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4章 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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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大捷,軍報已經送去了京中。
一封軍報,一封密信。
軍報宇文術親筆所寫,殺敵多少,斬獲多少,大捷中的大捷。
密信,白修竹親筆所寫,沒有寫關於瀛賊的事,隻寫關於江州的事,關於江州兩側城門的事,那些鮮血、那些斷箭、那些倒在血泊中的將士們,如同快死過去的齊燁,那些出身幽王府本應待在城中卻全部上了城頭的人們,關於他們,隻是關於他們。
齊燁,成了一支旗幟。
他身邊的所有人,都成了一支旗幟。
這些旗幟,便是江州,便是帶領江州所有軍民抗擊瀛賊寸步不讓的“魂”!
秋風漸涼,齊燁騎在馬上,雙目無神的望著暗金色的沙灘。
每當他回過頭時,總希望見到幾張叫不出名字卻極為熟悉的麵孔。
他告訴過自己,一定有會折損,一定會有戰死,可他不會再像當初在南關那樣,沉浸在悲傷之中不可自拔,要忘記悲傷,要照顧好活下來的人,要銘記死去的人。
他做不到,不但做不到,更睡不著,永遠無法做到。
“少爺。”牽馬的旺仔望著海平麵:“夜了,回去吧,小的派人守著。”
“再等一等,說不定就見到了呢,阿卓,老龔,大寶,他們一定會回來的,一定會的,我希望我是第一個迎接他們的人。”
旺仔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將話咽回去了。
城中,少了一些人,不,少了很多人,又去殺人了。
白修竹帶著喻斌,去了東雲道,殺人,殺世家、殺亂匪、殺所有不臣之人,就連牆頭草都不會放過,一人都不會放過!
吳尚峰帶著史恭回了東慶道,安民,建設更多的海防塔。
公輸甲帶著月泉去了各城,準備大量打造火藥。
就連小鹿、賁、花樹也離開了,各帶著一千戰卒,鑽入各處山林之中剿匪。
大亂之後,總是有著這樣那樣的事情要去做,要去收尾,要去一邊悲傷,一邊嚐試忘記悲傷。
遠處,季元思坐在沙灘上,麵前是堆起來的貝殼,呆呆的望著。
齊燁下了馬,來到了季元思的旁邊,沉默的坐下了。
二人望著海麵,隻是那麽寂靜無聲的望著。
海水湧上來了,退下去了,一次接著一次。
海水又湧上來,又退下去了,打濕了二人的靴底。
二人卻沒有退,任由海水浸濕了褲腿,感受著涼意。
季元思突然叫了起來,如風瘋魔一般趴在那裏,用雙手護著貝殼,虎視眈眈的望著海水,眼睛慢慢的變紅。
齊燁站起身,拍了拍季元思的肩膀,望向莫須問與一名獨臂老嫗。
莫須問笑著,笑的很開心,老嫗的臉上布滿了皺紋,有些局促不安。
“早知殿下會送我一條船,何須每日如同鑽到錢眼兒裏的算計。”
莫須問朝著齊燁施了一禮,海岸上,停靠著一艘旗船,海船。
虛弱的老嫗想要施禮,被旺仔扶住了。
莫須問哈哈大笑著:“看吧,老子沒騙你吧,船,那就是咱的船,帶你去天邊,與你去海角,看景兒,看最美的景兒,江湖膩了,我們去海裏闖蕩,這次,哥護著你。”
老嫗笑了,如同少女一般嬌羞,靦腆著,空蕩蕩的袖管,隨風舞動著。
齊燁抱了抱拳,莫須問收起了笑容:“多謝,多謝我大康幽王府世子殿下。”
莫須問離開了,攙扶著獨臂老嫗,上了小舟,完成他多年前的承諾。
小舟劃著,劃著,劃著,靠近了海船,莫須問,放聲大哭,嚎啕大哭,哭的撕心裂肺。
女俠,睡了,睡下了,嬌羞著,靦腆著,笑著,睡下了,靠近大船時,伸出顫抖的手臂,摸到了海船,心中那口氣兒,也就散去了。
那個如今已是東慶道知州的大人,又如同當年那個初入江湖的毛頭小子,騙了女俠。
女俠知道的,船上沒有船員的,沒有水手的,隻有一艘船,一艘船罷了。
她依舊開心,依舊如同當年那個浪跡江湖的女俠一般,總會因毛頭小子口中一眼就能識破的謊言而感到開心。
船,叫做女俠號。
莫須問在床榻旁對她說,船,叫做女俠號,在等著她,等著她揚帆起航,坐起來,快坐起來,喝了湯藥,上馬,快上馬吧,小弟扶著你,快揚鞭,揚鞭吧,那裏真的有一艘船,你的船,女俠號,到了,再堅持一會,很快就到了,女俠號,你要親眼瞧瞧,存了好些年錢買下來的,莫要閉住眼睛,再堅持一會,進城了,女俠號,女俠號,就在那裏…
小舟燃起了火光,哭聲止了。
莫須問坐在沙灘上,抱著雙腿,麵前是一壇骨灰。
日落,月升。
月落,日出。
莫須問站起身,揚起了骨灰。
明媚的天空下,秋風襲來,骨灰撒滿了莫須問的全身。
莫須問又笑了,開心的像一個孩子,滿身骨灰,笑著,幸福著。
女俠,在擁抱他,緊緊的擁抱著他。
擁抱著莫須問的女俠,在沙灘上奔跑著,與那個出入江湖的毛頭小子,欣賞著日出,欣賞著美景,仿佛又回到那一年的夏,那一年的夜,策馬疾馳,快意江湖。
有的人奔跑著,有的人坐在那裏,有的緩步前行著。
日升月落,一次又一次,齊燁望著平靜的海麵,下顎一條疤痕極為醒目,迎著風,紅紅的。
旺仔總是擔憂著,國朝世子,不應有傷痕,更不應在容貌上有著傷痕。
齊燁喜歡照鏡子,曆來如此,來到東海不回了。
可總有一天會離開東海的,再望向銅鏡,見到傷疤,見到那一條連到心裏,連到內心最為悲痛之處的傷疤,便會一發不可收拾。
旺仔,經曆過,每一條傷疤,都是一個故事,每一個故事,都是一段可歌可泣的悲曲,人們,隻能看到捷報,隻能歡呼勝利,隻能慶幸軍伍勇猛,可誰又能見到這些傷疤,誰又能知曉這些傷疤背後的故事,以及傷疤帶來永遠無法消除的悲痛。
“船…是…”
齊燁突然大叫了起來:“是船,好多船,是蛟與金甲,阿卓,阿卓和老龔回來了!”
沙灘上,響徹著齊燁的嚎叫之聲,跑向海中,跨著大步,一個猛子紮了進去。
不是英雄迎接英雄。
不是世子迎接凱旋的將士。
隻是齊燁,迎接他的夥伴罷了,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