們之所以感到恐慌,就是因為他以後一定還會做其他的事情——
整個日本都是這麽認為的。這件事讓人們目瞪口呆。特別是和古川鞠子年紀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以及她們的父母,這種恐慌已經不是其他人的事情了。
可是事實是大多數人都不知道應該如何應對這種恐慌。無論人們多麽害怕和恐懼,如何不滿警察的工作,如何分析社會規範的扭曲才會出現這種犯罪,罪犯也不可能馬上就被抓到。雖然這不是別人的事情,但和自己還有一定距離,不會馬上和自己產生聯係,對這種事情而感到神經緊張,也不過如此吧。
因此,在這種時候,人們往往會尋找一條退路,方法是各種各樣的。愛起哄的人雖然有好奇心,但因為這樣的情況也變成了“外野”,讓自己遠離這起案件。如果再進一步的話,他們隻會裝成刑警或偵探似地對案件進行分析並要追捕罪犯。或者去議論那些在大川公園事件中還沒有查清身份的、成為犧牲品的女孩們,“理性”地認為“她們之所以會被卷進如此恐懼的事件中去是因為自己也有過錯,所以自己才不會遇到這樣的事情”。
還有想得更簡單的,那就是“忘卻”。每天很忙,這些和自己沒有任何關係,自己沒必要那麽關心它。
即使是在有像由美子這樣的女孩的高井家,在最初的一兩天裏,夫婦二人也為如此恐懼的事件而擔憂。他們說不讓由美子一個人出去送外賣了,外出的時間也不能太長等等,看上去嚇得有點神經質了。要說在現實生活中如何才能反映出這種恐懼的話,那就是什麽也不能做。
首先,如果限製由美子的活動的話,那將會影響高井家的家業——長壽庵的正常營業。因為他們認為讓由美子去送外賣是件危險的事情,因此要馬上雇用一個能代替她的送外賣的店員——可長壽庵也不是那麽富裕的。今天,最重要的人工費達到了很高水平。另外,如果禁止她隨便外出而且規定她必須早點回家的話,雖然她是個女兒,但已經不是個孩子了,由美子當然不會答應的。
最後,他們隻能一邊同情著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不幸,並感到了許多恐慌,一邊隻能把它忘卻。他們隻能不打聽任何消息,也不關心任何事情。對於熱衷於做生意的高井家的人而言,連日來對這一事件進行大規模報道的白天的電視節目和他們沒有太大關係,這麽做也不是太困難。
由美子很敏感,她知道父母因為有像她這個年紀的女兒而不想去聽或了解關於大川公園事件的情況,他們就是這樣的父母。因此,她也不提這件事,看了電視以後也不說什麽。如果在常來的客人中有人提起這件事,她也會若無其事地岔開話題,不和他們談論。
可是由美子本人和普通人一樣——不,比普通人還要關心這件事,她一直在關注著事態的發展。以年輕姑娘為目標的變態的罪犯——而且看上去還相當聰明——仍在東京都內橫行霸道。她不能不關心這件事,她認為自己才是最想了解事情的詳細情況的。
因為她不能看電視,所以她隻能通過看報紙和周刊來了解情況。可是如果她公開看的話,父母會訓她的,她必須不讓別人注意。真是費盡了心思。
就在她這麽做的時候,由美子發現哥哥和明也對這件事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這可是很少見的。
和明最喜歡職業棒球和電視連續劇。由美子不太懂棒球,但和明好像是弱小球隊的球迷。九月份賽季快要結束的時候,關於得不了冠軍的球隊的比賽情況,體育新聞隻報道比賽結果,和明連這種不起眼的新聞也會用心地尋找。
而電視連續劇,由美子也很喜歡。可就算是電視連續劇,她有時也羞於和和明談論。因為哥哥是個男的。不知為什麽,有時也會覺得他非常熟悉電視劇。和明在看電視劇的時候,他不僅知道劇情的發展和演員的動向,還會用心了解一些詳細的情況,例如哪個電視劇的編劇以前寫過什麽劇本,這個場麵的外景地在哪裏,這個電視劇是模仿哪個成功的電視劇的。
所以,平時和明看報紙的時候,隻看電視版和體育版。看雜誌的時候,他也隻看體育雜誌或電視雜誌。下午休息的時候,哥哥端張凳子在廚房的後門邊曬太陽邊看電視雜誌。由美子已經熟悉了哥哥的這個樣子,她很難會把這作為一道風景。
“要問哥哥在哪裏?啊,可能在後麵看報紙吧。”她一般會這麽說。
可是,自從大川公園事件發生以來,和明開始看報紙上的社會版了。不僅如此,他還特地買來各種周刊和晚報。偷偷看一看哥哥正翻看的報紙,題目都是“剩下的屍體在哪裏”、“對罪犯的推測”等等。很明顯,和明是為了了解更多的關於大川公園事件的後續報道和詳細情況才買來各種報紙和雜誌的。
可不公平的是,和明雖然也看這些報道,但父母一句話也不說。其中也可能是因為和明從來不說自己都看了哪些內容,父母也不知道他在看什麽吧。本來他在家裏,話也不是太多,別人說話的時候,他也隻是笑著聽聽而已。因此,他這樣做,也沒有什麽不自然的地方。如果和明突然變得能言善辯的話,那家裏所有的人都會懷疑他的精神狀態的。
不管怎麽說,平常和明的生活幾乎和社會沒有什麽聯係。作為一家蕎麥店,他雖然有打理這家店的技術,但他還是不善於和客人交流,也不說一句好聽的話。和明一個人能不能繼承長壽庵?雖然父母沒有說出來,但他們好像在考慮這個問題。如果沒有由美子的話——和明雖然是個認真的勞動者,但從某種意義上講,他比由美子要重要得多,所以從小有點嬌生慣養,到現在還像個孩子似的。
這樣性格的他,隻對大川公園事件感興趣——
以前,也發生過許多重大案件,也有許多年輕女性被牽連進去的獵奇案件,可和明對這些案件沒有絲毫興趣。為什麽呢?難道隻有大川公園很特別嗎?
因為舞台是在東京嗎?可整個事件都發生在練馬區和墨東區的二十三個區內,這個距離並不足以讓人感覺到不吉利。
還是因為這次的罪犯自己說出來了嗎?因為這個愛出風頭的家夥給媒體打電話了嗎?有點脫離社會的和明認為這有點反常嗎?
“哎,哥哥。”事件發生後的第十天,由美子終於控製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她問哥哥。
“哥,你很少如此熱心地看報紙,有什麽消息值得你關心嗎?”
這是下午的休息時間。文子出去了,說是要去銀行。伸勝覺得有點累在樓上睡覺。最近一段時間,一直幹活的父親時常會這樣做,由美子突然感到了一種冷清。父親的年紀還是大了。
聽到由美子叫他,和明趕緊把報紙折好,回過頭來。從他的這個動作可以看出,雖然已經為時已晚,但他好像還是想把正在看的消息藏起來,由美子笑了笑。
“你是不是在看什麽我不能看的消息?”
和明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由美子抱著雙手,靠在門口旁邊的牆上。
“你是在看有關大川公園事件的報道嗎?太突然了,你才關心。我也很關心,現在到處都在談論這件事。”
和明把報紙放在腿上,從白色工作服的上衣口袋裏掏出了煙。這是焦油含量隻有一毫克的超輕量煙草。由美子和朋友一起去酒吧或卡拉OK的時候,偶爾也會抽抽煙,但她都會選擇稍微衝一點的牌子的煙。可是,自從和明二十歲開始抽煙以來,他一直抽這個牌子的煙。如果光抽這種煙的話,那還不如不抽的好。
他笨拙地把煙點著之後,就一邊眨著眼睛一邊吐著煙圈。哥哥那細長的眼睛被煙一熏,更是小得可憐。由美子覺得這簡直就像是動物園裏大象的眼睛。
“哥,很少看你關心這種事情,不過,大川公園事件確實很少見。”
和明仰著他那張大臉看著由美子。
“晚上不要出去玩了,太讓人擔心了。”他溫柔地說。
“我知道。在這件事平息下來之前,我不會出去太晚不回來,做那些讓父母擔心的事情。”
和明點點頭。
“太可怕了,社會上居然還有這樣的家夥。”
“就是。”
“你要是晚上出去玩的話,那哥哥也會睡不著覺的。”
由美子放聲大笑起來。
“要是這樣的話,那哥哥晚上也不能出去玩。”
和明微微一笑,低下了頭。他從嘴上把煙拿了下來,然後扔進了腳下的一個空咖啡罐裏。
吱的一聲,聽得非常清楚。哥哥為什麽會這麽說話——由美子想。平時,和別人說話的時候,不僅要聽說話的內容,還要能聽到背後的各種聲音。還要注意把談論的氣氛溶入周圍的環境中去。可是,和哥哥說話時就不是這樣了,非常安靜。
“你認為罪犯會是什麽樣的家夥?”現在就剩自己和哥哥兩個人,她想說說大川公園的案件,因為這是眼下全日本最重要的一個話題。
“你認為他是一個變態狂嗎?如果你堅持認為他是一個變態狂的話,當你聽說他給電視台打電話的時候,你不覺得他的腦子很聰明嗎?”
和明歪著他那顆又圓又大的腦袋,陷入了沉思。平常,由美子說上三句話,哥哥才會說出一句來,因此,由美子也沒有太在意。
“昨天發行的《郵報周刊》,有一個關於大川公園事件的特集。上麵說,日本還很少出現這樣的案件,但美國卻有很多類似的案件,喪失人性的罪犯能殺死三十多人,太可怕了。日本將來也會出現相似的案件,這次的案件就是一個開始。”
和明皺了皺眉。這道又薄又寬的眉毛,說好聽點,是溫和,說不好聽點,就是反映他遲鈍的一個道具。由美子和哥哥長得很像,但她的眉毛是又濃又硬。父母的眉毛都很好看,可不知為什麽隻有哥哥長成這樣?
和明還是低著頭,他張開了厚厚的嘴唇想說點什麽,但又好像改變了主意似地掏出了煙。
“我也想抽一支。”
由美子像個孩子似地伸出了手。和明知道妹妹在偷著抽煙,所以,他笑著遞給她一支煙。然後,他邊給由美子點煙邊說:
“這像一個連續劇。”
由美子覺得,他給自己點煙的這一動作倒是像連續劇中的一場。於是,她笑著回答:
“如果要是一場戲的話,那可得有一個英俊的男人。”
和明眨眨眼睛,應了一聲,和她一起笑了。然後,自己並沒有點上煙,而是把煙夾在了耳朵後麵,從凳子上站起身來。
“我是不是該洗東西了?”
“我來幫你。”
和明搖了搖頭。“你不是要去美容院嗎?”
今天早上起床時,頭發很亂,由美子和文子說,今天休息時間去美容院收拾一下。對由美子在家裏的這些細小的地方,和明都會記得清清楚楚的。
“準備相親的事情之後,你是不是還要去蒲田老師那裏去?快去吧。”
那件被擱在一邊的相親,對由美子而言,是一件不願提起的事情。她把煙頭扔進了空罐裏。
“你去美容院,還可以看報紙。”
“是的,我可以聽到一些消息,蒲田老師也很喜歡講這些事情。”
由美子趕緊脫下身上的白色工作服,想上樓拿錢包去。就在這時,和明在後麵問了一句:
“由美子,你要去商業街嗎?”
由美子回過頭來。“我不去……不過你要是有什麽事情的話我可以順便去一下。”
“你還是不要去的好。”
周圍又是鴉雀無聲。由美子覺得哥哥的話裏話外好像有點別的意思。
“我要打扮得漂亮點。”
聽她這麽一說,哥哥笑了。他把水龍頭擰開,把手伸進了那隻大大的桶裏麵。由美子雖然有一點異樣的感覺,但她也沒有多想。她也沒有去猜一猜和明是不是真的想說點什麽。
(你去商業街嗎?)
他接下來會這麽說。
(栗橋藥店就在附近,不能去那裏。)
臨出門時,由美子又回頭看了看哥哥。和明正在默默地洗著東西。
10
他們最初當然不會想到有馬義男這個人。
關於古川鞠子的家庭情況,因為鞠子已經講了,所以,栗橋浩美和“豌豆”了解得很清楚。在那個時候,他們認為關鍵人物是鞠子的父親——古川茂。
作為栗橋浩美和“豌豆”設計的好戲中的出場人物,古川茂和鞠子這對父女是很有吸引力的素材,有一位年輕情人而離家出走的父親和可憐的獨生女兒。為父母的恩怨而苦惱的女兒本身也到了對戀愛和結婚非常敏感和認真的年齡了。她雖然不會原諒父親,可另一方麵,她作為一名多愁善感的年輕女性,對逆風而上結成的愛的關係也會產生共鳴。鞠子本人和公司的上司也保持著不正常的戀愛關係,栗橋浩美覺得很有意思,所以他問了她許多問題——你真的喜歡那位比你年紀大的上司嗎?你喜歡像你父親那樣的男人嗎?你是不是在偷偷地和你那位上司交往著?
沒想到,古川鞠子對此付之一笑。已經落入他們的手中,沒有他們的許可,這些出場人物是沒有資格這樣笑的。雖然當時“豌豆”也在旁邊,但栗橋浩美還是一個人決定了對古川鞠子的懲罰。從早上開始不許吃飯,也不能上廁所。
鞠子也受不了。人嘛,不吃飯還是可以忍受的,可是不能不上廁所。下午三點過後,鞠子怎麽也受不了了,她哭著說要上廁所。栗橋浩美把她帶到了廁所裏,但不許她關門。在她上廁所前,他還把手紙從支架上拿走了。
古川鞠子就這樣開著門上完了廁所,她哭著想要一點手紙。栗橋浩美笑著把手紙扔給了她。他還說,如果你的戀人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就算你們談了一百年的戀愛,他也不會再要你了。古川鞠子哭了一會兒,然後小聲地自言自語:我還沒有戀人。
後來因為這件事,“豌豆”把栗橋浩美狠狠地訓了一頓,以後不許再自作主張懲罰她們了。在這一點上,“豌豆”顯得很大氣。隻要不犯那種將破壞整個計劃的錯誤,無論是懲罰還是讚美,隻要你願意,隨你的便。
“豌豆”對栗橋浩美所描繪的古川鞠子的老套故事而感到生氣。父親找了一個年輕的情婦而破壞了家庭——她是不是為了治愈自己的心靈創傷而去找了一位和父親年齡差不多的上司並保持著不正常的關係?這都是老掉牙的故事了。就算是電視連續劇,這也是不好意思拿出手的情節,說起來都很難為情。
“豌豆”提醒說,我們所創作的好戲最重要的就是要有獨創性,不會有從其他地方聽來的故事情節。如果這樣做的話,那就喪失了全部意義。
那麽,這個名叫古川鞠子的出場人物的獨創性是什麽呢?栗橋浩美問。因為他不滿,所以嗓門比較大。於是,“豌豆”怪怪地笑著。
——茂,她的父親。
他這麽回答。
——不久,他可憐的女兒的屍體就會回家了,當麵對已經完全改變了的女兒時,他會恨誰?是罪犯嗎?還是他自己?他自己沉溺於戀愛中無暇照顧女兒,沒有能保護好她,女兒才會有如此悲慘的結果……如果這樣的話,他會責備我們嗎?無論如何他都會有一種要抓住罪犯的強烈願望吧?或者是忍受不了自責和罪惡感而發瘋或自殺?
“豌豆”說,這樣是不是更有戲劇性?鞠子,隻能讓她扮演一個不幸的女兒,總之,她馬上就會死去。他興趣的焦點是受到她的死這一衝擊的鞠子的家人。隻有在這裏上演的好戲,才真正值得大眾看一看——
栗橋浩美想,真是這樣的嗎?盡管如此,他覺得“豌豆”隻局限於古川茂及其品行的做法還是有點守舊。不管怎樣,“豌豆”好像對男人的見異思遷還是很反感的。
——你不喜歡像古川茂這樣的男人嗎?
聽他這麽一問,“豌豆”幹脆地點了點頭。
——是的,這樣做對家庭是不是太不負責任了?這種人當然應該受到懲罰。
可是,就算鞠子的手包被人從大川公園的垃圾箱裏找到,開始更大的混亂,古川茂也不想出現在媒體麵前。他既不會發表看法,也不會接受采訪。他會向公司申請長期休假,然後和情人一起藏起來,也許他還會回到自己的家中。
這樣一來,對古川茂的挑釁就沒有一點意義了。“豌豆”也表示了不滿。這個古川茂是個什麽也不敢做的男人。
栗橋浩美提出,要不就把這個男人的情婦也作為一個出場人物。可“豌豆”沒有同意,因為這樣做雖然也可能有效果,但太危險了。
於是,為了抑製住這種焦慮情緒,“豌豆”在冥思苦想。他仿佛看到了取代那位逃避責任的古川茂而作為鞠子的監護人出現在公眾麵前的有馬義男、鞠子的外祖父。
——一位長得很不錯的老爺爺。
——也許他能成為很好的素材,比古川茂要好得多的素材。
栗橋浩美並不太讚成這個方案,他不太想把老人也牽連進來。這並不是說他覺得老人可憐,而是他不喜歡老人。他一直覺得那個叫古川茂的臭男人還是很有吸引力的。雖然有一位已經長大成人的女兒,也就是說,他看著她從孩子長成少女,然後再從少女長成姑娘。雖然他看著女兒在長大,但卻找了一個和女兒差不多大的年輕姑娘的男人。他沒有什麽不快感。這隻能解釋成這種男人有栗橋浩美還沒有體會過的碩果累累的感覺。他想問一問:你真的想和女孩做愛嗎?如果想的話,就做吧,因為鞠子和我在一起。如果這是你的願望的話,那我也可以和鞠子做愛。以後我會告訴你我的感覺和想法。
因此,那一天,9月23日,自始至終想抓住古川茂的栗橋浩美給古川家打了電話,可接電話的卻是有馬義男。
確實是個反應很快的老人。栗橋浩美在說話的過程中已經感覺出來了。“豌豆”的直覺向來都是很準的。
有馬義男要求,我想知道鞠子真正在什麽地方的證據。
他的反應非常冷靜。這位老爺爺一點也不傻。栗橋浩美高興了,他想做下一筆交易。他開動腦筋考慮他的下一個方案。一個很好的計劃一閃而過,他決定了下一步安排。七點去新宿的廣場旅館的櫃台取一個包裹。
打完電話後他就忙上了,寫了一封短信,然後又從古川鞠子的東西裏挑出了一塊手表。在從她手裏把東西拿過來的時候,就已經寫清了名字。作為今天這次交易的材料,這個明顯能看出是女孩用的手表是最合適的,沒有再比它更合適的東西了。
“豌豆”不在,一切都是他自己作主的。以後再征得他的同意吧。這樣不也很好嗎?
不錯,對方是“豌豆”認為是個好材料的鞠子的爺爺,他是按“豌豆”希望的那樣說的。有馬爺爺也被引到了前台,成為一個重要的出場人物。
栗橋浩美把電話放進了夾克的口袋裏,然後站了起來。
這個女孩沒有名字。
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不再用父母給她起的名字了。日高千秋,一個很普通的名字。給她起名的父親在這個孩子出生前,就把名字想好了。當時父親利用判斷名字的方法,認為和日高這個姓最相配而且最合適的名字就是千秋了,因此,他決定不管生的是男孩還是女孩都用這個名字。他相信如果用這個名字的話,這個孩子一定會健康成長的。
這個女孩知道父母感情不好。她還知道雖然父母感情不好,但他們都沒有能離開這個家的理由。父親很愛麵子,母親沒有經濟來源。兩個人經常吵架,父親生氣,母親哭著,他們自己也會問一些沒有答案的問題,例如為什麽自己會選擇這樣的人生呢?
等到這個女孩長到一定年齡,她知道自己的一切都是別人所取代不了的,她開始感到了一種不安。我是為誰而活著的?誰會因為我的存在而高興?
父親總是對自己的事情竭盡全力,而母親則是不停地為過去發著牢騷,而且還要竭盡全力保住現有的生活,他們根本不會真正地為這個女孩著想。母親之所以關心她的命運,隻是因為女兒是她生活的保證,而不是因為她愛這個女孩。
女孩想,如果我出車禍或得病死了的話,爸爸媽媽一定會很難過地參加我的葬禮,但馬上他們就會離婚的。為什麽,因為他們已經有了很好的理由。
爸爸曾對公司的上司和下屬這麽說——如果和妻子在一起,就會想起死去的女兒,沒辦法,我隻能責備因為她的不小心而失去了女兒,可能也會責備自己對家庭關心得不夠,這樣做也隻能互相傷害,所以隻好下定決心分手。
媽媽對周圍的人這麽說——如果女兒不在了,我和丈夫即使在一起,也隻能因為思念而痛苦,因為我不是一個稱職的母親,所以才失去了千秋,我會因為這件事而感到對不起他的,因此,我也不可能再和那個人生活在一起了。
爸爸媽媽都很值得同情,都是悲劇人物。他們兩人就要開始新的生活了,女兒這個保證已經消失了。
這個女孩長得很可愛。如果她難受或哭泣的時候,一定會有人在她身邊的。如果這個女孩目不轉睛地盯著看的話,男孩子一定會麵紅耳赤,並會熱情地回望著她。
她在外麵的世界可以很容易地得到在家裏得不到的愛情,她隻需要微笑就可以了,隻要笑一下就行了,隻要碰一下男孩子們就行了,從開始就是這樣的。
可是不久,她本人和對方就都不再滿足這個樣子了。這個女孩發現自己的身體是得到愛情的最好的工具,而且她還以自己的身體而自豪。
如果和他們睡一覺的話,男孩子們都很溫柔。她答應和他們睡覺,還沒有碰到一個動作粗魯的男孩子。大家都很看重她,都不想讓她離開,他們不想隻有一次,而是想和她睡好多次,因此,這些男孩子會對她更加溫柔。至少,她自己是這樣想的。
她需要這種快樂、溫暖和柔情。爸爸和媽媽之間不是因為貧窮,錢不是問題。可是,這些能給她快樂、溫暖和柔情的男孩為了讓她能買自己想要的東西,能讓她變得更可愛更美麗,在給她錢的時候,她都沒有理由拒絕。
這個女孩仍然沒有名字,她自己還沒有發現喜歡的名字,什麽時候能成為自己想成的那種人的時候,一定會想出名字來的。或者說,如果什麽她碰到了能讓自己成為自己想成為的那種人的男人的時候,這個男人也會為她起個名字的。她就是這樣想的。
那一天,這個女孩正在新宿車站的東出口處等人,這是一個隻在電話俱樂部的電話裏聊過幾次的男人,今天是他們第一次見麵。這是一個膽小鬼,女孩約了他好幾次,他都不敢來。
今天,他們的談話有了進展。一問,原來是他找到工作了。他想成為一名廣告撰稿人,一直在廣告代理商那裏找工作,可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他生活在失望之中。好不容易,他找到了一家事務所,雇他擔任廣告撰稿人,而不是雜務和銷售等工作。
女孩說,祝賀你,你不想和我見麵嗎?這位老實的男人誠惶誠恐地說,見見麵也行。女孩高興地說,我一直想見見你。
新宿站東出口,五點半,少女穿著製服,他手裏拿著一支玫瑰。少女笑了,不知為什麽,她覺得這像是在演戲。
少女的興致很高。以前,對通過電話俱樂部認識的男人,還沒有讓她討厭和恐懼的。雖然朋友說,她很幸運,但這種幸運不會永遠持續下去的,但她卻不這麽想。這是因為她覺得自己很特別,她一定有特別好的地方。
廣告撰稿人,也許這是真的吧?如果是真的話,他長得一定不錯,收入也會很高,而且還可能成為名人。少女的心已經超越現實,變得飄飄然了。這位少女成了這位有名的廣告撰稿人的妻子,一身時髦的意大利風格的打扮,在帶有一個寬敞院子的房子裏接受女性雜誌的采訪。她作為這位很有名氣的廣告撰稿人的妻子,這次準備出一本隨筆專集。丈夫的事情,自己的生活方式,還有流行的漂亮東西——一位溫柔漂亮的成年女性。是的,如果能這樣的話,那我的名字——名字——
(哎,你)
有人在背後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頭一看,一位個子高高的年輕男人正笑眯眯地和她打招呼。
“嚇了你一跳,對不起,我隻是想和你打個招呼——”
這個年輕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他長得很端正,眼睛也很好看。女孩看著他的眼睛也在微微地笑著。“什麽?”
大概不到十分鍾吧,日高千秋就和這位和她打招呼的年輕男人麵對麵地坐在了一起。
坐在站前大樓二樓水果茶室靠窗邊的座位上,通過窗戶,能看到剛才千秋一直站著等人的地方。她剛剛在座位上坐下,點完吃的之後,往那邊一看,她發現有一個穿著藍色牛仔褲和高腰運動鞋的一個又矮又胖的男人在那裏轉來轉去。雖然看不清他更細的表情,但知道他正在東張西望地找人。千秋不由得笑出聲來。
“怎麽了?”
對麵的他有點吃驚地問,正在從夾克的口袋裏往外掏煙的手也停下來了。
“沒什麽,你不必在意。”
千秋縮了縮脖子說,並輕輕地抬起頭看了看對方。有朋友說過,千秋的這種眼神總是有種說不出的魅力。她自己也有這個自信。
那個年輕的男人也在看千秋剛才看的那個地方。那位穿著藍色牛仔褲的矮胖子好像還是舍不得離開。對麵的男人眯著眼看著那個男人,他又回過頭來看著她的臉。
“你是不是在等什麽人啊?”
千秋聳了聳肩。這也是她很得意的一個動作,她可以做得非常可愛。
“無所謂了。”
以前,有一個和她隻交往了半年的有誌成為明星的男孩告訴她,日本人中會像好萊塢電影或美國電視連續劇裏的演員那樣優雅地聳聳肩的人,幾乎都是1980年以後出生的年輕人。說話時身體和手腳都在動原本是表達心理活動的詞匯種類非常少的英語圈的人們的習慣。可是,1979年以前出生的日本人,不管這個動作多麽好看,但也僅僅是好看而已,不是真的東西。因此,他們覺得一邊說話一邊動顯得有點傻氣。在這一點上,1980年以後出生的年輕人,已經把它作為很自然的東西,甚至他們都不知道“美國好看”這個詞的含義,他們是在美國這個英語圈的環境中長大,因此,他們會很自然地做出這個動作——這個就是那位少年的理論。
太深奧的東西,千秋也不知道。可是,她總覺得這個動作很好看。因此,她經常在鏡子前練習邊說話邊碰對方的身體,或者是歪著腦袋等動作。當她把這些動作修練得可愛、妖冶和感覺良好的時候,她就會出去進行實踐。因此,千秋的姿態和手勢都是要經過學習的。
事實上,千秋可愛的動作已經對對方產生了效果。他笑著隔著桌子把身體向千秋靠近了一點。
“是因為我,你才把他扔下不管的嗎?”
“他什麽也不是,真的,僅僅是朋友而已。”
就在她和眼前的這個男人說話之前,她和這位有誌於成為廣告撰稿人的年輕人之間美好的未來的空想——妄想一下子就從千秋的腦子裏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而且,遠遠看去,千秋所等那個人的外表也太不好看了。不知道他能不能真的成為一名廣告撰稿人?和他相比,眼前這位男孩要帥氣得多,而且氣質也很高雅。
“剛才我在車站前已經說過了,我不是什麽可疑的人,事實上我是一名初出茅廬的攝影師。”
對麵的他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們要的飲料送來了。他要的是冰咖啡,千秋要的是果肉桔子汁。這家店很受學生和年輕人的歡迎,店裏都快坐滿了,到處都是情侶或一堆人說話的聲音。店裏也有像千秋這樣穿著校服的一群女高中生,其中一個女學生和千秋一樣也在用吸管喝著桔子汁,她一直在往這邊看,不時地打量著千秋和對麵的他,千秋使勁瞪了她一眼,她才把頭低了下去。
“你說想找個模特?”
千秋把吸管放進嘴裏,抬起頭看著他,並用甜甜的聲音問。
“嗯……可是,剛才已經被拒絕了,再等下去也沒什麽用了。我與我的前輩和演藝界沒有關係,當然不會有新的時裝模特。”
說完,他喝了一口既沒加奶又沒放糖的冰咖啡,顯出一副酸酸的表情。
“很難喝嗎?”
“這簡直就像是泥水,不過還行。”
他很自然地把杯子放回了桌子上。這個動作看上去很像個大人。在這間淺色的酒吧裏,他的存在好像有一種很不錯的意義。是的——這個人像個大人,不知為什麽——覺得他像個社會人,可又不像一個職員那麽做作。
“我和我的老師想找的是長得像現代日本人的人,我們一直想請這樣的人做模特。”
“你和你的老師?”
“嗯,是的,我還沒有告訴他,我不太會說話。”
他撓了撓頭,一頭柔順的長發。他把前麵的頭發攏了攏,然後就開始講起來了。他說——他和他的老師都是自由攝影師,主要拍攝新聞照片。以前也一起出過寫真集,這一次,他們想出一本20世紀末日本人肖像的寫真集,並和出版社聯合舉行攝影展覽。所以,他現在要抓緊時間創作作品。
“我們已經完成百分之八十了,因為我和我的的老師以前也拍過許多照片,可是,有關人物的照片還不夠,我們拍的都是一些事件的照片。”
“你說你們都是拍一些事件的照片?”
“是的,新聞照片就是這樣的,我第一次工作就是雲仙普賢山。”
雖然這麽說,千秋還是不太明白,但她還是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容,點了點頭。
“真了不起。”
“沒什麽了不起的,以後,我還要到處跑。”
他幹脆地說,然後又喝了一口像泥水一樣的冰咖啡,還是一副很痛苦的表情。千秋笑眯眯地看著這一切。她喜歡他的說話方式。因為他雖然不知道該如何麵對初次見麵的千秋,但他還是讓她感覺到了親切和熱情。
(是個好人。)
千秋的笑容也達到了最大化。
(今天碰到這個人,也許是我的超級幸運。)
“你是想把我做為你的寫真集的模特?”
“是的。”
“我可沒有那麽漂亮,腳有點太胖,身材也不是那麽苗條……”
他笑著打斷了千秋的話:
“所以,我才會說我們不會去找明星?剛才你站在車站前的表情非常好,怎麽說呢——不錯,真不錯,明亮的眼睛,好像能看穿一切,但又有一些不安。而且——”
“而且?”
因為他的聲音聽不太清楚,這次是千秋把身體靠近了他。
“而且什麽?你告訴我。”
他低下了頭,看著窗戶,好像說不出口似地咬著嘴唇。然後,他聳了下肩看著千秋。
“我要是說了,你能不能不生氣?”
在這一瞬間,千秋已經不再相信以前交往過的有誌成為明星的那個男孩子的誇誇其談了。眼前的他怎麽看也是1980年以前出生的,可是他聳肩的動作和咬嘴唇的表情怎麽看都像那麽回事。
“——你看上去很寂寞,很孤獨,這一點很符合現代肖像的要求。”
千秋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一個勁地盯著他。這個盯人的動作以前也都練習過,但至少現在用不著這些花樣了,她隻是因為想盯著他所以才盯著他的。
對前麵所說的話向她道歉。“對不起,你還是生氣了?”千秋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不,我沒有生氣,相反我很高興。”
“高興?”
“嗯,我……別人經常說我很精神很快樂,但很少有人說我寂寞。”
我真的很寂寞。她的言外之意。
這一次是他不說話了。千秋抬起頭,對他笑了笑。
“我想成為模特,你可以拍我。”
“真的嗎?”
“是的!”
“可是……我和我的老師比較窮,可能無法向你支付太多的模特費。”
“我不要錢,我免費工作。”
“這可不行,這樣就不能做了。”
她一個勁地責備他,不一會兒,他不像剛才那樣認真了,像是鬆了口氣似地笑了笑。
“好的,謝謝你,這一定會成為一幅不錯的作品的。”
剛才那一群女孩子又在看千秋他們,這一次不是一個人,而是有兩三個都在往這邊看。她們都是一副後悔和生氣的樣子。
千秋自豪地挺起了胸。不誇張地說,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情。
“這樣的話,我們怎麽辦?我應該做些什麽?”
麵對精神十足的千秋,對麵的他有點緊張。
“今天就可以,隻是我不能馬上把你帶到工作室去,天已經黑了,你家裏的人不會擔心嗎?”
“家人?他們無所謂的。”
“這樣不好。”
說著,他試探似地看著千秋。
“你,和家裏人的關係不太好嗎?”
千秋聳了聳肩。在最有效的角度,做了一個最有效的表情。
“我們家裏不會有人關心我的事情的。”
可是他馬上說了一句。“這是你的誤解,怎麽會有不關心自己孩子的父母呢?”
千秋嚇了一跳。她發現他認真看著自己的眼睛裏有擔心,有同情,還有一點兒憤怒,她的心被刺痛了。
這個人——什麽樣的人?我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人。
也許應該按他說的那樣,今天還是應該老老實實地回家去。這樣做的話,也許就不會讓他生氣了。
可是,她不想回家,她一直想呆在他的身邊。如果現在她走了的話,他們之間就會產生了距離。
千秋自認為自己是個坦率的女孩,她相信這是好事。這種自認為坦率的想法和貪欲及急躁之間隻隔著薄薄的一層,她是一個對自己周圍的社會完全不了解也沒有人告訴她的女孩。
因此,為了讓自己變得坦率,就算是撒謊也不在乎。
“沒有人……回家。”
“什麽?”
“家裏沒有人,爸爸媽媽都忙著上班,鍾點工把飯做好後放在冰箱裏。”
對麵的他又不說話了,看上去很為難,同時,他好像又在同情千秋。
同情——如果想把誰占為己有的時候,這種感情就是最好的開頭。隻有同情,才是深入人心的最好的武器。憑少女的本能和智慧,千秋明白這一點。
“要不,你現在就去工作室?先試拍一張,然後要找一個最適合你拍照的地方,這個必須要聽聽你的意見……”
對麵的他剛說完,又迫不及待地補充了一句。
“當然,我會送你回家的。”
“嗯,好吧!”
“等一下,我和我的老師聯係一下。”
對麵的他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然後從懷裏掏出了手機向門口走去。千秋看著他的背影,滿意地笑了。
五分鍾過後,他又回來了,扭著頭。
“沒找到老師。”
“在工作室?”
“不,我們商量好的,在旅館裏,西出口處的廣場旅館。”
他呆呆地站著,然後拍了下腿想了想,最後小聲說:“到服務台取包裹……可是已經去了,我必須開車去。”
“車?停在哪裏?”
“南邊出口處的停車場。”
“那你去開車吧,我和你一起去廣場旅館。”
他皺了皺眉。“現在這條路是不是堵車的時間?走著去要快一些。”
“啊、是嗎?”千秋明白了。
“沒辦法……哎,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嗎?”
“我?”
“是的,你可以幫我把一個包裹送到廣場旅館的服務台嗎?我可以把車開到西邊出口處的地下停車場,工作室在下北澤,不太方便,所以我很著急,想馬上過去。”
千秋點點頭。“我明白!”
這樣安排確實不錯。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個信封。“這就是包裹。”
如果要是懷疑的話,現在就是個機會。可是,日高千秋絲毫沒有懷疑。
“哎,我覺得有些不明白的地方?”
“什麽?”
“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你也沒有問過我的名字。”
他笑了。“是啊,我叫中村健二。”
“我叫日高千秋。”
他拿起桌上的發票,向收銀台走去。千秋也步履輕盈地來到門口的馬路上。
這個時候又是一個機會。收銀台後麵的牆上掛著這家店店長的照片。這是一個很認真的中年男人的正麵像,照片下麵寫著他的名字——店長中村健二。
可是,日高千秋並沒有抬頭看收銀台後麵的牆。她所看到的已經不再是現實,而全都是夢想了。他是不是真的攝影師,中村健二是不是假名字,他所說的話是不是真的,千秋用不著知道這些。
日高千秋按他說的那樣到廣場旅館的服務台捎信去了,然後她就來到了新宿站西出口處的地下停車場。
為讓千秋更容易看到他,中村健二站在車外,靠在車上。這輛車怎麽看也像是攝影師這種行動派的人所開的車——始終有這個印象——大型的四輪驅動。雖然是出租車,千秋一看汽車牌照就會明白,但她覺得很正常,因為社會派的攝影師當然不會有錢買海盜牌或切諾基。
事實也是如此,千秋看到他之後,又露出她那難得一見的笑容,向他跑過來。她沒有扭動著少女特有的身體,而是仔細地估算著這輛車。當中村健二肯定千秋已經看到汽車牌照時,他自己就說了出來。
“這車是租來的,對不起。”他笑著說,“在你們這些女高中生眼裏,我們應該非常有錢,可是我和我的老師都是窮人。”
他說得很坦率,然後一轉身坐進了車裏。但他眼睛的餘光已經看清楚了千秋表情的細微變化。這正是他所希望的。千秋正在想——為什麽是租來的車,她自己好像有點後悔了。
他所希望的正是這種反應,輕薄的物質主義和拜金主義的女高中生。可是在這些女孩子的心裏,她們還希望能碰到與自己的價值觀完全相反的人。她們對於那些不把金錢當作生活的全部的男人還存有不現實的憧憬。因此,如果突出這一點的話,就很容易抓住她們的心。
“你在服務台沒有和別人說話吧?”
千秋瞪著大大的眼睛:“別人?”
“噢,沒說什麽就好。”他嘿嘿一笑,“我隻是想知道和我約好的那個人是不是守約了。”
千秋不由得笑出聲來。“這是怎麽回事?”
“當然是好事,以後再告訴你吧。”
千秋坐進副駕駛座位上,中村健二把車開起來了。車裏很幹淨,沒有一點兒垃圾,後麵的座位上隻是隨便地放著幾張地圖。還有幾聽沒有動過的罐裝飲料放在零件盒裏。
汽車向下北澤開去。沒走出多遠,在路上的某個地方,遇到了紅燈,他把手伸進零件盒裏,想喝罐裝飲料。這個,你的喉嚨不幹嗎?
你也來一個嗎?
千秋可能想喝,也可能不想喝。這是第一個分歧點。如果她直接說不想喝的話,他還準備了其他的辦法。
日高千秋選擇了罐裝飲料中的烏龍茶。事實上,她確實是感到了喉嚨很幹,這可能是因為天氣太幹燥了吧。
她喝完的那罐烏龍茶是他們常備的道具之一,在不以認真工作為苦的“豌豆”的手上,它是一種非常謹慎的方法。隻要把拉環拉出一個小孔把針頭插進去,然後往裏麵注入含有安眠藥的濃濃的水溶液。其中安眠藥的含量是隻要把罐中的飲料喝了,就是一個大男人也會變得搖搖晃晃的。然後再把拉環放回原處——如果要想看出這是動過手腳的話,必須特別仔細地看。
從後視鏡中看到,汽車還沒有開出新宿副都心的高層樓群,日高千秋已經睡著了。她的頭低垂著,身體也快要從座位上滑下去,不僅如此,她的短校服裙也都翻了上來,裏麵的內褲看得清清楚楚。
中村健二笑了。雖然很滑稽,可是也沒有辦法。他又成了栗橋浩美。
借用酒吧店長的名字,對他而言也是最危險的辦法。日高千秋走出那家店的時候,隻要在收銀台前麵稍微抬抬頭,就能識破他的謊言。
可是,在那種時候,他的冒險得了滿分。他給了日高千秋識破自己假名字的機會,他把自己的命運和她的命運放在了一起,他忍不住想賭一把。社會上的人認為不會像自己所描繪的夢想那樣發展下去的可憐的愚蠢的女孩,她沒有抬起頭看看收銀台後麵牆上的照片,所以落到了現在這種下場。千秋輸了。她的守護天使沒有暗示她抬起頭來,而是讓栗橋浩美掌握了她的命運。
還要做什麽——按他的、他和“豌豆”的想法進行。
戲結束了,他輕鬆地開著車。已經順便把禮物送到古川家了,他們要去下北澤,還有更遠的、離開東京,在一個除了栗橋浩美和“豌豆”之外,誰也不會知道的,一個大規模計劃的舞台的後台去。
有馬老人是個規規矩矩的人,他沒有報告警察,而是滿足了他們的所有要求。這也是在賭博,有充分勝算把握的賭博。如果八點給旅館的服務台打電話,會不會有人讚美他一句?老爺爺按我們說的去做了。還是說我太愚蠢了?
按事先說好的計劃,“豌豆”今天晚上很晚才會回到山莊。見到千秋後,該怎麽說呢?當聽到栗橋浩美一個人幹的這些事,會不會有什麽想法呢?開始的時候,可能會對這種自作主張的冒險行為而生氣,可是從效果看,一定會滿意的。快要走到山莊的時候,他想起來“豌豆”曾經說過今天晚上要特別小心,不要讓別人發現。去古川家的時候,他也是把車停在很遠的地方,悄悄地步行過去的。
心情不錯,栗橋浩美情不自禁地小聲吹起了口哨,曲名叫“馬克的小刀”。這是在這個計劃開始實施後不久,在一天深夜裏的音樂節目中,有人唱過這支歌,他非常喜歡。他覺得把小刀這個單詞加進去真是不錯,他不需要知道歌詞的意思,他隻是覺得小刀這個詞不錯。
事實上,“豌豆”和栗橋浩美都沒有用過刀,今後也不想用。如果濫用這種東西的話,那以後的清理工作會很麻煩。
盡管如此,無論他們如何小心,隨著事情的進展,還是會出現一些髒東西。在打掃這些髒東西的時候,“豌豆”和栗橋浩美就會互相推諉,他們兩人都不喜歡打掃衛生。
——“豌豆”這家夥要是真能把房間改造一下就好了。
“豌豆”說過,如果不是為了怕裝修的人產生疑心,他肯定會把一直以來關押女孩的房間全麵改造一下的。把地板下的下水道疏通一下,地板抹上水泥,中間窪一點,以便讓排水通暢些。然後再開一個排水口,通過水管就可以把水排出去,這樣就可以讓髒水流走了。
而且,把女孩關在這裏要比把她們關在普通房間裏效果明顯多了,在這裏呆一會兒就會明白自己的處境了。他想看看她們在這一瞬間的表情,把自己當成動物一樣關押的男人以前對她們態度很親切,而他們以前所說的話全是一派胡言。她們知道自己被騙了。他想看這個時候她們的表情。啊,她們的表情一定不錯。
栗橋浩美還在吹著口哨,日高千秋也在繼續睡覺。刀不是在歌裏,而是在栗橋浩美的心裏。
做了一個夢。
日高千秋做了一個夢。夢中的她成了一名攝影模特。攝影師站在她的前麵,扛著一個特別大的——比照相機要大得多的和攝影機差不多大的照相機,她看不見他的臉。千秋沒有穿校服,而是穿了一件裙擺很短的連衣裙,是她最喜歡的黃色——向日葵的顏色,光著腳,腳指甲也被染得紅紅的。
燈光很刺眼,千秋出了一身的汗。馬上就有一位女工作人員過來給她的臉上補了點粉。並把她的頭發重新整理了一下,小聲說,你長得太漂亮了。沒關係。千秋向這位女工作人員微微一笑。可是,為什麽剛才還在這裏的她突然一下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隻剩下千秋鼻尖上的粉味。
攝影師轉動著那個大大的照相機,簡直就是在跳舞。做動作擺姿勢應該是模特的工作,攝影師為什麽要跳舞呢?
千秋覺得很奇怪,最後她笑了。攝影師對著她的笑臉按下了快門。卡嚓卡嚓,她聽到了照相機忙碌的聲音。
熱,光線太刺眼,太熱了,光線太強了,簡直都抬不起頭來。作為模特的千秋想休息一下。她累了,想休息一下——可拿著那架大大的照相機仍在跳舞的攝影師好像根本沒有聽到千秋的話。怎麽會這麽奇怪?千秋不想再拍了,拍得夠多了,休息一下吧。可是,好像有人在拽著千秋的右手,她一動也動不了。為什麽要這麽使勁地拽著我?不要再拽了,太疼了。而且為什麽會這樣熱?這樣刺眼?把燈關了吧。我想休息一下——
攝影師瘋狂地跳著,他踩在地板上,地板都發出嗵嗵的聲音。
——嗵!
就在這時,她醒了。
日高千秋的身體在發抖,她抬起了頭,額頭和鼻子周圍全是汗水。
雖然眼睛睜開了,但還是很模糊,看不清楚——頭暈乎乎的。胃裏也很空,有點想吐。
這到底是什麽地方?
這是一間六疊到八疊大小的房間。地板、牆壁等突然讓她聯想到了去年夏天她和朋友一起去遊玩的輕井澤的家庭公寓的那個房間,散發著木頭味道的房間。
可千秋現在呆的這個房間,和家庭公寓比起來,冷冷清清,感覺不舒服。地板上沒有鋪東西,也沒有任何裝飾品,隻是在牆邊放了一張床,千秋挪到了那張床的床頭。她靠在床腿上把身體坐直了。床對麵的地上有一台十四英寸的小電視機,放在一個很便宜的台子上,什麽也沒有,灰色的屏幕對著千秋。
從千秋坐的地方看過去,正麵的牆上有一個齊腰高的窗戶,連窗簾都沒掛。這是普通的鋁合金窗戶,關得緊緊的。磨花玻璃的外麵裝著非常結實的窗欞。明亮的陽光從窗戶外直直地照在千秋的身上,剛才她在做夢時所感覺到的那種刺眼,可能就是這個太陽光的緣故吧。
——這是什麽地方?
千秋使勁搖了搖頭,腦子裏就像裝滿了空氣一樣,她突然覺得腦子一片空白。什麽也想不起來了,也不能想任何事情。我、在做什麽?
她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上,她大吃了一驚。校服已經被人脫掉了,隻穿著內褲,鞋子也沒穿。因為出汗,她聞到了一股汗臭味。她想無論如何也要站起來。於是,她把伸在地板上的腳收了回來,撐起重重的身體,並把右手肘支起想站起身來。可是當她的右手一動,她就覺得手腕很疼。千秋一看,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她的右手腕上拴著一根鐵鏈子,鐵鏈的另一頭拴在床腳上,所以,千秋根本不可能從床頭離開。
應該是在做夢的時候被拴上鐵鏈子的,一邊做夢一邊轉動著身體,然後就把手腕上拴上了鐵鏈子。就是這樣的。
千秋覺得從頭到腳,渾身的血液都在往上湧,她甚至能聽到血液流動的聲音了。這是什麽?怎麽回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千秋張開嘴想大叫一聲,可是她隻能發出啊的嘶啞的一聲。但是,好像有人聽到了這個聲音並做出反應似地,不知什麽地方又傳來嗵的一聲!千秋嚇得直往後退。
窗戶的左邊有一扇門,這一定是進出這個房間的門。剛才嗵的一聲好像是從門外傳來的,不是太近的地方。為什麽——她又覺得好像是從頭頂上傳來的聲音。
如果要是能從床上把鐵鏈解開的話,她還可以逃出去。千秋想試一試。這張床是很便宜的鐵管床,看上去,好像千秋稍稍用點力就能弄開似的。可是,無論她如何掙紮,它總是紋絲不動。她喘著氣再仔細一看,原來床是用螺絲固定在了地板上。
千秋放聲大哭,外麵又傳來嗵的一聲,千秋嚇得抱著頭蹲在地上。
就在這時,門開了。千秋看到有兩隻腳從開著的門外進來了,穿著幹淨的白色的高腰運動鞋,是男人的腳。
千秋抬起了頭。
“啊,”這個男人說,“你醒了。”
這個聲音喚起了千秋的記憶,那位感覺很不錯的青年——攝影師,中村健二,新宿的酒吧,還有他的車。
“你……”
千秋顫抖著說出這個字。
“你騙我!你撒謊,把我帶到這裏來!”
他嘿嘿地笑著。他背著手站在門後,穿著一件天藍色襯衣和一條白色純棉褲子。千秋雖然被這樣綁著,流著汗,頭發亂糟糟的,穿著內褲,也許他還覺得很幹淨利落吧。也許他覺得很有意思才這樣嘿嘿地笑著。
“我自我介紹一下,我不叫中村健二,我叫栗橋浩美。”
這個男人慢慢地向千秋走過來。千秋背靠著床,坐在地上,盡可能地往後退。
“不要過來!”“我沒想做什麽呀。”
栗橋浩美笑著看著千秋。
“你不要自我感覺太好了,姐姐,渾身一股汗臭味,髒兮兮的,我都不想再看你第二眼。”
千秋的眼前一片漆黑,她暈乎乎的。正像栗橋浩美說的那樣,她自己都討厭自己像個動物似地蹲在地上。可是,是誰讓我如此倒黴的?我做了什麽?這個男人到底是什麽人?
栗橋浩美蹲了下來,和千秋一般高。
“我什麽也沒做,你們為什麽要這麽對我?你們想幹什麽?”
他一笑就會露出白白的牙齒。
“可是,你做了非常不好的事情,日高千秋小姐。”
栗橋浩美站起來,把地板上的那台電視機打開了,畫麵在晃動,好像在放電視劇。栗橋浩美又換了個頻道,是新聞節目——是的,是新聞的直播節目。
“看看,正在播呢。”
為了能讓千秋看清楚,栗橋浩美從電視前走開了。主持節目的播音員正在和進行現場直播的記者說話。記者站的地方是——站的地方是——
新宿車站西出口處的廣場旅館前。
好像是在事件現場進行實況轉播,可這是什麽事件呢?
千秋的身體像是被冰冷的東西壓住了似地在不停地發抖。也許是我的事情?也許我被騙並被關押在這裏,也許是我的下落不明,已經成了轟動社會的事件了嗎?
可如果這樣的話,大家一定會到處找我的,這種顫抖變成了一種希望。千秋把目光從電視上移開,抬頭看著這位自稱叫栗橋浩美、隻知道他的長相而不知道他真實身份的男人。
栗橋浩美還是笑眯眯的,一動也不動。他像是看穿了千秋的心思,用開玩笑的口氣說:
“真是可憐,我的那些同行可不是為了你的下落不明而擔心,你必須要養成認真聽別人說話的習慣。剛才我是不是說過?你做了非常不好的事情?”
電視畫麵上,那位心情沉重的播音員正在問現場的記者。
“現在是不是還沒有為罪犯送信的那位女高中生的身份的線索?”
記者搖了搖頭:“很遺憾,現在還沒有。”
“如此殘忍的事情居然和一名女高中生有關係,真是讓人想不到。”
“確實如此,也許是同夥,也許隻是被罪犯所利用,但現在還無法確定。”
“但不管怎麽說,為了確定古川鞠子的安危,如果她還被關押在罪犯所呆的地方,還是應該盡快把她解救出來。”
千秋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殘忍的事情?罪犯送信?這是怎麽回事?古川鞠子?她是誰?她是什麽人?千秋想大叫一聲,應該幫助的人是我!
“笨蛋,你是既不看報紙也不看電視,對新聞一點也不關心?”
栗橋浩美很了不起似地抱著右手,他把臉轉向了一邊,扔出了這句話。
“日高千秋小姐,你不知道在墨東區的大川公園發現了一隻被砍斷的右手嗎?你也不知道有一位叫古川鞠子的女孩下落不明嗎?”
千秋什麽也說不出來,隻是張著嘴看著這個男人的眼睛。現在他不是在撒謊也不是在欺騙,完全是一副瞧不起她的表情。他簡直就像是在看一個深惡痛絕的仇敵似地盯著千秋,他痛痛快快地把電視上正在報道的這件事、千秋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以及她送到廣場旅館的那封信的內容全都告訴了她。
聽他說話的時候,千秋想起來了。大川公園事件——是的,媽媽好像提起過。出了這樣可怕的事情,晚上就不要再出去玩了,男人很可怕的,諸如此類的話。
那個時候我是怎麽回答的?千秋問自己。我是怎麽回答媽媽的?
——我可不會笨到讓男人殺了。好像是這麽說的。
千秋的眼淚流了出來,嘴角在不停地抽動著,她斷斷續續地說:
“我、我想回家,我、想見媽媽。”
栗橋浩美放聲大笑。
“回家?你不是說過爸爸媽媽工作都很忙,家裏沒有人?鍾點工隻是把飯做好後放進冰箱嗎?”
他笑著走出了房間。他好像是為了蓋住千秋的哭聲吧,背著手使勁把門關上了。
之後,千秋一直被扔在那裏。
那台開著的電視一直在陪著千秋。她找不到遙控器,而且因為手被綁在床上動彈不得,她也無法走到電視機前把電視機上的開關關掉。
但是,也正是因為有了電視,她才能知道什麽時間。手表已經被他們拿走了,關押她的房間裏又沒有鍾,沒有其他的辦法能知道現在是什麽時間。
她恢複意識後看的那個節目是中午的節目。後來她又看了同一頻道的新聞、娛樂節目和五分鍾的飲食節目,最後又是直播時間。無論哪一個節目,廣場旅館的事件都是最重要的話題。
通過反複看電視上報道的一些事實,千秋完全明白了自己所處處境的危險。現在人們還不知道千秋是大川公園案件的同夥呢?還隻是被罪犯利用的清白的第三者呢?可是,從心情上講,有人會把她當成同夥。過去是個輕浮的女高中生,他們相信“她做什麽事情都不會不可思議的”,而且這種人做這樣的事情會有更大的刺激性。
也就是說,千秋現在和外麵社會的安全場所已經分隔開來了。其中之一是人們懷疑她是誘拐並殺害女孩的罪犯的同夥。另一方麵,社會所知道的是一個始終像個謎的女高中生,這已經不是叫“日高千秋”的個人了,不會有人關心“日高千秋”這個人並到處尋找她的。
媽媽會不會找我呢?昨天晚上一個晚上都沒有回家……可是,我經常在外過夜。因此,我一個晚上沒有回家,媽媽可能也不會太擔心,她也許會再看看今天的情況吧。
沒有人管她,她的肚子餓了,喉嚨也渴了,因為房間裏一直有陽光,所以她也一直在出汗。好在她一直沒有想上廁所,可是到了下午三點,她忍不住了。
在這之前,她也叫過幾聲。“我想出去”、“有沒有人?”可是沒人回答。另外,電視也在不停地說著,在報道著大川公園事件和廣場旅館事件,這樣還要好一點。一個小時以後,節目內容變了,都是一些日常生活的畫麵。這讓她很難受,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就是和平和安全,可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現狀沒有絲毫改變。電視是何等殘酷的東西。
如果日高千秋是個有點想象力的女孩,她也許能明白栗橋浩美之所以把電視打開就是為了起到這個效果。為了讓她感到更孤獨,讓她更深切地體會到饑渴感,他們才讓她接觸這些消息的。她也許能明白,雖然這是看不見的,但也是一種折磨。最重要的是,她雖然明白,但仍然是什麽也做不了。
快到四點的時候,她特別想上廁所,怎麽也忍不住了。因為人被手銬綁住了,她根本就站不起來,所以隻能用兩隻腳在地上掙紮,急得她滿頭大汗。
“求求你們了!我要上廁所!讓我出去!”
現在就連大聲叫喊都是相當困難的事情,尤其是在肚子空空的時候。盡管如此,她還是痛苦地叫了好幾遍。就在這時,她突然覺得自己很傻。我為什麽不對著窗戶叫呢?
“救救我!把我從這裏放出去!”
一次又一次,她竭盡全力地喊著。也許有人能聽見她的喊聲。也許那個男人把自己扔在這裏就跑掉了。
她的喉嚨很疼,連口水都吐不出來了。可那種生理上的需要也越發強烈起來。她的喉嚨雖然很幹,可眼淚卻流出來了。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腳步聲。千秋豎起耳朵仔細地聽。好像是上樓的聲音,難道這裏是二樓嗎?
門開了,栗橋浩美進來了,他很生氣。
“不要再吵了。”
好像是剛睡醒覺,頭發亂亂的,眼睛腫腫的。
千秋爬到了他的跟前,手一動就會鑽心的疼。可是,無論怎麽痛苦,她都不在乎了。
“求求你,讓我上廁所吧。”
栗橋浩美眨著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電視。直播節目結束了,又開始放電視劇了。
“什麽?這個時間。”
“求求你了!”
他用惺忪的眼睛看著地上的千秋。
“你真是個不可救藥的蠢貨。”
“求你讓我上廁所吧——”
“我們之所以沒有用東西堵住你的嘴,就是因為在這裏,無論你多麽大聲地叫喊,也不會有人聽見的。你明白嗎?開始的時候看你挺安靜的,我還以為你已經明白了。”
“我想上廁所!”
“剛才你是不是在叫救救我吧,沒有人能聽到的,你明白嗎?”
千秋放聲大哭,她一分鍾也忍不了了。
栗橋浩美在褲子口袋裏找了半天,拿出了一把鑰匙。他用這把鑰匙打開了把千秋綁在床上的鐵鏈子,然後又把千秋的兩隻手腕鎖住了。
“廁所在走廊的最裏麵。”
他用下巴指了指廁所的方向。
因為太急了,她的兩隻腳有點不聽使喚了,千秋飛也似地跑出了房間。
——黑夜。
千秋又被鐵鏈綁在了床腳上。
肚子太餓了,她的頭很暈,還不時地覺得胃疼。太陽落山了,房間越來越冷了,現在已經不再滿身大汗了,可臉上還是油乎乎的。她頭靠著床坐在地上,隻是覺得迷迷糊糊的,她已經不能大聲說話了。
當她急急忙忙跑進廁所的時候,她的內褲已經髒了。因為戴著手銬,她都脫不好。自己都能聞到身上的臭味,太可憐太難受了,她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她上完廁所後,栗橋浩美板著臉走過來,拽著她的頭把她拉回了房間裏。因此,千秋隻看到了走廊、隔著走廊對麵房間的門及其走廊盡頭的樓梯。
盡管這樣,從房間的整個環境看,這裏像棟別墅。栗橋浩美說這裏是偏僻的地方,並不是撒謊。事實正如他所言,如果周圍有人家或行人的話,他們也不可能把千秋關在這裏就不管了。
他為什麽要關押千秋呢?是什麽目的?他們的目標是我的身體嗎?
——如果這樣的話,能讓他喜歡,也許還能逃走的。
這個想法就像一根救命稻草,她一直在反複地考慮著。和受到威脅相比,和被看作傻瓜相比,她更擔心他們把她扔在這裏。
她一閉上眼睛,母親的臉不由得就出現在眼前,她的樣子好像很擔心,就是平時總說千秋你為什麽不聽媽媽話的時候的樣子。每當看到她的這副表情,有時千秋就會想到你為什麽不能把錢留下快點去死吧。可是,現在,她特別想見媽媽。
——我想回家,嗯,回去,一定要回家。
就在她自言自語的時候,門又開了。
栗橋浩美進來了,他好像剛剛洗完澡,收拾得很幹淨,衣服也換了。上穿一件白色襯衣,下穿一條很舒適的土黃色的短褲,有一股薄荷的香味,可能是洗發水的味道吧。
“真臭。”
他對千秋說,一副厭惡的表情。千秋把身子縮成了一團。栗橋浩美一隻手拿著一條毛巾,右手腋下夾著一本地圖,從封麵看,好像是東京市區的地圖。
看到千秋的目光後,栗橋浩美舉起了毛巾。
“這個?不是用來勒死你的。”
他沒有一絲笑意,就像是看一堆狗屎似地看著千秋。
“我想讓你回家,如果你知道了這個地方可就不好了,所以要把你的眼睛捂起來。”
千秋瞪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手銬又卡緊了手腕。
“真的?你真的要讓我回家?”
“讓你回去,因為你已經沒有用了。”
“真的嗎?我什麽也不會說的,我不會和任何人說的。”
他笑著走到千秋身邊,把手銬從床上解下來,又把千秋的兩隻手銬到了一起。
“在這之前可以不按順序做了,先做什麽呢?洗澡還是吃飯?你可以自己選擇。”
千秋有點暈了。洗澡?吃飯?有吃的東西?
“我、我——”
如果不趕緊回答——可是,他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也許隻是想敲詐千秋。說是由千秋選擇,可如果選了其中一樣,也許他們就不會同意另一項了。不不,也許哪一項也都是說說而已,隻要能讓我回家就行。
“你不回答,你不需要嗎?哪一項都不需要嗎?”
千秋叫道:“讓我吃點東西!”
栗橋浩美嘿嘿一笑,快步走出了房間。門沒有關。雖然千秋的手被銬住了,但腳是自由的,是可以走路的,是能逃走的,現在。
可是,她不能動。即使他剛才的態度有所變化,如果我做了蠢事的話,他也可能會反悔的,那太可怕了。他不是說要放我回家的嗎?可是,也許他說的是假話,也許全都是假話。這樣的話,現在就是機會,也許現在真的就是一次機會——
如果千秋能冷靜考慮一下的話,她就能明白現在這種狀況也是為了敲詐她。因為栗橋浩美已經完全知道了她會不會逃走,也知道她很猶豫,所以,他才會這樣大開著門。
大約五分鍾過後,栗橋浩美回來了,手裏拿著一個快餐店的紙袋。
“快吃吧。”
紙袋裏裝著漢堡包和可樂。漢堡包已經涼了,很硬,可樂裏的冰也已經化成了水。可盡管如此,千秋還是吃得很香。剛開始的時候,一直沒有吃東西的胃有點受不了,好幾次都快吐出來了,可千秋還是把它們一掃而光。
栗橋浩美靠在門框上,心滿意足地看著她吃飯。
“好,你去洗澡吧。”
他拉著千秋的手銬,就像牽著一條狗在散步。千秋從關著她的那個房間來到了走廊上。走廊很長,自己所呆的那個房間的對麵還有一扇齊腰高的窗戶。遺憾的是,套窗關得緊緊的,根本看不到外麵的情況。可是,她還是能清楚地看出這裏是像木結構的別墅風格的建築物的房間。
她又往左右看了看,走廊的右邊有樓梯,欄杆是用很粗的圓木做成的。栗橋浩美把千秋往左邊帶。最裏麵不是門,而是一個掛著簾子的入口,裏麵是帶有洗澡間的衛生間。地上鋪著塑料板,放著一個脫衣筐,裏麵有一條新的浴巾。
“請吧。”他拉開洗澡間的推拉門,催促著千秋。洗澡間牆上的架子上,擺著洗發精和浴液的瓶子。
“這裏好長時間沒人用了,可能比較髒了,可這種時候你不會在意這些的吧?”
當然不會在意。洗澡間裏到處都是黑黴,滿是水垢的地板,她都不會在意的。她脫下已經弄髒了的內褲,毫無防備地站在水龍頭下麵,過了好長時間,她都沒有意識到也許就在這種時候她會遭到侵犯的。為什麽現在要侵犯我?如果他想的話,一直都有機會。
盡管如此,當她想到這件事的時候,還是比較緊張,她沒有心情再去享受洗熱水澡的舒適了。她趕緊把頭發上的洗發液衝幹淨,慢慢地拉開門,拿過浴巾,把身體包了起來。
她走出了洗澡間,從那個簾子下麵,她看到了栗橋浩美的腳。他一直在走廊裏等著她,而且還在用鼻子哼著歌,一首千秋不知道的歌。
“你洗完了?”
他問。聽得出,他的心情不錯。
“是的,我正在穿衣服。”
簾子撩起來了,栗橋浩美遞進來一包衣服,是千秋的校服,疊得整整齊齊,一點褶都沒有,還有一條新的內褲和一雙襪子。
“這些——是你給我的?”
“是的。”栗橋浩美笑著說,“身上都洗幹淨了,再穿那些髒衣服就不合適了。”
千秋趕快擦幹身體把衣服穿上了。當她穿上校服的時候,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淚。這種已經穿慣了的感覺讓她覺得自己真的可以逃脫這種荒唐的境地了。
千秋從裏麵出來的時候,栗橋浩美還在用鼻子哼著歌。他邊唱邊又給千秋戴上了手銬。校服和手銬成了新的結合,她還是沒有自由,完全放心還為時過早。千秋的心就像拳擊用的吊球一樣搖擺不定。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安全?危險?放心?警惕?
“這裏沒有吹風機,你的頭發隻好讓它自然幹了。”
他說,用手摸了摸千秋那濕漉漉的頭發。
“啊,這樣對頭發不會有損傷的,無所謂。”
她又被帶回了剛才的那個房間。這樣的話,他當然不會讓她下樓出去的,她還很危險。危險,怎麽辦?
“你坐在床上。”
千秋按他說的做了。
“雖然從學生手冊上知道了你的住址,但我也不能把你送到家門口,你隻能在附近下車。晚上,什麽地方沒有人,最好是個公園。你告訴我一個合適的地方。”
栗橋浩美從褲子後麵的口袋裏掏出了地圖,並把它打開放在了千秋的麵前。這張地圖雖然是複印的,但卻是三鷹市千秋家附近一張非常詳細的地圖。看來,我真的可以回家了,他真的要放我回去了。
“哪兒都行,我下車後步行回家。”
“那可不行,我可不想讓別人看見你從車上下來,這太危險了,在一個不熟悉的街道上來回亂轉也不好。”
也許是這樣的。千秋拚命地開動腦筋。如果不按他說的去做,栗橋浩美說不定會改變主意的。
“要是公園的話,我家附近就有一個。”
“公園大嗎?”
“非常大,它雖然是個兒童公園,但裏麵有許多的樹木——”
“在什麽地方?”
千秋看了看地圖,她一下子找到了公園所在的位置,她用手指著告訴了他。
“嗯……這裏?”
這時,千秋突然想起來了:
“這裏麵還有一個象形的滑梯,很有意思,小時候,媽媽經常帶我去那裏玩。”
為什麽會想起這件事?是因為想媽媽的緣故嗎?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自己都覺得很好笑。
“好吧,就這樣吧。”栗橋浩美似乎很高興,“真的不錯,正合適。”
客觀地說,他的反應也沒什麽不正常的,千秋也很高興。她覺得她得到了他的讚美,這種讚美意味著在目前情況下千秋的命運更有保證了——至少千秋是這樣想的。因此,她還必須繼續討這個男人的歡心。
“我非常喜歡那個大象滑梯,我還給它起了個名字,叫皮皮那拉。”
“真是個奇怪的名字。”
栗橋浩美幹脆地說。他又在地圖上看了看千秋指給她的兒童公園的位置。她怕他不高興,千秋又補充說:
“這個名字可不是我隨便起的,你看過童話《多利特爾先生的故事》嗎?它是講了一個能和動物說話的名叫多利特爾醫生的故事。其中就有一個名叫皮皮那拉的能唱歌劇的金絲雀,我很喜歡這隻金絲雀,所以就把那個大象滑梯起了一個和它一樣的名字。“
“我不喜歡,總覺得是個很奇怪的名字。“
看完之後,栗橋浩美啪的一聲把地圖合上了。然後又拿起了那條毛巾,他像是要看看它是不是結實似地使勁捋了捋毛巾。栗橋浩美看著千秋。
千秋又嚇得縮成了一團。在她看來,栗橋浩美的這個動作,不是為了要蒙住她的眼睛,而是要用這條毛巾勒住她的脖子。
他嘿嘿一笑:“你為什麽這樣害怕?“
他走過來,一下子就把毛巾纏到了千秋的脖子上。“我這麽做,你是不是認為我會勒死你?”
千秋的心和身體都縮成了一團,因為她太緊張了,以致於脖子稍微一動,就會感到鑽心的疼痛。我不該在這種時候說這些話,不該讓這個男人生氣。這家夥喜歡這種遊戲的話,我也必須給他當對手。於是,她拚命地想說出一個很聰明的回答,可是什麽也想不出來。
以前,千秋這個可愛的小腦子也不止一次地考慮過迷惑有錢的中年男人的方法,或者是分辨通過電話見麵的像個大學生的青年所作的自我介紹中哪些是真的,哪些是自己的夢想。那個時候,藏在這個可愛的腦子裏的“日高千秋的智慧”確實還是值得信賴的。
可是,現在千秋的腦子裏沒有了任何人和任何事。因為她害怕這場災難,她隻是想趕快逃走。
千秋的眼淚流了下來。纏在脖子上的毛巾的感覺,比想象中的任何東西都要真實,她說不出話來。
栗橋浩美不由得笑出聲來了。他把毛巾從千秋的脖子上拿了下來。
“真是不中用,你是不是特別膽小啊?我不過是和你開個玩笑,我以為你會很勇敢。”
他坐在了千秋的身邊。因為他的體重,床被壓得吱吱作響。然後,他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並且用兩隻手摟住了千秋的肩膀。
千秋的身體又嚇得縮成了一團。栗橋浩美的兩隻手都碰到了她的脖子。她突然出了一身冷汗,皮膚有種涼涼的感覺。
“我剛才不是說了嗎?你可以平安地回到家,你要相信我的話。”
千秋的指甲都讓淚水浸濕了,她的嘴巴像氧氣不足的金魚一張一合的。腦子一片空白的她終於想起了一句話:
“……你不會殺了我吧。”
她小聲地說。她一下子想起來了,中學二年級的時候,男朋友把她拋棄了,說要找她鄰班的一個女孩,那天夜裏,她給他打電話的時候這麽說過,從此以後再沒有這麽做過。而且當時她雖然讓他再認真考慮一下,但那個男孩最終也沒有接受她。
“沒有人要殺你,你不想聽我說話。這個電話不通?喂?喂?”
栗橋浩美開玩笑似地把千秋的耳朵當成了電話的話筒。她的耳朵和臉上都能感覺到他的呼吸,千秋覺得心裏很難受。
“你為什麽這麽害怕?男人不可怕吧?我不是你喜歡的那種男人嗎?在酒吧看到你的時候,我就相信了這一點。”
栗橋浩美在千秋的耳邊小聲地說,就像是對戀人竊竊私語。如果換一個場合,不知情的人一定會認為這是一個年輕人在哄比自己年紀要小的戀人。
事實上,千秋也沒有認為栗橋浩美的態度有什麽不合時宜的地方。這家夥把我騙到這裏來,用手銬銬了我整整一天,而且還讓別人以為自己誘拐並殺害了其他女孩,然後又做出了當初接近我時的態度。而且,他還要讓希望能保住性命的千秋拚命地迎合自己,他的心眼真是太壞了。於是千秋哭了起來,像個撒嬌的戀人。
為什麽要做這樣的事情?在沒有說出來之前,她問了幾十遍也不明白。是什麽目的?可是她不敢這樣問。如果他說他的目的就是要殺了她,那太可怕了。所以,她換了種說法。
“如果你要和我做愛的話,沒問題,隨你便,我不會怪你的。”
她好不容易哭著說出了這句話,可栗橋浩美隻是淡淡一笑:
“我對少女沒有興趣。”
栗橋浩美隻是想左右千秋的感情,對他的這種作法,千秋難以理解。千秋過去所接觸過的男人,無論是大叔、青年、小夥子還是男孩子,他們最終的目的都是少女的肉體。雖然裏麵有一些戀愛的感覺或者經濟援助的成分,可即使是沒有這些,這些男人也是隻要得到了千秋不會厭倦的新鮮的身體,他們也認為是達到了目的。自己很高興,這很容易判斷。這不僅是對千秋,就連那些通過電話或在路上通過談判而輕易地就和成年男人上床的少女而言,最重要的也是這種愉快。金錢和身體進行物物交換,她們完全能想得通,所以也就很安心了。男人們不會逼著少女們賣市場上還沒有出現的商品,也不會要求通過商店進入她們的私人房間並把收藏在那裏的日記本送來。
可栗橋浩美做的事情卻是這樣的,他想進入千秋的內心世界,那也是千秋命運的平衡點,他要動搖她的感情,並把它當成玩偶。
這也是千秋從來沒有開過價的東西,很難想象這種東西能被開出一個價來。即使在無意識當中,讓少女們為進入她們的個人空間開出最高價的話,那她們隻能出賣自己的身體了。
“不要欺負我。”
栗橋浩美小聲地說著,並抱住了千秋。千秋像根棍子似地撐著,她的頭頂在他的下巴上。忽然她聞到了一股汗腥味,也不知道是自己身上的?還是他身上的味道?
“你一次都沒有問過,我是不是大川公園事件的凶手?”
千秋揉了揉鼻子,沒有說話。她的心裏有個聲音在叫,這種事情還用得著問嗎?可千秋的內心充滿了恐懼,她沒有把這種強硬的反應表現出來。
“你為什麽不問問我為什麽要做這樣的事情?”栗橋浩美繼續說,“我把右手砍下來扔到了垃圾箱裏——把裝有被綁架的女孩隨身物品的手包放在了很顯眼的地方——”
他的手摸著千秋的頭發。
“在許多方麵,這兩個女孩和你不一樣,雖然有一樣的地方,但更多的是不一樣。”
兩個人——栗橋浩美若無其事地說。一個就是古川鞠子,另一個就是那隻右手的主人了。千秋看了一天的電視節目,和以前相比,她對大川公園事件了解得更詳細了。因此,她也知道,現在這個時候,警察和社會上的人們還無法斷定那隻右手到底是不是古川鞠子的,很有可能是別人的,他們不敢肯定——
可是,剛才栗橋浩美說是“兩個人”,古川鞠子和那隻右手的女主人,他殺了她們兩個人,被害人是兩位。在整個日本,隻有日高千秋才完全了解這件事。
不,不光是她們兩個人,也許還有其他受害人。這個可怕的推測,在千秋的腦海裏閃過。
“古川鞠子這個女孩已經死了嗎?”
千秋小聲地問。栗橋浩美把頭轉了過去,低著頭笑了。
“你為什麽要問這件事?為什麽要這樣問?你為什麽不問問是不是我殺的呢?”
他一笑,和他的身體不相稱的胸部就會顫抖。
“是的,我把古川鞠子殺了。”
栗橋浩美越來越使勁地抱著千秋,千秋甚至能聽到他心跳的聲音。他的心髒在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千秋不知道,他的這種心跳是不是自己所希望的。
“她是一個很驕傲的女孩子。”栗橋浩美用單調的聲音繼續說,“她沒有你可愛,既不哭也不坐,她隻是教訓我,說我做這樣的事情是不對的。”
他的鼻子哼了一聲,好像不是在笑。
“做這種事情沒有任何意義,她還說我是人間的敗類。她自己看到了找了一個情婦而拋棄家庭的父親的所作所為,所以對男人不抱任何幻想。可是,我也告訴她,像你這樣的女人,男人也不會要的。”
言下之意,他是要告訴古川鞠子自己是個真正的男人。千秋有點緊張沒有說話。她第一次想明白了,無論做什麽,隻要他希望,他就不會殺了她,這種想法並不適用於這個男人。
“還有一個人……那個隻有右手的人——她是什麽人?”
雖然千秋問的聲音很小,但栗橋浩美的反應相當快。“你知道了這些事,是不是想回家和媽媽商量後一起去警察局報案?”
“不,不會的,我決不會這樣做的。”
千秋使勁地搖著頭,想離開栗橋浩美。可是,他的雙手死死地抱在一起,千秋越是用力,他的雙手隻會抱得越緊。千秋的鼻子碰到了栗橋浩美那硬硬的喉節,她的鼻子像是被碰破了似地很疼。但是他一點也不放鬆,他越來越用力了,好像非常喜歡碰到千秋鼻子軟骨的感覺。千秋都快窒息了,她隻能張大了嘴,哈哈地喘著粗氣。
出人意料地,栗橋浩美把她放開了,可是因為動作太猛了,千秋一下子從床上掉了下去。
“不要臉的女人。”他顯得很討厭地扔下一句話,“好了,遊戲結束了,你回家去吧,你會成為社會上的笑料的。明白嗎?你幫助過我們,人們會在你的背後指指戳戳的,你的一生都已經毀了,知道嗎?你是一個賣淫的女高中生,這樣的話你還想回去嗎?”
“我想回家。”千秋絲毫沒有猶豫,她不想死。“我要回家,你不是說過讓我回家的嗎?”
栗橋浩美看著千秋,就像撿起一件髒東西似地把她拎了起來。
“轉過身去,把眼睛蒙上。”
這一次,毛巾蒙在了臉上,眼前一片漆黑。
栗橋浩美拉著她的手。“到這邊來,注意腳底下。”
兩個人走出了房間,千秋的眼睛到處亂轉,她既興奮,又害怕,同時還有希望。真的可以從這裏出去嗎?我能活著回家?真的嗎?真的嗎?他不會殺了我?
她來到走廊上,同時也聽到了剛才那扇門被關上的聲音。千秋已經沒有了方向感,隻是呆呆地站著。栗橋浩美從背後推了一下。千秋按他推的方向走過去了。她記得前麵好像有樓梯,所以走起路來自然要小心一點。
“等一下,不要往前走了。”栗橋浩美從背後抓住了千秋的兩個肩膀。“有樓梯。”
她沒有記錯,這裏有樓梯。千秋抱著兩隻胳膊,不想讓自己發抖。
就在這裏,腳底傳來另外一個人的聲音,是一個很有精神而且很高興的年輕男人的聲音:
“怎麽樣?有意思嗎?”
千秋大吃一驚,她沒有想到,剛才栗橋浩美根本就不是一個人。
“還不錯吧。”栗橋浩美越過千秋的頭頂回答說,“我已經認真地觀察了現在女高中生的長相了。”
“……她長得還蠻可愛的吧。”樓下的那個人說。千秋明白了,第二個男人在樓下,他正在樓下看著千秋他們。
——可這又是為了什麽呢?
“不能讓被害人看到梯子或樓梯,否則他們決不會上去或走過去的。”樓下的那個男人繼續說著。從他說話的語氣上聽,好像是說給千秋聽的。
“所以才要把她們的眼睛蒙起來。”栗橋浩美說,“而且,你不看著,是不是就不太害怕了?”
千秋的心縮成了一團,胸口也覺得悶得慌,出了一身的冷汗。什麽叫“不會害怕?”
“我可以回家了吧?”
像是在討好他們,千秋說得盡可能的沉著一些。眼睛被蒙上了,她看不清楚栗橋浩美在哪一邊。
樓下的那個男人說:“我做實驗的時候發出了很大的聲音,你沒有聽到嗎?”
很大的聲音——嗵!嗵!是這個聲音嗎?
“剛才我試驗了一下,用床單綁著吊下來,到正式實施的時候一定不錯。”
“什麽實驗——”
千秋還想說得客氣一些,拚命想裝作很天真的樣子,可是她的聲音變了,變成了尖聲的慘叫。要用什麽東西勒住脖子——這可不是毛巾——
“你真的認為自己會平安地回家去?”
栗橋浩美邊說邊往日高千秋的脖子上套了一根打了個圈的綁東西用的繩子。繩子的另一端吊在房梁上,這是他們利用樓梯而作成的簡易的絞首架。
還沒等日高千秋叫出聲來,栗橋浩美就用兩隻手從背後推了她一下。千秋最後感覺到的有栗橋浩美手的溫度、勒住脖子的繩子的感覺以及房梁吊住她的身體而發出的吱呀的聲音——
就在她快要咽氣的時候,還能聽到樓下那個男人高興地說:
“浩美也是個壞人。”
“豌豆”看著她兩支晃來晃去的腳說。
“如果警察對她進行屍體解剖的話,會得出什麽樣的結論?”
栗橋浩美坐在樓梯的最上麵。千秋的那個吃相和認真洗澡的樣子——
“給她吃東西了,還讓她把身上洗幹淨了,警察一定會認為她是我們的同夥,至少會和那些單純的被害人區別開來。‘豌豆’,幹得不錯。”
“她可能都不會想到自己死後會被劃入那一類人中去。”
“如果她能有這個腦子的話,那一定更有意思。”
栗橋浩美真的覺得很遺憾。雖然他很高興能和“豌豆”兩個人繼續上演這場規模很大的好戲,但如果能有一位氣味相投的女孩加入進來的話,那一定會更刺激。可是,他還不好向“豌豆”提出這樣的建議。
“盡管如此,這還是很危險的。”
“豌豆”皺著眉頭說。栗橋浩美一笑了之。
“如果要說的話,做得也是幹淨利落。”
雖然看不出“豌豆”是真的生氣了,但他的臉上也沒有一點笑容。
“你不也是計劃利用有馬老頭的嗎?你不是說必須這樣做的嗎——”
“我是說過,但不是這種形式,我希望能做得更謹慎一點。”
“結果不錯,不就可以了嗎?”
“也許有人看見你了。”
“在那種地方,不會有人注意一個女高中生和一個年輕男人在一起的。”
“不光是這個,有馬義男也許會向警察報案的,因此,警察可能會在七點前就躲在了大廳裏。如果警察在服務台抓住日高千秋的話,她也許會把他們帶到你的住處來的。”
“那個膽小的老頭不會這麽做的,他不是到現在還沒有報案嗎?”
“你這是結果論。”
“所以嘛,隻要結果不錯不就行了嗎?”
回頭再想想的話,確實存在“豌豆”所說的那些危險。可是,在他想到要利用有馬義男的時候,他就相信一點。這個老頭會按我說的去做的。在老頭看來,鞠子已經成了人質,他會聽我的命令的。
在新宿車站引誘日高千秋的時候——不,在看到她無所事事等人的時候,他就更加相信這一點了。他可以利用這個女孩子,她正合適,這是一個多麽好的機會,真是天賜良機。
“如果沒有利用日高千秋的話,我打算給廣場旅館打電話,讓有馬義男去別的地方,可以讓他繞著新宿轉幾圈。可能要多花一些時間,就在這個老頭在新宿亂轉的時候,我會把那塊手表放在他家的郵箱裏。”
從這個意義上講,日高千秋是個附屬品,隻不過是個很不錯的附屬品,用完就扔掉了。這不是很好嗎?
“豌豆”靜靜地聽著栗橋浩美的解釋,然後用他那永遠都不會變的沉著的聲音說:
“最重要的是要小心。”他隻是在一刹那間,看了看栗橋浩美的眼睛。“以後,沒有和我商量的話,不要再做這樣荒唐的事情了,因為我們是一體的。”
我明白了。栗橋浩美回答說。可他的腦子裏同時在想,也許“豌豆”是嫉妒我這種新鮮的方法了。
“屍體如何處理?這是我要考慮的,因為我們要盡可能地讓演出更有效果。等一會,你把你所知道的她的家庭情況慢慢地講給我聽。”
我一直想這樣做。栗橋浩美恭恭敬敬地鞠了個躬。“豌豆”的心情也好像好了一些。
“開始收拾嗎?”栗橋浩美站了起來,“隻是有點麻煩,真討厭,不能不小心。這家夥有可能會得一些怪病,因為她是一個隨便就能和男人上床的女孩。”
“豌豆”哈哈大笑。“是嗎?就因為這個,你才沒有對她下手?”對這一點,栗橋浩美一直就是很小心的。
11
鏡子裏的他在笑。
這是一麵很大的鏡子,能照到他的上半身。當初來看這間單身公寓的時候,帶他來的那位房地產商就曾介紹過,這裏的房間非常小,而鏡子卻很漂亮也很大,不成比例,這是因為他介紹來租房的年輕女性非常喜歡它。
從他的話裏可以聽得出,他希望有一位年輕女性租住這間公寓,現在把它租給了他是對他比較客氣了。栗橋浩美決定租下這間公寓,“豌豆”聽到這個消息時也笑得直不起腰來,他說,浩美你可真壞,真是讓人討厭。
是的,那位房地產商也是心術不正。如果他不希望租給一個男人的話,從開始他就不應該把男客戶帶過去,並且應該在廣告上寫明“隻限女性”。因為他沒有這麽做,所以等到客人來了之後而嘮叨不休,這是違反規定的。
栗橋浩美看了看鏡子,笑得更厲害了。非常漂亮的牙齒。
壽美子曾經說過,這樣的牙齒對於一個男人而言,有點太小了,讓人感到嘴巴太小氣。那個時候,栗橋浩美才十多歲,是個對自己長相的好壞非常敏感的年齡,所以他被母親的話深深地刺傷了。他翻遍了按行業分類的電話簿,然後給牙齒整形科打電話,詢問拔掉一些小牙而鑲一口具有男人味的假牙需要多少錢。但所有的整形醫生都說,如果隻是牙齒比較小的話就算不上不正常,不需要進行矯正,因此,像他這樣的情況做不了。栗橋浩美很不滿意。
可是,現在他很喜歡自己的小牙齒。壽美子因為任何時候都瞧不起他,所以才會說他的牙齒很小氣。事實上正好相反。正因為他的牙小,所以他微微一笑,就有一種城市男人的靈氣與瀟灑。如果牙齒又大又長的話,則像個鄉下人,就像一匹愚蠢的馬。
事實上,鏡子裏的栗橋浩美看上去還是有點憔悴。
他沒有想到,把日高千秋的屍體搬到象形滑梯上要費那麽大的工夫,他出了一身的汗,辦完事情以後沒有馬上換衣服,所以他得了感冒。也正是因為感冒了,他躺在公寓裏的折疊床上,被高燒燒得暈暈乎乎的,一連幾天,他都在公寓裏看有關發現日高千秋屍體的報道。而且,他還咳個不停。
可能他不是單純的感冒吧,他燒到了將近四十度。到了第二天,栗橋浩美有點撐不住了,他想去醫院看看。因為頭太暈了而且走路都走不穩,所以,他從公寓七層樓高的窗戶往外尋找醫院。
沒費多少事,他發現在公寓南側兩個街區的地方有個醫院的廣告牌。隻能看到“指定急救代代木”幾個字,底下就看不見了,如果是指定急救的話,那它一定是家醫院了。
這間公寓位於從初台車站步行十多分鍾的街道上,但來往於練馬的父母家要多次換車,很麻煩。可是正因為如此,他才選擇了這個地方。他不想回家隻需坐一趟車。這裏隻是栗橋浩美一個人的城堡,盡管房租全是向父母要的。
這家醫院名叫“代代木診所”。他以為這裏一定是代代木八幡的醫院,其實不是這樣的,醫院的院長名叫代代木。這位名叫代代木的院長負責接待內科的患者,正在忙著給病人看病。因此,給栗橋浩美看病的也是他。他穿著白大褂,脖子上掛著聽診器,在診室裏給病人看病。栗橋浩美原以為他是雇來的醫生,聽到護士叫他院長的時候,他吃了一驚,並非常看不起這位院長。在栗橋浩美看來,醫院的院長是不應該給得了感冒的病人看病的,他們隻在有疑難病症的時候才會出現,院長應該忙於醫生協會的工作和忙著接觸政治家。
可是,他是因為高燒不退才來醫院的,所以他連說這種話的力氣都沒有。即使繃著臉,或不願回答醫生的問題,醫生也不會在意,他們會認為這是因為病人生病的緣故吧。代代木院長態度和藹,看病也很認真。他是一個四十五歲到五十歲左右的小個子男人,頭發已經半白了,給人非常潔淨的感覺。可是即使他脫去了白大褂,身上一定也會有股藥味。
因為擔心是肺炎,栗橋浩美做了胸透,還打了點滴。在接受檢查和治療的時候,栗橋浩美有點筋疲力盡了,可他突然有點生氣了,還有點失望。
這個時候,他應該陶醉在勝利的喜悅之中。可是自己卻因為發高燒和不停地咳嗽,他都無法長時間地看電視,也不能讀報紙。“豌豆”也很擔心,勸他趕快去醫院。可是他害怕被傳染上,說這一段時間不去見他了,他就沒有再和他聯係。原來這間公寓離“豌豆”就比較遠,可是他連電話都不打,栗橋浩美還是有點寂寞。
日高千秋的死讓全日本都感到恐懼。警察在尋找嫌疑犯,媒體在勾畫罪犯的模樣,全社會都害怕了,民眾在議論的同時,又在猜測著下一個受害人會在什麽時候出現。這些都是“豌豆”和栗橋浩美的功勞。
代代木診所分為內科、外科、兒科、眼科和口腔科。因為這是一家很小的醫院,所以,內科和兒科都在一起。因此,候診室裏全是人,在看完病等著拿藥的一個小時裏,栗橋浩美必須坐在一個抱著孩子的年輕母親的旁邊,這個孩子正在不停地哭鬧著。孩子可能也是感冒發燒了,穿著厚厚的衣服,小臉紅撲撲的。母親可能是一夜未睡吧,看上去很疲憊,她不停地晃著腿哄著要哭的孩子,孩子不哭的時候,她就會歇一會兒,低頭打個盹,但她又會馬上醒過來開始了搖晃。她不斷地重複著這一連串的動作。
候診室的一邊放著一台小電視機,畫麵晃來晃去的,效果很不好。這是一台比日高千秋所呆的那個房間裏的電視還要舊的型號。盡管如此,大多數等得不耐煩的病人還是在看著電視。
當然,這個時候的電視節目還是在播放那起案件的有關情況。
雖然候診室裏擠滿了身體有病需要打針吃藥的人們,但目前大家最關心的事情仍是那個被害的女高中生。栗橋浩美忽然想笑,但他低下頭忍住了。這裏的叔叔阿姨以及年輕的母親們如果見到活著的日高千秋,他們一定會對她予以譴責的。如果是坐在右邊角落裏椅子上的滿臉冒油的那位大叔,他也許會花上幾萬日元讓日高陪他一個小時的,他不會喜歡她的善良的。
這裏麵的任何人都不會認為日高千秋是個真正的女高中生的。他們也許會瞧不起她這個隻知道出賣自己身體的女高中生,或者會認為她沒有別的能力隻能出賣自己的身體,或者是投以好色的眼光,認為隻要自己喜歡也沒什麽不好,諸如此類。可是,她死了,被人殺了。在這種情況下,她得到了全日本的同情,她變成了一個隻會流淚的純潔的少女。至少在目前情況下,在她的私生活被公開之前。
電視畫麵上,有一位嗚咽的中年婦女正在接受采訪。也許是千秋的母親,或者是她的奶奶。她說千秋是一個像娃娃似的可愛,是個天使般的好女孩。這一次,栗橋浩美再也控製不住自己那滑稽的笑容,不由得笑出聲來了。天使是不會不分時間地點勾引男人的。
他忽然發現旁邊的那位年輕母親不再搖晃了,孩子的眼角上還有淚痕。那位年輕母親好像很困惑似地看著栗橋浩美,確實是在看著他。因為自己還在笑,栗橋浩美趕緊低下了頭。
他能感覺到背後那位年輕母親懷疑的目光。電視上正在播放千秋的同學接受采訪的鏡頭。大家說了很多,邊說邊哭。這些了解千秋的生活情況並一定在看她越軌的少女們能站在攝像機前——不,是麵對同班同學的死亡,還是稱得稱讚的,她們也清楚地知道在這種情況下痛哭流涕向社會上的民眾傾訴是她們應該做的事情。
可是,和剛才奶奶的場麵一樣,電視上也是一片悲歎。栗橋浩美看到這些光想笑,旁邊的那位年輕母親用懷疑的眼光看著他。栗橋浩美直後悔自己太大意了。他趕緊看了看周圍想換個座位,但椅子上已經全都坐滿了人。沒辦法,他隻好把頭低下了。好不容易聽到叫他的名字了,他鬆了口氣站起身來,走到窗口取藥。他又用眼睛的餘光看了看,那位年輕的母親已經不再看他了,她在用手摸孩子的額頭。
栗橋浩美放心了,在走出候診室的時候,還特地從她的身邊經過。她沒有抬頭,好像在和孩子說著什麽。在這一瞬間,栗橋浩美有了一個不好的念頭,他希望這個孩子的高燒一個星期都不退,無論用什麽藥都治不好,最後隻能死去。如果這樣的話,這位母親也許就會忘記了栗橋浩美,忘記了日高千秋和連環殺人案。
栗橋浩美走出自動門,離開了代代木診所。當這扇已經很舊的門開關時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的時候,他隻是想到趕快回家睡覺。
把孩子抱在腿上的那位母親擰著身子看著栗橋浩美的背影。
也許是藥的作用吧,沒過多久,栗橋浩美的高燒退了,可是關節仍然很疼,而且還是咳個不停。關鍵是他可以睡著了。
在他生病的第三天,他的體溫降到了三十七度,栗橋浩美坐出租車回到了練馬的父母家。因為事先打過電話,所以壽美子鋪好毯子在等著他。他並不指望母親的照顧——事實上,壽美子也不會給他任何的護理——可栗橋家畢竟是開藥店的,對病人總是要方便一些,至少有人給他做飯。
盡管這樣,他還是過了一個星期才能起床,體重也減輕了,臉色很不好看,而且,咳嗽還是沒有治好。在給“豌豆”打電話的時候,他好幾次都不得不放下電話使勁地咳上幾聲。所以,雖然匯報近期的情況不需要多長時間,但他還是用了很長的時間。
住在父母家的那段日子,他天天看那鋪天蓋地的關於日高千秋的電視報道,他想看看有馬義男會怎麽做。可這個老頭並沒有上電視,隻有一位像服務員的一個男人在驅趕著前往豆腐店的記者們。
他想問問“豌豆”是不是該給這個老頭打個電話,可“豌豆”說,如果打電話的話,那個老頭就會知道他感冒了。
“為什麽?”
你不是重感冒嗎?
“最好不要讓他們知道我們是活生生的人,而是要讓他們覺得我們是無法了解真實身份的怪物,這才是最好的辦法。你的咳嗽不是很厲害嗎?等你的病完全治好後,就可以打電話了。”
可是,當他說不行的時候,栗橋浩美更加著急了。有馬那個老頭是不是在拿著鞠子的手表哭泣呢?他想聽一聽有馬的聲音。
於是,趁父母都不在家的時候,他悄悄地從房間裏打了一個電話。
有馬義男沒有哭,他好像已經完全失望了。在打電話的時候,他又開始咳嗽,很難受,但當聽到這個老頭仍然說要聽一聽鞠子的聲音時,栗橋浩美很是生氣。
為什麽,電視上沒有報道有關這個電話的內容。如今,這個老頭的身邊一定有許多警察,也許是這幫家夥不讓報道的。雖然他沒有聽“豌豆”的話,但好在他不知道這件事,可是栗橋浩美總有一種不滿足的感覺。
然後栗橋浩美又給“豌豆”打電話,他說因為剛剛利用日高千秋上演了那場極具戲劇性的好戲,讓他現在保持沉默太難受了。
“如果因為我感冒不能打電話的話,那你是不是可以打個電話啊?”“豌豆”笑了。“如果不是必須的話,還是浩美打電話吧,我沒有你會說,你說得真是不錯,你把社會上正在尋找的罪犯的情況說得恰到好處,我肯定做不好。”
聽到“豌豆”稱讚他,栗橋浩美心情很不錯。剛才他就在想,是的,就是我們兩個人,就能做出讓社會轟動的連環殺人案,這是具有創造性的行為。
當然,在一開始的時候,他是隱藏在“連環殺人犯”的幻覺中,他的目的是要從殺死岸田明美和嘉浦舞衣的不可改變的事實中逃出來,可現在這種想法已經改變了。現在他非常想看著事情能做到哪一步,這個殺人犯的形象能勾畫得如何精致,自己一個人能不能走下去。
“下一步我們該怎麽做呢?”
栗橋浩美很興奮,對他的問題,“豌豆”想了想回答說:“把古川鞠子的屍體弄出來,怎麽樣?”
“什麽?把屍體挖出來?”
“是的,所以我才要你好好地靜養,把感冒完全治好,這種力氣活,我一個人可做不了。”
又累又髒的活。
“知道了,我知道了。”
在這種情況下,大病初愈的栗橋浩美處於準備和等待的狀態。因為他的身體狀況還不能出遠門,他隻能在家看看生病臥床時攢下的報紙雜誌,做一做剪報,整理整理女孩子的錄像帶和遺留物品,過得倒也悠閑。
這樣做心情也不錯,他好像在欣賞著自己的戰果並在擦拭著勳章。他還會站在洗臉間的那麵大鏡子前,看著自己的充滿笑容的臉,就好像正在戀愛中的女孩隻要有機會就會對著鏡子或地鐵的窗玻璃不停地笑,他終於能理解她們的心情了,這是一種幸福的微笑,她們是在用自己的眼睛來確認臉上的幸福。如今的栗橋浩美的心情和她們一樣,自己感到幸福和自豪。
鏡子能照出人來——照出人的臉、姿態、眼睛和眼中的光芒。這隻是一種物理作用,鏡子雖然能照出它們來,但鏡子當然不會知道人的任何想法。鏡子是沒有意識的,它是漠不關心的。正因為這樣,人們才可以在鏡子麵前毫無顧忌地暴露自己,檢查自己,不用在意對別人的客氣與謙遜,把自己完全地解放。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鏡子、人們必須互相看對方的臉,隻能自己觀察自己生活的話,那麽,人們隻有比現在更加深刻地檢查自己才能高興、放心和放鬆,人們的生活會很困難的——
栗橋浩美邊想邊抬頭看了看時間,下午五點半了,窗外已經完全黑下來了。曬在陽台上的毛巾像一個幽靈似地飄來飄去。栗橋浩美趕快走到窗外,想要去抓住它。
就在這時,他發現高井和明——胖胖的和明正一動不動地站在路燈下,抬頭看著這扇窗戶。
12
1996年10月11日“居民生活談心室”
通話記錄通話編號:96-101228
談話員:加賀見一美
來電時間:下午兩點三十分
通話時間:十五分鍾
談話對象:二十多歲,男性,自營業者
談話內容:有關朋友關係的苦惱
他覺得小時候的一個朋友和犯罪有關係,當然他本人還不能肯定,但他看到或聽到了足以引起懷疑的事實。他應該去向警察報案?還是應該先和朋友談一談?
備注:這位談話對象不是第一次來到談話室,在過去的兩年中,他和伊藤及折部兩位談話員已經談過三次了。可是,以前的三次談話,內容都是關於他本人的問題——因為性格內向,他和周圍的人無法很好的溝通,而且無法和女孩進行交往,和這起案件沒有任何關係。
這位談話對象不願說自己看到或聽到的朋友和案件有關的情況,也不回答關於這方麵的問題。
值班的談話員的印象是這位談話對象對自己所擔心的這件事感到非常恐懼。他的這次談話,與其說是想征求意見,倒不如說是想說出自己的心裏話,在他自己一個人說完之後,也不等談話員提出建議就把電話掛斷了。
伊藤和折部兩位談話員也就此交換過意見,從這三次的談話內容以及談話對象的態度分析,這位談話對象正是像他所苦惱的那樣是個性格內向的人,但他確實是經過了深思熟慮,不像是那些起哄的人在編些假話。在這一點上,他們兩個人的意見是一致的。因此,他們認為今後必須更加認真地對待他的談話內容。
1996年10月16日“居民生活談心室”通話記錄
通話編號:96-101601
談話員:伊藤雄一
來電時間:上午九點零五分
通話時間:約四十分鍾
談話對象:二十九歲,男性,自營業者
談話內容:有關朋友關係的苦惱
這是10月11日通話編號為“96-101128”的談話對象的又一次談話,他好像一直在等著談心電話的開通。
備注:繼加賀見談話員之後,伊藤負責的談話對象。這是他第三次和這位談話對象談話,前兩次都是有關他找不到女朋友以及和女性很難交往的苦惱。另外,雖然前兩次談話都是相隔一年或一年半的時間,可這位談話對象能把當時的值班談話員的聲音及提出的建議記得清清楚楚的,他認為這是一個智商很高的人。
當他聽完上次打完電話以後的情況時,他想說認為朋友和某起案件有關是不是這位談話對象想得太多了。他再三地說:“他不像幹這種事的人。”
對方的態度很誠懇,口氣也很輕鬆。可是,當談話員問及他所說的和朋友有關的案件的情況時,對方會岔開話題不做回答。但如果要問“那種嚴重的事情具體是哪種事情”的話,對方回答說是“報紙和電視都在報道的那樣的案件。”
他現在之所以不再懷疑朋友了,也不是因為有了確鑿的證據,大概是因為性情變化的緣故吧。“懷疑朋友是不好的事情”,他曾經這樣批評過自己。
可是這一次,當問到對方為什麽會懷疑朋友和案件有關時(上一次,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回答說:“我聽到了朋友打的一個很奇怪的電話。”
他沒有說那個奇怪的電話的內容。
1996年10月21日“居民生活談心室”通話記錄
通話編號:96-102103
談話員:加賀見一美
來電時間:上午九點零二分
通話時間:不到一分鍾
談話對象:二十九歲,男性,未婚,自營業者談話內容:有關朋友關係的苦惱
備注:對方指名要找伊藤談話員,當告訴他伊藤今天休息時,他馬上就把電話掛斷了。
同日,通話記錄
通話編號:96102118
談話員:加賀見一美
來電時間:下午五點四十分
通話時間:約一分鍾
談話對象:二十九歲,男性,未婚,自營業者
談話內容:有關朋友關係的苦惱
給伊藤談話員的留言:“希望能轉告他,我看了很多內容心裏很不安,還是想確定一下。”
雖然值班的談話員想和他談一談,但對方拒絕了,他認為和一位女談話員是談不好的。
1996年11月1日“居民生活談心室”談話日報(摘錄)
記錄員:伊藤雄一
今天是月初的第一天,談話員會議還討論了那個稱“朋友和一起案件有關”的談話對象後來沒有再聯係的情況。因為還不了解犯罪的性質和內容等,所以不能輕易地把他當成一個起哄的人,可這是一件值得關心其經過的案件。我和各位負責談話的談話員商量了一下這位談話對象再打來電話時的應對辦法。
——可是,從此以後,“居民生活談心室”再也沒有接到這位談話對象打來的電話,負責和他談話的伊藤和加賀見兩位談話員也沒有辦法搞清楚這位談話對象的身份、他所說內容的真假以及他的擔心是否正確。
設在警視廳墨東警察署的連環綁架殺人拋屍案的聯合搜查本部連日來也掌握了許多情況。隻在從大川公園案件發生的9月12日到10月30日,他們大約收到的通過電話或寫信報告情況的約為兩千件。
電話·男性四十五歲·姓名不詳·公司職員
“——啊,我說的是我們家斜對麵的公寓,住在那裏的住戶,我不知道他叫什麽,頭發長長的,整天喝啤酒,吵個不停,經常還能聽到從那家夥的房間裏傳來女人的慘叫聲。啊?每晚都是這樣的,是的,我感到很為難,因為那是很淒慘的叫聲。請你們調查一下吧,拜托了。”
電話·女性五十二歲·希望不公開姓名·家庭主婦
“是的,我有很多煩惱,可隻有這一件是最大的煩惱,我還是說出來吧。
是的,是的,是這樣的。我說的是我的女婿,因為是自己家裏的醜事,所以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女兒為什麽會找那樣的男人——唉,我們作父母的能說什麽呢,她從小學習就不錯,長得也很好,是個很出色的女孩子。上大學時——她的指導老師勸她一定要留下來成為一名專家,可是女孩子即使是戴上了博士帽也沒有用,我們家裏比較傳統,在這方麵的態度比較堅決。另外,因為不需要她工作,所以她隻要學一學如何做新娘就可以了,而且不需要她到社會上去實踐,她隻在父親的公司裏做了三個月的秘書工作,在這期間,她認識了我的女婿。
啊?是的,我的女婿很怪異,我——啊?根據?當然有,像證據之類的東西——那是警察應該做的事情吧?可是我的女婿雖然沒有學曆,但花起錢來卻是大手大腳的——”
來信·匿名·性別不詳
“我不想當殺人犯,可是我已經做了,請讓我找到歸宿吧。”
來信·匿名·在像是用密碼寫成的文章中,隻有一處是這樣寫的:
“警察是笨蛋。”
電話·女性三十八歲·姓名住址明確
“是的,可能是6月1日或者6月2日吧,那是我這個月的第一次加班。”
我家離古川鞠子家大概有五百米吧,是的,我和家人住在一起,我的父母,這些話我父母也知道,我們商量之後決定給你們打電話。
什麽?是的,我們看見警察來調查情況了,但時間我忘了,真的,我是在看許多報道時想起來的,是的,是這樣的。
從車站到我家,步行大約需要二十分鍾,我一直是騎自行車的,可正好在那段時間裏,我的右腳脖被崴了,因為不能騎車了,我隻能步行回家。大概是半夜十一點多吧。
有人向我問路,是兩個年輕的男人,其中一個人說得了闌尾炎,肚子突然疼得厲害,想問問哪裏有急救醫院。我告訴他附近有一家中野外科醫院。對方說了句謝謝,讓人覺得他們是很有禮貌的男人。
可是後來再細細一想,他真的得了急病了嗎?因為我沒有感覺到他們的緊張。而且走夜路的時候,總覺得後麵有車在跟著自己,感覺很不好,好像他們是在等著我似的。
危險?不,沒有感覺出來。剛才我不是說了嘛,他是個有紳士風度的男人,像是學校的老師。車子的顏色嗎?記不清楚了,但汽車是很流行的四輪驅動。
如果你們想綜合情況的話,我可以幫助你們。”
電話·男性六十三歲·不希望公開姓名·自營業者
“如果這樣下去的話,我們偷稅也是沒辦法的事情,這樣的罪犯都抓不到,你們在做什麽?聞名世界的日本警察到底在幹什麽?我們為什麽還要為你們支付薪水?完全沒有必要了!”
來信·姓名地址清楚·男性·教師
“——作為一名教師,懷疑自己的學生是讓人難以忍受的,這幾天以來,我一直夜不成眠,很是猶豫,可我又希望你們能盡快破案,所以還是決定向你們提供一些情況。
我所懷疑的人是我三年前曾經當過他班主任的男學生,上學期間,在他身上就發生過兩起傷害事件,其中一件學校已經處理不了了,後來當地的警察也介入了。他從一入學時就行為很粗暴,可是從一年級的下學期開始他就和幾個同夥組成了一個團夥在學校裏橫行霸道。
在這起凶殘的案件中,讓我懷疑他的直接理由是他在上學時寫的一篇作文中明確地表示要對女性實施暴力行為。“要把所有像老板一樣的女人關進牢房裏殺死“,這雖然是極其幼稚的想法,可把它放到國語課上所寫的作文中,是想看看老師的反應。他的這種嗜好和這起案件的罪犯有異曲同工之處。
下麵請你們記一下這個學生的詳細情況和現在的住址及聯係方法,你們如果要打電話給我的時候,請不要說你們是警察局的。”
電話·男性·姓名年齡不詳·說話的聲音非常小,聽得不太清楚。
“——我雖然不是非常清楚……可是,朋友在打……打那個奇怪的電話時我正好碰上了,後來在看新聞前沒有發現什麽,可這個會不會就是打給古川鞠子爺爺的電話呢……
也許是我想得太多了……
警察真的是很難探測到手提電話的嗎?
這個……我該怎麽做呢?我隻是懷疑……這是不行的,是不是應該搞清楚?”
——說到這裏,負責記錄的警察詢問他的朋友的名字。
“不……也許是我搞錯了——我不能說,對不起。”
電話·女性·三十歲·家庭主婦
“我知道一個人下落不明,那是我在上大學時勤工儉學時教過的一個女孩子,現在應該有二十歲了。
是的,是的,她的右手上有一顆小痣……花生米大小的一顆痣。當我聽到大川公園案件中被砍斷的右手上有顆痣的時候,我就一直很擔心,因為右手上有顆痣,這也是很少見的。
她的名字叫淺井緣。現在的住址?對不起,我不知道。我雖然知道她過去的住址,但從幾年前,寄往那裏的賀年卡就全都退了回來,她的父母好像離婚了。從我做家庭教師的時候起,她的家就不是一個和睦的家庭……”
電話·男性·姓名年齡不詳
“警察會不會就是罪犯?所以才藏了起來,是不是?”
13
1996年10月11日。
高井由美子是從電視的新聞快報中得知古川鞠子的屍體被發現的消息的。
9月底,日高千秋的屍體被人發現了,雖然可以確認她已經被人殺死了,但還不能斷言她是一個完全的受害人,剛剛引起了社會的轟動。可是,古川鞠子卻不同,她不僅是個真正的受害人,而且她的爺爺有馬義男也被罪犯耍弄了,讓人覺得很難受。
正好是中午,長壽庵一天中最忙的時候。店裏西牆角的架子上的那台十四英寸的彩電正在播放臨時新聞的時候,由美子在為剛剛進來的一位很熟的公司職員點菜。
“我要一份炸肉排和清湯蕎麵條。”
“雞絲麵。”
“還和以前一樣。”
“由美子,你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我已經很熟練了。”
“是嗎?那我是多餘了——啊,出來了。”
眼前的這位客人突然叫了起來,他繞過由美子看著後麵,由美子也猛地回過頭,她以為他又在逗她玩。
“出來了!”這位公司職員經常說些奇怪的話嚇唬由美子,他像個孩子似地很有意思,以前,他曾經把一條用塑料做成的蛇放在她的工作服的口袋裏,或者是從裙子下麵拿出手鏡來。另外他的部下、年輕的OL(officelady)們也是這裏的常客,她們告訴由美子他在公司裏也經常這樣捉弄她們。
“這根本不是起哄,簡直太過分了。”也有的女職員氣憤得不得了。
可是這一次的情況卻不同。突然回過頭的由美子看到店裏所有的客人都不約而同的放下了筷子,停住了正在用毛巾擦臉的手,端著涼水的手懸在空中,一起抬頭看著牆角的電視。那個時候的電視上正播放著古川鞠子的臉部照片。
——這個人的屍體已經被發現了。
“出來了!”說的就是這個意思。由美子也明白了。
無論哪裏的蕎麥店中午的時候都是這樣的,可來來往往的客人百分之八十都是常客,即使不是很熟,互相也都臉熟。因為公司的職員們經常在這裏吃午飯,所以有許多常客都把這裏稱作“長壽庵是我們公司的第二食堂”,因此,中午店裏的氣氛是很熱鬧與和諧的。
因為臨時新聞的出現,這種氣氛更明顯了,所有的客人都成為一體了,大家都在說著什麽,討論著什麽。
“終於找到了”、“真可憐”、“還是很早以前就被殺死了”、“看這次罪犯會說些什麽”、“是在哪裏發現的?”、“由美子,別看民間播放了,看看NHK吧,遙控器在哪裏?”
在這一瞬間,由美子也忘記了工作,抬起頭看著電視畫麵。那位性急的顧客已經用遙控器把頻道換到了NHK,直播間的主持人表情既嚴肅又緊張,正在和進行現場轉播的主持人交流著意見。據他們介紹,古川鞠子已經變成白骨的屍體被裝在一個紙袋裏,今天早上被扔在東京市區內運輸公司的門口。
另外,罪犯好像又給電視台打了電話,讓他們趕快去發現那個紙袋。於是,有客人說:“HBS會怎麽做呢?換個頻道看看吧。”電視畫麵又在變換著。
HBS也在進行現場轉播,新聞報道記者的旁邊站著那位接聽罪犯電話的記者,兩人正在重現和罪犯對話的過程。那位新聞報道記者的手裏拿著發現紙袋前後的寫著時間的一覽表,根據這些東西,可以知道紙袋是在今天早上很早的時候就被放到後來被發現的那個地方的。
“由美子,不太好吧,能給我倒杯涼水嗎?”
旁邊桌上的客人在叫她,由美子嚇了一跳,目光也離開了電視畫麵。不行,不行,我不能和客人一起著迷。
“對不起。”
她急忙回到了服務台。父親沒有看別的地方,隻是在開水鍋前忙碌著,母親正在越過服務台關注著電視,她的表情既有同情,也有放心,更有不安。
自從這一係列的連環殺人案開始以來,由美子就聽到了各種立場和各個年齡層的客人關於這件事的看法,總之,大家都非常想講這件事,大家也都在說著這件事。她去送外賣的時候,在等著拿餐具和錢的時候,客人家裏的阿姨經常會說“一個人送外賣,不害怕嗎?”“我家女兒正在上高中,我很擔心”等等。
通過接觸這些人,由美子也明白了一點。隻要是有和被害女孩子差不多大的女兒或孫女的人們在談論這件事的時候,都毫無例外地表現出恐懼的心情。現在的母親也正是如此。
這大概是同情和慶幸不是自己的妹妹、女兒和孫女的心情混合在一起的緣故吧。在這種複雜的心情中,多多少少還多了另外一種感情,那就是出現了這樣的罪犯,即使他們一定是要殺人的,但他們隻是對被殺的人有罪,我的妹妹、女兒和孫女不要緊。可是,如果這種心情表現在外麵是不能道歉的,所以最後就變成了恐懼的表情。
有些和被害人年齡差不多大的女性確實可能會成為目標,她們當然會表現出強烈的不安、痛苦與憤怒,可她們有時也會徒勞地、不客氣地起勁地談論著這件事。她們嘲笑罪犯是“變態“,而且還會不恰當地譴責那些被害的女性——“因為她們對不認識的男人也是笑眯眯的。”——也許她們終於可以放心了。由美子也能理解這種心情,大家都太害怕了,這件事太恐怖了。
而男人們——由美子認為他們什麽時候都是很客觀的,看不出來是真的同情,緊張,憤怒和心情不好。當然,他們對這件事也會有很濃厚的興趣,可真正有興趣的隻是那些有和被害人相同年紀的女兒的父親們。
由美子突然想到了一個很根本又很簡單的問題。為什麽男人要殺死女人?殺死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殺死一個和自己沒有任何關係的女人?而且就是因為是個女人,什麽時候都會成為被殺的對象。男人好像有一種特別的權力,可以殺死女人——
她把涼水放進盆裏,一動不動地抬著頭。就在這時,她看到了站在廚房門口的哥哥。
由美子手裏的盆動了一下,裝著涼水的玻璃杯掉到了地板上,發出了很響亮的聲音。
“啊,對不起。”
由美子趕快蹲下身開始撿碎片,母親忙向客人道歉,連聲說著“對不起”。正在聚精會神看電視的客人們好像根本沒有感覺到。
由美子心咚咚地跳個不停,她撿起了碎片,洗洗手,又重新倒了一杯涼水——在這個過程中,她已經漸漸平靜下來了,可有一個事實她是無法忘記的,那就是“看到哥哥的表情嚇了一跳”。
——哥哥。
——為什麽表情會如此恐怖?
平常高井和明的表情不是太豐富,他總是笑眯眯的,看上去很可愛,可這也不太明顯,除此之外,和明的表情是很匱乏的。大家既不討厭也不會責怪,自己也無所謂,所以就一直這麽笑眯眯的。
可就是這樣一位哥哥,在看到發現古川鞠子屍體的新聞時,那種表情就像突然被人打了一棍子似的。由美子以前從來沒有看過哥哥有過這種表情。雖然人們都會有假麵具,可是在高井和明的內心世界不會有這樣的假麵具的。
由美子已經明顯地感覺到,高井和明對連環綁架殺人案的報道有著濃厚的興趣,他著迷地看報紙和周刊雜誌,而且還一條不漏地看電視報道。雖然這對於哥哥而言是很少見的事情,但聽他一說也能理解。因為和明有由美子這樣的一個妹妹,想一想也確實如此。因為有由美子,所以和明就不得不關注這一事件的所有進展情況。
可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剛才他的表情為什麽會如此僵硬呢?和明為什麽會受到如此大的打擊呢?
雖然很殘酷,可大家還是推測那位叫古川鞠子的女性已經被殺了。日本所有的人首先想到的是她活不成了。或者,如果她還活著,即使是被罪犯關押起來了,倒不如被殺了,省得受罪——
因此,雖然是讓人難受的事實,可當發現她的屍體——已經變成一堆白骨的屍體時,在某種意義上是件好事。因為這樣一來,她也不用被罪犯威逼了,也不用再受更多的罪了。她終於回到家人的身邊,可以安心地睡去了。
和店裏的客人一樣,得知這個消息的人們之所以能公開地議論,也是因為這不是有其他女性又被害的消息,而是終於得知已經完全沒有希望的古川鞠子的下落了。這雖然是個很不幸的消息,但在悲憤之餘,人們也就放心了。得知這個消息的人們當然都會同情與哀悼鞠子,同時也會譴責罪犯,可同時他們不會再受到什麽打擊了。
可哥哥——是怎麽回事呢?
“你睡了嗎?”
那天晚上的十點多,由美子敲哥哥房間的門。
房間裏傳來電視的聲音,好像是新聞節目,主持人正在介紹發現古川鞠子屍體的過程。
和明睡眼惺忪地開了門,由美子看了看他的臉。他不是故意裝出來的,好像剛才是在睡覺。
“啊,對不起,你已經睡了?可哥哥你還沒洗澡呢?”
“嗯”,和明含糊其辭地回答了一句,他就這麽站著,似乎不想讓由美子進屋。
由美子很長時間沒有進過哥哥的房間了。但問“你睡了嗎”再敲門,這是第一次。盡管這樣,他沒有大聲問“有什麽事嗎”“什麽”,而是站在那裏既不生氣也不吃驚地說“怎麽了”,倒是像和明的作派。
“我想和你說點悄悄話,能進去嗎?”
和明眨了眨那雙小眼睛,點點頭把門打開了。哥哥的房間比想象的要整齊得多,垃圾箱裏沒有堆滿垃圾,換洗的衣服也沒有扔得到處都是。床罩雖然是皺巴巴的,可那是因為和明剛才一直在床上睡覺的緣故。
“哇,哥哥很喜歡幹淨啊。”
由美子走到房間中央,一下子坐到了床上。因為太用勁了,床彈了起來,由美子摔了下去,她自己都覺得奇怪,不由得笑了。
“你怎麽回事?”和明笑了。
“由美子,你喝啤酒了嗎?”
“什麽?”
“你像是喝醉了酒,像個孩子似的。”
“我就是個孩子嘛。”
和明盤著腿坐在了榻榻米上,他看了看周圍。床邊有一個畫有可口可樂圖案的金屬小盆,裏麵裝著煙灰缸、煙盒和打火機。和明把盆拉到了跟前,點著了一根煙。是克斯特·邁爾牌,他以前抽的是雲雀牌香煙——由美子呆呆地想。
“你應該買個更好的盆。”
由美子看著那個畫有可口可樂圖案的盆說。
“這個正好用。”
“哥,你一天能抽多少支煙?”
“十支左右吧。”
“是嘛?騙人,你要抽一包吧。”
“不會吧?”
“是的,最近你抽煙比以前多了。”
說到這裏,由美子一下子想起來了。這麽說,哥哥的煙抽得越來越凶,是從關心連環殺人案的時候開始的。
她雖然沒有馬上說出來,但和明抽著煙看著由美子,好像知道她想說什麽。旁邊的一台小電視正在播放著新聞節目,一張發現古川鞠子屍體的中野區阪崎搬家公司附近的地圖鋪滿了整個畫麵。
和明稍微把頭側了側看著電視,由美子則看著他的臉。
就這樣麵對麵地坐著,她很難問得出口,說你白天看新聞的時候為什麽那麽恐懼?我很關心這個,沒辦法。問完以後怎麽辦?因為和明的性格很溫柔,他非常同情古川鞠子——最後可能就是這些,那又該怎麽往下問呢?太反常了,你為什麽會如此關心這件事?
也許和明還沒有睡醒,他一邊看著電視,一邊揉著眼睛打嗬欠。不管怎麽看,他的樣子看上去都很悠閑,這和白天受到刺激後的那種表情簡直是判若兩人。
由美子突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了。我是不是像個傻兮兮的單人相撲?是不是隻是因為我自己想得太多了?
即使沒有這一連串的事情,最近一個月來,由美子的心情也不太平靜。因為對方的原因取消見麵後,管野阿姨又跑到家裏來,表示道歉,雖然沒有必要,但她還是要安慰由美子,上演了很熱鬧的一幕。阿姨說,為了怕由美子先入為主,她隻是說對方是地方公務員,而沒有介紹其他詳細的情況,其實和她相親的那個人是墨東警察署的一名刑警,自從大川公園案件之後,他忙得不可開交。阿姨還說,對方看了由美子的照片很喜歡,還怕她嫌棄自己是一名警察。父親打斷了她的話,說對方在忙著這起案件的時候是無法相親的。這位認真的阿姨沒過十天又來談下次見麵的事情了。上次拿來的照片和簡曆還在由美子那裏,她隻是隨便地看了看,沒有想得太多。因為她認為隻能靠相親才能談戀愛的自己很可憐也很不完美,而且她要見麵的這個人看上去惟一的優點就是比較老實。
她覺得不知在什麽地方落入素不相識的男人的手裏,然後被殺掉,並被像扔垃圾一樣被扔掉的古川鞠子太可憐了。可同時她也在想,正在通過報紙電視看降臨在古川鞠子身上的災難的自己又是什麽呢?如果自己的人生也會因為像古川鞠子這樣的事情而突然中斷的話,那有人會難過嗎?會造成什麽樣的影響呢?除了父母和哥哥以外,還有人會因此而受到刺激嗎?
沒有,沒有,完全沒有。高井由美子的人生一敲就會發出空響,就像是一個空空的罐子。
如果一直這樣不停地送飯或送外賣,附近的人們會親切地叫她“長壽庵的由美姑娘”,可他們也會在什麽地方悄悄地說“長壽庵的招牌由美子已經老了”、“那孩子多大了”“她已經是一塊發舊的招牌了”等等。難道就沒有辦法擺脫這種生活嗎?難道就沒有一個分水嶺嗎?或者是有許多條道路,可自己都已經錯過了嗎?
每天就在這些困惑中看著家人的臉,有時她的心裏也是亂糟糟的。為什麽自己就會樂於過種理所應當的、安全的和平淡無味的生活呢?哥哥為什麽也不感到特別著急呢?為什麽沒有鬥誌呢?為什麽快到三十歲了?哥哥的人生就這樣了嗎?這樣他就滿意了嗎?她想使勁地跺腳,大聲地喊叫,我太難受了!
正是因為她在這樣想,正是因為她缺少變化和刺激,可能才會對哥哥的一丁點兒反應就產生過多的想法,也許和明表情的變化沒有任何其他含義——
(可是)
可是她還是要擔心,她擔心的事情也是事實,那就是看電視時和明的那張臉。站在阪崎搬家公司廣告牌前的那位記者的表情再認真一百倍也趕不上和明那個時候的表情,那不是在看別人事情時的表情,這就像是原以為球飛到了那一邊,可突然球落到了自己頭上時的那種表情。
“由美子,你喝啤酒嗎?”
聽到和明叫她,由美子抬頭一看,床裏麵放著一台快要長毛的小冰箱。
“嗨,好可愛的小冰箱,哥,你什麽時候買的?”
“栗橋送我的。”
和明邊說邊打開了小冰箱的門。由美子看到有幾罐啤酒和可樂橫著放在裏麵。
“你為什麽要栗橋的東西,別再要了。”
看著突然變得很冷漠的由美子,和明笑了。
“怎麽呢?你不是總對哥哥說嗎?不能再被栗橋敲詐了,所以我就向他要了這台冰箱。”
由美子從哥哥的手裏接過冰鎮好的啤酒,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不管怎麽說,這也不是值得稱讚的事情,他是怎麽敲詐你的?”“栗橋浩美租住公寓時,我不是去幫他搬家了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由美子想起來了。那是……我們家蕎麥店裝修重新開業不久之後的事情。那個星期天的早晨,栗橋浩美突然來了,他說因為搬家人手不夠想讓和明去幫幫忙。他雖然說是“請求”,但卻是一副“命令”的表情。和明既不反對也不埋怨,笑眯眯地出去了,忙了整整一天才回家——
“真是討厭,這台冰箱不會是他租的那間公寓裏的備用品吧?不應該隨便拿出來的吧?”
“不要緊的,栗橋又買了一台更好的冰箱,雖然也是小型冰箱,但帶有冷凍裝置,而且他會一直住在那間公寓裏的。”
“那怎麽能行,如果讓房東知道了,一定會生氣的。他太奢侈了。”
由美子給他下了很嚴厲的評語之後,咕咚,喝了一大口啤酒。啤酒冰得很好,味道不錯,嗓子也很舒服。
“你好像覺得很好喝啊。”
和明說完笑了。然後他自己也喝了口啤酒,接著就伸手把電視關掉了。
“電視裏全都是一樣的新聞,我都看煩了。”
即使沒有了電視上關於案件的報道,由美子還是說不出口。哥哥,白天你為什麽那麽驚訝?
“我知道你不喜歡他,我有時也很生氣,可栗橋,哎,他也是個可憐的家夥。”
和明突然說出了這幾句話。由美子不由得把拿著啤酒罐的手放到了膝蓋上,一本正經地看著哥哥。他的眼光像是在尋找不可能找到的東西,看著被太陽曬成了土紅色的榻榻米。
“他有許多心事,雖然現在他都沒有好好地上班,可這家夥也是有原因的。”
如果在平時,由美子一定會尖聲反擊他的,可今天,和明卻是從未有過的積極的樣子,她就沒有說話。而且和明還稱栗橋浩美為“那家夥”,這讓由美子有點驚訝。
“那家夥所考慮的問題,大概哥哥也理解不了吧,栗橋的腦子很聰明,以前就是這樣的吧?他很機靈,什麽事情都能做得很好。”
由美子有時也會這樣稱讚栗橋而貶低哥哥。由美子又喝了口啤酒,可就是因為太涼了,沒有一點味道了。
“可是栗橋,隻要看一看栗橋,不用說什麽就知道他遇到了反常的事情了。那家夥也很難受的。”
“因為難受就不上班了?”由美子小聲地問,“他是不是進了一所好大學,然後又進了一家一流的企業?可他卻完全工作不下去?他是不是很快就辭職了?我長大以後就沒有再和他親熱地說過話,所以也不了解他內心深處的想法。可你曾經問過他為什麽會從公司辭職,他說公司的上司太愚蠢了,是不是?”
和明苦笑了一下:“嗯,有這回事。”
“我覺得這樣可不好,認為隻有自己是了不起,周圍的所有人都是笨蛋。如果這樣想的話,他是不是什麽事情也不會做得好?栗橋難受——我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麽難受——可這是不是他自食其果呢?”和明喝了口啤酒。他邊喝邊不停地眨著眼睛,似乎在品味著由美子所說的話。
“我認為他隻是一個外強中幹的人,哥哥要比他強多了——”
還沒等由美子說完,和明就開始反駁她:“什麽?哥哥強多了?真的是這樣嗎?”
由美子吃了一驚。哥哥很少反駁別人的,這種追問更是空前絕後。
“哥哥不是這樣想的嗎?”
像是在讀書上的內容——規定或法律等不可否認的內容——和明一本正經地說。
“即使栗橋不上班整天無所事事,即使他都是在胡說八道,栗橋就是栗橋,他在很多方麵都比我強,他的長相,他的聰明,哥哥我是怎麽也不會變成那樣的人的。”
“怎麽會呢……”
可是,女孩子們的偶像是哪一個呢?可以讓人有一個不平凡的人生的是哪一個呢?能讓同學們記往的又是哪一個呢?
不會有這種情況的,哥哥要強多了——她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也知道這是在說假話,所以,說到最後她也底氣不足了。
“正像你所擔心的那樣,哥哥也不應該讓栗橋頤指氣使的,可女孩子可能很難理解,在男人的朋友中有一種很特別的東西。也許哥哥看上去真的像是他的影子,可——”
和明那迷迷糊糊的眼睛好像正在集中精力地看著某件東西,可由美子卻看不到這件東西,因為它是和明心裏的東西,僅從外麵是不會看到的。
“可是,有些事情隻有哥哥能做。”
說完,和明又抬起頭,笑眯眯地看著由美子。這是由美子非常熟悉的和明那天真無邪的笑容,有時又是一種愚蠢的笑容,可現在突然變成了一種假笑。這又讓由美子想起了中午哥哥看電視新聞時的表情了。那個表情會不會就是哥哥情不自禁露出的真實表情呢?
“可是哥,你是不是一直都很關心大川公園事件啊?”
可能是話題變得太快了吧,和明驚訝地睜大了他那雙小眼睛。
“什麽、什麽,怎麽突然又說起這個了?”
“你不是在拚命地看報紙嗎?一個從來不看電視的人居然看起了新聞。”
“現在所有的日本人不都是這樣嗎?”
和明想把話題岔開,可由美子沒有被他敷衍過去。在這一點上,妹妹還是要比他強。
“今天中午,電視上不是報道了古川鞠子的屍體已經被發現的消息嗎?當你第一次聽到的時候,那表情就像是被嚇破了膽?很恐懼的樣子。為什麽?你為什麽會對這條新聞如此恐懼?”
和明慌神了。因為長年生活在一起,由美子很了解這一點。哥哥的腳趾在不停地抽動著。過去,吃晚飯的時候,當著父母的麵,當由美子知道他白天在學校被人欺負哭的事情時,他會感到很不好意思,他當時的反應就是這樣的。和明還會哭嗎?你不是男孩子嘛,要堅強一些。盡管如此,由美子真的很了解嗎?媽媽,你看,哥哥的臉上還有淚痕。於是,和明便會蜷縮著他那胖胖的身體,手指和腳趾在不停地抽動著——
“我為什麽關心這件事?”和明揉著鼻子說,“不管誰看到那樣的新聞,都會感到害怕的,你哥哥還不至於壞到看到那樣的消息還能笑得出來吧。”
“我說的不是這個問題,你應該清楚。”
“我不知道。”
“說是這麽說,可我突然想到哥哥會不會就是罪犯呢?如此恐懼的表情——”
由美子話說到半截就沒有往下說,哥哥的臉越發蒼白了。
“哥,”由美子小聲叫了一句。她嘴裏的啤酒已經沒有酒味了,剩下的隻有苦味了。
“哥,你的臉為什麽會變得如此蒼白?”
她略微笑了笑。她笑了,也許哥哥也會笑一笑的。
“太不好了,你不要嚇唬我,哥哥真的是罪犯?太可怕了——”
她啪地拍了一下和明的肩膀,哥哥出了一身的冷汗,她的手心濕乎乎的。
“哥,怎麽回事……”
她已經感覺出了這不是在開玩笑,這是一種難以名狀的不安。
和明把啤酒罐放到了榻榻米上,但因為他放得太不好了,啤酒罐倒了。嘩,啤酒流了出來,在榻榻米上形成了像是用眼淚畫成的島嶼的形狀。
“哥哥也說不清楚。”
和明說,他的聲音有點發抖。他低著頭,由美子不知道他現在在看什麽。
“可是,由美子,你不用擔心,真的,因為哥哥還沒有勇氣,如果要是再勇敢一點的話。”
說到最後,他好像是在提醒自己什麽似的。
“要是勇敢的話……會怎麽樣了?怎麽回事啊?”
對於由美子的問題,和明像是突然意識到說了什麽不好的事情似的,一下子睜大了眼睛。
“勇敢,誰?你哥哥我從小到大,從來沒有做過勇敢的事情。”
平時,他要是開玩笑岔開話題的話,由美子不是生氣就是笑了,可現在不同了。無論如何她也要知道哥哥說“我要是再勇敢一點的話”後麵的內容,因為說這種話的和明與由美子所認識的哥哥完全不是一個人。
“哥,你為什麽如此苦惱?是不是有什麽事情你下不了決心,並為此而苦惱?”
“什麽呀,看你那一本正經的樣子。”
“最近你很反常,我非常擔心。”
“要擔心的是我,你相親的事情又拖後了,你是不是有點失落感?”
“我……沒有的事,本來我也不是太想去相親的。”
“是嘛?可不管怎麽說,我還是認為由美子一定會是一個很不錯的媳婦,所以還是早點結婚的好。”
“我可不想聽哥哥說這些話。“
說這句話的時候,由美子突然又想起來了。是不是哥哥有喜歡的女孩子了?但是他沒有勇氣跟別人說,所以才會說“如果能再勇敢一點”這種話。
由美子斜著眼看著和明,可她的嘴角帶有一絲笑意。
“怎麽了,不高興了?”和明往她身邊靠了靠。
“我知道了,一定是那件事。”
“那件事,什麽事?”
“哥哥,是想她了,具體說吧,你是有了喜歡的女孩子了,所以才會苦惱啊,是不是?”
在這一刹那間,和明的眼光又模糊了。由美子在近處看了看和明的眼睛,她認為自己猜對了。
可是,和明笑了。這既不是敷衍的笑,也不是害羞的笑,總讓人覺得是放心的一種笑。這就好像一個人被懷疑得了肺炎,可做了胸透以後,被診斷為重感冒——人們在那時情不自禁的笑。
“是的,哥哥是為這個而苦惱的。如果再勇敢一點,再積極一點,你就會有戀人的。你性子太慢,總是在遠處看著,這是不行的。”
由美子一邊搖頭,一邊逗著和明。和明把那胖胖的身體轉了過去,又重新從那台小冰箱裏拿出了兩罐啤酒。
“我已經喝夠了,我已經醉了。”
“好了,陪哥哥再喝點。”
和明使勁拉開了啤酒罐上的拉環,像廣告上的明星似地咕咚咕咚地喝了起來。由美子目不轉睛地看著和明,她不敢肯定剛才自己所說的答案是不是哥哥的真實想法,也不知道他現在的這種態度是不是一種掩飾,更不知道自己到底說中了沒有。
“哥哥喜歡什麽樣的女孩?”
她突然這麽一問,啤酒沫弄得他一臉都是,他笨拙地張大了嘴巴。然後,他想了想回答說:
“當然還是喜歡可愛一點的女孩子了。”
“你喜歡長頭發的,還是短頭發的?”
“我喜歡長頭發的女孩子,可是如果條件般配的話,短頭發也可以啊。”
“還是要興趣一致的好,最好是個電視劇迷。”
“女人中很少有那樣的電視劇迷吧。”和明笑了,“這個迷字,好像都是用來形容男人的。”
和明沒有看由美子,而是盯著空中的一個地方,就好像在想一個具體的人,而且是那個假定的人。這種眼神讓人感覺到這隻是一種假定,而沒有和她說過話。
哥哥,你所喜歡的女孩是不是我認識的人啊——就在由美子想問這句話的時候,和明突然說。
“——我希望自己能勇敢一點。”
“什麽?”
“我希望自己是個有勇氣的人。”
這是男人追求女孩子很重要的一個方麵。由美子不知道該說什麽,她把和明遞過來的啤酒拿在手中轉來轉去。
“因為發生了那麽奇怪的事情。”和明自己解釋道,“因此,要是能有智慧和勇氣不會落入罪犯的手中就好了,由美子也一樣,我是擔心你。”
“知道了,爸爸媽媽也這麽嘮叨過。”
由美子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可她怎麽也忍受不了了,所以她尖著嗓門說:
“可是,哥哥,不管是多麽有智慧和有勇氣的女孩子,還是存在著我們比不上的可惡的男人。在連環殺人案中被害的女孩子也不是沒有智慧和勇氣的,可她們比不上罪犯。我覺得這個時候的女人是很可悲的,就像是無條件被殺一樣。我雖然不知道這是為什麽,但現實社會就是這樣。”
說完之後,她歎了口氣,等著哥哥的反駁。與其說是反駁,倒不如說她在等著哥哥一如既往的回答——“是的,就是由美子說的那樣”或者是“由美子也想到了這個問題啊,比哥哥堅強多了。”
和明慢慢地抬起頭看著由美子,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他非常認真地問:“如果這樣的話,應該怎麽辦呢?”
“怎麽辦——”
“怎麽做才能不讓女人被害呢?”
這一次是由美子害怕了。
“這個嘛——是不是隻能把傷害或殺死女性的罪犯抓起來啊?”
和明十分失望地點點頭:“如果不早點抓住罪犯的話,真的,我們都不能安心地睡覺。”
他像是有點喝醉了,和明傻傻地張著大嘴打著嗬欠。由美子乘機站了起來。
“睡覺前把窗戶稍微開點,以便空氣流通。”
“啊,我知道了。”
和明慢吞吞地站起來,拉開窗簾打開窗戶。
“好了,哥哥晚安。”
走到門口回過頭來的由美子,從窗戶玻璃上看到了背對著這一邊的和明的臉,而且,和白天一樣,她嚇了一跳。
和明的臉扭曲著,陰沉沉的。在由美子看來,哥哥的臉就像是一位誰都不認識的狂熱的畫家,以高井和明這種溫和的男人為模特,把自己內心深處的憤怒、絕望與恐怖全都描繪在模特身上,這副肖像看上去已經不再像哥哥了。
那天晚上過後,由美子想了很多,和明那蒼白的臉色,難辨真假的說自己有喜歡的女性的那些話,說自己要是個有勇氣的人時的那種真切的口氣。
於是,她還是認為哥哥有了一個心儀已久的女孩了。因為和明非常關心她,可目前這起殘酷的案件又沒有解決,連罪犯的影子都沒有看到,不知道什麽時候還會出現下一個受害人,所以他每天才會如此寢食難安。他對古川鞠子的情況反應過於敏感,是因為他害怕自己所喜歡的女孩會像古川鞠子那樣遭遇不測。
當然,他之所以如此關心這一係列的案件,也是因為他希望能盡快破案,至少希望能有一點進展。“我要是再勇敢一點”這句話也不難理解,正如由美子開始想的那樣,和明還沒有向那個女孩表明心跡,他覺得這樣的自己太膽小了,所以才情不自禁地說出來的吧。如果再往深處想可能還有這麽一層意思——如果自己再有一點勇氣,如果是個勇敢的男人,他會成為一名警官或刑警,可以親手抓獲這些狂妄的罪犯。
推理之後建立一種假設,然後又被推翻,由美子覺得做這些事的自己也有點不正常,有時她也會笑話自己。我也是吃飽了撐的,與其拿哥哥的事情開玩笑,還不如清理一下自己腦子裏的那些不良想法。
由美子已經和朋友約好了,下一個休息日一起去逛街。她想換換心情,同時也想聽聽好朋友關於相親一事的看法,所以由美子心情很不錯。可是,就在她準備出門的時候,直通由美子房間的電話響了。是約好的那位朋友的電話。她說從昨天夜裏開始,她的牙就腫起來了,疼得不行,好不容易和牙醫約好了,要去做治療,她想約由美子下個星期再去逛街。
你多保重吧。沒辦法,由美子不高興地把電話掛斷了。這位朋友和由美子不同,她是一位無憂無慮的人,有人幫她做家務,因此,她比由美子更能花錢。她每天很閑,所以就像牙疼她也會趕快跑去治療,由美子看著天空想發火。
她雖然換好了外出的衣服,但還沒有化妝,剛忙到一半。正在她猶豫不知道是自己一個人去逛街還是換上平常衣服去音像出租店的時候,外麵傳來有人下樓的腳步聲。母親去商業街買東西去了,父親還在睡午覺。這一定是哥哥的腳步聲。
她悄悄一看,果然看見和明穿著外出的襯衫正在往樓下走。這件藍綠格的漂亮襯衫是母親上個星期剛給他買的。
由美子悄悄地走出來。哥哥是去見那個女孩子——是一對一的見麵呢還是大家在一塊呢?他隻是去那個女孩所在的商店或公司嗎?她不知道更詳細的情況。
——這樣的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嘛。由美子趕緊回到屋裏拿起手包來到走廊上。她剛想悄悄下樓去,可看到哥哥正在門口穿鞋,由美子趕快把頭縮了回去。
不一會兒,和明站起來,開門出去了。由美子趕快跑下樓來從鞋櫃裏找出一雙好穿的運動鞋穿在腳上,吸了口氣走到門外。和明正向左拐到通往汽車站的那條馬路。
由美子開始跟蹤他。
和明坐上了前往練馬站前的公共汽車。和明在汽車站的時候,由美子躲在房子後麵,當他坐上汽車之後,她馬上跑到馬路上攔住了一輛出租車。當然,出租車先到了車站,由美子下車後跑進車站買了一張到池袋的車票,然後又跑到一個能看見公共汽車站的地方。這時,那輛汽車正好進站了。
由美子躲在一塊廣告牌的後麵,和明走在乘客的後麵,是最後一個下車的。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也不關心周圍的情況,至少不像是在這個車站或附近等人的樣子。他走路也不是很快,好像並不著急,讓人覺得他不是在等人。
和明走到車站裏麵,掏出幾張整整齊齊的零錢買了張票。由美子離他有十來米的距離,在通過檢票口的時候,由美子的心咚咚地跳個不停,身上還一個勁地出汗。距離十來米有點太近了,可她又怕太遠了會把他給跟丟了。她隻好祈禱和明千萬不要回頭——不,如果被他發現了,她隻要裝出很驚奇的樣子就可以了。啊,哥,你要出門啊?我也要和朋友一起去新宿去,有一些要買的東西。是的,完全可以蒙混過關的。而且我還可以順便問一句,哥,你要去哪裏?
開往池袋的電車過來了,和明很有禮貌地讓下車的乘客從自己身邊走過,然後又是最後一個上了車。
像這樣保持一定距離的話,由美子吃驚地發現哥哥那又矮又胖的身驅顯得很魁梧。每次上下車的時候,和明之所以會走在最後,也許是因為他怕自己那碩大的身體會影響別人吧。
由美子從另一個門上了和和明同一輛的電車。哥哥站在車廂前麵的車門旁邊,和剛才的表情一樣,他顯得很悠閑,正抬著頭看車廂裏的廣告。在到達池袋前,他既沒有看書,也沒有閉上眼睛,一直就是這個樣子。
電車緩緩駛進池袋車站,由美子急忙從另一節車廂下了車。因為是終點,乘客們全都下車了。這一次,和明還是走在最後。他既不迷惑,也不苦惱,更不看時間,隻是很無所謂似地向站台走去。由美子跟在他的後麵,她馬上明白了,和明好像是要坐山手線的電車。
盡管這樣,當由美子走下樓梯來到寬敞的車站裏麵的時候,因為人群太擁擠了,她好幾次都把和明跟丟了。雖然每一次她再發現和明時都會趕快追上去,可每一次都會在不知不覺中離他更近了,由美子趕緊躲起來。
和明走路的樣子沒有一點變化,他還是不著急,也不往周圍看,不像在等人。不一會兒,他來到了山手線的站台,正好,有一輛火車開了過來。
由美子從旁邊的車廂上了車,差一點讓門給夾住了。跟蹤別人可不像看懸念劇那樣簡單,她一下子還搞不清楚自己所坐的是山手線火車的內側線路或外側線路。
從車廂後麵的窗玻璃上能清楚地看到站在旁邊車廂後門邊上的和明的臉,他好像快要睡著了。很難搞清楚他到底要去什麽地方,他既不像是去約會的,也不像是去看一看自己的意中人,他的表情一點也不緊張。
在和明旁邊的座位上,一對戀人親密的依偎在一起。雖然聽不清聲音,但他們的表情很豐富,通過身體和手勢在親熱地說著話。那對男女的年齡都和由美子差不多大,或者比她還要年輕,像是一對大學
生——他們的打扮很簡潔。是的,他們是學生。
那個女孩沒有化妝,頭發是很隨意的那種半長發,長得十分可愛。從由美子站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臉,而旁邊的男孩子,則隻能看到他的後腦勺。可盡管如此,從他的後麵觀察也能知道他是笑著聽女朋友說話,並不時地點著頭。
好羨慕他們。由美子想。看到一對戀人,她很少會馬上產生這樣的想法。多數情況下,她都會認為兩個人不是太般配,不是男的太蠢,就是女的太花哨,她經常在心裏挖苦他們。雖然這種挖苦的心理也隱含著羨慕的成分,可她還是覺得很厭倦,和這種男人打交道,還不如自己一個人呆著,最後她又躲到了自己那寂寞的內心世界裏了。
而現在,看著這一對戀人,由美子之所以感到羨慕,是因為這兩個人看上去非常般配,也非常快樂和幸福,而且看上去還十分健康。這兩個人身上所散發出的健康氣息正說明了他們是一對很般配的戀人。一方勉強迎合另一方的戀人是不會給人這種感覺的。蕎麥店雖然是普通的生意人,但從小在做生意的家庭中長大並幫忙做生意的由美子,因為長期的積累,完全可以用自己的眼睛看清這一切。
因為有這樣的眼力,所以當有兩個人來到店裏——也許是夫妻,也許是戀人或是同事——她都會在無意識當中觀察他們,可能也就是因為這樣,反而讓她的戀愛變得相當困難。她也曾經這樣想過,好朋友都笑話她,說不應該這樣想。由美子,無論什麽樣的女性,無論是如何世故的阿姨,在談戀愛時就要談戀愛,看得太多了就無法談戀愛了,這些都是借口。
火車搖晃著,由美子抬起了頭。她看了看和明,他的樣子沒有一點兒變化,那胖胖的身體塞在門邊那小小的空間裏。和由美子所站的位置比起來,他能更清楚地看到那對戀人有說有笑的情形,也許是他沒有興趣吧,或者是他嫌他們太吵了吧。哥哥現在在想什麽呢?
和明在秋葉原站下了車。當由美子知道他要下車的車站時,很是失望。什麽呀,他是要去電氣一條街嗎——
和明要是買電器的話一定會去秋葉原的,他絕對不會去長壽庵附近打折的商店或新宿的大型電器商場的。要說他為什麽要跑這麽遠去秋葉原,這是因為秋葉原是聞名世界的電器一條街。
由美子放心了,她突然發現出門時慌慌張張穿在腳上的那雙運動鞋和身上穿的連衣裙很不相稱,簡直就像是剛進城的鄉巴佬。如果哥哥出站的話,她就再坐山手線去有樂街買雙鞋去。銀座的東西雖然貴,但質量不錯。
可是,和明並沒有出站,他站到了前往千葉方向的總武線的站台上。
由美子的精神又為之一振,總武線,以前坐過。她想起來了,高中一位同學在經過一個叫新小岩的車站時曾說過總武線是流氓的世外桃源。這雖然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她記得非常清楚。雖然流氓經常出沒於山手線、中央線和西武池袋線,可那麽說還是有點傻乎乎的。因此,這位同學講完總武線流氓的情況後,她覺得他們很陰險,所以這件事給她留下了很深很特別的印象。
即使在這裏,和明也很清楚要去的地方。他匆匆忙忙地上了一輛開過來的火車,這一次他沒有站在門邊上,而是站在對麵的車門的前麵。
由美子也在同一個車廂裏,她手抓吊環站在那裏。總武線上的人比山手線上的人要少,這樣會被他發現的。必須趕快換到另一個車廂裏——就在由美子這麽想的時候,火車到達兩國站,和明站的那邊的車門打開了。他匆忙下了車,由美子也急忙跟在他的後麵。
兩國站很破舊,和池代及秋葉原比起來,這裏來往的乘客比較少,和明和由美子之間很容易被對方發現。也許是因為鬆了口氣,由美子總覺得有點累,她想叫住走在前麵的哥哥。可讓由美子想不到的是,和明快步走下樓梯後就馬上走到停在站前的出租車跟前,並毫不猶豫地進了其中的一輛。
由美子吃了一驚。和明是個很節省的人,平時從來不坐出租車。不管開往練馬車站的公共汽車有多晚,他都會耐心等待。外出辦事,不管回來得多晚,如果他是坐火車回來後末班的公共汽車已經開走了,他都會步行回家的。
由美子也找了一輛出租車,好在哥哥的那輛車遇到了紅燈。
“請你跟著那輛出租車。”
由美子用手指著告訴了司機,司機也沒有特別的懷疑,把車發動起來緊緊跟住了和明所坐的的那輛出租車。從副駕駛旁邊的車窗,由美子能看到坐在前麵那輛出租車後排座位上的和明那顆圓圓的大腦袋。
和明知道火車在兩國站會開哪一側的車門,下車之後又毫不猶豫地上了出租車,這說明他非常熟悉自己要去的地方——至少在今天以前,他曾經去過那個地方。
由美子的心在撲通撲通地跳,也許這樣跟蹤是沒有用的。可她想不起來哥哥上周休息的時候都幹了什麽,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由此可見,關於哥哥的活動範圍及除了栗橋浩美以外的交友情況,還有很多是由美子所不了解的。
和位於練馬的長壽庵附近相比,這裏的道路寬闊,但房屋都比較舊了,住宅區和公寓建得很漂亮。因為出租車緊緊跟住了和明的車,所以她也不用擔心會跟丟了。雖然都是在東京範圍內,可由美子一點都不了解墨東區的街道。她一邊看著一邊想了很多。這裏會不會有許多需要送外賣的客人?是不是有許多的蕎麥店?最後的結論還是不太想住在這裏。
不一會兒,前麵出現了一片和這條街道極不相稱的茂密的樹林。哥哥的車一直向那裏開去。好像是一座公園,入口處有一扇大門。正好有一位牽著狗的老人正在向公園裏走去。
就在公園前的信號燈變成紅燈的時候,和明坐的出租車停下來了。因為正好是紅燈,由美子坐的那輛出租車也停了下來。司機問她:
“前麵的車停下來了,您也在這裏下車嗎?”
哥哥正在付錢。一雙大腳從車上下來了,接著是他那圓溜溜的胖身子。他正在往公園入口處看,和明並沒有發現由美子。
“嗯,到下一個拐彎處吧,把車停在那裏。”
綠燈亮了。和明下車之後變成空車的那輛出租車和由美子坐的這輛出租車一起發動了。由美子轉過身去從後麵的車窗觀察哥哥,他進了公園。
“師傅,請停車!”
出租車猛地停了下來,由美子急忙付了車錢。
“師傅,請問這是什麽地方?”
司機有點驚訝,他看了看窗外好像是在確認這是什麽地方。他一邊找零錢一邊看著由美子的臉。然後回答說:
“大川公園。”
由美子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手裏的一枚硬幣也掉到了地上。
“您的錢掉了!”
她沒有理會司機的話,就向公園門口跑去。可是,她已經看不見和明了。
“請提供線索。”
由美子一走進公園大門,就看到一塊很大的廣告牌。用的是白底黑字,重點強調的幾個字是用紅筆寫的。這是書法不錯的人寫的,漢字的撇寫得非常有力度。
“今年9月12日,在本公園的垃圾箱裏發現了一隻被人砍斷的女性的右手,同時還找到了自六月以來就下落不明的某OL的手包,目前該案仍在偵查之中。墨東警察署正在搜集目擊者關於本公園裏可疑人物或車輛的線索。為了盡快破案,請大家多多給予合作。”
這塊廣告牌的最後還寫有墨東警察署搜查本部的電話,可能是被雨水浸透的緣故吧,都已經模糊了。上麵雖然寫著盡快破案,可從9月12日算起,這已經是一個月前的事情了。
由美子不再看這塊廣告牌了,而是把頭轉向了公園裏麵。看紅葉還有點早,被夏天的陽光照得有點發黃的綠樹叢也缺少生機。盡管如此,在東京,還是很難找到一個如此綠色的地方。
公園裏的人比在外麵想象的要多。有的坐在長椅上,有的在人行道上散步,有的牽著狗,還有的推著自行車。
公園裏的散步道縱橫交錯,正因為這樣,這次,由美子完全看不到和明了。由美子想,如果好找的話也許還能找到他,所以她就到處找,結果還是沒有找到他。和在車站或站台上情況不一樣,她對和明在這個公園的去處沒有一點線索,所以也沒有辦法。
由美子覺得比較累了,她在旁邊的長椅上坐了下來。她把手包放在旁邊,用手攏了攏頭發,然後閉上了眼睛。
(這裏是大川公園嗎……)
這是這起案件開始的地方,就是在這個公園的一個垃圾箱裏發現了那隻被人砍斷的女孩的右手。
(哥哥……)
和明到這裏來幹什麽呢?他不是那種愛起哄的人,不會到現場來看看的,他不是這種人。由美子還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情,想起了和明聽到發現古川鞠子屍體的消息時那蒼白的臉。
和明一定是有什麽目的才到這裏來的,這裏有他想看的東西,有他想確認的東西。
(也許……)
哥哥是不是知道這起案件的什麽情況呢?他不會和這起案件有什麽關係吧?
(怎麽會?不可能有這種事的!)
就在她低著頭的時候,她聽到一位阿姨在叫她:
“喂,你,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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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美子抬起了頭。眼前站著一位買完東西回家的阿姨,她正著急地東張西望。她身體的一半對著由美子坐的那條長椅右邊通往散步道和樹叢方向。
“你,你的包被人偷了!被人偷走了!”
由美子往旁邊一看,放在那裏的手包不見了。這是在自己發呆的時候被人偷走了。
“是、是那個孩子——”
這位阿姨用手指了指右邊的散步道,那裏有一位女孩,正轉過身來小心翼翼地看著這邊。看到由美子在盯著她,她飛快地跑了起來。沒錯,她右手上挎著的正是由美子的手包。
“等一下!”
由美子跑起來了。好在她穿了一雙漂亮的運動鞋,不一會兒就追上了那個要逃走的女孩。這個女孩的樣子很奇怪,雖然她想拚命地逃走,可不知為什麽,她的腳底像是沒根似地搖搖晃晃。
“等、等一下!你這個小偷!”
由美子大聲喊著,抓住了那個女孩的右胳膊。就在抓住的那一瞬間,她覺得這個女孩的胳膊又細又瘦。
被由美子抓住以後,那個女孩向後一掙,咕咚一下摔倒在地上。因為太用力了,由美子也向前摔了出去,和那個女孩一起摔到了地上。那個女孩被由美子壓在身子下,幾乎就是橫躺在地上。
“……你要幹什麽?”
因為羞愧和氣憤,由美子忘記了膝蓋的疼痛,她一下子站了起來。那位女孩也半坐著,可她的臉灰灰的,比較髒,但這不是因為剛才摔在地上被土弄髒的。
而且,這個女孩很臭,身上穿的衣服也很髒。她身穿一件長袖襯衣和一條牛仔褲,運動鞋的鞋跟處還壞了一個大洞。
這個女孩很瘦,襯衣的邊也已經從牛仔褲裏露了出來,能看見她的肚子。她也沒有穿襪子,清清楚楚地露著腳脖子。
“你——”
還沒有吃飯吧?正當由美子想這麽問的時候,那個女孩小聲地哭了起來。
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遇到這樣一個髒髒的、又哭個不停的女孩,由美子有點不知所措了。
(想哭的應該是我……)
盡管這樣,我也不能把這個女孩丟下不管,因為我也是個不比哥哥差一點的善良的人,我們到底還是兄妹。雖然她在生自己的氣,但由美子就是這樣想的。
“你、叫什麽名字?“
由美子問她。由美子好不容易才把爬在地上哭個不停的女孩扶到長椅上坐了下來。
“你家就住在附近嗎?”
對於一位至少兩三天沒有吃飯、洗澡、也沒有換衣服的女孩而言,提這種問題是沒有用的。突然,這個女孩向由美子展開了猛烈的攻擊。
“笨蛋!我怎麽可能就住在附近!”女孩罵道。雖然她在自暴自棄地哭個不停,但說起話來卻相當尖刻。
由美子呆住了,她不知道該說什麽。怎麽了?這個女孩。
“怎麽會這樣?我好心好意的。”
由美子說,她很生氣這個女孩如此攻擊自己。
“有人和你熱情說話時,你不應該說別人是笨蛋吧?”
那個女孩也不示弱,因為有淚痕,臉上閃著光,她尖聲叫著:“我想說誰是笨蛋就說誰是笨蛋!”
可這個女孩並不想看著由美子,她低下頭,看著腳底下,好像很不好意思,又好像是害怕。罵別人是笨蛋,也許同時也是在罵她自己。因此她才不看由美子。
發現這個情況之後,由美子的情緒稍微緩和了一下。不管怎麽說,這個女孩也要比自己小十歲左右,她還是個孩子,而且現在看上去非常脆弱,非常為難。
由美子微微一笑:“請你記住,我至少還不是個笨蛋,你並不可愛。”
女孩用手擦了把臉,依然沒有看由美子,可仍固執地說:“你為什麽不是,因為從來沒有人這麽叫過你。”
聽到這話,由美子不由得笑出聲來。也許是驚訝吧,那個女孩也轉過身來看著由美子。
“我沒想這麽說你的,本打算和你很客氣地說話的。”
由美子一邊笑一邊解釋。那個女孩沒有說話,兩個人之間的緊張氣氛有所緩和。
“可我從小學習不太好,經常把尊稱搞混,有時用在自己身上的時候也會搞錯。”
那個女孩似乎覺得必須要罵自己是笨蛋。她說話已經不帶刺了。
“喂,你叫什麽名字?能告訴我嗎?這樣一來,我就不用叫‘你’了。”
問完這句話,由美子又趕緊補充說:
“我叫高井由美子,在問別人姓名的時候,應該先報上自己的名字。順便再說一句,我今年二十六歲。”
女孩沒有抬頭,隻是翻著白眼看著由美子。雖然這種眼神充滿了自卑和厭惡,但這女孩卻顯得非常老練,就好像生來就有人教她眼光也可以用來偷別人的東西似的。
由美子忽然想起了高中時候的一位同學。這位同學因品行不端,二年級時就被學校開除了,後來就沒再上學。和這個女孩一樣,她也經常會用那種“小偷”的眼光看人。而且用這種眼光看來,會認為所有的人長得都一樣,它已經超越了美醜,超越了年齡。
“你不想說出你的名字?”
“不想說。“女孩趕緊回答。
“嗯,要不叫你山田花子吧。”
“我不喜歡這個名字。”
“你太過分了吧,要不,你自己想一個喜歡的假名字吧。”
女孩又看了看由美子。由美子也看著她,想看看她的眼睛裏到底有什麽東西。但是,就像是一個小偷發現攝像鏡頭而停止偷竊一樣,這個女孩發現由美子的眼光後,馬上就變得麵無表情,目光也變得遮遮掩掩,似乎在說我沒有做任何事情。
“你、還沒吃飯吧?”由美子說,“我沒有義務幫助你,所以你應該趕快起來回家去。可這樣做的話,我可能會受到良心的譴責。因此,我想借給你一點錢,讓你去吃頓飯,再買幾件換洗的衣服,怎麽樣?”
女孩表情僵硬地看著下麵,她在咬牙硬挺著,看上去像一幅畫,她長得很不錯。放在腿上的兩隻手來回地搓著褲子上的布。很明顯,她有點緊張,而且這是一種希望的緊張。這個姑娘想要錢,她正在尋求幫助。
“我可不是一個有錢人,因此不可能送給你很多錢。現在我錢包裏所有的零錢加起來總共有兩萬日元,我可以借給你一半。”
女孩突然抬起頭,用改正錯誤的語氣問:“借給我?不是送給我?”
“我不喜歡把錢送給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我想你也不會喜歡這種事情的。”由美子幹脆地說,“所以我特地用了一個借字,可實際上就是送給你。因為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誰,不可能要求你還錢的,是不是?”
女孩使勁兒地點著頭:“是的,所以我才覺得很奇怪啊。如果開始就知道對方還不了的話,為什麽還要說借呢?如果要換個詞的話,就不會那麽假了。所以我說大人都不可靠。”
“你說不可靠可能就是不可靠吧,可是,有時候,這種曖昧委婉的做法也能把事情做得很好,這就是社會。”
不知為什麽,我總覺得自己像是這個女孩的老師。
“如果說,把錢送給我,你是不是不喜歡?”
“我無所謂,本來就是送嘛。可你真的是個笨蛋。”
她挑釁似地笑著看著由美子。
“忘了吧?我想偷你的包,這樣,你還要給我錢?”
由美子非常認真地回答說:“所以你才會感動,然後告訴我你的真名叫山田花子或者說說你離家出走的情況,這樣一來,電視劇是不是就開始了?”
讓人意外的是,女孩居然放聲大笑起來。由美子所說的話是想笑話她的,沒想到她卻如此大笑。
女孩一點也不高興。她那歇斯底裏的笑聲引得在公園裏散步的人們都停下腳步回頭看著這邊。女孩的笑聲還不是那種惹得別人大笑的笑聲,所以人們停下來之後又會很快地往前走。
由美子突然又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是一位在廟會上賣玩具的大叔。他在路邊鋪上涼席,上麵擺滿了玩具,有一按開關就能發出響聲的猴子,還有耳朵邊動邊轉的兔子。孩子們都非常喜歡這位大叔,可有時候這位大叔也會把讓人看的玩具猴弄壞了,想讓它停住都停不下來。雖然開關已經關上了,可猴子還在不停地響著。牙齒和眼睛都被卸下來了,可它還能發出嘈雜的聲音。這隻玩具猴鑽過使勁擰著開關的大叔的手指,或從還想抓住它的大叔的手中擠過去,仍然響個不停。盡管這樣,隻有那張人工做成的臉還是笑眯眯的。孩子們開始的時候都在大笑,可漸漸地都安靜下來了,並慢慢地往後退。由美子也是其中的一個。年幼的由美子曾經看到大叔終於抓住了玩具猴,並把它背上的電池盒的蓋子打開,取出裏麵的幹電池。可她認為,即使這樣,玩具猴也不會停止轉動,因為它發瘋了。瘋狂的時候,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的。
這個女孩眼睛放著光,仍在不停地笑著。很明顯,這種笑聲讓由美子很不愉快。在她的身旁,由美子感覺到她變成了記憶中的那位大叔了。
再呆下去也沒有用了。她打開手包,拿出了錢包。她抽出一張幹淨的一萬日元的紙幣,放到了女孩的腿上。
“這些錢送給你,再見。”
由美子看都沒看女孩一眼就站起身來走了。背後的笑聲一下子停住了。
“我叫通口惠。”
後麵傳來女孩的聲音。讓人想不到的是,她的聲音很小。
由美子的兩條腿不聽話地停下來了,然後又慢慢地回過頭去。
女孩還坐在長椅上,腿上放著那一萬日元。她沒有笑,臉上的淚痕變成了一條條黑印。
“我爸爸是個殺人犯。”
這位自稱叫通口惠的女孩有氣無力地說。這既不是告白也不是辯解,而是一種義務,像是在讀設定舞台的說明書。
“他殺了三個人,其中一個還是個孩子,現在他正在接受審判,他肯定會被判死刑的,我就是有著這樣一位父親的女孩。”
由美子脫口而出,這句話她早就想說了:“你把這件事告訴我以後準備怎麽做?”
通口惠搖了搖頭:“什麽也不做,我隻是想讓你知道我就是因為這件事才去偷東西的,作為你給我一萬日元的感謝。”
“這可不是感謝,而是你的借口,你想說,我之所以這麽壞、態度如此惡劣是有原因的。”
通口惠忽然笑了:“是這樣的。”她第一次點了點頭。
由美子又往後退了幾步,站在通口惠的旁邊。就和剛才一樣,她穿著髒衣服的身上散發出一股臭味。
“你是因為父親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才離家出走的?”
“不是的,我才不是那種脆弱的女孩。”
“那是為什麽?”
“爸爸太可憐了,而我卻什麽也做不了。爸爸之所以做出那樣的事情,也是為了我們這個家,這決不是他想做的事情,他也是被逼無奈,爸爸也是受害者。我想讓大家都明白這一點。”
“爸爸”這個詞是發自通口惠內心的稱呼,剛才的樣子都是裝出來的。她應該是個從小生活環境不錯的女孩,恐怕從小到大沒有什麽不自由的地方。由美子有這種感覺。
“被爸爸殺死的那個人——他的孩子就住在這個公園的附近。”
“孩子?”
“是的,也不能說小吧,和我差不多大,他是一名高中生。”
“這麽說,你是來見這位高中生的?”
“是的,我想讓他去見見我爸爸。如果他能直接和爸爸談話,他就會明白爸爸的心情,知道爸爸做這樣的事情也是迫不得已,明白爸爸是多麽後悔,這樣,他就一定會原諒爸爸的,法院的審判也會對爸爸有利的。可他總是在逃避……他的家裏人也不告訴我他的住處。更可恨的是,這家夥居然找到了我爸爸的律師,讓我不要再去找他。律師把我訓了一頓,爸爸也這麽說,我很生氣,所以就離家出走了。”
由美子啞口無言,她又重新看了看通口惠。這個女孩決不是那種笨女孩,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所做的解釋是多麽的自私和以自我為中心,多麽具有破壞力。這種骨子裏的壞到底是從哪裏來的呢?
“在見到那家夥之前我是不會回家的,可是沒有錢,還是很難受的。”還沒等由美子反應過來,通口惠苦笑著繼續往下說。
“我偷東西,也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我還在這裏過過夜,肚子餓,身上很癢。”
“別這樣了,趕快回你媽媽那裏吧。”
由美子終於想起了這句話。她還想往後退幾步。
“那個高中生,就是被害人的兒子,無論等多少年,他也不會去見你的父親,所以,你最好還是回去吧。”
通口惠抬起頭,表情很嚴肅,她向由美子逼近了一步:
“為什麽?為什麽?這是不是太不公平了?”由美子不由得後退了一步。“不公平?”
“是的,我爸爸又不是自己願意去當強盜的。”
這隻是你的理由——由美子話到嘴邊又忍住了。她隻是想著趕快離開這個地方,因為不明不白地來到這個公園本身就是一個錯誤。
“沒有人想知道爸爸那個時候是何等無奈,沒人理解他的心情,這是不是太過分了?不管做出什麽樣的事情,什麽也不問就要判死刑,這是不是也太過分了?”
通口惠說,她的目光很尖銳。似乎完全忘記了由美子的存在,沉浸在唯我獨尊的情緒之中。
由美子又看了看周圍。行人們正驚訝地看著這邊,然後趕快離開了。就在通口惠沉浸在自己的悲傷與激怒中的時候,由美子也想著趕快離開。我才不會管這個女孩會變成什麽樣呢?我是來跟蹤哥哥的,我應該擔心的是我哥哥。
由美子轉過身,斜著眼看了看通口惠所注視的方向——在那裏,她也許能看到對她父親橫加指責的那個社會吧——由美子確認了一下方向,就向公園門口走去。她走得很快,想趕快離開通口惠。當她繞過一個菊花已經謝了讓人覺得很寂寞的花壇,快要跑出大門的時候,也許通口惠發覺自己被人拋棄了,她大聲喊著:
“太過分了!為什麽要逃避!”
由美子沒有義務回答她這個問題,她跑出了公園。直到這時,由美子才感到很恐怖,自己什麽都不知道就被扯進去了。這是一個搶劫殺人犯的女兒!這個詞在由美子的心裏有了實實在在的感覺了。那個奇怪的女孩就是殺人犯的女兒!我可不能和她扯上關係!
通口惠大叫著在後麵追著由美子,由美子拚命地跑。直到這時,那雙運動鞋才發揮了威力,肚子空空的通口惠現在不可能追上由美子的。快了,由美子馬上就能從大門跑出去了,跑出去之後馬上就打輛出租車離開這裏——
突然,通口惠發出一聲尖叫:“殺人犯!你是殺人犯!”
由美子被嚇了一跳,她停住腳步往後看。被由美子丟在一邊的像個雕塑似的通口惠,靠在菊花的花壇邊,兩隻手撐在地上,喘著粗氣,她的臉都扭曲了,聲嘶力竭地叫著。當她發現由美子轉過頭來的時候,似乎是來了勁,用手指著由美子,大聲說著,好像是要把周圍的人都吸引過來。
“你們看啊,那個女的是個殺人犯!是個見死不救的殘忍的女人!是個冷酷的殺人犯!”
由美子呆若木雞,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好像她說的都是真的。由美子隻是張大了嘴巴。
旁邊馬上傳來一陣哄笑聲,是正走在公園對麵人行橫道上兩個女孩。她們穿著校服,還化了妝,打扮得很漂亮。在她們看來,由美子和通口惠一樣都是不正常的女人。
由美子突然意識到從旁邊走過的行人們都在好奇地打量著自己和通口惠。她想哭,太丟人了,太讓人不好意思了。我為什麽會這麽倒黴?
“你住口。”
由美子小聲說,她呆呆地站在那裏,已經沒有力氣大聲說話了。
“你不要說那些莫名其妙的話。”
也許是聽到了由美子的聲音,也許是沒有了力氣,通口惠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停止了叫喊,而是用挑釁的眼光看著由美子。這已經不再是小偷的眼光了,完全是一種搶劫的眼光。通口惠要奪走由美子心靈的平安,並且要把一種她也不太清楚的東西強加給由美子。
正在這時,就聽一個女的在叫:“通口惠?”
由美子抬起頭找說話的人。她看見一個身穿藍色毛衣和白色褲子、身材苗條的女人從花壇左邊向這裏走來。從由美子站的地方看,這個女人的頭發裏稀稀落落地有了一些白頭發,可長相看上去挺年輕的,大概還不到四十歲吧。
“通口?”那個女人又叫了一遍通口惠。說話的口氣既不親切,也不像是幫忙的人。可不管從哪個方麵看,她的表情和押解罪犯的警察比起來,更像是一個前來迎接病人的急救隊員。
通口惠也抬起頭看了看叫她的那個女人。可一看到她,通口惠一下子又變得凶巴巴的了。
“你來幹什麽!”
對通口惠有點歇斯底裏的問話,這個女人沒有回答,她看著由美子。她似乎在問由美子剛才和通口惠在一起的情況以及通口惠所引起的這場混亂。
“你認識她嗎?”這個女人問。由美子急忙使勁地搖了搖頭。
“這個……”這個女人轉過頭看著通口惠。通口惠的表情像個傻瓜,然後用鼻子哼了一聲把頭扭向了一邊。
“附近的人都知道你在這個公園裏胡鬧。”穿藍毛衣的女人說。雖然說話的口氣不是太溫柔,可她說得非常慢,似乎是要爭取說得平靜一點。
“我不想讓你給素不相識的人找麻煩,所以才過來看看,結果還是來晚了。”
她抱歉地看了看由美子,然後又看著通口惠。這個女人接著往下說:
“本來,你要做什麽和我也沒有關係,可事情已經這樣了,我也管不了你了,是不是?真是麻煩。”
通口惠咬牙切齒地回敬她:
“你是不是不應該把真一藏起來?真一的逃避才不好!”
穿藍毛衣的女人的臉上又出現了剛剛消失的憤怒。
“真一是我的兒子,不是讓你直呼其名的。”
“像那種廢物,應該讓更多的人直呼其名。”
那位穿藍毛衣的女人幹脆地反擊著她:“真正的廢物應該是你的父親,做了那麽殘忍的事情,為了逃避罪責,居然指使你做這樣的事情。”
通口惠跳了起來,然後毫不客氣地攻擊著那個女人:
“爸爸沒有指使我!爸爸不是廢物!你要向我道歉!向我爸爸道歉!”
可是,這個劇烈的動作讓通口惠的身體承受力達到了極限。通口惠伸出手想抓住那位穿藍毛衣的女人的胸部,可對方躲過去了,她的手在空中劃了個圈,然後就搖搖晃晃在倒在了那個女人的懷中。她那不幹淨的灰灰的臉眼看著變得像紙一樣白。
通口惠不省人事了。那位穿著藍毛衣的女人就像抱著一個大大的垃圾袋似地抱著皮包骨頭的通口惠。她說:
“對不起,她太淘氣了,我會請警察處理這件事的,請你不用擔心。你請回吧。”
可由美子也是個善良的人,她不假思索地說:
“可你一個人搬不動這個姑娘吧?”
“不要緊,我想想辦法吧。”
看不出她有什麽好辦法。這位穿藍毛衣的女人個子是很高,可太瘦了,而且她的臉色也不好,像是剛剛得過一場病。
由美子歎了口氣說:“我來幫你吧,你要把她弄到哪裏去?”
那位身穿藍毛衣的女人叫石井良江。
由美子幫她把不省人事的通口惠搬到了從大川公園步行十分鍾的石井家,通口惠雖然很瘦,也不重,可石井良江還是很吃力,大半的路途,都是由美子背著通口惠的。
石井家是一棟建了有四五年的漂亮的兩層小樓。打開大門,把通口惠弄進去的時候,石井良江難受得什麽也說不出來。由美子問她讓通口惠躺在哪裏,她先說是“客廳”,說完又急忙換成“二樓吧……”,可又驚慌失措地說“上二樓太費事……”好像很難做出決定。由美子能感覺出來,讓通口惠進入這個家——讓通口惠踏進這個家的門檻,事實上,石井良江根本不喜歡這樣做,也想盡量不這樣做,好像這是罪孽深重的一件事。
最後,石井良江決定讓通口惠躺在客廳旁邊一間像預備室的小房間裏。地板上鋪著線毯,頭下麵墊了一個靠墊,身上蓋著床單。通口惠那蒼白的臉色在這個過程中也變成原來的灰色了。她的呼吸也很平穩,與其說她不省人事,倒不如說是在熟睡。
這些工作幹完之後,良江客氣地向由美子表示感謝。然後,由美子也把在大川公園發生的事情告訴了她。良江點點頭,又把以前的事情告訴了由美子。直到這時,高井由美子才第一次明白了原來石井家和通口惠、還有那位被通口惠直呼其名的叫塚田真一的少年之間發生的故事。
“原來是這樣的……我終於明白了。”
麵對通口惠的瘋狂要求,石井夫婦擔心養子的處境並給予保護也是理所當然的。通口惠沒有權力要求塚田真一做任何一件事情。
“也就是最近,我和我丈夫才和真一聯係上了,最初,那孩子什麽也沒說就離開家了。”
可能是太累了,石井良江耷拉著兩個肩膀,低著頭坐在客廳的桌子旁邊。
“當時,那個孩子還沒有把通口惠逼他的事情告訴我們……他什麽也沒說就離家出走了。”
“難道就不能強行要求通口惠不再做那樣的事情嗎?”
良江閉上眼睛搖了搖頭:“我們多次找過對方的律師,律師也說過她好幾回了,可是那個姑娘對任何人的話都聽不進去。”
“啊,是這樣啊……因此她離開家了,省得有人再勸阻她,這樣她就可以跟蹤真一君了。”
“她已經墮落成了一個流浪者。”良江說。
“不好意思,在今天以前,我真的不知道佐和市發生過一家三口被殺事件。”由美子說,“因為我不太看報紙。”
石井良江第一次微微一笑:“每次見到不知道這起案件的人,我們都會覺得很輕鬆。”
來杯咖啡吧。良江站了起來。由美子雖然不要,但良江還是麻利地走進了廚房,開始準備起來。由美子想,她還不想讓我回去。
“你該怎麽辦呢?”
“什麽怎麽辦?”
“通口惠不能就這樣躺在這裏吧?這樣做沒有道理的。要叫警察嗎?或者是和她的家人或律師聯係一下吧?必須要把這裏發生了什麽事以及事情的過程告訴對方,我可以幫你的,我可以作證。如果隻有通口和石井兩個人,因為都是當事人,而且還不知道通口惠會說些什麽,有個證人不是更好嗎?”
石井良江把水壺放到了煤氣上。這是一個收拾得很幹淨、既豪華又現代的對麵式廚房。石井看著那藍色的火苗,斷斷續續地說:“我考慮再三,還是找警察吧。”
“警察也許能搞清楚,打報警電話嗎?”
“不用,我給一位比較了解事情經過的警察打電話。”
良江邊擦手邊從廚房裏走了出來。
“真一——真一和大川公園事件還有點關係——噢,不,說有關係是不是有點太嚴重了。”
由美子點點頭。“我知道,要說大川公園案件,通過新聞我還了解一些。第一位目擊者、那位高中生就是真一君嗎?”
“是的……可他畢竟隻是個孩子,我們不希望他再遇到這種倒黴事。”良江使勁眨了眨眼睛。由美子想,她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眼淚。
“在那起案件的搜查本部裏有一位刑警也知道發生在佐和市的案件,他非常擔心真一的情況。這位刑警給我留過一張名片,我給他打個電話吧。”
可是不巧的是,名片上的那位刑警不在搜查本部,最後電話被轉到了少年課,結果他們讓附近派出所的警察來家裏了解詳細情況。
不到五分鍾的時間,警察就來了。從客廳的窗戶往外看,石井家門前停著一輛自行車。由美子有點生氣了,騎自行車來,怎麽能把通口惠帶走呢?機關裏辦事都是這樣的。
這位警察五十歲左右,看上去很有經驗。他在按程序和石井良江談話的過程中,還不時地看看由美子。由美子不太高興,她主動地說明了自己的態度,而且還很爽快地回答了問題。
可是,隻有一個問題她比較難回答:
“那麽高井,你到大川公園來幹什麽?你還特地坐車從練馬趕過來。”
由美子被問住了。我是跟蹤哥哥才走到大川公園的——如果這樣說的話,也許會讓哥哥招致莫名其妙的懷疑。不,別說其他人,就是由美子自己都對哥哥為什麽要來大川公園和來公園做什麽表示懷疑。
看到她吞吞吐吐的樣子,那位警察用挖苦的語氣說:“你也是一個愛看熱鬧的人嗎?”
聽到這句話,石井良江也看著由美子。也許是心理作用吧,由美子總覺得她的眼光裏好像有刺。
“經常會有這樣的人。”
還沒等由美子回答,那位警察又接著說。
“不管怎麽說,這也是一起引起轟動的重大案件,很多人想到現場看看,特別是一些年輕的女孩子,夫人。”
最後一句話是說給石井良江聽的。良江看了看由美子,漫不經心地說:“是嗎?”
“我……我和她們不一樣,我可不是來看熱鬧的。”
由美子小聲說。
“我和朋友約好了一起去銀座買東西,可最後沒去成。我很生氣……於是坐上了山手線,雖然是一個人,但我一定要坐一坐以前沒有坐過的火車,在沒有去過的車站下車。在兩國車站下車後去看了國技館,然後一直不停地走,看到了這個公園,我想進去在長椅上休息一下。就是這樣的。”
“什麽?被他拒絕了?”那位警察又在挖苦她。不知為什麽,這個人好像瞧不起由美子。
“我們該怎麽做呢?”
石井良江又把話題扯了回來。
“我可不能讓通口惠呆在我家裏,雖然我這樣做了,但我不是很願意的,隻是剛才的情況我沒有辦法……是不是隻有警察才能保護這個孩子?”
那位巡警板起了臉。
“可雖然說是保護,可她又不是醉漢,我也不能把她關進來吧。”
“可她是離家出走的孩子,我不是把情況都說了嘛!請你趕快聯係她的家人,把她送回家去。”
“可是夫人,作為一名警察,我不能隻聽你單方麵的說法,這些話總有點不太可信。與其讓警察出麵,還不如夫人你盡早給她的父母打電話,讓他們來把她帶回去,這樣不是更穩妥一些。”
石井良江有點怒形於色了:“我不希望穩妥地解決!”
巡警驚訝地眨著眼睛。良江的聲音發抖,一口氣把話說完了:
“穩妥?這是誰想出來的?為了這個孩子和她那不負責任自私的母親,讓真一產生痛苦的想法嗎——我死也不會給她的母親打電話的!”
“夫人,夫人。”巡警馬上站了起來,他又回到了讓外行都難以理解的態度。“不要那麽激動,對方是未成年人,還是個孩子。”
石井良江並沒有被他的話駁倒,隻是因為她的反應遲鈍而不知說什麽才好,她閉上了嘴巴喘著粗氣。
由美子不高興了。石井良江的憤怒與悲哀,在巡警所代表的“社會”麵前,不應該隻是用“不要那麽激動”來說服的。可現實就是這樣的,沒有辦法。
這種憤怒讓由美子采取了行動。她抬起頭,從正麵盯著巡警,然後斬釘截鐵地說:“這樣的話,我把這個孩子送回家,或者送到她父親律師那裏,我把她帶走!”
巡警並沒有被她的氣勢所壓倒:“你雖然很有勇氣,可是——”
“我叫高井由美子!”
“高井,由美子,我不知道你是哪裏的什麽人,不可能把這件事交給你,你不是當事人。”
“在偷竊問題上我是當事人。”由美子堅持說,“那是典型的偷竊未遂案吧?是我把她逮了個正著。為了不讓她再幹這樣的事情,我把她送到她的監護人那裏去,這也沒有什麽可奇怪的吧?如果警察不願做的話。”
“警察也不是什麽都不做的。”巡警大聲說,完全是一種硬要叫人感恩的口氣,“如果你想把偷竊的事當成一起案件的話,當然可以。隻是這樣做了以後,你會很麻煩。你不能回家去,還要讓父母擔心。到底是不是真的偷竊?要去公園找證人,還要做調查筆錄。為了你著想,我勸你還是不要報案吧。因為首先那孩子說的是真是假都還沒有搞清楚。”
“你是說我在撒謊?”
“有這種可能。”
“我為什麽要撒謊——”
就在由美子在放聲大罵的時候,她聽到背後有人在說話:“好了,我自己一個人回家好了。”石井良江、由美子和巡警都吃驚地回過頭去。臉色仍是灰灰的通口惠一隻手扶著門,靠著它站在那裏。
“我還不想讓這家人照顧我呢,我馬上就走。”
可能是太意外了,石井良江站了起來:“這個家怎麽了!”
“因為是這個家我才說這個家的,怎麽了?阿姨,你口口聲聲說真一、真一的,其實他也不是你的親生兒子。你完全是一個外人?你不過是收養了他嗎?你有什麽權力指責我爸爸?和塚田家絲毫沒有關係的你,根本就沒有這個權力。“
石井良江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由美子好像也聽到了她身體裏的血液流動的聲音。
“你——說我——沒有指責的權力?”
“是的,你就是一個外人。你把真一領回來,是不是為了他要繼承的那筆保險金啊?我媽媽這麽說的。”
良江從由美子的身邊跑過去,閃電般地來到通口惠的身邊。她抬起右手,使盡渾身的力氣向通口惠的臉上打去。
“——你給我滾!”良江說。她那壓低了的聲音,就像在她身體的最底層、支撐其人格的堅硬的岩石下所流動的岩漿一樣,被不可抑製的憤怒點燃了。
可這也是到了極限。良江的身體在不停地搖晃,臉色越發蒼白了,她精疲力竭地坐到了地上。過於激動的情緒和疲勞感交織在一起,她的身體似乎已經承受不了了。
由美子急忙跑過去,把良江抱到了旁邊的椅子上。
“你不要緊吧?”
“對、對不起,我——”
良江把手撐在椅子上,想要站起來,可她是一點力也用不上了。由美子彎下腰蹲在她麵前:
“好了,你在這裏好好休息,我一定把她送回家,看到她的父母,我會把事情和他們講清楚的。”
“你——”還沒等那位巡警說話,由美子就用右手把他推開站了起來。
“巡警先生你請回吧,你還不相信石井夫人的話嗎?你以為我真的想管這件事嗎?可事到如今,我也不在乎了!”有人在嘿嘿地笑。原來是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退到門口的通口惠在笑,她的表情非常有意思。由美子有點生氣了,她的臉在發燙。
也許是發現了吧,通口惠跑了出去,她在向大門口跑去。
“好了,我去吧。”
說完,由美子伸出手,抓過石井良江的右手,使勁地握了一下,然後轉身向通口惠追去。她剛剛跑出家門,不一會兒,由美子就追上她了。
“你家在哪裏?”
通口惠慢吞吞地走著,步履蹣跚。她仍然沒有吃飯,而且也很疲憊,所以當然會這樣。
“不管你坐火車,還是坐出租車,是不是都需要錢?我和你一起回家,可是你要告訴我你的家在哪裏。”
前麵是一條汽車來來往往的馬路。通口惠背對著由美子扔出一句話:
“往那邊走,笨蛋。”
“是的,我是個笨蛋,因為我不知道為什麽要送你回家。”
通口惠又說了一句:“醜女人。”
由美子的血直往頭上湧,可她還是笑了:“醜女人,你還知道古文啊?可醜女人是你,你早晚會變成醜女人的,不是嗎?就算你回家了,是不是還要到處去找塚田真一?這是不是需要錢啊,可你偷竊的本領又實在太拙劣了,因此你會出賣你自己的身體,一定會這樣的。你會去澀穀或池袋,等那些大叔去找你,賣身是很簡單的。這樣的女人才叫醜女人,叫賣淫女。”
通口惠停下了腳步,但沒有回頭。
“你是不是寧願賣淫也要為你爸爸堅持啊?雖然不好,可是你隨便。但是,隻有今天,不管怎麽樣我也要把你送回家去。因為如果我這樣把你放了的話,我不知道你接下來會做什麽。如果還去偷東西的話,那個時候,也許你偷的不是像我這樣跑得快的年輕女人,而是一位老人,或者是一個孩子,也許你還會讓他們受傷的。我一想到這些,就會睡不著覺的。因此,不管你怎麽哭鬧,怎麽胡鬧,我也要抓住你的脖子把你送回家。你說,你們家住哪裏?”
由美子大步流星走到通口惠身旁,抓住她的肩膀讓她把頭轉了過來,然後馬上拽住了她的衣領子。雖然由美子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情,可她在那一瞬間覺得自己做得很不錯。
通口惠哭了。由美子把她的衣領子擰了過來,在近處看著她的臉。她的身上還是很臭。可能是她哭的緣故吧,她比剛才還要臭。
“你真臭。”由美子說。
兩個人在大川公園前坐上了一輛出租車。通口惠剛坐到後麵的座位上,司機在開車之前,把車窗打開了。
通口惠說她現在住在江戶區一之江的一套出租公寓裏,房租和生活費都是由母親的娘家幫著出的。
“你沒有其他兄弟姐妹嗎?”
對由美子的問題,通口惠回答得很快:
“沒有,我是獨生女。”
“那現在就是你和母親一起生活了?我說這些話可能也是多餘的,你今天做的這些事,你母親一定會擔心的。”
通口惠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她一字一句地說:“不管怎麽說,我媽媽就是一個病人,什麽也幹不了。”
“她最近才這樣的嗎?還是你父親出事之後一直就是這樣的?”
“一直就是這樣,她光是哭,也不吃飯,她還在精神病的診所裏住過一段時間。因此,現在她根本做不了家務和做飯,家裏也像豬窩似的。”
由美子無意中看了一下車視鏡,她看到司機皺著眉頭。可能是太臭了吧。在他埋怨之前還是先想想辦法吧。於是,由美子說:“對不起,這個孩子病了,不能洗澡。”司機什麽也沒說,可車開得卻猛了點。由美子從包裏拿出一盒手紙遞給了通口惠。
“你把鼻涕擦擦,然後把窗戶打開。”
就像剛才的那些諷刺都是撒謊一樣,通口惠按由美子說的那樣做了。支撐著她對別人虛張聲勢的那種力量也消失殆盡了。由美子想,因為痛哭了一場,心理壓力也都沒有了吧。
“我還是個女孩樣。”
通口惠說,她把紙卷成一團拿在手中。
“爸爸是保潔公司的董事長,公司和旅館及其他公司都簽有合同,在千葉縣也是屈指可數的大公司,我們家很有錢,我上的那所高中,在私立學校中也是相當不錯的。”由美子笑了,這不是諷刺或欺負的笑,而是她真的覺得太奇怪了。
“你雖然是個女孩,卻知道醜女人這樣的詞,我可不敢輕視當今的女孩。”
通口惠沒有笑。如果說認真,到現在為止,這會兒也許是最認真的了。在這之前,她隻是興奮。
“因為是好學校,所以爸爸出事之後,我馬上就退學了。”
“是學校讓你退學的嗎?”
通口惠搖搖頭。這個動作就像個十歲的女孩,非常可愛。
“我也說不清楚。因為父親犯了罪而讓他的女兒退學,這是不是侵犯人權啊?我本人又沒有做什麽壞事。所以,學校就拐彎抹角地煩我……朋友們對我也很刻薄。”
出租車的前方出現了一座很大的車站大樓和西武商場。
“我是第一次走這邊,我也不是太清楚怎麽走。”
通口惠有點不安的咕噥著,她抬起頭看著窗外。
“錦絲街……司機師傅,請往左拐。”
司機覺得她沒必要這麽命令自己,他讓車燈一閃一閃的。
“我們可以走新大橋路嗎?”他態度生硬地問。
“啊,可以。”
和司機說話的時候,通口惠的語氣變了,好像又回到了女孩時代那可愛的聲音了。
“那個西武商場裏的外商經常去我家。”通口惠指著西武商場說。
“外商?真了不起。”
“嗯,所以說我家很有錢,我們在佐和市的房子非常大,還有帶有專用廁所和浴室的客房。”
也許是有錢人,但總給人暴發戶的感覺——由美子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什麽也沒說。就讓通口惠信口開河吧。
“從公司出現危機到最後不行了,爸爸都沒有對我和媽媽說過一個字。出事的時候是十月份,可我們還計劃正月裏要去澳大利亞旅遊。那裏有可以和海豚一起遊泳的湖泊,所以我很高興去那裏玩,那裏還可以玩水上摩托。”
高井由美子也是商人的女兒,她知道在商人的家庭裏,商人情緒的好壞直接影響著家庭的氣氛。而作為公司職員的孩子,當父親被降職或薪水比以前減少三成的話,他隻會聽到母親歎息經濟緊張的聲音,他仍是在什麽也不知道的情況下繼續生活。可是,商人的孩子們卻不同。商店經營情況的好壞能體現在父母的笑容、聲音的歡快、動作的靈活等方麵,甚至還會體現在舉手投足上。他們不可能脫離這些而生活,這就是商人孩子們的宿命。
但是,通口惠剛才卻說,她的父親在事業出現危機,甚至要用搶劫殺人來獲取金錢的時候,卻還能裝得讓妻女絲毫沒有發覺。對此,由美子很難相信。同時,對父親的這種狀態和事業的危機沒有絲毫感覺,卻隻在意他所提出的海外旅行計劃的通口惠和她母親的心理狀態,由美子也難以理解。這是什麽樣的家庭?這種反應遲鈍是什麽?如果通口惠的這種遲鈍正是支撐著她對塚田真一采取這種超利己主義行動的話,那就不可能說服她停止這種無聊的行動的。至少由美子和石井良江做不到,那位派出所的巡警更是不可能。
“去澳大利亞旅遊,我真的是很高興。”
通口惠根本沒有發現由美子在想什麽,她繼續往下說。也許對她而言,回憶會更快樂一些。
“等爸爸自由了,我們一定要去的,去澳大利亞,因為家裏人都會高興的。”
由美子真想對她說——你的父親殺了三個人,其中還有一個沒有絲毫反抗能力的女孩,他不可能再有自由的了,不會,一定不會。所以,你不要再抱有幻想了,麵對現實吧——
可是,當她側過頭看著通口惠的時候,她的臉上洋溢著快樂和希望。與其說是感動,倒不如說是恐懼,由美子閉上了嘴巴。這個女孩生活在和現行法律及倫理道德根本不同的一個小世界裏。出租車還是早一點到個地方吧,到了之後就可以把這個女孩放走了,我可弄不了她。
看到由美子沒有說話,或者是認為得到了許可,通口惠說了很多。她時不時地忙著給司機指路,一邊語氣很快地往下說。內容不外乎就是通口家是多麽和睦的家庭,她爸爸是何等出色的人物和有才能的商人,部屬如何羨慕他,當地居民對他也要刮目相看等等。
通口秀幸當然不是一個人去搶劫殺人的,有兩名同夥,他們也是他所經營的保潔公司的職員。也就是說,職員幫助董事長去犯罪的。從石井良江所介紹的情況中還不清楚這兩名公司職員是自願幫他犯罪的還是在董事長的逼迫強製下犯罪的。由美子很關心這個問題,她打斷了通口惠的滔滔不絕:
“哎,你父親是個很不錯的董事長嗎?”
通口惠的臉上放著光:“那當然。”
“所以,職員們都去幫他搶劫殺人?如果董事長做了,我們也要去做?”
由美子認為通口惠一定會生氣的。她當然會生氣,因為這是一個含有諷刺意義的問題。
可是,通口惠沒有生氣。她就像被一位儀表堂堂的男議員的演說感動、跑過去想和他握手的女權主義者一樣,通口惠用一雙濕潤的眼睛看著由美子,並想抓住她的手:
“是的,我爸爸就是這麽有威望,那兩個人一點也不迷糊跟著爸爸的。事到如今,隻能說他們自己是一時頭腦發熱,而不是爸爸的不對。”
由美子一下子把通口惠的手推開了。她急忙把眼光移開了。
“哎,方向沒有錯吧?就這麽一直走嗎?”
出租車到了一個十字路口。右邊是一片灰色的已經有點破舊的住宅樓,左邊是一排小而圓的商店。
“是的,就是這邊。”通口惠好像在說著別人的事情。
“你在前麵能不能停下車?哎,借我點錢。”
她伸出右手。由美子有點發呆,沒反應過來。
“我想買點吃的,那裏不是有家便利店嗎,我肚子還餓著呢。”
確實,右邊的街道上有家便利店。
“這樣的話,我和你一起去吧,要買的東西也由我來選。”
“真是討厭,我想買我喜歡吃的東西。”
“你明白自己的處境嗎?經常說這些任性的話。”
司機把車門打開了,由美子先下了車,通口惠磨磨蹭蹭地跟在後麵。
“快點啊,要不司機會不高興的。”
不能讓她趁機逃走,我必須死死地看著她。由美子光想這些問題了。另一方麵,她認為通口惠肚子很餓,也不會做出如此極端的事情來。
“你真是羅嗦。”
可能是因為自己說話的語氣讓她不耐煩吧。就在由美子這麽想的時候,通口惠突然把她向人行道推去。她是用盡了渾身的力氣來推由美子的。因為沒有準備,由美子擰著身子倒向人行道,不巧的是,這時正好有一輛自行車過來了。她急忙躲閃,雖然沒有被撞到,可由美子的腦子裏一片空白。她連大叫一聲都做不到。
“姑娘,你沒事吧?”
那位司機打開車門跑了過來。那位騎車的人隻是回頭看了看由美子就揚長而去了。
不管這些事了——通口惠呢?通口惠跑到哪裏去了?“
“那個孩子,往哪邊跑了?“
“從前麵那個拐彎處跑走了——”
由美子順著司機指的方向跑過去了。因為剛才摔跤的緣故,她的頭還暈乎乎的。好在頭沒有被碰著,可腰被摔著了,走起路來不是太靈活。她跑到那個拐角處一看,那裏根本就沒有通口惠的影子。
由美子按住疼得不行的腰,四處看了看。可沒有用,這裏到處都是一些又圓又小的房子,還有許多胡同和岔路。
即使這裏不是通口惠現在真正的住處——她母親住的地方,可從她的口氣看對這一帶很熟悉,這一點對由美子是最不利的地方。
由美子很失望,然後又有點生氣,甚至後悔得有點想哭。
“你怎麽辦呢?”
由美子把車費給了司機。出租車一離開,她更難受了,這錢算是浪費了。
必須要告訴石井,必須要向她道歉。可是,自己卻不知道她的電話號碼,由美子又想哭了。
最後,由美子用便利店裏的電話打了查號台想查一下電話號碼。幸運的是,她的電話號碼進行了登記。她打了這個號碼,電話響了三聲才接通,是良江接的電話。
在她們談論這件事的時候,良江的聲音還是有點發顫。至少從聲音上聽,良江已經恢複了一些。良江突然向由美子表示歉意,說是因為自己讓她受了傷。
“沒關係,沒什麽大不了的。”
“讓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卷進這件事來,我真是應該道歉。”
良江的話裏帶著哭聲。
“好了,我沒有做好,對不起。”
“你不用道歉,這不是你的錯,應該是我去的。我根本不在意通口惠的事情,那種人。”
石井良江說,我很擔心你的傷勢,如果不介意的話,可不可以把你的聯係電話告訴我?由美子很禮貌地拒絕了。你真的不用擔心。良江也沒有再追問。也許是她認為由美子不再想卷進這樣的糾紛之中了。
事實上,這可能也是由美子的真實想法。
掛斷電話後,由美子向便利店的人打聽了一下道路,她一瘸一拐地向最近的車站走去。腰和小腹部都很疼,用手揉一揉就要好一些。真的,沒有碰著腦袋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坐上火車後,由美子後悔得不行。
我也許太輕率了,稍沒留神管起了別人的閑事,可那種時候也隻能那樣做,別無選擇。還有那個不負責任的巡警,虛張聲勢,然後悄悄地走了,什麽作用也沒起。
可那件事是真的嗎?佐和市的案件是真的嗎?事實上,由美子是個善良的人,她對老於世故的巡警的態度就是正確的嗎?石井良江是不是個古怪的人呢?她和通口惠之間是不是還有別的恩怨呢?是不是由由美子承擔了呢?確實是難以相信的事情。不會有這種事情的,罪犯的家人居然逼著被害家人的遺屬寫減刑申請書!
如此不人道的事情。
由美子被一種不現實感所包圍,火車不停地搖晃著,由美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夢。不管跟任何人說,沒有人會相信有這種事情的。
可腰疼卻是真的。為了這個,她也覺得後悔和羞愧。因為這樣一來,她不是想哭,而是心裏最重要的那些東西已經縮成小小的硬硬的一團了。
在練馬車站下車後,她第一次覺得輕鬆了,似乎又有了想哭的感覺了。因為這是很不正常的一種體驗,所以她暫時忘記了對哥哥行動的懷疑,全都忘了。
下了公共汽車後,她快步向長壽庵走去。就在還差一個拐彎就到自己家的時候,遠處傳來了救護車的聲音。她停下腳步,豎著耳朵仔細地聽,救護車在向這邊開來。
由美子還不知道,這個救護車的聲音將讓她不得不開始麵對一個新的噩夢。雖然通口惠逃走了,可這個噩夢是逃不掉的。
15
那一天,栗橋藥店從早上就開始停業休息。在栗橋浩美看來,以前藥店也要開業和休息,非常蕭條,可今天卻是真正的停業,因為壽美子的身體不太好。
兩天前,栗橋浩美就回到了練馬的父母家。他不是心情好才回來的,他的心裏非常煩躁。壽美子因為風濕病膝蓋和肩膀都很疼,不停地哼哼著,攪得栗橋浩美晚上也睡不好覺。
因此,當他的母親從樓梯上麵摔下來的時候,栗橋浩美正在他以前的那間位於二樓的六疊大小的房間裏睡覺。他睡得很輕,雖然已經是十月中旬了,什麽也沒蓋,但還是出了一身的汗。他在做夢。
為什麽晚上睡不好覺的人白天卻能睡得著呢?這是因為白天周圍不黑暗,不會有東西趁著黑暗來威脅他。可是每次睡覺的時候,在那個睡眠的世界裏還是有黑暗。更可怕的是,在睡眠的世界裏,每個人都絕對是孤獨一人的。所以栗橋浩美就做夢了,而且夢裏還出現了那個女孩。
當他和“豌豆”開始為他們的遊戲感到興奮的時候,栗橋浩美很高興,渾身充滿了自信,好像隻要抬頭一看,就能看透整個世界一樣。在這種時候,他會發現那個女孩好像也在欣賞“豌豆”和浩美的遊戲。女孩也很高興。她不再像以前一樣追著浩美,要他還她的身體。可是,她出現在浩美的夢中,他往右她也往右,他往左她也往左,他往前她也往前,就像他的影子一樣緊緊地跟著浩美。她在等待下一個遊戲。
女孩很滿足——終於讓她滿足了。栗橋浩美平生第一次被這種喜悅和輕鬆所包圍。可這個女孩為什麽如此喜歡這個遊戲呢?姐姐那恨自己生下來不久就被奪去生的權力、奪去姓名和奪去其存在權力的亡靈為什麽會喜歡“豌豆”和浩美的遊戲呢?
可這個遊戲實在太有意思了,絕對有意思,與其在絮絮叨叨地想這件事,還不如參加到這個遊戲中來,這要好得多。所以,他也不是太在意。可是那家夥——和明的臉總是放著光,不知為什麽,他總覺得非常奇怪。
和明來初台公寓的時候,正好是日本被像日高千秋這樣愚蠢的女孩的死而轟動的時候。栗橋浩美的重感冒剛好,他無意中往窗外一看,正看見和明仰著頭往窗戶上看。這時,浩美像是又發起了高燒。這家夥怎麽會知道初台公寓的?他雖然很驚訝,但後來一想,噢,搬家的時候他曾經來幫過忙。所以,他還記得這個地方。像他這樣愚鈍的人,對這樣的事情記得倒很清楚。
那一天,栗橋浩美馬上把頭縮了回來,和明雖然沒有看見他,可這家夥過一會兒一定會按響這間公寓的門鈴的。然後,他又想起來了。在他那一次給古川鞠子家打電話、和接電話的有馬義男說話的時候,不巧被和明看到了。
開始的時候他有點緊張,可和明好像什麽也沒有發現,還和平常一樣和他打招呼,一副遲鈍的樣子。你做了什麽。他問浩美。栗橋浩美很高興,他想回答說,你說那個被綁架並被吊死的女孩的爺爺想不想知道她的屍體在什麽地方啊?
愚鈍的家夥到什麽時候都還是很愚蠢,別說參加這個遊戲了,他連這個遊戲的存在都不知道。用不著懷疑和明,所以那個時候,他很快就把這件事忘記了。可是,仰著頭看著初台公寓的和明那認真的表情卻完全打破了浩美那個時候的輕鬆與譏笑。
從未有過的緊張,栗橋浩美在等待著。可是,和明沒有到這個房間來,門鈴也沒有響。過了一會兒,栗橋浩美再往窗外看時,和明已經不見了。
這可能是高燒的後遺症吧,也許是幻覺吧。他想。可就算是幻覺,為什麽會是和明的幻覺呢?栗橋浩美笑了笑,又把這件事忘記了。
可是,從那之後,他又看見過和明。這一次是在和明在初台的車站前從出租車裏出來的時候,浩美趕快躲到了電線杆後麵。和明邁著他那兩條短腿消失在浩美所住的公寓的方向。
栗橋浩美正要外出,去和“豌豆”約好的地方。可這裏還有和明,他會不會趁我不在家的時候去公寓的房間裏調查呢——雖然他也知道這是妄想,雖然他也知道和明沒有這種能力,可一想到這種事情,浩美就無法忍受。於是,他又急忙回到了公寓。
當然,和明並沒有來,門鈴也沒有響。栗橋浩美遲到了,被“豌豆”狠狠地訓斥了一頓。
和明,和明,和明,這個讓人討厭的高井和明。這個胖子為什麽偏要在我的身邊轉悠?
過後,他和“豌豆”通宵討論了下一步行動計劃,雖然很累,但他還是鬥誌昂揚地回到了公寓。剛回來,他的手機就響了,那是上午九點。他一按通話鍵,電話裏傳來和明的聲音:
“早上好,浩美,你起床了嗎?”
栗橋浩美的血直往頭上湧,他被激怒了。可他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和明卻愚蠢地在繼續往下說。我有件事想和你談,最近我們能不能見個麵?
“我和你沒有什麽要談的事情。”
過了一會兒,栗橋浩美這麽說。他剛剛和“豌豆”就以何種形式讓古川鞠子的屍體亮相於社會進行了熱烈的討論,剛剛度過了一個充實的晚上,為什麽還要和這種低級的人說話呢?
“我有一件事很是擔心,所以才想見見你。我想了很多,可還是覺得最好是問問你本人,希望你能告訴我。”
栗橋浩美啪地一下把手機從耳朵上拿了下來,一動不動地盯著它。他緊緊抓在手裏的是一部很靈巧的手機。從裏麵傳來和明的聲音——和明要求栗橋浩美做什麽事情的聲音。
不能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如果是你借給我的錢,我會還你的。”
如果要說還錢,多少錢也是要還的。
“不是錢的事,這個嘛……什麽時候還我都行。”
和明不安地小聲咕噥著。
“那會是什麽事,和你不一樣,我很忙的。”
因為我們還有遊戲,作為蕎麥店送外賣的你,這一輩子也沒有機會參加的遊戲。
“浩美。”和明叫他。
居然敢對我直呼其名。
“小時候,噢,中學二年級的時候,你還記得對我說過的話嗎?對了,就是我去治眼睛的時候,在書店的門口碰見你——”
這是什麽話,我一點都不記得了,胖子。
“浩美,你現在還做夢嗎?還做那種被女孩子窮追不舍的夢嗎?”
栗橋浩美又一次低頭看了看手裏的電話,它隻是一部普通的手機。可是,它卻正在說著讓人難以置信的話。
“你不是對我說過,有女孩子的幽靈附體嗎?你還記得嗎?隻有一次,你對我說的?在我說完有關恢複我的眼睛功能的訓練之後——”
和明盡可能說得快一些,可他的話說得不是太清楚。就像是一個跑得很慢的孩子,想超出自己能力去跑,這種努力是很痛苦,也是很愚蠢的。然後——
(哈哈大笑。)
栗橋浩美想著想著,他既沒有笑出聲來,臉上也沒有一絲笑意,他啪的一聲突然把電話扔在了一邊。手機掉在了鋪著地毯的地板上了。
可是電話並沒有關掉,它橫躺在地上,裏麵還傳來和明那斷斷續續的聲音:
“喂,喂,浩美?生氣了?對不起啊。可是我擔心——許多——你在那起案件中——讓你很痛苦的女孩子的幽靈——”
討厭!討厭!討厭!
栗橋浩美的耳朵被高井和明的聲音刺痛了。案件,那起案件,我很擔心。
他慢慢地從地上撿起了電話,按了一下“關”鍵,他確實想把電話關掉,電話發出撲哧一聲。
高井和明。
栗橋浩美又按了一下通話鍵,撥通了“豌豆”的電話號碼。還沒等電話響第二聲,“豌豆”就接通了。這可是從來都不會等人的男人,一個從來都是做好準備的男人。
“豌豆,我被人發現了。”栗橋浩美說。他的心在咚咚地跳個不停。
“被誰發現了?”“豌豆”問。這個隻要明確必須明確的事情的男人。
“和明,高井和明,你認識吧?你還記得他的長相嗎?就是那個叫長壽庵的蕎麥店——”
“為什麽?”“豌豆”問。
“我——被他發現了一點,不,我被他偷聽了。我想可能是這樣的吧。我沒把它當回事,所以一直就沒有說出來。”
盡量不要著急,盡量不讓對方聽出自己的緊張,浩美小心地控製住自己的聲音,把剛才發生的事情講了一遍。
“豌豆”聽完之後,沉默了一會兒,必須的幾秒鍾。然後他說:
“如果是高井和明的話,也許更好,不要緊的,浩美,這反而更有意思了。”
“有意思——”
“我們可以利用他啊,這件事交給我吧。現在你必須要做的是再給和明打個電話,你可以這樣說。剛才和明在電話裏是不是有什麽話要說?我也找到一些線索了,可這些話現在不能說,因為太危險了,事實上我現在也處在很危險的境地中。”
栗橋浩美趕緊找出紙和筆,把“豌豆”說的話全都記了下來。
“即使他想讓你說更詳細的情況,你也不能說得再多了。你不是很擅長拉攏和明嗎?”
“是的,我有這個信心。”
事實上,浩美那狼狽的心情已經恢複平靜了,說話的語氣也和以前一樣了。
“要裝得有緊迫感,在電話的最後你要說,不會有你懷疑的那種事情,自己也不會被人懷疑的。可是,現在什麽都還不能說,和明也一定要堅持住,不要對任何人講。你一定要提醒他。總之,你要和他說好,和明必須要幫助你並要協助你,你要請求他。隻有在這種時候,你要低著頭真誠地請求他。”
“我明白了,這很簡單。”
“你一定要真誠,在講明整個事情之前,你一定要等待,這樣做是要花時間的。現在最重要的是把和明那愚笨的腦子裏所想的事情全都封殺在那家夥的頭腦裏。與其威脅他或裝作不知道,這種勸說的方法一定會有效果的,一定會有很大的效果的。”
“和明打算做我們的同夥了。”栗橋浩美說,他嘿嘿地笑著,“是不是太滑稽了?”
這個奇怪的家夥,真是太可笑了。他居然還提到了女孩子的幽靈,這和這起案件會有什麽關係嗎?
“我們最近不是打算把古川鞠子的屍體公布於眾嗎?”“豌豆”說。
“十日或十一日嗎?哪一天呢?”
“我還沒有決定好,浩美,你一會兒給和明打完電話之後就把這件事放一放吧。在一段時間內,讓他感到焦慮。可是,等屍體出現之後,和明又會開始不安了。也許他會打電話來,也許想和你見麵。到那時,這場好戲就會更好看了。”
“我該怎麽做呢?”
“這樣吧,我們到山莊再談吧。不管怎麽說,我們要去那裏把古川鞠子的屍體挖出來,然後再慢慢談吧。好了,都交給我了。”
我要重新編寫劇本——
第二天,“豌豆”就完成了新的劇本。浩美又和他見了麵,聽他詳細地講解,然後一起商量並做進一步的討論。
栗橋浩美的心再一次恢複了平靜和輕鬆,而且他的心裏裝滿了新劇本對自己的刺激,它使得栗橋浩美鬥誌昂揚。
“你大病初愈,這樣的任務是不是太大了?”
“豌豆”笑著挖苦他,可浩美沒有笑。
栗橋浩美非常清楚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是何等重要。被和明抓住把柄隻能說是自己的運氣不好,是自己的失誤。“豌豆”利用了這個失誤,讓這個遊戲更加有趣,也更加驚險了。栗橋浩美一定要努力完成任務以挽回自己的名譽。
“好了,在真正的準備工作完成之前,你一定要堅持住,態度一定要謙遜。要喚起他的同情,讓他不明白最關鍵的地方。你不是想把女孩子的幽靈叫出來,這樣的話,如果你不演戲的話是不是就會感到恐懼?”
“豌豆”的這番話多多少少刺傷了栗橋浩美。
“浩美,你要讓和明封口,那個善良的和明,那個能理解浩美的和明。是不是?這件事隻能拜托你了。”
是的,這件事隻有我才能做成。
就這樣,栗橋浩美又回到了栗橋藥店,他對父母說自己過夠了一個人的生活,他想吃母親做的飯。壽美子不會做像樣的飯菜,說這樣的話雖然有點肉麻,但母親還是很高興的。
其實,他是為了接近和明才回家的。要想了解和明的情況,保持物理距離是不行的。隻有這樣,才能密切地收集情況並讓和明接近自己。
非常重要的作用,自己的心理準備也很充分。可是,和明的臉卻時隱時現,就好像是和明的話把她們引來的一樣,那個女孩子又經常出現在浩美的夢中。而且她不再像以前那樣滿足了,遊戲也沒有意思了,和明說過,女孩原來的作用就是把栗橋浩美逼到絕境,女孩瞪著一雙仇恨的眼睛看著他。
因為晚上睡不好覺,所以他白天也在睡覺,可盡管這樣,他還是在睡眠的孤獨世界裏做著夢。就在這時,壽美子從樓梯上摔了下去。
壽美子沒有發出慘叫聲,可撲通撲通的摔跤和撞擊的聲音還是挺嚇人的。栗橋浩美一下子從睡夢中驚醒,回到了現實社會。他迷迷糊糊地搖著頭。
“救救我!”外麵傳來壽美子的哭聲。
栗橋浩美跑到樓梯上。壽美子頭朝下,兩隻腳在樓梯上,仰著倒在了地上。身體就像在跳搖擺舞似地扭曲著,兩條腿也交叉在一起。
“你在幹什麽?”
栗橋浩美粗暴地說,他像個金剛力士一樣站在樓梯上。他認為,如果自己不高興的話,母親自己會爬起來的。
“救救我。”壽美子哭著說,“我的背骨斷了,頭——”
“父親做什麽了?”好像是聽到了他的聲音,父親向樓梯下麵看去。他右手拿著報紙,額頭上架著一副老花鏡。
看到壽美子的樣子,他不由得啊啊了兩聲。
“救護車!為什麽不叫救護車?”
栗橋浩美貼著樓梯慢慢地下了樓。他不想靠近母親。她的裙子卷起來了,下身穿的襯褲也毫不掩飾地露了出來,還有那難看的腳,浩美確實不太想看。
“我要死了……浩美,媽媽要死了。”
壽美子邊哭邊說。
“浩美來接媽媽了……你來接媽媽了。”
正要下樓的栗橋浩美不由得停下了腳步,低頭看著母親。壽美子胖胖的下巴衝著天花板,她每哭著說一句話,下巴都要動一動。
“浩美來了……浩美,媽媽在這裏,你在哪裏?”
“我在這裏。”
栗橋浩美一動不動地站在樓梯中間,大聲地說。可是,壽美子把那難看的腳伸向他,仍然有氣無力地哭著。
“浩美,媽媽在這裏。”
栗橋浩美也很清楚,壽美子叫的浩美不是自己,可他難以控製住自己的憤怒,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媽媽總是死抓住那個死去的嬰兒不放?為什麽又要提那個死去的嬰兒?
她故意這麽做的,她是要讓我難受,她不喜歡我。
栗橋浩美下了幾級樓梯後,用力地向倒在地上的壽美子的右腰踢去。他使盡了全身的力氣,自己都搖搖晃晃的,差一點從樓梯上摔下去。壽美子啊地大叫一聲,擰著個身子向樓梯下麵滾去,她的頭碰到了地阪上,發出咚咚的聲音。
遠處傳來救護車的聲音,越來越近了,現在能看到救護車那紅色的轉向燈了。父親在店門口哎哎地叫著。他的聲音雖然很大,可因為肚子沒有使上勁,所以他的樣子很奇怪。
“救護車來了。”
壽美子也許是不省人事了,也許是怕一動再被踢一腳吧,她就像塊破抹布似地擰著身體,一動也動不了。栗橋浩美也在大口喘著粗氣,腿上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他坐在了樓梯的中間。突然,他覺得背後有動靜,不由回頭看著樓上。
那個女孩站在那裏,從來沒有見過她這副表情。那是一副成年男人的嗤笑,我知道,我知道的事情你也知道,我知道我知道的事情你也知道,所以我們關係才會很好啊。
那個女孩的嘴巴在動,說出了一句話。
——殺人犯。
不一會兒,救護隊員就跑到了樓梯下麵,他們看到受傷的人倒在地上,而旁邊坐著的那位正抬頭看著二樓的年輕男人讓他們感到非常奇怪。
“樓上還有受傷的人嗎?”一位救護隊員問。
栗橋浩美沒有回答,救護隊員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到了他的肩膀上。
栗橋浩美在顫抖。他一邊抖一邊笑。我知道,我知道的事情你也知道,我知道我知道的事情你也知道,所以我們關係才會很好啊——
壽美子沒有死,雖然她是從樓梯上摔了下來,可隻是受了一點輕傷。確實頭也被碰了,肩膀的韌帶也被拉傷了,腰上還有個痦子,身體疼得不行,自己上不了廁所。可就是這樣,醫生還說這是不幸中的萬幸。
“雖然右邊的肋骨有條裂縫,但肋骨沒有問題,頭也沒有被碰壞,這真是萬幸啊。”
栗橋浩美告訴醫生,母親從樓梯上摔下之後就說一些誰也聽不懂的話,她的腦子裏會不會有拍片子也看不出來的問題呢?
醫生溫和地笑了,這是一個長著圓圓的臉、態度和藹的醫生:
“我們給她做了腦電圖,沒有發現異常,所以她不會有問題的。摔跤之後說一些稀奇古怪的話,可能是因為受了刺激吧。因為她還要接受許多外科的治療,我想不要緊的。你母親運氣不錯,而且她人不太胖也是萬幸,她的身體很輕。”
醫生要是能懷疑母親腦子有問題的話就能讓她一直住在醫院裏了。栗橋浩美覺得很遺憾。
大房間都住滿了人,壽美子被安排住進了雙人病房。從被抬進病房時起,她就一直邊哭邊說這裏疼那裏痛的,等那位態度和藹的護士一走,壽美子就開始罵人了。肯定有空著的更便宜的房間,住這樣的病房是要花很多錢的,怎麽能相信醫生的話呢?
同一病房的病人是個一看就知道隻能躺在床上的小個子老年婦女。她頭下枕的那個枕頭好像都要比她的人還要大。頭上戴著氧氣罩,身上到處都插著透明的管子,她在打著盹。
“你的聲音不要太大了,這樣對旁邊的病人不太好。”
栗橋浩美訓斥著壽美子。壽美子尖著嗓門叫道,我是個受了傷的人。
“你要是受了傷,就老實點。”
“我疼得受不了了。”
壽美子可憐巴巴地眨著眼睛。
“啊,這樣的情況男孩子是非常討厭的,到了這種時候,一點也指望不上,要是有個女兒就好了。”
父親剛剛去辦理住院手續了。這個醫院的窗口總是擠得滿滿的,大概沒有二三十分鍾是回不來的。栗橋浩美看著壽美子的嘴,不由得想到,如果用枕頭捂死這家夥,會花多長時間呢?就在這時,護士進來了,他趕緊又高興地笑了。
護士是個漂亮女孩。“豌豆”以前曾經說過,如果穿上白大褂,不管什麽樣的女孩都會更漂亮一些。可這位護士本身就是個美人,而且她還讓栗橋浩美想到了一個自己認識的女孩,她是誰呢?
“量血壓了。”
護士把血壓帶纏到了壽美子的右手上,在這個過程中,她一直在不停地微笑著。“我那不禮貌的兒子一直直勾勾地看著你。”壽美子說。護士猛地抬起頭看了看栗橋浩美,然後不好意思地笑了。
栗橋浩美想起來了,他知道這個護士像誰了,是八王子的那個OL,在古川鞠子之後被抓來的那個小個子女孩。她不像古川鞠子那麽堅強,隻是一個勁地哭,搞得“豌豆”很煩她。
“哎,人家護士不高興了,你快出去吧。”壽美子責備著他。護士笑著對栗橋浩美說,沒關係的。
“我母親太任性了,總是嘮嘮叨叨的,很煩人,對不起。”栗橋浩美也笑著回答她。從她的態度看,這位護士對他是有好感的。這是當然,栗橋浩美還是很有魅力的。隻有壽美子不明白也不知道這一點。
這樣做對這位護士是有效果的。栗橋浩美走出了病房。走廊的最裏頭有間吸煙室,裏麵沒有人,栗橋浩美走進去坐在椅子上,抽起了煙。
八王子的那個OL長著那麽漂亮的手指了嗎?我沒有太深的印象。她手上戴著一個可能是戀人送的鑽石戒指,她請求他們不要把它拿走。浩美溫柔地告訴她,當然不會把戒指拿走。在他想把她帶進房間的時候,“豌豆”皺著眉頭勸阻了他。“豌豆”說她可能正在生理的特殊時期。他覺得不可思議,“豌豆”怎麽會知道的?“豌豆”說,你沒有聞到她身上有一股很難聞的味道嗎?你沒有聞到嗎?你可真是感覺遲鈍啊。是的,他就是這麽遲鈍,不過也不要緊。他對那個女孩說了,這樣不用擔心懷孕了,反而更好。那個女孩好像也聽明白了。不管怎麽說,當她恢複意識後發現自己被關在山莊的時候,可能就知道自己會遇到什麽事情了,也沒有辦法吧。可是因為她太害怕了,非常緊張,做起那事來反而沒什麽意思了。
那個女孩問,你們能放我回家嗎?栗橋浩美點點頭,當然會,讓你害怕了,對不起,我知道你是個老實不錯的女孩,我們是不想把你帶到這裏來的,因為我們這樣做隻是為了懲罰那些可惡的女人。
女孩沒有說話。她還整整齊齊地穿著襯衣,裙子很長,化著淡妝。如果你們是以那些可惡的女人為目標的話,那從一開始就不應該注意到我,所以你是在撒謊。她低垂著眼光在責備著栗橋浩美。可是,她沒有說出來,沒有進行反駁。因為他太可怕了。栗橋浩美很是激動。
第二天早上,在把她帶到樓梯上之前,他還撒謊說要放她回家,可是,為了能讓我想起你,我想要一件具有紀念意義的東西,你能不能把你的戒指送給我?
我可不能因為自己的任性而讓他不高興,在他還沒有改變主意的時候,我要盡快離開這裏。那個女孩正在進行痛苦地抉擇,栗橋浩美在觀察著她那細長的眼睛。他知道她會答應的。她好不容易從戴著手銬的手上摘下了戒指交給了栗橋浩美。謝謝你。他說。十分鍾之後,當他用繩子勒住她的脖子並從樓梯上吊下去的時候,他也說了聲謝謝,非常有意思,謝謝你。
“豌豆”說,什麽時候把這枚戒指寄給她的戀人。如此有戲劇性,故事一定很激動人心——
當他抽完兩根煙走出吸煙室的時候,剛才的那位護士也正好往這邊走來。一看到他,她誇張地笑了笑。栗橋浩美也對她笑了笑。從她那輕快的腳步就可以知道她的心情不錯。
這位護士走進了吸煙室前麵的那部電梯,她長得很漂亮,站姿也不錯。從她的背部及腰部的曲線看,她一定已經有男人了。栗橋浩美想。如果把她那白嫩的手指跺下來送給他,那個男人會是什麽表情?
當栗橋浩美把住院的準備工作全都完成之後,他回到了家裏,這時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壽美子光是埋怨他,父親坐立不安很是狼狽,他突然之間變得衰老多了,背也駝了,他說,今天晚上你母親一定很害怕,我還是呆在病房裏吧。雖然栗橋浩美不知道真正害怕的人是誰,但他還是高興地同意了。我要是一個人就不怕,才不會要人陪護的。
回家的路上,浩美進了一家家庭餐館吃了點飯。吃飽之後,他覺得有點累了,打了個嗬欠。
在壽美子出院之前,藥店一直是關門停業。栗橋浩美去看了看招牌是不是放下來了,又把窗戶全都關好了。回到家裏之後,他一邊泡著熱水澡,一邊喝著啤酒。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
要是“豌豆”就好了。他邊想邊拿起了電話。電話裏傳來的是高井和明的聲音:
“是浩美嗎?啊,你回來了,聽說阿姨被救護車送進了醫院,情況怎麽樣了?”
這個街道上的人們好像總是在等待出現受傷的人、病人或死人。受傷的是誰?生病的是誰?那家夥快不行了吧?什麽時候會死啊?
“你的消息倒挺快的。”栗橋浩美說,“你聽誰說的?”
高井和明——和明好像沒有意識到栗橋浩美那挖苦的口氣。大家都不會意識到,這個街道上的所有人。
“是曙光商店的老板告訴我的,她是不是從樓梯上摔下來的?大叔一定嚇得夠嗆。”
“沒那麽嚴重,也沒有骨折,隻是肋骨上有條縫。”
“是嘛,那就好,真是幸運。”
愚蠢的和明一下子放了心。我母親受了傷,用得著你那麽擔心嗎?誰讓你操心了?
和明一定會說,你不是我小時候的好朋友嗎?
“大叔不要緊吧?”
“他今天晚上呆在病房裏。”
“是吧……”
和明閉上嘴巴,不再說話了,好像在思考什麽問題。一定是在裝模作樣,對高井和明而言,確實不應該用“思考”這個動詞的。因為他畢竟是個沒有腦子的人嘛。栗橋浩美很明白這一點。
“啊,和明,”栗橋浩美搶先說話了,“你打電話來就是為了我母親的事情嗎?”
也許是猜測中了,電話另一頭的他越發沉默了。不一會兒,他用幾乎聽不太清楚的聲音回答說:“嗯……”
是的,必須要這樣做。11日以後,雖然全社會都被古川鞠子屍體的出現而震驚了,可和明並沒有和他聯係。這一點,倒是和與“豌豆”商量的時候,自己所預測的情況不一樣。
可是,也不是不一樣,他還是猜中了。隻是和明比“豌豆”猜測的還要膽小。古川鞠子的屍體被發現之後,他一定會忍不住去追問浩美的——按“豌豆”的指示,栗橋浩美要說許多讓和明思考的話,到時候一定會全都告訴你的,那時你一定要幫我啊——盡管如此,可是如果沒有其他借口,也不好給他打電話。
不,如果對和明的評價高一點的話,這不僅說明他不膽小,而且還可以說是和明忠實於栗橋浩美的證據。再等一等,給我點時間,因為太危險了,所以我現在還不能全說。等時機一到,我一定會把所有情況全都告訴你的。和明一定會愚蠢地相信他的這些台詞的。
“最近……”和明嘟囔了一句。
“要說最近的事情,啊,不用說我也知道,你還是不要說那起恐怖的案件吧。”
栗橋浩美溫和地說,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電話可真是方便!
“我,不是我想說。”可能是受到那溫和的聲音的鼓舞吧,和明的聲音也有了點力氣。
“就在昨天,那個叫古川的女孩的屍體被人發現了?”
“嗯,發現了。”
哈,從這裏才是最關鍵的。這才是“豌豆”所說的“更精彩的好戲。”
“她真可憐,本來應該無憂無慮的——我也這麽想。可是和明,你不要擔心,在罪犯被抓到之前——已經為時不遠了——不會再出現新的受害者了,這一點,我可以保證。”
在這一刹那間,和明不知該說什麽才好。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問:“為什麽?你為什麽會這樣保證?”
“我一直在監視著罪犯。”栗橋浩美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說,“這家夥現在正熱中於和媒體玩個遊戲,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這裏,所以我覺得不太可能再出現新的受害者。而且,現在的日本女孩也都會更加小心的,那家夥不會再做這樣愚蠢的事情了。”
又是暫時的沉默。
“為—為—為什麽你會監視著罪犯呢?你已經查清他的真實身份了嗎?他是誰?”
“這個我還不能說,”這是“豌豆”教給他的台詞。“現在還不能說,我還沒有掌握確鑿的證據,也可以說是物證吧,確鑿無疑的證據。正是因為還沒有掌握鐵證,所以就算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和明你,我也不能說一些不負責任的話。”
沒錯,我也不想把你也牽連進去。他又加了一句。
“我,沒關係的!浩美你一個人太危險了!”
這是意料之中的反應。為了讓“豌豆”教給他的那些台詞發揮最大的作用,栗橋浩美說:“不,那不行。反正我就一個人,你可還有個妹妹。如果把你卷入這件危險的事情中的話,由美子說不定也會遇到危險的。罪犯可是最喜歡折磨女孩子的家夥!”
和明沒有說話,隻能聽到他那顫抖的喘息聲。是的,你會發抖的,和明?因為這是你最最重要的妹妹。
在這一瞬間,他想把高井由美子也弄到山莊去。栗橋浩美的心裏湧上了這個讓人迷惑的衝動,他緊張得全身顫抖著。
“我也是擔心由美子的安全,所以在真正的危險到來之前,不想把你牽連進去。我之所以不讓你把這些話告訴警察和媒體,也是因為這個原因。罪犯雖然被抓到了,可如果在這個過程中由美子成為犧牲品的話,那這件事對我們而言就沒有一點意義了,是不是?你會理解我的。”他盡可能平靜地說,小聲地說。
“偏偏這個時候我母親住院了,我是有點猶豫了。不過,她傷得也不重,最多住半個月就能回家了。想一想吧,這樣也許更好一點。我可以做很多的事情,也不用向我母親解釋,也不會讓她擔驚受怕的。”孝敬父母的浩美。不好嗎?這是多麽有說服力的台詞啊。這可是我的即興表演。
“拜托了,和明,你一定要聽聽我的請求,現在我需要時間。”
“我知道了。”和明幹脆地回答。小學生的正義感,這個極易輕信的單純的腦子。栗橋浩美用另一隻手捂住了嘴巴,否則他會笑出聲來了。
“豌豆”新的劇本,把所有的罪名全都推到高井和明的身上,這是確鑿無疑的證據——和剛剛死去的那個健壯的犧牲者的屍體一起提供給社會。
“豌豆”說,這必須要做謹慎的準備,而且還要選擇時機。當所有的條件都具備的時候,就把和明騙到山莊。在他沒有準備的情況下,不讓任何人知道去處,讓他從家裏來到山莊,然後就照計劃行事。
“豌豆”還說,在這之前,既不能疏遠和明,也不能過於接近他,態度必須很曖昧,這場好戲一定會更出效果。
事實上,這確實有效,非常有效。
“我明白,我一定會堅持住的。我們說好了,需要我幫忙的時候,一定馬上和我聯係,好嗎?”
“我一定會這樣做的,到那時,就算你想退縮,我也會逼著你幫我的。”
說得多好,太順利了。栗橋浩美的臉上露出會心的微笑。直到這時,他才發現拿著電話的手上已經汗乎乎的了。太緊張了,也不過分吧?這可是最重要的一場戲。
“哎,浩美!”
“你還有什麽事嗎?”
“今天白天,我去了大川公園。”
這話讓栗橋浩美感到意外,他又抓緊了電話:
“幹嘛去了?”
“有個地方——也許你還記得。”
他的回答不太清楚。可栗橋浩美的心像被刺痛了一樣,什麽?這家夥想說什麽?
“古川鞠子的屍體是被扔在阪崎搬家公司的門前。”似乎他是故意要讓浩美著急,和明慢吞吞地說,“你搬家的時候請的就是這家公司,你還記得嗎?”
是這樣的,所以我才會選擇這家公司。
那個叫阪崎的董事長是個非常討厭的家夥。我雖然是個搬家公司,可我們真正的工作卻是個便利店,幫助有困難的人是我的人生目標——我什麽也沒問,他卻說了這麽一通話。一副說教的口氣,一副了不起的樣子。
當初做預算的時候,因為對見習職員不太放心,那位董事長也跟著一起來了,當他看到栗橋浩美所規定的合同書上職業一欄是空白時,那家夥的眼光一下子變得陰險起來。你沒有職業啊?也沒有繼承父母的產業?這麽年輕太可惜了。我們公司也有許多比你還要年輕的職員,雖然他們和你不一樣,沒有上過學,但他們卻在認真地拚命地工作著——
當然他沒有說出來,可阪崎董事長卻帶有說教意義地講著人生的目標,在他的眼光裏卻清清楚地寫著他所思考的這些問題。最後他說,很少有像你這樣的年輕人找他們搬家的,一般都是找朋友來幫忙的,這樣一來,我們就賺不到錢了,哈哈!
他壓根沒有想到會遇到這種事情,所以在快要搬家時,他把和明叫來幫忙了。董事長先生,我也有打個電話就會跑來幫忙的朋友。
後來說到這件事的時候,他還讓“豌豆”笑話了一頓。遇到這種讓人不愉快的商家,馬上換一家不就行了嘛。可是,他非常討厭有那種想法的那位董事長,居然指責他沒有職業讓他感到很慚愧。他這麽一說,“豌豆”又笑話他太好強了。
這種不痛快並沒有過去,他隻是把它藏在了心裏。當他和“豌豆”商量把古川鞠子的屍體扔到哪裏的時候,他說最好扔到阪崎董事長的眼皮子底下,裝到袋子裏扔過去吧。聽說那位董事長有個小孩子,最好是那個小兔崽子把袋子解開,讓他受一受這一輩子也忘不掉的精神創傷,看他還有什麽人生目標,看他還怎麽去幫助人。
回憶起來後的憤怒與不快,在新聞上看到的阪崎董事長那青灰色的臉,當時的快感,這些都交織在一起,湧上心頭。因此,他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和明,這件事你還記得挺清楚的。”
好不容易讓自己鎮定下來之後,栗橋浩美說。
“對不高興的事情,我一般是記不住的,從小就是這樣。”
“是的。”
要在平時,大家都會笑的。可這時,兩個人都沒有笑。“所以,我覺得大川公園——也許和浩美有點什麽關係吧。現在也許不記得了,我去了那裏之後也許我能想起什麽來。浩美熟悉的地方,也許我也很熟悉。”
為什麽?栗橋浩美在心裏罵著。為什麽我熟悉的地方,你就會熟悉?怎麽會有這種可能呢?
“可是我什麽也想不起來,雖然我在回憶小時候我們是不是去那裏玩過,可還是想不起來。”和明繼續往下說,“所以,我就回來了。剛一回來,就聽說阿姨被救護車送到醫院了。”
栗橋浩美把電話拿到一邊,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慢吞吞地問和明:“可是,和明,聽你剛才的話,你是不是在懷疑罪犯就是我啊?”
沒想到和明也坦率地回答說:“那個時候——對不起,我是在懷疑你,不過聽了你剛才的話,這種想法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謝謝。”
“可現在我懷疑的是,罪犯是不是就是你身邊的人啊?是不是這樣的?”
“你怎麽會這樣想?”
“阪崎搬家公司——”
“這也許隻是個巧合吧,那家公司以前作為一家便利店受到人們的好評,好像有雜誌正在采訪他們。”
“是嘛?”和明閉上嘴不做聲了。“不過,如果不是你身邊人的話,你就不會發現罪犯的,而且你現在不還一直監視著他嗎?在觀察他的行動嗎?你太危險了,因為這個家夥就在你的身邊。”
這正是最好的理由。要為你鼓掌嗎?高井和明。以前是不是從來沒有人為你鼓過掌啊?
順便還要告訴你,你也有很多優點。罪犯不隻是我一個人,還有曾經也和你很親近的人。你還記得“豌豆”嗎?就是他,最初選擇大川公園讓這場好戲開場的也是他——
“總之,和明你不要擔心,也不要想得太多了。”
自己打算就是用驕傲而又可靠的口氣說的,而且高井和明聽起來也是這麽回事。電話另一頭的和明也許根本不會想到浩美也會有那種害怕的感覺。
要說為什麽,這是因為這個世界是圍繞栗橋浩美轉的。在這起案件開始之後到結束之前,為了這個偉大的劇本殺死女孩們之前,這個世界要裝作沒有發現栗橋浩美的存在。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就這樣吧,我會一直等著你的,希望能盡快抓到罪犯。”
和明真誠的口氣讓他很不痛快。這太奇怪了,這可是他精彩演出的證據,是和明已經被他拉攏的證據。
“謝謝你對我母親的關心。”
“如果不打擾的話,我想去看看她。”
栗橋浩美想把電話掛斷了,可和明好像還有話說,他叫道:
“浩美?”
“什麽事?”
“這個……以後不要再說‘女人們’了,這可不像浩美說的話。”
他一下子弄不清楚和明在說什麽,可是他的眼前就像滿是潮水的紅色的海,憤怒的海。“你說的是這件事,可能是我太累了吧,說話不太好聽,我會注意的,再見。”
好不容易說出這幾句話後,栗橋浩美像是打嗬欠似地吸了口氣,他既沒有把電話機扔到地上,也沒有用腳踹牆,更沒有砸破玻璃,而是一動不動地呆在那裏。
還在被掛斷的電話的另一端,此時此刻,高井和明用手捂住臉,一動不動地低著頭呆在電話的旁邊。蕎麥店正在休息,旁邊沒有一個人。燈也沒有開,隻有裏麵走廊裏的燈照進來的一點亮光。
在這個黑暗的世界裏,高井和明在想。他一邊想,一邊拚命鼓勵著自己那顆更加黑暗的心。
浩美在對我撒謊。
可是直到現在,自己還隻能在一邊觀察這個謊言是從哪裏來的。如果他真的和那起案件有關係的話——如果這個推測是正確的話,那他所說的“不會再出現新的受害人”的話,應該還是可以相信的。
一直等下去,看看浩美的做法,等搞清楚他下一次會撒什麽樣的謊之後再行動吧。機會,一定會有的。
浩美不是一個人,隻有這一點可以肯定。那操縱浩美的那個人又會是誰呢?
對高井和明而言,和讓這一係列的案件結束一樣,幫助栗橋浩美也是很重要的。
要說為什麽嘛,這是因為大概隻有高井和明一個人能做成這件事。
因為他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
16
栗橋壽美子在醫院住了十天,可是,當初住院的時候,她的主治醫生告訴她丈夫,說她至少需要住院十五天才能出院。她提前出院並不是因為她的傷好得快,而是因為她的精神狀態。
說是這麽說,可最初的時候,誰也看不出來她有多麽瘋狂。但是,她也不冷靜,說自己睡不著覺,不停地講著那個叫浩美的已經死了的孩子的事情。因此,開始的時候,她的主治醫生和護士們都認為她是因為摔跤受的刺激以及和平常不同的醫院的封閉的生活讓她的精神產生了一點不穩定,過一段時間就會恢複的。可是,壽美子的狀況不僅一直沒有改善,而且還有加重的趨勢。
所有的醫院都是一樣的,和其他病房相比,外科病房的氣氛是比較輕鬆的。住院的病人一般都是受傷的人,即使對身體的恢複有些不好的想法,可他們大多數都還是以恢複為目標,而且能清楚地看到前途和希望。
壽美子緊急住院時被安排住進了雙人病房,第二天,她就被安排住進了同一樓層的大病房——805室的六人病房,壽美子是這間病房的第六名患者。在她來之前的五名患者中,小到騎自行車時被汽車撞倒而受傷的女中學生,大到在自己家的浴室裏摔傷了腰的八十五歲的老奶奶,雖然年齡相差很大,可氣氛還是很愉快的,大家相處得都很不錯。
可是,壽美子住進來後不久,805病房的一名病人就向負責的護士訴苦。這個訴苦的人就是住在壽美子鄰床的一位名叫足立好子的五十八歲的女性,她說熄燈後,栗橋壽美子一晚上都在不停地自言自語,弄得她很煩睡不好覺。
“她那個人白天總是板著臉,我們和她說話,她也不理我們,很難知道她的心思。而且……”
足立好子和負責的護士們關係都不錯,所以她也就把話說明了。也就是說,栗橋壽美子腦子有點問題,她好像在和隻有她自己可以看到的幻覺中的人在對話。
“孩子,她在和孩子說話。”
這位護士很明白。負責當初壽美子住院時所住的病房的護士就曾告訴過她,栗橋有一個名叫浩美的女兒已經死了,她總想說這個孩子的事情。
“這個叫浩美的孩子,是她早已死了的孩子的名字,可能現在還是忘不了吧。醫院的氣氛和特別的味道,可能又刺激她想起了很多過去的事情。”
“是嗎……”足立好子想。她也有兩個女兒,而且三個月前大女兒剛剛生了孩子,這第一個孫子讓好子從心眼裏喜歡,孩子太可愛了。自己的孩子和孫子,就是這麽無條件的最可愛。而失去可愛的孩子,這種傷害不管過了多長時間也都難以治愈。她能想象得到。
“栗橋從住院以來一直就說睡不好覺,我們讓她吃了點安眠藥。可能是藥的作用吧,她能迷迷糊糊的睡一會兒,但還是自言自語似地說著夢話。不管怎麽說,我還是去和醫生談一談吧。”
“是的,那好吧,我再看看情況吧。”
足立好子還算是個脾氣不錯的女人,她非常同情栗橋壽美子,真是一個可憐的人,不能太討厭她了,就算和她打招呼她不理睬,好像無視自己的存在,她還是要經常和她說話的。
——可是,就算是這樣,怎麽做也還是不行。
事實上,和同一病房的病友,栗橋壽美子根本不接觸也不說話。她隻是像機關槍似地對護士和醫生說個不停,這裏疼啦那裏癢,或者是發燒了血壓升高頭暈啦等等。等醫生和護士一走,她又馬上閉上嘴巴目不轉睛地看電視,或是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她一直是這個樣子。
雖然她的傷不是太重,可她還是說疼得動不了,自己也不上廁所,經常要使用便器。病床的周圍很亂也不收拾,她自己也不梳頭和刷牙,所以看上去很難看。其他的病友都盡量打扮得漂亮,還用了很多的裝飾品,可隻有她一個人拖大家的後腿。
足立好子想了一個辦法。不是對打招呼沒有反應的壽美子,而是想勸一勸每天來看她的她的丈夫。他駝著背,每次來病房的時候也都是像小偷偷東西似地貓著腰膽戰心驚地走進來。這位丈夫看上去也不像是很和氣的人——到現在為止,他每次來往於病房中,從來沒有對我們說過“麻煩你們照顧我的妻子”——就算他什麽也不做,如果他還不是一個怪人的話,在這種情況下,自己的妻子整天自言自語讓大家睡不好覺,如果他能說幾句話的話,大家的心情都會好一些吧。
可是,壽美子的丈夫也不是態度不好,他簡直就像個小丈夫似的心眼小,不值一提。當他和平時一樣小心翼翼地拿著裝著壽美子換洗衣服的紙袋進來的時候,好子這樣對他說——真的,她可一點也沒有誇張——
“你好,你也很辛苦,可還是很有耐心,每天都是如此。”
聽到好子對他說的話之後,栗橋壽美子的丈夫開始對好子鞠躬致謝。
“對不起,我愛人給你們添麻煩了,實在對不起,她有點怪。”
好子吃了一驚,她笑了。
“沒關係的,這麽大的病房,大家都是互相添麻煩。”
可是,她的丈夫根本就不看好子,而是一個勁地點著頭,然後逃也似地離開了病房。在這個過程中,壽美子也許是睡著了吧,也許是裝睡吧,總之她是蓋著毯子背對著好子。
好子完全愣住了,她的嘴張得大大的。前麵床上的那個女中學生笑眯眯地看著她。
“阿姨,不行,不行的。”真的是不行。好子也這樣想。然後她又開始想家了。
好子家開了一家印刷工廠,由她的丈夫和兩位職員一起經營著。好子在交貨的途中遇上車禍,左腿骨折,住院治療。這樣一來,工廠的戰鬥力就減弱了,現在一定忙不過來了。她想早好早回去。就像護士說的那樣,栗橋壽美子因為住院想起了已經死去的孩子,雖然不知道她的精神會變成什麽樣,可是,如果長期生活在有特別味道和空氣的醫院裏,人的心情一定會變得非常沮喪。就像現在,好子已經切身體會到了。
一天下午,好子正坐在床上無精打采地看著重播的懸念劇,就聽見護士在走廊裏跑來跑去的聲音。因為沒有聽到救護車的聲音,所以她不會想到是新來的急診病人,可護士們還在跑來跑去的。不一會兒,又聽見有人追了過去。總覺得,是護士們在跑來跑去的。
好子起來了,同病房的病友們也關心著走廊裏發生的事情。
“怎麽了?”
“好像有人在進行急救。”
旁邊壽美子的床是空的,大概在三十分鍾前吧,她悄悄地起了床,然後搖搖晃晃地走出了病房。好子還在想,難得,她自己一個人去廁所。
“哎,哎,發生什麽事了?”
門邊床上的那位病人叫住了正好經過的護士。護士有點迷惑的樣子,她看了看周圍,然後從門邊把身子伸到病房裏,迅速地小聲地說道:
“有個來看病的孩子沒了,大家都在到處找呢。”
她說這是個幼兒園的孩子,媽媽來這裏看牙的,就在她拿藥的時候,孩子就不見了。
“叫警察了嗎?”
護士皺起了眉頭:“這樣一來問題就大了,所以大家都在拚命地找呢。”
護士急急忙忙地走了,好子她們都是受了傷的人,又不能去幫著找孩子,所以,她們隻能麵麵相覷,十分擔心。
栗橋壽美子還沒有回來,電視劇也看不進去了,好子把電視關了。而且這時她才發現,壽美子不是三十分鍾前出去的,而是已經出去一個小時了。這是因為,壽美子是在電視劇之前的新聞節目剛剛開始的時候出去的。
——難道她也去幫忙找孩子了嗎?
壽美子的腳沒有受傷,所以她不會走不回來。還沒有從失去孩子的痛苦中解脫出來的她,聽說有另一個孩子下落不明了,她怎麽能呆在那裏不聞不問呢?如果這樣的話倒也不錯,她就不再是怪人栗橋壽美子了。
大家就這麽擔著心,時間又過去了一個小時。剛才的那位護士告訴她們:“孩子找到了,你們就放心吧。”大家也就放心了,心情也很好。
“在哪裏找到的?”
“房頂上。”
“我的媽呀,怎麽會在那種地方?”
“嗨,孩子嘛。”
護士又急急忙忙地走了。不知為什麽,總覺得她還有話沒說,樣子怪怪的——
栗橋壽美子還是沒有回來,那天晚上,她始終沒有回來。一直到第二天,替她收拾東西的護士才把真相告訴了大家:
“事實上,昨天的那個孩子是栗橋帶出去的。”
病房裏所有人的困意一下子全都沒了,大家嚇了一跳。那位腰受傷的老奶奶也使勁地直起身子,把床都弄得吱呀吱呀地響。
“為什麽會這樣?”“她的腦子還是有點混亂。”
那位護士一邊麻利地把栗橋壽美子的隨身物品裝進紙袋裏,一邊熱情地說。
“她有一種奇怪的錯覺,認為已經死了的那個孩子仍然活著,所以就把別人的孩子帶走了。”
“然後就去了屋頂,她去屋頂幹什麽?”
“是啊。”
“醫院會讓那位阿姨出院嗎?”對麵床上的那位女中學生問。
“所以護士才會來收拾東西?”
“嗯,也不是讓她出院,隻是她不能再住在大病房了,醫院要讓她住進單人病房,那裏離護士中心更近一點。”
“最好還是讓她出院,”那位老奶奶生氣了,“這種人應該去其他的醫院。”
“說是這麽說,哪有接收的醫院啊,與其這樣,還不如趕緊把她的病治好,讓她早點出院。”那天晚上,足立好子把發生在栗橋壽美子身上的事情全都告訴了來探視的她的丈夫。沒有了好子這個得力的助手,他的丈夫忙得不可開交。雖然有點累,但他還是興致勃勃地聽好子把整個事情講完。
“她就睡在這張病床上。”
好子的丈夫正坐在她旁邊的那張病床上,自從壽美子搬走之後,這張床一直空著。
“我無所謂,床又沒做什麽不好的事情。”
“可還是挺可怕的,聽說住院前她還不是個怪人?可就是因為醫院特殊的環境,讓她一下子想起了那個死去的孩子,變得怪兮兮的。”
她的丈夫像孩子似地在床上跳了起來。
“不過,栗橋的年齡是不是和你差不多大啊?如果說這樣的話,就算孩子死了,那也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難道過了這麽多年還不能忘記嗎?”
“忘不了,那畢竟是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孩子。”
“那她的家裏人是怎麽做的?他們知道她帶走別人孩子的事情嗎?”
“當然知道,醫院會說的。如果不說的話,那醫院可就是不負責任了。”
自從帶走孩子事件發生之後,壽美子被安排到了單人病房,在護士們的嚴密監控下,她過得倒還平靜。已經不要緊了吧。
這段時間,正好是好子身體康複最關鍵的時候。一想到那些讓她渾身冒汗的動作時,她認為早知道如此痛苦,還不如不來治療。每天下午規定的時候,當有護士來接她去五樓的康複室的時候,她都會像個拒絕上學的孩子,有點發燒,身上很冷,而且肚子也很疼。
就這樣,她來往於五樓的時候,無意中從掛有“栗橋壽美子”門牌的病房前走過。她還吃了一驚,噢,原來她搬到了五樓。病房的門開著,裏麵有人在說話。她不由自主的悄悄把頭伸進去看了看。
“阿姨,你好點了吧?”一個年輕的男人說。
病床周圍有一半都拉上了簾子,足立好子站在病房的門口,看不到躺在床上的栗橋壽美子,隻能聽到她說話的聲音。
“好點是好點,但還出不了院……”壽美子不高興地咕噥著。
“別說這樣的話,好點不就不錯嘛,而且比起上一次我來看你,現在你的氣色不是好多了嗎?”
和壽美子說話的那個年輕男人背對著好子,坐在床邊的一隻凳子上。這是一個個子很高身材很胖的青年,那隻又破又小的凳子完全躲在了他的身體下麵,就像大小兩塊摞在一起的粘糕似的,很有意思。好子不由得低聲笑了。
或者說,她之所以會笑,也許是因為這個和壽美子說話的青年的口氣讓她感覺到了溫暖和關懷,這是好子第一次聽到除了醫生護士以外的人如此溫柔地和壽美子說話。
在和好子一起住在805病房的時候,除了那個提心吊膽的丈夫以外,其他人從來沒有來看望過壽美子。據了解當時壽美子被救護車送進醫院時的情況的住院病人介紹——不管在什麽地方,都有這種消息靈通人士——壽美子和她丈夫好像有一個兒子,在她被緊急送進醫院時,她的兒子也跟來了,但在這之後就再也沒有看到過他。至少,住在805病房的好子她們從來沒有見過他。
病房就是一個讓人把自己的孤獨告訴別人或自己的地方,總是關著門窗與世隔絕的個人生活在這裏會暴露無遺。其結果是,那些住院的病人會認為過去深信不疑的愛情和確信已經建立起來的人際關係不過是由謊言、漠不關心或奢望建立起來的海市蜃樓,有時也會產生絕望的情緒。在將近兩個月的住院生活中,好子自己也有這種體會,病房裏的病友們也是如此。
也是因為交通事故、幾乎和好子同時住院的那位老奶奶看上去是個品行不錯非常穩重的人,當她住到旁邊的病床上時,好子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她。老奶奶右肩骨折,雖然不是太嚴重,可剛住院時也痛得直叫喚,晚上睡不著覺,好子也一樣晚上睡不著,身上直冒冷汗。她們互相安慰著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的不眠之夜。老奶奶有一個已經搬出去單過的獨生子,他在一家一流公司工作得相當出色,兒子、媳婦及他們的兩個孩子成為老奶奶值得驕傲的人生的喜悅和希望。
老奶奶不止一次地對好子說她兒子的善良、媳婦的關心及孫子們的可愛,這是發自心底的熱愛與自豪,她的話讓好子都深受感動。
可是,在老人住院的日子裏,那個讓她驕傲的兒子、媳婦和孫子從來都沒有來看望過老人。
大概三周以後,老人轉院了。後來聽護士說,老奶奶去的那家醫院是一家非常有名的綜合醫院,那裏大多數的病人都是無家可歸的老人。好子記下了那家醫院的名字和地址,想在自己能動的時候,一定要去看望這位老人。可是,當她把這件事告訴自己丈夫的時候,他勸好子說,你又沒說什麽不好聽的話就別去了吧。
“你要是去看她的話,是不是會讓她更難受?有時候,看見了裝作看不見也是對人熱情的表現。”好子無法理解,她把這話告訴了同一病房的那位腰受傷的老奶奶。這位老奶奶平靜地點點頭,我讚成你丈夫說的話。
“如果我是一個以兒子為驕傲的人,當足立你特地追到了像老人收容院的醫院的時候,我會裝著不認識你,問你是誰。所以,你還是不要去的好。”
好子陷入了沉思。身體不能動的煩躁和膽怯交織在一起,那天晚上,她哭了,覺得自己白活了這麽大歲數。醫院,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想法,當她看到從開始就拒絕別人關心的怪人壽美子那裏來了這麽一個態度溫和的客人時,好子感到很高興。這個世界上,也不全是讓自己討厭的事情,也不全都是悲傷的人。
“阿姨,你不是很喜歡吃桔子嗎,雖然這是溫室裏的,但我看它比較甜才買的,你吃一個吧。”
青年拿出了一個紙袋。“桔子,和明,你還記得?”栗橋壽美子有點驚訝地說。
“我去你家玩的時候,你不是經常讓我吃桔子嗎?就算是在冬天,你也會成箱買桔子的。可能是上小學的時候吧,我和浩美兩人一次就吃了半箱,你還訓了我們一頓。”
“有這樣的事情嗎?”
足立好子想象著兩個從小就是好朋友的男孩子兩手都拿著桔子,像比賽似地大吃特吃的樣子。她又想笑了,但又怕站在這裏偷聽,讓人看到了不好,所以她就悄悄地離開了這裏。回到自己的病房,她還在哧哧地笑個不停。
那個青年是誰?從說話的內容看,也許是栗橋壽美子兒子小時候的朋友,或者是他的堂兄弟什麽的。總之,這個青年的名字好像叫和明,栗橋壽美子兒子的名字叫浩美。
雖然足立好子也不是愛究根問底的人,可她還是想知道這個叫和明的青年是個什麽樣的人。因此,從那天以後,好子經常向康複室的按摩師、負責病房的護士及在醫院裏遇到的人打聽栗橋壽美子的情況。栗橋的情況怎麽樣?這段時間她兒子來看過她嗎?
總之,八樓的人還是不太了解五樓的情況。最後,能滿足好子好奇心的是經常來往於這裏的外科病房的護士長。
“我剛從康複室回來,是不是栗橋的兒子來看她了?”
聽到好子這麽問自己,護士長有點納悶,然後她用爽朗的聲音說:
“不是她的兒子,是她兒子的朋友,是不是一個個子挺高還有點胖的男孩子?”
護士長簡直就像個女王,無論多麽優秀的青年也都是“男孩子”。
“是的,像麵鏡子似的身材。”
對於好子的比喻,本身就比較胖的護士長哈哈大笑。
“好像是附近一家蕎麥店的繼承人,是栗橋兒子小時候的好朋友,她的兒子很忙,他代她兒子來看望她,真是個不錯的孩子。”
“是的,確實如此。”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就在和護士長談話的那天下午,足立好子在從康複室回來的時候,在電梯間裏碰到了和明。醫院裏有兩部電梯,和明在等下去的電梯,好子在等上樓的電梯。和明手裏拿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紙袋。從近處看,和明還是比較胖,兩隻手很結實,看上去像個勞動者。他的表情有點發呆,好像還沒有睡醒,眼睛看著始終不動的電梯的顯示板。
“醫院裏的電梯總是很慢,你要等一會兒。”好子說。
和明有點吃驚,他眨著那雙像大象一樣的小眼睛看著好子。
“啊,是的。”和明的聲音有點傻乎乎的,“您下去嗎?”
“不,我是上樓,要是能下樓直接回家就好了。”
和明看到了好子用的拐杖和用很大的夾板固定住的左腳。
“真夠要命的。”他確實很吃驚。
“已經康複了,可是我年齡大了,還是走不利落。”好子笑著說。
“因為我太胖了,以前我的腳也受過很嚴重的傷。”和明也笑著說,“我哇哇大哭,也許這樣就能逃脫康複治療了。”
他的回答不能說是機靈,而是有點靦腆,他說的話是為了拚命不讓主動和自己說話的好子感到刻薄。和護士長一樣,好子也覺得這是個很不錯的孩子。
下樓的電梯來了。和明說了句“請多保重”,走進了電梯。在電梯門慢慢關上之前,好子微笑著目送他下樓。
“你可太容易相信人了。”晚飯時來看她的丈夫笑話好子說。
“就因為他來看望栗橋,你就下結論說他是個不錯的青年?你覺得他不管做什麽都會是個好孩子。”
“可他是不是應該得到讚揚?他能來看望小時候好朋友的母親。”
“社會上有各種各樣的人,你不知道他為什麽來看望病人的,所以也不要簡單地去讚揚一個人,你太單純了。”
好子有點生氣了。“為什麽要把事情想得那麽歪呢?”
“不是我想歪了,隻是一加一並不總是等於二。”
“什麽時候一加一都會等於二,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我們就無法做賬了。”
“真是個糊塗蟲。”
為了能盡快回家,在這種決心的支持下,好子的康複訓練進展很順利。各項檢查也沒有發現異常,10月20日就可以出院了。
確定出院的日子後,好子覺得很有勁兒,她像個孩子似地扳著指頭數日子,康複訓練也很努力。就這樣,也許是光想著自己的事情了,那段時間,她既沒有再碰到和明,也沒有在栗橋壽美子的病房前再聽到或看到什麽情況。
好子想,栗橋壽美子的身體或精神狀態應該穩定了吧。如果她再去把病人的孩子帶走的話,那位消息靈通人士一定會告訴她的,而且護士們也會說的。和明來看望壽美子一定給她帶來了很好的影響。她也許已經習慣了醫院特別的味道和氣氛,而且她還會把早已死去的那個孩子的記憶放到應該放的地方去,不會再有事情能讓她心煩意亂了。好子一半是希望,一半也相信事情就是這樣的。
出院的那一天,好子早早起床收拾隨身物品,並等著丈夫來接她出院。那位負責的護士還笑著嚇唬她,太興奮了,血壓會升高的,那時可就出不了院了。
盡管這樣,醫生還是允許她出院了,她和805病房的病友們告了別,可她一直等待的丈夫還是沒有來。雖然她知道自己家是個小企業,非常忙,可這種時候遲到還是不應該的。結果,她丈夫直到下午三點才趕到醫院,飯也沒吃,好子很生氣。一位靈巧的護士勸好子吃點午飯,可已經吃夠了醫院夥食的好子還是拒絕了。
看著怒氣衝衝的好子,她的丈夫也沒有說什麽,更沒有吵架。他拿著大包的行李坐電梯下了樓。醫院掛號的截止時間是下午兩點,所以現在的掛號處不像上午那樣擁擠,可因為有許多來探視的人,所以大廳的椅子上還是坐滿了人。
好子走路仍然拄著拐杖,正像護士警告的那樣,因為興奮,她有點喘不過氣來。
“過去坐一會兒吧。”
好子看了看周圍,兩排前有空著的椅子。
“你在這裏等著,我去把車開過來。”
丈夫讓好子坐下來,並把行李放在了她的腳邊,然後快步離開了。好子因為還在生氣,所以也沒有說話。
好子歎了口氣,一邊搓著腳一邊四下裏看。終於可以離開這裏了。想到這裏,她看了看正在和探視的人說笑的,或者是正在看電視和雜誌的穿著睡衣及外套的病人們,自己略微感到了一絲優越感和內疚。
大廳裏的電視正在播放新聞節目,又是關於那起連環綁架殺人案的。住院期間,好子每天都要看這個節目,所以她對這起案件非常了解。今天,這個節目又談到了那個叫古川鞠子的可憐的女孩。
盡管這樣,她無聊地看著晃來晃去的電視畫麵,眼睛的餘光卻仍然看到了那個十分眼熟的高個子胖身材的人從前麵走過。
是和明。因為他家是開蕎麥店的,所以中午正好是休息時間。他是利用這段時間來看栗橋壽美子的——他是要回去了。他從電梯裏出來後,一直向大門口走去。
好子吃了一驚,她的眼睛緊跟著和明。和明穿著一件白色的圓領襯衣和一條白色的褲子,這身打扮看上去像是工作服,可他的臉色也是慘白的,一點也不亞於這身打扮。
和明走到自動門口的時候,正好她的丈夫也從外麵進來了。兩個人在門口擦肩而過,和明還撲通一下碰到了好子的丈夫。好子的丈夫個子不高,搖搖晃晃地差一點摔倒在地上。可和明連看都沒看他一眼,而是趕快離開了,簡直就像是在逃避什麽。
——出什麽事了?
“剛才那個年輕人,連聲對不起都不說。”
丈夫生氣地來到好子身邊,可好子仍然盯著和明離去的方向。不知為什麽,她覺得這不是什麽大事。
——是不是出什麽事情了?還是栗橋又做了什麽事?
沒過多長時間,足立好子又一次看到了和明,不是在別的地方,而是在電視上。而且在那個時候,她再一次體味到了在大廳裏所想到了那種漠然的讓人感覺不好的預感。
17
10月剩餘的幾天,有的過得像跳舞的少女一樣輕鬆,有的過得像剛剛死去的蝸牛一樣沉重。
案件沒有什麽進展,這當然是因為“豌豆”和浩美都藏了起來。如今,這兩人想的是,隻能讓高井和明扮演罪犯,被害人的人數已經夠多的了,現在需要的是罪犯,全社會都在尋找的罪犯。
“豌豆”主張,心理學的依據一定要充分。他還解釋了高井和明對社會所持的全部怨恨。他是作為一個失敗者而出生的,當然他也隻能作為一個失敗者而活著。正是對這一點的複仇心理才驅使他犯下了滔天大罪。受害人之所以都是女性,這是因為他是一個欲望不能得到滿足的男人,這是非常自然的道理。
接下來就是關於和明確鑿無疑的證據,隻要有這個就足夠了,根本不用擔心什麽不在現場的證據。他非常清楚一個年近三十還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既沒有固定的戀人又沒有什麽興趣愛好的男人的生活模式,不管什麽時候問到不在現場的語氣時,和明的回答隻能有一個——我在家裏,而且能證明這一點的人隻有他的家人,而至親不在現場的證言的可信度是非常差的。
21日的《日本日報》刊登了一篇獨家新聞,這讓栗橋浩美非常吃驚。嫌疑人“T”,以前就知道這個人物。聽他一說,才知道這是“豌豆”準備的一顆地雷。正如計劃的那樣,警察果然踩上了這顆地雷。“豌豆”確實想得周到。不知為什麽,他總覺得“豌豆”有神靈附體。
那天很晚的時候,和明打來了電話,他問到了那個叫“T”的罪犯。沒有絲毫的猶豫,栗橋浩美回答說“錯了”。然後,他沒有說出自己的心裏話。(其實那個罪犯就是你呀,和明。)
和明好像很是失望。
“最好還是把這家夥的事情放一放。”
對栗橋浩美的話,他有氣無力地回答說,我知道了。然後似乎還有話要說,他沒有掛斷電話,可最後什麽也沒說。
栗橋壽美子一出院,和明就帶著鮮花到栗橋藥店祝賀她康複出院。栗橋浩美並沒有把自己的母親因為把別人的女兒帶走而被迫提前出院的事情告訴和明,他隻是高興地說,母親以後隻是需要去醫院做康複治療了。
不知為什麽,和明和壽美子說話的時候,也有點緊張。他雖然會用手去碰壽美子輪椅的靠背,但從來不碰她。那似乎要包容所有不好的東西的眼光看上去還是很善良的。
快回去的時候,在藥店門口,栗橋浩美對他說:“那件事——”
“怎麽回事?報紙和電視都在報道關於T的事情——”和明搶先問他。栗橋浩美搖了搖頭。
“是嗎……”
“和明,最近,我有點事需要離開家。”
“你想搬回公寓嗎?”
“是的,可是還不光是這個,這也是為了那件必須要做的事,我給你打電話吧,即使沒有什麽奇怪的事情我也會打電話的。”
“我知道了。”和明老老實實地回家了。“你要小心一點。”最後,他又看了看栗橋浩美,不管怎麽看,這也隻能說是一種同情的眼光。他很擔心栗橋浩美。這種懷疑和不快就像雨天濺在褲子上的泥點一樣深深地刻在了心上。
和明走了以後,栗橋浩美馬上和“豌豆”取得了聯係。可“豌豆”卻隻是熱衷於自21日以來受到大家關注的那個嫌疑人T。在談到他的時候,“豌豆”似乎都忘記了要和明扮演罪犯的計劃。
“這件事幹得確實不錯,可還是先停一下吧!田川一義正是我們所期望的那個人。”
“你是想用他來演戲嗎?”
“是的,沒有別的辦法了!你忘了選擇大川公園的理由就是因為他在那裏了嗎?自從把古川鞠子的屍體送回去之後,我們什麽也沒有做。”
“和明的事情是不是先放一放?”
“是的,你生氣了嗎?不要緊的,他的事不用太著急。不,如果在田川之前的劇本中先寫和明,一定會更有意思。”
“豌豆”是個變化無常的人。哎,即使反對,他也不會聽的。栗橋浩美死心了。
“這樣吧,我們去山莊再談吧,你什麽時候能去那裏?”
“隨便什麽時候都行,學校要放假了。”
“豌豆”說,他不想在現在這所學校裏幹了,這起案件快到尾聲了,而且他已經厭倦了教師工作。
“我對學生們說,我想背著背包到世界各地旅行,所以才要辭職的。大家都很高興,因為這個年齡的孩子都非常向往這種旅行和能夠進行這種旅行的人。”
“不管怎麽說,還是應該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你還是盡快整理一些雜事吧。”
最後,兩人從10月27日開始就躲進了山莊。他們雖然來到了這個藏身之處,可“豌豆”還是熱衷於那個T。栗橋浩美克製住自己的不滿,不時給和明打電話,告訴他情況沒有變化,如果有變化一定會馬上通知他的。他小心翼翼地不能鬆開魚餌,一直撐著這根釣竿。可這對他來說,是最簡單不過的工作了。
就這樣,時間到了11月份。11月1日——
剛一看早報,“豌豆”就像個孩子似地高興地叫了起來。
“快來看這個!在今天晚上的特別報道節目中,這家夥將進行現場演出!”
隻用了幾個小時,“豌豆”就完成了今天晚上利用田川進行演出的創作。事實上,栗橋浩美也很興奮。這非常有意思。當然,給電視台打電話,還是栗橋浩美的事。
“這是第一次現場直播。”
“一定要堅持住。”
午飯吃得很晚,吃完飯之後,“豌豆”說有點累想去睡午覺,栗橋浩美叫住了他。“也許你會認為我羅嗦,可我還是擔心和明。”
“豌豆”剛要打嗬欠,聽到這話,他笑了。“和明已經成了你沉重的負擔了,栗橋君。”
“可這一次一定也會發生像古川鞠子的屍體剛被發現時一樣的事情,特別節目之後,和明一定又會給我打電話的,我該怎麽說呢?”
“這倒提醒我了。”“豌豆”那倦怠的臉一下子嚴肅起來了:“浩美,長壽庵今天營業嗎?”
“是的。”
“這麽說,在黃金時間,這家夥也不會看電視的,他會呆在廚房裏,是不是?”
“可能吧。”
“他會和什麽人在一起呢?”
“和他父親兩個人,店裏由他母親和妹妹負責。”
“客人們能看到廚房嗎?”
“看不到,和明是那種遲鈍的家夥,客人們不會喜歡他的。”
“豌豆”高興地笑了:“這麽說來,能證明他不在現場的人隻有他的家人了。”
應該不會有錯的。
可是栗橋浩美還是不放心:“我考慮再三,在我們做現場演出的時候,是不是應該把和明騙到一個很難被人注意的地方去呢?”“豌豆”很自信。“沒有這個必要。”他果斷地說,“要想讓事情過後他的家人為他作證,你就不要擔心這個。因為他不在現場的證據隻能是他在家裏。他對保證你給電視台打電話沒有什麽作用。可這家夥也是將近三十歲的大人了,如果他偷偷從廚房裏溜出來打電話的話,他的家人也會監視他嗎?”
“不太清楚,因為那家夥沒有專用電話和手機。”
“除了店裏的電話以外,他家裏還有別的電話嗎?”
“隻有一個電話號碼。”
“這樣就沒問題了,全部OK。”“豌豆”似乎很高興。“當我們讓和明扮演罪犯的時候,他的家人會被警察盤問的,也許會很難受,這確實有點過分了。那段時間,我兒子沒有打電話!他的母親會不會這麽肯定地說?和明又不是孩子了,他如果不想讓你看到去打電話然後再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廚房,也是很簡單的事情,必須要有其他確鑿無疑的證據!”
就像在演獨角戲,說完之後,“豌豆”顯得十分高興。
“浩美說得對,我們也要商量一下和明的事情。不管怎麽說,我覺得應該讓他上場了。”
“豌豆”說,對和明而言,讓他成為連環綁架殺人案的罪犯是件非常好的事情。
“這可是個好角色,主角,所有受害人都是配角。不管是多麽有刺激性的連環殺人案,沒有人會記得被害人的名字,而留給後人的隻有罪犯的名字。”
“知道,我知道,可讓他扮演罪犯,可能會被警察抓住的……”
“開玩笑,他不可能被警察抓住的。”
栗橋浩美嚇了一跳:“和明不會被警察抓住嗎?”
“當然,不管我們做得怎麽好,如果活著的和明最後會落到警察手裏的話,那他根本就不能扮演罪犯這個角色。”
“為什麽?”
“你想想看,如果和明活著能開口說話的話,他一定會說自己沒有殺人。這樣一來,他就會從你用手機給有馬義男打電話的事情開始,把對小時候的好朋友栗橋浩美的懷疑全都說出來,然後警察就會注意到你。”
“我——”
“如果他們到你的周圍進行調查的話,你和我一下子就全完了。在鞠子案件和千秋案件中,在所有案件中,我們都沒有不在現場的證據,可和明也許會有不在現場的證據,也許他會從什麽地方找到和所有案件都沒有關係的物證。因此,我們不能把活著的、能開口說話、腦子還會動的和明交給警察。對我們兩人而言,這種行為就是自取滅亡。”
在這一瞬間,栗橋浩美想試一試“豌豆”。他說:
“可是,豌豆,即使我被抓到了,你也會沒事的,我什麽也不說就行了,我會說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和和明一起幹的,我這樣說不就行了嗎?”
“豌豆”一字一句地說:“浩美,你認為我是那樣的人嗎?我是那種膽小怕事的人嗎?”栗橋浩美不好回答,他後悔自己說了那些複雜的話,但已經來不及了。
“一直以來,都是我們兩個人在做,所有的事情不都是我們兩個人一起完成的嗎?如果你一個人被警察抓住了,我能裝成什麽都不知道嗎?”
“對不起,是我不好,剛才我是在開玩笑。”
雖然栗橋浩美已經老老實實地道歉了,可也許是因自己說出了膽小鬼這個詞而興奮吧,“豌豆”還是很生氣。他在焦急地咬著自己的指甲。
栗橋浩美想,“豌豆”從小到大一直都沒有變,他一直無法忍受膽小鬼、懦夫、笨蛋和別扭等不好聽的話,他絕對不會忘記說這些話的人,也永遠不會原諒他們。
“我決不會是那種膽小鬼。”“豌豆”仍然糾纏不休。栗橋浩美安慰他說:
“我知道,那不是我的真心話。”
“以後再也不許說這種無聊的話了。”
“是的,我再也不會說了,絕對不會再說了,剛才的話真的不是我的真心話。”
“豌豆”目不轉睛地盯著栗橋浩美,可是,他似乎是想起什麽了又笑了,他說:“也許這也不是什麽壞話。”
“如果我出車禍突然死了,你一個人讓高井和明扮演罪犯的角色,行嗎?到那個時候,也許剛才的想法就是個好主意。你被警察抓住
了——然後一口咬死高井和明就是同夥。”
“別說喪氣話。”
“噯,你聽著,事實上,以前有過這樣的案子,大概是昭和20年代吧,叫梅田案件,到現在,這起案件還是非常有名的冤案。”
好了好了,又該顯示你那淵博的知識了。栗橋浩美有點煩。可是為了讓“豌豆”的心情好一點,他隻能什麽也不說,認真地聽著。
“有個男人——名字我忘了——他幹了好幾次搶劫殺人案,很明顯,他是要被判死刑的。那個男人,隻有他自己認為遇到這種倒黴事是不公平的——如果自己不能逃脫死刑的話,他也要把別人拉進來。於是,他就撒謊說,所有的罪行,都是他和自己的一個叫梅田的朋友一起幹的。”
“警察能相信他的謊言嗎?”
“相信了。有些時候,因為犯罪手段既大膽又惡劣,警察從開始就會認為這是犯罪團夥作案並進行調查,事實上,這是一個罪犯作的案。可是警察卻是作為一個團夥犯罪進行調查的。因此,當真正的凶手、那個男人撒謊的時候,警察就逮捕了那個根本沒有作案的第三者梅田並進行長時間的審訊,忍受不了的梅田最終也承認了根本不是自己幹的那些罪行。他雖然有不在現場的證據,可能證明這些證據的人隻有他的家人,說具體點,就是他的妹妹。可是,家人所做的證言的可信度比較低,不能作為判案的依據,即使進行審判也隻能被判有罪。”
“那個真正的凶手怎麽樣了?”
“死刑,可就是到了最後,他還是撒謊說梅田是同夥。梅田在獄中開始為自己的無罪而上訴,後來有一位律師出來幫助他,可那名真正的凶手卻想和律師做筆交易。他說如果給他一大筆錢,他就可以說這些事不是梅田幹的。他想給自己的女兒留筆錢,律師拒絕了,這種事太沒有道理了。於是,一直到罪犯最後上絞刑架,他都堅持說梅田是他的同夥。當然,現在已經搞清楚了,梅田是無實之罪。”
“豌豆”又開始咬他的指甲了。這是他心情焦慮時的習慣動作。
“啊,真是太慘了……我為什麽想不起來那名真正罪犯的名字呢?難道我的記憶力也在減退嗎?”
“好了,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說是這麽說,可這是一件把罪行轉嫁給無罪的梅田的案件,可名字卻叫‘梅田事件’,對這一點我非常不滿。這起案件應該冠以真正的罪犯的名字,因為這就是他幹的嘛。”“豌豆”的眼睛放著光,好像帶著火。在很久以前,栗橋浩美和“豌豆”一起做有趣的遊戲,或組裝塑料玩具的時候,他也曾從“豌豆”的眼睛裏看到過和這一模一樣的目光。因此,“豌豆”一直都沒有變,一直都還是小時候的樣子。而且,他還想起來了,正因為如此,“豌豆”才會深受女孩子們的歡迎。
“真正的罪犯也不恨梅田,和梅田也沒有什麽利害關係。就這麽一個簡單的理由,他想讓梅田頂罪。兩個人隻是在戰爭中在一個部隊裏,所以,他們既不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也不是關係很近的朋友。真正的罪犯也沒有理由,必須撒謊把梅田牽連進來,所以,警察也不會想到真正的罪犯撒了一個彌天大謊。”
栗橋浩美的回答很曖昧,他想趕快把話題扯回去。對和明到底製定了一個什麽樣的計劃?
可是,“豌豆”好像並沒有意識到栗橋浩美冷淡的態度。
“噯,浩美,你堅強點。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要講梅田事件?”
“……”
“你好好想一想,真正的罪犯對梅田所做的事情是什麽樣的事情?”
“是讓別人當替罪羊嗎?”
我們將要對和明所做的事情正是這個。
“從現象看,是這樣的,事實嘛,可真實情況卻是不一樣的。”
“豌豆”轉過身來看著栗橋浩美的眼睛:
“那位真正的罪犯讓梅田看到了完整的‘惡”,是不是?”
純粹的惡——
“他並不是恨梅田,目的也不是為了金錢或其他什麽,後來和律師做交易,我想他也不是很認真地說的。因為如果是一位認真的律師,是不可能答應這樣的交易的。他的目的就是要讓梅田難受。因為如果這樣說的話,即使最終會被拒絕,他也要考慮很多問題,是不是也很苦惱?如果要真的給錢的話,他也許會說出真相吧?事實上,在梅田平安昭雪前,真正的罪犯已被執行死刑了。梅田和他的律師一定很後悔。那時,要是給他錢就好了。他們一定會很痛苦。那位真正的罪犯知道自己死後他們會很煩悶,所以才敢提出那樣的交易條件。”
“豌豆”很高興——不,他很得意。
“真正的惡就是這樣的,不需要什麽理由。遭遇這種惡的受害
人——那種情況下是梅田——自己都不知道會遇上這種倒黴事,他也無法理解。你要問是為什麽,他也回答不上來。如果是因為有仇,或是由愛生恨,或是為了錢,受害人總會有結論的。安慰自己,憎恨罪犯,仇恨社會是需要依據的。如果罪犯給他這個依據的話,他也就可以處理了。可是從頭開始,就沒有依據也沒有理由,他隻能呆呆地聽天由命。這才是真正的惡。”
“我不太明白。”栗橋浩美小聲地說。事實上,他確實理解不了。
“是不是還有許多其他的嚴重的案件?”
“更嚴重的案件?殺了更多的人?害了更多人的命?搶什麽?要他們的命嗎?為了錢嗎?這些事情都沒有意思,這些都隻能說是貪心和感覺遲鈍,也許這些可以稱得上是犯罪,但不是惡。”
也許是這樣吧。不管到這麽時候,栗橋浩美也說不出這樣的話來。
栗橋浩美不會想到如此狂妄的事情,最初不會,現在也很難想到。
兩年前,在那個廢墟的垃圾坑裏,我用那樣的方式殺了岸田明美,又殺了那個女中學生——事實上,那時我的腦子變得很不正常——太可怕了,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於是去找“豌豆”商量。“豌豆”說——不用擔心,警察不會抓到你的,我有辦法,交給我來辦。
“豌豆”迅速趕到了廢墟,一直找到栗橋浩美一個人把兩具屍體藏起來的廢墟的地下室。然後兩個人一起把屍體運走了。一具放在“豌豆”汽車的後備箱裏,另一具蓋著毛毯橫放在後麵的座位上。兩個人離開了這裏。
栗橋浩美問,把屍體埋在哪裏?要不就埋在永遠不會被發現的山中吧。可“豌豆”劈頭蓋臉地訓斥說,笨蛋,不管埋在哪裏,遲早會被發現的。不僅如此,如果你這樣處理的話,從現在開始,你會害怕被人發現,一直生活在恐懼之中。
然後,“豌豆”直接去了山莊。當栗橋浩美聽說這座位於冰川高原的別墅是他父親留給他的時候,吃了一驚。從自己長大成人的那一天起,雖然他們不會再像學生時代那樣一起行動了,可栗橋浩美還是想和“豌豆”保持很親密的關係的。可他從來不知道“豌豆”的父親已經去世了。這麽說來,我永遠也沒有機會見“豌豆”的父親了——這個時候,他意識到了這一點。
“你母親呢?她還好吧?”
“嗯,可她現在已經離開東京了。”“豌豆”的回答非常簡單,他似乎不太願意解釋自己家裏的事情。從小他就是這個樣子。
“所以這座山莊就成了我一個人的了,不會有其他人出入的,不要緊。”
在天亮之前,兩個人分頭把兩具屍體埋到了山莊的院子裏。儲藏室裏有全套的挖坑的工具,以前有花匠想進入這個院子,可因為“豌豆”討厭其他人進來,所以就拒絕了。可是,工具他卻買得很全。
天亮之前,他們的工作完成了,兩個人回到山莊準備早飯。好像“豌豆”每個周末都要到這裏來,冰箱和食品櫃裏有各種各樣吃的東西。隻要看看山莊的結構和家具就能充分感覺到一種奢華,可對他那熟練的動作,栗橋浩美也很佩服。
“平常你一個人來這裏,都幹什麽啊?”
對這個問題,“豌豆”笑著回答:“我也不隻是一個人來這裏。”
“啊,是嗎?”
“想一個人呆著的時候也會來這裏,可這種時候,隻要呆呆地看看山或樹林就足矣。每次來這裏,我都會有一種要活下去的感覺。”
栗橋浩美想,雖然我還不能理解這位每天都忙忙碌碌的夥伴,可這種感覺,我還是可以理解的。
“對了,有時我還會在這裏拍照。大學時候我就比較喜歡,我還準備了一套照相器材,把一樓最裏麵的儲藏室改造了一下,變成了一間小小的暗室。我自己拍的那些照片,就是在那裏洗出來的——現在幾乎已經不再使用了。”
“豌豆”檢查了一下這兩個人的隨身物品。那位女中學生的身份馬上就搞清楚了,她帶著的一本通訊錄上——寫著她的男朋友們的名字——也寫著她自己的姓名和住址。
她說自己是離家出走的,可她的態度很圓滑,可不太像個女中學生。“豌豆”模仿通訊錄上的筆跡給她的父母寫了封信。“豌豆”說,這個最近可能要花些時間吧,如果她的父母是不負責任的人,那這個女孩也就這麽著了。後來的事實也正像“豌豆”所說的那樣。
“豌豆”也給岸田明美的父母寫了封信。
“她的家人知道她和你交往的事情嗎?”
“當然不知道,明美很喜歡和男人交往的……”
“這就有點麻煩了,如果不能確定的話,我們做了反而是自投羅網。”
“沒關係的,她和父母的關係也不怎麽好,她的手機和通訊錄都放在包裏,都在我這裏。她的父母根本不知道她的交友情況。”
盡管這樣,“豌豆”還是發了一陣牢騷,不過最後他還是寫了封信。他照著岸田明美寫給栗橋浩美的信,隻練了一小會兒,事實上,“豌豆”模仿得特別像。
信的內容也讓人佩服:
“因為我一直生活在父親所構築起的金錢的保護傘下,所以我不知道,接近我的人是真的喜歡我呢,還是為了錢——”
“很傷感吧?”“豌豆”笑了,“寫得要像一位不諳世事的小姑娘說的話。”
岸田明美的手包裏不僅裝著通訊錄,還有寫著她名字的銀行存折和信用卡。這是他父母為了給她寄生活費而開的戶頭,上麵剩的錢不到三十萬日元。
“可這樣做,是不是太危險了?”
“不要緊的,她不是一直靠著父母寄來的錢在生活嗎?他們隻知道她的這種生活方式。所以,雖然她說了想離開父母這樣的漂亮話,可是如果要想活下去,她還必須靠這筆錢,絕對的。因此,隻有她把剩餘的一點點錢都取出來,這種做法才能讓她的家人放心。啊,即使把這封任性的信寄出去,他們還是會給她寄生活費的。”
“豌豆”的看法完全說中了要害。那封偽造的信即使到了明美的父母家,栗橋浩美的生活也不會有任何變化。某一天,明美的父母會突然給他來電話:
“聽明美說,最近她和你來往得很密切,我女兒離開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你知道她的去處嗎?”
連這樣的詢問都沒有過。關於男朋友的身份,明美也還沒有和家裏講清楚。作為她的父母,雖然他們知道明美有關係很不錯的男朋友,可是如果她不說,他們還是不可能知道這個男人的具體情況的。這樣一來,即使他們向警方提出找人的申請,警察也不會找到栗橋浩美的。
他覺得有點意思,栗橋浩美化裝了一下,穿了件西服,還正兒八經地戴了副墨綠色的眼鏡,去明美所住的公寓偵察了一下。房間已經騰出來了,住進了新的住戶。也許是她的父母過來收拾的。
不僅如此,那封信寄出半個月之後,在那張已經取出十萬日元的存折上又被存上了二十萬日元。當知道這個情況的時候,栗橋浩美情不自禁地吹起了口哨。
岸田明美的父母完全相信了“豌豆”所編的那些謊話。女兒還活著,她隻是任性地宣布要離開父母,可如果不給她寄錢,她還是生活不下去的,沒辦法,等她鬧夠了,也就回來了,在這之前還是要給她寄錢的——就是這樣一個情節。
“這是最讓人感動的親情。”“豌豆”一邊用挖苦的口氣笑話著他們,一邊高興地用著這些錢。
栗橋浩美的尊敬和感動已經讓他激動得無法去認真地看“豌豆”的表情。還是“豌豆”厲害,他有如此高超的撒謊的本事,不,事到如今,這已經不是撒謊,而是一種創作了。就連親手殺死岸日明美的自己也都認為“豌豆”所創作的劇情合情合理,也會認為明美仍然健康地活著。
這樣一來,他就放心了,再沒有絲毫的擔心了。栗橋浩美頭上的陰雲也煙消雲散了。
本來,他也不是非要殺死她的,當時的情況讓他有了那樣的行為。從無意中被迫殺人的意義上看,栗橋浩美也是一個受害人。最後,他終於可以擺脫那個一直逼著他的殺人犯的枷鎖了。
可是——當一切都平靜下來的時候,“豌豆”又說出了讓人緊張的話:
“可,這種程度的偽裝工作,也不會維持得太久。”
“啊?這是為什麽?”
“你冷靜地想一想,這個故事情節——啊,那個名叫嘉浦舞衣的不良少女另當別論——岸田明美總是要回到父母身邊的。可現實情況卻不同,她已經死了。五年後,十年後,也許比這還要早,她的家人一定會懷疑的。明美還沒有回來,愛玩愛鬧的青春期已經過去了,應該到了選擇成家立業生活在父親金錢的保護傘的時候了,可她還是沒有回來——”
很奇怪。她離家出走的理由,那封信,一直取著錢的存折上的錢。明美真的是自己想離開家的嗎?她真的還活得好好的嗎?她的家人一定會懷疑的。
“就算到了這個時候,他們也不可能知道我和明美交往的事情的。”
看到滿不在乎的栗橋浩美,“豌豆”嚴肅地批評他:
“你不懂,即使是一個小小的線索,最後也會找到的。現在要消除懷疑,也就是隻要過一段時間就會忘記這件事的。可最重要的是,如果他們在圍繞這起案件進行調查的話,如果你小看了日本警察的能力,那可是很危險的。”
“這個……你可不要嚇唬我。”
“我不是嚇唬你,你隻需要冷靜地想一想,而且我們也不是無計可施的。”
“辦法?”
那現在應該怎麽做呢?
“為了今後,我們必須要進行偽裝,要想把樹藏起來就要到樹林裏去。”
“這是什麽意思?”
對於反問自己的栗橋浩美,“豌豆”微微一笑。
“在關東地區的各個地方,都要發生相同的女性失蹤案件。然後在某一時刻——經過了一段時間之後,罪犯開始行動。他公布了犯罪聲明,扔掉了幾具屍體,最後,要讓人覺得岸田明美以及和她一起死去的那個離家出走的女中學生也都是落入這個罪犯手中的。也許是我想得太遠的,可隻有這樣,才是最安全的辦法。”
“豌豆”那個時候的笑臉上沒有絲毫的擔心。
“當然,那個罪犯是個虛的,是我和浩美一直製造出來的海市蜃樓。你就藏在這個海市蜃樓的陰影裏,永遠都是安全的——”
是的,一開始就是這樣的。從岸田明美和那個女中學生——名字都記不住了,好像是叫舞衣什麽的——從那次殺人起,所做的每一件都是為了轉移警察的注意力而開始的。“豌豆”這麽說過,栗橋浩美也表示讚成,這真是個好主意。目的很明確,製造一個海市蜃樓般的連環殺人犯,然後躲在它的陰影裏。
可就是這樣,“豌豆”還是經常說一些含義不清的話,像什麽“完美的惡”?
“我和浩美要做的事情都不是犯罪,我們是想表現一種惡。”
“豌豆”沒有在意栗橋浩美的想法,他仍然在激動地往下說。他那高興的聲音,把栗橋浩美從回憶中拉了回來。
“我們要想所有的受害人和所有受害人的家人都有一個永遠都解不開的謎。為什麽?我的女兒為什麽被人殺了?罪犯為什麽要讓我們如此痛苦?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可誰也不知道為什麽,有些自作聰明的家夥也許會進行推理,警察也會很著急。可他們也不知道,因為什麽線索也沒有。知道這件事的隻有我——不,隻有我們。”
說完,“豌豆”還聳了聳肩。
“本來有這些就會產生充分的效果了,這是一件了不起的工作。可是由於你的疏忽,讓高井和明抓住了把柄,所以我要趕緊擴充計劃內容,把高井和明也拖進來。”
我知道了,我不是為這件事道過好幾次歉了嗎——栗橋浩美在心裏嘀咕著。
“可是這樣也不錯啊。”“豌豆”很高興,“讓高井和明做做像梅田那樣的事情也很有意思,這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故事。這樣一想,我就很樂於為高井和明修改劇本了。說真的,我一直都很羨慕梅田事件中的那個真正的罪犯。”
“豌豆”那種狂妄的口氣讓栗橋浩美第一次感到了一絲不安。在這之前,無論什麽事情,他都是聽“豌豆”的。給媒體和受害人的家人打電話,讓人們談論這件事。把屍體弄得亂七八糟,隻是把右手扔掉,到古川鞠子的時候,把已經埋了的屍體又挖了出來。這些都是為了製造一座海市蜃樓。為了能讓栗橋浩美躲在它的後麵,他們隻能把它影子的顏色塗得濃點,再濃點,不停地塗,直到變成漆黑一片。
可是,“豌豆”的真實想法是不是還有其他的意思呢?當然,如果他們一起做的這些事情敗露之後,他也一樣會很麻煩。可是……
“為了讓高井和明扮演好罪犯,當他的懷疑積累到一定程度時,必須要讓他死。”
“豌豆”斬釘截鐵地說,然後回過頭來看了看栗橋浩美。
“讓他自殺,還要在他的身上留下一份遺書作為物證,遺書上要說明他自己就是連環綁架殺人案的凶手。”
“這樣做就不會有問題了嗎?”
“不用擔心,遺書由我來準備。”
確實,“豌豆”寫信的本事已經通過岸田明美的信得到了證實。
“遺書不用太長,而且連環殺人案的凶手自殺也並不少見,這是因為他們都是雙重人格。一方麵,他們以殺人為樂,他們已經沉迷於殺人之中了。另一方麵,他們也知道殺人不好,受到良心的譴責。他們已經厭倦了這兩種人格的廝殺,最終選擇了消滅自己肉體和精神的道路。美國就有不少這樣的例子,某起連環殺人案還沒有破案就沒有了線索,罪犯也許會因別的案子被關進了監獄,他們通常會選擇自殺,這已經成為一種常識了。”
“豌豆”說得像個專家似的。也許他看了很多資料,可就在這種時候,他也不說“聽說是”,或“我讀過這樣寫的書”,而是非常肯定,好像從一開始就是自己的想法。這種做法也是“豌豆”的習慣。
“豌豆”繼續流利地往下說:
“物證要是能由我們來保管就好了,可我從來沒有去過高井家,所以事實上到高井和明的房間裏收集證據的任務隻能交給浩美你了,你一定會幹得不錯的。”
這口氣就像是店長在指示前來打工的店員。栗橋浩美含含糊糊地嗯嗯答應著。如果說交給我嗎?我知道了,就好像真的是給“豌豆”打工的店員,他不高興了。
“豌豆”的心情很好,他絲毫沒有發覺栗橋浩美的一絲不滿。
“喲,還有點時間。”
“豌豆”拿起桌上的報紙,笑眯眯地翻到了電視欄。
“今天晚上我們還要做點事情?”
栗橋浩美點點頭。“田川一義要在電視上現場演出——”
“愚蠢,愚——蠢。”“豌豆”像唱歌似地小聲說,“噯,自從把古川鞠子屍體送回去以後,我們就好像在休病假,今天夜裏該我們興奮了,振作起來,浩、美?”
18
大約五年前,“豌豆”就認識了這個叫田川一義的人。確實,他很了解這個人,不僅了解他的身份,還了解他不為人知的習慣和過去的所作所為。
和栗橋浩美不同,“豌豆”大學畢業後,根本沒有想過去做公司職員,而是在關東地區一所連鎖經營的規模很大的學校當了一名按時間拿工資的老師。
“教孩子是我一輩子的夢想,可是在當今的學校製度下當一名老師,絕對不是我的夢想。”
在麵試中,“豌豆”的這番話讓在座的人都大吃了一驚,他們高興地錄用了他。在現行的學校製度中,這所學校能發揮一種作用,讓想努力學習的孩子得到更大的鼓勵,他的理想卻在別的地方,足見他的度量有多大了。
在那裏,“豌豆”當了三年很受歡迎的老師。後來,原來學校裏有一位老教師自己另開了一所學校,邀請“豌豆”去工作,“豌豆”辭職後在這所學校幫了半年的忙,後來因“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樣”而離開學校。那時,栗橋浩美早就離開了一色證券,整天無所事事,遊手好閑。你要以為“豌豆”也會和他一樣,那就錯了。“豌豆”說他很快就要找到另一份工作了。
“第一所學校學生的家長中,有人正在做著很有意思的工作,事實上,他們已經把我拉過去了,但在同事麵前,我隻能悄悄地進行。”
這份“很有意思”的工作,如果要讓栗橋浩美選擇一個最恰當的詞語的話,那肯定會是生活顧問。從事病人的心理治療——雖然和醫生很類似,可事實上卻完全不同。這份工作是以有許多需要解決的問題的病人為對象,想辦法和他們一起解決。公司名叫“實現好生活株式會社”,廣告牌上卻是個出版社。“好生活”就是“好好地活著”,公司出版了許多書籍,還為賣書做了規模很大的廣告。麵談的方式是個人指導,是對買這些書的讀者提供服務。當然,這是要付費的。
“豌豆”就是這裏的谘詢員。在“好生活”中共有四個職務相同的人,“豌豆”是最年輕的一個。公司說,對於年輕人的問題,就需要有活力的年輕的谘詢員去處理。
栗橋浩美並不知道公司內部的詳細情況。可是,在那裏工作不到一年時間,“豌豆”的工資非常高。而且還能聽到和看到許多有趣的事情,所以“豌豆”看起來也非常快樂。
“當我以谘詢員身份出現時候,有人會自動地解除全部武裝。哎,我說到這裏也不要緊吧?他們就是為了坦率地說出心裏話才來這裏的。”
“豌豆”因覺得很無聊辭職後不久,報紙上報道了這家公司的一些消息。這家公司的一名谘詢員因向一名來談心的女性讀者提供了她沒有要求的服務而被提起了刑事訴訟。“豌豆”看到這條新聞後嘿嘿一笑,說這種事情在我上班的時候就經常碰到,隻不過沒有公開化而已。
“嗨,外界知道這種事情,也隻是時間問題。”
那時,“豌豆”又去了一家和以前不一樣的規模很大的學校裏工作,當了一名按時間付工資的老師,他又成了受人歡迎的人。而且,現在仍是這樣。因為他承擔的課程比較少,乍一看上去像是無所事事遊手好閑,可學生們還是很歡迎他的,他一定是個快樂而又值得信賴的出色的一名教師。
田川一義就是“豌豆”在好生活公司工作時攢下的“存款”。
從開始寫劇本,準備將東京都作為舞台並對社會開始演出的時候起,為了讓情節更加有趣,他們就想到了一個好主意,那就是應該有一個第三者。可是,那時他們還沒有想到後來成為麻煩的高井和明,因為不知道如何讓這個第三者、即素不相識的一個人加入到劇情中來,所以這個想法幾乎不可能實現了。
就在這時,“豌豆”想到了田川一義。改變目前自己的人生,改變連自己都非常討厭的怪癖,找份正經的工作,戀愛結婚,希望能成為社會上正經的一個人——為此而苦惱的田川一義來到好生活公司,和盤托出了自己的心事。
“如果是這個家夥的話,也許能把他拉進來。警察的調查工作一定會從有前科的罪犯開始。”
在好生活公司工作期間,“豌豆”把公司內部記錄中覺得有意思的內容都秘密複印了一份拿回來。因此,根本不用費事,就可以找到田川一義現在的住址。
然後,他們決定將田川一義目前住處附近的大川公園作為第一個舞台。
事實上,和“豌豆”預想的隻是要晚一些,田川還是被作為第一嫌疑人浮出了水麵,媒體也開始追蹤他。他一直在聲明自己不是連環綁架殺人案的罪犯——
不一會兒,特別節目開始了。兩個人坐在山莊的客廳裏悠閑地欣賞著節目。在這個節目結束前,他們既沒有吃飯,也沒有喝酒,隻是在喝著咖啡。
在“豌豆”的指揮下,栗橋浩美打了電話,按特別節目畫麵下麵一直用字幕打出來的電話號碼。直播間裏一下子亂了套,栗橋浩美感到非常滿足和自豪,播音員和解說人正在拚命地說著什麽。
接下來就是為了讓田川在天下人麵前出醜而做交易了——這個絕好的機會終天來了——
“廣告!”
栗橋浩美在電視前叫了起來。他拿著手機揮來揮去,因為太憤怒了,他那拿著變聲設備的手像是要向電視打去。
“他們怎麽想的?難道廣告比我還要重要嗎?”他衝著電話罵道。
“你們是不願意認真地聽我說話!”
電話掛斷了。他自己都感覺到自己在喘著粗氣,不管怎麽說,他是第一次受到這種侮辱,這是絕不能允許的。
可是,“豌豆”卻十分冷靜。他坐在安樂椅子上動了一下。
“你再打次電話,浩美。”他說。不,這不僅是說,而是指示。
“為什麽?”
“如果不再打個電話的話,這件事就繼續不下去了?”
“我不想打!我們這麽做是不是太愚蠢了!”
“豌豆”懶洋洋地說:“不是這個問題,在力量關係中,從開始就能壓製住別人是我們的優勢,為廣告的事和他們爭吵簡直是愚蠢透頂了。”
“什麽——你說我愚蠢!”
“如果連這點事情都解決不了,那就是愚蠢。”
廣告又臭又長,電視上出現了女人的內褲。栗橋浩美的腦海裏出現了以前他所看過的女人們的內褲,然後又消失了。這段時間,一直沒有再尋找新的獵物,也沒有聽到慘叫、哀求和乞求饒命的聲音。這是“豌豆”的規定,他說在開始現場演出的時候,同時進行劇情所不需要的新的犯罪是很危險的。因此,自日高千秋之後,他們再也沒有帶人到這裏來。
“豌豆”、“豌豆”、“豌豆”的規定,太可恨了,全是“豌豆”決定好的了。
“我不想再打什麽電話。”栗橋浩美又拿起了手機,轉身穿過客廳,使勁地把門拉開了。
“你一定會後悔的。”
後麵傳來“豌豆”那平靜而又平緩的聲音,就像瞌睡時說夢話一樣。
“我才不會後悔!”
栗橋浩美扔下一句話後就上了樓。不知為什麽,關押女孩子的那個房間的門半開著。在這之前上來的時候,“豌豆”好像說過,如果總是關著門的話,裏麵的臭味散發不出去。
栗橋浩美走進房間,沒有點燈,向床邊走去。他剛一屁股坐下,濕乎乎的床墊就在屁股底下發出吱呀吱呀的響聲。
套窗被釘上了,屋裏很暗。走廊裏的燈光像是被切成了一個平行四邊形落在了地板上。栗橋浩美看著它,看著,看著,他的屁股搖晃起來,床也發出了吱呀吱呀的聲音。吱呀,吱呀,吱呀。他隨意地攏了攏頭發,打開了這個房間裏的那台舊電視。當他換到HBS電視台的時候,播音員正對著天空大叫。“罪犯”還在打電話。他難以置信,難道是“豌豆”自己在打電話嗎?
當他快步跑下樓來到客廳的時候,“豌豆”正悠哉遊哉地坐在安樂椅上,手機放在耳朵邊。當發現栗橋浩美時,他用嚴厲的眼光(平靜!)在警告他。在話筒上,除了栗橋浩美用的東西以外,還有一個更小型的變聲裝置。“豌豆”也有這個東西嗎?他是什麽時候買的?打電話是我的任務,所以隻需要一個這樣的裝置,這是為什麽?
雖然電話打完了,可在電視畫麵上那些亂七八糟的內容結束之前,即使你和他說話,“豌豆”也不回答,眼睛隻盯著電視。當這個節目剛剛結束——又是廣告和介紹節目內容——當那個勇敢的英雄田川一義的臉被攝製人員表覆蓋的時候,“豌豆”把電視關上了。
然後,他終於說話了:“剩下的台詞由我說了。”
口氣很平淡。他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我要去洗個澡,然後再吃晚飯吧。”
他也不看栗橋浩美,好像還在生氣。
栗橋浩美在客廳裏來回走著。為什麽會弄成這個樣子?他想不明白,可是腳卻想動,他的能量也都用完了。他生氣,沒意思。為什麽隻把我當成傻瓜?我也想大吼一聲,我也想罵人,可我罵誰?即使我想大吼想罵人,那誰又是安全的呢?
無意中,他想起了那個人,總是很被動、一直都被栗橋浩美欺負的犧牲品,那家豆腐店的老頭,鞠子的的爺爺。那家夥也在看電視吧?他大概也看到了我那被廣告打斷的談話了吧?
栗橋浩美給有馬義男打了電話。
通話隻持續了不到三分鍾,話不多。可是今天晚上,這個老頭態度很強硬。他說了很可怕的話:
——你不會是一個人吧?
——你一個人是幹不了這些事情的。
——你被你的同夥訓了一頓吧。
——你想發火,想罵我這個老頭,是不是?
真是個愚蠢的老頭。栗橋浩美罵了一句之後就把電話掛斷了,他發現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這個老頭發現我們是兩個人了,不是一個人,他居然還能發現我被“豌豆”訓了一頓。
他想吐,他不蹲下來都不行。不一會兒,“豌豆”洗完澡出來了,栗橋浩美對他說:
“也許我們是在做一件很危險的事情。”
“豌豆”在聽栗橋浩美說,他的表情沒有一點變化。中間他突然站起來想做什麽,他開始放剛才特別節目的錄像帶。當然他沒有看著電視畫麵,隻是讓它像BGM那樣放著。
“有馬那個老頭會把剛才的事情告訴警察的吧,雖然警察不一定會真的相信那個老頭說的話,可媒體就不知道了。他們會不會覺得這件事很有意思,讓這個老頭上電視講罪犯二人說呢?”
怎麽辦呢——當他向“豌豆”靠過去的時候,“豌豆”像是要躲開似地站起來,一隻手拿過了錄像機的遙控器,對著錄像機按了一下。那姿勢就像電視劇或電影上槍擊的樣子。
“是這裏。”“豌豆”麵無表情地說。電視上出現了栗橋浩美的談話被廣告打斷的畫麵。
“你就是在這時發脾氣的。”
聽到他這種不知是讚揚還是批評的口氣,雖然知道自己錯了,可栗橋浩美還是很反感。
“我知道了,可這又不是我一個人的錯,你什麽也不跟我說就讓我再打電話,是不是也太大意了。”
“豌豆”又重複了一遍:“你發脾氣了。”
栗橋浩美沒有說話,“豌豆”很討厭別人指出他的不對,浩美非常清楚這一點。他非常非常討厭這一點。
“豌豆”又一次擺出了槍擊的姿勢把錄像機關了,順便也把電視關了。就這樣,那昏暗的顯像管照出他的影子,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
山裏夜晚的寂靜似乎也影響到了這座山莊。在這裏呆著的時候,除了兩個人熱烈討論問題的時候,他們總是開著電視,像這樣安靜,可是第一次。
栗橋浩美忍受不了,他想說點什麽,“豌豆”似乎就在等待這個時機,他突然轉過頭來,笑了。和平時一樣,溫和的笑。
“不要緊的,不管有馬義男說什麽,你用的都是變聲裝置,沒有人能聽得出來。”
鬆了口氣,栗橋浩美也微微一笑。
“是這樣的嗎?嗯,是這樣的。”
“我肚子餓了。”“豌豆”向廚房走去,“咱們吃飯吧,還必須幹一杯,是不是?讓田川一義出現在所有人麵前,這個計劃是不是完成得最好,從來沒有完成得這麽好?”
第二天早上一睡醒,栗橋浩美就打開了電視,每個電視台都在報道昨天晚上的特別節目。他一邊煮咖啡,一邊不停地換頻道,當咖啡煮好的時候,他覺得還是HBS的報道最詳細,因此,他就坐下來開始欣賞起來。擔任昨天晚上特別節目主持人的那位播音員今天早上又成嘉賓了。
可是,在他想搞明白節目內容是什麽的同時,他甚至都沒有看清楚那位女播音員今天早上化妝的情況,他決定去把“豌豆”叫醒讓他上樓來。這樣的事件,一個人看太沒意思了!
“豌豆”說他葡萄酒喝得太多了頭有點疼,栗橋浩美大笑著對他嚷著:
“田川一義被警察逮著了!”
讓他驚訝的是,在這半年中,事實上,田川一義在大川公園附近確實幹過以幼女為目標的猥褻案件及猥褻未遂案件。昨天晚上通過電視向全國人民露臉之後以及他手上帶著的那枚很有特點的戒指,讓受害人認定罪犯就是他。
“於是一位受害的女孩的母親就急忙打了報警電話了。”
栗橋浩美倒在地上大笑起來。
“可是,我不認為幹到這裏就算很好了!豌豆,你是不是知道田川最近的情況啊?”
“豌豆”喝著黑咖啡,可能是頭還疼吧,他的臉一半是皺著,一半是很高興的樣子:
“當然,對這個家夥現在的一些隱私,我一點也不知道。可是,像他這種變態的人,即使接受專門的心理治療,有很多人也是治不好的。田川隻是沒有讓別人發現,因為他沒有接受任何治療和指導,他的怪癖並沒有改變,所以他偷偷摸摸地做一些事情,我並不覺得有什麽不可思議的。”
“這種情況是和我們有關係的證據。”
“是的。”
可就在田川一義的話題暫告一段落的時候,他們得意洋洋的談話也停了下來。那位栗橋浩美非常喜歡的女播音員說出了這樣的話:
“在昨天晚上的特別節目中,因為電話被廣告打斷而生氣的那名罪犯,雖然暫時把電話掛斷了,可後來又打了進來。節目結束之後,觀眾打來的詢問電話有二十多個,他們想問一下廣告前後打電話的兩名罪犯是不是同一個人。”栗橋浩美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豌豆”端著咖啡杯的手也懸在了空中。
“因為現場太混亂,我自己也非常緊張,所以我沒有這個印象。”昨天晚上的那位主持人說,“不過,我們會慎重對待這個問題的,我們HBS將把昨天晚上罪犯的談話錄音帶送到音響研究所,委托他們進行聲音鑒定。”
這家音響研究所在世界上都是有權威性的,它們曾為許多案件提供過線索——栗橋浩美幾乎沒有聽到這些話,他也聽不進去。為什麽會有這麽一位男嘉賓?
“可是罪犯的電話是不是通常都要使用變聲裝置?隻有這樣才能變成另外一個聲音,不知道這樣還能不能做聲音鑒定?”
麵對他的問題,和他坐在一起的另一位嘉賓記者回答說:
“不要緊的,雖然使用了變聲裝置,可聲音還是不會變的,這不會有影響的。”
栗橋浩美覺得身體裏的血液全都集中到了心髒,咕通,咕通,咕通。
他的心裏,有個倔強的聲音在說,如果他們發現了罪犯是兩個人,也不會和逮捕罪犯直接聯係在一起的。一定是這樣的,要冷靜,栗橋君。
可是,他想說,他的靈魂想說,自己就像個非常膽小的少年一樣,因為警察、社會以及被他當成傻瓜的許多人在這種情況下都知道了自己所做的事情,他在顫抖。
為什麽會如此恐懼?最壞的結果不就是他們知道了這是一個團夥犯嗎?可是——可是——
“豌豆,大家都發現了。”他咕噥著,“不光是有馬義男那個老頭,你聽到了嗎?有二十多個詢問的電話。”
“豌豆”終於不再喝咖啡了,他伸手拿過了遙控器。
“不要換台!”栗橋浩美叫道。他都驚訝自己的聲音怎麽會如此之大。
“豌豆”也不容分說地回敬他:“我想看看其他電視台是怎麽處理這件事的。”
晃來晃去的,頭都快暈了,他在不停地換著頻道。大清早的電視畫麵上全是聲音和顏色的洪流,到處都是女播音員那嚴肅的表情。
結果,其他兩家電視台也在談論這個話題,觀眾給電視台打來的詢問電話成了台裏最大的問題,不能置之不理,必須進行調查。
真是多管閑事,多管閑事,多管閑事。
“不要吵了。”“豌豆”把遙控器扔在一邊站了起來,“鑒定的結果是什麽樣,大家都還不知道。”
“可是——”
“你很著急,我去買報紙吧,不是說有三大報紙嘛。”
他從小桌上拿起車鑰匙,急急忙忙向門口走去。栗橋浩美站起來盯著他說:
“豌豆。”
“什麽事?”
“你準備穿著睡衣去嗎?”
“豌豆”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上,然後什麽也沒說就向臥室走去。
“豌豆”急忙換完衣服開著車出去了,栗橋浩美就一直站在那裏目送著他。當屋裏隻剩下一個人的時候,他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有一種虛脫的感覺。
他不敢說出湧上心頭的那些疑慮,好在他是一個人,如果和“豌豆”在一起的話,他一定會說出來的,他不能不問個明白。
——“豌豆”。你在我掛斷電話後又再次打電話的時候,知不知道即使使用了變聲裝置也不會影響聲音鑒定的?如果通過聲音鑒定發現是兩個人,這是很危險的,你知道這些,可你覺得無所謂,覺得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所以才再次打電話的,是不是這樣的?
“豌豆”也許會回答是這樣的。“因為即使他們知道了這些事也根本沒有任何危險,和這相比,如果讓田川這個計劃中斷的話,那可是太不明智了。”
這是謊話,他一定是在撒謊。“豌豆”也不知道聲音鑒定的事情,所以剛才才會如此慌張。
栗橋浩美下意識地抱著胳膊,縮著腦袋。他覺得以前沒有想到的許多事情在從空曠的山莊的各個方向向他襲來。
在聲音鑒定這件事上,我和“豌豆”是不是從開始就真的錯了?
除此之外,以前我們還犯沒犯過這種致命的錯誤?可是我們現在還沒發現,還不知道。
可是警察不會忽略過去的。
是不是隻有我們兩個人心中竊喜?計劃是完美無缺的,是沒有任何疏漏的,沒有人能追查到我們的。
可是,事實上,現在不是到處都留下痕跡了嗎?警察會毫不猶豫地抓住這些痕跡,進行分析,隻要能證實一點點,他們也是會縮小包圍圈的?他們之所以沒有進行實質性的調查,隻不過是客觀上的時間問題?
而對栗橋浩美的十個擔心,“豌豆”都是回答十個不要緊,所以自己也就放心了。但是,如果這十個裏麵有一個是完全錯誤的話,那其餘九個是不是也值得懷疑呢?
栗橋浩美兩手抱著頭閉上了眼睛。他似乎是坐到了審訊室裏,屋裏擺著幾張桌麵上有許多髒點的桌子,對麵坐著一位刑警,嘴裏含著一根牙簽,他在用鼻子冷笑。這位刑警一笑,那根牙簽就上下地動著。
——你們確實是反應遲鈍的笨蛋。
——你們幹了那些事情後,到處都留下了線索,我們隻要抓住這些線索就可以了,我們可以很容易地抓到你們。
——你們關係很好啊,簡直就像《亨格爾和格雷特爾》,可你們誰是亨格爾?誰是格雷特爾?
——最後把麵包撕成碎片的那個關係不錯的可愛的孩子是你嗎?
栗橋浩美身上顫抖著睜開了眼睛,電視上還在不停地說著。在這種噪雜的聲音中,栗橋浩美做了個夢。
——是的,把麵包撕碎的人是我。
他這麽回答。
——我想盡快結束這種恐怖的生活,從開始我就想結束,可是他太可怕了,一直拉著我。所以,我才想給你們調查的人留下一些線索,我希望你們能盡快抓住那個家夥。
他太害怕了,他一邊說一邊不爭氣地流著眼淚。因為這樣做,他似乎覺得能減輕自己的罪孽。是的,就要這樣做,應該這樣做。他好像能看到自己的樣子了——
可是,他馬上又發現了,和刑警哭訴的那個人不是自己,不是栗橋浩美。
是和明。
19
讓人難以置信的是,拿著報紙回來的“豌豆”心情很不錯。
“三家大報,都沒有報道關於聲音鑒定的任何情況,不要在意電視台的說法,不要緊的。”
然後,他一邊準備早飯,一邊語速很快地說道:
“隻是這樣一來,我們必須加緊實施讓和明扮演罪犯的計劃,如果聲音鑒定的結果出來後,電視和晚報大肆報道罪犯是個團夥的消息,即使警察和規模很大的新聞機構什麽也不說,社會上有些蠢貨也會完全相信的。因此,在鑒定結果出來之前,必須讓和明完美地扮演罪犯並向社會作首次演出。隻要活著的罪犯一出現,沒有人會再關心聲音鑒定的結果了!”
強硬的態度。
“如果和明上場的話,雖然鑒定說這是個犯罪團夥,可人們也會認為這是鑒定錯誤,很快就會把它忘了。大眾從來都是這樣的,與事實和真相相比,人們容易接受通俗易懂的精彩的故事。特別是現在,大家都迫切希望盡快抓住罪犯。這次一定會進展順利的。”
真的嗎?栗橋浩美在心裏問。為什麽他又變得如此自信了呢?
可是,栗橋浩美並沒有說出來反駁他,因為這樣做又要浪費時間。作為栗橋浩美而言,他想盡快完成海市蜃樓,讓高井和明頂著這座海市蜃樓,這樣事情才能得到解決。這樣做了,一切都可以結束了。
盡管按自己想的那樣敲詐女孩子很有意思,可處理她們的屍體可是又髒又惡心。不管什麽樣的漂亮女孩,死了之後都是很醜很醜的,讓人非常掃興。這種事情也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了。
“我明白了,那如何處理和明呢?”栗橋浩美抬高了聲音說,好像他在認真積極地聽著“豌豆”的話。事實上,不管什麽時候,他都非常喜歡捉弄和明,所以,他一定會做得很不錯的。
“在HBS的直播節目中,有人說我們是隻以脆弱的女子為對象的懦夫。”“豌豆”說,他的嘴角浮現出一絲笑意。“可是這一次,我們要找一個成年男人,而且這是我們完成的海市蜃樓——不,是這起連環綁架殺人案的罪犯高井和明最後一次殺人,他處理完這具屍體後就準備自殺。好了,這是最後一戰了。”
栗橋浩美點點頭,雖然他不知道,用不了多長時間,他的人生也會走到了盡頭。
找一個成年男人,確實很難。
可是,這並不是因為在HBS特別節目中那位女評論員撇著嘴用輕蔑的口氣說栗橋浩美和“豌豆”是隻能以脆弱的女性為對象的懦夫,他們兩人非常勇敢,多次綁架殺人,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可以熟練地進行工作。
盡管這樣,之所以還要說難,也沒有其他理由,答案很簡單:殺害那位女評論員所希望的出色的成年男人實際上是件很肮髒的工作,栗橋浩美和“豌豆”都不願意做這樣的事情。
不僅如此,殺人之後善後工作也很麻煩。在過去的那些“女演員“中,栗橋浩美最喜歡古川鞠子,“豌豆”到底是“豌豆”,他按自己一流的理論選出了好幾位自己喜歡的“女演員”。可是,就算是處理各自喜歡的女孩的屍體也是很別扭的,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屍體被一些汙物弄髒之後,用不了多久就開始發臭。古川鞠子的眼睛很漂亮,白眼球就像煮熟的雞蛋白,可是當她從樓梯上的絞首架被吊下來的時候,她的白眼球也很慘,全都是紅紅的毛細血管。栗橋浩美非常失望。
栗橋浩美把這座用來當作關押殺害人質據點的山莊簡單地稱為基地,而“豌豆”則稱之為快樂屋。這是“女演員”們通過媒體亮相社會之前活動的地方,所以這樣的稱呼也是很恰當的。而且,在快樂屋裏,“女演員”們也並不都是美麗的,而且他還要被教訓著不得不去處理她們的屍體。
這座山莊本身的建築非常大,院子也很寬敞,後院裏安裝了一台獨立的垃圾焚毀處理機。可是,別說是“女演員”們的屍體,就連她們穿髒的那些衣物,“豌豆”也嚴禁放到裏麵進行焚毀處理。如果要是能燒掉的話,工作就會容易得多,至少能減少一些不愉快,所以,栗橋浩美對此表示了不滿。為什麽不行?他問了“豌豆”好幾次。每次,“豌豆”都是這麽說的:
“那決不是最新式的焚燒爐,它沒有煙塵的過濾裝置,你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嗎?如果把那些不好的東西燒掉了,煙味會很臭。如果發出臭味,就會增加被發現的危險。”
山莊位於一處不太高的丘陵的中腹部,周圍看不到其他的建築物。可是,“豌豆”卻認為他們無法知道這些煙會向何處飄去,他似乎特別小心住在丘陵山腳下的別墅區裏的人們。
“豌豆”決不會靠近栗橋浩美位於東京的公寓。因為實施計劃的方便,栗橋浩美雖然會出入“豌豆”在東京的住處,可他從來不去“豌豆”的工作單位,也不打電話。到山莊的時候,他也是非常得小心謹慎。他一個人來山莊的時候,一定是在夜裏開車過來,途中不會在任何地方停留,包括深夜營業的餐館和加油站。和“豌豆”一起來的時候,也還是選擇夜晚,盡量不繞遠道,快到別墅區的時候,栗橋浩美總是躲在“豌豆”汽車後麵的座位上。他們要讓別人認為出入山莊的隻有“豌豆”一個人。寒冬來臨的時候,山莊暖氣的鍋爐燒的是重油,當然,這也隻能由“豌豆”一個人去和物業交涉了。當物業派人過來的時候,栗橋浩美隻能躲在山莊裏麵大氣都不敢出。不用說,購買食品和日用品也是“豌豆”的工作。
到目前為止,他們之所以熱衷於不讓別人看到兩個人一起行動,是因為“豌豆”說這是一種安全裝置,這是為兩個人中的一個人有了失誤、遇到不幸、無法抵賴被警察抓住而準備的。
“如果我被抓住了,我不會說出浩美你,所以浩美你被抓住的話,也不會說出我來的。這樣一來,未被抓住的那個人就可以采取緊急行動幫助被捕的那個人……是不是?所以,現在不讓別人知道我們關係的這種安全裝置無論如何都是必須的。”
對“豌豆”如此慎重的想法,栗橋浩美也能理解——也打算理解他。正因如此,他才會理解這種安全裝置並按決定執行。可是對不許使用焚燒爐這件事,他認為“豌豆”過於慎重了,讓事情過於麻煩了。
但是,和栗橋浩美這種不滿一樣,“豌豆”苦笑著說:
“一切照舊,浩美。你不喜歡收拾,從小就是這樣。”
栗橋浩美一絲不苟地執行著“豌豆”的指示,他清洗女演員們的髒東西,整理她們的遺留物品,把能處理的悄悄扔掉,需要保管的東西保管起來。山莊裏有間屋專門存放這些物品,看上去就像是刑偵片裏的證據物品保管室。扔在大川公園的古川鞠子的手包,捉弄有馬義男時使用的她的手表,暫時都保存在這裏。
如果不和“豌豆”商量得到許可,栗橋浩美不能把這裏的保管物品拿出去。這不僅包括“女演員”們的遺留物品,還包括為她們拍的照片和錄像帶。
“這種具有決定性作用的物證還是應該放在一個地方,如果我被抓了,你就放下手頭的所有事情趕到這裏,把這裏所有的東西全部處理掉。相反,如果浩美你被抓了,隻要你不對任何人提到我,所有的物證也都在這裏,當然也用不著擔心。”
“豌豆”說的確實有道理,這家夥腦子確實聰明。最重要的是,“豌豆”在說“我們中有人被抓到”的時候,“豌豆”和平時一樣滿不在乎,似乎他確信在現實生活中這種事情是百分之百不可能發生的。
基於同樣的理由,“豌豆”也不允許把女演員們的屍體扔在或埋在山莊以外的地方。因此,隨著“豌豆”所創作的劇情的進展,在需要把她們的屍體扔在外麵之前,屍體全都埋在院子裏。古川鞠子也是特地挖出來送回去的。日高千秋如果不是因為喜歡那個大象形狀的滑梯,可能還會在這裏呆上一段時間。
春天,她們的身上開滿了鮮花;秋天,落葉為她們裝點著無名之墓;冬天,潔白的雪花覆蓋了一切。然後,“豌豆”和浩美從山莊的窗戶上俯視整個院子,慢慢地欣賞著什麽也說不出來的閨房裏的女孩們。
小時候,栗橋浩美從來沒有采集過昆蟲。為什麽會這麽有意思?為什麽大人們熱中於采集昆蟲?為什麽他們把這個看成是男孩子神聖的義務——簡直是不可思議,可也沒有辦法。盡管這樣,如果能采集到色彩鮮豔的蝴蝶他還是能夠理解的,可看到那些專心致誌地采集獨角仙呀大甲蟲等既不好看又讓人惡心的昆蟲的同學時,他隻是認為他們都是傻瓜。不然的話,他們絕對就是那種變態者的預備軍。
可是,在“豌豆”和栗橋浩美的眼裏,如今他們所俯視的山莊院子裏這些無名的墳墓隻是美麗蝴蝶的標本箱。當他把這個想法告訴“豌豆”時,“豌豆”深深地點了點頭。
“我也不喜歡采集昆蟲,和抓蟲網相比,我更希望能有一台顯微鏡,我記得自己曾經向父親要過,他高興地給我買了一台。”
接下來,他微笑著補充說:
“我討厭昆蟲采集並不是討厭采集本身,而是覺得收集沒有意義的東西沒有用。沒有意義的東西,是編不成故事的。”
那天夜裏,當不會再擔心被人看到的時候,栗橋浩美和“豌豆”一起走到了外麵。他們在月光的照耀下,在山莊的院子裏邊走邊商量今後的計劃。盡管他們心裏不願意,可為了讓那位自作聰明的女評論員進行社會性的定罪,為了讓高井和明頂罪,為了讓這個故事有個好的結尾,無論如何,他們必須要殺死一位正當年的男人。可怎麽做才能讓這件麻煩事做得盡量輕鬆和有意思呢?
“我不喜歡那種沒有教養的男人。”
這是“豌豆”從開始就說過的話。“和我們談過之後,如果還不能理解我們所做的事情,這樣的人就很難辦了。為處理那個無家可歸者所做的徒勞的工作,已經夠了。”
不知道警察會不會上當受騙,如果能上當受騙的話,那可就有意思了——出於這種目的,在把那隻右手扔進大川公園垃圾箱裏的時候,他們就做了些手腳。他們計劃著扔右手的場麵會被一名業餘的攝影師拍下來。為了調查現場,“豌豆”去了好幾次大川公園,他發現了那位業餘攝影師一直在大川公園裏拍照,於是他想出了這個餿主意。
當然,必須馬上讓那名無家可歸的人死掉,於是,“豌豆”和浩美迅速行動起來。因為這位無家可歸者太渴望酒、飯菜和有人聽他說話了,所以處理起來非常簡單。隻要小心一點,不讓別人看到他們在一起就可以了。
當然,這位無家可歸者並沒有躺在這個院子裏,因為他不能和女演員們呆在一起。在丘陵的上麵,他們兩個人大汗淋漓地挖了一個又大又深的坑,在把他往裏麵埋的時候,“豌豆”還吐了口唾沫。然後,他這麽說——這種沒有知識的人根本就沒有活著的價值。
他是在報複那個無家可歸者滿是謊言的關於他的身份的說話和虛張聲勢地說“我確實是個微不足道的人。”
“可是,如果說對方是個成年男人就比較困難的話,那要是再加上要有教養這一條是不是最難辦的?不做些妥協可能就會危險了。”
栗橋浩美說著使勁踢了踢腳下的落葉。到了這個時候,山莊的周圍已經能看出初冬的跡象了。“豌豆”和栗橋浩美現在都穿著厚厚的夾克。
“豌豆”沒有回答,他在看著被栗橋浩美踢飛的落葉在隨風飄動著。
“那個女孩就埋在附近這個地方。”他說。
栗橋浩美抬起頭,看清了在前麵兩米處的落葉上有一個東西在月光下閃著光。
“是的,那裏有個瓶子。”
那個女孩——就是大川公園那隻右手的主人。
大川公園裏扔的隻是古川鞠子的隨身物品和屍體的一部分。比起隻把她的屍體扔出去,這種做法能讓演出效果增強兩三倍。“豌豆”對這個主意非常滿意。
開始的時候,要考慮扔她屍體的一部分時,他首先想到的是她的腦袋。“豌豆”說這太有衝擊力了。可是,栗橋浩美卻對此表示反對。想想看,浩美正麵反對“豌豆”的意見而且“豌豆”還認為這種反對是有道理的,從頭到尾隻有這麽一次。
“把腦袋砍下來,那可太難看了,一點美感也沒有了,還是用身體的其他地方吧,臂如手。模特或搞藝術的女孩的手是不是很漂亮啊?”
“豌豆”同意了,並采用了這個方案。他們要去找一位手指非常漂亮的女孩——
就這樣,他們在千葉縣浦安車站碰上了那個女孩。千葉這邊的獵物比較少,他們商量著要改變方向,前往八王子或中野方向,“豌豆”開著車,栗橋浩美藏在後麵的座位上。
淩晨三點多了,雖然剛剛進入九月,天氣還有點熱,可到了這個時候,人還是感覺很涼爽的,整個街道都靜悄悄的。可是,還有兩個小時天就要亮了,沒有時間了。“豌豆”說,我們回去吧。他漫不經心地把車往右拐,就在這時,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個女孩。
在尋找獵物的時候,“豌豆”的車總是開得很慢很慢。可眼前突然出現女孩,他還是嚇了一跳,汽車差一點就撞到那個女孩了,卡哧一聲,車猛地一下停住了。那女孩像是要把汽車推開似地一隻手頂住了汽車前蓋,因為前燈太晃眼,她眯縫著眼睛,可是沒有絲毫的害怕、憤怒和恐懼。
“太危險了吧?”
“豌豆”說著就從車上下來了,栗橋浩美還是堅持躲在後麵的座位上,因為他身上蓋著毛毯,即使女孩從車窗往裏看,一下子也難以發現他。
“你喝醉酒了吧?”外麵傳來“豌豆”的聲音。那個女孩放聲大笑。
“是的,我是喝醉了。”
短暫的對話之後——說是對話,其實隻是“豌豆”在勸她——“豌豆”坐到了駕駛座上,那個女的坐在了副駕駛座上。
“我把你送回家,你係好安全帶。”“豌豆”說。
“家,回去也是一個人,沒意思,你帶我去別的地方吧,車不錯,我們開車兜風吧。”那個女的說。從服裝打扮上看像是成年人,可到了近處一看,與其說她是個女人,還不如說她還是個女孩。
“沒辦法,我撿到了一個很奇怪的女人。”
“豌豆”一邊嘟囔著,一邊麵帶微笑地從車上下來了。他做了一個深呼吸,這時,栗橋浩美也已經明白了,他準備將坐在車裏的那個女孩作為獵物了——
“漂亮的右手。”
“豌豆”一邊看著從堆積的落葉中露出一半瓶身的那隻瓶子,一邊咕噥著。
“撐住汽車前蓋的右手看上去很白,上麵還有顆痣,我的感覺是顆黑痣。我馬上就知道了,這就是我們要找的人。”
她在這裏呆了三天,臨死前,她無論如何也要喝那種大瓶子的香檳酒,“豌豆”特地去買的。然後這隻瓶子就成了她的墓碑。
“真是個有意思的女孩。”“豌豆”有點戀戀不舍地說,“和她說話,讓我想到了許多東西,她給我們現在這個故事提供了很多好的主意。”
然後,他一下子閉上了嘴巴,眨著眼睛看著栗橋浩美。在月光的映照下,“豌豆”的臉雪白雪白的,但很端正。
“現在也好像是她在給我提供意見。”
栗橋浩美走到“豌豆”的身邊。
“為了引出一名成年男人,我們可不可以利用孩子?要想把高井和明牽連進來,孩子是最有效的辦法。”
“豌豆”說完,微微一笑。在月光下,能看到他嘴裏那白白的牙齒。
如果是孩子,必須有合適的目標。
“說得再簡單點吧,讓孩子參與進來,會讓這件事變得非常危險,你知道嗎?”
“要說危險,我們一直以來所做的事情不都是這樣的嗎?“
“豌豆”有點裝腔作勢地聳了聳肩膀。這個男人有這個愛好,他經常這麽做,就好像明星的動作。
“可是!”栗橋浩美的口氣也強硬起來。隻有這件事,他決不能讓步。“你說要找個孩子,那該怎麽做呢?是去綁架嗎?如果這樣做的話,孩子的父母一定會向警方報案的,那麽,我們被抓的可能性就會增加百倍甚至千倍,難道連這一點你都不明白嗎!”
“豌豆”臉上的表情一下子都消失了。栗橋浩美嚇了一跳。雖然和“豌豆”的交往時間很長,可是像這種麵無表情的瞬間,過去他也隻見過幾次。大概有多少次呢——是的,屈指可數的幾次——至少在栗橋浩美看到的範圍內。
這種現象大多出現在有事讓“豌豆”不高興的時候,而且這種讓“豌豆”不高興的事情都是有人指出了“豌豆”的錯誤,而且,這種批評都是正確的。
在這種時候,如果對方是老師或上司倒也沒有關係。“豌豆”像石頭一樣頑固,他默不作聲。他的這種沉默和普通人因為傷心或生氣而沉默的樣子是完全不同的。
普通人在這種時候,雖然生氣不說話,但他們會用眼光、態度或身體語言向周圍傳達著自己的感情:
——能不能不要再說了?
——能不能不要再有這種可怕的表情?
——知道了,反正我是個沒有用的人。
——哼,反正什麽時候你都會認為我很愚蠢。
即使想控製,可這種活生生的感情也會流露出來的。因此,指出他錯誤的那個人會通過這些再考慮說話的方式或行為。人與人的關係就是在這種不斷重複中建立起來的。
但是,“豌豆”卻不同。不管對方是誰,也不管他的態度如何,隻要指出了“豌豆”的錯誤,在那一瞬間,這個人就像是按下了某個奇妙裝置的開關。這個開關,能讓“豌豆”這個人停止流露所有人的感情。
喜歡SF電影的少年時代——不,在和“豌豆”及栗橋浩美同時代的男性中可能也有小時候不喜歡SF電影的人吧——栗橋浩美每次看到“豌豆”這種表情是一片空白的時候都會想到這一點。“豌豆”真的是一個很不錯的機器人嗎?
——你錯了。
——你的想法太膚淺了。
——你比這裏的所有人的能力都要低下。
當有人對“豌豆”本人提出這些否定意見的時候,這個機器人似乎就會啟動某套防禦係統,在這種情況下一下子就停止了運轉。
上大學的時候,第一次接觸電腦的時候,他也曾被那位年輕女教師笑話和教訓過。不管怎麽說,自己是業餘的,經常因為不知道如何操作而下不了台。畫麵被固定住了,連關上WINDOWS係統、輸入命令和移動鼠標都做不了。那位年輕女教師說這種情況屬於操作太野蠻。可是,栗橋浩美本人每次麵對電腦遇到這種情況時就會想到——電腦又變成了“豌豆”。
是的——憑栗橋浩美對他的了解,這是“豌豆”惟一的不足之處。他不想用缺點這個詞。因為從小他就經常以“豌豆”為榜樣,“豌豆”是他的領導,他的安慰,一個出色的人,一個總能處理好與外界各種關係的人,對這樣的一個“豌豆”,是不可能有缺點的。就像我沒有缺點一樣,“豌豆”也不會有缺點。因此,被別人指出錯誤就情緒不高確實是他的不足之處——隻是他的不足之處。
正是因為這一點,栗橋浩美一直都很注意,盡量不要去碰“豌豆”的那個開關。要說為什麽,這是因為如果你碰了這個開關,“豌豆”就會在接下來的兩三天裏一句話也不說。至今栗橋浩美還清楚地記得,從很久以前到現在,他隻是在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按下過這個開關,而且他還能記得當時的那種寂寞和就此可能會和“豌豆”斷交的恐怖。
盡管如此,在今天這種情況下,他又做了這樣的事情。剛才是自己不好,現在最重要的是時間,必須讓和明成為罪犯。
“好了,你……別再那麽生氣了。”
栗橋浩美急忙說。他雖然咧著嘴想笑,可馬上又變得非常嚴肅,因為他覺得已經晚了。
“豌豆”完全無視栗橋浩美的存在,他隻是看了看瓶子的方向,就馬上轉身向山莊走去。
栗橋浩美沒有叫住快要走遠了的“豌豆”,這種事情做了也是白做,至少在今天夜裏。
可是,他也在想——我的意見也沒有錯,把孩子牽涉進來就是太危險了。
對於以年輕女孩為目標的綁架殺人案,社會上隻是表麵引起轟動。電視節目連日來都在現場進行直播,說什麽“有沒有最新消息?”、“有沒有新的進展?”或者是“真是可憐!”、“這些罪犯太可恨了”和“希望能盡快找到她們”等等。
可是,他們的真實想法是什麽呢?社會上的人在對被綁架殺害的年輕女孩子表示的同情中,有多少是他們的真實想法?最多也就百分之八十吧——不,也許還要少。
——剩下的百分之二十,應該是沒有說出來的嘲笑吧。“嗨,又一個醜女人死了。”有人在背後指責著她們。即使是沒有做任何壞事,也不應該被綁架或殺害,一定是太愚蠢了,一定是太貪心了,一定是太想要男人了。所以,他們根本沒有必要表示百分之百的難過與憤怒。
——正因為如此,對於“豌豆”和我的所作所為,社會上才會如此津津樂道。
——女人就是商品。在一個女人被綁架並被殘忍殺死的新聞麵前,無論什麽樣的社會問題都隻能一敗塗地。女人是商品,是演員。正因為知道這一點,“豌豆”才會把死在山莊裏的那些女孩子稱作“女演員”。
——但是,孩子們卻不一樣,不能利用孩子,孩子不會成為商品,至少在現在還不行,在現在的日本還不行。
栗橋浩美覺得身上很冷,他把兩隻手插到了口袋裏,為了讓自己感到有點累,他大聲歎了口氣。
把成年男人作為獵物,這種事情要反複考慮後才能做決定的。我們隻對女的下手,“豌豆”,你不應該受那個女評論員的挑唆。
夜晚,滿天的星星在閃著光,這裏的星星看上去確實很美。把“女演員”們埋上是件工程量很大的工作,他和“豌豆”兩個人也曾說過想找一輛鏟車,可當他們停下挖坑的手的時候,有時也會抬頭仰望星空,雖然夜空也很美麗,可他們一句話也沒說過。
那是——第幾位“女演員“的時候,不是古川鞠子,應該是她之前在箱根綁架那位短期大學的女學生的時候吧,也是現在這個季節,空氣很潔淨,雖然有點冷,還並沒有下雪。是的,因為這裏一到冬天下完雪地麵就會結冰,所以在十月、十一月和十二月的三個月期間,院子裏很難被挖成墓地。
栗橋浩美眯縫著眼抬頭看著星空,他在回憶……嗯,還是那個短大的女學生,她的腳很漂亮,穿著一條超短裙和一雙長統靴。他問她冷不冷,她笑著回答說,我穿的是黛安娜王妃穿過的保暖性非常好的內衣。
要把她埋在哪裏呢?“豌豆”如果不看那張畫好的地圖,他有點搞不清楚。那天晚上也是星光燦爛,“豌豆”這麽說。那是一個星光燦爛的夜晚。
——嗯,星星很多,可是月亮是不是還沒有出來?
——是的,再堅持一會兒。雖然月亮沒有出來,可星光燦爛的夜晚也會和滿天星星的月夜一樣明亮。
——是嗎?我不知道。
——是不是又學到了一點知識?
——我學會了,老師。
真是美麗的星空,就好像夜幕上被挖出了許多小孔,從那裏麵灑落出光芒來,我們和星星一起挖掘墳墓。能在這樣的星空下為她們挖墳是這些女孩子的幸福。他不由自主地說了出來。“豌豆”把鐵鍁插在土裏,然後靠在上麵歎了口氣說:
——天在祝福。
——祝福誰?
——不是已經決定好了嗎?祝福我們兩個人。
受他這番話的影響,栗橋浩美也轉過身抬起頭看著星星。在那個時候,他相信了,“豌豆”說得對,天在祝福我們,整個世界都掌握在我們手中。
啊,那是一種昂揚感,那是一種勝利,那是一種幸福。
可是,反過來,他討厭被人抓住,討厭在眾人麵前出醜,無論如何也不能被奪去自由,絕對不能。
栗橋浩美也好,“豌豆”也好,如果不看地圖和記錄,他們都搞不清楚這個院子裏各處埋的是誰,總共有多少具屍體。盡管如此,這個院子裏也沒有幽靈的影子,山莊周圍的自然環境仍然是很淒涼和美麗。
那個大瓶子的黑黑的影子目送著栗橋浩美向山莊走去。
第二天中午,當栗橋浩美起床下樓來到客廳的時候,“豌豆”正在打電話。他用的不是手機,而是用山莊裏的固定電話。
“豌豆”好像已經吃完早飯了,洗好的盤子放在廚具幹燥機裏。栗橋浩美坐在對麵寬敞的廚房裏,一邊打著嗬欠喝著咖啡,一邊一字不漏地聽“豌豆”和對方打電話。可是,當“豌豆”剛一叫對方為“明君”的時候,他手上的杯子差一點掉到了地上。
“豌豆”的心情很好,他一邊笑著擺弄著手,一邊和對方說話。他舒舒服服地坐在暖氣前麵他最喜歡的那把安樂椅上,盤著腿,穿著拖鞋的腳晃來晃去的,看上去很舒適也很高興。
“是的,老師正在休息之中。”“豌豆”對電話裏的人說,“我過來旅行的,對了,我還記得你是喜歡收集明信片的,是不是什麽樣的明信片都可以?是嗎?光是照片還不行啊?”
栗橋浩美在廚房裏隔著桌子,難以相信似地看著“豌豆”。“豌豆”——在給孩子打電話。
這個叫明君的孩子會不會就是昨天晚上說的那個條件合適的孩子?他是不是打算利用這個孩子?他真的想這麽做嗎?雖然我告訴他這太危險了!
從剛才到現在,“豌豆”一直稱自己是老師、老師的,也就是說,對方是他教過的學生。
太愚蠢了——對學校裏教過的孩子下手簡直太荒唐了。如果這樣做的話,隻要警察開始調查,就很容易查到“豌豆”的。那些家夥一定有這麽做的本事的,他們會去尋找被害人和罪犯之間的客觀聯係,隻要一找,就會被發現,這種客觀聯係的另一頭就會連著罪犯。
栗橋浩美呆呆地站在那裏,“豌豆”在他麵前把電話打完了,想掛斷電話。
“你要努力學習,好了再見。”
他把電話放了回去,他微笑著看著電話機。當一個人打了一個十分愉快的電話之後,通常都是這個樣子。雖然電話已經掛斷了,可心似乎還在通話。
栗橋浩美把杯子裏的咖啡全都倒在了不鏽鋼的水池裏了。
“豌豆”抬起頭看著栗橋浩美,他的嘴角仍然帶有一絲笑意。
“早上好,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很晚還在看電視啊?”
栗橋浩美沒有回答,“豌豆”靠在椅背上,換了換腳。
“不要擔心了,我不打算利用孩子了。”
栗橋浩美一下子抬起了頭,同時,他的杯子從手上落了下去,掉到了廚房洗東西的桶裏麵了。
“豌豆”把兩隻手放在腦袋後麵,抬頭看著客廳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燈。
“剛才打電話的那個孩子是我的學生。”
“……我想是這樣的吧。”
“昨天晚上,我說的條件合適的孩子指的就是他,我的腦子裏一下子就想起了他。”
“還是這樣想的。”
“可,我放棄了。”“豌豆”猛一用勁站了起來,他興奮地說,“在昨天的爭論中,你是對的,我錯了,完全錯了,我不打算利用孩子了。”
“因為我們改變計劃,這個孩子撿回了一條命,我想聽聽他的聲音,和他說說話,聽他的笑聲,可我心裏想的卻是,啊,明君,老師昨天晚上想把你殺了並且埋了,可後來又放棄了,這是很愉快的事情。事實上,這真的很讓人高興。”
“豌豆”的嘴角還留有一絲笑意,可眼睛卻變得炯炯有神。
“好了,我們重新製定計劃吧。”
結果,那天的整個下午,他們都在商量這個計劃。成年男人,而且根據“豌豆”的要求,這個人還要是比普通人要有知識和教養的男人,要想綁架和殺害這樣一個男人,究竟應該怎麽做呢?
他們打開地圖,參考以前的記錄,並把HBS特別節目的錄像帶又重放了一遍,這兩個人對這件事已經完全著迷了。
太陽落山了,窗外漆黑一片,應該把燈開開了。“豌豆”好像剛剛想起來似地,抬起頭看看了鍾,咂了咂嘴:
“一不留神,時間已經這麽晚了,我得去買東西了。”
在山莊呆著的時候,開車外出都是“豌豆”的任務,隻有“豌豆”才能出入山莊,為了遵守這條原則,栗橋浩美盡量不要一個人開車在附近走動。反之,打掃衛生和洗衣服則是栗橋浩美的任務。
已經快到下午六點了。沿著幹線公路往前有一家大型超市,他們總是在那裏購買日用品,從山莊去超市,開車也要將近一個小時。超市七點關門,所以他們沒有時間去買東西了。
“怎麽辦?今天晚上隻能將就將就了。”他們的談話很愉快,可能是太熱情太興奮了,栗橋浩美覺得有點累了。“豌豆”看上去也顯得有點疲倦了。他想,就一頓飯,吃點方便麵也無所謂。
“那可不行,咖啡豆已經用完了。”
“豌豆”急急忙忙穿上厚夾克,從旁邊的小桌上拿起車鑰匙。
“我去去就回來,你還有什麽需要的東西嗎?”
“沒有什麽特別想買的東西,還有煙嗎?”
“抽得太多對身體不好,我不給你買。”
“嗨,那就隨便你吧。”
“豌豆”笑著走了出去。不一會兒,外麵就傳來汽車發動的聲音了。
栗橋浩美伸了個大懶腰之後就躺在了沙發上。這是一個三人沙發,盡管他的個子很高,可就算他伸著兩隻手和兩隻腳,左右的兩個扶手還是能露出來。
“豌豆”出去的時候,他經常這樣躺在沙發上,仰著臉看著天花板。他覺得心情很不錯,心裏也很平靜,而且還有一種滿足感。
聽說“豌豆”的父親除了這座山莊以外,還給他留下了數目可觀的存款和有價證券,如果節儉一點的話,他即使不工作,這些錢也夠他生活一輩子的了。因此,“豌豆”去工作純粹是因為對社會有興趣,是因為不想成為被社會所遺棄的人。
現在,他又在東京市區內的一所學校找到了一份按時間付酬的工作,一個星期隻需給孩子們上課十個小時。這個學校給他的工資隻夠他支付在東京租借的那間公寓的房租,可就是這樣,他還是很寬裕。有時,他還會顯得很為難地發牢騷說:
“我媽媽又寄錢來了,她說我的零花錢不多了。如果有人為錢所困的話,你還可以做些慈善事業。”
每當這個時候,他都有種討厭的感覺。這是因為“豌豆”平時很少提到他的母親,即使問他,他幾乎也不回答。
盡管這樣,從他斷斷續續的談話中綜合分析的話,他的母親自從丈夫死了之後就經常生病,現在好像是住在伊豆或箱根的一處豪華的休養機構裏過著悠閑自得的生活。所以,有時候他也會開玩笑說,我隻擔心將來和我結婚的女孩子會被婆婆欺負。
幸福的環境,財產的恩惠。經濟上的寬裕直接和心情的輕鬆聯係在一起的,所以“豌豆”什麽時候都是一副悠閑自得的樣子。
(如果我很窮的話)
“豌豆”有時自己也會開玩笑這麽說。
(我想,我創作的犯罪劇就不會這麽有意思了。)
如果我更貧窮的話。
如果我是個醜男的話。
如果我個子不高的話。
如果我沒有教養的話。
(那我一定就不會參與犯罪了。)
在處理完岸田明美的事情之後,在準備拉開連環綁架殺人案這場大規模的犯罪劇的大幕之前,“豌豆”曾經這麽說過。
(我從小就對犯罪感興趣,隻是不能去碰這種血淋淋的話題。為什麽呢……那些犯罪的家夥做了精心的準備,可為什麽還會那麽愚蠢呢?我感到非常地不可思議。)
出於嫉妒,女人殺死男人;為了情欲,男人殺了女人;因為借錢,債務人殺了債主;為了騙取保險金,丈夫殺死妻子;老板殺死職員。
(這些全都是馬上就被發現的簡單的案件,隻要警察堅持調查,在人際關係的範圍內,就可以找到罪犯。這樣的犯罪不是有頭腦的人所作所為,這是原始人幹的事情。)
那麽,放蕩不羈的年輕人——大多數年輕人是如何犯罪的呢——當問到這個問題的時候,他會用鼻子哼一聲。(他們還不如原始人,簡直就是野獸,他們連自己的欲望和感情都控製不了。)
(真正已經完成的犯罪,已經證實了真正的惡,不淺薄的犯罪,這些犯罪隻能通過有教養的人的手才能完成。)
當時,他剛給栗橋浩美灌輸這套理論的時候,浩美多多少少受到了點傷害。他剛剛在精神錯亂的狀態下殺了岸田明美和嘉浦舞衣,“豌豆”不屑一顧的“原始人”中可能也包括自己吧。
但是,“豌豆”搖了搖頭。
(浩美可不是原始人。)
不是原始人——
(因為在殺那兩個人的時候,浩美是個病人,有一種幻覺困擾著你,你的心理有問題。我可不會忘記,你從小時候起就有一種幻覺,認為有個女孩在後麵追著你——有一次她追上我了,可是馬上又回去了。是不是這樣的?)
是的,他說得很對。他之所以殺死了嘉浦舞衣,是因為她在夜晚的那個廢墟大樓底下,看上去和長年折磨他的那個女孩一模一樣。
(你之所以會這麽做是因為你的父母,父親和母親都不是真正意義上可以親近的人,可在真正意義上,你的人格已經被損害,你之所以不是那種原始人或野獸般的罪犯,正是因為你自身的努力和理性,你應該為自己而驕傲。)
我,為我自己而驕傲。
(難道不是嗎?從上小學時,你就是一個優等生,你成績優秀,體育出色,女孩子也都喜歡你,你是班裏很受歡迎的人。)
可還是比不上“豌豆”——當他這麽說的時候,“豌豆”真的很高興地笑了。
(你不是一個人,這不是很好嗎?如果一個人的話,可就不會為這種高水平的談話而高興了,是不是?我碰上你是我的幸運,你碰上我是你的幸運。)
是的,再沒有比這更幸運的了,將來一直都會這樣的。
他就這麽臉朝上躺著,眼睛看著客廳的天花板,然後拿出一支煙點著了。不知為什麽,他的心情很好,吐著煙圈,一個人自得其樂。就在這時,手機響了。是他的電話,手機放在窗邊的咖啡桌上。
他急忙跳起來接電話,讓他吃驚的是,這是他父親打來的電話。
“怎麽了,你有什麽事嗎?”
他沒有把出門旅行的事情告訴父母,隻是說他去了初台的公寓。雖然他告訴他們有什麽急事的話可以打他的手機,可他覺得他們不會給自己打電話的,自己也從來沒有給家裏打過電話。
“你母親的樣子很奇怪。”
父親壓低了聲音含混不清地說。
“中午她就出去了,剛剛才回來,手上提了三四個商場的購物袋,可打開一看,全是小孩子的衣服,女孩穿的衣服。”
栗橋浩美感到很掃興。剛才那種幸福感,就像那打開窗戶就能消失殆盡的煙一樣,一下子煙消雲散了。
“媽媽最好還是再回去住院,不,不是再回去住院,那是外科,這一次,她得住腦子問題的醫院。”
自從栗橋壽美子從樓梯上摔下來把肋骨摔條縫、住了一段時間的醫院之後,她完全變得不正常了。即使是在救護車裏,她的精神狀態也已經改變了。不是別的,壽美子好像也看到了讓栗橋浩美經常做噩夢、“豌豆”所指出的那個女孩的幻影了。
這個產生幻影的女孩其實就是比栗橋浩美早出生兩年、生下來一個月左右就死了的姐姐“弘美”。她好像是嬰兒的突然死亡,是睡著的時候死去的。白天,壽美子給弘美喂完奶後就讓她睡覺了,然後她去洗尿布,等把尿布烘幹後再來看她時,弘美依然還在睡覺。不管怎麽說,嬰兒能睡覺還是不錯的。壽美子自己也放心地在嬰兒旁邊睡著了。這位睡眠不足的母親原打算就睡十分鍾的,可一覺睡了將近兩個小時。
一覺睡醒的壽美子覺得房間裏很暗,她趕緊看看了時間。已經這麽晚了——盡管如此,好在弘美睡醒了也沒哭,可能是肚子餓了吧。
身旁的嬰兒當然不會再睜開眼睛,也不會再哭了,因為她的身體已經冰涼冰涼了。
因為這是嬰兒的非自然死亡,所以對她的死因進行了詳細調查。最後醫生下的診斷結論是不明原因的嬰兒突然死亡。
——這種情況的嬰兒死亡數量比一般人想象的要多得多。這不隻是你們夫婦兩人的悲劇,也不是你們的錯。最重要的是你們要盡快振作起來,準備生第二個孩子吧。
當時負責的那位醫生所說的話,他曾經聽壽美子說過。
可是,栗橋壽美子並沒有振作起來,她也忘不了這件事。兩年以後她生下了“弘美”的弟弟,並給他起了個隻是漢字不同的名字“浩美”,這就是證據。
對這個名字,父親不同意,當時還在世的爺爺奶奶也堅決反對。他們說不能給嬰兒起一個已經死了的人的名字,可是,壽美子非常固執,沒有接受他們的意見,最後還說服了父親。對這個孩子,我們要像對死去的那個孩子一樣悉心撫養,所以,為了給他雙份的幸福,要起一樣的名字,這不是很好嗎?
但是,這根本就不是什麽好事情。
從嬰兒時,栗橋浩美就在與死去的姐姐“弘美”的比較中長大。壽美子數著死去的那個孩子的年齡,確實是把他和弘美進行著比較——要是死去的那個孩子,她會這樣了,她會那樣了。而且,等到栗橋浩美懂事以後,壽美子采用了更凶惡的手段。任何事情,她都是嘀咕著說。不能大聲說話——她故意用很小的聲音,可這種聲音足以能讓還是個孩子的栗橋浩美聽得見。
——為什麽弘美死了,這個孩子卻還活著?這個社會太不像話了。
栗橋浩美夢見一個女孩追他,自己怎麽逃也逃不掉,是在他六歲的時候。至今,他還清清楚楚地記得第一次做這種夢的那天晚上的情形。
那天是他的生日,父親為他買了一個小蛋糕,蛋糕上擺著許多色彩鮮豔的小蠟燭,共有十根。六歲的栗橋浩美想跟母親要那四根多餘的蠟燭,蠟燭的顏色很漂亮,他想用它們裝飾自己的桌子,用那幾根就足夠了。
可是,端上桌子的蛋糕上卻插著八根蠟燭。
父親吃驚地問,為什麽要插八根蠟燭?於是,壽美子很坦然地回答說——我想把弘美的生日也一起過了,如果活著的話,那個孩子也該八歲了。
總是愁眉苦臉、小心翼翼、家裏家外從不發火的父親勃然大怒,他把母親訓了一頓。這樣的話,浩美豈不是太可憐了嗎?可壽美子根本不理他,她說,八歲裏麵已經包含了六歲,所以根本無所謂,再說他是弟弟,當然想念姐姐,如果不喜歡的話,那就不要蛋糕好了。
六歲的栗橋浩美哭了。他剛一抽泣,又被父親訓了一頓。男孩子是不能哭的!
於是,坐在對麵的壽美子一下子站了起來,兩手端著蛋糕,然後把蛋糕從廚房的窗戶扔了出去。
回到座位上的壽美子看著滿臉都是眼淚的栗橋浩美,用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口氣說——因為這次的不愉快,所以我們家以後再也不會為你過生日了。
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可他還是記得非常清楚。那種痛苦、悲哀和苦惱,至今還無法忘卻。
栗橋浩美把手機從耳朵上拿了下來,抓在手中。他想就這樣把電話掛了。——現在是最關鍵的時候了,他不想聽到父親的聲音,不願意去想母親的事情。
從樓梯上摔下來的壽美子,不管是在救護車裏,還是在急診室裏,都還不停地叫著“浩美來接我了,來接我了。”栗橋浩美想,要是真的這樣就好了,如果姐姐真的能來接母親,把她帶到那個世界、那個地獄就好了。可是,姐姐卻一直沒有來接她,母親的病倒是不要緊,身體會恢複健康的,可是她的腦子卻錯亂了。
——自作自受。
栗橋浩美想了想,又把手機放到了耳邊。“反正,我是回不去,你隨便吧。”
電話裏隱隱約約傳來壽美子抽泣的聲音:
“我這麽說……我一個人不知道怎麽辦才給你打電話的。”
父親可憐兮兮地說:
“你就不擔心你母親嗎?”
“不管你怎麽說,我也回不去,再見。”
“等一下,浩美,你現在在什麽地方?”
他不想再聽父親說話了,於是把電話掛斷了,並把手機扔到了椅子上。把這個電話告訴他們真是個失誤。他咬牙切齒地說。在這間寂靜的房間裏,他似乎能清清楚楚聽到自己的呼吸聲,他覺得很煩。
這座山莊是原木風格的建築,雖然已經蓋了有十幾年了,可就這麽呆在客廳裏,似乎還能聞到木頭的香味。用粗大的圓木做成的房梁和房柱,用各種木片組成各種圖案的木地板。
父親往這裏打電話,而且父親的聲音後麵還能聽到已經發了瘋的母親的聲音。這件事讓栗橋浩美很不舒服,就好像他們玷汙了一塊聖地一樣。
父母真是討厭鬼。你們不滿足於小時候對我做的那些齷齪事,現在還要糾纏著我,你們還要參與我新的人生、和“豌豆”一起的被秘密光環所籠罩的輝煌的人生,你們想插手,可你們根本就沒有這種權力。
忽然,他想起來了。過去自己為什麽沒有想到這麽簡單的事情呢?同時他有了一個讓自己都感到驚訝的想法。
——如果我把父親殺了會怎麽樣?
自己的父親根本就不是一個有教養的人,也不指望他能有理性的談話。父親的興趣主要就是三頓飯和棒球,然後就是周刊雜誌上的那些色情報道。在這一點上,他離“豌豆”所說的那種理想的獵物要差得遠了。
但是,他確實是很容易到手的獵物,另外他還有一個很大的優點:
如果父親成了受害人,我就是受害人的遺屬,“豌豆”就是這個遺屬的朋友了。
這樣一來,沒過多久,人們發現罪犯就是和明,這樣就能讓這件事更有悲劇色彩。
在什麽都不了解的社會麵前,在過於天真的媒體麵前,我看上去也是束手無策。父親的慘死,而且下毒手的居然是自己小時候的好朋友,他將扮演一個遭受如此重大打擊的好青年的角色。然後“豌豆”抱著我,安慰和鼓勵我,用他那天生的冷靜與聰明的眼光,對這一係列案件進行分析,圍繞那個畏首畏尾、善良的和明變成殘暴的殺人犯,進行極具洞察力的發言。
我和“豌豆”是真正的導演,但在這裏,我們卻是以演員的身份上場的,按自己所寫的劇本扮演著角色。自導自演,可能就是這種快感吧。
在以前的劇本中,“豌豆”和我是永遠都不能登上舞台的。可是,如果讓和明扮演罪犯的話,因為他是我小時候的好朋友,所以多多少少我還會成為采訪的對象,能讓我有說話的機會,盡管這隻是在很小的範圍內。不過,如果我成了被害人的遺屬,那情況可就大不一樣了。
社會上所有的人,都想聽到我——栗橋浩美的聲音,想聽一聽這位被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殺死父親的青年的心靈深處的聲音,會有無數的話筒伸過來,會有無數的記者關注著我。可能的話,也許我還會寫一部手記,不用說,要讓一家有名的雜誌獨家刊登,然後再慢慢地出現在電視上,HBS的節目不行。最好是熟練一點再去,如果一開始就到處露麵的話,會讓人覺得自己的檔次不夠高,自己一定不能掉價。開始的時候,要找一家有名氣的新聞節目,最理想的是NHK——
山莊的周圍已經全都黑下來了,客廳的窗玻璃上清楚地映出了站在咖啡桌旁邊的栗橋浩美的影子。栗橋浩美正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他對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微微一笑。不,不能笑——采訪開始的時候,表情一定要沉重。最好是在最後微微一笑——要讓那位漂亮的女播音員看一看雖然受了傷害但仍很振作地活著的優秀青年的微笑。和明是我小時候的好朋友,可他並不是那種壞的家夥,是當今社會驅使他去犯罪的,他也是現代社會的一個犧牲品——
正在這時,玻璃上閃過一道很強的燈光。因為太晃眼了,正在專心致誌看著自己臉的栗橋浩美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外麵傳來汽車輪胎壓過還未整好的沙地的聲音,是“豌豆”買完東西回來了。
栗橋浩美急忙穿過客廳向門口走去,他想趕快把這個想法告訴“豌豆”,他想大聲說出自己的奇思妙想——把我那陰鬱的父親處理了,這樣會讓我們創作的故事更具有戲劇性。
“豌豆”把山莊那扇高高的大門全都打開了,他正微笑著看著門外那漆黑的夜。
“請進吧,別客氣。”他說。他在和誰說話?
栗橋浩美停下腳步,把已經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他不得不費了點事才能停下自己晃晃悠悠的腳步。
“好吧,那我就打擾了。”
就在有人客氣的說著話的同時,有一個男人走進了大門。他穿著一件整整齊齊的西服,頭發短短的,年齡在四十歲左右,身體很結實,還有一股發油的香味。這是突然闖入山莊的異已分子,第三個男人。
“啊,回來晚了,對不起。”“豌豆”笑容滿麵地對栗橋浩美說,那第三個男人也是嘴角帶笑地看著栗橋浩美。
“他的汽車在山道上拋錨了,沒辦法,我就把他帶過來了。哎——”
那個男人對栗橋浩美說:“我叫木村。”
“對,對,他是木村先生,在東京的住宅公司工作。”
那個時候的栗橋浩美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表情,太吃驚了。栗橋浩美的臉上沒有“豌豆”想象的和藹可親的笑容,而是不加掩飾地表現出一種險惡,名叫木村的那個男人嘴角的笑容不見了。
“對不起,是我讓他帶我來的。”木村殷勤地說,“如果能把你們的電話借我用一下的話,修理工人馬上就會趕來的。”
“豌豆”哈哈大笑起來:“你不要在意,因為不想在那種漆黑一片又無人通過的山路上等不知什麽時候才會趕來的修理工,所以我才讓他到家裏來的。”
然後,他向還呆呆地站著的栗橋浩美揮了揮手。
“他叫栗橋,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一直住在這裏幫我,雖然態度不是太好,可他是個不錯的家夥。所以,請進吧,站在門口說話多別扭,是不是挺冷的?”
“豌豆”像是推了一把似地把木村推進到門裏,然後把門關上了。木村很在意栗橋浩美的態度。
“請、請進。”栗橋浩美笨拙地拿出一雙拖鞋放在了木村的腳邊。沒辦法,到這個份上了,他隻能和他說話了。
“屋裏都裝了暖氣,所以不會太冷。”不管在什麽地方,“豌豆”總是能很熱鬧地插上話。
“那我就打擾了。”
木村終於換上拖鞋了。“豌豆”在前麵把他領到了客廳裏。栗橋浩美覺得自己的胳肢窩底下一直在淌著冷汗。
“豌豆”……到底打算做什麽?把這麽個男人帶到這裏來……而且還把我的名字都告訴他了。說什麽,他叫栗橋,還和藹可親地笑著。
這麽說,他是把這家夥——這個叫木村的男人當成獵物了?
愚蠢,草率,太草率了。把在山莊附近碰到的男人殺了,實在太危險了。
這可不是殺了之後隨便一埋就可以的事情。這種殺人是殺給全社會看的,如果不把獵物的屍體昭示於天下,那就一點意義都沒有了。做這種事情,即使把他們的衣服扒了,隨身物品搶走了,但獵物的身份早晚會搞清楚的。而查清身份這種事對於負責調查的警察而言,隻要能確認他們被害時的活動及地點就會變得很容易。
在東京的一家公司工作?而且還穿著西服,他可能是到附近辦公事的吧?隻要查一下他白天去過的地方就會搞得清清楚楚。像獵犬一樣的警察是不會有疏漏的。
“豌豆”發現木村的那條山路是在從這座別墅所在的山上前往山腳下一個街道的道路之一,當地人稱它為舊道。新路路麵很寬,周圍也正在開發之中,現在已經很少使用那條舊道了,路上到處都是小動物,所以,如果心不在焉地在那條路上開車是很危險的。正因如此,“豌豆”才特別喜歡走這條道,可它也決不是一條被廢棄的道路,當地的農戶也會開車路過,從氣候幹燥的秋天到冬天這段時間,還有營林署的巡邏車來往於這條路上,巡防山林火災。
不能殺死木村,太危險了,這家夥可不適合做獵物。
栗橋浩美覺得自己的腿在顫抖,他急忙回到了客廳,他的腳似乎不聽使喚了,中途還把一隻拖鞋跑丟了。
木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點著了一支煙。“豌豆”一邊和他說著話,一邊在廚房裏煮著咖啡。
“——我們都說好了,父親借給我的,嗨,我隻是一個說著好聽的清潔工。”
“是嘛?可這座別墅確實很漂亮。”
“已經很舊了。”
“豌豆”把咖啡分到了三個杯子裏,然後把其中的一杯端到了木村的麵前。
“謝謝,可是不好意思,我想借你們的電話用一下……”
麵對“豌豆”的熱情款待,木村有點不知所措。栗橋浩美心裏在問,“豌豆”到底說了些什麽才能把這個家夥帶到這裏來的呢?
“我知道,請你稍等一下,我可以給一家和我很熟的加油站打電話,他們可以把汽油送到這裏來。”
“豌豆”說著從廚房裏走了出來,伸手拽住了呆呆地站在客廳門口的栗橋浩美的袖子。
“你過來一下。”他低聲說。兩個人躡手躡腳步地退到了走廊上,把門關上,來到了樓梯口下麵。
“你到底在想什麽——”
“豌豆”打斷了栗橋浩美的話,他說:
“去把電話插頭拔了,大門旁邊的固定電話的插頭,隻要把這個插頭拔了,這家夥就不能隨便從客廳裏往外打電話了。快去!”
栗橋浩美按他說的那樣趕快向門口跑去。固定電話的電話機和大門的門鈴是裝在一起的,帶著話筒,像一個配電盤那麽大。他迅速地把插頭拔下來之後又趕快回到了樓梯口。
“豌豆”站在那裏,手裏握著一根棒球球棍。樓梯下麵有一個小的儲物櫃,裏麵亂七八糟塞滿了棒球和羽毛球的用具,還有滑雪板。球棍好像是從那裏麵拿出來的。
“那家夥就是獵物。”“豌豆”平靜地說。他製止住了想要抗議的栗橋浩美,斜著眼看了看客廳的門,然後繼續說道:“我知道危險,所以把這家夥關進房間後,我得趕快去取車。加滿汽油後就把車開離這裏。我已經計劃好了。”
栗橋浩美使勁地搖著頭:“那家夥不是東京的公司職員嗎?太危險了,會有很多人知道他今天到這裏來了,這家夥一旦失蹤了,所有的人都會到附近來搜尋的。如果把這家夥殺了之後屍體一旦公布於眾,警察一定會注意這片別墅區的。”
“這些我都想過了。”“豌豆”十分平靜。可是,他的兩隻眼睛深處好像有一個穿著興奮外衣的小演員在不停地跳著舞。
“那家夥從昨天起就離開東京了,在這一片新建成的別墅區,好像有一位很有名的人蓋了座別墅,他是來調研學習的。”
過去,人們隻在冬天才會來冰川高原滑雪,可它的北部因為要建一個水庫而開挖出了一個人工湖,那裏正在加緊開發,以便到了夏天能有更多的遊客來玩水上滑艇和水上摩托。那片新開發的地區雖然也叫別墅區,可與這座別墅所在的老別墅區相比,要大得多,它給人留下的一個很深的印象就是這裏是麵向普通民眾。
“雖然是雙休日,可作為一名敬業的日本住宅公司的職員,因為和冰川相連的價廉物美的別墅區也不近,所以今天一天就在這附近轉了轉。調研的同時,如果能發現一些好的做法,他會寫成企劃書提交給公司下一次的會議,在這個社會中,公司職員的競爭非常激烈,如果不利用休息日悄悄的工作,是不會出人頭地的。”
“豌豆”說著向他使了個眼色。
“就這樣,他不顧一切地到處跑,在地理環境一點都不熟的山裏,他都沒有發現汽車的汽油沒了,而且手機的電池也沒電了。”
這是為我們準備的獵物。“豌豆”嘀咕著,握緊了球棍。
“好了,走吧。”
20
11月3日,晚上十點。
日本林業住宅公司位於神奈川縣川崎市中崎台,在公司位於川崎的住宅宿舍裏,有一個女的正在專心致誌地建造一間房子。這間房子的基礎是一塊50厘米見方的膠合板,房柱是用她偶爾去宿舍附近的家具製造廠時要來的碎木塊做成的。
這個女的從小就心靈手巧。這好像是從父親那裏繼承來的,父親在她二十歲時就去世了。她的母親不擅長像修理東西、換電器的保險絲、幫助孩子做功課等動手的工作,所以,這些事情通常都是由父親完成的。
到現在正好二十年了,這個女的在她二十三歲、還在工作的時候結婚了,對方是當時稱為第二營業部、現在公司的營業推進部的同事。
和那個女人結婚的男人,當時隻有二十五歲,個子還可以,可是人特別瘦。這位年輕人住在公司的單身宿舍裏,很少去喝酒,也不賭錢,休息的時候就在做塑料模型,他是個非常老實的男人。盡管如此,他有時也會參加公司的運動會,或出席研修的一個內容——半馬拉鬆,他一反平常的柔弱,表現得非常活躍,這讓公司的同事都大吃一驚。
這個女人和他關係密切是在進入公司第二年的年底。在開忘年會的時候,二次會,三次會,她和同事會邊走邊喝,等到發現的時候,末班車已經開走了。他們一共有五個人,其中兩個男的,三個女的。兩個男的都住在練馬的單身宿舍裏,可三個女的住處都不在一個方向,如果讓她們每個人都打車回去的話,那他們所有人的錢加起來也不夠打車的錢。
好在他們是在新宿,和其他地方比起來,這裏更容易找到地方,消磨等待頭班車的時間。而且那天是星期五,第二天公司休息。日本林業住宅公司從那一年的新年開始實施有限的雙休日製度,即每月一次、第二個星期六休息。
在討論下一個去處的時候,有三個人說還沒有喝夠和玩夠,有兩個人說不想再喝酒了,想去喝點咖啡。這兩個人就是那個女人和那個年輕人。
精力旺盛的三個人說要去二丁目的酒吧。剩下的兩個人在“去情人旅館休息一下吧”、“小心點啊”的挖苦聲中和那三個人分了手,他們走進了位於車站東邊的一座大樓地下的一間晝夜營業的咖啡屋。
店裏非常擁擠,煙酒的臭味太濃,根本聞不到咖啡的香味。兩個人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張麵對麵的雙人座位,並要了飲料。
剛一坐下,女的就開始說自己醉了,累了,她有點迷迷糊糊的。坐在對麵的那個瘦瘦的年輕人不像她那樣疲憊,他同情地看著她。
——我倒是想打車送你回去。
他不好意思地說。
——可事實上,我隻帶了喝咖啡的錢。
這句話十分坦率,而且他也沒有說多餘的話——為自己沒錢而解釋或打腫臉充胖子。他坦誠的態度在她暈暈乎乎的腦子裏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
——好了,我的錢包裏也沒錢了,玩得太過了。
女的說著,使勁地眨了眨眼,想要睜開眼睛。送咖啡的店員用懷疑的目光看著她。店員走了之後,那位年輕人小聲地對她說。
——這種通宵營業的咖啡屋,當有客人睡著的時候,他們會把他叫醒並把客人趕出去的,所以,在這裏是不能睡覺的。
——嗯,我知道了。
可是,要想把眼睛睜開,那可是太不容易了。她喝了口咖啡,太難喝了,而且一點也不香,根本就沒有提神的作用。身體慢慢暖和起來了,她反而更想睡覺了。
剛才的那位店員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就像一隻獅子看中了羚羊群中一隻柔弱的羚羊想要包圍上去一樣,她完全被盯上了。她拚命地想睜開那沉重的眼皮,可不知為什麽又覺得太麻煩了。這個女的呆呆地想著——要是真的被趕出去倒也不錯,外麵的風很冷,我就會醒酒的。
可是,如果真的要是出去的話,寒風刺骨,可能還要找一個暖和的地方消磨時光吧。就算去找的話,也未必能找到好地方,也許所有的地方都滿員了。現在是忘年會的季節,而且還是周末的高峰期。
一定要起來,一定要起來。這個女的想伸過手端起咖啡杯,可她的手落空了什麽也沒有抓住,而且就在這時,她的頭也一下子低了下去。
好了,比賽暫停——剛說完這句話,那位店員就得意洋洋地走過來了。就在這時,這位年輕人說。
——好吧,我讓你看一樣很有趣的東西。
他從上衣裏麵的口袋裏拿出一個筆記本,然後從上麵撕下一頁來。他把這張長方形的白紙放在桌上整整齊齊地對折了一下,然後小心翼翼地把多餘的部分撕去了,變成了一張正方形的紙。接著,他又開始折起來。
——折紙嗎?
——嗯。
在近處一看,這位年輕人的手指又細又軟,動作也不隨意,非常認真。女的把一隻右手支在桌子上,認真地看著年輕人折紙。
不一會兒,一隻千紙鶴折好了,什麽東西也沒有,就是一隻普通的千紙鶴。當然,這個女的也會折。
可是,雖然她是睡眼惺忪地看著他,可這位年輕人今天在這裏折紙的方法和她以前所知道的方法還是不太一樣的。
這位年輕人用指尖拿起了這隻折好的千紙鶴。他抓住它翹起來的尾巴,輕輕拉了一下。
於是,那隻千紙鶴的翅膀動了,它那細長的腦袋和翅膀不停地上下動著,並能優雅地前後擺動。
——啊……它動了!
女的驚訝地看著年輕人。他在嘿嘿地笑著。
——你是怎麽折的?教教我。
——好吧。
年輕人又拿出筆記本撕下一張白紙來,女的有點清醒了。再一看,剛才那位店員正在給別的客人送涼水。
不到一個小時,女的已經能很隨意地折出一隻可振翅飛翔的千紙鶴了,年輕人誇獎她。
——你的手真靈巧。
——從小我就為此而驕傲。
——好吧,那這一個你也會做的?很簡單。
這位年輕人又告訴她好幾種很少見的折紙的方法,女的完全著了迷,一點也不困了。女的請客又要了一杯咖啡,除了去洗手間洗把臉,她的手一直就沒有停過。
年輕人說,這些折紙都是他跟早逝的嬸嬸學的。長期住院的她,隻能用折紙來自得其樂。另一方麵,這位年輕人也非常喜歡模型和組裝塑料模具,嬸嬸教給他的方法,他一學就會,他很有靈氣,隻要能學的他都能學會。
女的向年輕人講述了自己為死去的父親折千紙鶴的故事。父親得的是胃癌,等醫生發現時已經到了晚期,盡管這樣,她們還是決定讓父親做手術,直到手術當天,她一直都在通宵折千紙鶴。
——可是,父親還是死了,他非常喜歡,說千紙鶴很漂亮,我把它們都放進棺材裏了。這樣做,是為了讓父親能看到振翅飛翔的千紙鶴。
就在她全神貫注折紙鶴的時候,時間已經不知不覺地到了早上五點了。兩個人離開咖啡店向車站走去。年輕人用女的所帶的七件工具中的兩件——線和針把兩個人折的作品穿在了一起,女孩把它掛在了脖子上。
在12月刺骨的寒風中,兩個人相依而行。到車站上樓梯的時候,年輕人拉著女孩的手。
一年後,兩人結婚了,結婚儀式非常簡單,女孩穿著一件繡有振翅飛翔的千紙鶴的新娘禮服。
結婚第二年長女出世,又過了一年,長子出世。他們的生活雖然清苦,住在公司宿舍裏需要操心的事情也很多,可是女孩非常幸福。最重要的是,丈夫是個認真善良的人,他疼愛孩子,也願意幫助自己做家務。他雖然也會為了孩子折紙鶴,可是每年結婚紀念日的時候,他會買來漂亮的花紙,專門為她折振翅飛翔的千紙鶴。
就這樣,他們生活了二十年。
長女今年上了短期大學,正在為考取營養師的資格而努力學習。長男明年春天將參加升學考試,可能是受父親的影響吧,他對建築很感興趣。他們都處在叛逆期,可能是覺得溫和善良的父親不夠完美吧,長男在一段時間裏做了許多荒唐事,不過,現在他不再那樣了,最近好像還和父親討論了人生問題。
真是幸福的人生啊。女的突然想到。如果父親還活著,能看到這個情景該有多好啊。
孩子們長大之後,對千紙鶴好像就沒有什麽興趣了,即使是他們夫婦之間——除了結婚紀念日的振翅飛翔的千紙鶴以外,也很少再談到千紙鶴了。反之,他們夫婦兩人正專注於製造一座房子的小型模型。這個小型模型做出來不隻是為了欣賞,它是他們將來計劃建造的自己家的房子的雛形。因此,模型上也開著門和窗,縮小的比例也是經過準確計算設定的。而且在已經完工的模型的基礎上,他們還進行了多次討論,對需要改進的部分進行改進,為了降低成本,該舍棄的地方就要舍棄,他們不斷完善著對自己房子的設想。
今天晚上,女的做的是第六個模型。這次接受了長子的意見,在屋頂後麵加建一個閣樓。兒子說,閣樓可以用作儲藏室,也可以給父親當書房。夫婦兩人非常感興趣,第一次製作過去計劃裏所沒有過的模型。
丈夫現在擔任日本林業住宅公司東京總公司的營業推進部部長助理。結婚後,他去過公司的分店和分公司,也曾經不做營銷而從事事務性工作,可現在這個職位,在公司也算是非常不錯的了。這是他勤奮工作的結果。正因如此,為了確保自己房子的土地,為了能掙更多的錢去建一棟相當不錯的房子,這段時間,丈夫忙得不可開交。星期天經常不休息,他也很少補休。
女的停下手中的活,把彎著的腰挺了挺直,然後看了看時間。已經十點半了,這麽晚了——她想。
丈夫從昨天起就去出差了,有客戶想在群馬縣北部的別墅區建造一棟瑞典風格的別墅,他去進行現場調研了。可是這項工作原計劃是昨天就能完成的,今天是星期天,他難得休息一下。
如果說他去幹什麽呢?他是去參觀別墅的。
——因為冰川附近是高級別墅區,那裏有許多漂亮的別墅,為了我們自己的家,我也得去學習學習,還要拍些照片。
如果可能的話,她也想一起去看看,可是不能把孩子扔下不管,所以,很遺憾,她隻能呆在家裏。而且,她想趁丈夫不在家這段時間,完成這個模型。這樣一來,當丈夫參觀完許多好的建築後回到家製定出新的計劃的時候,她就可以馬上著手製作另一個模型了。
公司宿舍是個很複雜的地方,所以,他們還沒有把建房的想法告訴別人。因此,丈夫對他的上司、同事和部下說,這次參觀的目的是去冰川看一看,去找一找能作為別墅區進行開發和出售的地方。公司裏的人都知道丈夫工作一直都非常認真,他們笑著送他出了門。
女的從椅子上站起來,往後退了幾步,隔著一定的距離看著快要完成的模型。加上閣樓後,這個房子看上去有點細長的感覺。因為她本人喜歡穩重寬敞的房子,所以對這一點她是比較在意的。
這時她又看了看時間,快到十一點了。
——太晚了。
出差的丈夫說,休息後的第二天還有許多工作,他想討論一下參觀過的別墅,所以,今天晚上之前一定會回來的。而且,參觀別墅,也隻能在白天進行。
——連個電話也不打……
丈夫出門時是帶著手機的。她三步並作兩步橫穿了客廳,拿起電話撥通了自己已經熟記的丈夫的電話號碼,電話馬上就接通了。
“對不起,你撥打的用戶手機沒電,或者是在無法通話的地
方——”
電話裏傳來熱情的錄音聲音,她把電話放下了。
——這個時候,路上也不會堵車啊。
她又看了看時間。就算是看,時間也不會再回頭了。自己忙著做模型,到現在都沒有意識到丈夫這麽晚還沒有回家,她多少有點後悔。
——不會是出車禍了吧?
剛這麽一想,她就趕緊把這種想法扔在了一邊,不能想不好的事情。一旦想到不好的事情,人就會考慮這樣的事情。最後,她沒有意識到的“不好的事情”已向她襲來。
女的向前邁了一步,準備再去製作模型。就在這時,電話響了。女的吃驚地跑過去,飛快地拿起電話。她放心了。
“喂?喂?你是?”
電話的另一頭,沒有人說話。
“喂?喂?”
電話線裏麵的寂靜,就像是漆黑一片的夜空,什麽也沒有,隻是沉默。
“你是誰?”
還是沒有回答。她急忙調整聲音,用積極的語氣說:“喂?喂?你打的是什麽號碼?”
突然電話裏有人說話了,這個聲音有點像銀行CD機裏說“你好,歡迎使用”的那種合成的聲音。
“這是木村家嗎?”對方問。
“是的,這是木村家。”
嘿嘿嘿,那個合成的聲音在遠處笑著,然後問:“你現在還喜歡千紙鶴嗎?”
女的不知道該說什麽,她的心咚咚地跳個不停。
“什麽?你剛才說什麽?”
“為了你丈夫,你折千紙鶴吧。”那個合成聲音說,“折好以後放到棺材裏麵,你最好從現在就開始準備。”
電話掛斷了。電話的另一頭,又變成了漆黑的夜。
牆上的鍾響了起來,已經是夜裏十一點了。女的被嚇了一跳,抬起頭看著鍾,手裏還拿著被掛斷的電話。就在她看著鍾上時針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來了。父親去世的時候正好是半夜十一點。
打完電話,栗橋浩美準備上樓去,還沒等他走到樓梯上,就聽到很響的一聲。這是那個叫木村的男人的聲音。
“你們究竟為什麽要做這樣的事情?你們到底有什麽目的?”
“豌豆”在回答他,他在說著什麽。他的語氣很平穩,聲音也不大,不上樓是聽不清楚的。栗橋浩美看了看手裏的手機,微微一笑,然後向傳出聲音的房間走去。
“這些都是胡說八道,不會有人相信的——”
一打開門,木村的叫喚聲和活生生的畫麵出現在他眼前。木村抬起頭看著栗橋浩美,似乎不想放過他。
“你、你是正常的吧?你們兩個人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樣的愚蠢的事情?”
如果是在公司給員工做晨訓的時候,這些話一定會有說服力的。可是,如今木村那撕裂的聲音,連他自己都已經控製不住音量和語氣了。
木村坐在床上,他的兩隻手都放在背後,手被手銬銬住了,所以他根本就無法抬起胳膊。頭發很亂,太陽穴上沾著已經幹了的血跡。這是把他引進客廳後,“豌豆”用球棍從側麵打他時頭上留下的傷口所流出的血。要打得他不省人事但還不能死了——事實上這是很難完成的一項工作,也許是平時看的有關醫學和護身術書及錄像帶並對此進行研究起了作用,“豌豆”確實把木村打倒了,他們兩個人把木村弄到了這裏。
木村的兩隻腳上戴著腳鐐,腳鐐的鐵鏈鎖在床腿上。鐵鏈長約50厘米,所以木村既站不起來也無法走路。
這個腳鐐是“豌豆”在新宿一家很奇怪的店裏覺得好玩買回來的,不過它確實派上了大用場。隻要能固定住不讓腳亂動,然後再用繩子綁起來可就容易多了,而且腳鐐還有很強的心理效果。當一個人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的兩隻腳被帶有鐵鏈的腳鐐鎖住了,大多數的人都會馬上感覺到脊梁骨被人打斷了。
“豌豆”坐在離床一米左右的一把折疊椅上。因此,這兩個人的樣子,很像犯罪劇裏的一幕,被收監的犯人在獄中會見來訪者。
“我給你夫人打完電話了。”栗橋浩美一邊看著手裏的手機,一邊告訴木村。
“讓她為了你折千紙鶴。”
木村那緊抓不放的眼神變弱了,目光模糊了。
看著手機,木村也許是在想著什麽。如果能從栗橋浩美的手裏把它奪過來,隻要能通話,我就可以向外麵求救了——也許他在這麽想吧。或者他又在想,如果不是自己手機電池沒電的話,也不會遇到這樣的事情。他的手機帶上掛著一隻小小的千紙鶴——
“木村先生,你是不是無法理解,感到非常困惑?”
“豌豆”說,他挪了挪屁股,好像那硬硬的折疊椅把屁股弄疼了一樣。也許這句話是解開了咒語,稍稍恢複了點精神的木村大叫說:
“那是當然,我怎麽可能理解呢!”
“真討厭,請你不要那麽大聲。”“豌豆”皺了皺眉頭,“我們不喜歡大罵或大叫,如果木村先生以為痛哭和憤怒能讓我們改變主意的話,那你就是大錯特錯了。”
他的口氣很平淡,也很溫柔,就像一個家庭教師在教育不想學習正在撒嬌的孩子。
栗橋浩美非常喜歡“豌豆”這個時候說話的樣子。即使是過去,在這間屋子裏,對那些哭泣著不想死、哀求他們救救她、認為他們把自己抓來一定會死而悲哀的女孩們,“豌豆”也是這樣平靜地說服她們的。每到這種時候,栗橋浩美都會聽得入迷。她們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不了解,沒有真正的理智,不過隻在浪費沒有用的資源和時間,“豌豆”和栗橋浩美兩個人讓他們的人生有了應該有的意義。為了這個,他們還要對以後要做的事情進行解釋,他們就像個通報者,沒有比這更愉快的事情了。
“我們想讓木村先生扮演一個角色。”“豌豆”繼續說道。
“關於這一點,剛才我不是說了好幾遍了嗎?你在我們創作的這個故事中將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不可缺少的角色。所以,你的名字至少會留在現代犯罪史上。這不是一件很不錯的事情嗎?”
“不要開玩笑!”
木村大叫一聲,然後像是說不下去似地突然低下了頭,他終於知道了自己對手的厲害了。
“什麽事是在開玩笑?”“豌豆”非常有禮貌地問,“當然,我們也不是在開玩笑,我們是很認真的,因為這是一個非常偉大的計劃。”
木村慢慢搖著頭,然後用嘶啞的聲音問:“你們有什麽權力把我當成一枚棋子?你們沒有權力奪去別人的生命。”
“你為什麽要這麽說?”“豌豆”認真地問,“我們為什麽沒有權力奪去別人的生命,你作為一個外人,怎麽可以這樣下結論呢?如果讓我說的話,你才沒有權力對我們說這樣的話。”
木村使勁地眨著眼睛,就好像這樣做就能讓眼前的“豌豆”消失了一樣。
可是,“豌豆”和栗橋浩美都實實在在地存在著,他們可不是眨眨眼睛就會消失的幻影。
“不管怎麽說,沒有人會來救你的。”栗橋浩美說,“你確實是我們現成的獵物,因為沒有人能準確地了解你今天白天的活動和去處。”
“我們一直在找這樣的人。”“豌豆”說,他的口氣仍然很平靜。
“而且,符合條件的成年男人既要有教養,還多多少少有點社會地位,找這樣的獵物相當困難,所以,我們差不多都快放棄了。”
“豌豆”微微一笑。
“就在這時,你出現了,我看到你的車的那一瞬間——那是一個美妙的瞬間。木村先生,你相信神的存在嗎?“
麵對這出乎意料的問題,木村傻傻地張大了嘴巴:
“啊——神?“
“是的,神,它的存在就是為了左右人的命運。”
“你……你想說什麽?”
“當我發現你的車在山道上拋錨的那一瞬間,我想神還是實實在在地存在著,我找了又找,可那個非常困難、快要放棄的東西居然出現在眼前,這可是天賜良機。”
“豌豆”回頭看了看栗橋浩美,然後又大笑起來:
“我真想讓浩美也去體驗一下……那個瞬間的勝利感,就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成了你的同夥。”
“混蛋……”
木村有氣無力地搖了搖低垂著的腦袋,腳鐐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
“真的有神。”“豌豆”繼續說道,“而且它想讓我們人類做一些盡可能具有戲劇性的事情,它很喜歡我編的故事,所以它也是我的朋友。”
“豌豆”那平靜的臉上呈現出自豪的光芒,而且還有一絲靦腆,就像在問一個小學生將來的夢想,這個學生回答說自己將來想當一名足球運動員。
“我已經把你的車開到冰川前麵了。”栗橋浩美對木村說。於是,木村終於抬起頭看著栗橋浩美了。
“車——”木村嘀咕著,“我的車——”
他好像連這點事都忘記了。是的,我是坐著車來這裏的,我還開著車的,這不是在做夢。
“在你不省人事的時候,我把你的車開到冰川去了。在高速公路的冰川出口的前麵,是不是有一家購物中心?我把車停在那裏的免費停車場了。說是停車場,其實那裏隻不過是剛剛平整過的荒地而已,也許你的車會被人偷走的,要是那樣的話,是不是又很有意思?”
“你是不是也不正常?”
“豌豆”看著栗橋浩美,他還是滿麵帶笑。栗橋浩美使勁聳了聳肩。
“我們兩人都很正常。”
“你們兩人是朋友嗎?”
“啊,是的,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是不是,豌豆?”“豌豆”笑著點了點頭。
“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既然這樣的話,那為什麽要做這種可怕的事情?如果是好朋友的話,你們的父母也都認識吧?如果你們被抓到了,父母會是什麽樣的心情——”
“豌豆”忍不住大笑起來:
“啊,你太奇怪了,你的價值觀就是在我們看來是確實愉快典型的可有可無的日本人的價值觀,事實上,這樣的價值觀是沒有一點用處的。不過,為了讓我們的故事更有意思,你真的是一個很重要的角色,能碰到你真是太好了。”
“豌豆”猛地從折疊椅上站了起來。
“浩美,我去做晚飯了,你和木村先生談談以後的事情吧。”
他邁著輕快的腳步向門外走去,可當他手摸著門的時候,“豌豆”高興地回過頭來。
“浩美,如果我做麵條的話,你想要什麽樣的調味汁?是西紅柿,還是奶油的?”
“我想要西紅柿的。”
“我知道了,半小時以後吃飯。”
“豌豆”把門關上了,栗橋浩美故意不看木村,慢慢地走著,走到剛才“豌豆”坐過的折疊椅處,他小心翼翼地坐下了。在這一連串的動作中,他覺得木村的目光一直在追隨著自己。栗橋浩美下一步要幹什麽?說什麽?準備做什麽?他想搞清楚。
在椅子上坐好之前,栗橋浩美一直低著頭,他看見戴著腳鐐的木村的兩隻腳在不安分地來回動著。
栗橋浩美慢慢地抬起頭,然後說:
“不要緊,你不要擔心,我很正常。”
在這一瞬間,木村好像已經不會說話了,他隻是看著栗橋浩美的臉。
“那家夥——‘豌豆’沒有撒謊,他就是連環綁架殺人案的凶手,他已經殺了將近二十個人。”
“可是,你——”
“我不是那家夥的同夥。”栗橋浩美從正麵看著木村,認真地說,“我發現那個家夥是個罪犯,可還沒有確鑿的證據。我是為了找到證據,才裝作討好他的。”
木村的眼睛在不安地來回轉著。他屏住呼吸,全身的神經都緊張起來了,他一心想搞清楚遞過來的這個救命的梯子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已經找到了那家夥想殺你的證據了,你還得堅持一會兒,我不會讓他就這樣把你殺了。”
慢慢地,木村鬆了口氣。
“什麽……這是什麽話?”
“難道你不相信嗎?”
“簡直就像是在看電影,可這是真的嗎?”
“是的,是真的。‘豌豆’把你從昏迷中弄醒的時候,是不是問了你許多關於你家裏和你夫人的情況?”
“啊,是的,他問過,問了很多愚蠢的問題。”
“是不是還說過千紙鶴的事情?”
“啊,是的。”
“以前的被害人也都說了他們的私生活,這家夥有這個愛好。”
“他完全是瘋了。”
“是的,可能是吧。”栗橋浩美說完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然後特意看了看門口,壓低聲音說:
“所以,你不要違背他的意思,不要想著往外逃,你明白嗎?你不要刺激那家夥,我會拚命保護你的生命安全的。”
栗橋浩美離開關押木村的房間,走下樓來。下麵飄著西紅柿醬的香味。
他走進廚房一看,“豌豆”正在煮麵條。
“他相信了?”他的問話很簡短。
“嗯,相信了。”栗橋浩美的回答也很簡短。
“這樣的話,他就不會想著逃跑了,現在還不能殺了他,一定要讓他安安靜靜地呆在這裏。”
透過麵條湯的熱氣,“豌豆”向栗橋浩美微微一笑。
“好了,吃飯吧,明天還有許多大事要做,明天才是正式演出。”
栗橋浩美點點頭:“嗯,該和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