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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倒了第二杯酒,由於手還在顫抖,威士忌又灑了一些出來。我知道過一會兒就不會再發抖了,畢竟才喝了第一杯酒嘛。到傍晚酒瓶空空如也的時候,我就會變成堅定、認真的人,盡管說不上中規中矩,工作幹得還是說得過去。一年來,我每天重複著同樣的生活。我呆呆地望著自己的顫抖的手掌。
這時,我發現有人在看我。我抬起臉來,看見一個小女孩正在俯視著我。她大概有五六歲,穿一條紅色的裙子,正在低頭看我,看著我正在凝視著的自己的手掌。
“你冷嗎?”女孩問。
“不,我不冷。你為什麽這樣問我?”
“你的手在發抖,哆哆嗦嗦的。”
我笑了。
“哆哆嗦嗦,是嗎?嗯,確實是這樣,可我並不冷。”
“那麽,你病了嗎?”
這是酒精中毒——或者說是重度酒精中毒——的症狀。這算有病嗎?我也不清楚。我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我想,可以這麽說,這不是病。”
“是嗎?可是,你的手在發抖呀。你可能很難受吧?”
“不難受。”我說。
“那你就拉不好小提琴了。”
這時我笑出聲來,說道:“我不是小提琴家,也不是鋼琴家,因此沒有感到什麽不方便。你拉小提琴嗎?”
“是的,我拉得很好。”
“好到什麽程度?”
她把雙手伸進裙子口袋中,好像是不知道怎麽回答我的問題似的。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開口道:“嗯,我能演奏亨德爾「注」的3號,《3號奏鳴曲》。”
「注」亨德爾,1685-1759,英籍德國作曲家。——歐陽杼注
“你真了不起。”
“我將來要當小提琴家。”
“那很好啊。”
“你覺得我能成為小提琴家嗎?”
我考慮了一會兒說:“如果能得到月亮女神的恩惠的話,也許可以。”
“月亮女神?”
“嗯,也可以說是幸運女神吧。”
“我一定會得到月亮女神的恩惠的,對吧?”
“是的。”
“嗯。”女孩一邊喃喃自語,一邊看著我。她那像易碎品一樣脆弱的苗條身體筆直地豎在我的身旁,她緊盯著我。我仍舊躺在草地上,回想著最後一次與這麽大的女孩子談話是什麽時候。
“喂!”女孩用裝成大人的語調說,“叔叔,你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
“哦,為什麽你這樣想?”
“嗯,大家都對我說,你將來一定會成為小提琴家。因為在我這個年齡段,能拉《3號奏鳴曲》的隻有我一個,所以大人們都會極力表揚我,誇我出色。可是,讓我感到沒有什麽意思。像叔叔你這樣說我的,根本就沒有過。”
“在這個世界上,人們有各自不同的思維方式,也許大家的說法是正確的。”
“不正確,那些人太無聊了。”
“不能這樣說,別人可能會認為你說話太隨便了。”
“為什麽?”
“至少,我不是一個了不起的人,醉鬼中可沒有什麽好人喲。”
“叔叔,你怎麽會是醉鬼呢?你喝酒嗎?”
“是的,我喝,現在就在喝。”
“這和喝酒應該沒有什麽關係。”
我正在琢磨這句話的時候,一個男人邁著悠閑的步子走近我們。他的年齡看上去比我稍微大些,但也差不了多少。似乎是女孩的父親。他戴著一副銀色框架的眼鏡,人字呢茄克衫領口處係著一條螺紋花呢寬領帶,完全是四十年代後期男人的周末休閑打扮。他這種打扮,和我穿的那件磨破了的毛衣有著明顯的距離。
他把手放在女孩肩上,看了一眼我和我的威士忌,但表情上並沒有發生什麽變化。他用和藹的口氣對女孩說:“打擾叔叔了吧?這樣不好。”
女孩抬起頭,然後又馬上轉向我,撅起小嘴對我說:“我,什麽地方打擾叔叔了?”
“不,你沒有打擾叔叔。”
男人把臉轉向我,微微一笑。這是禮節性的微笑。
“女孩子到了這個年齡,都這樣任性……”
“我們倆正在討論人世間的真理。”
男人的表情變得暖昧起來:“哦,給你添麻煩了,失禮!失禮!”然後又拉起女兒的手說,“好了,走吧。”
女孩做了一點小小的掙紮動作,然後跟著父親走了。走出幾步之後,她又回過頭來看我,好像還有什麽話要說,我也有同樣的感覺。我向女孩輕輕揮了揮手,她還給我一個靦腆的微笑後,鬆開父親的手跑向別處。
我承認自己經常受到別人的歧視。我是個不修邊幅的人,而且每天從中午開始我就渾身上下散發著酒臭,自己已經習慣了。我也習慣於從理智上抑製這種歧視所帶來的心理變化。然而,在這個世界上,也有一些事情起初是沒有歧視的,盡管不多,但是肯定是有。
我一個人默默地繼續喝酒,反複思考著那個女孩的話。她的聲音就像甜美的歌聲在我的耳畔回響:“這和喝酒應該沒有什麽關係。”
我已經不再數自己喝了多少杯酒了。這時,一個頭發染成棕色的年輕男子走近我。他抱著一堆廣告單,想遞給我一張。
“你有什麽事情要對神講嗎?”
“對不起,我現在正在工作。”
“工作?什麽工作?”
“這個。”我晃了晃酒瓶說,“製造酒鬼。”
“真是個稀罕的工作呀!”說著,他自己笑了起來,“那你就繼續工作吧!”他對我點了點頭,走開了。
我搖了搖頭,被他說得心頭一動,難道現在還有人要進入信仰之門嗎?也許就有。在新宿這個地方,無論發生什麽事情,都不要感到不可思議,甚至遇到神仙,也不要大驚小怪。我繼續喝酒,終於讓自己的手安穩下來,不再顫抖了。我仍舊麵孔朝天地躺在草坪上,天空中飄忽著幾縷細細的雲絲,陽光依然燦爛,柔和地灑向大地,我的視野四周高樓林立。這裏是東京都的中央公園,陽光充足,真是個適合飲酒的神奇之地。
聽到那種聲音的時候,我正好開始有昏昏欲睡的感覺。轟隆隆的聲音傳來時,我的身體都受到了震動,接著就聽到了尖叫聲,又好像有什麽人在對我說話。我站了起來,我知道那個沉甸甸地衝擊著我的腹部的聲音是什麽。
那是炸彈爆炸的聲音。
從煙霧升騰的方向跑來許多人,他們都在大喊大叫,但我聽不清他們叫喊什麽。兩個中年婦女尖叫著從我身邊擠過去。一群老人搖搖晃晃地跑過來。我卻不知不覺地向這些人奔跑的相反方向跑去。新宿警察署就在附近。我估摸了一下時間,再有一分半鍾就可走到那裏,也許用不了那麽久。我走到公園中央的噴泉廣場,噴泉的水噴得不高。廣場左邊正在施工的地鐵工地的圍障和頂棚被爆炸衝擊波掀開,裸露出的鋼筋鐵骨在廣場上一目了然。
廣場上人倒了一片。右邊的混凝土假山上有一道人工瀑布,瀑布下麵的水池塌陷了一塊,黑乎乎的汙水從塌陷的地方呈扇形放射狀向外流淌。周圍除了人體以外,還有一些淩亂不堪的東西。那些東西曾經也是人體的一部分,是失去了原型的人體,是肉和血。當我走下石階時,一個斷樹枝樣的東西闖入我的視野,開始我並沒有看清是什麽東西,因為它不自然地彎曲著,我沒能分辨出來。其實那是一隻胳膊,從肩膀斷下來的胳膊,精心修飾過的指甲上塗著暗紅色的指甲油。在石階下麵,一個男子坐在地上,像做祈禱一樣抱著肚子。一個軟軟的東西從他的胳膊上垂下來,發著暗淡的光,那是流出來的腸子。這些情景突如其來地闖入我的視線。呻吟的聲音就像低音重奏一樣籠罩著廣場,時不時地還混雜著絕望的叫聲。
我向爆炸中心走去,要去找一個人。我在心中祈禱,希望她不在這個公園裏,幾分鍾前的那個時刻不在。不,整個時間都不在。當時,我看見她向對麵的石階跑去。她不應該是受到爆炸傷害的人!也許有人對這種慘狀感興趣:周圍到處散落著死者和死者的殘缺屍骸,有失去四肢的殘軀,有被炸走形的腦袋,有一隻露出骨頭的腳還有動靜,不知什麽人的胳膊像開玩笑一樣壓在那隻腳上,但那胳膊已經被燒焦了,變得黑乎乎的,而且血跡斑斑。我在極短的時間之內看到了這些情景。附近有已經停止呼吸的人,也有奄奄一息的垂死之人,在尚未散盡的硝煙中,我從他們中間走過。有幾條血流像蛇一樣蜿蜒前伸,我跨過這些血流繼續前行。刺鼻的臭味撲麵而來,不是我熟悉的那種酸臭味道,這種臭味裏夾雜著血腥味。離爆炸中心不遠,麵向車站的一側也傳來呻吟聲。陽光依舊燦爛地灑向那裏,但現在的世界和剛才的那個世界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世界,一瞬間變得瘋狂了。不,從開始就是瘋狂的。被喚起的記憶又浮現在我的腦海,就像從沼澤的底部泛起的泡泡一樣。這種記憶曾經被我從腦海中清洗出去。
我一邊走,一邊算計著聽到爆炸聲之後的時間,大概也就一分鍾吧,仍然在限定的時間之內。當我開始絕望的時候,一條紅色的裙子映入我的眼簾。廣場的對麵,在圍繞著混凝土圍牆的樹叢下,那個以拉小提琴為驕傲的女孩躺在那裏。她已經昏迷,臉色發青,鮮血從額頭上流了下來。不過,從傷痕看,她並沒有受到爆炸的直接傷害,而是被衝擊波擊倒後,遭到了什麽物體的打擊。在距離爆炸中心不遠的場所,這已經近似奇跡。我想,大概是因為她身材不高,混凝土圍牆救了她。不知道她的內髒有沒有受到損傷,我把手貼近她的脖頸試了試,脈搏還沒有亂。月亮女神在你的身邊降臨了。我口中念念有詞地把她抱起來,走上附近的石階。
我沒等他說完,就頭也不回地離去了。走過天橋的時候,我與兩個身穿警服的警官擦肩而過。他們和我打招呼,但我沒聽清他們講的是什麽。這時,警笛聲越來越響了。我指了指身後公園的方向,他們點了點頭,向那裏跑去。東京都政府周圍聚集著成群成群的圍觀者,警車一輛接一輛地開來,包圍了公園,警官們紛紛穿過路旁飯店下麵的過街天橋。在公園正門人口附近,有幾輛汽車被炸壞了。幾名警官從車站方向向這裏走來,這裏是新宿警察署的管區。他們好不容易穿出人群時,已經氣喘籲籲。
當我背向公園前行的時候,我想到一件事,那個年輕的傳教士一定會把我的情形告訴某個警官。我的威士忌酒瓶和酒杯忘在了那裏,上麵有我留下的指紋。那些指紋,就像踏在未幹的混凝土上的足跡一樣清晰,與警方保存的指紋檔案對照之後,弄清楚是我的指紋,大概用不了多長時間。
第二章
在西口的路旁,那排用硬紙板搭建的簡易棚屋和往常一樣,還豎在那裏。我向車站走著,突然從一間紙屋中傳出喊聲:“是島先生吧?”
住在這種地方的流浪漢,我認識的不多。從紙屋中探出頭來的人,恰恰正是我認識的一個。不講真實姓名,是他們之間的規矩。他曾經對我說過:“你叫我龍吧。”
“發生什麽事情了?真討厭!好多警察都到那邊去了。”
他的聲音聽上去很嫩,光憑聲音是判斷不出他的年齡的。他大概也就二十多歲,是住在這溜紙屋中最年輕的一個,也許二十多歲的人這裏隻有他一個。他佝僂著腰,披肩長發上散發出酸臭味道。他是我知道的為數不多的比我味道還大的幾個人之一。
“是炸彈爆炸。”
“炸彈?”
“嗯。”
“怎麽回事?”
“我也不知道,好像死了不少人。你這裏也會有麻煩的,警察也許會來問東問西的,你最好有點思想準備。”
“真是麻煩,世界上最麻煩的事情就是和警察打交道,過一會我就開溜。”
他慢慢地撫摸著自己下巴上的山羊胡子。他的漂亮胡須與他的年齡並不相配,因酒精刺激而泛紅的鼻子倒給他的臉龐增添了幾分愛意。
“不,你還是不動為好。”我說,“你一跑掉,隻會招來不必要的懷疑。如果你什麽也不知道的話,或許有什麽說什麽更好。”
“哦,是嗎?或許是這麽回事。那好,就照你說的辦。”
“也許根本不會發生什麽了不起的事情。”
“那樣更好。”
他講話的口氣和以前一樣,顯得滿不在乎。任何時候都不會慌張,是他的一貫做派。
我略略想了一下後,對他說:“有件事情要拜托你。”
“什麽事情?”
“今天的事,忘掉今天見到過我。”
他微笑著說:“對那些警察?我絕對不會說。即便有人死在我的麵前,我也不會告訴他們。”
我回到五丁目,沒有直接回公寓,而是去了附近的一家餐館。我沒心思做飯的時候,就到大眾餐館去吃。餐館的菜譜略微有些變化,但還是以那幾樣老菜為主。最關鍵的一點是這裏有電視機,而我的公寓裏沒有。
餐館裏人比較多。我看了一眼牆上的鍾,一點鍾剛過。就餐者裏的熟麵孔不多,因為以前我都是五點鍾左右來。在那個鍾點,年輕的女孩子把餐館擠得滿滿的。
櫃台邊有兩個男人正在一邊吃拉麵,一邊看報紙上的賽馬預測。我坐過去,插進他們中間,兩鬢已有些許白發的餐館老板用目光詢問我想要些什麽。這家餐館唯獨沒有我喜歡的威士忌,這也算是它的最大的缺點吧。
“啤酒。”我說。
“還要點別的嗎?”
“不要了。”
電視中正在播放搞笑節目。看了一會兒後,新聞快訊的前奏曲響起來了,接著出現了字幕:
新宿發生爆炸事件,死傷者逾五十人
一點三十分,電視台中斷了正常節目,開始插播臨時新聞節目。播音員開始播報:今天中午十二點四十分左右,東京都新宿區的新宿區立中央公園發生爆炸事件,並造成人員傷亡。據已確認的消息,目前死者已經超過十人。此外,還有四十餘人受傷,救護車正在把傷者送往附近的醫院。有關爆炸事件的詳細情況,有待於進一步落實,據說是大型炸彈的爆炸。下麵是記者從現場發出的報道。
電視畫麵從播音室切換到現場。公園已經被封鎖,攝像機鏡頭以集結在公園外麵的一片警車為背景,記者把了解到的事件經過講述一遍。攝像機的位置肯定是在東京都政府方向的一個地方。接著是電視台找到的目擊者在講述,興奮的記者正在采訪一個工薪族打扮的男子,可目擊者表現得倒是很冷靜。目擊者說,爆炸時他正在公園裏,聽到了“轟隆隆”的爆炸聲,看到了火柱和煙霧從公園中心位置升起,然後和周圍的人一起奔逃。記者又嘮叨起來,但他了解的情況也不多,好像他給那道人工瀑布起了個名字,管它叫尼亞加拉瀑布。
電視機畫麵變成了從空中拍攝的鏡頭。東邊,對著公園大道的地鐵工地的圍障頂棚被掀掉了一半,這時我才從畫麵看出地鐵的建築物呈L型。公園裏有許多人在走動,那是警官和消防隊員。遇難者的屍體已經被運走,警官們正在收集現場遺留的物證——被炸爛的人體殘塊和其他遺留物,其中應該包括我留下的威士忌酒瓶。現場檢證的長鏡頭在繼續搖動,但是現實感卻消失了,搖動的畫麵衝淡了剛才我聞到的血腥味道。不久鏡頭又切換到醫院門口,好像是救護車到達之後記者在介紹負傷者的情況,但沒有提供任何新的信息。
畫麵再次回到演播室,主持人和解說人開始對話,解說人是新聞報道部的資深記者。這次報道與報道航空事故不同,找到精通爆炸物的爆破專家並不容易,所以專家及時登台解說很難辦到。當然,如果電視台認為必要的話,想盡辦法也會找到專家。
這位記者掌握的資料很豐富,他列舉了過去發生過的幾起爆炸案。傷亡人數最多的是上次的一九七四年丸之內三菱重工大樓爆炸慘案,共死亡八人,爆炸物的威力相當強大。記者介紹說,丸之內爆炸案時,大樓之間的空間形成了衝擊波的通道,由於周圍大樓的玻璃窗全碎了,紛紛落下,砸傷路人,負傷者達三百多人。這次爆炸事件,除了廣場現場以及行駛在公園大道上的汽車之外,其他地方沒有受到爆炸的影響。即使在公園裏麵,廣場之外的人也幾乎沒有受傷的。我認為,那是因為廣場的地形呈盆地狀,衝擊波大概是受到周圍落差有幾米高的斜坡草坪的影響而衝向空中。但是,在廣場現場的人們,沒有死亡的也幾乎都受了重傷,遇難者中的死亡數目相當大,所以說爆炸物的殺傷力令人震驚。廣場上臨時搭建的東京都營地鐵12號線西新宿第二工區的掩護設施全部遭到破壞,其金屬板圍障幾乎都被炸飛,部分殘片落在大道上,砸壞了幾輛汽車,雖然沒有造成人員死亡,但也有大約十人受傷。從上述情況可見,此次爆炸的破壞力相當驚人。目前尚不清楚這是人為的破壞還是突發事故,也不清楚炸彈是自製品還是盜竊物。現在最大的疑問是,在周末的東京都中心的公園怎麽會出現這樣的爆炸物?真是令人不可思議!這次爆炸是個人行為還是與某個組織有關,目前也不清楚。我們應該關注的一點是爆炸發生的地理位置,它正好處於東京都政府的對麵和新宿警察署的鼻子底下,以及地鐵工地的建築設施之中。順便說一下,建築設施內部的升降機正在通過豎井,向地鐵施工現場運送機械材料,而爆炸發生時並沒有進行施工作業。如果此次爆炸案與恐怖分子有關,我們可以認為地鐵工地是他們的攻擊目標之一,但也不能排除是爆炸物運輸過程中發生偶然事故的可能。以上種種可能,不過是我們的推測,作為報道記者,我們目前隻能推測所有的可能性。確實,我想此刻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
播出一些汽車接受盤查的畫麵之後,鏡頭又回到現場,記者在反複確認事件的經過。畫麵上出現了幾個在公園裏聽到爆炸聲的年輕女人,她們在談目擊到的情況,講述內容大致相同。她們都顯得十分興奮,親曆重大新聞的那種興奮,從她們的臉上和談話中充分體現出來。
“太殘酷了!”櫃台裏麵的餐館老板說。
“的確,確實殘酷。”我附和道。
“那些人真慘!那些小姑娘!”他繼續說。
“我也有同感。”
就餐的人們都在看電視,但隨著報道內容進入反複重複階段,看客逐漸減少。我繼續等待,終於等到開始播報死者名單了。最初是兩名,都是地鐵工地的施工警備員,一名五十歲,一名二十歲。接著是一組傷者名單,已經判明身份的三十一名負傷者:其中,十歲以下的女孩有四名,大場萃,兩歲;三枝瀾子,五歲;宮阪真優,六歲;相良薰,七歲。四十多歲的男人有三人,服部禮二,四十五歲;新村正一郎,四十九歲;森本哲夫,四十一歲。傷者的傷勢如何,沒有進行報道。
過了一會,又開始播報死者名單。已經判明身份的死者有八名,沒有十歲以下的女孩,四十歲以上的男人隻有一名,村上享,四十二歲。
播音員說,死亡人數又增加了一名。目前包括身份不明者,共有十六人死亡,四十二人負傷。
我繼續等待,判明身份的死傷者名單正在逐漸增加。我把這些名單全部記在腦子裏。死亡者的名單裏,有一對三十多歲的同姓男女,一名三十多歲的男子,一名十多歲的少年,一名四十多歲的女子,兩名五十多歲的婦女,繼續出現的是二十多歲的男女。負傷者中又增加了一名十歲以下的女孩,山根沙繪,六歲。負傷者中,有許多二十一二歲的年輕人,也許他們正在那裏舉行什麽聚會吧。當負傷者的家屬登場後,這個猜測得到了證實。一位年邁的母親說,今天兒子有個年級聚會。到底是什麽性質的年級聚會,她也沒說清楚。星期六中午在公園舉行年級聚會,已經超出我的想象範圍,也可以說是我的想象力有限。在幾個醫院的門口,記者正在按慣例采訪死者的遺屬。在一家醫院,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子悲痛不已,硬咽著說:“兒子夫婦撇下孫子走了。”他就是那對三十多歲的夫妻的父親。記者反複問他,“您現在是什麽心情?”在另一家醫院,一位騎摩托車趕來的高中生模樣的少年毫不避諱地拿著頭盔,他大概是一名五十多歲女性死者的遺屬。他說,母親當時是和她的徘句「注」詩友們在一起……
「注」徘句起源於日本,原稱徘諧,自明治時代由正岡子規起改稱俳句。代表作家有鬆尾芭蕉,山頭火等。一般的徘句是以“5,7,5”三句共17音節構成,但亦有多於或小於17音節的句子。另外,徘句裏麵一定要有“季語”包含在內。所謂季語是指能夠表達春夏秋冬四季的詞語。——歐陽杼注
“頻道,可不可以換一換?”餐館老板指著我身邊的遙控器說,“電視上究竟是些什麽人呀?”
“哦,我想再看一會。”
過了一會兒,他問:“有你的親屬嗎?”
“沒有。”我回答。
老板沒有再問什麽。
快到四點鍾了,其他電視台也做了特別報道,但已經都結束了。歸納目前所了解的有關事實……播音員如此這般地又複述了事件的大致經過。到現在為止,包括送到醫院後死亡的人,死者已達十七人,傷者為四十六人;其中已經查明身份的死者為十二人,傷者為三十六人。又有一名死者的身份被辨認出來:宮阪徹,四十八歲。
有可能是他,我遇到的那個女孩的父親。在死傷者名單中,四十多歲的男性中,隻有他和十歲以下負傷女孩中的一個女孩姓氏相同。當然,這僅僅是一種可能。也可能隻是女兒受了傷,父親卻安然無恙,因為她可能在其他幾個女孩的名字中。在爆炸現場,我當時匆匆忙忙,不會看清楚死者的麵部。再說,即便一切都清楚了,我又能怎麽樣呢?我會幹些什麽事情呢?也許我想知道那個女孩的傷勢如何,而且還想知道她是否失去了父親。如果是這麽回事的話,到醫院或警察署去打聽一下,不就清楚了嗎?但是,我並不是記者,隻能裝作親屬去詢問,可我並不知道她的名字。今天的晚報以第一時間報道已經來不及了,明天的晨報也許會刊登死者的麵部照片,我還是等明天吧。電視快訊還不能包容一切,死傷者人數太多,而報道時間有限,隻不過是理清了事件的主要梗概,而製造爆炸事件的用意及其目的都沒有搞明白。再者,電視上不會教我怎麽樣判斷自己的風險,都是些老生常談。我究竟要幹什麽?我喝著啤酒,消磨著百無聊賴的時間。
我直起腰,說了聲“結賬”。
我走出餐館的時候,夕陽已經西下。對於我來說,啤酒的酒精所起的作用遠遠不夠。我等不及回到自己工作的酒吧,途中在一家酒店門口的自動售貨機上買了一小瓶威士忌,身子靠著自動售貨機往杯子裏倒起酒來。
我走幾步就停一停,喝上兩口。等我回到住所的時候,酒瓶已經空了。
第三章
六點鍾。
我走出自己的房間,來到相隔一扇門的酒吧。我和平常一樣,先把燈箱招牌放到門口,打開開關,然後回到店裏,獨自喝了一杯威士忌。星期六客人來得晚。唉,酒吧也應該像社會上一樣有兩天休息日。可是,我此刻的念頭就和頭一天開了蓋的啤酒一樣索然無味。我又琢磨起那件事來。我在警察關注的爆炸現場中央留下了指紋,恐怕用不了多久警察就該排查到我了。兩三天?也許一星期?或許一個月?我也說不準,但無論多久,警察都會找到我的。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肯定會趕在我的肝髒被酒精泡出病來之前。就是那麽回事。
在晴朗的日子裏,誰會看不到我在那個公園喝酒的樣子?見過的人多了。也許我不該養成那樣的習慣,可是,那樣湊巧的事情誰又能預料的到呢?或者說,也許我隻不過是習慣了這種生活。時光荏苒,季節輪回。我也是在不經意中接手經營這家酒吧的,但我仍然沒有擺脫過去生活的循環:眼看著自己的雙手在顫抖,然後用酒精抑製它。我突然想到,是該離開這家酒吧的時候了。
我過去是這家酒吧的常客,那時是一對年近七十歲的老夫婦打理這家酒吧。老先生去世的時候,我正好失業。當時,老人的遺孀對我說,你來幹吧,我信任你!其實,她知道我是個酒精中毒症患者,但她仍然那樣說。這是三年前的事情。她隱退後成了我的雇主,經營利潤我們兩個人均分。最近一段時期,扣除房租和必須支出的成本之外,每個月轉入她銀行戶頭的現金還到不了五萬日元。這也就是說,我的月收入就是這樣一個水平。
酒吧離福利保健養老基金會會館不遠,一進靖國大道就看見了。它在一座古老建築物的一層,內裝修很陳舊,隻有吧台前的十個座位和一張桌子,沒有一分生意興隆的氣氛。這種條件的酒吧營業額應該是什麽水平,我並不知道,隻要不出赤字,恐怕就該滿足了吧。她也從未抱怨過。老夫婦經營這家酒吧的時候,他們就住在附近。住宅是祖上傳下來的,占地麵積很大,地價飛漲使她受惠不小。那時正是泡沫經濟接近尾聲的時期,也許她當時並不在意這家酒吧的利潤。現在她住在郊外的公寓。應該說她的老伴去世時,正是他們日子開始過得理想的時期。無論怎麽說,我都要感謝他們。我的雇主主動請我打理這家酒吧,真是我的幸運。店裏有一間四鋪席大小的房間,似乎是過去放雜物的,可又顯得比雜物室寬敞,我住了進去,近三年來就一直住在這裏。從此,我第一次有了獨立工作的場所。與此同時,我也真的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酒精中毒症患者。
六點半鍾,店門開了,第一批客人露麵了,進來的兩位是初次見麵的生麵孔。光臨這家酒吧的顧客層次一般與黃金街上的顧客比較接近,此刻進來的兩位客人卻與眾不同。如果你幹上三年酒吧招待的話,那麽,客人的職業一般你都能看得出來。然而,判斷這兩位客人的職業,我覺得根本用不著什麽經驗。他們就像背著霓虹燈廣告牌走路一樣,說他們就像教科書上描述的古裝打扮一樣易於識別,一點也不過分。他們兩人的頭發理得寸短。其中一人和我年齡差不多,身體健壯,穿白色西裝,係白色領帶;另一位很年輕,身材瘦削,他的西裝顏色讓人想起南國的那種瓦藍色天空。年輕人的臉上有刀疤,敞露的胸前掛著閃閃發光的金項鏈。穿白西服者左手的小指和無名指均從第二關節處缺失。無名指怎麽會缺失?真讓人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他們倆坐在吧台邊,環視了一陣店內的環境。初次光臨的客人一般都有這樣的動作,並由此產生所謂的第一印象。他們倆也不例外,但不同的是,他們把這個印象說了出來。
“太窄了。”藍西裝說。
“哦,是窄了點,而且還有點髒。”白西服一邊說,一邊用冰冷的目光打量著我。
“寒酸的小店。有什麽樣的寒酸店,就有什麽樣的寒酸招待呀。”
假若我不是酒吧的經營者,我會同意他的看法。
“要點什麽?”我問。
“兩瓶啤酒,再拿菜單看看。”
我從冷櫃中拿出啤酒,啟開瓶蓋,把啤酒和酒杯一起放在吧台上,然後說:“對不起,沒有菜單。”
“什麽,那你有什麽?”藍西裝說。
“熱狗。”
“還有什麽?”
“沒有了,隻有熱狗。”
藍西裝用征詢的眼神看著白西服,等待他的決定。白西服依然用冷若冰霜的目光盯著我,沒有說話。
藍西裝說:“怎麽?開酒吧,隻有熱狗一種下酒菜?”
我點了點頭。
“你是不是在開玩笑?”
“我們做生意的不會開玩笑。”
白西服終於開口說話了:“世界末日了嗎?竟然有這種酒吧?隻有熱狗。”
“這是本店的特色,有的客人倒很中意這種單一。如果您喜歡品種齊全的地方,這裏對你不合適。新宿大得很,能讓您這樣的客人滿意的店多的是。”
“你這個家夥,在跟誰說話呢?”藍西裝提高了嗓門。
白西服慢慢舉起手,打斷藍西裝的話。他那手指齊全的右手的手腕上,勞力士手表熠熠閃光。
“那麽,就給兩份你們的熱狗吧。”
我打開烤箱,又拿起麵包切下兩片,塗上黃油,然後再把香腸和卷心菜切碎。我的雙手沒有顫抖,因為它們今天一整天都在酒精的控製之下。
藍西裝一邊給白西服倒啤酒,一邊叫喊:“怎麽?客人點完菜後再切卷心菜?”
“是的。”
“是不是太囉嗦呀?”
我抬起頭來說:“不囉嗦的事可以做許多次,囉嗦的事最好隻做一次,如果這兩者讓我選擇,我選擇後者。”
“這家夥,說話也夠囉嗦的。”
“寒酸的家夥。”白西服說我,“實際上,他隻能算是個寒酸小子。不過,說不定他是個知識分子呢,那種自命不凡的寒酸知識分子。這種人說話愛咬文嚼字,我最討厭了。”
我熔化了黃油,略炒了炒香腸,放進切碎的卷心菜,灑上鹽、黑胡椒和咖喱粉,然後把卷心菜和香腸夾在兩片麵包中間,放進烤箱烤著。在等待烤熱狗的空當,兩位客人默默地喝著啤酒。熱狗做好了,我取出來放在盤中,再用勺子澆上番茄汁,灑點芥末粉,放在吧台上。
藍西裝咬了一口熱狗,禁不住發出驚歎聲:“啊,真香呀!這玩意兒!”
“嗯。”白西服點頭表示讚同。看上去他眼睛中的冰霜似乎也一下子溶化了,也許那隻是我剛才的錯覺。
“很對我的口味,不錯,確實做得好!”白西服這樣說。
“多謝誇獎。”
“看似簡單的東西,其實並不簡單。這個熱狗做得確實不錯。”白西服讚不絕口。
他默不作聲地吃了一會兒熱狗,吃完後沒用紙巾擦手,而是從衣袋中掏出手絹,是翁加羅牌的手絹。他喝了一口啤酒,然後問我:“喂,老板,知道做生意的訣竅嗎?”
“現在不是流行打折嗎?”
“酒精中毒症患者當招待,大概也是一招吧?”
我吃驚地回頭望著他的臉。盡管我不怎麽相信爽口劑的除口臭效果,開門營業之前我還是噴了一些。
“聞到酒味了嗎?”我說。
他搖了搖頭說:“一看臉色就知道。像你這種臉色我見多了,甚至連中毒程度有多深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我看你離精神紊亂也不遠了。”
我歎了口氣說:“或許你說得對。”
“但是,也許總有點差別。”
“什麽意思?”
“第一眼看到你時,我覺得你是個寒酸的酒精中毒症患者,但再看又不那麽像。你知道我們是幹什麽買賣的嗎?”
“你們不是政府部門的公職人員嗎?”
他第一次露出笑臉,輕聲一笑。
“你倒是會開玩笑。你是這家酒吧的老板吧?”
“不,我不是老板,是給老板打工的,店主並不是我。”
“我們不在政府部門工作。不過,我們從事的算是一種服務行業吧,至少可以說是屬於第三產業範圍的一種行業。”
我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他此時的表現和我剛才的印象判若兩人,話頭不少,稍微停頓一下後又說:“不過我們沒有入圍。”
“是指《暴力團對策法》「注」劃定的監控對象嗎?”
「注」《暴力團對策法》是日本政府為了打擊和控製日本的雅庫劄專門製定的法律。但它不是將暴力團以犯罪的形式加以禁止的刑事法律,而是以逐步減少和排除暴力團組織為目的的帶有若幹刑事條款的行政法律。這項法律規定了暴力團的定義,但是並沒有宣告暴力團組織為非法。——歐陽杼注
“是的,還算是中小企業,規模排不上號啊。鑒於咱們都是服務行業的同行,我給你個忠告。”
“請指教。”
“這個店是叫‘吾兵衛’吧?”
“是的,是前輩留下的名字。”
“噢。你的名字叫島村圭介,對吧?”
“你了解得很清楚嘛。”
“中小企業的生存之道就在於信息嘛。你,在我們這一行中有些傳聞呀。”
“我不清楚。什麽時候開始的?”
“我是今天下午聽說的這家酒吧和你的名字,沒想到是如此小的地方。不過,知道內情的人並不很多。我的意思你明白嗎?”
“我不明白,因為我並不了解組與組之間的關係。”
聽到“組”這個字眼,他的臉色沒有任何變化。
“跟你直說了吧,你的處境非常危險,而你卻毫不知情。我們在行業內部說起你來,也是悄悄議論。”
“中小企業內部嗎?”
白西服又一次露出笑臉。
“也許是吧。今天下午,中央公園亂套了。”
“好像是那麽回事。”
“就是那麽回事。已經超出防暴警察的管轄範圍了,公安委員會也會出動,那些家夥要動真格的了。”
“是嗎?”
“是的,在這種時候,任何人在附近都很難繼續活動了,即便是大企業也沒有什麽好辦法。”
“你們就是為了這個忠告到我這裏來的嗎?”
“不僅僅如此,我們想見你一麵。中小企業嗎,當然要注意大企業的動向嘍。”
“就算應該見麵,這個行業中有這樣說真話的嗎?”
“是呀,可能是熱狗太可口了吧。”
白西服站起身來。藍西裝也站起來,掏出錢包,遞給我一萬日元。白西服打了個招呼說,“不用找零錢了。”說完後用雙眼緊盯著我。
“兩瓶啤酒,加兩份熱狗,還不到三千日元呀。”
“行了,行了,你就收下吧。”
藍西裝打開門,白西服還在盯著我。
“我還想忠告你一點。”
“請講。”
“既然在從事服務行業,最好講究點穿著打扮。你這件毛衣,袖子上都有洞了。”
“謝謝,我沒發現。”
“我叫淺井,興和商事的淺井誌郎。也許以後我們還會見麵。”
“我記住了。”
“這裏的熱狗確實很好吃喲!”兩人說著,出了門。
我收拾好吧台,獨自喝了一杯威士忌,然後來到廁所旁邊那間門口掛著“辦公室”標牌的房間。那是我的房間,我從屋角堆積的一堆衣物中尋找一件好毛衣,終於找到一件兩周前在投幣洗衣房洗過的毛衣換上。這位叫淺井的男子的忠告確實有道理,至少有一個是正確的,而另一個忠告,我弄不清楚是什麽意思。
回到店裏,我繼續琢磨那個忠告。今天下午……淺井說。我想,結論最起碼有一個,這裏已經不是清淨之地了,有人已經盯上這裏了。
八點鍾前沒有再來客人。過了八點,來了三位在附近時裝大廈工作的店員。二丁目的佳子也在門口探了探頭。她們吃完三個熱狗,一邊說著“現在你這裏生意真清淡啊”,一邊匆匆忙忙地回去了。然後,又來了一位搞廣告設計的女顧客,兩位專門出版發行醫學書籍的編輯,都是熟客。大家邊吃邊聊,話題集中在中央公園爆炸案上。大家都說,恐怕是某個過激派幹的,然後就到底會是哪個派別所為各自隨意猜測著。不過,似乎他們誰都沒有說出我還不知道的新鮮信息。有客人在的時候我不喝酒,我一直幹著我應該幹的事情:開啟啤酒瓶蓋,碎冰,做熱狗。
總共就這些客人。到了午夜一點鍾,最後一位客人離去也過了二十分鍾。在這二十分鍾裏,我拾起一位客人丟下的晚報,盡管報紙上的標題大得足以醒目,但沒有任何電視新聞報道之外的東西。我折疊起報紙,直起腰來,到了打烊的時候了。我又喝了一杯威士忌,然後拿起“停止營業”的標牌走向門口,去替換燈箱招牌。
突然,我的腹部受到沉重的一擊,緊接著太陽穴又挨了一拳。我強忍住疼痛,感覺身體就像斷成了兩截。一隻胳膊從我身後伸過來,抓住我的右手腕,扭住我的胳膊,往外麵推我。我發出輕微的呻吟,向旁邊用力掙紮著擺脫。啊,身體終於找到了基本的感覺,我成功地和他們甩開了一定的距離。我環視四周,看見有三個男人,都是陌生麵孔,二十多歲,最大的也就三十來歲。也許,他們就是淺井那家夥提過的大企業的人。他們都穿著一身黑衣服,至少在我的視力範圍內沒見到武器。我不清楚他們到底要幹什麽。
無論如何,此時我沒有任何取勝的希望,一個中年酒精中毒症患者不可能打得過他們。盡管如此,我還是調整了姿勢,收緊下巴,握緊拳頭。
“噢,大叔還是個拳擊手呢!”叫聲未落,他們就撲了過來,其中一個掄起胳膊打過來。哼,這家夥是個外行,連拳擊時要用腰部力量這一基本要領都不懂。我一側身,閃過他,同時用左拳迅速出擊,先打左邊那位領頭的,給他下巴漂亮的一拳,接著右拳出擊,擊中他的腹部,拳頭打下去,呻吟聲傳出來。緊接著,我又扭轉身子,從左側向另一個男子發起進攻,一腳踢中他的襠部,他一邊慘叫一邊蹲下身子。我抓住他的手腕,用膝蓋向他猛撞,把他放倒在地上,隻聽“哢嚓”一聲,像是骨折的聲音。就在這一瞬間,在我身後的最後那一位向我撲來,我抱住他的頭,和他一起摔倒。我明白自己頂不住了是在肋上挨了不知誰的一腳的時候。這時,我強忍著疼痛,屏住呼吸,一邊在地上滾動著,一邊想著“這下完了”。實際上就是那麽回事!為了保護內髒,我像大蝦一樣蜷起身體。這時,我聽見又有人跑過來的聲音。他們三個人開始從容地擺好姿勢踢我,我的耳邊聽見的就隻有皮鞋踢在肉上的聲音了,我已經和無奈的足球沒有什麽兩樣。這些家夥踢得很仔細,似乎根本不想給我留下一點無傷的地方。我不知道這場毆打要持續到什麽時候,感覺到的隻有疼痛,口中泛起血腥的味道。我開始意識到,也許我會被他們打死。即便他們沒有這個意思,可是沒有限度地這樣打下去,我也支撐不了多長時間。就在這時,我的耳邊忽然傳來“住手吧”的喊聲,不是我見到的三個年輕家夥的聲音,而是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的聲音。
不一會兒,這個聲音又平靜地從上麵傳到我的耳旁:“這是對你的警告。怎麽樣?把該忘掉的都忘掉吧。”
這句話的語氣之柔和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好不容易才說出聲:“忘掉什麽?”
“全部,今天你看到的一切。”
“我看到什麽了?我什麽也沒看見。”
“很好。你什麽都沒看見,很好。假若你要是多嘴多舌的話,下次遇到的麻煩說不定比這次更危險。”
“是這麽回事嗎?你們這樣幹,是不是太老套了。”
“你最好承認你是在嘴硬。”
“好吧,我什麽也沒看見過。”我說。
“你好像也不是無能之輩,所以暫時先警告你一下。”
不知誰又解恨似的用力踢了我一腳,大概就是被我折斷手腕的那位。他又踢了第二腳時,有人製止了他。然後他們就走了,傳來漸漸遠去的雜亂的腳步聲。我一動不動地在地上躺了好久,聞著水泥地的味道,水泥地的陰冷侵襲著我的身體。後來,我用胳膊肘撐起上半身,使盡全身力氣坐起來,又一動不動地呆了一會,然後單腿跪地,同時用手撐地,一鼓氣站立起來。我感到地麵在搖動——當然是因為我的身體在搖動。我踉踉蹌蹌返回酒吧,連找毛巾的力氣都沒有了。我用水弄濕吧台上的紙巾,敷在臉上。我想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但卻癱倒在地上。在失去意識之前,我笑了:今天這一天,先後受到忠告和警告,目睹了爆炸事件及遇難者,真是內容豐富的一天。我想起小女孩的話——這和喝酒沒有什麽關係。不,應該說有關係。我嘟嚷著,我沒有打敗那些家夥。
此後,我完全失去了知覺。
第四章
我微微睜開眼睛,現實世界又模模糊糊地回到我的眼中,微暗的日光燈燈光進入我的眼簾。我仰著臉躺在地上,一個大蟑螂從我臉邊爬過。我移動視線,看到了掛鍾,已經十點多鍾了。現在正是我平常起床的時間,說明至少我體內的生物鍾沒有紊亂。我搖搖晃晃地起身,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就像棉花做的一樣。我硬撐著站起來,坐到桌邊的椅子上,伸伸胳膊展展腿,小心翼翼地動了動身子,就像檢查機器一樣,試了試身體的活動機能。劇烈的疼痛迅速傳遍我的全身,萬幸的是,盡管傷勢不輕,但是好像沒有骨折,也沒有脫臼;雖然五髒六腑難受不堪,但是似乎功能並未受到損害。我看了看手掌,它們在顫抖,這正是一天正常開始的象征。我把威士忌酒瓶拿到身邊,拿起玻璃酒杯倒滿,一口氣喝下。這時,一陣劇烈的空腹感疼痛般地向我襲來,我這才想起,從昨天早晨起到現在,我什麽東西都沒吃。
在洗手間小解時,我照了照鏡子,紙巾還在我的臉上貼著。我慢慢地洗著貼著紙巾的臉,紙巾被洗掉的時候,遍布滿臉的傷痕就出現在鏡子中,眼圈四周烏黑烏黑的。我在房間裏找到太陽鏡。我從二十年前開始養成戴太陽鏡的習慣,一直延續至今,絕對離不開太陽鏡。我走出門,拾起躺在路邊的“停止營業”的標牌,掛在門把手上。也許,有人此刻正在監視我,但我並沒有注意周圍。即便有,又有什麽關係?沒人想在光天化日之下惹麻煩吧?至少老百姓不會。況且,他們已經充分完成了警告我的任務。
今天仍然是晴天。我試著邁步,除了腿肚子感到劇烈的疼痛之外,似乎並沒有其他行走的障礙。我在陽光下緩慢前行,感到疼痛有些緩和。星期日的靖國大道十分清靜,汽車和行人都不多。陽光應該和昨天上午一樣燦爛呀,可我總是覺得有些異樣,後來我才醒悟到是我戴著太陽鏡的緣故。我好不容易走到地鐵所在的三丁目,在報攤上買了兩份晨報,走進一家並不熟悉的牛肉麵館,要了啤酒和一大碗牛肉麵。店員和顧客誰都沒有特別注意我,大概像我這副模樣的人舉目皆是。
我打開報紙,上麵印著和昨天晚報一樣的大字標題:
新宿爆炸案,十八人死亡,四十七人受傷。周末公園,光天化日下的慘案。
有一個版麵刊登了死者的照片、職業和家庭住址,其中隻有一人身份不明。縱向排列的照片中,第一位就是我熟悉的麵孔——我見過的那個捂住流到腹部外麵的腸子的男子。他的名字叫佐日升,三十六歲,是一家化學製造公司的職員。此外,還有一張熟悉的麵孔,就是那個女孩的父親。她還是失去了父親。他叫宮阪徹,四十八歲,是警視廳警備局公安一科的科長、警銜為警視長。警視廳?一條標題進入我的視線:
死者中有警視廳幹部,是激進派犯罪嗎?
我翻到社會版,沒有照片,但刊登了幾家醫院收治的傷員的分類名。我把所有名單瀏覽了一遍,宮阪真優這個名字與另外幾個名字一起排列在東陽醫科大學的名下。她的名字後麵的說明內容是,痊愈需三周時間;家庭住址與公安科長一樣:橫濱市綠區。我又要了一瓶啤酒。十月份喝啤酒確實有點涼了,我一口氣喝下一杯。報紙上說三周即可痊愈,那麽,愈後就應該沒有什麽可擔心的了。當然,精神上的傷害不能計算在內。她失去了父親,她的小提琴家夢想也許會因此受到影響。我想起自己失去雙親時的事情,那時我比她現在大兩歲,父母在半年中相繼因病去世。我隻記得這些,其他的事情什麽也沒有記住,連他們的相貌都沒有記住。我想,她在以後什麽時候也會忘掉吧。
我把報紙翻回到第一版,開始閱讀有關報道。
昨天下午,警視廳在新宿警察署設立了刑事和公安兩部門共同組成的“新宿中央公園爆炸案特別搜查本部”,開始正式調查此案。搜查本部在全力尋找目擊者的同時,正在抓緊分析爆炸物。死者中包括警視廳的幹部宮阪徹,使警視廳受到巨大的震動。搜查本部在當日下午五點鍾舉行的記者見麵會上透露,已經詢問了一百多名目擊者。根據目前的報道,在被人們稱為“尼亞加拉”的人工瀑布附近,有人放了一個灰色的大旅行包。有十多個目擊者稱見到過這個旅行包。一位住在附近賓館裏的美國商人也確認,早晨七點鍾左右他跑步的時候也曾見過這個旅行包。那裏的水泥地麵上也出現了一個直徑約五十公分的大坑。根據爆炸物在該地點長時間放置這一點,搜查本部判定這是一起故意爆炸案。
分析中,從警視廳幹部遇難為出發點,認為爆炸案是激進派幹的意見占上風。然而,還不能把作案目標縮小到僅僅是為了襲擊或恐嚇警視廳幹部,因為犯罪目的若是要襲擊特定的個人的話,那就應該把個人的住所作為襲擊對象,而從爆炸物的放置狀況來看,這種推論有些勉強。另外,因為當時東京地方檢察院特別本部正在調查與大型建築公司有關聯的一係列疑案,所以有一部分人認為,此次爆炸案的目標是襲擊地鐵建築工地的設施。但是,特別本部的調查並未涉及到承包這一工區的聯合企業體(JV)建設五社,所以,以地鐵工地為犯罪目標也缺乏充分的理由。再進一步說,以地鐵工地為目標的話,附近有更理想的放置爆炸物的場所,所以、搜查本部否定了這種推測。綜合上述情況,搜查本部決定以搞恐怖活動和襲擊警視廳幹部宮阪徹兩個方麵為突破方向展開調查,首先必須全力尋找現場遺留物,判明爆炸物引爆方式是用定時裝置還是用遙控裝置非常關鍵。在過去國內發生的恐怖事件中,還沒有遙控引爆的先例。目前,警視廳科研所正在進行爆炸物的分析工作,同時,警方也在向民間的炸藥製造企業谘詢有關情況。從目前掌握的情況看,估計此次使用的爆炸物不是激進派過去通常製造、使用的氯酸鹽炸藥。根據專家的意見,從現場的破壞狀況分析,如果使用甘油炸藥的話,起碼得用四十公斤以上。
我用了一個小時,仔細閱讀完所有相關報道。接著,又看了另一張報紙,新聞內容基本相同,有這樣一些標題:《悠閑周末毀於一旦,愚蠢暴行激起眾怒》、《警視總監破例發表聲明,要求全力檢舉罪犯》、《令警官頭痛的爆炸案搜查,遺留物幾乎全部消失》。正如標題所表達的一樣,估計目前還沒有發現雷管或起爆裝置。在社會版上,宮阪徹這位警視廳的公安科長成為焦點人物。從他的經曆看,他是一步步晉升起來的優秀警官。報道以認識他的人的評價為主體,盡管有不少是禮儀性的客氣話,但對他的總體評價並不壞。他待人態度和藹,讓人感覺不到身上存在警察的官僚作風,舉止很有禮貌,基本與在公園給我留下的印象相同。“他是個與女兒相依為命的父親,幾年前他妻子去世後,就經常見到他們父女倆一起散步,一起外出。”鄰居的主婦這樣說,“沒有想到他是個警察。”確實,很難想象一個係著螺紋呢領帶的警察官僚的形象。但是,目前尚不清楚他為什麽出現在新宿中央公園,負傷的女兒說過什麽話也沒有報道。
新聞報道中沒有提到我見過的那個棕發傳教士,也沒有對醫院收治的重傷員的采訪。社會版的內容主要由對死者遺屬、少數輕傷員和現場目擊者的采訪所組成。另外,還有對在東京都四十五層樓高的瞭望塔的遊客的采訪,瞭望塔高二百零二米,按說能夠俯瞰整個公園,但是,據說由於地麵震動產生的劇烈晃動,遊客們以為是發生了地震,全都恐慌不已,等到麵向公園一側的一群遊客發現下麵的情況,已經是幾分鍾以後的事情了。對麵一家高層餐廳的情形也是一樣。我把兩份報紙的相關報道全部看完,得知事發的主要場所已經布滿圍欄,這是警方的習慣,也是順理成章的處理方式。可能還有不少其他目前禁止報道的內幕情況,因為報紙版麵尚有空間,顯得內容稀鬆。目前當局的新聞管理堅如磐石,過去發生這種刑事案件,報道先行的例子也寥寥無幾。
我陷入思索之中,過了一會兒,發現店員似乎開始注意我了,一大碗牛肉麵也已經吃掉一半,於是我拿起報紙,起身離席。我走了一陣兒,回到自己的酒吧。我打開店門,發現被我關掉的燈光又亮了起來。
有人在等我。
客人坐在吧台邊的椅子上,吸著香煙,看見我站起身來。這個人看上去身高與我的一米七五差不多,但體重恐怕連我的一半都不夠,身材十分單薄。開始我還以為是個少年呢,原來卻是個女孩子。她二十來歲,留個短發型,這個季節仍然穿一件圓領低開胸襯衣,下身穿一條黑褲子。我想,大概是我忘了給店門上鎖。本來我就沒有養成鎖門的習慣,再說,店裏又沒有什麽可偷的東西。
她看到我,馬上就說了一句:“你受傷了嗎?”
“我們在哪兒見過麵嗎?”我問。她不是酒吧的客人,至少以前沒有來過。
“嗯,我們是初次見麵。”她說,“你受傷了嗎?”
“你看出來了?”
“當然看出來了。誰會看不出來?一張臉像爛蘋果一樣。打架了嗎?”
她抱著胳膊,雙眼緊盯著我,慢慢地大口吞吐著香煙的煙霧。成團的煙霧,繚繞地籠罩住我,雖然她身體單薄,肺活量卻不小。
“你是菊池先生嗎?菊池俊彥。當然,你現在可能叫島村圭介。”
我目不轉睛,盯著這位年輕女子——二十年來第一個叫我原名的人。
“我說你這位小姐,光是提問,也請回答我一個問題。你是誰呀?”
“我叫鬆下塔子。”
我伸出手去:“身份證。”
“嗯?你對客人也總是這樣嗎?”
“現在不是在‘停止營業’中嗎?你不是客人,是侵入者。”
“你倒是挺謹慎啊!看你這模樣,顯得傻乎乎的。”
我苦笑一聲。她注視著我,也笑了,順從地從包中拿出一張紙片,放在我伸出去的手掌上。那是上智大學的學生證,名字正是她剛才講的,家庭住址是澀穀的上原,一九七二年一月出生,今年二十一歲。
我把學生證還給她,對她說:“也許你把我弄錯成什麽人了吧?”
“我沒有認錯人。看你現在這張笑臉就十分清楚,純粹是飄泊不定者特有的笑容。我媽媽描繪過,她說得完全正確。你這張飄泊者的笑臉,比我媽媽形容的還綽綽有餘。”
“你母親?”
“園堂優子。我說的當然是原名。園堂,是公園的園,殿堂的堂。你還記得她嗎?”
我再一次默不作聲地盯著她看,她撅起嘴巴。
“不要那樣盯著我看嘛!被男人盯幾眼倒沒什麽,反正我已經習慣了。可是,被你這種感情遲鈍的人盯著看,我真想痛打你一頓!”
“你母親,我當然記得。”我說。
“不是當然吧?能把一起生活過的女人忘掉,也不簡單呀。要麽就是你的夫人太多,數都數不清了。”
“不是你說的那麽回事。我和女人共同生活的經驗隻有一次。”
她在手邊的煙缸中撚滅香煙,細細的手指在抽短的香煙過濾嘴連接處一折,香煙成了兩段。
“我母親和你在一起隻生活了三個月,對嗎?”
“是的,僅僅三個月。”
“請你摘下太陽鏡!”
“為什麽?”
“我想看看你受傷的情況。”
“沒什麽,不用管它,很快就會好的。我已經習慣了,就像你已經習慣被男人盯著看一樣。”
“哼。”她嘟嚷著,“在這樣的大都市裏,我覺得像你這樣野蠻的人應該都滅絕了。”
“正因為是在這樣的大都市裏,所以才能生存下來。你看看蟑螂,就明白了。”
“媽媽說你的身體特別強健。依我看,和你的頭腦相比,身體強健和嘴巴硬確實算是長處。”
“我也是這樣看。可是,你是怎麽知道這裏的?”
“媽媽告訴我的。”
刹那間,我語塞了。優子知道這個地方……過了好一會兒,我才說出話來。
“你母親是怎麽知道這個地方的?”
“據說是開車路過靖國大道時偶然看見了你,於是就停下車來跟蹤你,看見你進了這裏,記住了‘吾兵衛’的招牌,並等了一會兒,有客人來時,向客人說出你的相貌和打扮,打聽出你在這裏當招待。”
我歎了口氣,就像某些癌症患者一樣,周圍的人都知道他已經患病,隻有他自己一個人被蒙在鼓裏。
“唉,真是奇怪的母女倆,母親竟然把自己過去情人的事情講給女兒聽。你母親現在怎麽樣?”
“在你拿著的報紙上就有報道。”
我的腦海裏浮現出報紙上刊登的爆炸案負傷者一欄。那個名字,在昨天的電視屏幕上也見到過,四十四歲。
“鬆下……鬆下優子?就是她嗎?”
她吃驚地回頭看著我。
“是呀。你把負傷者的名字記得這麽清楚嗎?”
“隻記得重傷員部分。她的傷情如何?”
“已經去世了,今天早上。”
我沉默無語,屋內鴉雀無聲,外麵刮著的風也突然停止了,四周是如此寂靜。我覺得房間裏的溫度似乎也降低了。我原以為自己對死人的事情已經無動於衷,其實那不過是我過去的錯覺而已。我在吧台裏麵轉了一圈,拿起威士忌酒瓶,往玻璃酒杯中倒酒的時候,酒瓶抖動著,碰到酒杯的杯口,發出丁丁當當的聲音。我喝了一口威士忌,感覺到一種與平常不同的味道,就像喝的是別的什麽東西一樣,威士忌帶著一股鐵鏽味道沉到腹中。我再一次舉起酒杯,杯中已空空如也。
她觀察般地凝視著我,過了一會兒才開口。
“你的手發抖,不是因為聽到這個消息的原因吧?”
“不是,是老毛病。”
“酒精中毒?難受嗎?”
我想,昨天我就回答過同樣的問題。我向杯中倒了第二杯威士忌。
“就那麽回事。你表現得相當沉著嘛。”
“母親去世已經六個小時了,我想有必要和你談談守夜和告別儀式的事情。這是必須要辦的事情,我明白,這是讓人們對死者進行悼念的一種習俗。”
我垂下眼瞼,沉默地望著酒杯。過了一會兒,我又聽到她的聲音。
“這是媽媽告訴我的,我多次聽她講過。你是個飄泊不定的人,據說遭受過精神打擊的人都屬於弱者型,盡管1971年的事情已經超過追訴時效,你還是在到處逃避。”
“請你等等!”我抬起頭說,“你母親剛剛去世,為什麽你要在這個時候到這裏來?”
“問得好!”她說,“我要把媽媽的死訊告訴你,告訴你這個飄泊不定的男人。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反正我覺得必須這樣做。”
“僅此而已?”
“還有,我想知道你們的事情。”
“我想也是這樣,但是恐怕沒有時間了。說實話,我正打算立即離開這裏,因為警察就要找我來了,如果早的話,今天就會來。”
“是公安委員會的人嗎?”
“不,現在已經不僅僅是公安委員會的事情了。”
在從車站回來的路上,我一直在考慮這件事情。讀了晨報之後,我知道事情又有了新的變化,死亡人數達十八人。不,現在已經十九人了。其中一名死者還是警視廳的職業警察,已經是涉及到警察組織的案件了。淺井說過,警方正在盡最大努力破案。既然黑社會都來找我了,相信四科也會注意到我,再一查對指紋,弄清我和菊池俊彥的內在關係隻不過是時間問題,而且絕對用不了多長時間。現在又出現了新的情況,園堂優子知道我的事情,有一個人知道,也就意味著可能會有更多的人知道。這並不是確實與否的問題,而是我多年生活體驗到的鐵定的規律。實際上,眼前這位姑娘——優子的女兒不就知道了嗎?
“為什麽警察就要找你呢?你與那件事情有關嗎?”
“問得好!”我說,“案發時我就在現場附近。我不過是一個人在曬太陽,但我在那裏留下了指紋。現在我沒時間對你詳細講了,你把你的電話號碼告訴我。”
“你幹什麽事了?”
“請你不要操心,沒有必要讓你知道。假如你知道的話,就有可能會給你惹麻煩。在這方麵我是專家。”
“在尋找隱匿處所方麵,你大概算是專家吧。”
“我承認你說得對。”確實,我沒有什麽話可以反駁她。
她伸手要拿吧台上的便箋。
“不要寫!”我堅決製止她。
她有點不解地看著我。
“我不希望你留下任何痕跡,請用嘴說。”
我記住了她告訴我的電話號碼後問:“你進入這裏後碰過哪些地方?”
“你是指可能留下指紋?”
我點點頭。如果清除指紋的話,不用多說,一切會顯得不很自然,但總比留下她的指紋要好。警察肯定要把這裏的指紋全部采樣,他們絕對想不到園堂優子的女兒會來這裏做客。
“有必要消除指紋什麽的嗎?”
“公安委員會了解我的一切,也知道我和你母親的關係。我要排除一切可能引起多餘疑問的因素。”
從爆炸案的規模考慮,警方有可能要提取這裏的所有指紋。酒精除了人們熟知的作用之外,在消除指紋時也能派上用場。我蘸著酒默默地把她指出的地方全部擦了一遍:吧台的邊沿,椅子的靠背,電燈的開關……她又指了指我房間門上的門把手。
我吃驚地望著她問:“你連我的房間都窺視了?”
“我覺得我看到的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地方,恐怕地獄也會比它好幾分。”
我搖了搖頭,擦了擦門把手,最後把煙頭放進袋子,衝洗了煙缸,然後告訴她清除工作結束了。
“你不回醫院,你母親那裏行嗎?”
“媽媽的遺體正在進行司法解剖,可能到明天上午才能送回醫院。實際上外公想阻撓解剖,可是沒用,盡管很多人知道外公是誰。”
是的,園堂雅衛,原來在大藏省當官,曾經在幾任通產大臣手下工作,現在身為長老級的眾議院議員,在社會上知名度很高。我知道他家在鬆濤,和他女兒住的上原很近。連這樣有權力的父親出來幹預都不起作用,可見警方介入調查的力度。
“我想知道她的傷情,都傷到什麽地方了?”
“內髒破裂,兩腿被炸斷。”她用一種事務性的口吻介紹說,“今天早晨,本想再次為她做手術,但是她的身體支持不住了。”
她注視著我,突然,淚水充盈她的眼眶,越積越多,終於湧出,流到臉頰上,無聲地順著臉頰筆直地往下流。我默默看著她。園堂優子也曾這樣在我麵前哭泣過,隻有一次。我呆呆地回憶著那些往事。不一會兒,她又注視著我,恢複了沉著的聲音。
“為什麽?為什麽媽媽這麽倒黴?到底是為什麽?請你告訴我!”
我回答說:“我也想知道。”
“你今天能抽出點時間嗎?”我問。
“什麽時候?”
“如果能的話,天黑以後。”
她點了點頭,就像電影畫麵切換鏡頭一樣,淚水的痕跡消失了。也許,迅速擺脫失態算是她的一大本事。她掏出香煙,用高級打火機點燃。“可以呀。”她說,“反正守夜是明天的事,來吊唁的客人與我也都沒有多大關係,我想外公的秘書會招呼他們的。”
“除了吊唁的客人之外,還要和警察打交道,光靠秘書不行。”
她歪著頭說:“可是,昨天夜裏,刑警在醫院已經問了不少問題呀。盡管媽媽處於瀕危狀態,他們還是問了,盡是為什麽去公園呀,與什麽人有約呀,知不知道其他死亡者叫什麽名字之類的問題。媽媽回答說什麽也不知道,大概她就是不知道吧。最後問我們最後見麵是什麽時候。外公當時並不在場,當然,即便他在,警察也會問這些問題。我也被他們絮絮叨叨地盤問一番,不過,也許是考慮到外公的現職議員的身份,措辭還是比較謹慎的。”
“你是怎麽回答的?”
“什麽都不知道,僅此而已。不用囑咐,我是不會說出你來的。”
“剛才你說,你們最後一次見麵,難道你們沒在一起生活嗎?”
“是的,媽媽單獨一人住在青山。警察會到我的住處來嗎?”
“當然會來,這是他們的工作。說句公道話,他們都十分優秀,又很敬業。你母親現在已經不是負傷者,而是被害者了。再說,警察早就知道她和我之間的關係,或者說,他們很快就會想起這件事來。盡管他們為調查爆炸案件己經訊問了幾百個人,但她應該是他們最感興趣的被害者之一。特別是你們家那麽引人注目,你又是和母親最親近的人,況且對警方來說,接近你總比接近身為現職國會議員的你外公要方便得多。”
她想了一會兒說:“如果方便的話,你到我公寓來,行嗎?”
“不行,警察很快就會來的。”
“嗯,他們不知道那裏。昨天倒是問我住在哪裏了,我告訴他們的是外公家的地址,所以,他們現在並不知道我的公寓。”
我考慮片刻,在尋找風險係數最小的方法。如果按照她說的辦法去做,今天一天問題不大。此外,也沒有什麽毫無危險的辦法。
“我明白了,七點鍾去拜訪你,可以嗎?”
她的臉上浮現出微笑:“你總算同意了。看樣子,我得先買好威士忌吧?”
“如果那樣的話,我就更放心了,不會犯病了。”我實在地說,“不過,那是你走出這家酒吧以後的事情。”
接著,我向她說明走出酒吧後應該怎樣辦。她一邊吐著煙霧,一邊歎氣說:“非得要那麽辦嗎?看上去是不是有點愚蠢?”
“看上去愚蠢?我可不願意幹蠢事。現在有人注意到這裏了,我不知道他們是誰,也不知道為什麽,但是有人跟蹤我。我是個粗心、散漫的人,過慣了這種生活,現在這裏很有可能在別人的監視之下,也許我是多疑,但我絕對不是多慮。我現在隻能向你解釋這麽多,換句話說,我隻抓住了這麽幾個要點。”
“跟蹤你的人是刑警嗎?”
“如果是刑警的話,我現在就該被抓走了。他們可以隨便捏造一個借口。”
“明白了。”她說,“看來我該盡快離開這裏了。”
我點了點頭,她抓著門把手轉動著問:“買什麽牌子的威士忌好呢?”
“牌子無所謂,隻要裏麵有酒精就行。”
她的臉上又現出微笑,露出就像知道有男人在盯著她看一樣的表情。她把香煙叼在嘴上,頭都沒回,走出酒吧,真的像我教她的那樣。
我等了一刻鍾。在這十五分鍾裏,我用葡萄酒杯慢慢地喝著威士忌,看著手掌,手掌仍然在顫抖。我回憶著優子的往事,她的臉龐模模糊糊地浮現在我的腦海中,時隱時現,那是她二十年前的麵龐。我搖了搖頭,走進房間,穿上久沒有穿過的大衣,戴上手表,然後把銷售款全部裝進衣袋,又把沒有開封的酒裝進一個紙袋抱起紙袋,最後用抹布擦了擦店門的門把手。我離開酒吧時的時間是一點多鍾。因為再回這裏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了,我把門上了鎖。
我沒有向四周張望,徑直向三丁目走去,進入地鐵站的剪票口,乘上剛剛進站的去新宿的地鐵。在列車就要關門的一瞬間,我扒開車門跳下車,跳上向反方向開去的丸之內線。我在池袋下了車,走進地鐵站西口的商店。星期天的商店裏人很多,顯得很擁擠。我乘自動電梯上到六樓,又快步轉移到計劃好的反向電梯。降向一樓的電梯上剩下的幾個人,看上去都像是前來購物的顧客。我從另一條通道走出商店,乘上經過上野的山手線。我在東京站下車,在車站的自動取款機上取出所有存款。存款共十二萬五千日元,這就是我的全部財產。我在繁華的街道上溜達了一會兒,消磨著時間。我想喝點威士忌,但是忍住了。我又一次乘上丸之內線,這次是在赤阪見附的站台下的車。通向半藏門線的永田町道路上行人稀少,我第一次回頭看看身後,三位中年婦女、幾位穿製服提皮包的男人和一群中學生模樣的人進入我的視線。我乘半藏門線到表參道。也許,根本沒有必要這麽麻煩,但在不知不覺中,二十多年前的習慣又在我的身上複蘇了。
走到車站後,我找到了一個公用電話亭。雖然我對能查到電話號碼並沒有抱多大希望,沒想到從查號台很容易地就查到了。我按完這個電話號碼後,一個並不禮貌的男聲答話。
“興和商事。”
“淺井先生在嗎?”
“你是誰?”
“島村。”
“社長現在不在。”
“什麽時候回來?”
“哦,我也不知道。”
“那麽,請找一下經常和淺井在一起的那位年輕人,就是經常穿著漂亮的藍西裝的那個年輕人,我忘了他叫什麽名字了。”
“藍西裝?望月君嗎?”
我投出的球好像沒有白投,或許他總是穿著那身西裝吧。
“是的,就是望月。”我說。
“你是說你叫島村吧?是哪裏的島村呀了”
“你一說是吾兵衛的島村,他就知道了。我找他有重要事情。”
聽上去可能是無繩電話在移動,因為聲音的流量有了變化,隱約傳來嘈雜聲,先是聽見一個在說,“給我十條。”接著又聽見另一個人說,“出局。”
過一會兒,我聽見了藍西裝的聲音,他正在大聲喊叫,好像是說,“拿到我這裏來!”接著,他的聲音通過話筒傳到我的耳中,“是昨天那個酒吧招待嗎?”
“是的,我有話要跟淺井說。他什麽時候回來?”
“你就這樣對客人直呼其名嗎?”
“已經不是客人了,酒吧今天關閉了。”
叫望月的年輕人沉默了片刻,當他再次說話時,口氣變成了刺探性的。
“回頭我再給你打電話,如果你不在店裏的話,請把你的電話號碼告訴我。”
“你沒有辦法與我聯絡,六點鍾左右,我再打電話給你們。如果我被抓走的話,請你轉告淺井。”
我把話筒放下,一邊聽著“不要忘記取走電話卡”的提示音,一邊想著另一個電話號碼。我插入電話卡,按下一〇四。電話一接通,又是一個粗魯的男聲。或許星期日還在工作的男人們注定都會變得這麽粗暴?
“喂,這裏是《太陽周刊》編輯部。”
“我找總編輯森先生。”
“對不起,你是……?”
“我叫島村。”
電話裏傳來讓我等待的聲音。在我還是“吾兵衛”的客人的時候,森就是我的熟人,現在他仍然是這家酒吧的常客。通常他都是星期二晚上來,有時星期一深夜也來。《太陽周刊》的發行日是星期四。他是我用不著使用接待語言的客人之一。聽筒裏傳來森的聲音:“是島村嗎?真稀罕呐,有什麽事情嗎?”
“你現在很忙嗎?”
“哦,都是因為新宿那樁爆炸案呀。為了報道這個案件,我們幹了通宵。你有什麽事嗎?”
“爆炸案當天之後又有什麽消息嗎?”
“噢,有點。今天,馬上就要在新宿警察署開記者見麵會,警方到底會發布什麽新聞,還得等一等。”
“《太陽周刊》也要去人嗎?”
森笑了,“《太陽周刊》很暢銷,你想過是什麽原因嗎?就是因為我們沒有加入記者俱樂部呀。為什麽呢?如果光是刊登官方發布的情況,要看新聞的人誰還會買《太陽周刊》呀!”
“可是,基本的情況還是需要了解的吧?”
“共同采訪的大路貨,一帶而過就足夠了,我們靠獨家的深度報道取勝。怎麽?關於那樁爆炸案,你想知道些什麽?”
“不,我對那件事沒有興趣。實話跟你說吧,我遇到點麻煩,和黑道上有了點糾葛。你了解組與組之間的關係嗎?”
“我在那方麵是外行,但有個人很熟悉,是個自由撰稿人,他現在正好在這裏,你直接和他聊聊行嗎?”
我說,如果行的話,當然可以。我與森之間說話很簡潔,也許是不想浪費時間吧。
“喂,鬆田!”我聽見森叫人的喊聲。到底是熟悉的朋友啊,我想知道什麽事,好像他都會告訴我。
“你好,我是鬆田裕一。”一個很有禮貌的聲音用全名和我打招呼。
“我叫島村,聽說鬆田先生對暴力團之間的關係十分了解……”
“不,說不上十分了解。你有什麽事嗎?”
“我想知道某個組的情況。”
“哪裏的?”
“新宿的興和商事。”
“哦,那我知道,是個新生團夥,辦公地點在歌舞伎街,早在去年《暴力團對策法》實施之前就改換成股份公司了,很有眼光呀。組長,或者說董事長,叫淺井,人很精明,在他們那個圈子裏口碑不錯。商事的業務範圍是破產清算和債權回收,作為經濟流氓,這沒有什麽稀奇的。據說淺井對法規和經濟十分精通,商事的經營方式也很獨特,幹得相當好。還有一種說法,淺井的雄辯水平超過一般的律師。”
“您知道淺井以前的經曆嗎?”
“過去在成州聯合的江口組幹過。也許你聽說過,成州聯合是《暴力團對策法》廣義範圍上認定的暴力團團夥。”
“那麽說,興和商事是江口組的分支企業了?”
“不,好像不是那麽回事。這是一個比較奇怪的情況。他過去在江口組嶄露頭角,卻因為某種糾紛自立門戶了,好像和江口組斷絕了關係。這在他們那個圈子裏是比較少見的。”
我想起電話中聽到的“出局”之類的對話,那是兌換現金的黑話,十條是一萬日元。
“好像興和商事開了一家撲克遊戲店。”
“是的,店鋪在辦公室隔壁。不過,那家店看上去是一家娛樂性質的店,歌舞伎街有幾十家類似的店,就像蚊子一樣多,警察沒有逐家嚴查。今後情況也許就不同了。”
“為什麽?”
他思忖片刻後問:“對不起,可以問島村先生從事什麽職業嗎?”
“開酒吧,我的酒吧可是手續完備喲,森先生是常客。因此,我弄不清楚……”
鬆田笑了:“怎麽惹著興和商事了?”
“是的。”
“哦,好吧。”他說,“淺井有可能被逮捕,那樣的話,你就可以放心了。”
“為什麽?”
“請你絕對不要對別人講,除了我以外還沒有人掌握這個情報呢。”鬆田壓低聲音說,“即便我了解情況,但在正式公布之前我也不能寫,有關中央公園的話題很引人注目,所以誰都不想得罪警方。實際上,櫻田門的搜查二科已經采取行動了。據說,赤阪警察署已經發現,一家在其管轄範圍的賭博性質的遊戲廳,曾經向負責防範工作的巡查部長級別的警察行賄,以套取情報。現在,新宿警察署和櫻田門有可能在情報外泄之前下手,各自在所轄區域搜捕;赤阪警察署也擺出一副罕見的架式,要利用這個空當先將有關嫌疑對象抓捕歸案。”
“新宿警察署這樣做,不僅僅是因為幾家遊戲廳吧?”
“是的,因為目標在於中央公園案件,這樣做既有利又有弊,如果這辦法行不通的話,要不要繼續下去?因為時間有限,所以要選準時機,估計搜捕行動要在一星期後開始。”
“原來如此呀!”我說,“你真能算得上《太陽周刊》的高參啊!”
話筒中傳來他的笑聲:“不愧為是開酒吧的,真會說話。如果你在聊天中聽到什麽有趣的話題,請通知我,好嗎?”
“一定。”我說完後,向他道謝,並請他轉達對森先生的問候,然後掛斷電話。
走出電話亭,冷風吹麵。我從表參道向原宿走去,早晨開始的疼痛已經減輕不少。走了二十分鍾左右,我進了代代木公園,一看手表,是四點半鍾。我躺到草地上,看看手掌,顫抖已經被抑製住,通過手指的空隙可以看見太陽。陽光已經不再強烈,太陽正在西沉。我打開威士忌酒瓶的瓶蓋,倒了一杯,沒有灑出來。星期日出入公園的人很多,但沒有一個人注意我。我開始喝威士忌。很難說我這個人興趣廣泛,我隻知道這一種消磨時間的方法。我的一切都與昨天一樣,隻不過今天換了個地方。我在思考那些事情。一件是,我失去了可以回歸的處所,但這沒有什麽了不起的,酒精中毒症患者失去家和流氓打手失去小拇指一樣,概率都不低,就像水在流淌一樣,流到它應該去的地方。另一件是,我知道了園堂優子的消息,但在我得到她的消息的時候,她卻已經遇難了。在這二十多年裏,我離她最近的距離就是在昨天那個公園裏,也許當時我在硝煙中見到了她,或者她的一部分,甚至我也聽到了她的聲音,當時我一邊聞著流淌的血發出的血腥味一邊往前走著。昨天的景象又重現在我的眼前,但我卻不能在其中分辨出優子的身影,也聽不出她的聲音。經過二十多年的歲月磨礪,她的變化大概很大吧!我好像回想起她當時的麵部表情,似乎並不美好。我呆呆地望著西下的夕陽,它正在一點一點地改變著顏色。
太陽落山了,天逐漸黑了。我仍然在那裏發呆,等我發覺身邊隻剩下成對的情侶時,空氣也完全變冷了。我看了看手表,六點多鍾了。我站起身來,好不容易才邁開腳步,從公園向山手大道走去。穿過山手大道,上原就不遠了。
路上,我走進電話亭,撥通電話,我還沒有自報姓名,對方就說:“喲,酒精中毒的家夥嗎?終於關店門了?”
那是淺井的聲音。
我說:“你的忠告是正確的。”
“我已經知道了。”
“你知道了?”
“對。沒想到大企業的動作這麽快。不過,你不是也讓他們難堪了嗎?看來你有拳擊手的底子呀,據說他們中間的一個人胳膊斷了。”
“是聽江口組的什麽人說的嗎?”
沉默,電話裏什麽聲音也沒有。淺井的聲音過一會兒才傳過來,聽上去像是遇見了什麽開心事。
“原來你知道江口組呀!”
“你不是說過嗎?中小企業要生存,必須要信息靈通,像我這樣的個體戶,更得重視信息呀。”
“嗯。”他嘟嚷著說,“確實像我估計的一樣,你這個人不簡單呀。”
“我隻是個酒精中毒症患者。哦,有個事我想打聽一下。”
“什麽事?”
“你認識的江口組的人在說什麽事的時候提到我的?”
“告訴你這些,我有什麽好處嗎?”
“沒有,什麽也沒有。”
他笑了:“唉,你這個人呀!我們圈內有個原則,得一還一,得十還十。這個原則自古以來就有,叫做仁義。”
“和遊戲機玩撲克時不遵照這個原則吧?”
淺井再次輕聲笑了:“你的嗅覺真靈敏呀,竟然在打電話時聽出我手下的年輕人在幹什麽。”
“我曾經和店裏的客人去過一次遊戲廳,我輸掉一天的營業額,他卻輸掉了三個月的生活費。”
“常有這種事,暫且不提這些。不過,你問的問題屬於我很難回答的一類。”
“但是,昨天你會送我忠告。”
“我這個人變化無常。昨天也許是因為你的熱狗,那簡直是表演性的工作。我喜歡表演性的工作,再說,我也不是每天都變化無常呀。”
我想了一會兒說:“明白了,那我再想別的辦法吧!”
“什麽辦法?”
“看來你很難說話,但望月這樣的小嘍囉也許會和我合作。”
“噢,你這樣說話可不好聽,我討厭用貶義詞說話,諸如小嘍囉之類的。”
“是嗎?是我不好。”我說,“那麽,我就叫他‘小跑腿的’吧。反正我得想辦法弄清我的問題。”
“隨你便。”
“我可以給你個忠告嗎?”
“如果你是我,也會說‘請吧’,什麽忠告?”
“我覺得你最好暫時也把遊戲廳關了。”
又是一陣沉默。淺井過一會兒說:“為什麽?”
“我不能說,有約在先。”
再一次沉默。
“受赤阪事件的牽連嗎?”
我沒有回答。
“好吧,島村。”淺井的語氣有了些變化,“你這些材料早就該用,我也得到了一些情報。你為什麽不拿這個情報跟我做交易?”
“我不知道你們圈內的規則,但我記得,昨天晚上你曾經好心給過我忠告。”
又沉默了一會兒。
“你現在在哪裏?”
“東京都的某個地方。”
“今天你不回酒吧了吧?”
“不回,你為什麽對這感興趣?”
“我想見你一麵。”
“現在我可沒有那個心情。”
“明天你在哪裏?”
“為什麽這樣問?要抓我的話柄嗎?”
“如果我說,不想回答你這個問題的話……”
經過短暫思考後,我說:“明白了。明天,中午我和你聯係。”
他告訴我一串數字後,對我說:“這是我的手機,如果找我,就打手機。”
我回答說“知道了”,然後掛斷電話。
我出了電話亭,步入井之頭大道,馬上就感覺到十月的風已經變得十分寒冷,刺骨的寒風刮得大衣下擺簌簌作響,一團揉成圓形的廢紙被風吹得在我腳下打轉。我從大衣口袋掏出太陽鏡。
第五章
七點十五分以前,我來到那座公寓樓前。公寓是幢五層樓,牆麵鑲著駝絨色瓷磚。與我原來想象的不同,不是一座單身公寓,而是家庭公寓。我大致一看,每個房間都燈火通明,照映出精致的陽台欄杆。我繞著公寓走了一圈,在幽靜的住宅街上,沒有看到可疑的人影,沒有可疑的汽車停在附近,也沒有看到警察的身影。
我強裝瀟灑地登上三樓。走廊上並排著六個門,第二個門上掛有鬆下塔子的名牌。我一按門鈴,門就開了,她迎了出來。她和白天一樣,沒有化妝,但換了衣服,穿一條素淨的白色連衣裙,而這素淨使她看上去很優雅。為什麽有這種感覺呢?因為那種白色強調了中性、挺括的印象,所以顯得很優雅。假若我是個年輕男子,此時也許要為來之前沒有買束鮮花而後悔。
就像迎接常來的朋友一樣,她極其自然而又輕鬆地碰了一下我的胸前說:“看來酒精中毒和準時赴約並不矛盾呀。”
“是這麽回事。”我一邊嘟嚷著,一邊拿起脫下的輕便運動鞋。
她很自然地進了房間,把我讓進起居室。起居室收拾得幹淨利索,作為女孩子的住處,看不到任何多餘的裝飾,和她本人一樣,顯得十分素淨。牆邊有裝滿書的書櫥,上麵全是精裝書籍。室內還有與電視機一體化的音響,一套桌椅,桌上有一台個人電腦。我穿過房間,打開窗戶,站在陽台上眺望四周,然後把鞋子放在陽台上,返回房間。我確認了門打開後外麵也見不到裏麵之後,就坐在了一個當做擺設的早期美國風格的威士忌酒架旁。
她一聲不吭地跟在我的身後,把一瓶威士忌、一個酒杯放在玻璃桌麵的茶幾上,然後慢慢坐到我的對麵,盤起秀美的長腿。
“房子不錯嗎!”我說。
“外公有錢又不關我的事。”她冷淡地說,“這是外公的房子,是在內閣官僚財產公開之後弄到手的。所以還是不公開為好。我是借住。好了,言歸正傳,我剛剛看了新聞。”
“報道了你母親的事情?”
她點點頭說:“眾議院議員長女遇難。另外,還有比這更重要的新聞呢,和你有關。”
我並不吃驚,隻是覺得來得比預想的要快。不用說,肯定是我的指紋被查對出來了。如果用計算機查對的話,幾分鍾就能識別。即便提取指紋需要時間,但一整天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可能昨天就開始查對指紋了。就算是這麽回事,發布新聞的速度也是太快一點了吧?想到這裏,我能考慮到的可能隻有一個,那就是我的酒吧已經被搜查過了,已經把現在的我與菊池俊彥聯係到一起了。
我把帶來的威士忌倒進酒杯,問道:“怎麽報道的?”
她拿出打火機,點著香煙,然後看了看手表,拿起遙控開關打開電視機。此時正好是NHK(日本廣播協會)的七點鍾新聞時間,時事新聞之前首先是爆炸案件的有關報道:
報道再現了一九七一年的爆炸案件,並加以解說。
什麽也聽不進去了,我全身都僵硬了。過了一會兒,我才勉強看見東西。我望著杯中的威士忌,那烏黑色的液體表麵泛起小小的波紋,微微蕩漾,那是我的手在發抖,但並不是因為酒沒喝足。桑野死了!播音員說了,遺體和指紋對比吻合。是這樣的嗎?桑野真的死了?一生就這樣草草收場了?二十二年的逃亡生涯就這樣落下帷幕了?我與桑野分別的時間之窗就這樣“叭嗒”一聲關閉,再也不會打開了嗎?在這二十二年的歲月中,每當我感覺到警方的影子,馬上就變換職業、住所。我感到這段時間正在從我的身體中分離出去,凝固了,有開始有結尾,但是沒有入口和出口。這二十二年確實就像一個塊狀物體在我眼前漂浮,在酒精的海洋裏輕輕漂浮,蕩來蕩去。
“原嫌疑犯人A,”塔子唱歌一般地說,“成了名人了,感覺如何?”
眼前的凝固物體溶化了,慢慢又回到了現實。但是,回到眼前的現實與過去的現實有了區別,是失去了桑野的現實。不管怎麽說……簡直偶然得令人不可思議,就像開了一個過分的玩笑,桑野誠,園堂優子。在現場附近還有我。優子是惟一和我共同生活過的女人。而且,還有桑野。
塔子關閉電視機,房間內又歸於寂靜。
我長歎一口氣,把二十二年來一直深藏在心裏的鬱悶釋放出來,讓它溶解在寂靜的空氣中。
“和你想象的心情還差得遠著呢。”我勉強地說,“既沒有說真實姓名,也沒有照片。”
“這隻是暫時的,新聞周刊大概就不會這樣報道了吧?肯定會毫不客氣地用真實姓名,說不定會刊登你的麵部照片呢。”
“這二十多年來我就沒照過相。”
“可認識你的人並不少呀,可以電腦合成或者模擬畫像呀。警察叫來百八十人,你一句我一句‘不是這樣,是那樣’,照片不就製作出了嗎?再說,你學生時代的照片也是找得到的。”
“也許吧,你會認為我與此次案件有關係嗎?”
塔子搖搖頭說:“我可不是那種一根筋的傻瓜。我窺測了你的房間,沒看出製造炸彈的痕跡。再說你也沒有動機,如果說你有動機的話,那就是說,二十二年來你一直深深懷戀著我的母親,所以要用大型炸彈炸死她。如果你有這樣的動機,人們會認為你正常嗎?你有一點與眾不同,在飄泊不定的生活中,你對指紋十分慎重。我認為你不會犯下把指紋留在作案現場的低級錯誤,所以我說你和這件事情沒有關係。我想誰都明白這一點,盡管警察在說你是重要參考人,難道他們不是這樣看嗎?”
她噴出一口煙霧,目光先是追逐著繚繞的煙霧,然後轉向我。
“你會去自首嗎?”
“不,我不會去。”
“為什麽不去?如果你與這件事無關,你僅僅是個重要參考人而已。以前的事情已經超過追訴時限,媽媽曾經斷言,那件事情也一定是個偶然事故。”
“過去的事情當然已經不能起訴,但警察隨便找個名目,就可以把我強製關押幾天。”
“即便那樣的話,你忍耐幾天不就過去了嗎?為什麽不去自首呢?”
“我煩警察。”
“就因為‘警察是國家權力的暴力裝置’嗎?”
“現在我已經沒有那種感覺了,對這類問題也絲毫不感興趣。”
她吃驚地半張著嘴,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那你打算怎麽辦?”
“繼續過我二十二年來所過的生活,這種生活方式占據了我有生時間的一半,我不想改變這種習慣。”
她呆呆地望著我的上方,過一會兒又開口道:“依我看,如果都像你這樣知足,人類就該滅絕了。”
我喝了口威士忌說:“我想,你還會問,母親為什麽會這樣倒黴?我也想不通。無論怎麽想也想不通,偶然的因素太多,偶然得就像遭遇隕石襲擊一樣罕見。我也想知道為什麽,但既不是從警察那裏,也不是從新聞媒體上找答案。”
“我的心情已經調整過來了。”她垂下眼簾,不久又抬起頭來,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你真是稀有品種呀!真是與時代格格不入啊!現在已經是世紀末了,你知道嗎?”
“當然知道,我還知道自己是個時代的落伍者,但我沒有辦法。我無力矯正這種情況,就像無力脫離酒精一樣。”
微笑依然停留在她的臉上,她用沉穩的語氣說:“那麽,請你把這次事件詳細講給我聽聽。”
我遲疑片刻,在想該不該講給她聽。她有理由向我提出這樣的要求,因為我和她的母親有關係,而且又是她在半天之內將母親的死訊告訴我。我點了點頭,開始講起來。我講述了我正在公園的那個時刻,我在那裏的理由,我看到的爆炸現場,以及淺井這個奇怪的黑道人物,一群不明身份者對我的襲擊。盡管這些都是一天之內的事情,但總有一種遙遠的往事的感覺。我不僅把一切都講了出來,而且毫無保留。
我講完後,她思忖片刻,突然說:“包括媽媽在內,你們三個都是偶然出現在現場的。”
我點點頭,然後問她:“你聽說過桑野的名字嗎?”
“曾經聽媽媽提起過。”
“你母親和你第一次談起我們的事情,是什麽時候?”
當時,我們被圍困在駒場校區的八號樓。駒場八號樓和東京大學在本鄉的安田大禮堂一樣,是教養係的標誌性建築。東京大學的“全體學生共同鬥爭會”的教養係成員和“駒場共同鬥爭會”成員共七十多人,從一月十五日起就被圍困在八號樓上,其中有我們班三個人:桑野誠,園堂優子和我。大樓被某個政黨的青年組織M同盟從全國各地召集來的人包圍了,我們同外部的聯係全部被切斷。他們要求我們取消無限期罷課活動,並解散我們的“全體學生共同鬥爭會”。據說他們來了兩千多人。
我們法語班被困在這裏的三個人,可以說是個非常獨特的組合。桑野是我們的頭兒,思維縝密是他的顯著特點。駒場校區的共同鬥爭會理論班子的成員們都敬他幾分。他的頭腦中也有幾分夢想家的成分。他說起話來一向很沉穩,極少有被別人抓住話柄反駁的時候,但又並不是說具有十分的說服力。他那沉穩的話語,無論講的是什麽內容,在你從理論上領會之前,內容已經逐漸滲透你的腦髓,就像久旱的沙漠承受柔和的細雨一樣。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園堂優子是那種被稱之為幻想破滅型的激進分子中的知名人物,這樣說她也許不中聽,但她確實是這些極端分子中的精神前衛。近一年來,這位有著激進傾向的女子主宰著學校的劇團,有時甚至要強製我們買戲票去看他們的戲。坦率地講,以前我從沒看過那麽可怕的戲劇,劇情我記不清了,但她把在油漆桶中浸過藍色油漆的蘋果投向觀眾席的場景,我至今仍然曆曆在目。她的蘋果曾經擊中我的額頭,後來我向她提意見,她這樣回答我說,“難道你不感到幸運嗎?至少在那一瞬間,你得到了從無所作為的日常安逸中超脫的機會。”她的這套說法我根本理解不了。假若她是個男人的話,那時候很可能會一拳把我撂倒。其實,我在當時算是一個不合時宜的家夥,“全體學生共同鬥爭會”的大部分成員在思想上都已經上升到決心鬥爭到底的高度,而我卻對那種姿態不以為然。在大家眼裏,我不過是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二杆子,很少有人願意與我搭腔。園堂曾經說我:“為什麽你的腦子這樣簡單?你怎麽就甘心像廢物一樣庸庸碌碌地生活呢?”我覺得,她的批評在一定程度上也表現了我當時的立場。
那時,在八號樓——我們簡稱為八號的這座四層樓上,M同盟和我們形成了奇妙的僵持局麵。他們占據了一樓,在一樓周圍用桌椅構築了一條精巧的隧道,建成了以此為通道的勢力範圍。二樓被我們用桌椅設障堵塞,屬於緩衝地帶。我們的堅守生活區域被限製在三樓和四樓上。由於他們頻繁向樓上投石塊,三樓、四樓的窗戶玻璃全部都被打碎,一塊沒剩。在刺骨的寒風中,我們睡覺時隻能睡在地板上,躲避到石頭砸不到的死角,還好,我們已經習慣了。即便這樣,他們仍不罷休,不想讓我們睡好,每天夜裏都糾纏不休地敲擊大鐵桶,在一樓焚燒大量的油脂。好像是在開玩笑似的,他們琢磨出各種擾亂我們睡眠的有效手段。他們還掐斷了樓上的水電和煤氣。沒辦法,所有的閥門都安在他們控製的一樓,我們不得不承認他們這一招高明。電和煤氣倒不十分要緊,沒有水怎麽能生活下去?被圍困的第二天,這個問題就成了駒場共同鬥爭會的首要問題,必須派人到M同盟占據的一樓去打開供水閥門。我在和桑野一起談論此事時說:“咱們倆幹吧!”他馬上就同意了。結果,在我們潛入一樓的時候,並沒有被M同盟的人發現,於是成功地打開了供水閥門。等到他們發現後再次關閉閥門時,我們早已經將所有能用的容器都接滿水,備好充足的生活用水。
“喂!”園堂打斷我的思緒,“我們是堅持到底呢?還是放棄抵抗呢?”
“這大概不是由我來說的事情吧?會開得怎麽樣了?”
“我溜出來時還在爭執不休。”
“哎,你覺得該怎麽辦?”
“我是徹底抵抗派。從醫學部處分事件開始,我們已經鬥爭了近一年時間呀!我可不想在這裏舉白旗。菊池君,你的意思呢?”
“我認為抵抗不抵抗都無所謂。這樣的事情最好全部交給桑野他們考慮。”
“你這個人,裝超脫裝得也太過分了吧?再差一點就成了白癡了吧?你說,你認為到底該怎麽辦好?”
“我不知道,我這人就是這個脾氣。”
“唉,你這個人,我一直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怎麽?”
“你怎麽會和桑野關係這麽好?”
“連我自己都不清楚是怎麽回事。”
“你這樣說,我就想不通了。可是,到一樓打開水閥門,不是你和桑野君一起去的嗎?”
“哦,是呀。”
“難道你沒想到,假若被M同盟的人抓住,說不定會挨一頓臭揍?”
“想到了呀,所以就在大白天去呀。萬一被M同盟的人抓到,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最多也就到打斷條胳膊腿的程度吧?”
“唉!”她歎了口氣說,“是說你沒心少肺好呢?還是說你滿不在乎好呢?”
這時,也許是樓下看到了我們的身影,一塊石頭打到我們腳下的牆壁上,劃破了夜空的寂靜。從響聲判斷,這塊石頭有拳頭般大小。接著,喊叫聲從樓下頻頻傳來:“喂喂!我們馬上就要開飯了!吃熱飯嘍!”
“托派激進分子們,吃飯的問題,你們怎麽解決呀?”
大概下麵的人是從各地召集來的,喊叫聲中夾雜著明顯的各地口音。他們喊叫的內容,大都和吃飯有關。我覺得,就連包圍我們的M同盟,也同樣麵臨著食物不足的問題。後來我才知道,為了給我們補給食物,駒場校區共同鬥爭會在外麵組織了示威,結果被第三機動隊驅散,還有人被捕。
由於安田大禮堂的爭奪已經告一段落,有關人員開始擔心,教養係全體學生共同鬥爭會的被困學生沒有水和食物,環境日益惡化。後來我們在報紙上也看到了這樣的報道。實際上我們並沒有挨餓,剩下的食物還夠我們吃三天的,退守前我們衝擊了生活協會,搶來大量方便食品。
“那些喊叫的家夥蠢話連篇,咱們用石頭砸砸他們!”
“算了吧,別浪費武器彈藥了!如果能痛快地殺上個把M同盟的家夥,倒還不錯。”
我們正在聊著,一個戴著鋼盔的矮個子身影突然出現在樓頂,是桑野。我們都有幾天沒洗澡、換衣服了,渾身多少有點髒兮兮的。桑野的外衣也幹淨不到哪兒去,但他仍然刻意做出講究潔淨的架式。桑野就是這麽個人。
他看到我們後對我們說:“怎麽?你們都在這裏呀!如果你們參加全體會議就好了。”
“還是直接聽你講會議結果更省事。”我說。
“方針決定沒有?”園堂問。
“沒有。”桑野搖搖頭說,“局麵變得非常複雜。簡單地說,討論了兩個方案,一個是堅持抵抗到底。但從心情上講,讚同安田大禮堂做法的人居多,如果那樣的話,需要組織一支二十人左右的特別行動隊留下來。”
“為什麽?”
“如果僅僅是對付M同盟,八號樓可能還能堅持下去。但是,如果真的和他們對打起來,勸告我們撤離的學校當局就會讓正在待命的第三機動隊開進來;即便學校不那樣做,警方也可能會根據事態發展獨自決定介入;結果,不僅本鄉的據點失守了,而且全體共同鬥爭會的指導部也全麵崩潰了。因此,先讓包括指導部人員在內的一部分人撤出,剩餘的陣容在這裏堅持到底。這是一個方案。另一個方案是全麵撤離,把這裏的人員作為學生運動的骨幹保留下來,以保障今後鬥爭具備基礎力量。現在兩種意見很難統一。”
“黨派人士的意見呢?”
“同往常一樣,他們意見也不一致,最終還是把主導權全部推給我們這些無黨派人士。”
“他們這些人真的那麽開通嗎?”
“我想是那麽回事。本來嘛,在駒場校區,他們要是黨派色彩太濃的話,根本沒有他們的戲。特別是在重大局麵的判斷上,他們不得不明智行事。再說,共同鬥爭會的副會長S君頭腦清晰,牢牢地控製著這裏的局麵。”
“那麽,桑野你怎麽看呢?”
“當然是全麵撤離啦。”
“為什麽?”園堂問。
桑野看了她一眼,接著說:“如果組織特別行動隊的話,我準備留下來,因為我不想丟下別人自己出去,但是,我也不讚成保存指導部的想法。按照那個方案,至少會出現幾個重傷員。昨天白天不是傳出本鄉有人死亡的流言嗎?當時我就想,出現傷亡人員絕對是不應該的。無論傷亡人員是誰,不管是我們的人,還是警察或者M同盟的人,都不應該。”
“桑野君,你是怎麽回事?墮落成為軟弱的人道主義者了?”園堂說。
桑野微微一笑。
“我想這樣確實對我們大家都好。”
“沒有那麽簡單的事。”我插嘴道,“一旦他們封鎖住二樓的通道,我們毫無辦法。你是不是以為我們都可以變成蟑螂溜出去呀。”
桑野又一次輕聲笑了笑,而且少見地說了聲“我累了”。也許是感到寒冷,他搓了搓雙手。然後他抬起眼睛環視四周,最後把視線落在澀穀閃爍的燈火上,他的側臉輪廓在夜色中顯得十分清晰。
“嗨!”他嘟嚷了一句,“街道上的燈火真漂亮呀!從去年十二月起我就守在這裏,以前還真沒注意過。”
第二天是一月二十日,廣播中說入學考試最終被正式中止了,我們全麵撤離的方針,是在此後召開的全體會議上確定的。
二十一日中午,我們撤離了八號樓。我們留下武器,把園堂她們女孩子夾在隊伍中間,臂挽臂列隊踏進院子。突然,M同盟的人襲擊過來,他們的人不多,隻有二百來人,中午擔負包圍任務的多是一般學生,外地人員沒有露麵,我成了拳打腳踢的主要對象,原因之一是M同盟中許多人受過我的傷害,再一個原因是我排在隊伍的末尾。他們沒用棍棒,是因為害怕警方介入時認定他們犯持有凶器聚眾罪。我想,此時他們大概為隻能用拳頭打我而後悔吧。這時我看到桑野轉到我的身後,他在撤離之前對我說過,他們可能要把你當做主要的攻擊目標,到時候我替你扛一半。現在他正在履行他的諾言。我們對視了一眼,他一邊抵擋著毆打,一邊眨著一隻眼作高興狀給我使眼色。
幾天之後,我們開始反攻了,先是在駒場校園區又開了一次誓師大會,然後多次與M同盟發生衝突。反複折騰幾次後,參與的人數越來越少。我們就這樣混著每天的日子。不久學校當局通知說,期末考試以開卷報告的形式進行。無限期罷課逐漸被瓦解了,我們也漸漸變得少言寡語了。
三月份,為了阻止京都大學的入學考試,我們組織了一百五十人左右的聲援隊伍,參加了去京都的遠征之旅。我們這些住在京都大學的能野寮和同誌社學館的小人物,整天與警方的機動隊發生衝突,投擲了成千上萬個燃燒瓶,但最後以被驅散的失敗結局告終。京都大學的入學考試如期順利實施。
在應該返回東京的那天,我和桑野仍然滯留在京都,晚上,我倆溜達到“新京極”吃燒烤。桑野是在北海道長大的,不太習慣吃自助燒烤,所以燒烤的事情由我來做。桑野對我熟練的燒烤手藝奉承不已。我在大阪的叔叔身邊一直生活到高中,自助燒烤恐怕吃了有幾千頓。我和桑野把手湊近燒烤的鐵板,邊吃邊聊,就關東和關西的口味差別扯了不少。
這時。桑野說出要告別過去的話:“喂,菊池,我要退出了。”
由於他的語氣極其平靜,若無其事一般,所以,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反應過來,明白了他的意思,似乎他也是突然冒出這個念頭的。
當時,我隻好隨口說了句:“是嗎!”
“潮汐轉向了。”他平靜地說,“潮汐有漲有落,我覺得現在我們好像正處於轉折點上。”
“是嗎?”我一邊翻動著燒烤一邊說。
“我們鬥爭的對象是什麽?你想過這個問題嗎?”
“大學當局,國家權力,還有M同盟和黨派。嗯,教科書說的那一套。”
“真是那麽回事嗎?我現在越來越看不清楚了。”
“是的。哦,我忘了說了,告別儀式推遲了,下星期六。反正也是骨灰了。因為外公的關係,今晚來的人會很多,所以肯定很忙。我恐怕得明天早上才能回到這裏。”
“那麽,等你回來我們再通電話吧。”
“可我回去之前想和你聯係的話,怎麽找你呢?你住在哪裏?”
“就在東京都,可是沒有電話。”
“東京都還有沒有電話的住所嗎?”
“當然有,不過離你生活的世界相距有好幾光年的距離呢!可那裏是個安靜、和平的地方。”
“無論我問你什麽東西,你都不會好好告訴我。”
她抱怨了一句,就不言聲了,可能在沉思什麽吧。不過,她很快就又說話了:“喂,你記住這個電話號碼,是外公家我的房間的直撥電話。如果今天你要和我聯絡的話,就打這個電話,好嗎?守夜儀式結束後,我盡量呆在自己的房間裏。”
我把電話號碼記下以後,她又開口了:“喂,我從刑警那裏聽說了一些事情,是從刑警那兒刺探來的情報喲,你沒有理由不聽一聽吧?”
“嗯,請問是什麽情況?”
“你說過一個小女孩吧?拉小提琴的小女孩。她是公安科長的女兒,叫宮阪真優。她才上小學一年級,卻已經在新聞社主辦的音樂匯演中獲得過金獎了,所以人們都說她是天才少女。”
“噢。”
“不止這些,還有呢。據說,她的傷勢穩定,沒有生命危險了,就是喪失了逆向性記憶,爆炸事件前後的事情全都不記得了,因此警察什麽也沒問出來。”
我真服了塔子了,能從刑警嘴裏套出這些東西來,總得有些手腕吧。刑警是訊問、筆錄、分析情況的專家,盡管有時會分析出錯誤的結論來,但他們畢竟是專家,一般情況下是不會把沒有公開的情況泄露出去的,哪怕是一點點。就連新聞記者,也很難從刑警口中掏出一點情報來。
“你真了不起!”我說,“我忘了你還有讓別人說實話的本事。怎麽從刑警那裏打聽來的?是通過大肆宣揚市民的知情權呢?還是把對你有好感的年輕刑警迷昏了頭呢?”
她沒有理睬我那一套。
“他們平時哪有那麽多自覺的公仆意識,自然不會管什麽市民的知情權。我隻是跟他們說,善良的市民十分同情爆炸案件的受害者,聽說負傷者中還有些小女孩,那些孩子臉上也許會留下疤痕,真可憐,這麽小的女孩真不應該遭遇這樣的厄運,等等。聽了我這番話後,一位中年刑警禁不住地就講起有關小女孩的事情來了。”
爆炸那一瞬間的情形又浮現在我的眼前:現場那幾個小女孩的身影;年幼的小提琴手的可愛表情。我還想和那個小女孩聊聊,可是現在,她的周圍被罩上了一層又一層的保護網。
“給你講這些情況的刑警是哪位呀?”
“他給我名片了,是警視廳搜查一科科長,叫進藤,警銜是警視正。科長,可不是個一般人物喲!”
“他完全算得上大人物,可你也不是一般人喲!”
在打探情況方麵,塔子真是有天賦。再說,這大概與她外公的身份也有關係。
我接著說:“另外,冒昧地求你一件事,恐怕有不敬之處。今天我想悄悄潛入你的公寓,你能允許嗎?”
她並沒有吃驚,語氣沉穩地問我:“你想盡快看到我媽媽的詩稿,是嗎?”
“對。”我想在她回去之前看到,我不能等到明天。“短歌”這種體裁,有時比日記更能表達人的心之所想。這一點我是清楚的。
“好啊,我把詩稿放在屋裏,你自己來拿。就這麽辦,怎麽樣?”她爽快地說。
“你覺得行的話,就這麽辦。”我回答。即便警察在監視她的行動,一旦她離開公寓,大概也不會注意那裏了。
“鑰匙怎麽辦?你能打開房間的門嗎?還是我不鎖門,把門給你留下?”
“我可不是開鎖專家。”
我給她講了個給我留鑰匙的辦法,她說明白了,接著又加了一句:“如果你從媽媽的詩中讀懂了什麽,請你告訴我。”
“明白。”我說。
“那麽,我現在得準備去外公家了,請你盡快和我聯係。”說完這句話,塔子掛斷了電話。
我走出電話亭時才注意到,有兩名高中生模樣的女孩正在等著打電話。她們默默地瞪著我。我向車站走去時,背後傳來她們的聲音:“呀,這個老家夥真黏糊,一個電話打了那麽長時間!”
電車駛過多摩川,在黃昏的餘暉中鑽入地下。我一直在聚精會神地思考著。我瀏覽了在溝口站買的兩份晚報,有關的新聞隻有很小一塊,沒有什麽新的內容。兩份報紙都沒有提到我的酒吧,有關報道都是些關於遇難者葬禮的消息,大概那些遇難者的司法解剖結束得比優子的早吧。我在澀穀下車,轉乘井之頭線。六點半,正是下班高峰時間,電車中幾乎全是工薪族模樣的男男女女。我又在下北澤站下車,換乘小田急線。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許多人在代代木上原站下了車。我想,從某種意義上說,人越多的地方,也許就越安全。我這個人,外表看上去根本不像個公司職員,但在茫茫的人海中就顯不出特別紮眼了。
下車後,我在站前又打了個電話。我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會打這個電話,也許沒有別的意思,僅僅就是為了確認她已經離開公寓了。塔子說過守夜從七點鍾開始,她早就該離開了。我開始意識到自己打電話的行為毫無意義,於是苦笑了一下,準備掛斷電話。就在這時,有人來接電話了。我一聲沒吭,對方也沉默未語。肯定不是塔子!如果是她,肯定會有所反應。也不會是警察,到了現在這個階段,警察也不會幹這種蠢事。我的電話另一端的對手保持著沉默,兩個人之間形成了無聲的對峙,是一種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的沉默。幾秒鍾,或幾十秒鍾,我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對方突然掛斷了電話。我邁開腳步走起來,並在不知不覺中加快了腳步。與昨天一樣,我得繞道走,一邊走一邊下意識地觀察著周圍的情況。在走進塔子的公寓之前,我沒有發現什麽異常的情況,也沒有看到什麽可疑的人物。從車站走到公寓,我隻用了不到十分鍾的時間。盡管我氣喘籲籲,還是一口氣爬上了三樓。走廊上沒有人,空氣中飄來不知從哪家傳出來的油炸食品的氣味。
第十二章
我與從新宿辦公街湧出的人流逆向而行,由於隔著一排路障,我在機動車道旁邊的道路上看不到人流。我走的這條路是這裏的住宅街居民的專用通道。
已經八點多鍾了,我還有兩個約好的電話,給淺井打電話,我覺得時間尚早。我轉到東口撥了塔子給我的電話號碼,但沒有人接。我隻參加過一次叔叔的葬禮,在我的記憶中,通宵守夜是沒有機會離開靈堂的。
龍正在紙板房裏聽音樂,身子也隨著音樂的節奏微微搖晃著。我知道,一般情況下,在這個時間段龍都是在這個窩裏。他們午夜過後才開始活動,出去找食物。
我走過去,他舉起一隻手,笑著問我:“怎麽樣?”
“不怎麽樣。”我說,“玄君還沒有回來嗎?”
“哦,沒有。”他搖了搖昨天我給他的威士忌說,“怎麽樣,來一杯?”
我點點頭,鑽進他的小屋,把裝著從地下商業街買的東西的購物袋夾在腋下。他一邊隨著音樂的節拍晃動著身子,一邊往杯子裏倒威士忌。
我喝了一口後問他:“這是什麽音樂?”
“是美國的能樂「注」,是迪蓋布爾。普蘭茨的作品。”
「注」能樂是日本的一種古典歌舞劇。——譯者注
我聽了一會兒,是夾雜著女聲的三重唱,唱的速度很快。不過,聽上去與其說是唱歌,倒不如說是在說話。對於我來說,這是一個陌生的世界,連歌詞也沒能聽懂一句。不過,這種音樂和平常聽到的能樂中類似蜜蜂振翅的聲音那種印象不一樣,聽上去像是詩歌朗誦似的。
“如果我說的不對,希望你不要見笑。”我下意識地把自己的感覺說出了口,“我根本聽不懂其中的英語歌詞,但我對樂曲的韻味似乎有點理性的感覺。”
龍又笑了,但他接下來的話卻出乎我的意料:“島君,你的樂感很好,是不是天生就有音樂細胞呀!”
我苦笑了一聲說:“隻有你才能說出這樣的話,我在音樂麵前很自卑。”
“你的樂感確實很好,迪蓋布爾。普蘭茨的愛好者都是有層次的知識界人士,深受薩特或卡夫卡影響的知識分子。”
“嗯,美國的能樂是這麽回事,這支曲子叫什麽名字?”
“《幸運就在這裏》。”
“你不是開玩笑吧?”
“真的,不過這個曲名是我翻譯的,英文原名是It‘sGoodtobeHere,所以我把它譯成了幸運就在這裏。”
我很佩服地說:“你翻譯得確實不錯。”
“是嗎?”
這時,我注意到龍的衣袋中露出一個綠色的皺巴巴的東西,像是一張紙幣。我指著問道:“那是什麽?”
“噢,這個嗎?”龍把那個東西塞進衣袋,然後說,“一美元紙幣,是我在國外生活過的見證物。”
“哦,你還在國外生活過?在哪個國家?”
“美國,四處流浪,在紐約呆的時間最長。我甚至都不想回國了。”
“噢?你在那裏都幹些什麽?”
“幹的事情多了,五花八門。”
龍從來不過問別人的事情,我住到這裏來,他什麽都沒問過,連為什麽失業了這樣的問題都沒有問過,也從來沒問過我從事什麽職業。我也不好再多問了。也許他確實幹過五花八門的事情,但是沒有定性。否則的話,這麽年輕回國來,怎麽就成了無家可歸的人了呢?我自言自語地嘟嚷了一句“紐約嘛”。我從來沒出過國門,完全生活在與護照無緣的世界裏。
我看了看龍酒瓶裏的威士忌,從購物袋裏取出一瓶新的威士忌和兩個牛肉碗麵。我的購物袋中還有兩瓶威士忌。
“你這是幹什麽?”龍問。
“這是我的禮物。我還有點錢。這兩碗速食牛肉麵,一碗是給你的,一碗是送給那位博士老人的,看上去他身體很弱。”
“哦,博士那碗我回頭再給他吧。”他的臉上露出不很高興的表情。他用手撫弄著長長的山羊胡說,“島君,雖然這次我們很感謝地接受這麽好的禮物,但是,我想,以後你還是不要這樣。”
“為什麽?”
“這裏和社會上一樣,弱肉強食的理論同樣適用,住在這裏的人都能自覺地意識到這一點。你想一想,假若你知道自己在被人同情,你會開心嗎?”
“可是,今天早晨你不是還給他盒飯了嗎?”
“那是他主動來要的。再說,也不是我特意為他買來的呀,是多餘的。酒不是必需品,以後你最好也少喝點。”
噢,原來我是多此一舉呀!他說的那一套,我確實沒有想到。看來我還不了解這個世界的規則,在這裏依然是局外人。
“今後我一定注意。”
我這樣一說,龍的臉上露出微笑。
“你也不必那麽拘束。你的善意我領了,我一定把這個碗麵轉送給博士。”
善意有時也會傷害別人,這裏的習慣是不接受別人的施舍。我痛苦地反思著這件事。
我轉變了話題,問龍:“警察今天沒有來過嗎?”
“沒有,今天他們沒來。也許他們知道到這裏來也是白搭。”
我並不同意他的這個說法。我從衣袋中掏出那張黃色宣傳單,打開來。
“喂,龍,你見過這個嗎?”
“這是什麽東西?好像是一種新興的宗教的宣傳小冊子。你對這些東西感興趣嗎?”
“你怎麽看?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龍仔細地看著宣傳單,嘴裏“嗯嗯”地嘟嚷著。
“這不都是些關於‘神’的事情嗎?與‘神’對話?我也有點興趣,關鍵得看是什麽‘神’了。這張傳單好像不是真正的宣傳品。”
“確實,我也有這個感覺。”
“上麵連個聯係地址都沒有,作為宣傳品,不是太落伍了嗎?文章寫得也很無聊。”
“就是,我也有這個感覺”
“你問這個幹什麽?”
“這張傳單本來是夾在玄君的文庫本裏的。”
“是嗎?這不應該是老爺子的東西,他對宗教之類的東西沒有什麽興趣。”
“這張傳單應該是一位頭發染成棕色的三十來歲的男人給他的。那家夥也曾經勸誘過我。你沒見過那家夥嗎?”
“沒見過。”
“是嗎?”我喝幹杯中的酒,然後對他請我喝酒表示感謝,並站起身來。
“喂,島君,你打算在這裏長住嗎?”龍叫住我問。
“哦,這個嗎?我還倒沒有想過,也許會長期給您添麻煩。”
龍自己笑了起來,說:“今天好像特別冷,新來的人也許會感到很難適應。”
“確實挺冷。不過,我這個年紀,適應能力很強。”
我向他揮揮手,走向隔壁自己的住處。我借住的那間紙板房依舊結實地矗立在那裏,迎接著我的到來。
天窗仍然敞開著。我躺了下來,以酒瓶蓋為酒杯喝著威士忌,我忘了買個酒杯。紙板房彌漫的氣味不像昨天那樣感到難以忍受了,說明我至少在逐漸習慣這個場所。我一邊撕扯著一瓶新的威士忌酒瓶的封條,一邊思考。雖然龍說沒見過那個棕發傳教士,但傳教士肯定和住在紙板房裏的人接觸過。他們是在哪裏接觸的呢?為什麽傳教士要勸誘玄君這樣的老人呢?難道是傳教士出於宗教的使命感,要拯救這些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們嗎?但是,隻要你見到那家夥,肯定就不會有這個想法了。他現在是警察拚湊的案情中的一個角色,或許,他在警察手裏還有什麽把柄?起碼,他不是一個正兒八經的傳教士,不然,他為什麽要與住在這裏的人打交道呢?我怎麽也想不明白。到現在為止,我一件事情也沒想明白。也許塔子說的是對的,按照她最初的說法,一切再簡單不過了,我去向警方自首,把自己知道的一切事情都講出來,再把所有的責任都推給桑野。的確,我對所有的事情一無所知。如果按照塔子說的去做,一切就簡單了。因為我和警察畢竟不同,警方擁有龐大的權力,而我隻是孤身一人;警方擁有科學的力量和手段,而我卻無能為力;警方處於可以從任何人口中訊問情況的有利地位,而我卻沒有那個權力。歸根結底,我一無所有,無能為力。此外,最重要的一個不同點就是,對於警方來說,做這些事情是他們的工作,而對於我來說,卻什麽都不是。威士忌流過我的喉嚨,像平時一樣,我還沒來得及品味,就滾入我的腹中。
寒氣在不知不覺中襲來,龍說得不錯,今天確實很冷。也許是我一直沒有活動的緣故?這裏雖然簡陋,四周總算是有牆壁。不管怎麽說,寒氣和昨夜一樣,悄悄地籠罩過來。今年夏天不熱,冬天也許會比往年寒冷。寒氣開始向我的骨頭裏侵襲。我想,也許真正的刺骨寒冷正在前麵等著我們呢,到那時候說不定會有人被凍死呢。此刻,周圍的人們在想些什麽呢?他們正在忍耐寒冷嗎?“幸運就在這裏!”我想起那首樂曲的名字,真是絕妙之極!如果考慮到龍的處境,雖然有點嘲諷的意味,但這個樂曲的名字他譯得確實精彩。龍也是個有知識的人,大概他在美國也積累了不少人生的經驗吧!他說在紐約呆的時間不短,紐約,我在電影裏見過那個城市……
我起身站了起來,向車站方向走去。
不知什麽時候,龍已經離開他的紙板房。紙板房的天窗仍然開著,我往裏麵探頭看了看,龍已經不在裏麵了,但剛才聽過的那盤音樂還在播放著。
車站售票所旁邊的那一溜公用電話亭,隻有四五個人在用。最邊上今早我給淺井打電話時用過的電話正好沒人,我按下塔子給我的她外公家的電話號碼,這一次馬上就有了回音。
“看了我媽媽的詩稿,你搞明白什麽沒有?”
“你用的是子機嗎?”
“什麽?”
“你現在手裏的電話是不是無繩電話?如果是的話,請你換用主機。”
聽筒裏傳來塔子默默切換電話機的聲音,然後是她驚訝的問話:“到底是怎麽回事?”
“事實上,我根本沒有看到你母親的詩稿,我沒有拿到手。”
“怎麽回事?我完全是按照你的吩咐去做的。”
“上次你用的是無繩電話,被人竊聽也就不奇怪了,因為主機會向周圍發射電波。我曾經聽到我酒吧的客人說過,隻要到秋葉原走一趟,任何人都可以在那裏弄到接收機。”
“到底是怎麽回事?你能不能講給我聽?”
我把事情經過講了一遍,期間塔子沒有插嘴。在我講完後,她仍然在沉默著。
過了一會兒,她才說道:“是誰呢?他到底想幹什麽?”
“是啊,是誰呢?他到底有什麽目的?他肯定竊聽了我們的電話,大概就是在附近的汽車裏麵竊聽到的。現在我有幾個問題,我希望你什麽也別問,隻管回答,行嗎?”
“那可不行噢!哎,你想問什麽?”
她繼續笑個不停,好一會兒才止住笑說:“紐約的中央公園和簡陋的新宿小中央公園相比,可是有天壤之別噢,作這種類比確實挺荒唐的。難道這些跟爆炸事件有什麽聯係嗎?”
“你外公平時看哪幾份報紙?”
“東京的報紙基本上全有,怎麽?”
“這兩三天的報紙都還保留著吧?”
“當然,那又怎麽樣?”
“我希望你把從星期六起東京出版的所有報紙收集齊,我想看看。”
“我能問問為什麽嗎?”
“我想證實一點事情,那天的報紙我隻看過一部分,而且當時也沒注意到那個問題。”
“你注意到什麽了?別賣關子了!怎麽回事?給我詳細說說。”
“你現在還沒時間吧?等我從報紙上證實以後再講給你聽吧。當然,我也考慮到這隻是我的猜測,可能很荒唐,又不想被你笑話。你明天一早就離開外公家嗎?”
“是的,咱們在哪兒見麵?”
“你的公寓。”我說。
第十三章
該給淺井打電話了,我撥了他的手機,沒有通,一個女聲告訴我:“你所撥叫的用戶已超出服務範圍或已關機。”正當我在考慮要不要給他的事務所打電話時,有人在我後背輕輕拍了我一下。我吃驚地回過頭一看,是那位老人。他與早晨一樣,抱著那本原版英文書。他表情溫和,微笑著看著我。
“你送我的碗麵我已經吃到了,多謝你的關照。”
我以一副不知緣由的表情注視著老人。
“牛肉麵呀!你送我的!”老人真誠地說。
這時我才想起來,對老人說:“哦,那點小事呀,我還以為我做的是多餘的事,還擔過心呢?”
“為什麽?”
“龍說的,這裏不喜歡廉價的施舍。”
“噢,辰村君會說出這樣的話嗎?我很感激你,吃了那麽好吃的東西,深深地感到你的關懷。那麵真好吃,我已經很久沒吃牛肉麵了。”
“請等一下,剛才你說的辰村,是龍的真名嗎?”
“噢,你不知道嗎?我問過他,是他本人告訴我的。”
“他自己說叫這個名字嗎?”
“是的,我還問了他許多別的事情。感到很意外嗎?我到新宿的時間不長,四處漂泊,想向有經驗的人取點經。我叫岸川。”
我觀察了一下周圍,又往紙板屋方向看了看,沒有人注意我們倆。我一看表,已經十點多鍾了,不過,路上的人流並沒有比高峰時間減少多少。
“我叫島村。”我建議說,“如果你願意的話,咱們到東口的地下街走走吧。”
老人的臉上露出笑容說:“正好,我也有這個念頭,所以才從小屋出來了。我年紀大了,感到特別冷,東口的地下街比較暖和。再說,我也得運動運動。就是因為這樣想,我才出來了。沒想到正巧碰上你。”
老人和我很自然地並肩而行,向丸之內線地鐵的入口走去。老人步履蹣跚,走路的姿勢就像落到地麵上的鳥兒似的,我也隨著他的步伐的節奏,左右搖晃著往前走。我們緩慢地沿地下街走向東口。地下街熙熙攘攘的人流和平常沒有什麽兩樣,總有一天,這條地下街的容量會超負荷的。不過,到那一天到來的時候,也許地下街又擴大了自己的空間。不管它會不會擴容,反正現在這個地方由於人群散發出來的體熱,與外麵的溫度相差很大。
“岸川君當過醫生嗎?”我邊走邊問。
“是呀,當過。我跟辰村君說過,你是聽他說的嗎?”
“不是。”我勉強地回答。
他說了聲“是嗎”,然後掃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原版書。
“那本書是講法醫學的吧?”
“是的。我曾經在北方的大學教過書,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感覺自己的腦袋好像挨了一記悶棍,並不是因為聽了老人的經曆,而是因為龍,他知道老人的過去,知道他曾經是個醫生!其實,從今天早晨龍流露出來的表情我就應該知道這一點。正像老人所說的那樣,他老人家根本沒把西口紙板屋居民的規則當回事,他說自己“不過是個臨時的無家可歸者”。我知道,在住紙板屋的人中,有老人這種超脫態度的是極個別的。
我強忍住震驚,用平靜的語氣說:“我想,龍是那種從不打聽別人的過去的人,看來有時也可能有例外呀。”
“不,不僅僅是對我,他對住在這裏的所有人都很了解喲。比如說,你住的那個小屋的主人,就是川原源三君。他從秋田出來謀生,好像就再也沒有回過家鄉。不知道他現在到什麽地方去了,如果他在家鄉有了著落的話,他肯定就會回家鄉了。”
我這是第一次聽到玄君的真實姓名,川原源三;他出來打工之類的話也是第一次聽到。我在老人的身邊一邊走一邊思考。摩肩接踵的人流正在潮水般地湧向車站,我們倆迎著人流往前走。我注意到,與我們擦肩而過的人們一看見我們倆,就會下意識地和我們拉開一定的距離。
我從衣袋中掏出那張傳單,遞到老人麵前說:“冒昧地問你一件事,你見過這樣的東西嗎?”
老人瞥了一眼說:“哦,這不是一個頭發染成棕色的年輕人散發的宗教宣傳品嗎?他是跟著辰村君來的,我還和他聊了一陣呢,我們談了不少事情,不過,我對宗教之類的團體沒有一點興趣。”
“他是和龍一起來的嗎?”
“是的,辰村君還對我說,即便是對宗教沒有興趣,最好也適當地應付應付他。但是,我至今不明白,為什麽那個人非要找我們這些人遊說呢?”
“你說的‘我們’指的是什麽人?”
“我們這些老人唄。最近,宗教團體大都以年輕人為遊說對象呀,所以我感到很納悶。”
有一種奇妙的感覺沿著我的脊梁穿過。“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最近呀,也就是兩三個星期以前吧。”
“傳教士的遊說詞都是些什麽類型的東西?”
“不,與其說他是遊說,不如說他是對我們是否符合他的團體的要求進行調查。我有一個感覺,他那個團體是個特殊的團體。”
“實際上,在另一個場合,我也被這個染發男子遊說過。”
“哈哈!”老人笑了,“我看過這個宣傳品,真沒想到那些遊說詞也會適合你這樣的人。看來,那個染發年輕人在對人的觀察、評價方麵,的確是欠缺判斷力。”
我看了一遍傳單,開始朗讀傳單上節奏抑揚頓挫的那部分遊說詞:“‘你竟然不知道自己能夠超越現實,真是悲哀!你要知道神與你同在,趕快與神對話吧!’我真沒想到,這樣的東西竟然也寫成了文章!不過,我也確實意識到那個年輕人不太正常。話說回來,剛才岸川君你不說它是個宗教團體,反而說它是個特殊團體,那麽,具體地說,你覺得它是個什麽團體呢?”
老人停住腳步,我也站住了。地下街迎麵走來的湧向車站的人流到了我們麵前,人們都皺起眉頭,自然地分成兩股,繞過我們後再匯合到一起。
老人緊蹙雙眉,壓低聲音說:“辰村君可是個好青年啊!我平時根本不對別人說過去的事情,但是和他在一起聊天,就會感到有一種很輕鬆的氣氛。”
“他的確是個好青年。”現在我對龍的印象依然沒有改變。
“所以,我不想給他添麻煩呀。”
“你的意思是說,在你看來,他和那個散發傳單的傳教士在一起,說明他有可能與那個非法的組織或個人有接觸,是這麽回事吧?”
老人臉上現出淡淡的微笑,說:“按理說,也許就是這麽回事,但這隻是我個人的想法。”
他又邁開了腳步,我也跟著他走了起來。
“可是,如果我們不及時提醒龍的話,他有可能會陷入危險之中。你能不能把我的意思轉告他?”
聽到我的話後,他停下腳步,像是在思考什麽似的凝望著我。
“你有什麽具體想法嗎?”我再一次問他。
他猶豫片刻,然後壓低聲音說:“你好像和他關係不錯。你也是個值得信賴的人,對吧?”
“很抱歉,我真不知道怎樣就自我評價回答你的問題。”
“你這人很正直。”老人說完後開心地笑了起來,“好,我說說我的想法。那個團體也許正像你說的那樣,正在幹著觸犯某項法律的事情。”
“哪一項法律?”
“你不覺得那篇文章在隱喻什麽嗎?”
“隱喻?是一種比喻嗎?”
“是的,就是暗喻。”
我又看了一遍傳單,還是沒看出來。
“我不是專家,看不明白。你能不能給我點撥點撥?”
“辰村君身上有美元紙幣。我對他們的世界了解不夠,於是就有難以理解的地方。當然,那種事情你也許根本就不會沾邊。當年我在法庭上聽說過美元紙幣的用途。”
我也見過龍衣服口袋露出的紙幣,他說是一美元紙幣。我再次看起傳單來,這次就像顯影一樣,似乎那句話朦朦朧朧地顯現出來了,聚成一個焦點。
“原來如此呀!”我嘟囔著說,“我從來沒聽人講過那方麵的事情,會是那事嗎?”
“既然你明白了,那就按照你的思路繼續想像,為什麽我沒有給他忠告?請你不要責備我,我是一個風燭殘年的人了,我的忠告年輕人是聽不進去的。”
我想起了天窗大開著的紙板房。
“岸川君知道龍在哪裏搞食物嗎?”
“這我知道。你問這個幹什麽?”
“我有個想法需要證實一下。如果他正在從事冒險活動的話,也許我就有事情幹了。萬一我遇到什麽難處的話,關鍵時刻也許還要請你幫忙喲。”
老人緊盯著我,此刻他的目光顯得十分沉穩。
“那沒問題,誰讓我吃了你的牛肉麵呢!我看得出來,你總是關懷別人。”他喘了口氣,接著說,“歌舞伎街有一段是辰村君的活動地盤,就在大久保醫院東側的棒球練習場一帶。這是他領我去那裏時,親口對我說的。”
“謝謝你!”道謝之後,我又說了句“失禮了”的開場白,然後問,“岸川君你多大年齡?”
“來年就七十七歲了。”他笑著補充了一句,“如果能度過這個冬天的話。”
我再次向老人說了一番感謝話後,就把老人留在地下街,自己回到與地下街同樣行人擁擠的地麵上,過了靖國大道,路上的行人更多了。
我已經好幾個月沒來歌舞伎街了,街上幾乎看不出有什麽變化。這裏與西口相比,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與東口的地下街也有強烈的反差。歌舞伎街上的人,各種膚色都有。地下街的人流是以車站為方向對流,歌舞伎街上就不同了,這裏的人流像旋渦一樣四處打轉。我一向認為,一到這個鍾點,歌舞伎街就發酵了。霓虹燈光,電子聲,眾多的店鋪播放的嘈雜音樂,複雜而又暖昧的氣味,這一切充斥了整條街道,混雜在一起使街道成了人聲鼎沸的發酵街。喝得爛醉的男人們一邊踉蹌地走著,一邊發出混濁的怪聲。幾個年輕女子從我身邊走過,但她們講的不是日語。一個男子正在路邊蜷縮著身體嘔吐,身旁有一個女人呆呆地守候著他。一群高中生模樣的女孩子爆發出嬌滴滴的哄叫聲。滿街都是不好判明職業的男男女女,以及不知出於何種目的聚集到這裏的三五成群的小夥子。匯集到歌舞伎街的人形形色色,包羅萬象,對這些人的身份加以判明,如同別人判明我是一個中年酒精中毒症患者一樣,毫無意義。人們被閃爍的霓虹燈光改變了麵色,我穿行在這些人組成的人流旋渦中。這裏也有警察。三名手持特製警棍的警察與我擦身而過的時候,我的心情頓時緊張起來,但是他們連看都沒看我一眼。
為了繞開醫院附近的歌舞伎街派出所,我進了大久保公園。在公園裏,我也遇到了幾名無家可歸的流浪者,但其中沒有我熟悉的麵孔。走過公園後,我在周圍轉了轉。這一帶行人不那麽多了,一家正在營業的酒館進入我的視線,我進去買了一瓶威士忌,並向一位老板打扮的男子詢問了周圍的地理情況。之後,我穿過幾條狹窄的胡同,看見一家燈箱閃亮的便利店。我沒有進店,隻是在便利店周圍觀察了一番。我繞到便利店後街,那裏有一個垃圾箱,但放著三個塑料桶的那塊地方卻是用鐵柵欄封閉著的,而且上了鎖。夠了,我離開了這裏。
風越來越大了,我把手插進大衣口袋往前走。現在我該去遊戲廳看看了。在這裏,不用掏錢就能進去的娛樂場所,隻有遊戲廳了。當我溜達到第三家時,一個熟悉的麵孔進入我的視線,他正從我的對麵慢慢走來,這時恰好打了個噴嚏,縮起了肩膀。當他抬起頭的時候,我已經打開左邊藥店的大門。真玄,隻是一個噴嚏的時間差,差一點讓他看見我。我在配劑櫃台一側透過窗子往外看,棕發傳教士站住了,環顧了一下四周,然後進了對麵的遊戲廳。我繼續等待著觀察。兩個穿西裝的職員打扮的男子和一個穿茄克衫的男人陸續來到這裏。很快,穿茄克衫的那位和一位穿西裝的就像被吸進去一樣,消失在遊戲廳的門內;另一位穿西裝的走到藥店這一側,站在一家錄像廳的前麵,掏出香煙,點上火。他向周圍散發出來的不止是煙味,還有他上衣的氣味。我指著一瓶配劑對店員說:“就在這喝。”付了款後,我用吸管慢慢喝起來。
此時,我很難確定會發生什麽事。我望著對麵的遊戲廳,這是我剛才見到的幾個遊戲廳中規模最大的一家,麵對馬路有兩個入口。這時,有一對情侶停下腳步,抬頭觀看遊戲廳的霓虹燈,就在這一瞬間,我走出了藥店。我抓住情侶駐足的片刻,徑直快步閃進了遊戲廳。站在錄像廳門前的男子的視線落到了我的身上,我的脊背都感覺到了。現在,他們不可能了解我的真麵目。我到這裏來,隻是為了尋找一個證據。我預測不出這位男子會采取什麽行動,幹脆就沒再看他。我一進遊戲廳,就被刺耳眩目的電子聲光包圍了。
遊戲廳裏亂哄哄的,但是那兩個人在年輕的玩家中間非常顯眼,就像滴在白紙上的兩滴黑墨水。穿西裝的占著最邊上與自動售貨機平行的那台遊戲機正在扯動操縱杆,但他的目光卻在旋轉鼓和另一個地方之間梭巡;穿茄克衫的正在拍打UFO遊戲機的抓飛碟按鈕,但他的視線卻穿越了玻璃隔斷。他們兩人的視線的交叉點處有一台對抗型賽車機,棕發傳教士正坐在操縱台前,眼睛看著畫麵,旁邊的座位是空的,看不出他玩得很開心的樣子。我的目光在遊戲廳內環視了一周,沒再發現我認識的人。看樣子,他們幾個像是在等待什麽。
我走出遊戲廳,脊背上又感覺到站在錄像廳前的那個男子的目光。這時,即便他與別人聯絡,再叫人到這裏來已經來不及了。實際上,他連聯絡的時間都沒有,我隻在遊戲廳裏呆了不到一分鍾。但是,如果他本人要離開這裏跟蹤我的話,就另當別論了。可是,看上去他並沒有打算跟蹤我,他是在等什麽人,我穿過胡同,又走上大道,來到區政府所在的大道,路上到處都是醉醺醺的人。
我走進電話亭,給淺井打電話,還是沒通。
我啟開在酒館買的威士忌酒的瓶蓋,在電話亭裏一邊喝一邊思考。淺井的事務所大概就在這條歌舞伎街上吧,我這樣想著。就在這時,我看到對麵的路上走著一個男人,他手裏提著一個白色的塑料袋,悠悠閑閑地漫步走來。我趕緊跑出電話亭,穿過馬路,抓住他的手腕,低聲對他說:“你最好不要去遊戲廳,現在那裏的氣氛有點不對頭。”
他麵部表情僵硬,漂亮的山羊胡抖動了一下,兩眼緊盯著我。
“島君嗎?”沉默了好一會兒後,龍終於開口了,“你怎麽知道遊戲廳的事情?”
“我剛才去過遊戲廳,你那有麻煩的朋友正在那裏,而且還有三個可疑的人,是他招惹來的。”
他的臉上又露出笑容,似乎恢複了過去的那種自如。
“這我知道。你是不是要告訴我,也許警察正在監視他呢?我在路上已經看到了。警察正在陸續地往那裏去。可我有事先確認是否危險的習慣,現在我已經決定不去那裏了。”
“噢?你很謹慎嗎!”
“你說得對。可是,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你怎麽知道遊戲廳的事情?啊,是問了博士嗎?那裏是我的地盤。”
“確實是博士告訴我的。他還說,龍人很好。你把牛肉麵轉送給岸川君,他誠惶誠恐地向我致謝,順便提到了你。”
龍又一次笑了。
“我這人,是不是喜歡浪費別人的善意?”
“咱們邊走邊聊吧。”
我向靖國大道走去,他順從地跟在我的後麵。
“你認識那位棕發男子,為什麽要對我隱瞞?”
“為什麽非得要告訴你?你是不是與他有什麽過節,島君?不,菊池君,是嗎?”
這一次我並沒有感到吃驚:“是那麽回事,你已經知道了?”
他低聲笑了笑說:“原來真是那麽回事呀!我猜就是,不過有點半信半疑。看來我的判斷力並沒有全部喪失。我並不是整天就知道聽錄音機喲,隻要有時間,一般的報紙、雜誌我都會從垃圾箱揀出來看。你是個愛睡懶覺的人,就說昨天早晨吧,你還沒有起床,我就把早晨的報紙全部看完了。我怕你介意,不高興,又把報紙都扔掉了。”
“所以說,你是通過報紙的報道知道了我的事情?”
“公園爆炸案發生的時候,你和我見過麵。而且,昨天再次見麵後,你一直在注意警察的行動。恰恰在這個時候,我又看到了新聞報道的內容。不過,我完全恍然大悟,是在你告訴我博士那本書的書名的時候。那種單詞,看一眼就知道是什麽意思的人不多。”
我微微歎了口氣。出了靖國大道,我向左拐彎,向伊勢丹方向走去。龍默默地跟在我身後。
“你為什麽要對我隱瞞岸川君的經曆?有什麽難言之處嗎?”
他似乎很猶豫,過了一會兒,才用豁了出去的口氣說:“不好意思,我一向對別人的事情不感興趣。我要是那樣做的話,就違背了我自己的原則,因此我就采取了保持沉默的做法。但是,既然今天晚上你注意到了我的事情,那麽我就可以把西尾的事情告訴你。西尾,就是那個把頭發染成棕色的男子。大約一個多月前吧,他對我說想調查一下老爺子們的情況,請我務必幫忙。他說他知道我在這夥人裏很有威信。我當然不願意做這種事情,不過最後還是接受了他的請求,因為當時他說,是為宗教組織做一個以無家可歸者的*為題目的調查。我覺得,雖然是管閑事,但不是件壞事。”
“調查的是什麽內容?”
“很平常,簡曆呀,原籍呀,家庭成員等等,諸如此類的事情,確實像是對這些老人為什麽會成為無家可歸者而進行的調查。就像醫生問診一樣,問了問那些問題。”
“冒昧地問一句,就你說的這些嗎?你幫助他,應該還有別的原因吧?作為回報,你從他那裏得到了什麽?”
刹那間,龍的臉紅了,他的頭就像被擊中一樣耷拉了下來。也許,我嚴重地刺傷了他的自尊心。
“你都知道了?怎麽知道的?”龍聲音嘶啞地問。
我從衣袋中掏出黃色的傳單。
“岸川君是法醫學方麵的專家,他給我啟發很大,這張傳單也許是宣傳宗教用的,但也可以有其他用途,對吧?比如說,推銷毒品。”
龍沒有吭聲,我把傳單上的文章又讀了一遍。
“‘你竟然不知道自己能夠超越現實,真是悲哀!你與神同在,趕快與神對話吧!’把‘神’當做‘毒品’,把‘能夠超越現實’當做吸毒後的效果,把‘與神對話’與‘吸毒’置換的話,它的意思就再明白不過了。這張傳單好像就是毒品的讚歌,這些詞匯不就是濫用毒品者們常用的隱語嗎?聽說這類團體有時也帶有宗教色彩。再說,即使是出於商業目的,這些暖昧的引誘詞也適合用於吸引新的需求者。在避免引起警方的注意方麵,他們幹得很漂亮。”
“我服了你了!”他說,“我也是看了這張傳單後,才明白了他們的真正目的。散發這張傳單的人,大概就是你說的那些壞人。給他們幹了事,我當然要索取正當的報酬。”
“正當的報酬就是人們常說的可卡因?”
他用試探的目光注視著我說:“怎麽,你連毒品的分類名稱都懂?”
“我是開酒吧的,幹這一行,什麽新鮮事情都可能聽到。我曾經聽一個客人介紹過,他說他已經畢業了,給我講的是過去的事情。他說,吸食可卡因時,都是用一美元的紙幣卷成吸管吸,不用它就出不來那種感覺。”
龍沉默不語了。
“這裏也有可卡因啊?”我嘟嚷了一句。這時,我想起了淺井的話,大概與這件事有什麽聯係吧。此時,我還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龍回國的真正原因——他曾經說過,根本不想回這個國家了——肯定是在美國被捕後被強製遣送回國的。不過,我沒有把這話說出口。
我問他:“你今天是不是與西尾有約會?”
“不,沒有。實際上,我是擔心老爺子的事情。”
“玄君嗎?”
他點了點頭,低聲把一切都說了出來。
“最近一個月來,每個星期一的晚上十一點,我都與西尾在那個遊戲廳見麵,我們最近一次見麵是在上星期一。每次見麵時,他都在假裝玩遊戲機的時候給我可卡因。但是,他的過度大方反而讓我起了疑心,我隻是在他搞調查時幫了那麽點忙,他就給了我四次可卜因,都是商業級的。老爺子曾經對我說過‘找到了個好差事’,他並不是在吹牛。西尾在調查時對我說,如果有合適的人,他那裏有適合老年人做的事情,比如說打更,什麽都不用做,隻要睡在那裏,就算稱職了。我問他為什麽要在這裏找,他笑著說是為了節省工錢。當然,我已經了解了他們的真實麵目,知道那是危險的事情,所以就沒對任何人說。可是,老爺子好像直接從西尾那裏聽說了。上星期他說對那事感興趣時,我就勸告他絕對不要去。現在我擔心的是,是不是老爺子真的聽信了那家夥的話,因此,打算在今天見麵的時候,向西尾問清楚這事。警察現在也在跟蹤西尾,所以他今天應該不會把那玩意兒帶在身上。如果他隻是一個人的話,我準備抓住他,問問老爺子的事,結果不可能了。”
“我並不是愛管閑事的人,所以我也不會對你說你別服藥了,但是,你要知道,你會給周圍的人帶來麻煩的。”
“這我知道。我不知道老爺子去做什麽工作,但是,如果老爺子確實是上了西尾的當的話,那麽他現在的處境一定很危險。”
“目前,最重要的是要搞清你的朋友到底想幹什麽,所以你必須把一切真情都說出來。”
“為什麽?”
第十四章
“那你現在打算怎麽辦?”
“今天先回窩裏去,睡覺,我問。反正食物也搞到手了。”
“是花錢買來的吧?”
龍的臉上現出大吃一驚的表情,他畢竟才二十歲出頭,沒有修煉出隱藏內心變化的城府。
“你怎麽會這樣想呢?”
“要我幫什麽忙?”
“老爺子的事唄。不知道老爺子現在怎麽樣了,我很擔心。西尾既給我毒品,又給我錢,無論怎麽想,這些報酬都不會是簡單的報酬。也許我給老爺子添麻煩了,我為此十分擔心。”
“這個忙我幫了!”我說,“實際上,玄君的事情或許和我也有關係。”
龍目光炯炯地注視著我。
我躺在老爺子的紙板房裏獨自喝著威士忌。
我們回到紙板房後,龍對我說,能不能問問我我所了解的情況。但是,我已經感覺到疲憊不堪了,今天一天到橫濱打了個來回,然後又走了這麽多路,所以就說,我已經不年輕了,現在感到很累,是不是今天讓我休息一下,明天咱們慢慢說。“那好,明天所有的問題都允許我問嗎?”“當然。”我允諾他。此時岸川君正在遠處微笑地望著我們。
我對龍說累了,並不是撒謊,但是我睡不著覺。我繼續喝著威士忌,酒,對我來說,曾經是火一樣的液體,而現在,不過是摻上了酒精的有顏色的水而已。我一邊灌著威士忌一邊想,目前這裏還沒有危險,那個叫西尾的棕發傳教士在接受警方的調查時,並沒有說龍來。這一點可以確信無疑。我在報紙上看到過,現在警方在緝毒時經常采取所謂的放長線手法,以便監視毒品的轉移。但是,這隻有在針對販賣毒品的組織和個人時才適用呀,而對於那些毒品的最終消費者,一經發現,直接抓起來就是了。警察一直也是這麽做的。所以說,如果西尾已經供出龍的話,他肯定也就被抓走了。我認為,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西尾不會作繭自縛,供出給自己找麻煩的事情。顯然,西口這一帶還沒有進入警方的視線。警察大概已經察覺到他涉嫌毒品犯罪的一麵,但卻把他作為爆炸事件中的一個被恐嚇對象公之於眾,也許他們正在放長線釣大魚呢。或者說,至少現在還沒有抓到西尾毒品犯罪的物證。總之,無論這種狀況會持續到什麽時候,目前紙板房這裏仍然是安全地帶。
可是,現在還有一個很大的疑問,為什麽西尾還會出現在那個遊戲廳?不知道他是否已經覺察到警察在放長線。利用那家遊戲廳做接頭場所,可能是他的習慣。然而,了解了這個場所的警察又在等什麽人呢?他們要等的人至少不會是一個買毒品的癮君子。考慮到現在的環境,他們不會僅僅滿足於抓上個把吸毒者吧?難道他們在等那個化名為三木的男子嗎?有這種可能性。但是,望月究竟是什麽角色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睡不著覺,繼續琢磨。
天色開始發白時,我看了看手表,還不到六點鍾。我起身看了看隔壁,龍的小屋的天窗還沒有打開,周圍一片寂靜。我走進岸川君的小屋,小屋裏非常簡陋,岸川還在睡覺,躺在一張紙板上麵,身上裹著大衣。我剛坐到他身邊的地上,他就緩緩地睜開了眼睛,身子未動,說了一句:“早啊!”
我說:“我有事要請教你,所以才會這麽早。”
聽完老人的解答以後,我表示了謝意,並拜托他不要把這件事告訴龍。
他點了點頭說:“好,就這麽辦。現在,你打算幹什麽?”
“出去走一走。”
他無聲地笑了:“真羨慕你們年輕人呀!”
“年輕人?我嗎?”
“在我的分類中,敢做有勇無謀的嚐試的人,都屬於年輕人的範疇。”
“原來如此呀,可我並不是你所說的那種無謀之士喲,過了七十歲還要在這裏睡覺的冒險事,我是絕對不會幹的。”
我離開笑出聲來的老人,從行人稀落的街道走到小田急線。這麽早的時間在垃圾箱中還撿不到晨報,我在剛剛開門的報亭買了三份報紙。我想起給淺井打電話的事情,但是又決定晚些時候再說。淩晨三點鍾給他打過電話,也沒打通。
開向上班族進城相反方向的電車很空,我坐到座位上,翻開我買的三份報紙中的其中一份。報紙的頭版上大大的鉛字映入我的眼簾:“新宿公園爆炸案,遠距離遙控軍用炸彈?”我又看了其他兩份報紙,頭版上都沒有什麽重大新聞,但其他版上有一條特稿,文章的開場白是這樣的:“據負責搜查的有關人員介紹……”報道內容如下:
搜查本部對公園爆炸案的炸藥、起爆手段進行了分析,確認爆炸案中使用的炸藥為被稱做“合成4號”(C4)的強力軍用塑料炸藥,起爆方式也初步確定為遠距離無線遙控起爆。據專家分析,C4的起爆速度比甘油炸藥大約要快兩倍,而且是膠泥質,可以自由變形,所以常被恐怖分子使用。這種炸藥非民用品,國內製造商生產的產品,僅僅供自衛隊和一部分大學的研究機構使用。據分析結果表明,此次爆炸案中使用的炸藥,在規格和成分上都與國產品存在著較大的差異。專家指出,基本上可以斷定炸藥是從國外帶進來的。此外,權威人士認為,在爆炸現場發現的集成電路碎片是無線接收機的零件。如果以上結論屬實的話,那麽,此案就是國內爆炸案中使用遠距離遙控裝置起爆的首例。因此,搜查本部認為,就這起案件的性質而言,針對警察廳幹部宮阪徹製造恐怖案件的疑點在擴大。目前,警方正在加緊調查炸藥的來源和入境途徑,加緊對與起爆裝置相關的遺留物進行分析。
我還沒有看完報紙,代代木上原站就到了。我下車後,逆著清晨上班族人流,向塔子的公寓走去。雖然現在我不知道那裏的情況,但有一點可以確定,除了警察以外,目前還有人知道她的公寓。我邊走邊觀察著周圍的情況,沒有發現任何可疑之處,也沒有發現警察在這裏安排守候人員。
我用塔子的鑰匙打開房門,進入屋中。昨天我打電話時,這裏曾經有個外人,但到現在為止,按說他還沒有充裕時間再去配一把鑰匙,所以塔子也沒必要換鎖。現在我顧不上想這些了,除了這裏,我沒有其他地方可用。我看了一眼廚房的櫥櫃,那裏放了一瓶威士忌。我抬起自己的手掌看了看,與平日的早晨不同,沒有顫抖,因為我昨天夜裏一直在喝酒,今天早晨我血液中的酒精濃度與平時不同,此時任何人也不會看出我與普通人有什麽不一樣。我自己一邊這樣想著,一邊站到鏡子前照了照鏡子,讓我失望的是,鏡子中的我仍然顯得蒼老,一個年過四十歲的憔悴男子,典型的中年酒精中毒症患者模樣。
我回到起居室,在電話母機上按下淺井的手機號碼。我並沒有指望這一次能撥通,但是,話筒裏馬上傳來了淺井的聲音。
“是島村嗎?”聽上去感覺到他也有點疲憊。
“你說過讓我給你打電話,可打了幾次都沒打通。你碰到什麽情況了?”
“當然是有情況嘍。”他說,“我正在暗中監視,所以就關掉了手機。隻不過沒想到要耗費那麽長時間。”
“我想也是。”
“我又搞到點情報,不知道你是否感興趣?”
“我也搞到了點情報喲,我這邊你不用擔心。望月怎麽樣了?”
“他沒被抓走。我問過周圍的人,從昨天中午起,他已經躲藏起來了。我想,無論如何我們也得見個麵。”
“可我現在還有件事情要幹。”
“那麽我們晚上見吧,具體時間你定。正好我現在也有一件事情要做。”
“我先給你一個忠告吧,警察也許很快就會找你,我覺得你最好把手槍處理掉。”
“難道警察已經開好單子了嗎?”
“倒不是開好逮捕證了,現在這個階段還不可能開,但我覺得他們隨時會搜查你的家。”
“這麽威風嗎?還是因為赤阪警察署那件事情嗎?”
“不,不是。”我正要對他講從龍那裏聽來的情況時,門外傳來了腳步聲,有人在開門。於是,我對淺井說:“我現在有點不方便了,晚上再說吧,我們在哪裏見麵?”
淺井大概也察覺出我這裏有情況了,趕緊說:“我們隻有在橫濱見麵,才能保證不受幹擾。”他飛快地把聯絡地址告訴我:日本橋。濱町某公寓。“除了我之外,絕對沒有人知道這裏。晚上八點鍾怎麽樣?”他最後補充了一句。
“明白。”我說,“請你把剛才我說的東西也轉移到那裏去。”
“那當然。我這個人,對別人的忠告一向是認真對待的。”
他掛斷了電話。我放下話筒時,門也開了,進來的是身穿黑色毛衣、牛仔褲的塔子。
“你在給誰打電話呢?”她驚訝地問。
“聽了聽天氣預報,今天全天晴,有明顯的大陸高氣壓,寒冷。”
“你撒謊的技巧還遠遠不到家呀!你不會準備點高明些的答案嗎?”
“對不起,我這個人想象力很貧乏。你母親總是這樣說我。”
她掃了一眼電話說:“好吧,算了。”
我意外地望著這麽快就收兵的她。
“你好像是空著手回來的,我要的報紙呢?”
“與你的想象力相比,社會可是進步多了。”
“你說的是什麽意思?”
她沒有再看我,而是把視線轉移到桌子上的電腦上。
“現在有這個家夥了。”說著,她打開了電腦,“所有的報紙和通訊社的報道裏麵都有,你要看的全部報道都能找到。”
我呆然若失,她吃驚地看著我。
“你呀,真這麽落伍嗎?如果你還想生活到二十一世紀的話,最好學會怎樣操作它。”
“電腦可以幹這些事情?”
“新聞網裏有檢索報道的數據庫。”
我望著正在操作電腦的塔子,看著她的手的每一個動作。顯示器上出現了我看不懂的一些符號。
“首先,要輸入一個八個字的口令,我的口令是5963TOK0.現在你該說‘辛苦了,塔子’,明白嗎?嗯,關鍵詞是‘爆炸’、‘新宿’這兩個詞吧,有了這兩個詞,所有的有關報道都會被搜索出來。”
我盯著顯示屏,不一會兒,屏幕上就出現了有關報道。這些報道我曾經都看過。我欽佩地對她說:“哎呀,社會居然發展到這種地步了!”
“是呀,居然發展到這種地步了!”
“可是我還停留在舊的時代噢。哎,警察沒跟蹤你嗎?”
“他們已經沒有必要跟蹤我了。我走出外公家時,還對門口的便衣警察打了個招呼說‘辛苦了’,就像輸入電腦的口令似的。他們還以為我是回來取衣服呢。我是坐出租車回來的,身後好像沒有人跟蹤。哎,需要打印下來嗎?”
我想了想後說:“不用打印,這樣看就行。”我不想留下任何痕跡。接著我又說:“你能不能把操作方法教給我?”
我按照她的指導,開始用一根手指按鍵盤。確實,時代的進步遠遠超過我的想象,發展得太快了。
我從星期六的第一份晚報開始,把所有的報紙都瀏覽了一遍。我一邊仔細地閱讀所有有關的報道,一邊記下重要的事項。我向塔子請教怎樣變換著報紙的種類。她教給我後,看著我的手指的笨拙動作,歎了口氣,擺出一副不再需要奉陪的架勢,就不知道消失到什麽地方去了。當她再次出現的時候,手上端著一杯威士忌。我一邊喝著威士忌,一邊瀏覽屏幕。我把所有的有關報道看完之後,深深地長出了一口氣。這時,已經快到下午兩點鍾了。
“怎麽樣?”
“多虧了你了!我發現了兩個教訓。”
“什麽教訓?”
“第一,我到了這個年紀,竟然如此無知,不知道世界上日新月異的變化,這些新東西本來與我的生活是無緣的。哎,這個報道檢索最早能追溯到什麽時候?”
“大概能查到一九八五年左右吧。喂,你的另一個教訓是什麽?”
“以前我以為所有報紙的報道大同小異,都是那麽回事,實際上並非如此。最好的辦法還是把所有的報紙都看一遍,報紙上報道的東西全是片斷,就像拚圖玩具的一塊塊散片。”
“什麽意思?你弄明白什麽了?”
“你母親去中央公園的原因。”
塔子睜大眼睛,凝視著我。
“當然,這個推測還需要證實。但是,總算可以說找到入口了。星期六爆炸案發生之後,我馬上在附近的一家飯館看了電視特別報道,我當時隻是想知道事件的概況,還想知道那個叫宮阪真優的女孩子的傷勢情況,對其他事情並沒怎麽留意。當時,電視的特別報道正在報道對死者親屬的采訪,那些受害者的親屬表情遲鈍,飯館的老板當時還氣惱地對我說要換頻道。剛才,我又仔細看了采訪受害者親屬的報道,遇難的死者很多,不同的報紙采訪了不同的人。除去宮阪徹這位公安科長,報道最多的是對那對撇下一歲幼兒的夫婦的親屬的采訪,因為人們關注的是失去雙親的幼兒,所以那對三十多歲的夫婦的親屬成了媒體的報道焦點。但是,電視上報道了對一些五十歲左右的女性遇難者的親屬的采訪。我看到一個高中生模樣的少年在接受采訪,他在講到母親時,總是規規矩矩地稱呼‘母親’,從來不叫‘老娘’或‘媽媽’。如今,這樣純粹的日語隻有在海外才能聽到,曾經有人發表過文章諷刺這種‘時代現象’。當時我對這些事情感到不好理解,現在看來確實如此。有三家報紙采訪報道過這位少年的事情,他的名字叫柴山守,遇難的母親叫洋子,五十一歲。其中一份報紙介紹說‘守君曾經長年在海外生活……”所以,我們可以推測,那個男孩子是歸國子女。你曾經說過,母親的短歌中有描寫歸國子女回國後遇到苦惱的內容。我還記得,那個男孩子在電視上講“母親與徘句愛好者們”。我的意思是說,這個曾經長期在海外生活的歸國子女,可能把徘句和短歌給弄混了,他不了解它們之間的區別。“
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你是說,那個叫柴山洋子的女子是媽媽的短歌歌友?”
“還不能肯定,但可能性很大。如果是那麽回事的話,死者中還有一個人是你母親的短歌歌友。遇難者中間,四五十歲之間的女性,除了你母親以外,還有三個人,其中一個與短歌無關,她女兒說母親是去公園散步的。而另外一個女性,哪家報紙都沒有詳細介紹過她的情況,她叫山崎由佳乃,是位職業女性,在二條銀行擔任融資部的科長。報紙沒有報道她的情況,肯定是她的親屬拒絕接受采訪,但她絕對是她們的歌友。”
“為什麽?”
“這就是數學上的排除法,把不符合條件的人排除掉。既然那位少年柴山守說有徘句愛好者組織,那他的母親肯定是和幾個會員朋友一起在公園聚會。不用多說,警察肯定也向他了解過情況,當然也會考慮到通過了解確認那幾個會員都是什麽人。但是警察提到名字的隻有山崎田佳乃一人,他們應該同死者的家屬有過交流。可是,警察似乎並不知道優子的事,也許你的母親隻是偶然在那天參加了她們的聚會。那裏的事情我還沒有全部弄清楚,但是我想,警察現在確認的徘句愛好者組織的會員隻有她們兩人。如果不是那樣的話,警察應該問你,優子寫徘句嗎?也許他們現在正打算問你呢。如果警察了解到不是徘句而是短歌的話,他們也許會想起優子來。順便說一句,如果我的推測是正確的,警察早晚也會得出相同的結論。你現在可以判斷,我是不是在憑空臆想?是不是犯了推測錯誤?如果我是錯的,那又該怎麽想呢?”
“確實,警察也問過我,媽媽和其他遇難者有沒有關係,其中就提到了你剛才說過的那兩個人。我回答說‘不知道’。她們手頭肯定沒有留下媽媽的聯絡地址,至少警察沒有從她們的遺物或家屬那裏發現與媽媽有聯係的線索。”
“我們還可以逆向思考,你母親也沒有留下個人的通訊錄,也許她們也是一樣。無論如何,我們也要證實這件事情。”
“怎麽證實呢?”
“我決定馬上去拜訪柴山、山崎兩家的遺屬。”
第十五章
我在東橫線的自由丘站下車,走進一家剛剛開門的超市,買了一件大衣。最便宜的一件也要幾千日元,我下了下狠心,花了這筆費用,因為我要是穿目前這身行頭去拜訪遇難者親屬,恐怕有失我自報的身份,而且又是去吊唁死者的。我把睡覺時都穿在身上的那件大衣扔進車站垃圾箱。
我再次乘上電車,隻坐了一站,就到了尾山台站。雖然是工作日的上午,站前的商業街仍然行人不少,熙熙攘攘。我在一家雜貨店買了筆和筆記本。穿過商業街,就到了八環路。過了十字路口後,街道兩旁的房屋排列得很整齊,也十分清淨,漂亮的街道筆直地向遠方延伸。這是我以前隻聽說過地名的地方,看來換件新大衣是正確的決定。我按照在塔子的公寓裏看報紙時記住的住址及對照地圖的記憶,尋找著我要去的地方。
我離開塔子的公寓時遇到點麻煩,塔子非得要和我一起來。我的反應是可以想象,怎麽能讓她跟一個被通緝的嫌疑犯一起行動呢?我花了半個小時的時間才說服她。但是,作為妥協條件,她要我接受她的一個指示:“你現在馬上洗個澡,你自己好像並沒有感覺到自己身上的氣味。現在你這個樣子,像個正常的社會人嗎?”聽她的口氣,好像她是一個不留情麵的小學老師似的。
我老老實實地執行了她的指示。確實,我的樣子就像她說的一樣狼狽。我在浴室裏洗掉了積攢了一個星期的汙垢,並用她準備的香皂、浴液擦了身子,洗了洗頭,為的是消除散發著酒臭的體味,但是效果並不理想,所以,我對自己能否回到常人狀態沒有信心。我穿好衣服走出浴室時,她嚴肅地對我說了一句:“站在那裏別動!”然後就像打量二手車一樣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被年輕的女孩子這樣打量,對我來說,已經是多麽遙遠的記憶了,朦朦朧朧,記憶中已不再清晰!我忍耐著心中的酸澀,終於等到她開口說話:“OK,平均分以下,不過,到體麵人家去,也不至於被趕出來。”然後,又逼著我答應買一件新大衣換上,這才放我出來。
門前掛著“柴山”銘牌的房子是一幢白色建築,可停放兩輛汽車的車庫裏停著一輛汽車。這裏的葬禮之類的事情大概都已經結束了,周圍靜悄悄的,也看不到警察和媒體記者的身影。我按下門鈴。
門鈴的音樂聲響了一會兒後,傳來了“哎,來了”的應答聲,答話的是我在電視上見過的那個少年。
“有些事情想和你聊聊。”我對著門鈴說,“我是《太陽周刊》的記者。”片刻過後,少年在裏麵說了句“請稍等”。
門開了,穿著拖鞋的少年露出頭來,向我投來疑惑的目光,讓我意外的是,他的眼神中隱約還有一絲感興趣的意味。
“您是守君嗎?”我拿出剛買來的筆記本和圓珠筆說,“不好意思,在您百忙中來打擾您,打攪了!我是《太陽周刊》的鬆田,有些事情想問問您。”
“您也是鬆田君?”他驚訝地說,“昨天晚上來的那個記者也說叫鬆田。”
森君所說的《太陽周刊》暢銷的原因,這下我明白了,他們對每一個遇難者都做了詳細的追蹤調查。此刻,我在腦子裏全部是與那個鬆田在電話中交談的回憶,想了好一會兒,好不容易才想起他的全名。
“啊,那是裕一君。”我說,“我們雜誌社有兩個鬆田,我叫鬆田幸夫。裕一拜托我再詳細了解一下昨天遺漏的問題。您能不能抽出一點時間?”
他注視了我一會兒說:“很對不起,昨天祖父生氣了。您能否代我轉告鬆田君,因為告別儀式剛剛結束,所以祖父他……不得不謝絕所有來訪。”
原來是這麽回事!我在心中嘀咕著。對我來說,這倒是個調查的好機會。也許是因為他還隻是個高中生,所以對我沒有給他名片並沒有在意。也許是因為他在海外生活的時間太久,他是個自我感覺很好的少年,我自己卻有了某種犯罪的感覺。冒充記者到這裏來,應該算是一種道義上的犯罪吧。
“您母親真是不幸!裕一也讓我為他在昨天那樣的日子冒昧來訪表示歉意。您爺爺不要緊吧?”
“沒什麽要緊,事情已經過去了。他現在正在二樓睡覺。”
我覺得,與外界打交道時,這個少年總是代表家裏出頭露麵,很可能他沒有父親。接受電視采訪時是他出麵,這次又是他出麵來接待我。
“冒昧地問一句,您父親不在家嗎?”
“父親於一年前去世了。現在又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所以他,也就是祖父,受到的刺激很大。而警察、新聞界的來訪又是接連不斷……哎呀,失禮了,這並不是您的錯。”
他的舉止非常得體,得體得甚至與他的年齡不甚相稱。他這個年齡,管祖父叫他,管搞報道的叫新聞界,用詞相當準確。我對他的印象與在電視中看到的他沒有變化。應該言歸正傳了,除了鬆田以外,今天肯定還會有記者來,也許會很多。
“請您不必介意。”我笑著問,“守君在海外生活過很長時間吧?”
“是的,三年前才回國的。因為父親的原因,我們長期在國外生活,所以到現在我還不怎麽適應國內的學校。”
“噢!在國外時您在哪裏生活?”
“紐約,一直在那裏呆了八年多,因為父親長期在商事公司的紐約分公司工作。”
又是紐約!我算計著,從十二年前到三年前,時間上正巧契合。
“是嗎?聽說您母親喜歡作徘句,她很久以前就開始作徘句了嗎?”
“不,是到紐約以後才開始的。在美國作徘句,可能就是為了感覺一下日本的氣氛吧。對了,我原來說得不對,山崎先生說,她們寫的是短歌。他在電視新聞中見過我接受采訪,是他指出我的錯誤的。”
“山崎先生?是遇難的山崎由佳乃的親屬嗎?”
“是的,她的父親。由於爆炸事件,我才第一次和他通話。昨天早晨,我想對他說些慰問的話,給他打了電話,他在電話中指出了我的那個錯誤。我對日本的shortpoem不感興趣,在這方麵的知識上幾乎是個白丁。”
“山崎先生還說了些什麽?”
“他好像很討厭警察和新聞界,但他絕對不是壞人。他的觀念似乎有點陳舊,他對我說,‘也許我是多管閑事,你最好不要接受媒體的采訪,免得你以後不愉快,因為你不知道記者們會寫些什麽。’可我的誌向就是當一名記者,所以對新聞界的采訪很感興趣。什麽時候我能回美國的話,我希望能去寫新聞。”
“您會成為一名優秀的新聞記者的,因為新聞記者的最基本的素質之一,就是對什麽事情都要有好奇心。”
他臉上露出快樂的笑容,那是充滿夢想的少年的笑臉。我也曾經有過夢想的年代,所以,對於剛見到我時他眼神中那絲感興趣的意味,我現在也就明白了。這也是他樂於接待我的原因。
“那麽,這次遇難的山崎女士和您母親的關係應該相當親密吧?這一點您也很了解吧?”
“是的,在美國,我們住在懷特普萊恩斯的時候,山崎阿姨經常從曼哈頓到我們家來玩。我也常和她聊天。”
“懷特普萊思斯?”
“紐約郊外的一個住宅區。”
“離斯卡斯代爾很近嗎?”
“哦,緊挨著。怎麽?您為什麽要問這個問題?”
“沒什麽。您說在紐約住了很長時間,那您母親的朋友一定很多吧?比如寫短歌的歌友?”
“她的歌友相當多,回國後仍然保持聯係的也有幾個。”
“那您知道鬆下優子這個人嗎?”
他歪著頭想了想說:“沒有印象。但她是不是母親的歌友,我不能肯定。在美國時,母親是歌友會的核心人物,認識的人很多,而我對母親的這類事情不感興趣,很少跟她提起歌友會的事情。”
“看來您母親是歌友會的主辦者之一喲,她們是什麽時候成立社團的?您記得嗎?”
“社團?”
“就是短歌歌友會。”
“噢,是這個。那時候我還很小,可能是我們剛剛搬到紐約不久吧。”
“那麽,她們這個歌友會叫什麽名字呢?”
不知道為了什麽,少年的臉上浮現出笑容。他笑著說:“她們總是用簡稱。歌友會的全稱是‘短歌歌友俱樂部’,而簡稱呢,我說出來您都會感到奇怪,一點詩意都沒有,叫什麽MCP.”
“MCP?”
“是英文MemoryofCentralPark的縮寫。她們喜歡到郊外活動,經常在CentralPark開Party,所以就起了這個名字。”
“那麽,她們在東京也經常定期聚會嗎?”
“好像是,母親每個月的第三個星期六都要外出,但我不知道是在新宿這個地方。”
“可是您好像很快就趕到現場了,當時是不是已經知道母親遇難了?”
少年的臉上露出沉重的神色說:“當時我在學校,學校就在澀穀。我正在上課,突然接到了通知。據警察說,母親的駕駛執照奇跡般地保留下來了,絲毫未損。我馬上趕到新宿,母親的麵容還可以辨認。”
“對不起,勾起了您的傷心事。”我說,“可您怎麽知道現場是在中央公園呢?”
“當時我並不知道,是問了警察後才知道的。那個地方的位置我知道,是個很狹小的公園。”
“以海外的水準來說,確實是狹小了點,我們暫且不說這一點。您知道嗎?CentralPark翻譯成日語就是中央公園。”
少年的眼睛瞪得溜圓,跟塔子的反應一樣,轉眼間又放聲笑了起來,而且笑聲持續了很長時間。
“噢,是嗎?我沒想到。也許正像您說的那樣,母親她們在這個年紀還那麽浪漫,說出來也許會讓你見笑,我母親這個人確實很風趣。原來如此呀,MemoryofCentralPark的名字,不就是《中央公園的回憶》嗎?”
“如果是在美國出版的詩集,也許該譯成《寄語中央公園》之類的意思。”
“嗯,您譯得很好。”
“請問,您有母親的作品嗎?一般的短歌會都會定期結集出版會員的作品,作品集就叫會刊,也許就是MemoryofCentralPark那種類型的作品集。如果您有保存的話,我想拜讀一下。”
“會刊?當然有啊!第七期就分為上下兩部,不過現在我手頭沒有,祖父怕睹物思情,‘把所有的會刊都放進母親的棺木中了,剩下的一些短歌集也都被警察拿走了。”
“警察拿走了?”
這時,從樓上傳來一個嘶啞的聲音:“誰來了?”
少年大聲答道:“是我的朋友。”他一邊應答一邊向我眨眨眼睛,我對他說:“謝謝!”
“祖父真有點受不了新聞界的攻勢,不過他現在稍微平靜了些。坦率地講,像您這樣彬彬有禮的記者並不多見。”
“我也坦率地對您講,當今做記者的,本性都差不多。很抱歉,我這麽說可能對您的夢想是個打擊,可是所有的媒體都一樣,在卑鄙下流這一點上有共性。”
他的臉上浮現出微笑,似乎在向我表示與我十分投緣。
“警察是什麽時候拿走那些短歌集的?”
“昨天晚上,那位鬆田先生走了之後,大概是八點鍾左右吧。我對警察說,一定要還回來,這是暫時借給你們的。”
“原來是這麽回事。”我說,“另外,爆炸事件發生後,警察沒說要看您母親的通訊錄和筆記本嗎?”
“說了。警察在母親的房間找了好久呢,但什麽也沒找到。實際上,母親習慣用電子記事簿,平時隨身帶著,她的通訊錄應該就在裏麵。警察也說他們發現了電子記事簿的碎片。當然,裏麵存儲的重要信息已經無法找到了。”
“原來是這麽回事!”我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然後對少年說,“如果看了那本叫MCP的會刊,就有可能知道您母親的交際範圍。也許上麵根本沒有任何人的聯絡地址,但至少能找到一些歌友的姓名。或許,警察同樣也想從裏麵找到一些線索。”
“確實是這麽回事,警察就是這樣說的,所以希望我們把短歌集借給他們。”
“可是,為什麽警察在出事兩天後才注意到這一點呢?”
“可能他們不像您一樣對文藝刊物的種類那麽熟悉吧?說白了,來我家的警察看上去腦子有點不好使,噢,這樣的私房話您可不要發表喲!”
“那當然!”說完,我就笑了起來。之後,我又提了幾個問題。他的母親雖然是個守寡的家庭主婦,但生活條件似乎相當寬裕。她除了召集短歌會以外,還熱中於參加其他各類社會公益活動,也許這是她長年在海外生活所受的影響。根據少年的描述,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一位社會活動範圍十分寬泛的女性的形象。
我又問了一些山崎女士娘家的情況,他了解得也不多,隻知道山崎的娘家開了一家麵館。
到了該告辭的時候了,我對少年說:“看來,我有必要去見山崎先生一麵,我很想拜讀大家的短歌作品,但除了警察那裏以外,隻有指望山崎先生了?”
少年歪著頭望著我說:“鬆田先生為什麽對短歌集的內容那麽感興趣呀?我覺得這跟周刊雜誌關係並不是很大。”
“也許說出來您會感到不快,周刊雜誌的作用之一,就是要把報紙所反映不出來的人性的一麵介紹出來。還有,很可能會揭示出一些警察還沒有掌握的情況,所以要請您為我保密,不要對警察說我來過。”
他微笑著點了點頭,因為他堅信公開警方尚未公布的信息是新聞報道的使命,所以臉上自然流露出理解的微笑。
“可是您要知道,山崎先生也許很難接近喲,我剛才說過的,好像他對新聞記者並不歡迎。”他提醒我。
“謝謝您的提醒,我已經習慣了。”
當我準備告辭的時候,少年問我:“《太陽周刊》的發行量有多大?”
我想起了森君說過的話,於是就回答他說:“實際發行量大約為七十萬冊左右。您為什麽要問這個問題?”
“如果有關於母親的……嗯,算了吧!”
我注視著少年,他不好意思地羞紅了臉。
“哦,您想把您母親的短歌作品刊登在我們雜誌上,讓70萬讀者都看到嗎?您爺爺肯定也會為此而高興。”
“不,這種事……”大概是因為被我猜中了心思,他的臉更紅了。
我想了想,對他說:“好吧,我會拜托編輯部的。”
頓時,少年的臉上放出光彩。
“但是,現在我還不能給你打保票。這樣行嗎?”
“當然。”
“可要辦成這件事,前提就是得拿到您母親和她的歌友們的作品集。”
“我去找警察,請他們把拿走的東西還給我。另外,我也可以給山崎先生打個電話。”
“不,您最好什麽也別做。連我到這裏來過或我還要做什麽,都要對警察和其他有關人保密。不好意思,這是交換條件。”
“我答應您!”他用男子漢的口氣說。
我踏上返回車站的路,一路上想,柴山守真是個好少年。但是,如果他看見我的筆記本,真不知道他會怎麽想,因為筆記本的每一頁都是空白,我一個字跡都沒留下,隻是假裝在往上寫,比劃比劃而己。
我回到八環路,在十字路口等紅燈時,突然聽到幾聲響亮的汽車喇叭聲,一輛黑色奔馳轎車滑到我的身邊,駕駛席一側的車門打開了,塔子的臉露了出來。
“下一站該是到山崎先生家了吧?”肯定是因為我的臉很難看,塔子接著說,“看看你那副樣子,何必呢!趕緊上車!”
我順從地打開助手席一側的門,上了汽車。
“你這輛車是從哪弄來的?”
“你走後,我馬上給外公的秘書打了個電話,讓他開來的。我來得正好吧?你找到了關鍵的切入點,我很興奮。我知道你到下一站肯定要經過這裏,在這裏等了你有十分鍾了。”
“你為什麽要摻和這些危險的事情?”
“這已經算不上什麽危險了。我的公寓都被外人侵入了,還沒有向警察報案呢。就這樣算了嗎?再說,我還是一個遇難者的女兒,你沒忘記吧?既然知道媽媽的死因已經有了線索,追查下去也許就會水落石出,而女兒卻在悠閑自得地袖手旁觀,說得過去嗎?我總該給媽媽盡點孝心吧?”
我一口氣還沒歎完,汽車就啟動了。塔子的駕駛動作根本就說不上規範,加速很突然,並以驚人的速度在汽車群裏遊弋,能超就超,與淺井的駕車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我本想對她說“這車開得怎麽比黑社會的老大還蠻橫”,但是沒說出口,歎了口氣後,換成了另一句話:“拜托你的事辦得怎麽樣了?”
“噢,那事呀?沒什麽結果,媽媽的秘書也不知道媽媽與柴山洋子、山崎由佳乃是否認識。你這裏怎麽樣?”
我把從少年那裏了解到的情況歸納成簡短的幾句話講給她聽,她嘟嚕了句“又是短歌”後說:“看來,CentralPark代表的是中央公園這一點有了正確的解釋。不過,看樣子短歌會的會刊上並沒有出現媽媽的名字。”
“我也是這樣推測的。喂,你根據什麽想到這一點的?”
“想測試我嗎?好啊!你的推理模式我漸漸地理解了,純粹是單細胞的思維。是這樣的,警察是昨天晚上八點鍾去柴山家的,短歌集上出現的人名,一翻目錄就會一目了然,如果上麵有媽媽的名字,昨天晚上警察就會找我打聽情況了。”
“聰明!”我說,“隻是目前並不能下結論說裏麵沒有她寫的短歌。”
“有可能使用筆名。”
我讚許地說:“就是有這個可能。雖然在徘句作者中隻有水平非同一般的人才用徘號,但在短歌作者中使用筆名並不稀奇。”
“和我這次親自出場差不多。”
“怎麽講?”
“山崎老頭頭腦頑固,十分討厭媒體。你想,什麽樣的人出現時才能請出他來接待呢?當然得是非同一般的人了,比如說,與他女兒在同一事件中遇難的死者的遺屬。”
她說得非常正確,正好,我也正在發愁怎麽與山崎打交道好。她的主意不錯,同一事件中的遇難者遺屬來拜訪,挺自然的,至少要比挖掘新聞的記者容易被山崎接受,也在普通市民心理認可的情理之中。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說,“我決定了,山崎家的事就全部拜托你了。”
她一腳把油門踩到了底。在到達山崎家之前,我決定係上安全帶。
第十六章
正像少年告訴我的那樣,大森站附近的一家麵館就是山崎由佳乃的娘家。在繁華的街道上,這家麵館掛著的招牌雖然很舊,卻十分顯眼,看樣子是家老字號。現在還不到一點鍾,店門口掛著一塊“打烊”的牌子。
塔子飛快地掃視了一眼前廳後,就毫不猶豫地拉開了拉門,大聲喊道:“打攪了!”
麵館裏傳出哢哧哢哧的聲音,一位七十多歲的白發老人從裏麵的烹調間走了出來,他的麵部表情看上去並不友好,緊繃著臉,一聲不吭地盯著我們倆。
“你們是什麽人?”他的語氣和他的臉色一樣,並不友好。
“大爺,您是由佳乃女士的父親嗎?”塔子好像並不介意他的態度,聲音和悅地問道。
“你不懂禮貌嗎?我在問你是什麽人呢?”
“我叫鬆下塔子。”
“是我女兒的朋友嗎?”
塔子搖搖頭說:“也許我的母親是她的朋友。”
“也許?你母親是誰?”
“鬆下優子,在爆炸事件中,她與您的女兒一起遇難了。”
老人的臉上瞬時間浮現出不知所措的神色。
“真可憐啊!你有什麽事情嗎?”
“我來,是想給由佳乃女士上柱香。”
“這個男的是……?”
“母親的有緣人。”
“嗯。”老人哼了一聲後,冷淡地說了句“這邊請”,接著就往裏走。我用眼角掃了一眼塔子,她的臉上帶著微笑,不知道她在想什麽。我倆默默地跟在老人身後。
我們被帶進一間擺放著佛龕的房間。房間裏掛著一幅死者的遺照,黑色鏡框裏麵,是一張端莊的知識女性的臉。我們點上香後,雙手合十。塔子抬頭望了望死者的遺照,然後又把目光轉向老人。
“您的女兒真是可惜,不然的話,她現在還在銀行當科長呢。”
我用眼角的餘光看著塔子,因為她說出這句話真有點讓我目瞪口呆。平時驕傲得盛氣淩人,此刻卻說出了充滿人間情感的話語,聽上去真像一個飽嚐酸甜苦辣的大人,而且感情流露得相當自然。
老人咧了咧嘴,“嗯”地哼了一聲後說:“她也真是個傻瓜。我不管她是不是什麽職業女性,她就是因為嫁人到國外去,才會倒這麽大的黴!”
“為什麽您認為她就是因為去過國外就會倒大黴呢?”
“她不是在紐約加人了什麽歌友會嗎?當時歌友會就在那個公園活動。”
“到底是怎麽回事?”
“每個月歌友會都有活動,那個傻瓜每次都去。”
“嗯!”塔子說,“可是媒體上並沒有說過件事呀?”
“哼!媒體?不就是趴在別人的災禍上的一群蒼蠅嗎?要是那些混蛋敢來,我把他們全部趕出去。”
“對,我也是一樣。大爺,您會不會把這件事告訴警察?”
老人停頓片刻後,厭惡地說:“那些人更讓我討厭!我怎麽可能會對他們說呢?”
“這一點也和我一樣。咱們爺倆怎麽這麽投緣呢?大爺,您為什麽這麽討厭警察?”
“各種各樣的原因都有。茶,你們喝茶嗎?”
“嗯。”塔子點了點頭說。
我們來時,老人正在自己喝茶,所以他很快就端來了兩蓋杯茶水。塔子吸了一口後說:“噢,這茶好香!”我嚐了一口,確實很香。老人臉上的皺紋顯得更深了,仔細一看,原來他在微笑。老人第一次露出笑臉。
“你年紀雖然不大,卻很內行嘛。我對茶的要求很高,喝茶嘛,就要講究點。”
“對什麽講究一點並不是壞事呀,您的茶確實很好喝。”
老人“嗯”了一聲。
“大爺,我可以再問您一遍嗎?您為什麽那麽討厭警察?”
“我父親就是在戰爭年代被特高科的警察殺害的,從此,我就再也不信任這個國家的警察了。”
“哦,是這麽回事。真抱歉,讓您老想起了過去的不幸。”
“沒什麽。你們,也許不僅僅是來燒柱香的吧?想幹什麽事情,就直說吧,咱們都是遇難者的遺屬,不必客氣。”
“我也挺討厭警察的。大爺,實話對您說吧,我是來尋找母親的遺物的。”
“遺物?”
“我母親也在紐約生活過,當時大概和您女兒一起加入了同一個短歌歌友會。這件事我還不是十分清楚。我聽說那個時候歌友會出過一些會刊,收集了會友的一些短歌作品。我到處找也沒找到,所以就找到您這裏來了,我想您這裏可能就有。”
“嗯,嗯。”老人嘴裏嘟嚷著,同時目不轉睛地盯著塔子。
“你雖然年輕,看上去卻是蠻穩重,蠻可靠的。”
“您老人家沒有看錯噢!有些人就有偏見,老是覺得人年輕不穩重,不可靠。其實,並不是所有的年輕女孩都隻知道蹦迪斯科呀!”
這一次,老人輕輕地發出了笑聲,聽上去雖然像是嘶啞的咳嗽聲,但確實是笑聲。
“你的脾性真有點像我女兒,輕易不言放棄。那本書我有,保存著呢。你要看嗎?”
“當然想看了,就是為這事來的嘛!”
老人點了點頭,站起身來,當他上樓梯的聲音響起米的時候,我在塔子耳邊低聲說:“你真了不起呀!”
“這種類型的老爺子,我喜歡啊!你將來大概也就是這種類型。”
“聽了你這話,我就放心了,對老年的不安也沒有了。”
老人回來了,把一疊小冊子放到塔子麵前。這些小冊子共七冊,從第一號到第七號,每本有幾十頁厚,裝訂得很整齊,封麵上用英文字母寫著MemoryofCentralPark.塔子沒顧得上跟老人打招呼,抓起一本就打開目錄看起來。我想,如果優子使用筆名的話,不讀正文是無法判斷出來的;即便讀了正文,也不一定能判斷出來。我也拿起一本來,準備翻一翻,這時,塔子突然興奮地叫起來:“找到了!”
塔子對老人說:“大爺,我母親的遺物找到了!她用的是筆名,但是……大爺,能把這些都給我嗎?”
塔子的話讓我大吃一驚。而更讓我吃驚的是,老人竟然幹脆地說:“行!”
老人對塔子說:“這些書越放越沒用,你都拿走吧。”
塔子說了聲“謝謝”,然後站起身來,我也跟著她站了起來。我心裏在想,塔子不會是向老人耍了個花招吧?
走到門口後,塔子回頭對老人說:“大爺,也許我們能為您女兒報仇。我們正在追查作案的罪犯。”
“我們正在努力。”我說,“我們沒打算讓警察插手,靠自己努力。”
然而,老人隻是疲倦地點了點頭。
回到奔馳車上,我打開塔子看過的那一期會刊,翻到目錄頁,上麵排列有二十多個名字,柴山洋子的名字也在其中。但是,塔子說的母親筆名是哪個,我猜不出來,當然,也沒有看到鬆下優子的名字。
“你說這本書裏麵有優子的筆名嗎?哪個是?你怎麽知道是她的筆名?”
“這個嘛,非常簡單。喂,我們去澀穀方向嗎?”
她發動了汽車。我感覺到起步速度非常野蠻,但我的眼睛並沒有離開會刊的目錄。我看了一陣子,仍然沒有看明白,徹底死了心,於是就向她問道:“你能不能提示一下?”
“你呀,真是遲鈍啊!我一看就明白了,不是有一個詩味十足的名字嗎?”
我再次去看目錄,看到了那個名字:工藤詠音。這個名字與優子有什麽聯係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
塔子見我好半天沒有反應,不耐煩地說:“還沒看出來?字謎嘛!非常簡單的字謎!”
“原來如此呀!”我終於看出來了,“噢,我的羅馬字母拚讀水平太差。這個工藤詠音的詠音二字讀作YONE.”
“對呀,媽媽用的是過去的姓氏。”
“KUDOYONE,工藤詠音,把這幾個羅馬字母拆開重新組合一下,就成了ENDOYUKO,園堂優子。再看看其他幾期,有這個筆名的還有第四期和第五期兩本,封麵上印的年份為一九八五年和一九八六年。”
“警察根本就看不出來,他們也想不到筆名這一點。而那個大爺又不願意同警察合作,由佳乃女士肯定也有通訊錄之類的東西,但他絕不會給警察看。”
“我也是這樣想。”我一邊回答塔子,一邊讀著優子寫的短歌。
“短歌我看不太懂,你如果看明白了什麽,請你告訴我。”塔子說。
“大都是些寫紐約街景的詩歌。”
工藤詠音以《第五大道詩抄》、《第六大道詩抄》這樣簡單的題目為題的短歌,在這兩期會刊上有二十首。
烈日下,摩之廈,宛若火龍,灼熱退人。
紐約街,黃昏時,行人駐足,信號燈似榴芯紅。
我低聲吟誦著這樣起頭的《第五大道詩抄》,塔子說:“請給我解釋一下。”
“這首短歌並不是很難懂。第一句寫的是火辣辣的太陽照射下的盛夏街景,街上的摩天大樓感覺上就像火柱似的,麵對無法忍耐的酷暑,人們找不到可以躲避的庇蔭。我認為,這一句比喻的是人類麵對著無奈的世界,而這個世界絲毫不會改變,而且也無力去改變它。作者表現的是心中的無奈與絕望。當然,這隻是我的個人看法。第二句是描寫紐約街頭的行人,在紐約這樣的大都市,街道上各色人種的行人川流不息,猶如行屍走肉;人們停下腳步等待過街信號,紅燈看上去就像剝開皮的石榴裸露出來的肉芯。這一句也是作者在借景抒情。”
過了一會兒,塔子突然說:“媽媽寫這些東西時我才十三四歲,那時媽媽很不幸福,她寫的應該是那個時候的事吧?”
“也許是。”
“為什麽有人會從我的房間把這些詩歌偷走呢?他偷這些東西有什麽用處?”
“是呀!”我也隻能這樣回答她。
後來她就不說話了。我在看優子的短歌,看完她寫的所有短歌後,我又回到開頭,一直盯著那首短歌。
汽車從京濱一路開出,駛入山手大道,在看見了大崎車站的十字路口被紅燈擋住。我對塔子說了句“我在這裏下車”,然後打開車門。此時,車正停在馬路的中間。
塔子瞪著我說:“你要去哪兒?”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回頭再和你聯絡。”
我的身後傳來她的罵聲“傻瓜……”,後麵的話沒聽清楚,因為信號燈變成了綠色,她後麵的汽車紛紛按響了喇叭,於是她的奔馳就像瘋了一樣起步了,以驚人的速度在我的視野中消失了。
我在車站附近進了公用電話亭,把電話卡插進電話機,按下按鍵。
“這裏是《太陽周刊》編輯部。”有人應答。
校對清樣的日期已過,今天應該是休息日,可是有人在值班,大概就是因為要等我的電話吧。
“我找森先生。”
“他出去了。”
“那麽,鬆田在嗎?我是島村。”
對方突然停頓片刻後說:“他在,我去叫他。”
“是島村嗎?”鬆田的聲音很沉著,“我也可以叫你菊池吧?我可一直在等你的電話喲。森君說過,依你的性格,肯定會打電話來的。我們編輯部的頭兒偶爾也會有說準的時候。”
“我打電話來,是因為我搞到了許多新情況。”
“什麽情況?”
“有抱歉,有拜托,也有問題。”
“如果是這樣,咱們是不是找個地方聊聊。我把後天出版的周刊的頭條告訴你吧,標題是《公安委員會居然愚蠢到如此地步》,為你一九七一年的事情徹底翻案。當時,警察在這次爆炸案的死者桑野誠的房間裏發現了製造炸彈的原料,但在你的房間什麽都沒發現。另外,還有你預定參加拳擊比賽的證明,以及走訪你周圍的人的旁證。所有的東西都證明,你在一九七一年的爆炸事件中是無辜的,而且那個事件是一次偶然事故;在新宿中央公園爆炸案中你也是個局外人。我們要發起一個為你洗清冤枉的宣傳運動,正好與亂懷疑你的人針鋒相對喲。從周刊雜誌追求劃時代的貢獻這一點說,這也是我們應該做的事情。”
“噢,原來如此呀!”我說,“看來,《太陽周刊》已經把我與菊池聯係在一起了,好像還沒有媒體報道過這件事情呢。”
“是公安委員會告訴森君的。警察在你的酒吧采集了指紋,在查對客人的指紋時發現了森君,他在鬧學潮時代也參加過‘全體學生共同鬥爭會’,指紋也被存檔了。實際上,森君現在正在以參考人的身份在新宿警察署接受調查呢,已經是第二次了。有一件事你得清楚,最遲不過明天晚上,你島村的大名和你的酒吧肯定就會見報了。我們的雜誌後天上市,所以就把這部分刪掉了。在提供情況方麵,公安委員會是不會給我們雜誌社開小灶的。要抓新聞還得靠自己呀,所以咱們得見麵,你能行嗎?”
鬆田提起的“全共鬥時代”,在我心中激起難以平息的波瀾。
“讓您費心了!很遺憾,現在還不能和你見麵,還是等我的電話吧。失禮了!”
“那麽,請稍等一下。”鬆田在電話裏叫道,“我準備好了紙筆,咱們繼續聊聊。”
“首先要表示一下我的歉意。首先,剛才聽了你的話,覺得也該謝謝森君。對於因為常到我酒吧來而受牽連的客人們,現在我還沒有時間和辦法向他們道歉,也敬請他們原諒。還有,我擅自冒用了《太陽周刊》的名義。你不是知道遇難者中有一個叫柴山洋子的嗎?我今天拜訪了她的兒子柴山守。為了方便拜訪,我冒名為《太陽周刊》的記者鬆田幸夫。本來我是想冒充你的,可你已經先我一步去過了。”
鬆田的笑聲從話筒中傳了過來,我接著說:“有件事情我想拜托你,柴山洋子寫短歌,我希望能把她的作品刊登在下一期《太陽周刊》上,哪怕一兩首也行。不過,現在她的短歌作品在警察手中,我想你鬆田君應該有辦法搞到手。”
“怎麽回事?”
我隱瞞了山崎由佳乃的事情,與少年的交談也隻是謹慎地講了一部分。鬆田又笑了,他說:“你說的這些本身就是很有意思的材料。我明白了,你交給我辦的事情也在我的責任範圍之內,我答應你。我想總編輯、森君肯定會同意的。柴山守那裏,我再去一次,當麵向他肯定鬆田幸夫的存在。還有什麽問題嗎?”
“你能不能把江口組的上層組織結構告訴我?”
鬆田停頓了一段時間,可能是在翻本子,然後像朗讀一樣給我講了一通,講完後問我:“這些夠嗎?”
“足夠了,謝謝!”
“你到底有什麽打算?你想幹什麽?我有點摸不著頭腦。”
“說實話,我自己也不很明白,不管怎麽說,我得說謝謝你,十分感謝!”
道完謝後,我剛要掛電話,鬆田說:“喂,島村,等你公開出來的時候,首先要聯係我們喲!”
“那當然,如果沒有你們的關照,我怎麽可能會平安地公開出來呢?”
話筒裏再一次傳來鬆田的笑聲:“祝你成功!”
我再次表示了謝意,然後掛斷電話。這時,我突然想起來,還有一個必須要去的地方。
第十七章
與淺井約好的見麵時間還早著呢,我向離濱町不遠的人形町方向走去。疲勞漸漸從身體的深處向我襲來。整個下午我一直坐在桌子旁打電話,還真有點不習慣,因此感覺十分疲勞,體力不支。雖然還有等著我去做的事情,但我已經不是那麽專注了。隻有一件事忍耐不住了,半天沒喝威士忌了,我必須趕緊控製住雙手的顫抖。
我換乘的地鐵都很擁擠,我費力地打開晚報。正像鬆田所說的一樣,今天的報紙上沒有出現島村的名字,那是明天的新聞。一家晚報以晨報報道過的炸藥和起爆方式為中心做了追蹤報道。搜查本部就像被報道驅趕著一樣,確認了報道中的大部分事實,但是,由於有些疑點仍然處於懷疑階段,所以警方也不好妄下結論。其他報紙的報道內容基本相似。在爆炸案件真相大白之前,警方並沒有解除謹慎的姿態。
我呆呆地盯著晚報的社會版,廣告欄上方的一則報道進入我的視線:《新宿一馬路居民遭遇車禍而亡肇事車逃逸》。我久久地盯著死者的名字:辰村豐(二十八歲)。這條報道非常簡短,一個無家可歸的人死於車禍,當然不會引起社會的過多關注,發一條小小的消息足矣。龍遭遇車禍的時間是上午十點鍾左右,地點在區辦公街。報道說,那輛黑色轎車肇事後飛速向職安大道方向逃逸。警方是從龍身上的過期護照上得知他的姓名的。在無家可歸者的物品中,警方還意外地發現了幾萬日元現金以及幾張麵額一美元的紙幣。此外,警方對死者的其他情況就一無所知了。報紙上沒有刊登死者的照片,也沒說明將會怎麽處理遺體。我想,既然可以從護照中查明他的原籍,也就應該可以和他的家人聯係上。他有關心他的親人嗎?一切都無人知曉。報道被框在香煙盒大小的方框中,這就是龍的結局,他人生的帷幕就這樣關閉了。龍的生命就這樣結束了!大概是被抖動的報紙一角碰到了,我旁邊的男人“噢”地叫了一聲,但他一看到我臉上的呆板表情,就低下了頭,沒再說什麽。
我在人形町站下了車,第一件事就是找酒館。我碰都沒碰自己點的下酒菜,抓起不兌水的威士忌,就像喝水一樣喝起來。昨天夜裏,龍說想聽我講講自己的情況,我以疲勞為理由拒絕了他。我當時想好好地想一想,可是我想來想去的又有什麽意義呢?假如我和他聊聊,說不定事態可能就會向另外一個方向發展了。龍從棕發傳教士那裏收取毒品和錢的事情,是我當麵向他揭穿的,並因此傷害了他的自尊心。他是帶著被傷害的自尊心死去的。我沒有傷害他和他的自尊心的權利,我不應該那樣做,我太為所欲為了。我想起他那張蓄著漂亮的山羊胡子的臉盤,以及那張臉上出現的崩潰的表情,當時我是在夜色中看這張臉的。盡管從早晨起我滴酒未沾,但此刻依然感覺到威士忌的味道寡淡如水,更糟糕的是我竟然吐了,鄰座的一位客人向我表示不滿,我揍了他。年輕的店員來勸阻,我連店員也打了。另一個店員舉著啤酒瓶撲向我,我躲開啤酒瓶,一拳擊中他的臉部,他“撲通”一聲摔了個四腳朝天。當我看到櫃台邊有人拿起電話時,我就走出了酒館,一出門就跑了起來,很快就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隻好踉踉蹌蹌地往前奔。我在並不熟悉的街道上奔跑,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裏,也不知道自己要奔向何方,就像我這個人一樣,像我的生活一樣。警車的警笛聲在遠處響起,我蹲在路旁想嘔吐,但卻什麽都吐不出來,把手指塞進嘴裏摳喉嚨也不起作用,我甚至連胃液都吐不出來了。當淚水從我的眼角湧出來時,一隻有力的手緊緊地抓住了我的肩膀。
“你怎麽不注意點?”是淺井的聲音,“沒想到你會醉成這個樣子。”
我躺在沙發上問:“這是什麽地方?”
“我的房間。我從車站過來時,看見那邊亂哄哄的,就有點擔心,跑過去一看,騷亂的起因果然是你。”
“是嗎?”我仍然迷迷糊糊。
“衝個澡吧,能稍微清醒點。”
“好,我先衝個澡。”
我盡量把水開得熱些,熱水淋著我的身子,燙得我皮膚都有點痛,但並沒有把我身體中的任何東西衝走。我忍耐著發燙的熱水,在疼痛中漸漸平靜下來。我走出浴室,用毛巾擦幹身子,穿上自己的衣服。
“這件新大衣已經被你糟蹋得不能穿了。”淺井笑著說,“這下子你也成了真正的罪犯了。一旦警察知道是你幹的,可就有了抓你的理由了,故意傷害罪。”
“是那麽回事,我真蠢。”
“你怎麽會醉成那樣?”
“我的一個朋友被謀殺了。”
“誰?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講了昨晚我們的談話和報紙上他遭遇車禍的消息。
我講的時候,淺井緊鎖眉頭。等我講完後,淺井問我:“還想喝酒嗎?”
我點了點頭。
“這次你得慢慢喝。”他忠告我。
我按照他的忠告,用酒杯一口一口地吸飲,身體逐漸恢複了常態。
淺井問我:“你怎麽知道那個朋友是被謀殺的?”
“他死得太蹊蹺了,而且是在這個時候。就這些,並沒有其他依據,但一般不會錯。肇事逃逸的汽車肯定是偷來的。”
“嗯。”淺井咕哦了一聲,“你說那個男子曾經受到過威脅,而威脅他的可能是望月。另外,警察也在盯梢與那個叫西尾的人接觸的家夥,而那個家夥又肯定與公園事件有關。他們又牽涉到毒品,現在又有了新的糾葛。你覺得一旦西尾對警察供出望月的話,警察就會強行來搜查我的住宅,所以就給我提了一個忠告。是這麽回事吧?”
“是的,但是西尾好像並沒有對警察說出望月,否則你的辦公室和住宅早就被搜查了。望月威脅龍,是因為望月知道警察的動向。”
“可是我還是有疑問,首先,怎麽能夠確認你說的那個男人就是望月呢?臉上有傷疤、喜歡穿藍色西裝的人多的是;其次,望月為什麽要謀殺龍呢?”
“我並沒有說龍就是望月謀殺的,就連你,現在也不知道望月的去向吧?”
淺井搖搖頭說:“我根本找不到他,這樣的事情以前可從來沒有過。”
我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已經九點多了。
“哎,你說下午有重要事情要辦,有什麽新發現嗎?”他問。
我斷斷續續地講了優子寫短歌的事情;短歌原稿又被潛入她女兒房間的身份不明者偷走;我拜訪柴山、山崎兩家的情況。我沒說出塔子的名字,隻說是從媒體的朋友那裏聽說的,又一次使用了《太陽周刊》的名字。
“你弄明白了優子去中央公園的原因,但在那裏又發生了什麽事還沒弄清楚。”
我看著嘴裏咕咕噥噥的淺井說:“你怎麽樣?昨天晚上在監視什麽吧?連手機都關了,整整一夜沒開。”
“去了上石神井。”
“監視誰的家了?”
“我去了江口組一個年輕頭目的家。我曾經給他當過助手,不過,那是看在他的前輩的麵子上。我一直守候到深夜,淩晨四點鍾他才與一個女人一起回來。我趕緊過去按了門鈴,對他說有要緊事談,他把我讓到客廳,我們談得很平靜。”
“江口組不是一直在盯著你嗎?在這種狀況下,你還能友好地拜訪他?”
淺井微微一笑,眼角上皺紋又多了起來。
“他並沒有對我說過我多管閑事,大概他也沒有想到我到你的酒吧去過。實際上,我一說是為那件事來的,他並沒有吃驚,裝作沒聽見,不接我的話頭,也可能是在考慮應對辦法吧。雖然我離開了江口組自立門戶,但我發展起來了,成了核心人物,所以江口組也不能太慢待我。”
“你都跟他說了些什麽?”
“我對他說,島村是我的朋友,我想知道是誰讓江口組警告我的朋友的,是誰下手打的,我們心平氣和地談談,但你必須追究組裏的毛頭年輕人,給我找出凶手來,我要打人凶手向我的朋友賠禮道歉,把這件事擺平。”
“他是不是還是說是那個哈魯技術公司傳來的話呢?”
“看起來事情有點微妙。他說,確實是哈魯技術公司的職員傳來的話,來自秘書長室,是個叫長濱的人提的要求。但是,這個要求似乎是個與企業無關的個人請求,至少老大強調了這一點。他又說,這個叫長濱的人已經在本周一遞了辭呈。這也是事實。我今天給哈魯技術公司打過電話,請他們給我找長濱秘書長。公司接線員說長濱秘書長已在本周辭職,而且沒有人知道他的去向。”
“江口組為什麽會與這位叫長濱的人有個人關係呢?”
“那個人原來在總務室工作,很早就和江口組打交道了。聽說他經手過黑道上從大公司欺詐來的黑錢洗錢的事情。”
“你沒跟年輕頭目說毒品的事嗎?”
“那事呀,當然不會說。以我現在的位置,如果說那事的話,不就成了幹涉人家的內政了嗎?”
我站起來走到窗邊,寬廣的隅田川盡收眼底。我眺望著在黑暗中流淌的水麵想,淺井這套公寓麵積雖然不算很大,但價格肯定不低。我又回到沙發上。
“你把手槍帶回來嗎?”
“即便你不給我提忠告,我也正打算那麽做呢。現在,這裏就是沒有汽車,也許我該把汽車從事務所開回來。”
“能不能把你的槍給我看看?”
淺井皺了皺眉頭,問:“你看手槍幹什麽?”
“我以前沒見過手槍,這回是第一次,一直也沒有什麽機會,這次我想仔細看看。”
他默默地打開抽屜,“咚”地一聲把昨天我見到過的那支手槍放在桌上。我拿起手槍,湊近臉去擺弄,一個簡單的金屬製造的道具而己,隻有一點與想象的有所區別,那就是重,沒想到它沉甸甸的。
“你小心點,裏麵裝著五發子彈呢。”
“這個就叫大眼鏡蛇呀?哪個是安全裝置?”
“這種槍沒有保險栓。”淺井笑著說,“這是雙擊手槍,一扣扳機,旋轉彈艙一轉,子彈就上膛了,再扣一下,子彈就出去了。如果是單擊手槍,扣扳機省勁,但得打開保險栓才能擊發。明白了吧?就是這麽簡單。”
我按照他說的要領,扣了一下扳機,隨著“哢噠”一聲,旋轉彈艙轉了六分之一圈。
“是這樣嗎?”
“喂,你別亂動,這可不是外行人的玩具。”
我把槍口對準淺井,說:“外行一旦會玩了,能開這樣的玩笑嗎?”
淺井深深地長歎了一口氣。
“看來我以前是小看你了,我這個人好像也年老昏花了。”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說,“好吧,我再給你一個忠告。”
“請!”
“你的槍口耷拉了,一不留心你就沒命了。”
我望了望自己手中的槍,的確,槍口已經指向地麵了。
“這東西對我沒什麽用處。”我把手槍輕輕地放回桌上。
淺井打開扳機,把彈艙轉了回去。他一邊咕噥著一邊壓下扳機,用大拇指壓下彈艙裏的子彈,然後動作十分自然地把手槍放在桌上,表現出對槍已經完全失去興趣的樣子,抬起頭來看著我。
“今天早晨你用過這槍吧?”我說,“硝煙的味道還留在槍膛,隱約可聞。實際上這把手槍能裝六發子彈,現在隻剩下五發。好了,我拜托你的事情辦得怎麽樣?能否把真情告訴我呢?你要是真的不告訴我,也許我會在這裏和你打上一架,酒精中毒症患者雖然勝算不大,但也不會輕易服輸。”
“我沒有興趣和你打架,到此為止吧,咱們都是中年人了,並不是拳擊手。”
淺井說完,就不再出聲了,以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默默地看著我。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了一句,從骨子裏說,我最終在黑道上也難以修成正果呀,我是個不會隱藏真情實感的人。
他接著說:“上一代掌門人老爺子待我不薄、他喜歡當過警察的我。第三代掌門接班以後,我的地位就很微妙了。當然,年齡的因素也是一個方麵。以前,我管第三代叫boy,淘氣的男孩,但他當了掌門人,一切都變化了。道上的情義觀念我懂,但什麽事情都得有個限度,不能太離譜。他現在已經長成社會上所說的大人了。他那個人,不能說他是個壞人,但他與我在脾性上有差異。結果隻能是這樣。後來,因為照顧到我的功勞,讓我另立了門戶。用錢解決了這種關係。一般來說,即便是接班的掌門人年輕,也應該繼續留在組裏,我的情況算是個特例。說起來,第三代掌門也算是我的恩人,可我在今天早晨卻把槍口對準了我的恩人。盡管當時保鏢就在身旁,但他不許他們參與。我用的就是這把手槍,子彈擊中了他的手腕,不會有生命危險。我向恩人舉槍的事實是不能改變了,那也算是個象征吧:成州聯合這家老店中的老店關門了。我知道這意味著什麽,那就是說,我在道上的生命算是已經結束了。噢,不僅僅是在道上,我這條命還能留多長時間,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大概也就是半年吧。”
他平靜地繼續說:“第三代掌門當時就說,‘你把心裏想的事情都說出來吧,我這是真心話。你是不是還想問毒品的事情?你也可以繼續扣動扳機。’既然如此,我也就死心了。我本人也是個黑道人物,我明白了,我再提要求也不會起什麽作用,於是我就回來了。”
“你為什麽要冒這個險呢?又為什麽要對我隱瞞這件事的實情呢?”
他歪著頭想了一會兒,自言自語似的說道:“是呀,我也說不清楚。理由嗎?可能有兩個。”
“其中一個我可以想象。”
他微笑著說:“你來講吧。”
“這次事件中的一個主要角色,就是望月。你在保護他。”
“哼。”淺井咕嚕著,“我是在黑道上混的,雖然我沒有和望月結拜為生死之交,但我們的組織是個股份公司,我有責任保護公司的職員。”
“有道理。”我說,“可上一代組長對一九七一年事件非常關心,肯定還有其他的理由。你說過你的妻子死了,但你並沒有提過她的姓名。她叫小夜子吧?”
淺井又探深地歎了口氣,默認了我的話。緊接著,他再一次歎了口氣後,對我說:“接著往下說。”
淺井兩眼緊盯著我,從他無言的表情中,我看不出他的心中在想什麽。過了一會兒,他開口說道:“如果就是那麽回事的話,那麽對你來說,我的存在是不是個麻煩。”
“不會的,我也說不清為什麽,但你不會害我。如果你現在還有那種複仇心的話,到現在為止,你都有過好幾次機會了,早就可以隨心所欲了,但你一直在關照我。”
淺井臉上浮現出略帶幾分苦澀的微笑,說:“是這麽回事。”
“你是出於什麽目的才接近我的?”
“第一次去你酒吧那天,我沒說一句謊話。我當時確實不知道你的真實身份,我所知道的,就是當時我講的那些事情。你相信嗎?”
“當然相信,不然你怎麽會用真名淺井誌郎呢?”
“第一次接到你的電話時,我還是不知道,那次你對我提了個忠告,建議我關閉遊戲廳。我真正知道你的真實身份,是在電視報道公園爆炸案與一九七一年汽車爆炸案的聯係時提到你之後。當然,我們在橫濱那家賓館會麵的時候,我隱瞞了已經知道你的真實身份的情況。但我那次隻說了一句謊話,因為我不想在某些事情裏陷得太深,所以就沒講江口組與毒品的關係。也許就是因為這次,你才對我產生了那樣一種感覺。我都說了,信不信由你了!”
“我相信你。”我再一次表白說,“無論你以什麽形式關照我,目的都是為了解決我與黑道之間的糾葛。為什麽你不複仇了呢?”
“時間變了,人也變了。”淺井歪著頭自言自語似的說,“我當警察的時候,就和前任老掌門交情不淺。老爺子的心情很複雜,他甚至對那個桑野感恩戴德,因為桑野是他兒子的救命恩人。另一方麵,他對吉崎警官也很同情,所以跟我也就有了交情,因為我娶了吉崎君的遺孀。他把我們夫婦視為自己的兒子兒媳,就是因為這一點,我退職後接受了江口組的邀請。我隻是想知道當年那個事件的真相,同時也想了解當年那位天才拳擊手後來的生活,所以對你這個人特別感興趣,就是這麽個心情。我當警察的時候,重新研究過汽車爆炸案的資料。我認為事實的真相與公開報道出入很大,所以,當你告訴我你根本沒有想過殺人的時候,我確信無疑。我在電話中說過,我會回答你所有的提問。當然,我也曾經有過幾個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問,但聽了你的談話之後,疑團就解開了。可那個桑野卻已經死了。”
我久久地盯著淺井,腦海裏浮現出他說真希望自己是個無用的流氓那句話,確實是時間變了人也變了,但我總覺得他與他說的這句話協調不到一塊去。
我說:“那你為什麽要與江口組的第三代掌門對抗呢?我來說說答案吧,時間變了,望月也變了。難道不是嗎?如今望月已經成了毒品販子,參加了黑道上的秘密販毒組織,而你卻想把內弟從販毒團夥中拉出來,所以你去找組長問望月的事了。”
“……”
“你可以不回答我。但你有什麽必要耍這個花招呢?騎摩托車襲擊我們的兩個人中,其中一個難道不是望月嗎?”
淺井搖搖頭說:“你說錯了,我沒有針對你和望月一起搞陰謀。實際上,我也是聽了你的話後才恍然大悟的,我原來並不知道望月和警察的關係。在他說你有在公園喝酒的習慣之前,我想都沒想過自己竟然會這麽大意。”
“你是說,那次嘲弄性的襲擊不是你安排的?”
“那次襲擊是不是在演戲另當別論,但它絕對和我沒有任何關係。說實話,這件事我也問了第三代掌門,他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實際上就是默認了。這件事就是他指使組裏的年輕人幹的。”
“原來如此呀!望月大概正在考慮向我複仇的事情吧?”
“也許是吧?他也許會想為他姐姐——我的老婆複仇。望月以前確實也對我說過,‘和我一起報仇吧!’如果他堅持這樣做的話,我也不會介入。在這一點上,我保持中立,哪邊也不偏袒。”
“我明白。”我說。當然,我沒有資格要求淺井什麽,他在生活中自然要遵守他們的遊戲規則。
“我再一次聲明,就一九七一年的事件而言,我既沒有和望月談過,也沒有和他一起計劃什麽。我指示他暗中調查你的酒吧,純粹是一種事務性的工作。你和桑野的名字見報以後,我們倆也沒有提起過複仇的話題。過去的事情應該讓它過去了。望月也長成男子漢了。對於他獨立做出判斷的事情,我是不會多嘴多舌的,不然的話,如果他有骨氣,有複仇之心,也會鄙視多嘴多舌的姐夫的。”
“我理解你的這種心情。”
“為什麽?”
“因為你不願意幹擾望月的思想。”
“這話怎麽講?”
“是你嶽父在電話中告訴我的,他很主動地談起兒子的事情,說兒子曾經在自衛隊服過役,現在在一家大企業工作,你嶽父非常自豪,兒子在哈魯技術公司幹得不錯,已經升到企劃部長的位置了。”
淺井的臉上現出驚愕:“請等一等,望月是哈魯技術公司的企劃部長?”再好的演員也不會裝出他那種驚愕的表情,也許他很久沒有和嶽父大人交談過了。
“你真的不知道嗎?”
“真是太奇怪了,他知道企劃部長是幹什麽的嗎?這三年來他幾乎天天跟著我。在股份公司任職,每天總得工作七小時吧?他根本沒有作為正式職員上班的時間呀!”
我想了一會兒,然後說:“也許他為了在父親麵前撐麵子,才這樣說的。”
“啊,有可能吧,隻能這麽想了。”
“嗯,你還沒有回答完我的問題呢。”
“什麽問題?”
“你把槍口指向江口組的掌門人,冒了如此大的風險,卻又要對我隱瞞實情,你說有兩個理由,剛才說了一個理由,現在我想聽聽另一個。”
淺井鼻翼邊的皺紋更深了。我長歎了口氣,一聲不吭地等著他。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剛才我已經說了,我把槍口指向了第三代掌門人,我這條命也活不長了。如果知道這件事的人也活不長的話,那就是受到了我的牽連。在我生活的圈子裏,我見識過各種各樣的人,幾乎都是些垃圾。這一次我偶然有幸遇見一個有骨氣的人。我想,今後我應該少和他見麵,以免使他成為我的同路人。”
怎麽,淺井想要保護的人原來是我?
“嗯,這麽說,竟然還有人在關心著一個疲憊不堪的酒精中毒症患者。”我等著他繼續深入往下談。
不知為什麽,淺井笑了。
“關心中年酒精中毒症患者的人,也不止我一個呀!這不是打撲克,我把我的底牌全都亮給你吧,不是還有一個人也可以為你哭泣嗎?是個女孩,她的名字好像是叫鬆下塔子。”
我望著他的臉,半天才說出話來:“你怎麽知道她的名字?”
“你不要吃驚,你簡直是個古董。雖然你知道無繩電話很容易被竊聽,但你卻對電話的最基本常識一竅不通。你不知道電話的來電顯示功能嗎?按下一個鍵,就可以把上一次來電的號碼顯示出來,再按一下就打過去了。今天早晨你和我通話後過了一會兒,我就打過去了,電話裏傳來一個女孩的聲音,她對我說,‘原來這不是天氣預報喲!剛才是一個流浪漢給你打的電話,你是不是看了來電顯示打過來的?’她向我做了自我介紹,我也自我介紹了一番。她是個很有個性的女孩,對我說你就是那個神秘的黑道人物吧。我問島村在幹什麽,她回答說我讓他衝澡呢,於是我就說過會兒再打吧。”
我又長歎了一口氣。確實,我不否定對塔子有意見,這麽重要的事情她都忘了告訴我,太粗心了。
“我需要整理一下思路。”我好不容易才說出話來,“按照你所介紹的情況,哈魯技術公司的一部分人和江口組因為毒品而牽扯在一起的可能性依然存在。從組長對你的反應來看,也隻能這樣想。你說是因為怕我有生命危險才會對我隱瞞實情,這不能算是理由。實際上你在考慮的是,他們已經建成了一個龐大的販毒組織,或者說是正在建立。”
他猶豫了片刻,最後才像下了決心似的說:“就算是那麽回事吧!”
“你的內弟望月似乎在其中起著關鍵的作用。至於他要向我複仇的事情,咱們暫且不談。”
“也許是吧。”
“但是你想讓他退出來。”
“是的,我死去的妻子隻有這麽一個弟弟。我甚至可以說,望月還欠我一條人命呢。這不是吹牛。我的妻子就是因為吸毒死去的,而給她提供毒品的就是望月那小子,就是他,讓自己的親姐姐中轉毒品,使她也染上毒癮。我知道後,真想殺了他。他臉上的傷疤就是我給他留下的,當時他痛哭流涕,和我講好了要與毒品徹底決裂,我狠狠地教訓了他。我不能容忍他對我撒謊,也許就是這個原因。可現在他舊病複萌,我想,如果可能的話,我還是再給他一次機會。”
沉默片刻之後,我輕聲說:“你本來就不打算在黑道上再混下去了,你自己也對我講過。實際上,至今你還保留著警察的本色。”
淺井微微笑了笑。
“哎呀,我忘了一件事。”
“什麽事?”
“我今天還有一件必須要做的事情。我說過在防暴警察那裏有路子吧?今天我從一個熟悉的警察朋友那裏聽到一個消息。”
“什麽消息?”
“那家夥真怪,因為別的案子,他被抽調到搜查本部了,具體什麽案子我也不清楚。他對我說了兩件事。一是星期日的中午一點,他們搜查本部接到舉報電話,有位目擊者說,吾兵衛酒吧那位叫島村的男子星期六早晨曾經在新宿出現,手裏提著灰色旅行包。警察破例對你的房間提前搜查,而且是公開搜查,都是由此而起。當然,舉報是匿名舉報,但舉報人絕對不是望月,因為那段時間他一直在我的身邊。另一件事就是,他在見我之前,搜查本部籠罩著一種不安的氣氛,流傳著可能要提前舉行記者招待會的傳言,具體有什麽新聞要發布,他也不清楚,好像對所轄警察署還在保密。‘本部的頭頭們都有點神經過敏。’當時他就是這樣對我說的。”
“嗯,就這些嗎?”
“就這些。”
我們倆不再說話,彼此都陷入沉思。後來,還是我最先打破沉默:“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什麽事?”
“借我一套西服,樸素點的,還有領帶。”
“這事啊,你想幹什麽?”
“我不能再以剛才那身打扮在這一帶出現了,我現在是打架鬥毆的傷害犯。”
淺井笑了:“是這麽回事,請你稍等。”
他進了隔壁的房間,我拿起桌上的手槍,裝進大衣口袋。在大衣口袋裏,我的手碰到了淺井上次給我的《四季報》複印件,我掏出《四季報》看了起來。
淺井拿來西服,我一邊換衣服一邊問:“哈魯技術公司的名字比較新呀!”
淺井臉上現出詫異的表情:“怎麽了?”
我指著《四季報》複印件說:“這裏寫著公司成立於一九五六年,可我覺得當時不會有這樣時髦的名字,要不就是後來變更的。你知道它以前叫什麽名字嗎?”
“哦,當然知道,我調查過。過去它叫掘田產業,創始人叫掘田晴雄,哈魯是‘晴’字的讀音,技術一詞來自英文technical,明白了嗎?”
我停下正在伸出去拿白襯衣的手說:“原來如此呀!”
十一點半鍾,我要出屋時,看見淺井的眼睛在掃視桌麵。然而,他卻沒說什麽,而是問了我一句:“你打算去哪兒?”
“到女朋友那裏去看看。”
“住在那裏嗎?”
“沒打算住在那裏,我對別人會不會留我沒有自信。”
“那麽,如果不行的話,你就回來住吧。”
我點點頭,正要開門時,淺井輕聲說:“你不經我同意就借用我的東西喲!我不知道你想幹什麽。即便現在我看到了,我也裝作沒看見吧,因為那個人和望月都有槍嘛。好了,我哪一方也不偏袒。”
“我明白。”
“我本想,有些事最好不要讓你知道,所以就隱瞞了一些不便講的部分。我知道你不會就此而知足的,但我還是想再對你說一句,無論對手是誰,都不要殺人喲。絕對不要殺人!”
“那當然!”我關上門後,自己對自己咕哦著說,“如果可能的話,我當然不希望殺人。”
第十八章
“這麽晚來,有什麽事嗎?”
從打開的門中探出頭來的塔子非常冷淡,滿臉的不高興,正像我預想的一樣。
“不請自到,自然是有話要說。”
塔子根本沒有想開玩笑的意思,凶狠地瞪著我說:“你把可愛的女孩子一個人撇下不管,現在竟然就這麽若無其事地又回來找我了。”
“我也有同感呀。唉!人到中年,感覺就遲鈍了。”
“你豈止是感覺遲鈍!你的神經簡直就是鋼絲做的!如果你想進我的房間,得答應我兩個條件。”
“請講。”
“首先,這個房間不是給酒精中毒症患者用的,任何酒類都不得進人這個房間。”
“今天早晨你的櫥櫃上還有一瓶威士忌呢。”
“那瓶酒被我摔了。人要是真生氣了,什麽事都幹得出來,女孩子也是一樣。你覺得不是嗎?”
“我承認是那麽回事。”我說,“酒的事我可以忍耐。那另一件事呢?”
“你想怎樣對待好心幫助你的人?你回答我!”
“我至今還沒有這樣的經驗,人情世故我不是很懂。但是,對你,我十分感激。你很可愛,也很有魅力,像你這樣迷人的女孩子,我還沒有遇見過,所以我也不知道怎麽辦好。”
門開了,我覺得我剛才的話就像阿裏巴巴的咒語一樣。
我把裝著手槍的大衣仔細疊好,放在起居室裏最不顯眼的角落。塔子雙手叉腰,眼睛骨碌碌地轉著,從上到下地打量著我。
她十分驚訝地問我:“這套西服是怎麽回事?你穿著好像並不合身。”
“那沒辦法,借來的嘛。再說,以前我也從來沒有穿過西服。”
“好吧,把你的事情說給我聽吧!在這以前發生過的所有事情噢,每一個細節全部都得講喲,一點也不許隱瞞。”
發布完這樣一個宣言之後,她起身端來了咖啡。我現在的體質,除了酒精之外,不能接受任何其他東西。我忍耐著,開始對她講述,我不能再往她的憤怒上麵火上澆油了。按照她的要求,我講了紙板房的事情、龍的事情、淺井的事情,不過,仍然按照以前的習慣,並沒有全部講出來,手槍的事情也隱瞞了。塔子聽著的時候,臉上一直是一副吃驚的神情,隻是在我說“淺井和你聯係過吧”的時候,她才“嗯”地一聲點點頭說“還不都是因為你的腦袋缺了根弦”。我沒有反駁她,接著說起了搜查本部接到的匿名電話。
“那天就差一點,你要是不到我的酒吧去的話,我也許就被抓走了。”
我說這句話時,她的表情才柔和一點。
“那個電話是誰打的?”
“不知道。淺井說不會是望月,我也猜不出是誰。”
“如果是望月想向你複仇的話,那麽,他會不會是這件事的幕後策劃者呢?”
“也許吧,但是有些事就是弄不明白。如果是他幹的,那他一再殺人又是出於什麽動機呢?而他又怎麽能搞到軍用炸藥呢?想起這一切,我就猶如墜入雲裏霧中了。”
“嗯,這就是全部嗎?全都告訴我了嗎?”
“是的。”我撒了謊,“調查到各種情況之後我就想告訴你,但我也想知道你的事情,想問問你父親的事情,請你把他去世前後的事情盡可能詳細地講給我聽。”
她很聽話,按照我的要求,打開記憶之門講述起來。我一直傾聽著。她講完後,看了看表,已經是深夜兩點多鍾了。
“謝謝!”我對她說,“我該告辭了。”
她的表情馬上起了變化,又恢複了我剛進門時的臉色。年輕姑娘的感情起伏之大,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力。
“你到底想去哪兒?”
“這個……我還沒想。”
“既然還沒想,那你今天是不是就別回新宿西口了?即便你是要去淺井那裏,現在這個時間叫出租車的話,出租車司機也會清清楚楚地記住你的臉和你的去處。”
“是這麽回事,但是……說句實話,我想散散步。”
“傻瓜!你想想,深更半夜在外麵溜溜達達,碰見警察的話,他們能不問你嗎?現在你最安全的去處隻有一個,那就是這裏,住在這裏。”
“可是,這是獨身年輕女孩住的地方呀!”
“別嬌氣了!如果你侵犯我的話,你會倒黴的。”
“明白了。”我笑著說,“恭敬不如從命。我決定向你提出請求,請允許我在頭班車發車之前留在你這裏。你最好也去睡吧,我也困了。”
塔子笑了,是我進門後第一次露出微笑。她馬上起身進了盥洗室,我聽見她刷牙的聲音。洗漱之後,她走進自己的臥室,臨關門前對我說了句“晚安”,我也回了她一句“晚安”。
我想梳理一下次日要幹的事情再睡。昨天一整天沒有合過眼了,我打開空調,房間裏暖洋洋的,我抵抗了一會兒陣陣襲來的睡意,終於還是在不知不覺中放棄了這種努力,進入到熟睡之中。
我也不知道幾點鍾了,隻是臉上感覺到空調的暖風習習吹來,濕潤而又柔軟。
“還在睡嗎?”我的耳邊響起竊竊私語般的聲音。
“在睡。”我閉著眼睛回答。
“你為什麽不來侵犯我?”
“你警告過我,那樣會倒黴的。我不想自找倒黴。”
“睜開眼睛!”
“我大概正在做美夢吧?我不想睜開眼睛,不想把好夢打斷。”
我們彼此間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耳邊聽見的隻有風聲。忽然間,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來了,是我臉上發出來的聲音。她的巴掌相當有力,比我的拳頭還厲害。
“你還說我可愛,有魅力,都是謊話!”
“我沒有說謊話,隻是我的神經好像是鋼絲做的。”
還沒等我換過氣來,我的臉上又一次發出了清脆的響聲,然後就是離開地毯的腳步聲,隨後是“砰”的一聲巨大的關門聲。我這才第一次睜開眼來,但很快就又閉上了。我的臉頰疼得火辣辣的。睡意再次向我襲來,我從來沒有體驗過如此安穩的睡眠。
我從窗簾的縫隙中看到,天亮了。我看了看表,五點半鍾。與平日不同的是,我的生物鍾亂了。我看了看塔子臥室的門,門像緊緊關閉的貝殼一樣默默無言。我並不是在期待什麽,但我也許會實現到這裏來的一個願望。我起身坐到塔子的計算機前,打開了計算機,屏幕上出現了我看不明白的顯示。我回憶起昨天塔子操作的步驟,是的,命令,再輸入“辛苦了塔子”。我的手指在鍵盤上忙活了一番後,按照塔子教我的步驟操作了一遍,但是,後麵的畫麵總是出不來。我又按下各種按鍵,都沒管事。我死了心,關上計算機,然後再打開重新操作。如此反複操作了幾次,我一邊惱火,一邊繼續反複嚐試著。我記憶中的畫麵終於出現了。我選了關鍵詞“新聞”,給命令,箭頭指向目的地之前,耗費了不少時間。“報道”兩個字終於出現了,我又鍵入命令,接下來“新聞報道”就顯示出來了。時間在我讀新聞報道的時候一分一秒地流逝。不一會兒,有個單詞停留在我的眼前,我想了想,還是想不起來是什麽意思。這時,我注意到塔子的書櫥,就到書櫥上麵去找,找到一本辭典。我好久沒有用過辭典了,費了不少功夫才查到那個單詞。我回到計算機前,關掉計算機。塔子的臥室依舊沒有動靜。已經七點多鍾了,我讀過的新聞報道量並不算大,卻耗去我不少時間,使我感到很疲勞。看來,我確實還很不適應新時代的新技術。我拿起大衣,穿上鞋子,悄悄往房間外麵走時,桌子上麵的一本短歌集映入我的眼簾。我已經不需要打開了。
八點半鍾,我來到東陽醫科大學附屬醫院門口。時間尚早,來看病的患者還稀稀拉拉,也不會有來探視住院病號的人。我打電話問過,探視時間從十點鍾開始。
我站在外科病房的傳達室前,一位身穿藍色工作服的憨厚中年男子抬起頭來。雖然他與我是同齡人,但往他那臉上一看,就能看出他過的是一種與我完全不同的生活。他從年輕的時候起就穿上了工作服,工作服已經成為他的膚色的一部分。我之所以這麽想,大概是因為我極不習慣穿西服。怎樣紮領帶還是我向淺井現學的。
我向穿工作服的辦事員打了招呼後問:“我想打聽一個住院患者,她叫宮阪真優,六歲。請問她住那個病室?”
不知為什麽,他的表情馬上緊張起來,望著我問:“你是哪裏的?”
“哦,我是警視廳搜查一科的,我叫進藤。”
他的緊張感馬上就又鬆弛下來了,也沒有想到要看一下我的證件。
“對不起,由於經常有新聞記者來,警察囑咐說絕對不能告訴他們,免得惹出麻煩來,因為宮阪是因爆炸案住進來的。”
“說實話,我也是第一次到這裏來,而且忘了帶證件,本想給廳裏打個電話問一下,但又覺得有點丟人,所以就隻好向你打聽了。”
他的臉上現出微笑說:“C棟三〇六病室。”
“新宿警察署安排人值班了嗎?”
“這怎麽說呢?前天的時候還不許任何人靠近她,直到深夜還有警察在值班。現在……誰知道怎麽樣了,問問護士值班室嗎?”
“不用了,我這就過去。謝謝你!”
病房大樓是新建的,很寬敞,衛生環境也不錯很幹淨。我與醫生、護士們擦肩而過,沒有人把目光投向我。病室的走廊從三〇〇病室開頭,按順序號一直往下排,直到走廊的另一端。走廊上沒見到警察的身影,我的目標三〇六病室一帶,從護士值班室看過去,也是個看不到的死角。我走到三〇六病室的門前,看見門口掛著宮阪真優的名字,是個單間。我側耳聽了聽,裏麵沒有什麽動靜。
我悄悄打開房門,除了床上鼓起的用毛巾被裹著的小身體,沒有別人。真優躺在床上,麵向窗口。輸液架已經撤掉了。我輕手輕腳地走到床邊。
小家夥翻了個身。我低下頭來看她,她額頭上的傷口很小,可能要不了多久就會完全消失了。她靜靜地熟睡著,我把旁邊的折疊椅拿過來坐下。我盡量注意不弄出聲音來,但她還是微微睜開了眼睛。她眨了眨眼睛,不可思議地望著我。
“早晨好!”我輕聲問候醒來的少女。
“叔叔?”她剛開口的聲音很細小,緊接著聲音就大起來,“你是我在公園裏見過的叔叔吧?”
我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麵說:“你記得很清楚嘛,我就是那個醉鬼叔叔喲。天還早,說話輕聲點。”
“今天叔叔還喝酒嗎?”
我驚奇地發現,自己還沒有喝酒。昨晚進了塔子房間之後,到現在我竟然滴酒未沾。我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掌上,也沒見手掌顫抖。我無力地笑了。
“噢,叔叔今天忘了喝了。你好了嗎?”
“嗯,好了。”她的臉上恢複了血色,“就是頭有點暈,不過關係不大,根本不礙事。”
“那就好。”我說,“很快你就又能拉小提琴了。聽說你還在會演中獲過金獎呢!”
她點了點頭,就像剛剛發現了過錯似的小聲說:“是啊,我最近都忘了練琴了。”
“忘了幾天了?你知道嗎?”
“啊,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幾?”
“星期三。”
“我從上星期六起就沒再練過琴。”
“是啊,你從星期六開始就睡著了。我想問問你,那天的事情你還記得嗎?”
“嗯,現在見到了叔叔,我想起來了。怎麽回事呀?以前我一直迷迷糊糊的……是呀,爸爸呢?他在哪裏?”
看來,還沒有人把她父親的死訊告訴她。我很同情第一個必須完成這個使命的人。
“他正在另一個地方睡覺呢。”我感覺撒謊的時候舌尖上似乎有一股鐵鏽的味道,“他也受了點傷,很快就會好的。你經常和爸爸一起去公園嗎?”
“上星期六,你們見到優子阿姨了吧?”
“嗯,可是優子阿姨老是和其他一些阿姨在一起。爸爸也和別的阿姨講話,其實他心裏隻想和優子阿姨一個人講話。不過,我也沒見到過爸爸提出約會的時候,看來進展並不是那麽順利啊。”
“那些阿姨是不是在廣場的瀑布那裏會麵?”
“是的。”
“那一天,後來發生了什麽事情?”
“怎麽說呢?優子阿姨突然變得很奇怪。”
“奇怪?”
“優子阿姨一把把我推出好遠。”
“為什麽她要推你?”
這時,門“砰”地一聲開了,我回頭一看,一位中年護士抱著一個盤子,正在瞪著我。
“真難辦!上麵規定了,如果有人到這裏來的話,讓我們拒絕入內。”
“失禮了!剛才我到護士值班室去過,你沒在。”然後,我轉向小姑娘,對她說,“今天時間不短了,我要告辭了。”
“叔叔要走嗎?”
我點點頭,站起身來。
她叫住我:“喂,叔叔!”
“還有什麽事情?”我回過頭問。
“如果我開演奏會的話,你會來嗎?”
“當然,肯定會去。”
“那麽我想問問你,叔叔,你喜歡什麽曲子?”
我稍微想了一下,說:“演唱組合。”
“演唱組合?是哪一類音樂?”
“噢,一種通俗音樂。有很長時間聽不到了。”
“好,我找到樂譜後,一定好好練練。你還會再來嗎?”
“啊,很快就會再來看你的。”
我感受到護士的目光冷冰冰的,就在門前向小姑娘揮手告別,床上的小姑娘還我一個微笑。
我到了走廊,這時,我看見一位警官向我迎麵走來。他看見我是從三〇六病室出來的,就問我:“你是什麽人?”
“我是警視廳搜查一科的進藤,來這裏問參考人幾個問題。”
看樣子,新宿警察署的巡查級別的人都知道進藤這個名字,這位身穿製服的警官馬上給我打了個立正。
“對不起,失禮了!”
“沒什麽,沒什麽!辛苦了!”
我一邊應酬他,一邊背朝著他慢慢往外走。拐過走廊後,我趕緊加快腳步,到了樓梯口,我開始跑起來。
到了醫院外麵的時候,我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我叫了輛出租車,對司機說了聲“西新橋”。我現在覺得很有必要和淺井聯絡一下,我決定一下出租車就給他打電話。這時,車上的收音機裏,年輕的女播音員正在播報天氣預報,今天仍然是個晴天……我望了一眼窗外,確實沒錯,今天還是個大晴天。
第十九章
哈魯技術公司的辦公大樓有十幾層高,看上去外觀也挺時髦,或許就是眼下流行的所謂智能大廈吧。一進大樓門廳就是傳達室,兩位年輕小姐一看見我進來,就站了起來,這是我最近難得受到的待遇。
我對其中一位小姐說:“我要見卡耐拉專務。”
“請問你預約了嗎?”
我搖搖頭。她從上到下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後禮貌地對我說:“對不起,卡耐拉專務有一個原則,如果沒有預約的話,他任何人都不會見。”
“請你轉告他,有個叫菊池俊彥的人要見他。卡耐拉的原則有時也會有例外吧!也許你會白跑一趟,可我想費不了你多少時間。”
也許她對我的口氣非常厭煩,所以一直皺著眉頭,用懷疑的眼光打量著我,不過,她最終還是拿起了內線電話。她是用英語講的,所以我聽不懂他們講話的內容。通完話後,她用詫異的目光望著我,大概專務的答複就是個例外吧。
她以掩飾不住的吃驚口吻說:“專務說他要見你。”
專務的辦公室在十樓,她對我說,希望我到十樓後和十樓的傳達室打個招呼。我謝過她後,向電梯走去。
電梯裏隻有我一個人,我琢磨著來大樓前打電話問淺井的那些問題。淺井從防暴警察那裏又打探到新的消息——搜查本部著慌的原因。我正在琢磨這些事的時候,電梯到十樓了,一下電梯,迎麵就是一個傳達室。可能是下麵打了招呼,一位穿西裝的男子主動告訴我,我要去的房間是走廊盡頭右側那間。我在靜靜的走廊上往前走。
專務辦公室的門上掛著一塊金屬牌,金黃色的底色上麵是黑色的雕刻文字:阿爾封索。卡耐拉。我敲敲門,裏麵傳出一聲低沉的“請進”。我輕輕推開沉重的門。
這個房間很寬敞,內裝修用的材料高級得令我難以想象,價格恐怕會昂貴得我根本想象不出來吧!屋門的右側還有一個門,屋門的對麵是一麵大玻璃窗。今天確實是個大晴天,燦爛的陽光從寬大的窗戶灑向室內。窗邊擺放著一張辦公桌,桌上隻有一個花瓶,花瓶裏插著幾支雪白的波斯菊。辦公桌的後麵,在廣闊的東京都中心風景襯托下,一個人的背影出現在我的眼前,陽光下的一個瘦削的背影,他身上的西服,一看就是高檔貨。我踏上感覺到陷腳的地毯,走近辦公桌。
背影回過頭來。
“二十二年過去了,我們又見麵了,菊池。”桑野平靜地說。
他臉上的微笑,看上去仍然和過去一樣柔和。二十二年啊,是足以改變一切的歲月!可是,盡管人已經徹底變質了,但臉上仍然能夠浮現出一如從前的微笑。
“好像沒有那麽久吧?”我說,“四天前我們不是在某公園剛見過麵嗎?隻不過你沒和我打招呼而已。可是……”
他眨了眨眼說:“我知道你總有一天要到這裏來,但沒有預料到你會來得這麽早。”
“年齡大了,辦起事來性子急了。好像你並不是這樣,從你製定了這麽麻煩的計劃來看,你並不是個急性子。”
他盯著我看了一陣子,才沉著地說:“也許吧。”
他的麵部表情和年輕時幾乎沒有變化,隻是臉頰顯得消瘦了,讓人感覺到浸潤著人生的蒼涼。看來,時間對我們兩人是公正的。
我說:“你最好用日語講話。你是不是成了某個國家的日裔移民的後裔了?”
“你怎麽知道?”但桑野說話時的冷靜語氣依然沒變。
“我聽說這家公司兩年前就很出名,由於外資參與和外方委派董事而成為一時的熱門話題。我用計算機把當年的有關新聞報道調出來看了一遍。”
“是嗎?”桑野的臉上依然流露著淡淡的笑意,“你現在會操作計算機了?我看不大像啊!”
“不像嗎?很抱歉,計算機那玩意兒我已經接觸過兩次了。我了解到,卡耐拉專務討厭記者采訪的名氣不小啊,從來沒接受過采訪,有關他的情況都隻是些外圍報道,人們隻知道他是一個日裔外國人。不過,也有個別有參考價值的報道,比如說,《經濟報》駐紐約特派記者采訪米魯納。安頓。羅斯公司總部的報道。雖然報道的篇幅不大,內容比較簡單,但也讓我了解到了一些東西:頗有實力的投資家卡耐拉有個昵稱叫‘弗萊’,會講英語和西班牙語,平素寡言少語,是個謎一般的神秘人物。後來我又想到,阿爾封索的昵稱就是阿爾,也可以叫弗萊。聽上去真有點不可思議!我費了好大勁來回憶我們過去不愛上的外語課噢。這些年來,我也沒想到過翻翻法語辭典,實際上那不就是你的名字嗎?VRAI,在法語中的意思是‘真實’,不就是你桑野誠的‘誠’字嗎?你這個名字是在巴黎起的吧?遺憾的是,我注意到這一點的時間晚了些。使我產生這個疑問的契機,是你這家公司以前的名字,當我聽到掘田產業的時候,我想起了很早以前你擔任主任的那家服裝企業,當時它的總部就在澀穀。”
桑野依然麵帶微笑說:“是那個奇怪的黑道人物告訴你這些事的吧?就是姓淺井的那位。”
“是的。”我露出苦笑。淺井總是用奇怪的黑道人物形容自己,沒想到桑野也這樣叫他。
“現在我這裏隻有你一個人。正如你說的那樣,我在外人麵前隻講英語和西班牙語,隻有在餐館吃飯時才偶爾講幾句日語。”
他從辦公桌的另一側轉過身來,向我伸出左手,做出要與我握手的動作。這是長期在海外生活的人自然養成的習慣。但是我沒有動,我在看著他的右手。他那自然下垂的右手上麵戴著白色的手套。
“是的,生活在馬路旁邊,但他們的出身背景卻十分複雜。我請教的人原來是大學教師,一位法醫學家。其他無家可歸的人也是形形色色的喲。比如說,你用來假裝你做屍體代用品的老人,他叫川原源三,在建築工地打工時耳朵曾經被削去一塊。耳朵的事情是爆炸現場一個目擊者告訴我的。你把他的血液注入到你的那隻手腕裏,以便使手腕看上去像新鮮的肉蛇。為了實現你的計劃,你用某種藥物把老人弄成半昏迷狀態,然後把他運到放置炸彈的地方。還有一個年輕的無家可歸者,也被假裝肇事逃逸的汽車撞死了,他叫辰村。他們和我一樣,都生活在同一藍天下,共同呼吸著同一個時代的空氣。”
桑野仍舊滿臉微笑,如果不知道他是殺人犯的話,真會覺得他的微笑很有魅力。
“是嗎?這方麵的工作是由望月負責的。至於那個老人嗎,好像是他從無依無靠的老人中間挑選出來的,因為要求血型一致等等,所以一定得經過各種調查才能選中喲。”
“我有個疑問,為什麽那個望月要幫您幹事?他的親屬不是您製造的炸彈的犧牲者嗎?”
“哎,菊池,我剛剛注意到,你怎麽對我用起敬語來了?”
“年齡大了,就這樣了。請你回答我的問題。”
“隻要是人,都會有沸點。就是這麽回事,很簡單。”
“你能不能簡單講解一下?太深奧的話我理解不了,這一點你過去就該知道。”
桑野像個孩子似的歪著頭看著我問:“你現在開酒吧,一年能掙多少錢?”
“去年不到一百萬日元。那又怎麽樣?”
“我現在很有實力。”他的聲音裏帶著自嘲的意味,“我有雄厚的經濟實力,盡管我很平常,但又很強大噢。比如說,我可以擺布任何人,隻要有錢給他就行。以你的年收入水平,在這個國家的任何人眼中都很正常。但是,假若再提高十倍呢?一千萬日元,又是個什麽概念?在這麽多金錢麵前,也許有的人會心動,有的人不會心動。如果不心動的話,那麽再增加十倍,一億日元,把一億日元現金放在他麵前試試。在這種時刻,一般人的理性都會向欲望投降。那也就是說,人是會變的。水到了攝氏一百度,會變成氣體。當然,可能還會不滿足,但是金錢也可以繼續增加嘛,無論什麽人,總是會產生沸點的。這就是我二十多年學會、弄懂的惟一法則。”
“所有人都會在你這個精確的法則下動搖?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也許有例外,但依我的經驗,例外的情況是零。你是不是想說你自己就是個例外?”
“我不清楚,我對自己也沒有什麽信心。你也知道,我是個酒精中毒症患者,酒精中毒症患者與自尊心無緣。你的意思是說,望月這個人就有沸點。是這麽回事吧?”
桑野點了點頭說:“是的,一億日元現金擺在麵前,他就變了。我回國之後,就想找與一九七一年事件死去的那位警官有關的人員,開始我還很擔心。後來,我見到了望月,於是我就想試試我學過的法則。現在他幫我做事,職務是公司的企劃部長,基本上不用上班,是直屬專務領導的臨時工。我現在在這個公司權力很大。”
“秘書室的長濱秘書長,也是你用相同的手段把他拉入你的手下的嗎?那個卑鄙可恨的家夥,竟然跟蹤我這個普普通通的酒吧招待,用襲擊的手段來警告我。”
“你知道得很清楚嘛。我隻好采取讓他辭職的方式了,因為我覺得應該讓那個形象消失,如有必要的話,再以一個新的麵貌出現。”
“這一套都是這二十來年學的嗎?”
“哦,當然不止這些。”
“確實也不止這些,還有許許多多。比如說濫殺無辜,你為什麽要殺死優子?為什麽要殺死那位叫宮阪的公安科長?為什麽要把那麽多無辜的人卷進去,而且謀殺了他們?”
桑野轉向身邊的沙發,晃了晃腦袋。
“你不坐嗎?也許說來話長呢。”
“不坐。”我說。
我們倆麵對麵地站著,無言地對視,目不轉睛。
桑野平靜地說:“是啊,你一點沒變,現在依然想站到拳擊台上。你六戰不敗,而且還想延續你的記錄。是這麽回事吧?你總是挺胸而立。戰鬥時也想一直站著。”
我一直盯著他,身體一動不動。他說的事情我從來沒考慮過,也許他說的是對的,也許我在無意識中一直是那麽行事,我自己卻不知道。桑野很了解我的事情,說不定比我自己還清楚。唉,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我從口袋中掏出淺井的手槍,把槍口對準桑野。桑野的麵部表情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我現在隻對這件事感興趣。”我對他說。
“你打算怎麽使用那東西?”
“有必要的時候就用。你為什麽要殺死優子和公安科長?”
桑野歎了口氣,對我說:“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還是先給你講講分別後我是怎麽樣生活的吧。”
“行,你講吧!不過得簡潔點,講究點概括性。”
“一九七一年,分手後我去了巴黎。因為我們事前有約定,我想過去大使館自首,但是,不可思議的是,一個全新的世界又出現在我的麵前,我根本不想退卻了。我想過這將失信於你,我並沒有忘記我們之間的約定。我開始參與同學們的討論,後來又從討論發展到與南美某組織的巴黎支部接觸。當國際刑警組織發現我時,我已經通過南美組織的關係到了南美。那是一九七五年的事情。我去的南美那個國家是個小國,就不說國名了,我就管它叫某國吧。”
“那個南美組織叫什麽名字?”
“‘大地的憤怒’,是左翼遊擊隊組織,自認為是格瓦拉的正統繼承人,你聽說過嗎?”
“沒有。”
“噢,也是,在日本沒聽說過完全可能,某個遙遠國家的一個小組織嘛。我在這個組織裏接受了軍事訓練,學習使用武器,當然不是現在你手中的這種簡單武器。日子就是這樣一天天流逝,當我發覺時光飛逝如電的時候,我已經不知不覺地蛻變成為一個恐怖分子。我也變了,我也有沸點,讓我產生沸點的不是金錢,而是別的東西。我經常參加暗殺政府要人的行動。一天,我們受到政府軍的突襲,我被捕了,政府以不需要證據的日常防範為依據拘留了我。後來,日本的駐外機構介入了,日本大使館的一位一等秘書出現在我的麵前,要求引渡我。”
“那位一等秘書就是警察廳的宮阪徹。”
桑野的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笑容:“你知道得很清楚嗎!”
“我對警察的動向比較敏感,所以這點知識還是有的。在警察廳工作滿十年的警官,經常有被派遣到駐外使館工作的,職務一般都是一等秘書。當我知道公園爆炸事件是個純粹的恐怖事件之後,我就明白了,宮阪徹也是主要目標之一。這一點從你的談話中已經找到答案了。”
“嗯?純粹的恐怖事件?你怎麽知道的?”
我沒有回答他。
“好吧。”桑野繼續往下說,“他的引渡要求沒有得到政治法庭的認可。如果放到現在解決的話,可能就會是另外一個結果了。日本國的ODA預算的影響太大了。可當時的情況完全不同,小國家也有好麵子的時候。宮阪徹的引渡要求被拒絕後,又改變了策略,希望法庭對我進行嚴懲。這不是明顯的幹涉別國內政嗎?但是,他的這個要求竟然被接受了。當時法庭沒有任何處罰我的證據,但宮阪徹卻出庭作證,以一九七一年發生在日本的汽車爆炸事件來舉證我為恐怖分子,把我送進了政治犯監獄,就是人們常說的那種隻有入口沒有出口的監獄,是專門關押殺人犯的地方。當然,你在日本對這些事情一概不知。我原來也不知道。隻有進了監獄以後,我才有了在那種意義深遠的環境中積累人生經驗的可能。”
桑野的臉上又浮現出微笑,像刻在他臉上的浮雕一樣。他麵帶微笑說:“哎,菊池,這個世界上有電箱啊!”
“電箱?幹什麽用的?”
“監獄看守拷打犯人的道具呀。那些狗日的看守!拷打犯人用不著任何理由,純粹是為了開心。電箱是個長方體的箱子,寬度不到一米,高度和成人的身高差不多,勉強能把一個人擠進去。電箱有一麵是玻璃板,從外麵能看見裏麵。我被關進去,電箱的四壁通上電,用一根電極線接在我的陰莖上。我一動都不敢動,稍微抖動一下都不敢。但是,站久了,累了的身體就搖晃,不可避免地要碰到四壁,一碰到就通上電了。那種疼痛的滋味,除了親身經曆過的人之外,其他人無論如何是絕對想象不出來的。看到你欲死無門的難受樣子,看守們開心地大笑。想一想那些以拷打別人為娛樂的人,多麽可怕!痛苦,不僅僅是皮肉上的。他們竟然能想出這樣的道具來!每隔兩天,我就要被關進電箱一次,每次關十個小時。”
我默默地望著桑野,他那溫柔的微笑依然掛在臉上。流逝的歲月,在我們的身心留下了不同的痕跡,我們各自有各自的經曆。我默默地注視著桑野的表情。
桑野接著說:“當然,並不僅僅是這些。在設在熱帶叢林中的監獄裏,由於我身體單薄,受到過不少男人的侵犯。這大概可以算得上是宮阪徹給予我的恩惠吧。”
這下子,我終於把宮阪徹和桑野的關係弄明白了。
“你最終不是從那裏跑出來了嗎?”我問桑野。
“是的,我終於逃出來了。我曾想過,我在監獄裏繼續熬下去的話,正常情況下最多隻能活兩年。進監獄的第二年,我貼上了監獄裏最凶殘的家夥,被公認為是他的相好。我鼓動他帶著我逃跑,結果,他殺死了幾名看守,我們成功地逃了出來。當然,獲得自由以後,我找機會把這個相好幹掉了。”
“我很同情你的遭遇。”我說,“也許我的同情是多餘的,但確實是我的真實感情。可是,這一切和你現在做的事情有什麽因果關係呢?”
“你還能聽我繼續講下去嗎?”桑野說,“後來,我在那個國家的首都辦了移民身份,很簡單,受惠於過去日本國推行的棄民政策。曆經磨難之後,我想在那裏平平靜靜地過一個平民的生活。雖然我失約於你,但我確實已經不想再回日本了。後來,當地一位女子愛上了我,她家提出結婚的要求,我也沒有拒絕,於是就成了她家的倒插門女婿。她的父親在當地很有勢力,勢力大得連國家總統都得讓他三分。當時在南美能有這麽大的勢力,靠的是什麽?不用多說,你也能想象得出來。”
“有組織地種植罌粟,煉製可卡因,然後再成功地販賣到世界各地?”
“就是那麽回事。看來你這個酒吧招待,對海外的事情並不是一無所知呀!”
“我覺得,好像你也失去了我已經失去的同樣一種東西。”
“什麽東西?”
“說不清楚。以前的你,這種歧視他人職業的話是絕對說不出來的。”
頓時,我發現他的臉上掠過一絲陰影。他搖搖頭說:“也許吧。”
“說起可卡因,其他國家的情況我多少知道一點。近幾年來,毒品問題在美國一直是媒體關注的熱點,有關哥倫比亞的報道我在報紙上也見到過。在那個國家的第二大城市,好像有個叫梅迪。卡爾特爾的組織。那個辛迪加的名字我看到過幾次,其頭目埃斯科巴爾的名字也常見於報端。還有過報道說,有人製定了計劃,要對拘押他的地方進行轟炸。”
“你說的是巴夫洛。埃斯科巴爾。卡比利亞。梅迪還有兩三個核心人物,都已經被美國聯邦緝毒署列為重點目標。在那個國家的第三大城市,有個叫加裏的組織也在和政府對著幹,轟炸埃斯科巴爾拘押地的計劃就是他們製定的。在那個國家裏,惟一能與這些家夥抗衡的,就是我的嶽父。那個國家的可卡因產業,規模雖然比不上哥倫比亞,但也不可小視。在與政府對抗方麵,毒品組織和我所屬的左翼遊擊隊組織共同合作,甚至可以說是一體化了。對於遊擊隊來說,這樣做可以填補資金上的巨大缺口。所以說,我成為這個家族的成員之後,也成了一個大人物。我從一個普通的恐怖分子,成長為可以對幾千人發號施令的頭頭。有一次,我遭受到一隻小抵抗組織的襲擊,一顆炸彈在我身旁爆炸,雖然沒能要我的命,但把我的手腕炸斷了。我在休克之前,命令部下保存好那隻手腕,希望將來能把它派上用場。我這樣做,完全是出於一種下意識。當時,我確實夢見過後來使用它的形式和場麵。”
我回想起在爆炸現場見到的情景,當時我就看到過一隻露出骨頭的手腕,像惡作劇似的擺在那裏。
我說:“就是因為你要實現你的夢境,所以要找一位無辜的老人作犧牲品。你回日本的動機僅僅就是這個嗎?”
“當然也有其他原因。你了解到了嗎?”
“其中一個就是建立秘密的販毒組織。當然,這也是一種商業行為。”
“是啊,日本是世界上最後一塊處女地了。你知道嗎?去年日本官方查扣的可卡因是多少?隻有三十公斤。而在美國,查扣的可卡因以噸為單位計算,流通量又是被查扣量的三十倍以上。如果說美國的毒品活動已經形成了產業規模的話,那麽就可以說日本目前仍舊停留在家庭小作坊階段。日本的市場潛力相當大,終極消費品的價格比在美國貴四五倍。”
“所以,江口組也參與進來了?”
桑野點點頭說:“我要尋找做大生意的合作夥伴,當我聽說江口組的現任組長就是當年那個男孩時,我也大吃一驚。相互了解以後,我們之間就不用客套了。他深受黑道傳統觀念的影響,懂得知恩圖報,再加上他能夠清楚地判斷形勢,我們建立了共同的利害關係,合作起來自然完美無缺。”
此刻,我理解了江口組掌門對淺井說“扣扳機吧”時的心情。即便沒有這樣的背景,結果也許是相同的。無論在哪個世界,即便是站在頂峰上,也有頂峰的準則。
我歎了口氣說:“不僅僅是為了賺錢吧?還有其他目的吧?”
“當然有,還有一個目的是洗錢。日本在這方麵像嬰兒一樣幼稚,分紅製度非常好利用,利潤的一部分可以變成現金倒流回去。我在這裏專門處理主業之外的投資業務,成績不錯。”
“原來是這麽回事。但有一點你還沒有說明,為什麽你選擇了這家公司?”
“因為以前我在這家公司幹過,很了解它的內部情況。另外,二部市場的上市公司不像一部市場的上市公司那麽引人注目。這是最重要的一點。當然,還有其他原因。當年我在這裏工作時,對這裏的一切就很不滿意,主要是經營隊伍無能。我重新對公司做了調查,公司裏記得我的人,現在一個也沒有了,但經營隊伍在本質上依然軟弱無力。最後一個在這裏發展的理由,就是與泡沫經濟聯動的不動產投機機會。實際上,真正的原因在於,以這個組織作為我複仇的出發點,非常得心應手。”
“複仇?你要向誰複仇?向過去使喚過你的無能之輩複仇嗎?”
“不,不是那麽回事。我要從這裏起步,向整個日本複仇,向把我弄成今天這個樣子的日本複仇。這個國家是個廢物,盡管在經濟上很強大,但它仍然是個廢物。國家的運行,不過是在擴大廢物的再生產規模罷了。在我進入電箱的時候,我就明白了這一點。我想讓這個國家從內部開始腐爛,在偶然間,我也發現了合適的道具。你看看美國,那個國家標榜的反毒品戰爭,在冷戰結束後的時代才對毒品有了正確的認識。最能撼動那個世界的東西就是毒品。讓一個國家從內部腐爛、崩潰,最高級的戰略武器就是毒品。”
我久久地盯著他。他對這個世界充滿敵意,憎恨對象已經發展到國家一級了。我不由自主地說:“變了,你完全變了!”
桑野繼續以平靜的語氣說道:“也許你說的對。大概是複雜曲折的生活經曆扭曲了我的靈魂吧!流逝的時間再也回不來了!”
是的,時光一去永不複返。我也有同感。我默默地轉過身去,是該離開這個房間的時候了。我可以就此而去。不過,結束的鍾聲還沒有敲響。
我說:“可是,在你歸國之前,你就開始犯罪了。南美的事情我無意追究,但在紐約,你殺死了優子的丈夫。為什麽你要殺死他?”
“你是怎麽想到的?”
“他發生交通事故的原因是汽車的刹車係統出了故障,這不是一九七一年事件的再版嗎?我說的這些,大概算不上惡作劇的玩笑吧?”
“……”
“優子喜歡寫短歌,而她的遺作卻被人偷走了。我想,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短歌裏麵可能有我看了後會發現問題的東西。你要掩蓋這些事實。竊聽優子女兒的電話並偷走短歌詩稿的人,肯定是和優子十分熟悉的人。你和優子在紐約也見過麵。”
他的表情開始有了細微的變化。
“你是不是在哪兒找到了她的短歌?”
“是的,我找到了。”
我背誦出短歌集中的那首短歌:
“殺戮無辜時,他也是如此輕鬆?藍色的陽傘,在恐怖分子的手中轉動。”
“嗯。”桑野歪著頭問,“怎麽?這首短歌講了什麽?”
“這是短歌集中幾首描寫紐約情境的短歌之一,它在那幾首短歌中與眾不同。昨天,我在晨報上看到了恐怖分子這個詞。據報道說,公園爆炸案中使用的炸藥為軍用炸藥,而且這種炸藥有可能來自於海外。我的想象力很貧乏,無論怎麽想,優子與爆炸事件的接觸點隻有這一個。在我讀了這首短歌之後,我才知道優子的身邊有被稱為恐怖分子的人。作為一個在海外過著平凡生活的女性,她的身邊出現這種人物的可能性隻有一個,而據我所知,她的熟人中具備這種條件的人隻有你一個。你本人不也承認自己是恐怖分子嗎?這首短歌中提到的恐怖分子是現行犯。我認定公園爆炸案的性質是恐怖案件,也是在讀到這首短歌之後。順便說一下,優子與你過去的交情也不淺。”
桑野盯著我看了好久後才說:“是嗎?有那樣的短歌嗎?”
我注視著桑野,微笑已經從他的臉上消失了,他的目光久久地眺望著遠方。長時間的沉默過後,桑野輕輕地說:“正像你說的一樣,我也曾經在紐約住過。到美國後,我把名字改為卡耐拉,因為原來的家族名字太顯眼,已經上了美國當局的黑名單。我在紐約開了一家以洗錢為目的的投資公司。唉,這個世界真是太神奇了!我想都沒有想到過,那天我在第五大道竟然遇見了她。重逢之後,我們經常在那條街碰麵、約會。那首短歌描寫的情景,至今我仍然曆曆在目。那是一個酷暑難耐的夏日,烈日炎炎,我在第五大道的一家商店買了一把陽傘。優子吃著冰激淩,手上粘嗒嗒的,所以我撐著陽傘。陽傘的把柄是木製的,我像幼時玩竹蜻蜓一樣不停地轉動傘柄,讓陽傘在空中飛旋,我們倆肩並著肩在第五大道漫步。那是一個和平而又充滿柔情的日子,優子看著轉動的陽傘笑了,她那天非常漂亮。”
桑野垂下眼簾,接著說:“是的,我殺死了她的丈夫。原因很簡單,我想獨占她。僅此而已。殺人在我的眼中十分簡單,現在是我的專業,已經沒有什麽感覺了。你說對了,我就是那麽幹的,暗地裏弄壞了他的汽車的刹車係統,而且開著車在公路上幹擾他,直到最後把他逼出事故來。那條公路是雙車道,彎道很多,是事故多發地段,後來交通警察也沒怎麽詳細調查。”
桑野的視線一旦與我相對,馬上就會移開。他走到窗邊,眺望著外邊晴朗天空下敞亮的風景,把瘦小的黑色背影留給我。從外表上看,他的兩隻手臂沒有什麽不自然的地方,他的假肢安得很好。
我對著他的背影說:“她知道這件事嗎?”
“也許知道。不,她從來沒有提起過,她一定是發覺了。從剛才那首短歌的內容中可以看得出來。”
“那你為什麽要殺優子?”
桑野依然背對著我,冷靜地說:“很自然,原因是你。”
“我想起來……”我的聲音硬咽在喉嚨裏,“那麽說,那年你製造炸彈的目的是為了對付我,是嗎?”
“說實話,我也說不清楚我為什麽要製造炸彈,但在潛意識中肯定有這個因素。也許我隻有製造出更危險的東西,才能與你抗衡。可能當時我就是這麽想的。說出來也許顯得我這人很沒責任感,但是就是這麽回事。實際上,我是個懦夫,而那些以破壞為目的的道具,就是給懦夫準備的。這就是我現在的看法。”
沉默,一陣沉默。我豎起耳朵聆聽著沉默的寂靜。
桑野的聲音再次響起來:“是的,竊聽她女兒電話的人是我,偷走短歌原稿的也是我。但是,我偷短歌並不是為了向你隱瞞什麽,而是我自己想讀。剛才你說的那首短歌,我手中的原稿中沒有。我讀到的那些短歌,大多數都是思念你的戀歌。我們還是把話題回到紐約吧。我與她在海外再度相逢,對她的迷戀之情再次在我的心頭燃起。而她,也許是時間愈合了她的創傷,也許是受到異邦背景的影響,在與我重逢之後,並沒有表現出任何不愉快。我們常常見麵。懷舊思鄉之情,在她的心中僅僅占了一部分空間,她仍然懷戀著你。我們聊著聊著,話題總是要回到六十年代末期那段日子,無論怎麽聊,最終都要談到你。當我第一次發現這一點時,我絕望了。你知道我的絕望心情是什麽時候才開始產生的嗎?是在我知道了世界上真有難以撼動的事情的時候。我在監獄的電箱中的時候,心中仍然存在著希望,那個希望就是,總有一天我會自由的。但是,在感情這件事上,我是徹底絕望了。我極力掩蓋我的感覺。她也許知道了,所以在她丈夫死去——不,被我殺死的時候,對我說了‘再見’。在此之前,我根本沒有想到她會回國。我又一次感到自己受到了嘲弄。隨著時間的流逝,好幾年又過去了。前年,我回到了日本,搖身一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現在是持有名字為卡耐拉的護照的另外一個人。我回國後最先幹的是什麽事情,你能想象得到嗎?”
我久久地盯著桑野的臉龐,在身後的陽光映襯下,他的臉龐依然像逆光下的剪影。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開口道:“我想象得出來,你要把這二十多年翻過來,就像擺弄玩具魔方一樣把時間翻回來。為此,你要追尋有關人的行蹤,追尋優子的行蹤,追尋宮阪徹的行蹤,也要追尋我的行蹤。是這麽回事吧?”
那張剪影般的臉龐點了點頭。
我語氣嚴厲地質問他:“你為什麽要殺死優子?”
“你怎麽還不明白?就是為了把我得不到的東西破壞掉。我已經變質了,變成這種人了。”
我盯著他那張看不清五官的臉,心裏想,我已經為這個家夥準備出路了。
他接著說:“當然,我也一直考慮要向宮阪徹複仇。當我偶然得知,他們倆每個月都會在同一天出現在同一個場合,確實大吃了一驚。我要破壞的對象和要複仇的對象竟然會同時出現,真是天意!我的腦子裏閃現出一個像是上帝啟示之下的計劃。我的嶽父在他的國家是個大人物,現在是內務部部長,所以我在駐日本使館也很有麵子,搞到軍用炸藥並不費事,可以用外交行李帶進來。”
“你對優子講過使用過這種炸藥的經曆吧?”
“是的,在紐約時講過。她當時很感興趣,聽得津津有味,就像在聽遙遠年代的故事,一點現實感都沒有。電箱的事情,宮阪徹的事情,我都對她講過。1971年的事情也都告訴了她。也許正是因為我對她講了實話,所以使她對我產生了興趣。當然,這對我們的關係發展毫無意義。但她卻因此發現了我的企圖,她在中央公園和宮阪徹在一起時,看到我後,一看到旁邊的旅行包,似乎馬上就看穿了我的意圖,一把就把宮阪徹的女兒推到了樹叢後麵。就在那一刹那,我按下了遙控起爆開關。那個廣場的地形呈盆狀,遙控操作起來很安全。”
“但你還是有失誤的地方。”
“你說得對,我有兩個失誤。首先,那個叫西尾的家夥應該殺掉你剛才提到的目擊者——宮阪徹的女兒,至少也應該帶她離開那個地方,沒想到他讓超出他想象的慘烈場景一嚇,竟然被嚇得精神錯亂了。我不該用這個廢物。再有,就是沒想到你在無家可歸者中有熟人,我本以為沒有人能搞清楚那個老人的身份,但是你做到了。看來,你對那一帶的了解比警察還要詳細。讓我感到滑稽的是,那個宮阪徹也被優子的魅力迷住了,就像某個人一樣。”
“而你用炸彈把那麽多無辜的人都卷了進去,你還會感到滑稽嗎?”
桑野的嘴角先是露出一絲淺笑,然後輕聲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大,最後變成歇斯底裏的狂笑。
“這就是純粹的南美方式喲,我這樣做很正常。你知道1989年RMB航空公司的波音飛機機毀人亡事故吧?你知道你所說的遊戲的內容嗎?”
桑野把頭向後仰去,他的臉上此刻看上去已經有點麻木了,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
“你說得對,一切都讓你猜中了。但是,最終的結果似乎還是我輸了。我打告密電話,是為了利用警察來騷擾你,不讓你生活得那麽逍遙。恐嚇不會嚇倒你,無論對你施加什麽樣的壓力,你總是和以前一樣悠然自得,而且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往哪裏走。二十多年的時間沒有能改變你。當我接到電話說你要到這裏來,頓時我就明白了,我永遠贏不了你。這是命中注定的!”
我身體中的某種東西突然沸騰起來,我舉起握著手槍的右手。
“那麽,我是不是應該讓這個遊戲的結果更加明確。”
我把槍口對準桑野,伸得筆直的胳臂沒有顫抖。盡管槍口瞄準了桑野的黑色身影,但他的麵部表情依然沒有變化,那種看不出表情的神態絲毫沒有改變。我在想,這就是沸點嗎?這是不是就是我變質的契機?此刻正是扣動扳機的機會!我一邊想著這些問題,一邊注意著讓槍口保持原來的方向。我的眼睛一直盯著桑野。不知道就這樣僵持了多久,我的槍口開始顫抖了。這時,桑野說話了:“你不會向我開槍的。”
他的話震撼了我,我用左手抓住我的右手手腕,固定住顫抖的槍口,我扣在扳機上的手指慢慢加力。
槍聲響了,帶著餘音。
辦公桌上的花瓶碎了,飛散在空中的白色波斯菊花瓣緩緩落下。我和桑野同時向傳來槍聲的方向望去。屋門右側的那扇門被打開了,一個握著手槍的男人站在那裏,是淺井。
“不好意思,打攪了!可我不能像你那樣隨便殺人喲。”
淺井說完這些話後,看見我的視線落在他的手上,笑著對我說:“這個嗎?我可沒說我隻有一把手槍。”
我問淺井:“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今天早晨你的女朋友給我打來電話,說你去向不明。但是,她的電腦裏麵有備份係統顯示了你最後看過的頁麵,其中有這個公司的資料。而且你向我借西服穿,肯定是為了方便到這裏來。再聯係到你昨天講過的話一想,連小孩子都會明白你要幹什麽。我馬上就往這裏趕。你用這座大樓前的公用電話給我打電話時,我就在馬路的對麵,我是一邊看著你打電話一邊接電話的。”‘我歎了口氣,持槍的手腕已經毫無力氣地耷拉下來了。
看到我這個樣子,桑野以幸災樂禍的口吻問淺井:“你就是叫淺井的那位黑道人物吧?”
“是的。”淺井轉向他說,“對不起,你們的談話我全聽到了,將來可以為你們做個證人。這裏還有一個人,就是你那得力助手望月——當然,這是我封的。他是我一早來到這座大樓前的副產品。島村,不,菊池他還沒到這裏的兩小時前我就抓住他了,並在大樓後麵讓他把一切都吐出來了。當然,其中有一些我個人的問題,有必要區別開來。”
然後,淺井看著我說:“辰村的事情,望月也講了,殺死他的就是望月,望月交待了假裝汽車肇事逃逸的經過。是威逼利誘使望月變得不再安分,他這個意誌薄弱的家夥為了金錢,竟然成了仇人的狗腿子。我曾經想再給他一次重新做人的機會,他辜負了我的期望。”
桑野問淺井:“你是怎麽進入那個房間的?”
“那個房間不是掛著企劃部長的牌子嗎?我讓望月帶我來的。當然,用的是老一套做法,得把大衣口袋裏的手槍頂在望月身上。那家夥也在這裏,現在正在地上躺著呢。”
桑野看著我,臉上又浮現出剛才的微笑。
“你好像總是會有非同凡響的朋友。”
我再一次一聲不吭地望著桑野的臉,他語氣平靜地說:“1971年,我給你打電話說要開車去郊外那天,我遇見了優子,那是我和她在美國相逢之前的最後一次碰麵。後來我才知道,發生那件事不久之後,她就結婚了。關於女兒的事情,是她在紐約親口對我講的。你不相信嗎?”
我久久地注視著他的眼睛,一種令人難以捉摸的眼神在他的雙眸裏時隱時現,那是放棄了一切且又接受一切的神情。我久久地盯著他,理解了他。這是他久己期待的結果,這確實是他所說的一場遊戲,目的就是要把我引到這個地方來,否則的話,像他這麽具有精密頭腦的人,不僅不會使用來自海外的軍用炸藥,而且會把爆炸物偽裝成是國內激進分子製造的。他也不會不采取措施除掉川原源三的指紋,更不會利用江口組對我實施那麽撲朔迷離的襲擊。他並不是要回來讓原來工作過的公司得到發展,而是要讓這裏成為期望中的最後的目的地。
“我不相信。”我說,“不過,盡管我已經老了,記性差了,但我的記憶中還沒有讓朋友責備的事情。”
我感到淺井的目光在注視著我。我把手槍輕輕放在辦公桌上,淺井什麽話也沒有說。靜謐的微笑在桑野的臉上又一次重現。
“謝謝你!能在最後時刻見到你,我非常高興。”
“可我並不想見你,我不想見到麵目全非的你,不想見到已經失去人性的你!”
“這就是宿命!命中注定的,就是經過那場鬥爭的我們這一代人的命運。”
“我們並不是作為一代人而活下來的,而是作為一個個人活下來的。這一點你大概不會不清楚吧?”
說完,我轉身就走,一句話未說的淺井跟在我的身後。我們走到走廊上的時候,身後那扇沉重的門輕輕地關閉了,旋即響起一個短促的聲音,對於這預料之中的聲音,我們甚至一點反應都沒有。
淺井慢慢地往前走。電梯開始啟動的時候,淺井自言自語地說:“電箱?”
“啊?”
“可憐的人!那家夥!”
“這正是所謂的強迫自殺……”
我打斷他的話說:“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明白,不該說的事情,我永遠保持沉默。”
一樓到了,電梯門打開了,塔子出現在我們麵前。一見到我,她立即就淚眼婆娑地叫起來:“這個傻瓜!”接著,盈滿眼眶的淚水就滾落到臉頰上。我看著她那酷似優子的臉龐,腦海中重現出優子的身影和表情。
“你出去的時候為什麽不打聲招呼?”
“你睡得那麽香,我不好意思叫醒你。”
“我根本沒睡,一直在聽你笨拙地擺弄電腦呢,後來又聽著你像個做賊的貓一樣溜出去了。”
淺井插話說:“你這個家夥死腦筋,連早晨應該向女士請安都不懂。”
“你大概從來沒有被問過罪吧?”塔子說。
我還沒有來得及回答,一群警察衝進了大樓。他們大概是發現了淺井手裏的手槍,頓時都收住了腳步,散成了一個包圍圈。雙方僅僅就愣了那麽一小會兒,警察就發出了“放下武器”的命令聲。看見警察們都把手伸向腰間的姿勢,淺井一邊苦笑,一邊把手槍扔出去。隨著手槍落地滾動的聲音,淺井看著我說:“好了,咱們去吧!”
“啊?”
“你們要去哪裏?”塔子問。
“不必擔心,小姐,他還沒有被起訴。”
“那你們要幹什麽?”
我和淺井並肩向警察走去。
身後傳來塔子的聲音:“等一等我喲!為什麽媽媽會那麽愛你,我現在完全明白了!”
淺井望著我笑了。
“我再給你一個忠告,好嗎?”
“請!”
“對年輕姑娘的感情,可要留點心噢!”
沒有時間回答他了,我們很快就被警察們的怒吼聲淹沒了,被銬上了手銬。我聽見淺井對我說:“手槍都是我拿來的,不要忘記噢!”
這時,我看見一位年近五十的警官向我走來,並和我打招呼,用談天氣的口氣對我說:“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喲,菊池。”
“沒有吧?你是……”
“警視廳搜查一科的進藤。你的大致情況,我在汽車中和與姑娘通電話時都聽說了。西尾也已經落網了。對江口組的監視正在進行中,準備一網打盡。實際上,從昨天起我們就準備行動了。”
“對我的嫌疑指控是什麽?”
“故意傷害,違反槍械取締法,還有冒充警官。你的膽子可真不小哇,竟敢冒用我的名字。其他的事情要根據這裏的情況而定。有關情況我們都了解。沒抓西尾,是要讓他做誘餌,以便於確保抓住望月,可這家夥卻沒有幹這種事的膽量。再有,就是那個向警方告密的人,就是因為他告密,我們才搜查了你的酒吧,但我們對他也有疑問,由於是舉報犯罪的電話,我們也有錄音。我們在現場檢驗出某種藥品的痕跡,又聽說了你們在學生時代的關係,所以大致也就推測出來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