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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危險的高手

    1

    正當九道飄著血腥味及汗臭味的身影將要進入一間廢棄的破廟前,一隻饑餓的野狗聞到了他們的味道,露出了呲牙咧嘴的表情。然而,其中一人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就把野狗嚇得夾著尾巴落荒而逃。

    這群人齊聚在大廳,緊閉著門窗以防燈光外泄。他們點了蠟燭放在地上,圍成一圈坐在地上互數戰果。

    這群黑色勁裝的男子,前不久還在伏見的藥鋪“救濟屋”中大開殺戒。

    “先看看你們各殺了多少人吧。”

    首領坐在正中央,他那流竄在這幽暗空間之中的聲音顯得特別陰森。蠟燭的亮光照不到他們的臉,以至於看起來就像是一群無頭的黑鳥一般。

    為什麽這些人聚在一起竟要先確認自己殺了多少人呢?

    沒別的原因,隻不過是想炫耀自己殺人的功力罷了。

    “清藏?”

    “兩個。”

    “久坐呢?”

    “兩個”

    “多喜兵呢?”

    “一個。”

    “藤七?”

    “兩個——不過都是四、五歲的小鬼”

    回答的人語氣中帶著嘲諷的味道。

    “小孩也算是人啊。萬太呢?”

    “三個。”

    “常次?”

    “三個。”

    “吉鬆?”

    “一個。一點也不好玩。”

    “最後是……阿卷?”

    “四個。”

    微弱到接近呻吟的低沉聲音,從男人們間傳出來。但並未使在場的這些人感到驚訝,阿卷這樣的表現似乎是理所當然、並不值得大驚小怪的。

    “我殺了五個——全部加起來總共是二十三個人。大家算表現得不錯,就跟我們今天的收獲一樣豐富。”

    首領說道。正當他準備打開眼前兩隻疊在一起的千兩箱時(注一)……

    蠟燭的火光開始晃動了起來。吹動燭火的風並不是來自門窗的縫隙,而是麵對走廊的門被打了開來。

    這九個人一看到門口的兩個人影,現場立刻變得殺氣騰騰。

    沒有人問對方來者何人。九名男子不約而同地掏出懷裏尖細的匕首,匕首像是要把蠟燭的火光吸盡一般。

    有幾個人站了起來。

    “等一下!”

    兩個人影中的其中一人開口說道:

    “我們是來這間破廟借宿一晚的,沒想到竟然這麽湊巧。遇上了這等有趣的事。你們幾位是盜賊吧?看來才剛幹了一票大的回來。”

    由聲音聽起來,是個上了年紀的男人。他自然而沉穩的語調,稍稍減低了這幫匪徒的殺意。麵對九個殺人魔,竟然還能如此從容不迫地說話。

    “我知道各位正準備殺了我滅口,那也是很正常的。不過在動手之前,可否聽在下幾句話?我想各位應該會有興趣的。”

    這時,一名盜賊突然從右邊衝了過去。剛剛說話的男人並未閃躲,當兩人的身影幾乎要重疊在一起的刹那,響起了清晰的骨肉斷裂聲。

    衝出去的盜賊繼續又往前五、六步,到了接近走廊的地方——差不多在門板前轉過身來。從他扔揮舞著手裏的匕首,可以明顯感覺到他的殺氣。

    事情發生得太快,其他賊人根本沒看清楚是怎麽發生的。實際發生的狀況往往與原本的預料大相逕庭,隻是沒有人想到落差竟然這麽大。

    “吉鬆?”

    突然有人放聲大喊。

    “你的……臉怎麽是反過來的!”

    正如此人所說的,雖然這個名叫吉鬆的男人身體朝著屋內,但是他的頭卻麵對著門板。

    吉鬆輕輕地一聲:

    “咦?”

    接著便說道:

    “好……像……是……”

    當吉鬆察覺到事情確實如此的刹那,他的頭從身體上滾了下來。隨著不斷噴出的鮮血,他的身體也跟著倒在地上。在咚地一聲之後,沉默籠罩了現場。

    令這幫賊人陷入沉默的原因中,震驚的部分遠遠超過恐懼。他們親眼目睹到這名同伴的死法,是絕對不可能出現在這世界上的,簡直就像是一場荒誕而充滿喜劇效果的場麵。

    當賊人們還目不轉睛地看著屍體時,那名不速之客走近了蠟燭。在具有催眠效果的燭光下,他的樣貌顯現了出來。

    將大刀放在左邊的地上,並從容不迫地端坐在地上的這個人,看來是個武士。至於讓吉鬆死狀如此詭異的,應該就是那把刀了。隻是那把刀看來始終都是未曾出鞘,他是什麽時候把刀拔出來的?

    “大家先住手!”

    首領意外冷靜地說道。

    而武士依舊紋風不動的坐在原地。

    “這位大俠——出手果然不同凡響,讓我們大開眼界。至於你方才提到會讓我們感到有興趣的,不知是什麽事?”

    當賊人們發現眼前這名不速之客是名武士,而且穿著打扮還很像是浪人時,都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

    在武士的身後,出現了第二名不速之客的身影。賊人們原本早就該知道那裏站了個人,但好像這時才發現到,而紛紛皺起了眉頭。

    第二個是個女的。

    隻不過這女人特別高大。她六尺(約一百八十公分)的身高雖然不如七尺高(約二百一十公分)的賊人首領,但她卻以一副瞧不起的樣子瞪著那群賊人。

    浪人則靜靜地低下頭去。

    “在下叫久賀沼清八郎,這位是我的妻子,名叫阿路。我想請大家共享我的妻子。”

    沒有人開口回應。在這世界上哪裏找到這麽離譜的老公,竟破天荒地要別人跟他一起分享自己的老婆?雖說若是生活拮據,也不是沒人這麽做過。隻是他怎會選上這一群血腥的惡賊——仿佛意味著他早就摸清這幫惡賊的劣根性,況且這浪人的老婆看起來也不太像是什麽正經的女人。一陣冷風吹向賊人們的胸口,仿佛提醒著他們提防這對夫妻的意圖:這兩個人打的究竟是什麽歪主意?

    “大俠……不,這位兄台,既然你這麽大方要和我們兄弟分享老婆,我想你也想要得到一些回報吧?要不然這的確是一項滿誘人的邀請。”

    首領嘲弄的語氣像是要刻意高效來緩和一下現場的氣氛,隻是在場沒有一個人捧場。而首領到現在似乎才發現這對夫妻(應該是吧?)身上散發著妖氣,他不禁懷疑自己跟同伴們是不是碰到什麽“不幹淨”的東西?這對男女雖然自稱也是因緣巧合下來到這間破廟,但也不能排除早有預謀在這裏等他們自投羅網的可能性。

    此時那名叫做阿路的女人走上前來,使得整個情況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阿路端坐在地上,她把臉貼近她老公的肩膀,讓他的麵貌在燭光下一覽無疑。

    廟堂大廳頓時引起了一陣騷動。

    映入這群賊人眼簾的,竟是一個讓人目眩神迷的妖豔美女。

    有些人不敢置信地猛眨眼睛,有的人則顯得蠢蠢欲動。就連身心如鋼鐵般堅硬的首領,也露出了像是做夢般的眼神。

    事情還沒結束。

    阿路將雙手縮進袖子裏,將上半身的衣服向後攤開,赤裸裸地露出胸膛。在燭光的照耀下,白皙的肌膚閃閃發亮,乳房則豐盈誘人。

    男人們的目光牢牢地盯在女人姣好的麵龐及乳房上,一點也舍不得移開視線。這時來曆不明的浪人久賀沼清八郎低沉而陰森的聲音,傳入賊人們的耳裏:

    “你們就盡情地享用吧!隨便你們怎麽蹂躪她!接下來就是各位的時間了。”

    這幫賊人裏距離這對夫妻最近的是名叫常次的男人,他像是著了魔似的向前走了上去。

    突然間,有一隻粗壯的手伸出去緊緊地掐住常次的肩膀,讓常次不得不轉過身去看是怎麽回事。

    “誰叫你擅作主張自己跑第一個!現在就讓我來教教你什麽叫做長幼有序的規矩!”

    剛剛還是並肩作戰的夥伴,如今常次卻被首領拿著一把一尺七寸(約五十六公分)的短刀從腰部用力地砍向腹部,頓時常次渾身是血。受到常次的慘叫聲及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所鼓舞,首領向前走了一步。

    “等一下!”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尖銳的叫喊聲讓眾人想起一個不得不顧慮的存在。

    “阿卷!”

    “阿卷姑娘!”

    眾人之所以加上“姑娘”的稱謂,是因為他們都知道這名女子是首領的情婦。

    阿卷全身上下散發著眼睛看不見的怒火。而燃起這把怒火的導火線則是來自另一個同性對自己所造成的威脅所引發的忌妒,以及對於那群三魂六魄都被勾走的好色男的怨恨。

    2

    首領麵向左方——也就是阿卷所在的位置。

    “阿卷!”

    他口氣嚴肅地說道,卻一點也壓不住阿卷的情緒。

    “我反對!首領、各位兄弟,你們大夥兒都是怎麽回事?腦袋少根筋嗎?這個浪人跟他老婆來路不明,你們卻個個像著了魔似地這麽聽他們的話,我們接下來是要怎麽幹活?首領,我覺得這兩個人怎麽看根本就是瘟神——”

    阿卷一點口德也不留地破口大罵,然而她的叫罵聲瞬間變成了慘叫。

    首領一句話也不說就拿起刀往阿卷的身上砍下去。

    被砍了一刀的阿卷並沒有因此倒下,但是哀號聲卻不會中斷。她遵循著生存本能踉踉蹌蹌地沿著走廊走到了庭院。

    “阿卷姑娘?”

    賊人中一個名叫多喜兵的年輕人跟在阿卷後麵追了出去,接著聽見屋外傳來一陣踢開雨棚的聲音。

    “哼!”

    首領啐了一聲後說道:

    “多喜兵這小子肖想阿卷很久了。久作,你跟出去看看。記得別留活口。”

    “是!”

    一名精悍的中年男子回答後便飛奔出去,在燭火的照耀下,可以看見這名男子右邊臉頰上,有道新月狀的傷痕。

    剩下來的賊人則將注意力轉移到那對奇怪的夫婦身上。

    “那我就不客氣了。”

    打過招呼的首領,湊到端坐在地上的女人麵前,將嘴壓上她的雙唇,而同時庭院中則傳來一陣人被砍殺的淒厲叫聲。

    首領把阿路推倒在地上。完全不管她丈夫清八郎或手下們用快噴出火的眼睛盯著他看,他打算開始征服這女人高大的肉體。

    沒有任何的愛撫,首領直接攻往女人的雙腿間。

    “啊!”

    被進入的刹那,女人大叫出來。而男人最敏感的地方,像是有幾十條蛞蝓附著在上麵,讓他使勁地重複抽送的動作以滿足肉欲。

    聽到首領的呻吟,手下們也都按耐不住逐漸高漲的情欲而顯得蠢蠢欲動。

    等不及首領下令,一名賊人撲向阿路的乳房,其餘三人也毫不猶豫地往自己覬覦的部位襲去。

    有的吸吮著乳房,有的則用舌頭舔舐著大腿,男人們迫不及待地用唾液塗滿女人的身體。男人們的呼吸不再隻是單純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氣息中處處透漏著男人的獸性。而女人的嬌喘聲,則不斷的回蕩在大殿裏。

    追著阿卷出去的兩人回到大廳時,首領正劇烈地挺著腰做最後的衝刺。

    “解決了嗎?”首領仍不忘問道。

    那兩個人麵麵相覷,點頭答道:

    “是的。”

    “屍體呢?”

    “就留在原處。”

    “很好。等一下再另外找個地方埋了她吧。”

    就在兩人點頭答應的刹那,首領終於釋放完他的肉欲。

    首領離開女人的身體,一邊抽動著肩膀一邊喘氣。

    “還滿意吧?”

    清八郎湊近首領的臉在他耳邊問道。首領則一臉虛弱地點了點頭。

    就這樣,高大的女人與一群男人度過了一段隻有喘氣聲的時間。

    在清八郎慢慢推開身邊之前,首領有點意外地縮了一下身子。

    “快別這麽說……這整件事可以說是我們占盡了便宜。難道你不需要任何的回報?”

    “不需要。”

    “怎麽可能會不需要!你……”

    “你大可以不必理會在下跟賤內。如果你真的覺得需要一個解釋的話,不妨就當作是我們夫妻倆覺得生活實在過得了無新意,一直想找刺激。而今天在這裏遇到各位,可以說是終於實現了多年來的願望。這樣應該可以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覆吧。”

    “我還是不能了解。”首領兩手抱胸說道。

    “我唯一了解的是你的劍法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本來我還以為在這裏遇上了什麽妖魔鬼怪,所以才會答應你的要求。反正像我們這種十惡不赦的惡人,從來也不想到底還能不能活得過明天。”

    “盡管出手啊,老大!”

    “讓他瞧瞧‘殺人不眨眼’鬼吉的厲害!”

    黝黑的兩隻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女人的喘息聲越來越大聲。除了鬼吉之外,另外再加上追殺阿卷的兩個人總共五個人——不,應該說是五頭肉食野獸正在貪婪的咬噬著白皙的女體。而女人因為快感扭曲著身體,發出了高亢的歡愉聲。

    男人的呼吸聲變得沉重了起來。

    骨頭碎裂的聲音清脆的響起,在一聲呻吟之後,一名門徒按著受傷的右肩,當場不智地蹲了下來。

    “勝負已決,到此為止!”

    負責裁判的代理掌門師父舉起右手宣告比試的勝負。

    這位年約四十的代理掌門師父有張精明強悍的臉,卻掩飾不了他對這名不速之客的敬佩之意。

    “武功的確不錯。”

    代理掌門師父看著右肩被打碎的徒弟,在兩名師兄弟的攙扶下退場,轉過頭來對拿著木刀站在一旁的不速之客說道:

    “我是神影館的代理掌門師父蒼城新兵衛,換我來領教領教你的武功。”

    新兵衛說完後,便走到右方的牆壁旁。

    牆上掛著一排練武用的木刀,他選了其中一把後,便走到對方麵前。

    “我沒辦法接受!”

    對方說道。一旁的徒弟們聽見了,驚訝的動彈不得,且為來客捏了把冷汗。

    “什麽?”

    新兵衛態度冷靜地反問道。他可是一名擁有五百石俸祿、在城中執勤的武士。

    “我沒辦法接受!”

    對方激動地大叫道。

    “是我爹說這裏的道場主人功力深厚遠在我之上,我才來這裏看看的。沒想到從剛剛到現在的三個人都不堪一擊,程度跟我家附近的小鬼差不多!叫你們最厲害的人出來!”

    不速之客站在道場正中央講得口沫橫飛,而新兵衛的眼睛裏,靜靜地燃起了憤怒的火花。

    來客所說的話已經嚴重傷及新兵衛本人及道場的顏麵。

    “掌門師傅外出不在館內,所以目前就由我——”

    此時冒出另一個沉靜的聲音,把新兵衛說的話給打斷了。

    “蒼城,你先退下!”

    不速之客感覺到一股神秘的氣氛籠罩著現場。他雖然身高堂堂六尺、身上穿著劍道服裝,卻隻是一般的年輕平民。

    年輕人心中的疑問越來越深。剛剛還因為自己的氣勢而震撼不已的這一群人,如今一聽見這說話聲,態度竟然有了一百八適度的轉變。仔細一看,他們好像在害怕著什麽,一臉膽戰心驚的模樣。他們這種反應跟對自己時相比,簡直是差了十萬八千裏,剛剛自己的表現還不足以讓他們感到害怕,但他們隻聽見這個人的聲音就怕成這樣子,可見道場主人多麽讓他們感到畏懼。

    “掌門師父不在,就由我來當你的對手吧。”

    道場內的空氣瞬間凍結,猶如身陷冥府。

    他的心裏變得很慌張。他有把握以自己的劍術擊斃老虎,但是以目前的情況來看,似乎跟劍術高低並沒有什麽關係。

    年輕人目不轉睛地看著發出聲音的來源處。

    隻是不管他怎麽使勁地看,就是看不到半個人影。

    “你人在哪裏?還不快快現身?”

    “我剛剛看了你所使的劍術,不太像是這世界上存在的招數。”

    仍然隻有說話聲傳出來,年輕人的身體不禁顫抖了起來,由身體的最深處冒出了一股寒意。

    “如果不好好地開導一下,恐怕你會到處興風作浪。”

    說話者依舊沒有現身,聲音卻繼續著:

    “你可有想過自己有可能遺臭萬年?為了避免讓你走上這條路,你的劍術必須從這世上永遠抹消——你們統統退下。”

    在場的徒弟們鴉雀無聲、並壓抑著內心的惶恐紛紛起身走向門外,而年輕人則帶著焦躁的眼神看著他們離開。當他看見有些人忙著準備燭台、點燃蠟燭時,終於忍不住咆哮地喊道:

    “你到底是什麽人?還不趕快現出真麵目!報上名來!”

    “紫暮右近……我是道場主人的哥哥。”

    “幹嘛裝神弄鬼的!這下子總算讓我識破神影流的真麵目,原來你們就是這樣子來欺騙世人!我先拿你這個當哥哥的開刀,挫挫你們的銳氣,再來找弟弟算賬!我已經想好新的道場名字了,就叫做‘新影館’吧!”

    年輕人說完不禁哈哈大笑了起來。

    拉門依舊緊閉。

    蠟燭的火光像是鬼火般地晃動著,讓整座道場彌漫著詭異的氣氛,而年輕人的笑聲回蕩在道場裏顯得既空洞又虛無。

    “來吧!”

    清澈的聲音才剛揭示戰爭的開始,下一秒凶猛的波濤便朝著說話聲狠狠地打了過來,四周所有的聲音都被這股殺氣給吸了進去。

    在道場的一隅傳來了骨頭碎裂聲。

    擁有兩萬石領地的夕城藩,是一座位於信州、被綠色群山包圍的一座小藩。藩內的與良町是最能代表夕城繁華的市街,約三町五十六間(約四百二十九公尺)。長的街上排列著三十一家商店,其中有六家是水茶屋(注二)。

    這六間水茶屋中,有三間傍晚才開始營業,其餘的午後便開門做生意,其中以“北國茶屋”因老板娘千代的優雅氣質及絕佳的服務態度——再加上店內所賣的美味、甘甜的紅豆餡,所以隻要一開店,上門光顧的客人便絡繹不絕。

    六月中旬(陽曆七月中下旬)的正午——接近九時半(約下午一點)的陽光,肆無忌憚地遍照著街道及房屋。就連躲在陰涼處的貓狗都顯得奄奄一息,大街上也幾乎不見人影。

    當客人步入店內時,北國茶屋正好坐了五成滿。

    店內的客人以旅人居多,打架正津津有味地品嚐著丸子及冰水。雖說這裏的紅豆餡即丸子廣受好評,但是設於店內最深處及二樓的包廂,反而成了男人女人過午之後在此私會的最佳場所。

    今天也有壓抑不住澎湃思念之情的男男女女,占據著一、兩間小包廂。會在這種場所幽會的,以尋常百姓為主,偶爾也看得到比較低階的武士在此出沒。在這種情況下,一般正常的做法都是不走正門玄關而利用後門進出。也因此,北國茶屋的後門也比正門玄關來的氣派許多。

    為了不讓灼熱的陽光照射進來而將門戶緊閉的店內,反將夏天的暑氣關在室內,點了冰水的客人仍然滿臉都是汗水。盡管如此,店內的氣氛仍不受高溫影響,反倒呈現出一片快活的氣氛。

    而新進來的客人,雖然讓原本空氣不流通的店裏麵引入了一陣涼風。隻是他的模樣讓在場的客人們一點也沒有歡迎的意思。

    首先是由於他的胡子跟服裝,而從他臉上方正的輪廓跟而硬邦邦的線條,以及被陽光曬得黝黑的臉,不難讓人一眼看出他的職業。隻是臉上嚴重的淤青,讓在場的客人看得無不心驚膽戰,而鬥大的汗珠,也不像是因為高溫所造成的。

    右肩便是問題的答案。一看到他那無力下垂的手腕便可明白——他的手很明顯地骨折了。他左手握著木刀,身後背著包袱,以他六尺(約一百八十公分)身高及壯碩的身材看來,右手的傷勢並沒有什麽大礙,隻是他目前的狀況反而接近一觸即發的危險人物。

    令一旁的客人感到詫異的是,他仍能四平八穩地走到角落座位,接著便“砰”地一聲使勁地坐在椅子上。所有人都看得出他在逞強:受傷的肩膀多少因為走動受到衝擊,但他也隻是皺著眉頭忍耐痛楚。相信就算他在來路上曾經失禁或者昏倒,也不會說出來。

    店內的女中(注三)走過來點菜。

    “我要冰水……你們有酒嗎?”

    他的聲音讓在場的客人產生了一陣騷動,因為從外表看來,他像是超過三十歲的壯年人,但是聲音卻足足小了十歲。

    “啊?”

    “算了,我不要點酒了,給我來些丸子。另外,你知道哪裏有不錯的醫生?”

    女中鼓起勇氣,怯生生地問道:

    “這位大俠……你發生什麽事了?”

    “你沒看見嗎?我的肩膀骨折了!嘖,搞不好以後右手不能再拿刀了!”

    “這……”

    女中像是能體會他的悲慘,卻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畢竟在這麽一丁點大的小藩裏,用木刀比試能夠打到手骨折也是少見。

    “我知道哪裏有好醫生。”

    在店內對麵的角落裏,大剌剌地響起粗啞的說話聲。

    3

    年輕男人試著不讓右肩承受太多的負擔下,輕輕移動著自己的身軀靠往說話者的方向。

    原本一臉不悅的神情變得有點驚訝。

    因為這會兒他才有機會好好地看著這名體型比自己高大許多的男人——初生之犢不怕虎,這正是年輕力量的來源。

    “你是……?”

    年輕男人問道。對方則點頭說道:

    “我叫紫暮左近。”

    粗曠的輪廓且帶著威嚴的臉露出了笑容。這時年輕男子全身忽然變的無力,臉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在年輕男人鬆懈心情之際,原來忍受疼痛的耐力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消失不見,或許是因為受到紫暮左近笑容的影響吧。

    “受傷的話當然要去‘牢屋小路’的朝日奈良月醫生那裏治療。不管是外科、內科,他都是一等一的名醫。”

    “謝謝你這麽好心告訴我,等我吃完丸子會過去讓他幫我療傷的。再一次謝謝你,武士。我是住在大杭村的小老百姓,叫做小仁藏。”

    “用不著這麽客氣。是誰……把你的肩膀打成這樣?”

    “神影館裏一個莫名其妙的家夥!叫什麽名字來著……嘖!不記得了。”

    小仁藏一邊死命的嚐試著將失去的力氣喚回,一邊說道:

    “我聽說神影館是你們這裏最厲害的一間道場,所以才會想上門挑戰看看,沒想到登門拜訪後才被告知主人不在。不過最讓我佩服的是,他們也沒有因為這樣就叫我下次再來。神影館派出三名弟子來跟我比試,我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最後還出動了代理掌門師父,就在我快把神影館招牌給摘了的時候,這家夥就出現了。妙的是我隻聽見他說話的聲音,連人影也看不到。他說馬上要跟我比武,還要好好地教訓我,接著道場裏擺滿了蠟燭,弟子們也都被趕了出去。然後……”

    “發生什麽事?”

    “……我記得不太清楚了,我確實有跟他交手。也看到他了…應該算是有看到他吧,但是我什麽也想不起來。因為我突然被攻擊。就在我發現被打到時肩膀就已經……”

    按著肩膀的小仁藏語帶懊惱地說道,臉上憎恨的表情遠大於苦悶,而他的牙齒像是要磨碎石頭般地碦啦碦啦作響。

    左近一點也不在乎周遭的眼光,拿著酒瓶跟酒杯坐到小仁藏的對麵。

    “要不要來杯酒?”

    他搖晃了一下酒瓶,小仁藏看了一眼,隨即露出認真的表情,並用力的搖搖頭說道:

    “不,這會妨礙練劍。”

    “是嗎?那我就不客氣自己一個人喝囉。如果是刀傷的話還不至於有什麽太大的影響,了不起隻是會覺得更痛罷了。”

    “……”

    左近將酒瓶裏的酒倒進酒杯裏,將酒一口氣一飲而盡後,大大地歎了一口氣。

    “真好喝!”

    “……”

    “對了,你剛剛說把神影館裏的三個人打得落花流水,不知道是修理到什麽樣的程度?”

    “打到他們手腕骨折啊!結果,我自己也受到同樣的報應。”

    “三個人都是骨折?”

    “當然!”

    “你會被人家打到骨頭碎掉也是沒辦法的事。我聽說那家道場主人是個英雄好漢,但是他的哥哥卻是個冷酷無情的無賴漢,他就跟瘋狗一樣會不分青紅皂白地亂咬人。這次算你倒楣。”

    “你這家夥的肩膀被人家傷成這樣,口氣竟然還如此狂妄。萬一你的肩膀醫不好的話怎麽辦?”

    “我還有左手。”

    “這樣……真是了不起!你是個有骨氣的家夥。不過,那家道場裏的兄弟檔,哥哥的武功還不算什麽,負責道場的弟弟才是個高手。”

    “真、真的嗎?”

    “嗯……比哥哥還厲害三倍以上。”

    “有、有這麽厲害?”

    隻見他聽完左近的話瞪大了眼睛,果然是個有勇無謀的人,不管怎麽看小仁藏都是個大剌剌的老粗。

    “是啊。從小就是弟弟教哥哥武功的。”

    “嗯……”

    小仁藏歪著頭,露出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

    坐在左近附近一位妖豔的美女,在一旁聽見兩人的對話,也不由得抿嘴偷笑。遲鈍的小仁藏也沒發現對方的存在。這個美女正是北國茶屋的老板娘——千代,同時也是左近的紅粉知己。

    “總之你先去朝日奈醫師那裏療傷。不管你想怎麽辦,總也得等把手治好了之後再來從長計議。”

    “我知道。”

    年輕男人點點頭。左近看著他的眼睛,像是看到了什麽似的,臉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萬一你的手治不好的話,你有什麽打算?”

    “不管用什麽手段,我都要報這個仇!出其不意地刺殺他們、找人去暗算、或是抓來當人質都行。”

    “你還真不死心。”

    “這是一定的。”

    小仁藏目不轉睛地盯著左近,眼睛裏卻帶著看見仇家般的瘋狂眼神。

    不過,幾秒種過去後便消失不見。反映著左近身影的瞳孔散發出柔和的光芒。

    “武士……你怎麽會這麽關心我?我不過是個水吞百姓(注四),也不懂得什麽禮數。”

    “來,請慢用。”

    女中把小仁藏所點的東西送上來。其實食物早就準備好了,隻是在等氣氛比較緩和的時候再送上來。

    “你點的東西來了,趕緊吃吧。”

    左近隻是平靜地請小仁藏進食。

    “謝謝你的幫忙,武士。”

    小仁藏靦腆地低下頭去鞠了個躬,便離開了北國茶屋。千代則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來到左近麵前。

    “這哪裏是什麽老百姓,簡直跟猛獸沒兩樣。從他走進店裏之後,我就擔心他會不會給我惹事生非,所幸一切平安無事。”

    午後的北國茶屋恢複了以往的平靜。劍拔弩張的氣氛也早已消失殆盡。

    千代將酒瓶裏的酒全都倒進酒杯裏,叫女中再換一壺新酒上來。

    “這年輕人剛剛問的事情連我也很好奇,你怎麽會這麽關心她?”

    “嗯,因為我覺得他跟我很像。”

    “你以前年輕的時候也是這副德行?”

    千代不禁瑟縮了一下肩膀,視線飄向亮晃晃的入口。

    “是啊。”

    “這怎麽可能——你該不會要跟我說,你這麽做完全是為了練就登峰造極的絕妙劍術?”

    “這個嘛……”

    左近裝蒜之際,同時也覺得有股奇妙的情感像風一樣往自己臉上襲來,讓他一下子不知所措。

    那是種懷念、同感以及——覺悟。

    “我自己是熬過來了。但是,我想那個小仁藏最後應該有機會變成真正的惡魔。”

    離開北國茶屋的小仁藏,走沒多久全身便汗如雨下而朝著荒町的方向走去。荒町是夕城六處風月場所裏的其中之一,而牢屋小路就位於荒町接近中間的位置。從與良町往北走,經過大垂井後便是荒町。

    根據“夕城商店街分布圖”來看,荒町長約五町六間(約五百五十六公尺)。六十二間商家中有兩間是當屋(注五),另有二十五間是商家自己的住家。除了“牢屋小路”這條小巷之外,其他還有以袋町口、八幡小路、紺屋町等為名的小巷。

    荒町街道的長度要比與良町來的長,但是房屋的數量也將近是與良町的三倍多。根據古書的記載,在住宅集中區的西邊,長滿了蘆葦,成了狼群等動物的棲息地。近來仍有旅人向奉行所報告,在月夜經過此地時聽到野獸在遠方吠叫。

    一走過標示著荒町的木質牌樓,屋子裏的女人或是行人的眼光,無不集中在小仁藏身上。因為他走路的方式很奇怪,就像是醉漢般踉蹌。小仁藏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心裏不免著急了起來。因為自從他決定要去看醫生的刹那,支撐他的那股意誌力轉眼間消失不見。就算他勉勵自己即使隻剩下一隻手也要報仇,卻始終無法如願地把那股力量找回來。

    當激烈的痛楚從劇痛轉變成他對疼痛感到麻痹的過程中,他的頭就像是快要爆炸一般,而心髒則是無助的哭喊。

    小仁藏站在路的中央,發現他的周圍世界開始溶化、而漸漸變成了一片白色。

    他的耳朵嗡嗡作響,隱隱約約聽見了從遠方傳來的腳步聲及喊叫聲。

    這些聲音很快包圍了小仁藏。

    “是他嗎?”

    他聽見男人的聲音七嘴八舌的討論著。

    “就是他,沒錯!”

    隻聽見有人一聲令下,腳步聲及殺氣從四周一湧而上,小仁藏覺得有重物往他臉頰、腹部、大腿打過來。

    “找死!”

    恍惚中,他覺得自己好像開口罵了人,也感覺到自己的左手拿著木刀向這群人揮了過去,也覺得自己似乎有打到人。

    當右肩激烈的疼痛感再度恢複的時候,他的眼睛看到了地麵。正當他以為事情已經告一段落時,後腦勺卻挨了一記,緊接著後背、小腹也被打中。接二連三的衝擊讓他作嘔想吐,可惜對方偏偏打得他連吐的力氣都沒有了。

    “踢他肩膀好了!”

    有人大叫著。正當他們準備這麽做的時候……

    “住手。”

    小仁藏聽見好像有人開口阻止。

    所有的攻擊瞬間停止。

    “你們怎麽欺負一個受傷的人?”

    小仁藏覺得這聲音聽起來很耳熟,一下子想不起來在哪裏聽過。

    “是他先做錯事的!”

    一個年老的聲音抗議道。

    “這、這小子在走下馬町的坡道的時候,撞到了我的孩子跟孫子們。明明是他先撞到人的,卻不分青紅皂白拿著木刀把我的小孩打成重傷。我請人幫忙送他們去醫生那裏療傷,然後才來追這臭小子報仇的。”

    剛剛出聲阻止的男人問道:

    “這是真的嗎,小仁藏?”

    “啊……應該吧。我那個時候剛好心情不好……又撞到了人……哼,既然被你們抓到了,要殺要剮隨便你了!”

    “自作孽不可活。”

    男人的聲音越來越小聲。

    “各位,你們要怎麽打隨便你們。隻是,唯獨他的右肩勞煩各位不要下手。至於後續就交給我來處理。不然到時候你的小孩就不止是麵貌不保的問題。好嗎?”

    “沒問題。”

    年輕的聲音異口同聲地回答道。

    “那麽有勞紫暮師父您讓一讓。”

    “嗯,你們盡管出氣吧!”

    眾人再一次對著小仁藏拳打腳踢,小仁藏本身意識逐漸模糊中,但隱約中他仍忍不住搜尋著剛剛耳裏所聽到的那個名字的記憶。

    紫暮……紫暮右近……

    那他豈不是……

    就在他意識突然清醒的那一瞬間,他一邊的頭被人一腳踢中,隨即陷入了無邊的黑暗裏。

    注一:千兩箱,江戶時代放錢的箱子。

    注二:水茶屋,江戶時代讓人喝茶休息的地方。

    注三:女中,江戶時代的服務生。

    注四:水吞百姓,江戶時代沒有自己田地、以日薪計算打零工的下層農民。

    注五:當屋,負責神社祭祀、一般神明供奉適宜的家庭。

    二、黑色種子

    1

    “治的好嗎?大夫。”

    小仁藏問道。朝日奈良月搖搖頭。直言不諱的否認,無疑地將前來求診的小仁藏推落絕望的穀底。

    “骨頭碎成這樣,很難再接得起來。我看你就死了這條心吧,依你的情況來看,不但練劍都沒辦法拿,就算要拿鋤頭、鐵鍬也無能為力,你現在應該要比較擔心沒辦法下田耕作的事吧。”

    小仁藏不發一語的聽著良月所說的話,突然臉上表情一變,憤怒的破口大罵道:

    “哼!如果我甘願當一名尋常老百姓,我也不會這樣自討苦吃了!大夫,反正我這隻受傷的手已經廢了,看了也挺礙眼的,既然治不好,不如幹脆砍斷這隻手!”

    “話可不能這麽說,你要知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說出這種天打雷劈的話來,小心三更半夜泥輪池的水神把你給拖走了。”

    “嗯?大夫,你知道那水池的事?”

    有著一張圓潤、福氣的臉的良月大夫,聽見小仁藏這麽一問,不禁微微一笑:

    “還好。眼前最要緊的就是找塊夾板幫你固定住傷口。喂——順安,來幫忙!”

    從診室走出來的良月,走進了另一間等候休息室。

    紫暮左近龐然的身軀正坐在屋內等候著良月。

    “如何?”

    “情況很糟。”

    “治不好嗎?”

    “骨頭碎得相當嚴重,而且這還是我頭一次碰到這麽棘手的病例,碎到根本沒有辦法處理。這是你幹的好事嗎?不,依我看你的功夫還沒達到那樣的境地,八成是右近大人吧。”

    左近露出一臉的苦笑。

    “從以前我就很好奇了,大夫,為什麽你叫我大哥的名字總會多加個‘大人’,叫我的話則是直接喊我的名字?”

    “差別在於你的行為舉止太過莽撞,而你大哥則是一名真正的劍士。”

    “真正的劍士會把一個年輕人的肩膀打到無法治療的地步?”

    “人家深謀遠慮,思考的格局哪是你能了解的。”

    左近不禁暗暗在心底罵他這個蒙古大夫。

    “手臂雖然治不好,不過有個方法可以試試看,或許還有得醫。”

    良月眼神銳利地凝視著左近,後者則故作糊塗狀地說道:

    “啥?”

    “這個方法搞不好你比你大哥還要清楚。不過對那名年輕人來說,這個方法也危險了點。”

    良月的手不斷地拍著胸膛,目不轉睛地看著左近,倒不是良月得了肺結核,隻是精神上對左近很感冒。

    良月的視線轉向診療室。

    “你這個人隻是做事莽撞罷了,本質倒是還不壞。”

    “承蒙大夫誇獎。”

    “可別以為我在損你——不過,這孩子的‘本質’的確有些蹊蹺。”

    “大夫說得沒錯。”

    “醫生有照顧病人心理狀態的責任,不過偶爾會有比醫生更適當的人來開導病人,而你未嚐不是適合的人選。你就想想辦法幫幫他吧,要不然……”

    “大夫覺得我可以使上什麽力?”

    “這個嘛……”

    良月曖昧的答覆就跟左近在北國茶屋裏給小仁藏的答案一模一樣。

    左近在這件事上嗅到了一股陰暗、沉重的味道,他也意識到自己似乎無法置身事外。

    左近陪著年輕人走到了城西郊外。

    比較出人意料之外的是用夾板固定傷口花了蠻長的時間,一直到了七時(下午四點),夕陽的殘光落在城西的布引山棱線上後,左近與小仁藏才離開了良月的診所。

    傍晚微暗的天色裏,左近與小仁藏的身影仿佛漆黑的影子移動著。

    “一路小心。”

    左近扛著小仁藏自己帶來的行李,一邊放在小仁藏肩上還給他,並將良月出讓的燈籠及木刀也交給了他。

    “這把木刀挺礙事的,不如丟在這兒吧。”

    “不用你管!”

    小仁藏說話的聲音有氣無力,態度卻異常惡劣地說道。

    “我是不會跟你道謝的。你這個武士平常作威作福慣了,幫忙有困難的人算是給你做功德!再見!”

    話才一說完,小仁藏便掉頭往前方的小徑走去。

    左近目送他離開,過了好一會兒才沿著原來的路走回去。

    左近走了五、六步後突然回過頭去。

    隻見站在小徑另一端的小仁藏也正看著他,不知道是不是算目送自己離開。

    左近微微一笑,繼而邁開步伐向前走去。

    走了半裏(約兩公裏)左右,左近聽見從前方傳來了腳步聲。

    從腳步聲及走路的方式,左近判斷對方隻有一人,而且還是個武林高手。才一眨眼的功夫,左近可以感覺得到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對方以充滿爆發、跳躍的方式移動著步伐,仿佛一隻來勢洶洶的老虎。

    左近全身的血液沸騰了起來。

    “同一天遇到兩個高手——這種巧合,一輩子也難得見到。莫非是老天爺冥冥之中的安排?”

    左近沒有因此停下腳步,手也沒有防禦性地握著劍把,他隻是專注凝視著前方的某一點走去。

    對方的腳步則持續逼近,左近並沒有特別隱藏自己的氣息,因此對方應該也察覺到左近的存在及實力。

    “這麽囂張,竟然無視於我的存在!”

    左近一邊走著一邊將腰間的刀高舉在頭,動作迅速地將刀拔出刀鞘,使得綁在刀鞘及護手的繩結輕盈地在他頭上飛過。

    他的刀鞘是鐵製的。

    所以當他很自然地將手握著的刀鞘放下、劃過空氣時產生了一股低沉的共鳴聲。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

    小徑的前方出現了一個瘦長的人影。

    左近的右方是田,左方是一片雜木林。

    一輪明月高掛天空,在月光的照射下,將兩人的影子清楚地映照在地上。

    從影子看來對方是名年輕的武士:身上穿著皺巴巴的衣服及褲子、肩上背著行李及腰間的大小刀——一副浪人的打扮。對方瘦長的體格與左近大相逕庭,月光將他的臉照得一片慘白。

    浪人從容不迫地靠近、從容不迫地與左近擦身而過,而且正眼也不看左近一眼。

    兩人大概相隔了十間(約十八公尺)的距離,左近停下腳步轉過頭去。

    隻見黑暗中,一團比夜色更為漆黑的身影越走越遠。

    “這家夥明明感應到我所釋放出來的劍氣,怎麽表現的一點反應也沒有?以他的年齡來說,能這麽沉得住氣算是相當了不起。況且,他看起來跟小仁藏的年紀差不多。”

    紫暮左近暗暗忍住內心的好奇,而吞噬年輕旅人的黑暗就像是雨夜的濃密黑雲般地湧上來。

    回到家已經是五時半(下午九點)以後的事了。

    小仁藏的父親良作坐在燒著陶壺的坑爐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戰在玄關的小仁藏。

    “已經見到人了吧?”

    良作冷冷地說道。

    “看樣子你的手傷勢不輕,不過你明天還是要下田做事。”

    “我知道!就算隻剩下一隻左手,我一樣照常下田做事,而且會做得比兩隻手更好!”

    “治得好嗎?”

    “沒辦法。”

    小仁藏將除了木刀以外的行李往玄關一丟,彎腰坐在地板的一段脫掉腳上的草鞋後,便走上了屋內。

    “隻能怪你自己自作自受。”

    良作的聲音突然溫柔了起來。

    “去年我進城,偷偷去看了遠近馳名的‘神影館’練武的情況。看完之後,我知道隻有神影館可以挫挫你這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的銳氣。隻是看見你現在這模樣,沒想到情況已經超過我所預期的。算了,這麽一來,你就安分地當個普通老百姓吧,別老把練劍這檔子事掛在嘴上。”

    咻地一聲,在良作的鼻尖刮起了一陣風。

    小仁藏左手揮舞著刀往良作砍過去,不過他的父親連眉毛動也沒動,而小仁藏似乎也早已見怪不怪似的,隨即將木刀移到兩作的眼前。

    “爹,很遺憾,我是不會放棄的!沒有右手我會用左手,如果連左手也沒了,就算是要用嘴叼、或是用腳指夾,隻要能把劍練好,我都在所不惜。我是不回放棄劍的!”

    良作看著坑爐裏的火焰。在火光的反射下,隻見良作臉上時而露出哀傷的神情時而充滿了怨懟。

    “好吧,隨便你!既然你有如此的雄心壯誌,最好是練成蓋世武功才能殺死神影館的師父。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達不到這樣的境界就趁早放棄,要不然最後還是死在別人手裏。放你這種瘋狗在世上興風作浪,倒不如早死早超生。”

    小仁藏似乎並不把父親這番悲慟的話放在耳裏,隻是目不轉睛、仔細端詳著他拿在左手裏的木刀,突然意念一轉,口氣認真地問道:

    “爹……難道您為了廢掉我的手,才叫我去神影館的?”

    “……”

    “還是爹想用借刀殺人這一招,要別人幫爹解決掉爹的兒子?抱歉,讓您失望了,我現在還活蹦亂跳地站在您麵前。”

    “小仁藏,爹想告訴你,生活並不單單像是你這樣將所有的心力投注在劍術上。”

    良作沉重地說道:

    “種稻、澆水灌溉、收割,隻要幾個動作,就夠你活一輩子了。大家都是這樣自給自足過一輩子就很滿足了,也不需要看別人臉色過活啊。”

    “能吃到白米飯的,隻有武士!”

    小仁藏冷笑。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將所有精力耗費在種稻、收割上,這樣才叫做活著嗎?您應該很清楚,打從我孩提時候開始懂事之後,我就無法自拔的喜歡舞棍弄棒的。我知道您不高興我玩劍,可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很清楚,劍術是自己唯一的生路。所以,爹……我不是為了要拿鋤頭、鐵鍬才來到這個世界的。”

    “能毫不在乎地殺死住家附近的貓狗的人,有什麽資格講這種話?”

    “你握著鋤頭、鐵鍬的時候是個普通的平凡人,可是當你開始揮舞起木棒的時候,你的腦袋就開始發狂、變得不正常了起來,滿腦子想的就是要置對方於死地。而我又怎麽能放任像你這種發了狂的人在外麵四處遊蕩呢?所以我才想到了神影館……”

    小仁藏露出驚訝的眼神看著良作。

    “果然被我說中了,爹……”

    他的左手一閃。

    刀身快速地來到了良作的頭頂,卻停在距離五分(一點六公分)的位置上。

    良作則目不轉睛地看著門口。

    “為什麽是兒子打老子?”

    尖銳的斥責聲,來自於一名已經完全踏入屋內的旅人嘴裏。

    小仁藏很快地轉過頭去。但這個動作卻連帶的加劇了肩膀的疼痛,他不禁翹起眉頭。

    “你是誰?”

    小仁藏起身,卻彎著膝蓋擺出了應敵的姿勢。

    “你不還手嗎?”

    體格又瘦又長的浪人再一次問道。

    “既然這樣,那我幫你代勞好了。”

    浪人似乎早就觀察好屋內的形勢,他快速地靠近玄關的另一端擺著成堆的柴火,隨手抓起其中一根。

    小仁藏看透了對方的身手,雙眼為之一亮。高手就在眼前,他一點也不畏怯。全身反而充滿了鬥誌。

    “爹。別動。”

    話還沒說完,木刀一閃,小仁藏擋住了入侵者從父親頭上砍下來的木柴。

    在千鈞一發之際,小仁藏穩住了下半身並以木刀阻擋了對方跳躍而來的攻勢。小仁藏定眼一看,男人則踩著地麵,退回到在玄關的泥土上。

    小仁藏手拿著木刀往玄關走去。他並不急著一口氣將對方打倒,他以單手擺出了刀尖對準男人眼睛的完美姿勢後停止不動。

    “我知道你的右手已經廢了……不過還是照打不誤。”

    男人丟下了手中的木柴,。腰間則響起拔刀離鞘的聲音。

    坐在坑爐一旁的良作則抿著嘴,在爐火的照射下,兩道影子如同跳舞般對打著。

    木質及鋼製的刀身因為碰撞再一次地發出巨響。

    雙方的劍在半空中畫下一道圓弧後各自站穩了腳步,男人的左手離開刀柄,走近打開的大門邊。

    小仁藏冷笑。

    “跟紫暮左近比起來……你還差上一截。”

    “後會有期!”

    男人的聲音也被黑暗所吞噬。

    小仁藏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仿佛聽見什麽聲音似地豎起耳朵仔細聽著,良作則緩緩地站了起來往小仁藏身邊走去。

    他將手放在小仁藏握著木刀的左手手腕及肩膀上。

    “你的肌肉跟肌腱想當地緊繃,放輕鬆一點,不然你的兩隻手都沒辦法用了。嗯。這邊的肌肉都腫起來了,看樣子你也承受了不少對方攻擊的壓力。喔!這裏也都淤血了,唉……你的手得好好休息一陣子了。你這孩子也真是的,到時候誰要下地去種田呢?”

    “他……是誰?竟然……要殺我……”

    “忘了把。”

    良作繼續扳開小仁藏的中指,並安慰著他:

    “你就忘掉這所有的一切吧!不管是你肩膀所受的傷、或是剛剛那個男人,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惡夢!”

    嗯——小仁藏點點頭。

    黑暗籠罩著道路,男人加快腳步趕路。他已經達到目的了,而且還是用最完美的方式達成。隻是不知道為什麽,無法克製的憎恨與憤怒,仿佛永無止盡地從他的胸口不斷地湧出,久久無法平複。

    當男人走到離夕城藩鬧區還有一半的距離時,感覺得到一股氣從自己的背後逼近。漆黑的夜色裏月光成了唯一的光線來源,在如此惡劣的路況下還能有如此矯健的步伐,此人的功力遠在於自己之上。從來者毫不隱藏自身殺氣的情況來看,男人推斷此人應該是追兵。

    男人在黑暗中露出了笑容,仿佛嘲笑著自己原來是追兵的身份如今竟落到反被人家追殺。

    他鬆開了刀鞘,轉過身去並將手放在刀柄上。

    像是在呼應男人的動作似的,對方的氣突然消失不見。男人揣測著對方是否進入村內,接著便集中精神準備應敵。男人的視力讓他在黑暗中可以看見十間(約十八公尺)遠的距離,卻無法看穿這片樹木錯綜複雜交織而成的樹林內部。

    殺氣突然中斷。仿佛先前走在這條路上的人蒸發消失,反而出現了另一個不相幹的人。

    男人在膝蓋上預留了些許力量,準備應付突如其來的攻擊。

    下一秒——說曹操,曹操就到。

    當男人一察覺到從背後傳來的氣,身子往下一沉,奮力就是一刀。男人憑著刹那間的第六感,感覺到自己的這一刀砍傷了對方,同時自己的右肩也被殺傷。就在男人手上的刀快要落地之前,連忙用左手接過大刀,他蜷縮著身體,看著倒在地上的敵人。

    “叛逆的久作。”

    男人叫著對方的名字。

    “我記得你今年六十歲了,沒想到武功還這麽好。”

    對方弓著身體在地上爬著,呼吸急促,沒多久便體力不支倒在地上。

    男人走近倒在地上的人,出其不意地將刀插在地麵上。

    飛躍而來的刀身與地麵擦撞後發出一顆顆的火星。

    火星四處跳躍,最後落在倒在地上的身軀——叛逆的久作的身邊。

    “哼……沒想到我竟然輸在你手裏……”

    對方的聲音微弱地從趴在地上的身軀傳了出來,充滿了死亡的味道。

    “別說我讓你死得不痛快,沒辦法,我的刀是斷的。”

    男人像是要證明什麽似的,將刀插在瀕死臉孔的旁邊。

    那張臉連看也不需要看,男人也知道他就是小仁藏的父親——良作。

    “不過,這也是最後一次了。久作,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想殺我,但是我已經決定要帶走小仁藏了。”

    “隨……你便……”

    良作——不,這名被人喚作“叛逆的久作”的男人,在他那張僵硬如石頭、毫無血色的臉上,擠出了一絲的笑容。

    “你……究竟是……什麽人?”

    “奧州野邊地的春日壯平。” (注一)

    “……憑你這身好武功……應該沒有嚐過輸給人家的滋味吧?”

    “嗯,跟人家比武比了二十九次,未曾嚐過敗績。”

    良作輕輕地笑了笑,笑意裏帶著滿足感。

    “……小人藏現在終於明白失敗的滋味……還不隻是這樣……先前出現在他臉上的殺氣……現在也消失得一幹二淨……我這個賭注下對了……沒白白浪費我一番苦心……小仁藏……是我的兒子……他…是不會變成你的手下……”

    良作說話的聲音轉為異樣的呻吟聲,隨即就像燭火被吹熄般突然中斷。

    男人將折斷的刀從老人的脖子上拔出來,當他這麽一拔時自然也切斷了老人的頸動脈。接著,這名叫做春日壯平的男人站了起來。

    他抬起頭看著沒有半顆星星的天空,自言自語地說道:

    “等待著我五個孩子的是‘生於黑暗、死於黑暗’的命運。小仁藏,你的名字無法見容於天地之間!等我的傷勢痊愈之後,不管是我或我的孩子,一樣還是會找上你的!到時候隻怕你會後悔,當初為什麽不跟著我,小仁藏!”

    一陣狂風吹來,連帶地傳送走了男人說話的聲音。而這股風穿過原野、越過小溪,吹響了某戶農家的門板,住在屋內的人早忘了這時間該上床睡覺,而他更加想像不到自己的父親再也無法返抵家門。他隻是默默地忍受著肩膀劇烈的疼痛,不停的鍛煉著握著木刀的左手,希望能早日提升到原本右手所達到的境界。

    仿佛事先商量好一般,紫暮左近一大清早的心情就跟陰霾的天空一樣惡劣。就連妹妹小葉跟他說話,他也不理。

    這可能跟一早就來練武的夕城藩奉行所同心·佐伯幸四郎跟他提及的大杭村的百姓——良作死於非命有關。

    “他死了四天。從血跡凝固的程度來看,死亡時間是在深夜,屍首被發現在自大杭村前往城鎮的路上。腹部的橫向一刀是致命傷——從這一刀可以看得出來對方的力量與刀法都不是泛泛之輩。隻是,讓我很疑惑的是:一個尋常老百姓怎麽會跟武士打成這樣?最後還落到慘死的下場。”

    “良作自己有帶刀嗎?”

    “有,隻是刀很鈍。最讓人不解的地方是,從他的刀上附著的血跡來看,可以猜得到當時他也以牙還牙,砍了對方一刀。隻是對方的武藝頗為高強,良作究竟是怎麽砍傷他的,我怎麽想也想不透。”

    “他兒子呢?”

    佐伯是獨眼龍,右眼戴著黑色的眼罩。而左近的這句話,讓他連那隻失明的眼睛都瞬間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

    “師父,您知道得可真清楚。他有個十七歲的兒子叫小仁藏,當年他出現在村子裏的時候,老婆好像就沒有跟來了。”

    “這麽說來,他原來是個流民囉?”

    “嗯……聽說十七年前到村子後,好像就直接定居了下來村長也有提出當時的申請證明。據說良作的父親原本就是村子裏的人,從過去的記錄中也可以查得到。良作的父親是因為跟鄰居發生一些小爭執,所以在良作兩歲的時候,母親就帶著他一起離開了村子。”

    “然後良作在十七年前又回來了這裏——附近鄰居對他的評語如何?——幹嘛用哪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

    同心有張瘦削的臉龐,漆黑的瞳孔、朱唇及一排潔白的貝齒,細致的五官讓人無法想像竟然會出現在男人的臉上——而這位帥氣的同心則輕輕的點點頭說道:

    “請原諒我的失禮,因為我不知道師父竟然對良作一家的事這麽感興趣。——至於鄰居對他們的看法嘛,良作還算是普通,兒子的話就惡名昭彰了。尤其是自他懂事以來,據說不隻是同年的,就連年紀比他大、個頭比他壯得多的小孩,都曾被他打到哭。也曾有小孩的家長上門興師問罪,結果竟然被他打到骨折的。而且聽說從那時開始,他就拿著木棒有樣學樣地模仿起劍術來,在沒有任何人的教導下,還練得一身不錯的武藝。過了十歲之後,根本沒有成年人打得過他。”

    “所以你剛剛說他的父親手上也拿了刀 ,然後死在人家的刀下?”

    “是的。”

    “小仁藏有處理他爹的後事嗎?”

    “這個嘛……等我到的時候,附近的寺廟已經處理妥當,並將屍體放進寫有法名的木箱裏,小仁藏隻是目不轉睛地看著所有的過程。對於所有的問題,他從頭到尾一問三不知。但是這個案子疑點重重,所以與力(注二)的鮫上大人要求他明天到奉行所走一趟。”

    “他不會說出任何答案的。”

    “……”

    “看樣子,小仁藏真的變成了惡鬼。”

    “啊?”

    “沒事,你就好好的練武吧。”

    就這樣在與佐伯一番談話之後,左近的臉色變得難看異常。

    練武的過程還是跟往常一樣並沒有什麽太大的變化,初學者依舊練到雙手麻痹、竹刀鬥拿不穩的地步,高階者則打到快要有輕微的腦震蕩才罷手。從這些門人臉上所露出的些許畏怯,就可以知道他們察覺到了師父的異樣。

    即便如此,並沒有因此妨礙到從八時(下午兩點)開始的午後練習,就在練習進入尾聲時,左近及代理掌門師父蒼城新兵衛正在示範比武作為結尾。

    正當左近手裏握著木刀,站在道場中央時,從玄關那裏傳來有人登門拜訪的聲音。

    其中一名門人去應門後,隨即回到道場。

    “有一位自稱精通劍術、名叫春日壯平的旅行劍客,上門拜訪表示想跟師父討教武功。”

    “這男人的眼神是不是看起來很銳利,並且有張瘦長的臉孔?”

    聽見左近提出這樣的問題,蒼城不禁斜眼瞄了左近一眼。

    “是,您描述的沒錯。”

    “讓他進來吧。”

    紫暮左近萬萬沒有想到,他所說的這句話不隻是將神影館、甚至是整座夕城藩卷入一場劍鬼們的爭鬥中。

    2

    當春日壯平一腳踏進道場的瞬間,道場內看不見的緊張氣氛頓時高漲了起來。

    情況一如往常。陷入迎戰踢館的氛圍中,隻是在場者的共通感卻停滯在某種程度。當然,他們絕對相信代理掌門師父蒼城、掌門師父左近的實力,隻是這一回似乎有點不一樣,雖然信賴感並沒有動搖,但是卻有種說不出來的不安,而這股最原始的不安感,在門生間蒙上一層薄薄的迷霧。

    春日壯平對著站在道場正中央的左近鞠躬行禮,除了報上自己的名字外,也說明了自己是來自一個名叫“朽葉流”的流派,這個流派名稱聽來頗為耳熟。

    春日裝瓶的表情看起來雖然溫和,但是映著左近身影的瞳孔中,卻不帶絲毫感情。就像是一隻盯上獵物的猛獸,在他決定采取攻擊前,虎視眈眈地觀察著他的獵物。

    “早就聽聞神影館的作風特別不同,像這樣不待在觀眾席、反而手拿著劍大剌剌地站在道場中央來迎接敵人的做法,果然百聞不如一見,傳言不是空穴來風。這樣看來,就算是提出真正的刀劍比試,也不會支吾搪塞過去吧?”

    從對方嘴裏出現的“敵人”一詞,聽在門生們耳裏難免刺耳,憤慨不平的眾人不約而同站了起來,卻被蒼城一個眼神給製止了下來。雖然蒼城嘴裏隻說了句:“算了。”

    單是當她看著一臉若無其事、兀自點頭的左近,卻發現刹那間眼神閃耀著淒厲的光芒。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這場無法預測也無法想像的對決一觸即發,在場所有人的心髒因為腎上腺素而劇烈的跳動著。

    左近取回放在觀眾席上的大刀,重新插在腰帶上後鞠躬行禮,兩人一起拔刀相向。

    “吼……”

    左近發出低沉的吼聲,壯平則屏住了呼吸。

    “這……”

    不等低吼聲結束,左近便奮力地向前跨出一大步,祭出神影流“飛燕之刀”的招勢,將原來對準壯平雙眼的刀移向他的頭頂——不過壯平並沒有閃躲,直接從頭上正麵迎擊,一時隻見火花四濺。

    在一旁觀戰的蒼城則忍不住發出了低沉的喟歎聲。

    左近平時習慣不將刀拔出鐵製刀鞘、直接練刀帶鞘的操弄,由此可以想見他的攻擊力多麽地驚人。就在壯平承受左近這一擊的刹那,他的左膝跪倒在地上。不過,蒼城所感歎的並不是眼前所看到的情況,而是他連想到這名年輕人的頭有可能隨著左近的刀應聲被砍下。

    不知道他能不能捱得過掌門師父一擊——蒼城的想法幾乎快讓他的血液凝結,他不禁為這位挑戰者捏了一把冷汗。

    沒想到壯平竟然意外地往前傾倒。

    壯平眼看千斤壓頂、情況不利於自己,決定放手一搏,來個出其不意的反擊。於是失去反作用力的左近向前踉蹌了幾步——在最壞的情況下左近也會因為腳步一時失去平衡,而露出罩門。

    正如壯平的算計一般,左近劈砍下來的刀鋒差那麽一點點就砍到他,不過也已足夠讓壯平滾倒在地上,順勢翻轉了一圈後站了起來。他想要揮刀刺向左近,然而卻無法動彈。

    原來左近並沒有中了壯平的招數而失去平衡感、更加沒有因此跌倒在地。他早就看穿壯平的計謀,見招拆招攻向壯平的下盤,使得壯平雖然想要揮劍,卻被擋了下來而無法動彈。

    一陣冷意流竄過壯平全身。

    接著,春日壯平臉上露出了微笑。

    “看招。”

    話才一說完,壯平便揮舞起手中的刀,神秘的招式猶如排山倒海般、綿延不絕地攻擊過來,而左近的刀也毫不猶豫地一一拆解,最後他的刀落在壯平的脖子前。

    就在道場中央偏左的位置上誕生了兩座雕像。

    一個高舉手中的刀準備砍向另一方的頭頂,不過另一方的刀卻早已架在他的頸動脈上。

    “不用一寸一分的距離照樣殺得了你。”

    左近冷靜地說道。

    “即使你想要說‘承蒙賜教’混過去,我也照樣砍下去。料理你們這些不知何時來踢館的家夥的方法,我早就考慮很久了。”

    壯平在以他引以為傲的輕功要跳離左近一間半(二點七公尺)時,卻仍然聽到聲音在耳邊。他那張瘦削的臉充滿了驚愕與絕望,因為左近仍然跟他保持同樣的距離,而左近的刀根本沒有離開過他的脖子。壯平不死心地又再次施展了輕功,而左近也是以同樣的速度、同樣的時間,跟他站在同樣的位置。

    “你要是膽敢再跳一次,我就殺了你!”

    壯平早就怕得嚇出一身汗來,他放下手中的刀,大概過了一分鍾之後便當場昏厥了過去。

    “把他身上的衣服給脫了,看看有沒有哪裏受了傷。”

    左近不為所動地吩咐門下弟子照顧壯平。

    “如何?”

    小半刻後,走在住屋走廊的左近聽見問話聲,便停下了腳步。

    他知道這聲音是從什麽地方傳過來的。不過,就算他回過頭去,看到的也隻是剛剛經過的走廊裏一片靜謐、並充滿著夏日傍晚夕陽的餘光。

    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腦海裏被平常的疑問所占據,左近被拉回到過去的記憶裏。

    他還擁有十歲之前與哥哥在道場裏拿著竹刀對打時的印象。從他這個做弟弟的眼光來看,哥哥的確長得很漂亮,美得讓人起雞皮疙瘩。就算他後來認識了美少年佐伯幸四郎,卻一點也不會因此動搖左近對哥哥美貌的看法。

    他記得那是個洋溢著春天霞光的一天。

    左近自個兒在庭院裏認真的練習著劍法,一陣旋風吹過,刹那間,左近突然有個預感:哥哥已經不在了。

    後來母親喚他進去,坐在屋內的父親告訴他,右近可能會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辦法回家時,他也沒有任何的懷疑。或許當時父母親雙方都沒有表現出難過、悲傷的神情也是原因之一吧。

    哥哥回到家的那年,左近十五歲。

    當時左近正好在與良町,單槍匹馬地與當地的三十個地痞流氓大打出手。有半數以上的人被他打得半死不活,但他自己也還好不到哪裏去,全身傷痕累累。他一邊痛苦的呻吟著,一邊走在明月高掛的回家路上。

    “你的武功進步了。”

    背後傳來了哥哥的聲音。

    不知道為什麽,左近並沒有轉過頭去。

    “哥,您回來了嗎?”

    當時他跟右近還是“兄友弟恭”,講話的態度還維持著該有的禮儀。聽見哥哥的聲音,左近身上的疼痛迅速退去。

    他跟哥哥一起走路回家。

    就算左近察覺到自己看不見哥哥的身影,卻一點也不會感到害怕。他隻是覺得像哥哥這樣擁有如此完美劍術的男子漢,這種事對他來說一點也無所謂。

    這麽神秘的哥哥開口問道:

    “你把他的衣服剝光檢查傷口,然後又放他離開。你不怕他哪天再回來找你算賬?”

    “難道他受的教訓還不夠?”

    “我不知道。”

    “他有受傷?”

    右近並沒有特別問及為什麽左近還要檢查壯平的傷口。左近不禁在心裏暗暗想著,或許他這位兄長心裏早有了答案。

    “右肩有一道傷口——不過傷口還蠻深的,所幸沒有傷到筋絡。”

    “嗯。”

    右近簡短地回答後,一陣安靜包圍著左近。

    左近實在很想問右近究竟了解整個情況到什麽樣的程度,最後他決定裝傻隻好作罷。

    “你為什麽要檢查他的傷口。”

    “啊?”

    右近突然把問題轉回原點,這麽一來就連左近也搞不清楚右近究竟是找茬還是故意裝傻,亦或是他根本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左近覺得自己如墮五裏霧中,摸不著頭緒。

    站在一片暮色蒼茫的走廊下,左近對兄長毫無隱瞞地將事實全盤托出。因為整件事有著太多不確定的因素,右近不發一言地聽著左近的敘述。

    “大哥,您在家啊。”

    從一旁經過的小夜開口說道。

    待她的身影從走廊的另一端轉個彎消失不見後,

    “你有什麽看法?”

    右近可以避開小葉講話。

    “大哥指的是哪個部分?”

    “全部。”

    左近歎了一口氣。

    “大哥,被你折斷手臂的小仁藏可以說是個怪才,我相信追著他的春日壯平也跟他一樣。這次我勉強贏了壯平,我擔心再讓他多練個一年,將會是個可怕的高手。如果良作身上的傷是壯平造成的,那麽我剛剛不應該留壯平活口。”

    “春日為什麽要追小仁藏?”

    “這個嘛……可能是有仇吧?或者是結了什麽怨.不管怎樣,可以推測得出來他們彼此之間的關係並不尋常。搞不好……”

    “嗯……”

    右近的這一聲回答,似乎有感而發。左近繼續說道:

    “不過,殺了良作的人把凶器留在現場,那是一把斷掉的刀。我看春日壯平用的刀模樣倒是很正常。”

    “殺了良作的凶器,不一定是屬於春日壯平的吧?”

    “那是從傷勢跟刀所作出來的初步推斷。不過,佐伯幸四郎好像有別的看法。”

    “你是說那位美男子?”

    右近第一次笑了出來。

    “他也不是個尋常人,是個奇男子,這回的案子頗為棘手,左近你就多幫幫他吧。”

    “嗯。”

    “你可以退下了。”

    “那我先告退了。”

    在傍晚的走廊中,長長的一段對話到此告一段落。

    左近往庭院的方向走去。

    庭園中三間(約五點四公尺)遠處有塊石頭,旁邊站著一名年輕男子,呆若木雞地看著左近。

    原本負責的園丁因為感冒而臥病在床,這名年輕男子算是代班。

    “你都聽見了?”左近微微一笑問道。

    對方臉上垂著一條大鼻子,怎麽看都不順眼。

    左近明白自己與大哥的談話聲還不至於會傳到這個人的耳朵裏,所以才會先發製人反問對方。

    一個人站在走廊上——講話的對象連個影子都沒看到,況且這個自言自語的人還是道場的主人,這個代班的園丁大概也在一旁看得毛骨悚然吧。

    “那……我先告辭了。”

    就算左近的身影轉了個彎,消失在宅邸的另一端看不見他的蹤影,

    但是園丁的視線始終跟著左近離去的方向,久久無法移開。

    注一:野邊地位於日本本州北端青森縣的東部。地鄰野邊地灣,為江戶時代一繁華的商港。

    注二:與力,類似捕快。

    三、集結部隊

    門板發出沉重的聲響,並激烈的搖晃著。一塊石頭撞上門板後,碎成黑色的泥土,其中有些就像嬰兒的頭一樣大。

    投了第一塊後,接下來的是第二塊、第三塊——隻是這回投的是小石子。

    “滾出來!小仁藏!”

    包圍著農舍的少年中,有人大聲叫囂著。

    “你老爹已經死了,你的手也斷了一隻,還不趕緊滾出來,我們來單挑一下子啊!”

    “滾出來——你這個惡魔!”

    小石子紛紛被丟了出來,木板再一次地被打得晃動了起來。農舍的窗戶並沒有關上,幾顆小石子被丟了進去後,裏頭傳來幾聲陶器碎掉的聲音。

    一道優雅的女人身影出現在田埂上,朝著這群少年走了過來。

    對於少年們的暴行,這名陌生人似乎一點也不驚訝。而在田埂灣向小路的交叉路口,站著一名體格足以用“龐然大物”來形容的男人。

    姑娘對著這名狀似武士的男人鞠躬行禮後,準備邁開腳步跑向小路,並扯開喉嚨大聲叫道:

    “你們……”

    隻是還來不及嚇阻,便“啊”地一聲,肩膀被人抓住。

    姑娘正想出聲抗議,轉過頭去看見武士的表情,便把剛到嘴邊的話給吞了回去。

    “噓。”

    男人舉起手指貼著自己厚厚的嘴唇。

    “先看看情況再說。”

    他說道。

    這群少年總共有六個人,不知道是誰在往農舍丟石頭。

    農舍大門突然打開,小仁藏出現在門口。

    他左手握著一根木柴,少年們開始惶惶不安了起來。

    “你們這群不知死活的小鬼,放馬過來啊!”

    小仁藏朝著最靠近他的少年走了過去。

    少年一邊驚慌失措地尖叫,一邊把手裏的石頭往小仁藏身上丟。隻見木柴一閃,便把石頭打落在地,小仁藏一口氣拉近了自己及少年間的距離。

    仿佛慘絕人寰般,少年淒厲地叫喊著。

    少年抓著頭還來不及逃跑,小仁藏搶先一步高舉著木柴往他頭上打下去,接著便往後麵轉過身去。

    小石子從四麵八方直線地飛向小仁藏。

    木柴在半空中劃出一道道的圓弧,當圓弧及直線碰撞在一起的霎那,飛舞的小石子全部被打到別的地方去。

    小仁藏的腳步突然失去了平衡,因為剛才被他打頭的少年,緊緊抱著他的推腿不放。

    “可惡!”

    急著想擺脫少年束縛的小仁藏,太陽穴被黑色的土塊所擊中。

    力不從心的小仁藏最後倒在地上,一旁的少年們就像是覬覦食物許久的蟲子般一起撲了上去。

    姑娘正準備飛上前去伸出援手時,武士出聲阻止:

    “再等一下。”

    這時,其中一名少年撿起了原本屬於小仁藏的木柴。

    “好,去吧。”

    武士這才下命要姑娘上前解圍。

    姑娘走了幾步路後,停了下來。拱著身軀、揮舞著雙手,大聲叫道:

    “住手!你們這群卑鄙小人!”

    姑娘的叫聲響徹近午時分的天空。

    “糟了。”

    “是阿珠。”

    “喂,我們走吧。讓這家夥自己在家自生自滅吧。”

    少年們臨走前還不忘腳踢黑色泥土到小仁藏身上。

    那名被叫做阿朱的姑娘,走到了小仁藏身邊。

    阿珠不斷地鼓勵著小仁藏,要他撐下去。從阿珠的側臉,大概看得出來她是個十七歲的小姑娘。紫暮左近不禁暗自在心底佩服小仁藏,沒想到他還有仰慕者。

    小仁藏太陽穴的傷勢並不嚴重,但是從他的反應推斷,應該斷了兩根肋骨吧。

    “明兒個一早,我帶你去良月大夫那裏看病吧。不過在去療傷之前,要是覺得痛就大聲叫出來吧,這樣才會好得快。”

    “用不著你雞婆!”

    玄關泥土地上鋪著一條又薄、又幹的棉被,小仁藏躺在棉被上,整個人鼻青臉腫卻還不忘齜牙咧嘴地罵道:

    “這群畜生!要是我四肢健全,我就打到他們都無法還手!嗚嗚……好痛……走著瞧,等我把傷治好了,一個也別想逃過我的手掌心!”

    “嗯……那你就好好加油了。”

    左近以一副年長者的口吻、語重心長地說道。他注視著滿臉淤青紅腫的年輕人,眼神裏不是幸災樂禍,而是充滿了慈祥的關懷。坐在一旁的阿珠則是睜大了眼睛,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兩個男人。

    左近從玄關走進屋內,將放在坐墊旁的木刀拿在手裏把玩著。小仁藏見狀,說道:

    “你——在幹什麽?別亂碰我的東西!”

    才一說完,小仁藏便扭曲著身軀,痛苦地發出呻吟聲。

    “你……幹嘛來這裏?”

    “我是關心你的傷勢才來的。誰叫我紫暮左近天生就有副好心腸呢。”

    “左近?”

    小仁藏的眼睛投射出異樣的眼神。

    “沒錯,把你原本活靈活現的手弄到變成殘廢的人就是我哥哥——右近。怎麽樣?”

    “……不怎麽樣。可惡!我又沒有拜托你來,還不趕快給我滾回去!”

    “你怎麽能這麽說話呢,小仁藏。人家是好意來談望你,你怎麽對人家下逐客令呢!”

    阿珠連忙在一旁打圓場。小仁藏則不屑地“哼”了一聲,,繼續說道:

    “我不知道這家夥在打什麽鬼主意,老是纏著我不放。哼,我知道很多武士都有些奇怪的癖好——你該不會在對我的屁股有意思吧?”

    阿珠還來不及做出任何的反映,左近早已哈哈大笑了起來。

    “嗯……你挺機靈的嘛。我正有此意呢。”

    左近的笑容充滿了邪惡,再加上魄力感十足,原本惡行惡狀的小仁藏一時之間也不禁臉色大變。

    “或許這件事可以等你的傷勢痊愈之後再來試試看。最重要的是,才幾天的時間,你就變得人模人樣。嗯……看樣子,你是受到我的熏陶了。”

    左近咻地一聲會了下木刀。

    “……這是什麽意思?你是特別過來跟我炫耀你是武士的身份?”

    “哪裏哪裏。”

    左近嘻皮笑臉地說道,一邊凝視著手中握者的木刀。

    “我想知道的是,為什麽你不是拿著這把木刀出去,反而拿根木柴?”

    “哼!不過是跟一群小鬼打架,拿我的刀去對付他們,未免太抬舉他們了吧?而且……”

    “而且?”

    左近——還有阿珠四隻眼睛盯著他看。

    小仁藏“哼”了一聲,轉過頭去。

    “你是不是覺得如果讓他們受了傷,你會過意不去?”

    “……”

    “嗯……好吧。再來,第一個小孩你隻打他打了一次。也是因為這樣,所以才會遭到其他人的圍毆……而你之所以會這麽做,也是覺得過意不去……?”

    這次阿珠代替小仁藏回答。

    “剛剛那個男生……叫做清吉,他爹生病一直躺在床上,家裏就剩下他跟他娘維持家裏的生計。”

    “喔……”

    左近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小仁藏則開始全身顫抖了起來。

    “瞧你,臉都紅了。難道你也會覺得害羞?還是生氣了?”

    小仁藏突如其來對著左近大聲吼叫。

    “廢話,當然是生氣!識相點,趕緊滾出去!”

    麵對如此熊熊怒火,左近似乎一點也不放在心上。

    “還有一件事……你的左手可以拿木柴來打人,右手還不行嗎?”

    “……”

    “你去給醫生看之後都過了五天,夾板也拿掉了,還會不會痛?”

    “這點小傷算得了什麽,早就治好了。我的體質跟人家不一樣。那個良月根本就是個蒙古大夫——哇啊啊啊啊啊!”

    左近出其不意地伸出左手抓住小仁藏的右肩,盡管隻是輕輕一抓,卻也是痛入心脾。

    “幹什麽?”

    阿珠一時情急抓住左近厚實的手腕,想要阻止他,不過左近卻一點也不為所動。

    “嗯……大哥擊碎你的肩膀的手法的確接近完美,沒想到竟然已經恢複了一點點。小仁藏,不管你受什麽樣的傷,都能像這樣自己痊愈麽?”

    “嗚嗚嗚……對對對……啊!”

    為了慎重起見,左近看向阿珠。微黑的臉龐點了點頭。

    “對,從以前他的傷勢總是好得特別快。每次當他為非作歹的時候,大人們總會狠狠地修理他一頓,可是隔天他看起來就一副沒事樣,好像沒受過傷一樣。”

    “刀傷也一樣?”

    “這個嘛……我就不知道了。”

    “嗯……那麽我很期待佐伯的調查。對了,小仁藏,想不想讓自己更厲害?”

    “廢……話……”

    “好。從今天起,你就跟著我習武吧。”

    阿珠睜大了眼睛,而小仁藏則因為困惑、惶恐而一時語塞。

    “真、真的……嗎?”

    “可能沒有辦法達到那個擊碎你肩膀的男人那樣的境界,不過總是比這附近的水準要來得強吧。”

    “什、什麽……時候……開始?”

    “現在——你覺得呢?”

    原本因為疼痛而扭曲的臉,慢慢地笑逐顏開。

    “謝、謝謝你!還、還請多多指教。”

    左近的手一離開小仁藏的肩膀,他便跳了起來。

    “要、要在哪裏練?”

    “外麵。”

    年輕人一臉的迫不及待,單手接過左近手中的木刀後便頭也不回的往屋外走去,一點也不理會兩道目送他離開的視線。

    其中一人看著另一個兀自對小仁藏行注目禮的人,說道:

    “小仁藏就是這種個性的男人,不要跟我說你能諒解他的行為,我勸你還是早點放棄他吧。”

    阿珠顯得有點慌張。

    “我不懂,您要我放棄什麽?”

    “就是跟他結婚共組家庭的事。”

    “哪……”

    阿珠的話隻說了一半,便驚訝地張大了嘴。左近猜想她那句還沒講完的話八成是“哪有”,她對他溫柔地笑了一笑,便往屋外走出去。

    小仁藏已經擺好迎敵的姿勢——用的不是單手而是雙手。

    當他看見左近拿著的刀還沒出鞘,不禁眯起了雙眼。

    “用不著客氣,拔刀!”

    小人藏挑釁的眼神,卻因為左近揮舞著刀、虎虎生風的模樣,顯得有點動搖。

    “別小看這刀鞘,這可是鐵做的。打到的話,殺傷力比真刀要來得可怕。”

    “我一點也不怕——放馬過來吧。”

    左近向小仁藏走去。

    巨漢昂首闊步的姿態,反倒讓年輕人與生俱來的桀驁不遜氣焰降低不少。

    “怎麽?還不動手?”

    迎麵傳來左近催促的聲音。

    小仁藏對著那具阻擋眼前視線的龐然身軀衝過去,嘴裏喊道:

    “呀啊啊啊啊——”

    小仁藏來勢洶洶地砍過去,右肩卻發出令人掃興的聲音。

    左近難得以嚴厲的眼神,居高臨下地看著不吭一聲、痛苦地在地上翻滾著的小仁藏。看見從屋內走出來的阿珠,便對她說道:

    “可能暫時要請你幫忙照顧他一下。他的肩傷又複發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幫得上忙,但我會留下來陪你們的。”

    2

    辛苦總算有代價。

    佐伯幸四郎終於在位於荒町的一家二手道具屋裏,查到曾經有名武士來此買了一把便宜的刀。

    這名男人大約在三天前、剛過正午的時候來此購刀,於是佐伯傳喚店家到鋒行所去作證,並請來城裏的畫師根據店家的描述繪製人像。在此同時,佐伯則命令自己私下培養的“密探”,根據從二手道具店打聽到的線索先去搜尋可疑的浪人。

    大約半天的時間便有了成果。

    根據密探打探回來的消息,位於城東馬瀨口一處廢棄的房屋裏,有一名符合條件的可疑男子躲在裏麵。

    於是,佐伯便及密探兩人動身前往該處。

    馬瀨口是塊大小約兩町(注一)充斥著黑色泥土、遍布灌木的荒地。而在二十年前及十年前分別各有一批人前來開墾過。

    這個區域環境想當潮濕,所以地名才會加上“瀨”字,也因此讓許多來此開墾的拓荒者打退堂鼓。

    然而即便是這樣的環境,附近還是有人居住,甚至還蓋了不少間農舍在此。但是這十年來,大部分的房子最後還是走上荒廢一途。不過,至今還是有人居住於此,可見此地的環境似乎並不是那樣的不宜居住。

    密談的手下四處奔走收集情報,最後得到的線報則是由這棟廢屋的鄰居所提供。

    密探繞到後門,佐伯確定屋內有人之後,便踢破遮雨棚後闖進屋裏。

    傍晚時分,壯平正在準備晚餐。發現有人破門而入後,他不慌不忙地取劍對付不速之客。

    打了三、四回合之後,戰場移到了屋外。

    第一個跑到屋外的壯平,被從後門趕過來的密探撒了一臉的白色粉末。粉末裏夾雜著許多的胡椒粉,這白色粉末一灑,頓時讓壯平失去了視力。

    正當壯平憑著自己的第六感,改變對決的姿勢時,佐伯將手上的十手(注二)朝他丟了過去。

    佐伯意氣風發地回到奉行所,但是所裏卻充斥著一股異常的騷動。

    於是佐伯先將春日壯平關進牢裏,還來不及開口問發生什麽事,他的同事池田早就湊過來跟他嚼耳根子告知原因。

    “喔,原來是江戶要調查夕城藩的特產?——今天才知道的?”

    佐伯似乎不太驚訝。因為他早在十天前就已經得到了這條情報。

    這幾年來,從藩的高層到奉行所不斷地流傳著,幕府想要了解各諸侯國特產的風聲,沒想到幕府終於采取行動了。

    “問題不就出在八風山上?”

    佐伯自言自語地說道,池田則在一旁點頭表示同意。

    “對。很明顯的,朝廷之所以這麽做的目的,就是要將各諸侯國隱藏的資金攤在陽光下。朝廷所評定夕城藩的食糧產量及人民生活富裕的景像一點也不成正比的事全國皆知。我猜朝廷早就鎖定目標了吧。所以高層要如何應付朝廷倒是令我挺好奇的。”

    “應該是不會輕舉妄動吧。”

    “什麽?”

    佐伯對著瞪大眼睛的池田說道:

    “我不太清楚事情的真相,不過隻要抱著邪念上八風山的人,從來沒有一個平安回來過。既然這樣,藩主這邊大可按兵不動,讓朝廷做主就行了。就當作是朝廷幫忙整頓八風山。搞不好,藩方還真會勸進朝廷盡管登山查訪。”

    “可是……這麽一來要是上山調查的人到時候沒回來,豈不是又跟朝廷結下新的楔子?”

    “這部分負責管理藩政的官員會想辦法去應付吧。對了,我抓到了殺害大杭村良作的凶手,明天我會負責盤問他的罪行。”

    佐伯輕輕地笑了一笑。池田的身體則微微一震。

    “嗯……我記得你不是有去相親?”

    佐伯一臉詫異。

    “怎麽了?”

    他反問道。

    “沒事。”

    池田態度曖昧地岔開話題。因為佐伯竟然會循規蹈矩地去相親,讓他覺得不寒而栗。

    佐伯用舌頭舔了舔嘴唇,他並不介意池田看到自己這副模樣——因為他想到明天的盤問將會變成拷問,而帶給他無比的快感,便開心地渾然忘我。

    佐伯幸四郎是個天生的虐待狂。

    不過,唯獨這一次,他無法好好地發揮這個本領。

    那一天深夜。

    獄卒隻有一個人。春日壯平自從入獄之後,並不像一般犯人那樣有暴力的言行或是嚎啕大哭地舉動,他隻是陷入沉思、好像在思考著什麽事情。雖然他的雙眼現在失去了視力,不過他感覺得到這名獄卒還很年輕,隨即便不再那麽緊張。這幾年來,凶惡的犯人隻要被關進這牢裏一次便會在入獄的第二天咬舌自盡。不過,獄卒從前輩那裏聽聞犯人的死是因為被動物咬噬掉內髒,最後痛苦而死。壯平相信獄卒應該知道下此毒手的人是誰。

    壯平想過威脅獄卒,但是一想到他需要獄卒告訴自己到底多少人因此死亡、還有犯人是怎麽死的,便打消了這個主意。萬一失敗的話,他很清楚自己將遭受到及前人同樣的命運。

    獄卒的工作就是負責徹夜守護牢房。可是他卻睡著了,那是因為昨天喝了酒的關係。

    男人利用二間(約三點六公尺)高的青竹翻過奉行所的圍牆後,直接衝進牢房裏。

    牢房共有兩棟,第一棟使用的對象是武士——其中有兩間是鋪有榻榻米、約六塊榻榻米大小的單人牢房,另外還有間十塊榻榻米大小的通鋪牢房,用來集中管理犯人。

    第二棟則是用來關一般尋常百姓,裏頭兩個大牢房都是通鋪,擠一點的話兩間可以各容納三十名犯人。

    在牢房前,負責看守的獄卒正倚著一根棍棒睡得不省人事。當他被人叫醒時,才發現鼻尖前多了把白刃。在劫獄者的命令下,獄卒拿出鑰匙打開牢房讓他進去。劫獄者一進入牢房,便依照既定的計劃揮刀打倒獄卒。

    劫獄者毫不費力、迅速地製服了獄卒,不過一息尚存的獄卒卻突然大叫了起來,甚至還將掛在牆壁上追捕犯人的道具弄倒在地,發出巨大的聲響,很快地其它同心、幫手紛紛趕到了現場。

    劫獄者雖然從獄卒的腰間拿到牢房的鑰匙,卻不知道他要打劫的那間牢房該用哪把鑰匙打開。情急之下,劫獄者隨即丟掉剛得手的鑰匙,重新掏出沾染了鮮血的刀。

    “春日!”

    劫獄者的聲音如鋼鐵般鏗鏘有力地呼叫著春日的名字,但壯平卻仍抱著膝蓋,動也不動地坐在原地。

    事到如今,劫獄者決定還是按照原定計劃進行。

    他高舉著刀,開始砍著牢籠的柵欄,尖銳、難聽的金屬聲震天價響。柵欄長寬各五寸(約十五公分),就算是大力士拿著鐵棒使勁地敲打也穩如泰山,這柵欄隻有狠狠地用刀砍下去才見效。

    劫獄者再一次使出吃奶的力氣,最後好不容易砍出可供一人通過的開口。

    劫獄者踢開被砍壞的柵欄,再次叫喚春日,這時春日才抬起頭看著他。

    “你在做什麽?還不趕緊跟我來!”

    劫獄者這才明白春日並沒有逃離監牢的意思,隻好自己走進牢內,抓著春日的手往外麵走。

    兩人才走出牢房外,便被同心及其手下團團包圍住。劫獄者看著他們一個個手裏拿著棍棒刀劍,不禁抿著看不見的嘴微微一笑。

    “你這賊人好大的狗膽,竟然膽敢隻身闖入奉行所來劫囚!”

    “還不趕快拿下麵罩,露出你的真麵目來!乖乖地把刀放下,別再做無謂的抵抗!”

    無視同心的恐嚇,劫獄者慢慢走向前方一名叫淺田的同心,而銳利的刀刃則仍隱藏在他手中的刀鞘裏。

    “多說無益。動手吧!”

    劫獄者說道。淺田揮刀往他的頭頂砍下去。

    當他還摸不著頭緒為什麽不見男人的蹤影,隨即一股灼熱的疼痛感貫穿右邊的腹部。

    接著第二位——名叫郡山的同心衝上前去。

    當兩人刀鋒相接的刹那,郡山的刀被往上一撥、往半空中刺去,當他還呆若木雞地站在那裏來不及反應時,劫獄者便從他的肩膀給予致命的一擊,而郡山右邊的肋骨被狠狠的切斷後當場死亡。

    看見如此慘狀,再也沒有人敢上前去捉拿劫獄犯。當劫獄者與春日往前走一步,包圍著他們的官差便一起往後退一步,似乎除了退讓之外別無他法。

    於是將近十人的男人們就這樣無計可施,眼睜睜地看著膽大包天的劫獄者及犯人,踢破後院的木門、遁入濃密的黑暗中揚長而去。

    同一時刻,紫暮左近迅速地讓自己巨大的背後由泥土牆上移開,牆上被碰撞到的泥土像沙子一樣紛紛掉了下來。燭火搖晃著,蠟燭越燒越短,蠟淚在木製的地板上逐漸擴散。

    左近感覺到有人逼近,對方充滿了殺氣。

    不過,他的臉上卻露出了笑容。

    因為他看見了某人的夢想。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阿珠。

    不顧家中還有父母、弟弟等她回家的阿珠,她執意留下來照顧小仁藏的傷勢。

    “反正爹跟娘身體還很硬朗,弟弟也會照顧自己,用不著我擔心。”

    “隻有這樣?”

    左近反問她。

    “怎麽了?”

    “沒事。我隻是覺得你照顧小仁藏的方式,好像在照顧老公一樣。”

    “討厭!”

    阿珠笑了笑。左近也就閉嘴不再逗弄阿珠,因為他知道她的笑容裏含著些許的哀傷。

    ——或許這隻是一場短暫的夢罷了。

    左近突然這麽想著。

    最起碼這位小姑娘暫時實現了她的夢想。左近嘴角泛起一絲笑容,久久無法散去。他突然覺得這種感覺也不錯。

    即便外麵的氣息已經來到了門口,他仍然麵帶著微笑。

    不速之客按兵不動。

    距離屋內隻剩下兩步的距離了。

    “喂,外麵的朋友!”

    左近開口說道。好不容易才睡著的小仁藏聽到聲音,馬上睜開了眼睛。見他準備開口說話,左近連忙用手捂住他的嘴。

    “我是醫生,同時也是小仁藏的保鏢。既然來到了門口,不如進來吧!”

    過了一會兒,遮雨棚緩緩地向右滑了過去,一陣刺耳的滑動聲隨之響起。

    彎著身軀進屋來的是一名穿著蓑衣、鬥笠的武士。

    對方的身高六尺三寸(約一百九十公分),異常的高大,就連身高六尺二寸(約一百八十六公分)的左近也矮一截。他不隻是人長得高,體形也大得驚人,再加上身上佩戴的長劍,要是他一發起飆來,這整間屋子大概就會被他夷為平地吧。

    對方的眼睛雖然看著坐在地上的小仁藏及左近,可是身體卻比較靠近左近。

    刀鞘口已被轉開,對方卻沒有拔刀相向。

    “居合嗎?”(注三)

    左近開心地說道。

    “從你的姿勢來看應該是伯耆流。嗯……能接下幾招就很不容易了。”

    對方沒有任何反應。

    不過左近察覺到對方如巨人般的身體正悄悄地移動距離逼近。

    對方的大刀背在左肩上。

    什麽時候才會開打?

    “我是小仁藏的師父,你是不是也應該報上你的名字來?如果你是要帶走我最心愛的徒弟,我會很為難的。況且我還打算把他培育成為掌門師父!”

    小仁藏的臉因為高燒而顯得浮腫,但當他聽見左近所說的話,眼睛不由得為之一亮。

    就在電光石火刹那間對方從旁邊砍過來就是一刀,左近豎起刀鞘擋住這一招。

    火花及清脆的聲響四起。居合的殺傷力不隻是第一刀,如果失手的話,後續還有第二、第三招可以彌補。

    左近將刀垂直立在前方——才剛喘息沒多久隨即又是一刀刺了過來,左近則動作靈巧地躲過對方咄咄逼人的直線一擊。

    巨漢往後方一跳,退到了玄關的泥土地上。

    “嚇到了吧?”

    左近笑道。

    “就算你把刀收到刀鞘裏一樣還是要會被打歪,因為我的刀鞘是鐵做的。”

    左近臉上依舊掛著笑容。巨漢的刀身並未折損,因為對方在一瞬間作出正確的判斷,趕緊將刀收回——由此可見對方的武功之精湛。

    不過,巨漢似乎不知道該如何下手而沒有接著出招。

    左近重新擺出應戰的姿勢,他高舉著鐵製的刀鞘對準了巨漢的眼睛。

    “有件事我很好奇。”

    左近開口說道。

    “除了你之外,還有其他人也很想把小仁藏給帶走。我猜你們應該是同夥。不過那個人已經被抓到關在牢裏了。我很好奇,為什麽你們會這麽執著地想要帶走小仁藏?”

    沒想到巨漢突然掉頭就走。

    經過幾番考量下,巨漢了解到自己如巨人般的身高再加上六尺長的大刀,要在如此狹小的民宅內打鬥,對自己來說是很不利的。

    左近追了出去,結果兩人在小仁藏家門前的空地,麵麵相覷。

    3

    光線的來源隻有天上的明月。

    從對方的動作來看,左近判斷對方的行動不會受到四周的昏暗所阻礙。

    左近案子忖量,——沒想到他的眼力跟我一樣好,看樣子武功的道行頗高。

    “真可惜。”

    左近自言自語地說道。而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想法,是因為他估算這樣打下來死傷在所難免。

    在你來我往的真刀實槍對戰時,焉有用刀背抗敵的理由?刀的用途本來就是殺人的工具,拿來打人更加不能列入考慮。因為若是勉為其難地胡亂使用,隻怕到時候反而傷及刀刃而導致扭曲,連刀鞘都塞不進去就麻煩了。

    所以刀一出鞘,人頭就要落地——這才是刀存在的理由。

    “再來一次。”

    左近開口說道,言下之意希望對方將刀收回刀鞘裏。

    鬥笠下方有雙閃亮的眼睛正凝視著左近。

    原本應該是刀拔出來的軌跡,現在對方以相反方向將刀收回刀鞘裏。同一時間,左近的刀也消失在刀鞘裏。

    “剛剛在屋內,我知道自己被小覷了。一方麵也是因為自己給人家這種感覺吧。這次既然是來真的,我也該好好地接受挑戰。”

    兩人相隔一間(約一點八公尺),隻有速度快的人才能成為贏家。

    兩人的周遭,所有的聲音消失不見,仿佛進入了生死相隔一線的空間裏。

    一刹那間,兩人的左半身不約而同地微微向後,最後衝上前去。

    這時,雲遮蓋住月亮。

    舞動的刀刃劃破空氣、呼呼作響,揮刀的人下半身卻猶如盤根錯雜的巨木般紋絲不動。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傳來聲重物撞倒在地的笨重聲音。

    小仁藏坐在充滿汗臭味的棉被上,像是要看穿什麽似地凝視著隨黑色夜風回來的人影。

    “沒受傷吧?”

    “還好。”

    紫暮左近點點頭,將扛在肩上的龐然大物輕輕地放在玄關的泥土地上。

    小仁藏勉強站起來,走到靠近玄關的地板邊緣一探究竟,卻因為驚訝而喘不過氣來。

    巨漢臉上的鬥笠已經拿了下來,而他臉上的眼睛、鼻子、嘴巴所構成的較好麵貌,任何人看了很難不為之陶醉。

    “是個女的?”

    “對。”

    左近點點頭。

    “果然被我猜中了。”

    “喔?原來你早就發現了。”

    小仁藏的表情像是被人揍了一拳般,痛苦地說道:

    “第六感吧。我看她跟你對打的動作,跟一般男人不太一樣。”

    這時小仁藏對左近態度跟比先前友善許多。

    左近則投以滿意的眼神看著這名年輕百姓。

    “我隻是用鐵鞘把她打昏罷了,她還活著。有沒有印象見過她?會不會是你從小失散的姐姐?——不過你們看起來長得也不太像,怎麽一個像狗一個像月亮,簡直是天壤之別。”

    “要你管!”

    才大叫完,小仁藏不禁又呼天搶地地呻吟了起來,可能是因為大聲講話觸動到肩傷。

    左近一點也不介意。

    “如何?”

    “不認識。我現在才知道有這麽一個人。”

    “嗯……既然這樣,到時候盤問她也不用顧慮太多了。”

    左近淡淡地說道。聽見左近說得一派輕鬆的模樣,小仁藏的背脊滑過一陣冷意。

    “……你要在這裏問?”

    “難不成要到屋外去?你放心好了,我不會做出像佐伯幸四郎那樣的事情來。”

    “佐伯……你是說那個獨眼龍官差?他長得很不錯,不過像個女人。”

    “這不重要……先來準備一下,差不多是該叫醒她的時候了。”

    左近把這個女人扶起來坐著,使兩條腿往前伸直,並取下了女人身上的腰刀。看不出左近打的到底是什麽注意,他將腰刀的刀尖朝前,動作靈巧地將刀子四平八穩地擺在女人的頭上後離手。他抓著女人的肩膀,用膝蓋頂住女人背部的死穴。

    隻見女人緩緩地蘇醒,喉嚨發出“嗚嗚”的聲音,放在她頭上的腰刀並沒有因此掉下來。

    在她搞清楚狀況之前,左近湊近她的耳邊說道:

    “別輕舉妄動,否則馬上一命嗚呼哀哉。我在你頭上放了一把刀,萬一刀子掉下來,隻怕會割斷你的大腿動脈。”

    女人一聽,身體變得僵硬了起來。

    “不信邪的話,你要不要試試看?你用力地把頭往後仰,試試看把腰刀向我這邊撞過來看看,你會發現一件有趣的事。”

    說時遲那時快,女人隨即照著左近的話去做。她的脖子發出聲響,可是刀子並沒有掉在左近身上。明知道不可能,可是刀子的確不會前後不穩定地晃動著,女人猜想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刀子緊緊地貼在她的頭上,隻好任命地任憑擺布。

    “雖然這隻是一個小小的把戲,不過要是練得好也得花上十年的時間。刀子隻會往前掉,現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女人閉上眼睛,什麽話也沒說。左近也不引以為意。

    “你叫什麽名字?”

    “……”

    “嗯……你以為閉上嘴就沒事?不過,武士也有武士的規矩,我先報上名吧。我是紫暮左近,是位於馬場町的神影館的掌門師父。”

    美女的臉上露出十分驚訝的表情。

    “看樣子,你是聽過我的名字。對不對,俠女姑娘?”

    “俠女……姑娘……”

    女人一時出神地說道。

    “在我的道場裏,通常都是這麽稱呼懂得武藝的女人。不過,得跟代理掌門師父打成平手,才能得到這個稱號。”

    頓時,女人全身高漲的殺氣迅速消失地無影無蹤。

    隔了一會兒,她垂下視線。

    “大和田采女。”

    女人開口說道。

    “嗯……繼續問下一個問題。像你這種如此精通伯耆流拔刀術的女子,為什麽會對一個尋常老百姓這麽有興趣?”

    女人——也就是采女選擇了沉默。

    “你認識名叫春日壯平的男人嗎?”

    “……”

    “沉默就代表你默認囉。”

    左近故意加重語氣說道,並看了坐在木板上的小仁藏一眼。

    小仁藏看著采女的眼睛裏,充滿著不信任與疑惑。

    “你不說,會讓這名年輕人很困擾的。不如幹脆實話實說罷了?”

    采女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你們馬上就知道了。”

    “我現在就想知道!快說!”

    小仁藏大聲說道。

    然而,說話聲瞬間變成了尖叫聲。左近用鐵製的刀鞘戳了一下他的肩膀,嚴格講起來,也不算是真正地戳,比較接近輕輕點一下。小仁藏沉默了一會兒,最後忍不住爆發了出來。

    小仁藏鬼吼鬼叫著,根本聽不懂他在叫些什麽,而他的模樣就像隻抓狂的野獸。

    采女開始扭曲著身體,當她感覺到頭頂上的刀開始晃動的時候才了停下來,並低聲叫喊著:

    “你這種行徑還配稱做武士?你忍心傷害一個受傷的人?趕快住手!”

    左近冷冷一笑,臉上盡是幸災樂禍的表情。

    “嗯……原來可以忍受自己吃苦,卻不忍心看見同伴受罪。這……如果隻是單純同伴的關係不太可能關心到這種程度……難不成你們是——”

    在左近視線的注視下,采女緊閉著嘴,身體微微地顫抖著,臉上明顯地露出為難的神情。

    “那就抱歉了。”

    左近手上的刀稍微向前伸出去,再一次引爆慘叫聲。

    “住手住手!為什麽要這樣對他?”

    “是不是想說實話了?”

    “你……這樣還算是武士?實在是太卑鄙了!”

    “我也不放心把我徒弟交給來曆不明的人啊。我真得很抱歉,小仁藏,還請你多包涵。”

    “住手!”

    采女止不住全身顫抖,大聲叫道。

    “他……小仁藏,是我的弟弟!”

    “什麽?”

    左近瞪大了眼睛,不過看起來感覺有點裝腔作勢,看樣子他似乎早就猜到了。

    小仁藏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坐在木製地板的另一端,距離采女近在咫尺。

    左近拍著自己的膝蓋,

    “這麽一來就說得通了。那麽春日壯平呢?”

    “他也是。”

    “你們都是一家人?還有其他兄弟?”

    “除了我們三個之外,還有兩個。”

    “叫什麽名字?”

    “真垣十三、荒木田伊勢武。他們兩個人武功都要比你厲害許多。”

    “我還真等不及想會會他們了。”

    左近笑道。左近臉上雖然掛著笑容,但是雙眼綻放出來的淒厲眼神,卻讓采女不寒而栗。如果是神影館的代理掌門師父蒼城新兵衛看見他現在的神情,便明白他現在的心情是認真的。而左近也隻有在認真的時候才會露出如此駭人的神情。

    “他們現在人在哪裏?”

    “——這……我就不知道了——等一下,我真的不知道!我們……”

    話說到一半突然閉上了嘴,采女不自然的神情一點也沒逃過左近的視線。

    “嗯……我們怎樣?”

    “……”

    小仁藏再一次慘叫了起來。

    采女發抖著,兩手抱著肩膀。

    她頭上的腰刀則大大地晃動著。

    “住……手……”

    小仁藏的呻吟聲中滿了苦悶。這個像野獸般的男人,似乎已經超越了他所能忍耐的極限。左近皺著眉頭,他也沒想到此舉會讓小仁藏如此痛苦,他仔細看了一下小仁藏包裹著的肩傷。

    “嗯……開始流血了。這下可糟了,做得太過火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他搔了搔頭說道。

    注一:町,土地的麵積單位,一町約九千九百一十八平方公尺。

    注二:十手,江戶時代,捕頭逮捕犯人時的用具。長約四十五公尺的鐵棒,靠近手的部分有鉤子,可以阻擋犯人的刀,同時也具有攻擊的效用。

    注三:居合,林崎甚助重信首創。瞬間拔刀斬殺敵人的劍術。

    四、凶盜的兒子們

    1

    隔天一早,左近要阿珠去找莊屋(注一),並請莊屋派人通報奉行所。

    包含佐伯幸四郎在內的兩名同心與十名手下抵達村莊,已經是過了四時(早上十點)以後的事了。

    而左近也在此時從佐伯那裏得知,昨晚所發生的怪異劫獄事件。

    “從現場的人所說以及牢房的情況來看,隻能說就像是遭到披著人皮的惡魔襲擊了。恐怕也隻有師父跟右近大人才有辦法阻止對方了。”

    “能夠把春日壯平劫走,武功自然不在話下,至於是不是惡魔再看看吧。不過好好地盤問這個女俠,應該可以輕鬆地得到些線索吧。”

    “謝謝您的鼎力相助。”

    佐伯道完謝,便一臉正經地看著左近。

    “我知道這件事不是我能插得上嘴的,不過奉行大人似乎想請師傅幫忙處理這次的案件。”

    “沒問題。”

    獨眼龍的佐伯瞪大了眼睛,可能是因為左近如此痛快答應的態度讓他感到吃驚。

    左近是個個性豪放、行事磊落的男子漢,可以很輕易的為了小老百姓兩肋插刀。但是隻要一牽涉到藩的高層或是奉行所,他就會迅速地推得一幹二淨。

    左近露出十二萬分認真的神情。

    “在找小仁藏的這些人當中,如果出現武功不錯的高手,也就會有我派上用場的地方。不過,到時候我會視情況做出一些處理,如果有冒犯到官府的部分,還請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個您大可以放心,我相信奉行大人應該也佷相信師父處理事情的手腕。”

    “既然這樣,馬上就有個不情之請。”

    “啊?”

    “你覺得小仁藏如何?”

    佐伯點點頭,看了看小仁藏的家門口。從他們兩個人所在的空地上,雖然看不見屋內的情況,不過奉行所按照左近的要求準備了護送囚犯的籠子外還有一塊遮雨板,不管是哪一種都很適合用來載人。

    “他跟那女人還有春日壯平、以及劫走他的賊人是同一夥人?”

    “就先當作不是吧。”

    “是。”

    “我還有一項請求。我希望可以請奉行大人答應,讓小仁藏暫時呆在我身邊?”

    “我原本還擔心劫走春日壯平的暴徒會再出現……既然這樣,或許將小仁藏安置在師父身邊會比在奉行所來的安全許多。”

    “總之,在將小仁藏交給奉行所之前,我會一直把他帶在身邊的。後頭就麻煩你了。”

    阿珠與莊屋一起目送著小仁藏及女人的離開。

    躺在被人運送的木板上,小仁藏轉過頭去。

    “臉色幹嘛那麽凝重!我馬上就回來了。我從來沒有做過什麽傷天害理、見不得人的壞事!隻有一群奇怪的家夥不由分說地想來抓我罷了。你就安心的等我回來吧。等我回來的那一天,我要好好的把這個肮髒的小村鬧得雞犬不寧後,再拍拍屁股離開,到時候你再跟我一起走吧。”

    左近看見阿珠燦爛的笑容。

    左近問阿珠為什麽她這麽照顧小仁藏這種地痞流氓時,阿珠回答道:

    “當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曾經被從外地來的商人調戲。”

    阿珠大哭了起來後,引來了村裏其他小孩聚集過來,可是卻沒有人願意伸出援手,反而在一旁跟著鼓噪。

    那個時候出現的救命恩人——就是小仁藏。

    當時小仁藏的身材是所有孩童裏麵最矮小的一個,而他被一個比自己體型大上好幾倍的商人拳打腳踢的模樣,阿珠一輩子也忘不了。小仁藏長大後,體格比那名商人更高、更壯,隻是不管他怎麽樣的胡作非為、或者是被村子裏麵的人唾棄、厭惡,在阿珠的腦海裏,他永遠都是那個怎麽打也打不倒的小小救命英雄。

    “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

    左近無言地看著這名無怨無悔地照顧著小仁藏的小姑娘。

    莊屋與阿珠跟著他們一直走到了村外。

    當左近一行人準備走上通往城中心的道路時,

    “莊屋現在在做什麽?”

    小仁藏問道。因為他現在還發著高燒,聲音聽起來相當痛苦,而天空則映照在他的瞳孔之中。

    “他正目送著我們離開。”

    左近答道。

    “是喔。”

    接著又走了五間(約九公尺)的距離。

    “莊屋人呢?”

    小仁藏仍舊看著天空問道。

    左近轉過頭去。

    “還在。”

    “沒想到這家夥這麽有義氣。”

    一行人最後沿著路走進了森林裏。

    走進森林前,小仁藏試著轉動自己的身體,最後還是痛苦地扭曲著臉而放棄。

    他改將臉轉向左近。

    “莊屋呢?”

    左近悠哉地點點頭。

    “他還站在那裏看著我們離開。”

    “是嗎?”

    奇怪的是,小仁藏聽了之後臉上的表情就像是吃了顆定心丸似的。

    “不過……阿珠已經沒有站在那裏了。”

    小仁藏的身體微微地顫抖著。

    “是……是嗎?”

    眼看著小仁藏原本一副大男人的氣勢慢慢消退,左近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阿珠她剛剛一直看著我,而且還對我揮手。沒辦法,會發生這種事情也是在所難免。”

    “你……”

    小仁藏原本消逝的氣勢,隨著心中升起的憎恨再度地高漲。

    “少瞧不起人了!等我傷勢痊愈之後,看我不一刀殺了你!”

    “我會靜待那一天的來臨。”

    左近撇過頭去——向背後點了點頭。

    從隊伍後麵有腳步聲逼近,最後跑到木板旁。

    “小仁藏。”

    有人喚著他的名字。在地獄徘徊的亡魂,或許並不了解佛的苦心。

    小仁藏一臉慘白地往上看,忽然之間露出茫然的眼神。

    “阿、阿珠?”

    “你要加油、你要撐下去啊!”

    左近看著躺在木板上的無賴少年使盡吃奶的力氣“嗯”、“喔”地回答著,似乎也很高興,嘴角露出了笑容。

    “你差不多可以走了。”

    小仁藏粗暴地口氣似乎是在掩飾著他的難為情。

    “我會等你回來的。”

    阿珠離開了隊伍。

    “你一定要回來!我會一直等你,等你回來!”

    阿珠站在路旁,而她依依不舍的身影越離越遠,知道看不見為止。

    “喂!”

    “已經看不見她了。”

    “我知道。你讓阿珠跟過來,這麽一來,我跟你之間的恩恩怨怨就一筆勾銷了,對你真是不好意思。”

    “那還真是不敢當。”

    “這是好事,況且我很在意。”

    小仁藏則老實不客氣地回了這句話。

    周遭的人聽了之後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左近當然是帶頭大笑的那一個。

    感到難堪的小仁藏,隻覺得全身發燙。

    “住口!不準笑!——這有什麽好笑的!小心我到時候一個一個找你們算賬!怕了吧?”

    看見小仁藏一臉喪氣的模樣,眾人無不又笑了起來。

    一行人於七時(午後四點)抵達奉行所。包含鐵炮組(注二)在內共有三十名護衛的重重包圍下,采女被送到了“牢屋小路”。六時(午後四點),小仁藏則在奉行大人朱雀伯耆守成重的直接命令下,要他暫時跟著神影館掌門師父紫暮左近。至於這麽做的原因,,奉行大人的理由是因為小仁藏是被惡黨覬覦的被害者,再加上目前案件還在偵查中,擔心小仁藏會有受到暗算的危險,所以才做出這樣的裁定。

    “哼!我才不想去有你跟怪物在的屁道場!”

    小仁藏粗魯地罵道。

    “等你手臂的傷勢痊愈之後,再來好好指導一下你的態度!我相信那個怪物要比我有更多的時間來做這件事。”

    左近也毫不客氣地反擊,讓小仁藏無言以對。

    當歡樂街·與良町商家的燈才剛點亮,一名看似富豪、體形魁梧的男人,在五名模樣像是家丁的簇擁下來到了北國茶屋。

    察覺到有客人上門,從隔著掛在店門口的布簾縫隙中,千代看了一眼之後心想此人可不能怠慢,於是隨即走出店門、上前招呼客人。

    “你就是這裏的老板娘?”

    “是。”

    男人的三層下巴就像淺間山(注三)的熔岩一樣一層接著一層,看見千代出來迎客,露出燦爛的笑容。

    “我叫玄福,在江戶開了一家店叫‘澤屋’,專門做生絲的買賣。從我在江戶時就對貴店早就久仰大名,如今到此一遊,希望能玩個痛快。”

    隨即便從懷裏掏出一袋看起來沉甸甸地錢包交給了千代。而拿在千代手裏的錢包,其重量正如外表一樣有份量。

    遇到這樣的客人,對北國茶屋來說一點也不會覺得困擾。

    從置屋(注四)叫女人過來助興是在所難免,但可別小看這些女人,她們彈起三味線來琴藝高超、唱起歌謠猶如黃鶯出穀、曼妙的舞姿則是從小訓練,跳到腳流血的成果——就連江戶的藝妓也比不上這群專業的表演者,所以玄福跟他的下人們看到了之後無不目瞪口呆。

    “這可真是了不起啊。我看神樂阪、新橋、深川根本不夠看,不、應該說就連吉原(注五)的大夫(注六)也比不上。”

    “您太誇獎了。”

    千代為玄福添酒,才一剛倒滿就又被他喝的一幹二淨。

    “很多生意人除了做買賣之外,私底下也是滿嘴謊言、胡說八道。不少人認為生意場上就是閻羅王公認可以說謊的地方。不過我可就不一樣了。老板娘,我告訴你,不管我們身處在什麽樣的時代一個人最寶貴的特質就是誠實正直。我也認為,我們之所以呱呱落地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要遵循這樣的目標活下去。”

    “您說的很有道理。”

    千代的身體湊近了大商人身邊。

    “哇,好強壯的手臂喔。我知道這麽問很失禮,不過這麽粗壯的手臂不太像是從事生絲這麽細致的買賣的人應該會有的。”

    “是啊。”

    玄福大爺卷起真絲製的和服袖子,露出了像樹根一樣粗壯的手腕。

    “我出生在秩父(注七),是樵夫的小孩。以前我必須背著三個大人份的木柴,一天往返山林跟村莊之間好幾次。我相信我的臂力跟現在的相撲選手比起來,絕對不會輸給那些程度差的大關。”

    就在這個時候,剛好有一名自稱是大番頭(注八)、名為己之助的男人走了進來,這個男人有著一頭的白發及一雙銳利的眼神。

    “老板娘,我們家老爺每天都會用單手拿著千兩箱鍛煉腕力呢!”

    己之助跟著在一旁附和著。

    “哎呀,我猜應該也是這樣。”

    大爺與番頭兩人仰頭哈哈大笑,隨後己之助看著擺在眼前的雙層方盤。

    “老爺,您看看這食物的擺設,用的竟然是懸盤(注九)!而且還是梨地金時繪(注十),可不是那種拿黑漆來魚目混珠的便宜貨。嗯……雖然說與良町的北國茶屋在北國街道裏早已經是聞名遐邇,能拿得出用黑色塗漆的宗和膳(注十一)就已經很了不起了,我實在是太小看北國茶屋了,老板娘,還請多多包涵。還有一件事一定要說,這裏的料理跟酒也相當地美味。竟然能在信州吃得到如此美味的鰻魚!我說得對不對,老爺?”

    “完全正確!還有還有,像這個配菜——醬烤烏賊跟明蝦,真不知道這麽好吃的海鮮是從哪裏運送過來的!這道冷盤竟然是將切開的慈姑淋上木耳與雞蛋混合的湯汁,我還是第一次吃到口感如此特別的菜肴。”

    “哎呀,人家不來了啦,大爺,我們端出來的不過是鄉下料理,你們這樣讚譽有加,就怕我們店裏的廚師太過高興,變得有壓力最後跑去上吊啊!”

    “哈哈哈,千萬不要,你可要記得阻止他啊!”

    話一說完,玄福便從懷裏掏出另一個錢包,從裏頭拿出一枚小小的金幣交給了千代。

    “哇——這可真是不敢當,您真是太大方了——我這就趕緊轉交給廚師本人,馬上回來陪大爺喝酒。您可別見怪啊。”

    似乎早已習慣這種玩樂的場麵,玄福跟己之助不以為意的點點頭,也沒有阻止她的意思,於是千代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北國茶屋的廚房,在大廚味乘的領軍下,總共有六名廚師在此施展精湛的廚藝。

    大廚的名字聽起來雖然像是在開玩笑,不過他本人卻堅稱這是他的本名,隻是從來沒有人相信過。可能也是這個原因,隻要看一眼他親手做的菜肴,心中的疑意大概就會少了一半。如果再嚐一口味道,所有對他的懷疑便會完全消失,反而會為了懷疑他而感到歉意。

    “有空嗎?阿味。”

    千代點了一下頭。

    “手邊剛好忙完。”

    味乘也跟著點了點頭,接著隻見一枚金幣飛向了他。

    “這是一位來自江戶的有錢大爺的賞賜。”

    “那還真要謝謝他了。”

    大廚恭敬地接過之後卻絲毫不戀棧,他對著站在附近的友平說道:

    “把這分給大家吧。”

    交出了金幣,味乘便跟著老板娘一起走出了廚房。

    在走進位於玄福等人所在的筵席的隔壁包廂之前,兩人都沒有開口交談過。

    一進房之後便迅速的關上房門,可能是房間的做工很好,一點也聽不到外麵喧嘩吵鬧的聲音。

    千代挪了一下掛在壁龕(注十二)上的山水畫,背後的牆壁上出現了兩個供人窺視的洞口,千代隨即湊上眼去看。

    “你看看。”

    “好。”

    味乘也跟著湊上前去。千代對他說道:

    “正麵右手邊的就是玄福大爺。”

    味乘馬上坐了下來。

    “我認識他!”

    味乘像是看見壞人似地呻吟著。

    隔著一麵牆的牆壁包廂內所有景象,毫無遺漏地展現在他眼前。

    牆上的洞口與小嬰兒的小指尖大小差不多,內側鑲了一塊小小的玻璃片。透過這塊玻璃片,對麵約五十塊榻榻米大小的包廂內景象可以說是一覽無遺。這樣的裝置後來被稱為廣角透視鏡。當然,在那樣的尺寸下投射到眼睛裏所看到的影像其鮮明度、精細度自然遠遠比不上現代。隻是在這一座位於信州、擁有二萬石封地的小藩裏,像這樣一間小小的茶屋,究竟是什麽樣的人、在什麽時候設置了這樣的設備?

    而且,透過這一片小小的玻璃,讓這家店的大廚認出了他所熟識的人來。

    味乘花了一點時間仔細地看清楚。

    “沒有錯!他是音羽的清藏,是殺人不眨眼鬼吉那一票人的副頭目!”

    “果然被我料中!就算他再怎麽樣假裝是闊綽的有錢人,身上永遠也擺脫不了那股血腥味。不過,鬼吉的那一票黨羽早在二十年前就銷聲匿跡,怎麽這個時候會出現在這種鄉下地方?”

    “這個嘛……不知道他們打的是什麽主意?”

    “看這樣子,如果不通報一聲的話,我擔心會出亂子。我們向來規矩做生意,也不給上麵添麻煩,但是萬一這群惡徒在城裏殺了什麽人,我怕到時候脫不了幹係。等一下馬上派人到奉行所一趟,幹脆將這群惡徒一網打盡算了!”

    “我覺得這件事倒是可以從長計議。”

    千代臉上露出吃驚的神情。,隨即便點點頭。

    “好吧,當老板娘的壞習慣就是遇到事情很容易驚慌失措。到時候奉行所來店裏抓人,我看不是弄壞榻榻米、就是打破酒壺,這樣實在是太劃不來了。不如找人跟蹤音羽,找到他投訴的地方,再通風報信就行了。”

    “沒錯。等一下叫三吉跟蹤他們好了。”

    千代按住因為呼吸急促而不斷起伏的胸膛。

    “對了,老板娘。”

    味乘再次開口說話,則是兩人返回賬房之後的事情。

    “相信老板娘應該也聽說了前天晚上有人闖進奉行所劫獄的事了。被劫走的是一名來曆不明的浪人,劫獄的人似乎是浪人的同黨。老板娘清楚被劫走的浪人是因為什麽罪行而被列為嫌疑犯?”

    “嗯,聽說是殺了大杭村的一名老百姓。”

    “其實昨天中午的時候,那名被殺的老百姓的兒子好像被押解到城裏麵來了。”

    “……”

    春日壯平因為涉嫌殺害小仁藏的父親良作而被關到監獄裏來的時,可以說是極為機密,就算是奉行所的人也不見得知道,可是這家茶屋的老板娘大廚竟然彼此都熟悉案情的發展,而且兩人都還各有各

    的消息來源。

    “現在案情還陷入膠著當中。不過跟著老百姓的兒子一塊兒被押解過來的女人,似乎也是一等一的高手,馬上被關進了牢屋小路裏。至於男孩則先被安置在紫暮師父那裏。”

    “真的嗎……”

    談到這裏,千代手中所掌握的情報進度似乎與味乘的有所差距,一聽見味乘的描述,不禁露出了吃驚的神情。

    “怎麽會這樣?”

    “我也不知道,還是得繼續觀察才知道。”

    “嗯……事情變得越來越有趣了。”

    “老板娘,這樣不好吧。”

    味乘的眼神裏帶著一絲責備的味道,仿佛在暗示著千代別讓北國茶屋卷入這場是非當中,畢竟她跟左近之間的交情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

    千代則一臉難為情地說道: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分寸。我看這一陣子,最好跟紫暮師父保持一下距離好了。”

    “我想這樣比較好。”

    味乘低下頭去行禮,說話的口氣則與往常一樣充滿著旁觀者的語調,因為隻要跟這位老板娘相處三天,就知道她所說的話都必須打點折扣。

    當然,千代也很清楚自己的個性。於是她嬌豔地笑了笑,並皺了皺眉頭說道:

    “哎呦,這都要怪紫暮師父,幹嘛沒事替自己招惹一堆麻煩……”

    偽裝成玄福的音羽的清藏一行人,盡情遊玩了約一刻(兩個小時)之後,便消失在城裏的某個角落。千代吩咐店裏負責跑腿的夥計三吉跟蹤玄福一行人,好查出他們投宿的地方。又過了一刻的時間,三吉垂頭喪氣地回到了北國茶屋,跟千代報告他跟丟了玄福一行人。

    玄福一行人就像是被黑夜吞噬般地消失了蹤影。

    “怎麽辦?”

    味乘問道。

    “就到此為止吧。”

    千代回答。

    “隻是萬一這群人被逮到,查出來他們曾經在我們店裏待過,而我們又沒有通報,免不了又是一頓臭罵。”

    “所以,知情不報的下場也沒有好到哪裏去,不是嗎?”

    “這件事包在我身上!”

    千代拍拍胸脯。

    於是那一晚三更半夜,奉行所裏收到了一封從屋外投進屋內的告密信。信上寫著的正是音羽的清藏一行人混進城裏的消息。

    隔天清晨。

    小仁藏在神影館的內宅——也就是在紫暮家的庭院裏拿著棒子練習揮劍姿勢。

    “四百九十五次、四百九十六次。”

    當然不是自發性的練習,因為一旁有左近幫忙數次數,應該算是半強迫性的練習。

    “四百九十九次、五百。很好。”

    小仁藏將粗重的棍棒杵在地上,讓身體的重量靠在棒子上,任由汗水像瀑布般流下,並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左近看著他,說道:

    “嗯……能夠拿著這根棒子揮五百下,從頭到尾揮棒的速度都沒有改變,而且中間都沒有間斷過……我們家的師爺了不起隻能做到一百下而已。”

    “一……百……下?”

    小仁藏一臉慘不忍睹的表情看著左近。

    “你……不是說……小孩子都……可以……揮到兩百……下……的嗎?”

    “我可是抱著望子成龍的心情為了你好。”

    左近大言不慚地說道,並走近了小仁藏身邊,出其不意地拿走他靠在身上的棒子。砰地一聲,小仁藏一屁股坐在地上,左近則視若無睹般用單手揮了揮那支赤堅做成的棒子。

    “這裏頭可是鐵芯,整支重達十貫(約三十七點五公斤)。我在江戶時遇到一名劍客,他的徒弟如果沒有拿著四貫重的棒子揮到兩千下,是不準開始練武的。我這支比他們的重上一倍,你現在隻需要揮一千下——還早得很呢。”

    “一……一千下?”

    小人藏的眼神開始恍惚了起來。

    “幹嘛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這在一般的道場可是家常便飯的練習。如果是我門下的弟子,我會要他們拿著這根棒子,少說也要揮個三千下才行。”

    眼看小仁藏身體搖搖晃晃、好像快要不支倒地,左近趕緊伸出手扶一下。

    “你現在應該總算明白,自己的劍術基礎並沒有打穩。你雖然天賦異稟,勉強還贏得了一些三腳貓,但如果遇上我或者是我大哥,必死無疑。”

    本來一副要死不活的小仁藏,眼睛突然一亮。呸地一聲,他吐了一口口水。

    “三千下……就可以贏得了你們?”

    小仁藏聲音沙啞地問道,會這麽問,足見他仍念念不忘報仇。

    左近露骨地嘲笑道:

    “距離勝利的頂峰,就隻差小指那樣的距離就到了。”

    “既然這樣,也管不了那麽多。我做就是了!”

    也不管自己用的是尋常百姓的粗鄙口吻,小仁藏豪邁地說道,並在沒有任何的支撐下站了起來。

    “喔?”

    於是那支十貫重的木棒被小仁藏搶了回去。

    咻地一聲,木棒貫穿風的速度前後不到兩秒鍾的時間。

    “一下、二下……”

    小仁藏的眼睛裏燃燒著熊熊的鬥誌,而燃料則是來自於對左近與右近的仇恨、厭惡。

    從清晨六時(上午六點)開始,過了中午的四時半(上午十一點),小仁藏才完成三千下的揮棒練習。

    “終於完成了……”

    “很好。那麽接下來開始初步的招式。”

    “啊?”

    “需要休息嗎?”

    “……不需要!我擔心這樣反而會耽誤我打倒你們的時程。”

    “嗯?所以你的目的是打倒比自己厲害的高手?”

    “……不行嗎?”

    “沒有,我是無所謂。因為我自己也是這樣走過來的。如果每天都有機會跟死神打交道的話,精神方麵也會跟著受到影響。不過……”

    “安……安怎?”

    不知道是不是感覺到有什麽異樣,小仁藏變得惴惴不安,頓時又變成了鄉下人。

    “你的情況比較特殊。我覺得一剛開始必須教導你精神層麵的東西。不管是那個女人或是春日——就是那群想把你帶走的人,欠缺的正是精神層麵的東西。隻要在精神麵上引導你走向正途,或許你就不會跟他們同流合汙了。”

    “真要同流合汙……怎麽逃也逃不了吧?”

    “很有可能。你要知道,要學習精神層麵的東西並不簡單。更何況你特別會抗拒我所說的話。”

    “廢、廢話!”

    “那倒是無所謂。不過,為了能扭轉你的本性——你要有下地獄的心理準備。”

    “如果可以幹掉你們的話,要我下地獄都在所不辭!”

    原本隻是想打倒左近他們,現在的口氣聽起來像是非要殺死他們以泄心頭之恨。

    “好吧——那麽首先要教你的是‘流水’式。暫時不用木刀,你就拿那根棒子來練吧。”

    首先由左近示範包含攻擊及防禦在內各五種招式,每一招就像是流動的水一般,接著便輪到了小仁藏。

    憑著眼睛看到所留下的印象,當小仁藏模仿完左近的動作後,左近的木刀突然往他的右肩戳了過去。

    小仁藏發出慘叫聲。

    “你——幹什麽?”

    “聽好了,你隻有一次機會把這些招式記下來。你已經沒有時間了。”

    “……?”

    “根據我的判斷,先前那兩個人的黨羽應該還會再出現。到時候可以保護你自己的,就隻有你的劍術跟精神。所以接下來的這十天內我要將神影流的精髓傳授給你。如果你跟不上進度,就是死路一條。”

    小仁藏的臉原來就像是被水淋濕的紙一般奄奄一息,現在則再一次地恢複了生氣,而點燃起這名年輕人的能量則是生、死,以及劍術。

    “嗯。”

    “如果你僥幸活了下來。我會用我的手帶領你渡過一切難關。但如果你中途倒戈、成了他們其中的一份子,那麽為了避免生靈塗炭——不,應該說是為了你好,我會不惜痛下殺手!”

    “也好——不過搞不好根本用不著你出手。我的肩膀被擊碎,以我的體質兩天就能痊愈,像這樣異於常人的身體,倒不如親手了斷我自己!”

    庭院的角落,有一股肉眼看不見的火焰蔓延開來。

    “那麽,再來練最後一次‘流水’吧。”

    左近說道。這時,一道濃豔的色彩翩然地來到了走廊,屈膝對左近說道:

    “哥,奉行所拍了使者來找您。”

    3

    右近、左近兩兄弟的妹妹小夜,去年嫁給了藩的勘定方·白李進之介,隻是從五天前起她卻每天往返娘家跟婆家之間。

    就連左近也感到些許的不對勁,他試著從小夜嘴裏了解是不是跟婆家的人吵架。得到的雖然是否定的答案,卻始終讓人覺得不安心。

    總而言之,母親過世之後,家中大小事務幸虧有小夜一手包辦。

    小夜在很短時間內,將不管是累積了許多塵埃的榻榻米包廂、或是經年累月沒有人整理的床鋪,不但處理的井井有條,而且還將家裏弄成像一流的賓館、客棧般地舒適。

    “哥,趕緊娶個媳婦過門吧。這樣我也才能放下心來,不用常常回家看你們。”

    小夜總不忘如此耳提麵命地提醒左近。

    不知不覺中,左近不禁回憶起神影館、紫暮家過去的時光。他一邊兀自沉浸在過去的美好記憶中,一邊回應小夜的話:

    “好。”

    隻是他的聲音聽起來相當地自然,一點也聽不出有什麽異樣。

    從奉行所來的使者是個名叫畝田九彌的首席與力。

    雙方在會客室打過招呼後,

    “今天是為了大和田采女的事來找紫暮師父的。”

    畝田便開門見山地說道:

    “老實說,這件事有點棘手。”

    畝田表示,她自從被關進去後,不管怎麽質問,始終沒有任何回答。

    “雖然她比不上真正會逞凶鬥狠的惡徒,但感覺得出來她的膽子很大,對我們的盤問一點也不為所動。隻是再怎樣我們也不能把她當作是真正的壞人來拷問。我想即便是江戶那邊也會認同我們的做法。”

    “或許吧。”

    “所以有件事要請您幫幫忙。”

    畝田九彌探出上半身,說出了奉行所的請求。

    原來,奉行所希望可以讓采女見小仁藏一麵。

    “聽佐伯說,那女人跟春日壯平的目的都是住在您這裏的小仁藏。為了盡快了解案情,讓這些人見到他們想見的人,或許比較方便。”

    左近陷入短暫的沉思中。

    “我希望這件事可以暫緩一段時候。”

    “多久?”

    “十天。”

    “可能沒辦法。萬一這段期間,又有不肖歹徒想來劫獄的話,該如何是好?”

    “那麽……八天。”

    “……”

    “你們最晚什麽時候要人?”

    “最起碼三天內。”

    不用說,讓左近如此為難的原因是因為他擔心采女對小仁藏所產生的影響,再加上他們的血緣如此相近——說不定小仁藏、與采女、春日壯平之間可能有超越血緣、更為強烈的連結關係。

    隻是,奉行所的這步棋,早就被左近看出來並不單純正是他可畏之處。

    雖然隻是單純的會麵,卻極有可能嚴重影響小仁藏的精神狀況。若要鍛煉小仁藏的精神力使他不致受到太大的衝擊,最起碼也需要花上八到十天來修行,三天實在太短。萬一與力使出最後的手段——請奉行大人裁奪的話——左近的一切努力都將化為烏有。更何況他之所以能將小仁藏帶到神影館也是奉行大人格外開恩才得以成立的。

    過了正午之後的陽光將榻榻米染上一層白色。現在正值仲夏時分,彌漫著高溫的信州空氣,讓人喘不過氣來。

    “好吧,那就三天吧。”

    事到如今,左近也隻好答應。

    “感激不盡。”

    “不過,我希望可以跟小仁藏一起去牢房,同時也要跟他一起睡在牢房裏。”

    “啊?”

    “會安排小仁藏與大和田采女會麵幾天呢?”

    “這個嘛……直到她把所有事情交代清楚吧。”

    “那麽我要全程陪伴著小仁藏直到水落石出。”

    “這……”

    畝田九彌正打算拒絕,卻被左近的眼神嚇得全身無法動彈。

    “還請您回去稟報奉行大人,請他多多照顧。”

    左近低下頭去。

    畝田意識到自己全身流了一身冷汗,隻得一邊回答。

    “在下明白。”

    畝田離開後,左近返回了庭院。這時已經到了門下弟子白天練武的時刻。

    在左近的命令下,小仁藏持續做著揮棒的練習。倒不是遵從左近的命令。而是出自本身的意願。

    “嗯?”

    左近看到的意外景象讓他眯起了眼睛。

    他看見小仁藏無力地坐在地上,兩眼失神地看著空中發呆。

    左近覺得奇怪,正打算開口叫小人藏的時候。

    “左近!”

    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

    “這不是哥哥嗎?”

    左近遵循著聲音的方向看過去,走廊下沒有任何人,更別說有其他人接近的蹤影。左近模仿右近壓低了聲音,說道:

    “大哥,有什麽事?”

    “他是不是那個肩膀被我擊碎的人?”

    “是。”

    “我想遲早還會見到他,不過沒想到竟然這麽快。”

    “嗯。”

    “他的實力如何?”

    “還有待磨練。”

    “我是認為他的肩傷還是維持現狀會比較好,況且他也有些嫌疑尚待厘清。”

    “……”

    “剛剛小夜來找我。”

    左近慢慢地往庭院的方向看過去。

    他現在終於知道小仁藏臉上茫然的神情從何而來。

    “談什麽事?”

    “來勉勵他啊。他說你這個人雖然在劍術方麵很嚴格,可是實際上是個好人。要他別老抱著報仇不放好好練劍。”

    “真是愚蠢。”

    “你指的是?”

    “他對小夜。”

    “我也有同感。”

    “大哥。”

    左近的聲音變得生硬,空氣中充斥著不安。

    “接下來我要教那孩子武功的事,希望大哥不要幹涉。”

    “練武之人最忌諱私情。”

    “這一點我自己也很清楚。——就先這樣子了。”

    也不等右近回話,左近逕自走到庭院,來到了小仁藏的麵前。

    左近拍了拍小仁藏的腦袋,像是要把他滿腦子的遐想趕出來。隻是他鬆弛的嘴角跟一臉豬哥樣一下子恢複不了。

    “你揮棒的次數數錯了!”

    左近冷冷地看著正努力著站起來的年輕人。

    小仁藏緊繃著神經壓抑著早已超越極限的疲勞,如果這時再落井下石的話,不知道會有什麽樣的後果?隻怕這一個用十貫重的棒子、有始有終揮完三千下的男人,就再也站不起來了吧。

    小仁藏好不容易站了起來,可是卻無法抑製雙腳的顫抖。不過他講話的聲音仍然充滿挑戰的意識。

    “接下來是多少?”

    “五千。”

    “……”

    “有問題嗎?”

    “沒有。”

    “很好——等一下,在這之前,再演練一次‘流水’給我看。”

    “我還不熟。”

    “不如用對打的方式來練習好了。我從你的頭頂開始攻擊,如果你沒有好好地防禦,小心被我打得頭破血流。”

    “你這個變態虐待狂!”

    如果用現代人的用語,小仁藏應該是這麽破口大罵的。但他隻是對著地麵吐了一口口水,重新握緊那支十貫重的棍棒,左近也不發一語。這種對打的練習招式跟拿著木劍套招不一樣,比較像是宮本武藏在嚴流島拿著船槳與佐佐木小次郎對戰,那種形態的練習。

    兩人麵對麵互相鞠躬行禮。

    刹那間,紫暮左近用木刀往小仁藏頭頂上砍過去。

    仿佛是一隻天上飛舞的大鷲鳥向下襲來,小仁藏躲過左近那一刀,並順著他的手肘揮出“流水”的精髓。

    小仁藏閃躲的姿勢何其優雅,並且充滿了瞬間爆發的敏銳度。

    雖然小仁藏躲過這一招,但對手畢竟是左近,當他將刀高舉準備對著左近的眼睛,他感覺到自己的右手手背有股像是白刃滑過的冰涼觸感。

    “你這小子,雖然隻學了一招半式,耍起來倒還有模有樣——嗯,光是這一點可能連蒼城都望塵莫及。”

    左近喃喃自語地說道。

    “怎、怎樣?”

    可能是因為小仁藏的身體機能還處於弛緩的階段尚未完全恢複,講起話來舌頭打結有點結巴,不過他的鬥誌卻像是在無聲的狂風吹襲下、越吹燃燒得越旺盛!左近對著小仁藏說道:

    “不行!還是先做揮棒練習。五千次,一次……”

    左近集中精神大聲地幫小仁藏數著揮棒的次數。而他看著小仁藏的表情就像是一名慈父親看著自己優秀的兒子奮發向上。

    注一:莊屋,江戶時代管理村莊的人,工作性質像鄰裏長。

    注二:鐵炮類似現在的槍。

    注三:淺間山,橫跨群馬、長野兩縣的活火山。

    注四:置屋,有點類似現在的應招站。

    注五:吉原,江戶高級藝妓集中地。

    注六:大夫,最高級的藝妓。

    注七:秩父,位於現今崎玉縣。

    注八:大番頭為大番組的組長,大番組是江戶幕府時代的一種職務。直接隸屬於將軍,戰時為軍隊的先鋒。平時則於江戶城、大阪城、京都二條城及江戶城周邊市街擔任警衛的工作。

    注九:懸盤,用來裝餐具的櫃子。兩側刻有精致的雕花。

    注十:梨地金蒔繪,蒔繪是漆器的泥金畫:梨地則是蒔繪的一種畫法。

    注十一:宗和膳,膳為裝食物的方盤,宗和膳的盤子則為黑色或是紅色,四個角落則有腳架。

    注十二:壁龕,日式房間裏擺放裝飾之處。

    五、般若之劍

    1

    於是在七十二小時內,夕城藩內暫時呈現平靜的狀態。

    在這段期間,奉行所判斷那封來曆不明的告密信並非空穴來風,便動員了所有的與力、同心、眼線、密探等人,搜索音羽的清藏一行人的行蹤。隻是沒想到毫無所獲,就連成功劫獄並脫逃的神秘武士與春日壯平同樣下落不明。

    至於另外一個——落網的大和田采女,雖然被關在牢屋小路的牢房裏,可是卻像是整個人石化了一般,即使連日盤問卻始終不肯開口,因此同心們無不殷切盼望小仁藏的到來能讓情況有所進展。

    目前還有一招殺手鐧尚未使出——那就是佐伯幸四郎。謠傳奉行大人朱雀伯耆手重直接下令,要首席與力西馬哲堂派佐伯到牢裏去拷問;隻是女囚似乎並沒有遭到嚴刑拷問。

    但是,現在麵臨最大難關的,可能是夕城藩的高層吧。

    這樣的解決方式也還算單純直接,但問題在於就算這麽做也可能無濟於事,而且勢必會對許多夕城藩居民產生負麵的影響;而影響的層麵有可能擴及到每個人的命運。

    寬限的三天期限終於結束,正當左近好整以暇準備帶小仁藏前往牢屋小路的時候,幫左近指導白天練武的代理掌門師父蒼城新兵衛,悄聲向左近說道:

    “這一兩天,您這裏可能會收到來自於夕城藩的高層命令。”

    左近臉上明顯地露出厭惡的表情,因為這個突發狀況破壞了他的重要計劃。

    “發生什麽事了?”

    “我想您應該有聽說江戶會派使者來到這裏來做物產調查的事了,據說他們有提出要求想到八風山一趟。”

    左近的眼睛一亮。暗藏在八風山裏的東西關係到夕城藩的命脈,可以說是秘密中的秘密。

    “朝廷應該是略知一二,所以才會派人過來吧。”

    “是的。”

    “一來就是突襲夕城藩的要害……想躲都躲不掉。”

    “既然朝廷是假借調查物產的名義而來,高層應該還有辦法虛與委蛇一番。”

    蒼城聽了之後露出苦笑。

    “嗯?難道不是嗎?”

    “據說這次來是要收集鄉野怪談的資料,也就是說最後變成使者個人的興趣所在。這麽一來,根本沒有任何反駁的餘地。”

    “而我要當使者的護衛?”

    “是。”

    “唯獨這座山我敬謝不敏。我想這件事高層自己就應該可以處理了。”

    “我也很無奈。”

    “你自己不也是在公家單位做事?少跟我裝傻了。”

    “……”

    “不管怎樣,我有我自己的事要忙。就算是藩直接下令給我,我也不會輕易接受;總之,我不像我哥哥那麽容易妥協。”

    “這件事還是得請您多慎重考慮……”

    “別提了。不過,朝廷事先也做過不少調查了吧。躲在城裏的密探沒有十個也有五個。也差不多是藩方好好思考如何給朝廷一個交代的時候了吧。”

    “或許吧。”

    蒼城也不得不如此承認。

    “既然吃公家飯,就好好認真工作吧!對了,接下來我會有一陣子暫時待在牢屋小路,道場就麻煩你照顧了。”

    蒼城的個性本來就是個老實人,即便像左近這樣提出無理的要求,他依舊打從心裏畢恭畢敬地回答:

    “您放心,一切就交給我吧。”

    或許就是因為這樣的個性,讓蒼城在城中的職位成為首席勘定方,也就是相當於現在經理或課長級的劍俠。

    道場裏因為聚集了前來準備練武的徒弟們而顯得人聲鼎沸。蒼城轉過頭去看著那群喧鬧的門徒,接著便聽見背後響起左近口氣溫柔的問候聲:

    “妙姑娘最近可好?”

    妙姑娘是蒼城的女兒,今年十六歲。

    蒼城的妻子於五年前過世,之後便與女兒相依為命地居住在許多武士聚集的袋町。

    “日子過得還算平安無恙。”

    “這樣就很不錯了。偶爾有空也來看看我吧。”

    左近半開玩笑地說道。他自己當然很清楚,這個遺傳了父親個性的姑娘,正值錦繡年華,如果跟像自己這樣的男人牽扯不清的話,可不是件好事。

    “承蒙掌門師父的關心。小女最近嘴裏也常念著說要過來拜訪掌門師父。”

    蒼城轉向左進,臉上露出極為認真的表情回應:左近見狀,決定將蒼城的這番話當作玩笑話看待。

    就在這個時候,從道場的方向傳來一陣熟悉的怒罵聲。

    蒼城循聲轉過頭去看了一下又馬上回過頭對左近說:

    “不知道發生什麽事了,我先過去瞧瞧。”

    說完後便行禮往外走了出去。不過左近並沒有跟著追上去,因為他很清楚引發事端的肇事者是誰。

    “明明叫他乖乖等著,好準備出發去牢房報道。這個白癡,我看不如幹脆直接關進牢裏去好了。”

    最後好不容易邁開腳步走向道場的左近,嘴角則露出一抹隱藏不了的微笑。

    “你真是個笨蛋!”

    左近把長約十五文(注一)的腳狠狠地踹在小仁藏的胸膛上,小仁藏就一股腦地跌坐在牢房中庭的地上。

    從神影館一路到這裏,左近像是生著悶氣般沉默不語,小仁藏正覺得納悶的時候,左近就忍不住爆發了。

    “幹、幹什麽啊你?”

    小仁藏在地上滾了一圈之後,火大地問道;隻是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胸口竟然不會因為這一腳而覺得疼痛。

    “這句話才是我要說的!”

    左近麵目猙獰地像頭怪物,而眼睛就像是會噴出熊熊怒火一般;可是卻無法給人任何的壓迫感。

    他在小仁藏麵前揮舞著手裏的木刀。

    “這世上哪有人把照顧他的道場門人一下子放倒六個來挑釁的?更何況還有兩個是武士的子弟。你覺得事情會就這樣善了嗎?”

    小仁藏也很激動地反駁:

    “不爽就放馬過來啊!就算你想玩陰的我也奉陪!想打就盡管上。這次我就當做手沒受傷,給你放點水;下次我就要把你大卸八塊!你給我搞清楚,是他們先來嗆聲的。還有啊,我可不是自願受你照顧,是被硬逼來的!”

    小仁藏也像是要噴出火來一般大聲爭辯。

    “你這個白癡!”

    左近再揮了一次木刀,不過他突然笑了出來,有點沒辦法維持憤怒的表情。

    “你說的話也不無道理,隻有一個地方讓你說對了。”

    “什、什麽一個地方?我從頭到尾都有理!”

    左近一臉的訕笑、低頭看著氣到全身顫抖的小仁藏。

    “不過,從簡單的揮棒練習開始,經過這三天的訓練,可以用不到兩回合的時間打敗那些練了兩年的人,隻能說你是頭怪物。”

    左近有感而發地說道。

    小仁藏野獸般的直覺使他明白左近並不是真的跟他發脾氣,臉上的表情稍稍和緩下來。不過左近接著又變回憤怒的語氣:

    “不,你這個渾小子!這些人孜孜不倦地來學了兩年的劍術,竟然被一個才練三天的外行人打得落花流水。這要是張揚出去,還有誰要來道場跟我學劍術?說來說去,你到底是個瘟神!”

    當小仁藏察覺到這一次左近是真的動怒了,正打算拔腿就跑的時候,帥氣的獨眼龍佐伯幸四郎適時地出現。在他的帶領下,一行人來到了大和田采女所在的牢房。

    小仁藏一個人站到柵欄前,左近則與佐伯站到通道尾端守候。

    在牢房裏閉目養神的采女察覺到小仁藏出現後,便起身向前抓住柵欄。

    她的眼神相當驚訝,因為她沒想到竟然還會再見到小仁藏。看見采女的神情,小仁藏卻露出一臉的困惑;隻要遇到無法用武力解決的問題,小仁藏就像是迷路的孩子般無助。

    “你……到底是誰?”

    他不禁衝口而出。

    “到現在你還不知道嗎?”

    采女反問道。隻是她這麽一問,反而讓小仁藏更加困惑,他不住地搖頭。采女環顧四周後,說道:

    “奉行所的人可能正在偷聽我的話,不過也沒有關係,因為再過不久我馬上就要離開這裏了。詳細情形到時候再解釋,現在先說重點——我們是兄妹。”

    “這件事你說過。可是有沒有搞錯啊?我怎麽可能會有當武士的兄弟姊妹?”

    “你先回去吧。反正一切很快就會明朗化。在這之前,就算我說破了嘴你也不見得會相信。所以直到真相大白之前,就先暫時別見麵了吧。”

    “你們……究竟是什麽人?”

    “……”

    “嗯……之前還有一個叫春日的武士,他也是我的兄弟?”

    采女不發一言地離開柵欄邊,回到原處後再度閉目養神。

    小仁藏的內心翻騰不已,臉上帶著失望的表情回到了左近等人身邊。

    小仁藏轉述過對話後,佐伯的獨眼散發出妖異的光芒。

    “莫非這群人還打算劫獄?這次絕對不會放過他們!”

    接著左近插嘴說道:

    “說是兄妹關係……感覺你們好像又有那麽幾分相似的地方……”

    “開什麽玩笑!我從來就沒聽爹提過我有這樣的親人。”

    “你爹也是個奇異之士,從他的說法就可以知道;襲擊春日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你爹!或許春日跟采女真的跟你有血緣關係。”

    “夠了!既然如此,為什麽隻有他們是武士?而我卻淪落變成百姓?這不是很奇怪嗎?”

    “這當中說不定還發生了一些事情——對了,佐伯差爺……”

    由於並不是在自家道場,就算佐伯是自己的弟子,左近也得尊稱他一句差爺。雖然隻是口頭上加了兩個字,但是左近的語氣也很明顯的表達該有的尊敬,而佐伯也心領左近的這番好意。佐伯熟知左近的個性,知道他這麽做也算是愛護自己的一種表現。

    “不知道對方用的是不是跟上次劫走春日同樣的手法,這些人既然能大剌剌地劫走囚犯,可以想見是一等一的高手,千萬不可以掉以輕心。”

    “我會謹記在心。”

    就在這個時候小仁藏如此提議道:

    “應該差不多了吧?老師,我們是不是該回道場了?”

    過去這三天,不管進行什麽樣的訓練,小仁藏都稱左近為老師。

    “還不行。你明天還得繼續嚐試說服那個女人,看能不能套出什麽來。”

    “那……練武怎麽辦?”

    “在這裏也可以。不管在哪裏,你都可以練的。”

    佐伯一臉驚訝地看著兩人。

    “況且,萬一劫走春日的人出現了,有我們坐鎮在此,比起把夕城藩的官差都叫來還要有用吧。到時候的情況倒是很令我期待呢。”

    左近看著小仁藏,臉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而投射在小仁藏瞳孔裏的笑容,就像是他自己的寫照一般。

    結果他也笑了出來,雖然他無法笑得像左近那樣開懷,而且相信如果不出乎意料之外的話,或許那一天很快就會來臨。

    2

    隻是,事情的後續發展大大的出乎左近的意料之外。

    就在他與小仁藏寄宿奉行所的那晚,家中的老傭人送來一份來自於城裏高層的書信。

    這裏寫著隔天的七時半(早上五點),江戶的使者要去八風山。希望左近能夠隨時在側充當護衛,屆時將有厚禮重酬——從信中內容來看,這已經是命令而不是請求了。

    “神影館”的弟子,有相當多是在城裏工作的武士或是他們的孩子,如果拒絕了這次來自城裏高層的命令,隻怕屆時高層施加壓力,這些人隔天就全部不見蹤影了。

    “這些人耍賤招!”

    左近一臉厭惡地說道。

    “不過,反正家中兩老早已過世,妹妹也嫁出去了,家裏還有個大哥,也不見得非得靠武館吃飯;至於我自己倒還不用太擔心。這樣看起來,神影館隨時都能歇業了。就算有問題也應該是出在妹妹身上,嗯……”

    小夜的丈夫白李進之介是藩的勘定方。左近大概可以預測得到,隻要自己的答案無法令藩內高層滿意的話,他的妹夫就會受到很大的壓力。

    “早就告訴過她別嫁給在城裏工作的人,唉,現在這麽說也於事無補。”

    在這種情況下,盡管問題再怎麽棘手,左近也不會因此感到煩悶、懊惱;而這也正是他獨特的個性。在看完來信之後,左近便要老傭人回去答覆還在家中等候消息的使者,

    “你就告訴他們,我會遵照指示辦理。”

    就在老傭人離開後沒多久,左近對著看起來一臉不安的小仁藏說道:

    “我很快就會回來了。聽好了,在我回來之前,不準你到外麵閑晃。你就乖乖地待在這個房間裏,好好地作揮棒的練習。萬一真的有人來劫獄,又或者那些人出現在你麵前,你都不會是他們的對手,總而言之先逃命要緊,懂嗎?”

    在一旁等著的小仁藏則反駁道:

    “難道你要我不戰而逃嗎?你別說這就是神影流的做法!”

    “就這麽一次改變做法;我現在教你的是第三十七計。”

    左近的意思是要小仁藏不管怎樣,最後一定要“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我才不要!要是誰膽敢來劫獄,我就砍死誰!”

    “萬萬不可!難道你又想讓肩膀骨折?”

    左近對著一臉認真卻臉色蒼白的小仁藏說道:

    “聽清楚了!不管發生任何事,都不準你插上一腳。要是我從八風山回來後,發現你沒有照我的話做,我就當場跟你斷絕師徒關係!而且到時候我還會把你當作是劫獄者的共犯,交給奉行所法辦。”

    “你……怎麽可以這麽亂來!”

    左近的招數奏效,讓小仁藏慌張之餘竟忘了生氣。

    如此一來,左近的氣焰更加囂張。

    “你現在應該很清楚‘亂來’就是神影流的兵法了吧?”

    提出要去八風山考查的是幕府物產紮·伴獄香頭守。

    他自己帶了四名奴仆、五名步兵隨時在側。而藩方則另外派了測量方·津村泰三等三名藩士(注二),加上雜役共五人,此外由神影館掌門師父紫暮左近擔任護衛,一路隨行保護他的安全。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一次絕對不是遊山玩水性質的登山活動。伴獄香頭守一行人的目的是找出藏在八風山裏,使夕城藩致富的秘密,而以津村泰三為首的藩士們,則必須絞盡腦汁全力防範秘密外泄。

    掛在腰間的劍很容易在情勢危急、一觸即發的情況下,變成殺人的凶器;不管來者是敵是友,八風山一概照單全收——因為棲息在這座山裏的魔性很容易引發人的敵意。

    “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

    其中一名藩士如此說道。

    “使者既然要上山,應該有他自己既定的計劃吧。”

    左近反問道。

    “或許吧……”

    “如果他一開始就把事情看得很簡單的話,那還好處理;我最怕被叫去做些自己不擅長的事,那才麻煩。”

    “這一切還得看咱們使者大人想怎麽做吧?”

    這段對話剛好發生在一行人走在上坡的路段,坡度相當陡峭,但卻沒有半個人顯得氣喘如牛。

    “搞不好……包括伴獄自己跟他帶來的這十個人,個個都是老神在在的高手,根本不屑耍什麽小心機。”

    “……”

    “少裝蒜了,新兵衛!就算武士外表能偽裝成步兵,但是他走路的步伐是偽裝行不了的——狗改不了吃屎。我可以肯定他們是武士。”

    左近嘴裏的新兵衛,正是神影館的蒼城新兵衛;他隻是無言地點點頭。

    “基本上來到這座山,,凡是最好靠自己,——蒼城,你既然會被上麵的人選出來,不是沒有原因的。蒼城,上麵的人是不是有交代要你監視自己的掌門師父,萬一有什麽狀況,對我要格殺勿論?”

    “不敢!隻怕在下手之前就已經先被您給殺了。”

    如此壯烈的回答,左近聽了也忍不住微微一笑。就在這個時候,安排了一個人走在隊伍最前麵的伴獄香頭守,身旁緊跟著解說著沿途風光的津村泰三,突然轉過頭來叫著左近的名字。

    “這路怎麽這麽陡?”

    香頭守氣喘籲籲地說道。

    “接下來的路會越來越難走,還請您多多留意腳下的路。”

    左近毫不客氣地說道。

    “你這個人講話還真不客氣。”

    香頭守苦笑說道。他的外貌看起來雖然像是個五十多歲的好人,但是一點也不會讓人覺得以他的年紀擔任物產監劄頭這個職位稍顯年輕。而他那圓滾滾、胖嘟嘟的身材,讓人看了不禁開始覺得自己的腳步也跟著沉重了起來。既然知道她是幕府派來掀底牌的間諜,基本上就不會是個無能的人。左近也明白了自己千萬不能對此人太過掉以輕心;雖然香頭守的外表讓人感覺他是個豪爽之人,但畢竟“人不可貌相”,這種事往往也說不準的。

    “這山裏會有野獸出沒嗎?”

    “還好。倒是蠻常看見鹿、山豬出沒。我雖沒有親眼見過,不過有聽說這附近的人見過熊出沒的蹤影。”

    “真的嗎……?”

    看見香頭守的臉色轉為蒼白,左近拚命地克製笑意;因為香頭守的表情看起來並不像是演出來的。

    “你的劍用來對付熊……應該綽綽有餘吧?”

    “這個嘛……沒試過,我也不清楚。”

    “這樣……”

    香頭守臉上的表情既失望又不安,有著一張長臉的他皺了皺眉頭,不過出乎左近意料之外的是,香頭守竟然在很快的時間裏恢複了原狀。

    “不過,也用不著擔心。走在我前麵……就是那個矮個子,我忘了他叫什麽名字來著。以他的身手,擊斃一隻熊可以說是輕而易舉的事;看起來虎背熊腰的,可是個一等一的高手。”

    “這樣……他是哪一個流派的?”

    “我就不清楚了……總而言之,他很厲害就是了。”

    “喔……”

    “對了,聽說你也是神影流的高手。希望有機會能見識一下。”

    “在下隨時奉陪。”

    左近敷衍地答道;他心裏突然有個不祥的預感。

    沒想到香頭守竟然可以從自己擔心的事把話題希望能跟左近較量,而他以一種看似期待、熱烈的眼神盯著左近好一會兒後,便說了一句“好”,隨即繼續往前行進。

    約莫過了半刻的時間之後,香頭守的體力不支,於是一行人來到了附近的空地。

    “好像很吃力的樣子。”

    左近壓低聲音地對蒼城說道。

    “嗯……應該吧。”

    “這位使者大人還真搞不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

    “他是真的要來揭發八風山的秘密嗎?”

    “反正我們也不要太大意。”

    “他帶來的人好像完全沒受到影響。”

    蒼城環顧了一下四周後,一臉詫異地說道。

    藩方所派來的武士、雜役個個無不汗水淋漓、筋疲力盡地坐在地上休息。而香頭守所帶來的手下卻一派輕鬆地擦擦汗,沒有一個人是坐下的。

    “就算現在一隻熊出現在我們眼前,他們當中隨便一個人來應付就綽綽有餘了。”

    蒼城說道。以他的功力,僅滲出幾滴汗珠、至於左近則是連一滴汗也沒有,根本連擦都不用擦。

    “你覺得會是誰?”

    左近問道。身為神影館的主人,最開心的當然是這當中誰的武功最為高強。

    “麵對我的正前方,左邊數來第二個。”

    “同意。”

    蒼城的耳朵除了聽到掌門師父的回答之外,還聽見了另一個人說話的聲音。

    一位名叫竹中的中年武士,看來像是香頭守的得力助手,正叫喚著其中一名武士過去找他。

    來到香頭守身邊,他將事情交代給此人後,竹中便偕同這名武士一起來到了左近跟前;看來在香頭守的指示下,蒼城似乎也被列為高手之一。

    年輕武士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年齡看起來大約二十歲出頭;站在陽光底下,似乎一點兒也不在乎夏日驕陽的暴曬。跟左近比起來,他的身高微微矮了五寸(約十五公分),可是體格卻一點也不輸給左近。而年輕武士如此壯碩的體魄,相信應該會有不少人想看看他搏鬥時的剽悍模樣。

    “在下是伴獄香頭守大人的左右手,名叫竹中保邦。這位是下士堀田吉見。”

    堀田也一鞠躬行禮,恭敬有禮地報上自己的名字後便說道:

    “我算是自創流派。”

    言下之意表示他曾學過幾個門派的武功,然後再從當中挑選出適合自己的招式,鑽研出屬於他個人的獨門招式。

    竹中接著說道:

    “香頭守大人的意思是,難得夕城藩還特地請了藩外的高手一起同行。他希望讓監劄班內最厲害的高手,跟您來比畫一下,不知道您意下如何?”

    “我拒絕。”

    左近口氣冷談地說道。

    “既然要比武,勢必要動刀動槍,一旦拔了刀就必須置對方於死地。”

    “關於這一點,看能不能有點彈性。香頭守大人一旦話說出口後就很難要他改變主意。他想看的是基本動作的攻防戰,並不是真的要兩位真刀實槍地打打殺殺。不知道像這樣折衷的做法能否改變您的心意?”

    左近歪著頭,兩眼注視著堀田吉見。

    從他的臉上散發出一股沉穩的氣質,但是仍可感覺得到他正壓抑著內心澎湃不已的鬥誌。萬一左近堅決拒絕到底的話,他也隻能幫忙說服竹中取消這次的比武。

    “你自己的意願呢?”

    左近問道。

    堀田對他行注目禮,並說道:

    “當然是希望能有這個機會跟您交手。”

    左近點點頭。

    “我明白了。”

    一旁的竹中露出一抹篤定的微笑,左近對著他說道:

    “不過,神影流並沒有那種單純用來演練的基本動作,所以不如幹脆用木刀或真劍一次決勝負吧。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堀田微微一笑。

    “承蒙抬愛。這麽一來,堀田吉見回去也好交代。”

    如果這場打鬥沒談攏,一定會惹得香頭守勃然大怒,可能連“沒種”、“膽小鬼”一些難聽的話都給罵了出來。麵對上級如此的謾罵,左近相信堀田應該也隻得黯然接受;一想到這裏,他便覺得自己不能坐視不管。

    “來吧。”

    左近隨即態度很爽快地轉過身去,往空地的中央走去。

    一旁的男人們察覺到似乎有不尋常的事情發生,紛紛投以好奇的眼神看著左近他們;這個時候的陽光似乎顯得不再那樣的耀眼奪目。

    3

    被夏天的陽光烙印在地麵上的兩個影子相隔了二間(約三點六公尺)的距離。

    堀田吉見踏出左腳,高舉著右手——像這樣的架勢看起來似乎並沒有什麽異狀。但是看在學過劍術者的眼裏,仿佛後腦勺被人打了一巴掌般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呼。

    任何人都能深深地體會到:要是一招使出去可是無法承受之重!

    不過,當旁觀者們的視線轉移到同樣擺出架勢的左近身上時,他們也都很清楚的明白到。

    那是多麽完美的防禦動作!不管是多厲害的劍豪,左近都能輕而易舉的反擊回去,而且在對方來不及反應之前,就能施展出致命的一擊。

    刀身貪婪地吸收著夏日陽光,隻見一團熊熊的火焰包圍著兩人的身軀,也燃燒著一旁觀戰者的眼睛。

    兩道刺眼的亮光遮蓋住兩位劍術高手的身影,映照在人們眼裏的是一片亮白的景象。

    刹那間,人們看見的是劃破白畫的流星以及躍上半空中的波濤。

    緊接著響起一陣尖銳、高亢的金屬碰撞聲。

    流星劃過隨之而來的後勁十足,將波濤卷入白色的海裏;這時人們的視線卻被吸引到別的地方去了。

    他們注視的不是打得如火如荼的兩人,而是一名站在空地入口處穿著鵝黃色、碎花布麵衣服、圍著紅色腰帶的小姑娘。

    那是誰?

    大家心裏都很好奇,但是不知為何怎樣也開不了口。

    莫非……從開始登山到現在還不到一刻的時間,竟然遇見了山裏的妖怪?

    左近與堀田互看了一眼之後,各自收回手中的刀。左近才一開口說了一句,

    “小姑娘——”

    小姑娘從手中丟出了一顆球。

    球落到了距離與腰帶同樣顏色的草鞋一間(約一點八公尺)處。

    球落地後,開始滾動。

    最後滾到了左近的腳下。

    不知為何左近發現自己竟然動彈不得。

    陽光還是一樣的照射著大地,似有若無的風吹動著草葉,眾人的影子則牢牢地烙印在地麵上。

    這是一個大家都熟悉的世界,突然那間有了變化。

    肇因就是那顆球。

    球繼續往右邊滾動了一尺(約三十公分)。越過了石頭、滾過了小草,最後來到了……

    “香頭守大人!”

    突然有人驚慌地叫道。

    奇怪的是,嘴巴能大聲喊叫,身體卻偏偏無法動彈。

    香頭守一動也不動地站著,手裏握著的不是一把刀而是水筒。

    “快逃!”

    蒼城大聲叫道。

    就算嘴巴能大聲地叫喊著,身體卻動彈不得。這與被人五花大綁的感覺不盡相同,總而言之手跟腳怎麽動也動不了。

    “怎麽會這樣?”

    蒼城忍不住大叫;一瞬間他看見這顆球投射出一道奇異的光芒。

    這道光芒幻化成為一支下插在地麵上的小刀,將球彈射到幾間遠的地麵上。

    “香頭守大人!”

    其中一名手下大叫了起來;而在場的所有人都能感受得到此人話裏的恐怖。

    香頭守正慢慢一點一滴地消失不見。在場的其他人看著他滿臉的驚慌、害怕,而此時此刻也顧不得自己的身份地位,露骨地表現出痛苦的表情;他不斷地抓著自己的手及胸部,而透過逐漸變得透明的身軀,已經看得見他身後的櫸木樹幹。

    “監劄頭大人!”

    “香頭守大人!”

    眾人所發出的叫聲一點也幫不上忙。

    香頭守伸出右手,臉上充滿著哀怨及痛苦的表情——在場者沒有人能夠伸出援手。

    就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他的身影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不見。或許是因為消失的過程花費了好一段時間,空氣早就靜悄悄地填滿了香頭守整個人原來所占據的空間。

    其餘的男人則依舊矗立在陽光下。

    所有的一切都放佛沒有發生過;唯一的改變就是一個人憑空消失不見。

    轉過頭去,那名身穿黃色衣物的小姑娘早就不見蹤影。

    “這不就是‘神隱’嗎?”

    不知道是誰如此自言自語地說道。

    這真的是一座怪異到了極點、不折不扣的妖山。津村泰三與香頭守的得力助手竹中商討過後,最後所作做來的決定是先在附近搜索一番,然後再分別留下各兩名香頭守的手下及夕城藩的官員。其餘的人則先下山,並於當天準備好充分的搜救工具後再重返八風山。竹中並不反對這樣的做法,畢竟這次來八風山的主要目的是收集此地的詭異之處。雖說這算是香頭守自己私人的興趣,既然當事人在眾目睽睽下消失不見,再加上整件事的發生太過詭異,就當作是達到了當初來此的目的。

    竹中仍掩不住心中的驚嚇,津村也隻能在一旁笑臉安撫。

    夕陽西下,一行人稍作休息之後,便沿著原來的路下山。地上的草、樹上的葉子窸窸窣窣地搖動著——好像開始起風了。

    “那名小姑娘究竟是何方神聖?”

    “我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狀況,或許山中的妖怪就是長得這副德性。”

    “不知道伴獄大人會被帶到什麽地方去?他還有可能回來嗎?”

    “應該回得來吧。聽說有人遭遇過同樣的情況最後還是回來了。隻是不知道回來之後整個人會不會就變了個樣?”

    “啊?你的意思是就算能回得來,也不再是以前的香頭守大人了?”

    “對。這件事可千萬別泄漏出去。元祿年間,江戶深川某大商人在某天下雪的深夜裏,也碰到了神隱,憑空消失不見。半年後他在同一個地方被人發現,可是從此他的行為便脫離常規。四天後,他突然喪心病狂地屠殺自己的妻女、兒子媳婦,另外還有大番頭跟九名店裏的人統統慘死在他的刀下。”

    “慘死……嗎?”

    “對。據說在他消失不見之前是個敦厚老實的好老公,搞不好他後來大屠殺的行為意外的暴露出自己的本性。”

    “不管怎樣,誰都不願意碰上神隱這種事。”

    無論是上士、下士或步兵,這樣的對話不斷地出現在彼此的談話裏。大約過了半刻之後,所有的人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嘴,連帶地也停下了腳步。

    “奇怪?”

    出聲的是走在隊伍中間的堀田吉見。

    左近似乎也有同感,小聲地對著走在身邊的蒼城說道:

    “我也覺得不太對勁。”

    兩人同時察覺到異狀。

    堀田繼續說道:

    “這裏不是我們剛剛才走過嗎?為了方便辨認,把這邊的草都打上結好了。我看這裏最起碼已經已經重複走過三次了。”

    來自幕府的人開始恐慌,紛紛來到了津村身旁,七嘴八舌地問道:

    “這是怎麽回事?”

    “我們能不能平安到家?”

    “難道沒有其他路可以走嗎?”

    津村暗自壓抑著內心的不安說道:

    “別急,按照目前的情況來看應該隻是迷路而已。在這山裏麵被狐狸的小妖術耍得團團轉是很正常的,看樣子我們是中了他們的詭計。請各位放心,我想等他們玩膩了就會讓我們循著原路回去了。走山路本來就需要多一點耐心,況且這一次伴獄大人的目的原本就是要收集八風山的怪奇之處。這麽多狀況都讓我們碰到了,反而應該感到慶幸才對。”

    津村使出三寸不爛之舌,總算壓製住悠悠眾口。

    就在眾人開始走下山的時候,津村一臉若無其事地來到左近身邊。

    “如何?我們脫得了身嗎?”

    津村低聲問道。這男人不分四季走遍各地的名山大川、一步一腳印地做著田野調查,雖然有些焦躁,可是口氣卻很和緩。大概是比一般人看多了大自然的奇妙,所以並不太憂心。

    “我也不確定。”

    左近平靜地答道。他從一場激烈的打鬥中,迅速地轉換為平靜的心境。對他而言,在山裏迷路跟搏命戰鬥比起來就像兒戲一般。從他接下來的回答更是清楚地反映了他的態度。

    “萬一無法脫身,最糟的情況就是住在八風山。在這裏住個十年八年,總有搜救隊會找到我們的吧。”

    “說起來是沒錯啦,不過我不喜歡這樣。”

    津村歎了一口氣,抬起頭看著天空。

    “從天色來看,現在大概是傍晚六時(下午六點)。真要碰上妖魔鬼怪,不管是在山裏還是城鎮裏都有可能遇到。不過還是拜托您相助。”

    “‘神影流’搞不好根本不是那群妖魔鬼怪的對手。”

    “千萬別這麽說。我畢竟不是在這裏出生長大的人,無論如何您一定要想辦法帶我們離開這裏。”

    於是這位測量方頻頻擦著汗一邊走回隊伍中原來的位置,緊接著來到左近身邊的是堀田吉見與兩名同伴。

    “怎麽了?”

    左近笑嘻嘻地問道。隻見堀田一臉嚴肅又帶點不爽的樣子,卻仍不失禮貌地問道:

    “老實說,大概在小半刻(約三十分鍾)錢,我發現好像有人跟在我們後麵。”

    “這我知道。”

    左近點點頭。除了堀田之外的另外兩個人則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剛開始隻有一個人,可是現在卻增加到了六個……不,剛剛又多了兩個人,所以現在是總共八個人。”

    “沒錯。”

    堀田的臉上頓時出現了佩服的神情。

    “仔細聽好了。”

    蒼城說道。堀田帶來的兩名夥伴點點頭。

    “按照這座山古來的傳說,過一會兒前方也會出現同樣的東西。仔細聽好了,你們等一下馬上回去隊伍裏,轉告大家一定要照著指示去做。隻要一聽到前麵傳來人聲或腳步聲,絕對不要抬頭看,隻能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繼續向前走。照這個方式跟他們擦身而過,你們應該可以平安無事地離開。他們搞不好會跟在隊伍後麵的東西發生衝突,你們千萬別回頭去看。”

    “我明白了。”

    堀田的夥伴點點頭,其中一人返回隊伍裏,留下來的繼續問道:

    “萬一……真的不小心看到的話,會發生什麽事?”

    他似乎有點想試試的樣子。

    “根據傳說,不小心看到那些東西的人會連同下山的同伴,一個接著一個死去,無一幸免。至於是怎麽個死法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這些隻不過是傳說罷了……我可不吃這一套!”

    正當他準備轉身離去的時候,一支大刀刀柄擊中他的太陽穴,此人當場昏了過去。

    堀田隨即將他扛在肩上。

    “擔心他回去亂說話,影響人心。像這種不聽話的人有時該給他點教訓。”

    堀田吉見笑笑地說道。這時從身後傳來一陣騷動。

    先返回隊伍的人轉述蒼城的話給竹中,再透過津村把話傳達給其他人。

    “這邊呢?”

    左近對蒼城問道。

    “嗯,背後的動靜越來越明顯。”

    堀田突然想起,夕城藩可是全國擁有最多怪談的地方,所以也難怪像步兵、雜役們無不乖乖地照著蒼城所指示的方式去做。

    正當此時——

    夜幕低垂,下山的路顯得朦朧模糊,但是也真的如傳說般從山下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及人聲。

    所有人一起低下頭去,看來像是一支動作整齊劃一的軍隊。

    “那麽,我先告退了。”

    堀田也低著頭,回到隊伍裏自己原來所在的位置。

    “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

    蒼城像是自問自答地說道。

    聽到左近應了聲“不知道”後,他繼續說道:

    “不過……事情這麽詭異,實在很想看個仔細,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說完後,他皺了皺眉頭。

    “隻是……我們這群人如果待太久還沒回去,奉行所應該也會擔心吧。”

    接著又補上了這句話。

    腳步聲及人聲,越來越接近……

    注一:一文等於二點四公分。

    注二:藩士,藩中行政官員。

    六、血之刻印

    意外發生在約三塊榻榻米大小的值班室裏。因為夕城藩沒什麽犯罪的關係,所以值班室被隔成兩半,其中一半成了閑置空間。

    小仁藏乖乖地遵守著左近的指示。

    他一早便拿著灌有鐵芯的棒槌做揮棒練習,直到中午正好五千下。

    “吃飯了。”

    雜役送飯團來時,從屋內傳出了一陣焦臭味。

    他以為是失火便急忙地找人救火,結果有五個人拎著裝滿水的水桶跑過來。

    “怎麽回事?”

    氣喘籲籲的小仁藏,仍搖搖晃晃地上下揮舞著棒槌。這時候,臭味變成了兩種味道。

    所有人努力想要聞出臭味來源。最後在值班室鋪著的榻榻米上發現有兩處焦掉的痕跡。

    可是並沒有發現火苗出現在燒焦處。

    突然有人不經意看到小仁藏的腳。

    “就是他!”

    大家一看到焦味的來源無不睜大了眼睛。

    每當小仁藏上下揮動棒槌時,就會有個支點支撐他的身體。以物理的角度來看,指點就在腳趾——特別是腳拇趾趾腹及根部所承受的力道最大。

    要能一口氣向下揮動約十貫(約三點七五公斤)重的棒槌,至少需要施加超過一百貫(約三百七十五公斤)(錄者插:角川的翻譯你小學數學真的是通過考試升級的麽……)的力量,甚至接近兩百貫(約七百五十公斤)。

    隻靠兩隻腳拇指來支撐如此巨大的力量——實在相當匪夷所思,而榻榻米更因此而開始剝落,甚至燒了起來。

    “你、你難道不覺得熱嗎?”

    他聲音顫抖地問道。

    小仁藏則以一臉虛脫的表情回答道。

    “熱?會嗎?沒感覺到啊,”

    他便回答便繼續揮棒。

    在牢屋小路工作的雜役們都是些粗人,被小仁藏這樣一嚇,無不麵麵相覷、驚慌大叫地拔腿逃到屋外去。

    太陽西下,城鎮逐漸沒入一片靛藍色中。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還留在西邊的山上,酒店、茶館的燈漸漸點亮,前來與良町尋歡作樂的人們一點也不在意這座山。此時此刻若撇開藩的高層不算,還會擔心這座山的大概也隻有小仁藏一個人了。

    “老師……怎麽還不回來?”

    隻是就算小仁藏把話說出口,卻依然無法消除心頭的不安。

    小仁藏隻好靠不斷的練習,想甩掉這個盤踞在腦中的念頭。剛來到牢房巡視的佐伯幸四郎正好看見他練習流水的招式。

    “要不要一個練習的對手?”

    佐伯提出邀請。

    “可以嗎?”

    “沒關係。就來比試一下。你可別手下留情。”

    出不了庭院,但是值班室的空間又太小。牢房裏最寬廣的地方,就是介於玄關與牢房間的泥土地。

    兩人對麵而立。

    如果基礎的技巧中藏有武術的精髓,那麽神影流的‘流水’可以說是最具體的代表:隻需移動自己的上半身就能輕易躲過對手的攻擊,同時還可以給予對手致命的一擊——這是隻有劍術的天才或名人才有可能施展的技術。所以流水可說是基礎中的基礎,最適合用以入門。

    小仁藏右手高舉著左近專用的木刀踏出左腳,擺出準備的架勢。

    “既然是來真的,我加些變化沒關係吧?”

    佐伯再一次地提醒道。小仁藏透漏著期待的眼神答道:

    “可以。來吧!”

    佐伯雖然嘴裏說的隻是套招練習,卻也當成是實戰的機會。然而當他慢慢地往右移動後,卻不禁大吃一驚。

    ——竟然毫無破綻!

    真不知道眼前這個身心俱疲的老百姓,究竟是怎麽領悟到所有習劍者都引頸盼望達到的境界?

    佐伯的腳完全無法動彈,就像是所有進路都被封鎖住一般。他隻能看到小仁藏手裏的木刀刀尖對準著他,讓他被壓迫得喘不過氣來。

    佐伯隻得在被小仁藏完全壓製前先發製人——於是他搶先出招。

    “呀啊啊啊啊!”

    他一口氣往前衝,將原本舉在胸前的木刀向上拉過頭再狠狠地向下一揮,以一股殺氣劃破空氣,然而在下一個瞬間,佐伯的這一刀卻像是砍進水流中,被小仁藏閃躲過去,同時也受到“流水”的反擊——結果佐伯的右肩受到了劇烈的衝擊,木刀從手中滑落,同時眼前頓時一黑。

    “你真是了不起。”

    佐伯吃力地睜開了眼睛,嚇得不禁顫抖了起來;原來那支櫸木製成的棒槌就停在舉例他的頭頂不到一寸(三公分)處。

    小仁藏也在顫抖。

    ——我……就差那麽一點點……

    佐伯也在心裏呻吟著。

    ——這個老百姓差一點……

    ——就殺了他!

    ——就殺了我!

    就在兩人僵持不下的那一瞬間,小仁藏輕輕呼出一口氣,舉起木刀順勢解開姿勢。向佐伯欠身行禮。

    佐伯也同樣回禮。

    ——今天算是有幸從這麽一個劍術天才身上開了眼界。

    佐伯覺得很滿足。而原先暗自壓抑在心裏深處的驚恐,則在感到小仁藏的劍法與左近不相上下後,竟莫名地不知所蹤。

    直到傍晚遲遲不見左近回來,小仁藏內心逐漸被不安的烏雲所籠罩,而同時突然出現了一名意外的訪客。

    小仁藏是在剛才的泥土地上看到對方的。一開始他看傻了眼,然後變得一副飄飄然的樣子。

    “阿珠!你怎麽會來這裏?”

    話才一說完,又目瞪口呆地說道:

    “……你……”

    阿珠身後有道令他目眩神迷的身影微微點了一下頭。

    “雖然應該不是第一次見麵,不過這位大俠恐怕還不知道我的名字——我是神影館掌門師父紫暮左近的妹妹小夜。”

    “啊?”

    小仁藏突然緊張得身體僵硬不已,變得如同一尊連體嬰兒都推得倒的佛像般。

    “紫暮大人帶你一起離開時,我特別記了一下道場的名字。我好擔心你哪,所以就想說來道場看你。沒想到一到了那裏,就給這位小姐帶著家丁陪我一起過來了。小仁藏,你怎麽會在這裏?是不是又幹了什麽壞事?”

    “才沒有!我什麽都沒做!是紫暮老師要我先暫時待在這裏的!他可是要提升我的實力才這樣的!”

    小仁藏並沒有扯謊,可是阿珠卻沒有任何反應;畢竟就算不管他之前諸多暴行的前科,阿珠也無法相信一個身在牢獄之中的男人的話。

    “這位大俠並無虛言。”

    從阿珠身後傳來的說話聲,無疑地救了小仁藏一把。

    “因為二哥也曾這麽說過,他並沒有說謊。不然我也不會帶姑娘到這裏來了。”

    光憑小夜的一句話就說服了阿珠。雖然小夜是武士的女兒,但是看見她來到監獄門口,隻是報上名字,就讓守門人跟官差個個都聞之色變、趕緊開門迎接。看在阿珠眼裏,年紀與自己相仿的小夜不僅有著漂亮的外貌,更像是一名會施展妖術的女祈禱師。

    “小仁藏,我……帶了飯團來給你。”

    阿珠取出手裏的布包,但是他察覺到小人藏根本沒把自己放在眼裏。

    “小仁藏?”

    阿珠轉過頭去。

    隻見在黃昏的晚霞中那道正在離去的白色身影;並不是要回家,而是去找佐伯幸四郎。不過……

    在阿珠的潛意識裏,她不禁覺得道場似乎並不是小夜想回去的地方,安靜的矗立在晚霞中的街道仿佛才是她的歸屬。

    經過半刻之後,兩位姑娘才肩並肩地離開了牢屋小路。

    分別叫野中及藤森的兩名道場學徒,手裏拿著從監獄裏借來的燈籠,一前一後地護衛著他們。這兩名約莫三十五歲的學徒,雖然都是守城的官差,不過今天都不必當班。

    小夜看著阿珠,臉上不時地露出困惑的神情;因為自從離開監獄之後,她一句話也不說,小夜隱約可以感覺得到她不想說話的原因與自己有關。

    阿珠這回特地來探視小仁藏,他不但表現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而且也沒有好好地講上幾句話,反倒不經意地提到了好幾次小夜姑娘的名字。

    雖然小夜並不清楚事情背後的來龍去脈,不過看到小仁藏對自己的神情態度,心裏多少有個譜。隻是在這種節骨眼,她知道不管自己再怎麽解釋,都隻會引起阿珠的反彈,所以小夜也選擇沉默不語,加快腳步趕路;至於阿珠則打算回家去。

    太陽西下,城裏萬家燈火,完全感覺不到暗夜的危險。因為夕城藩的財政優渥,即便是尋常的百姓人家也買得到足夠的油菜籽油。不過,由於夕城藩充滿著神秘的色彩,也讓朝廷接二連三不斷地派遣密探前來一探究竟。像是在與良町經營“福壽屋”的客棧老板金兵衛,就是長期以來派駐在夕城藩,以便接應朝廷密探不時之需的人員;而像金兵衛這樣負責接應工作的,就被稱為“草”。

    如果是一般的城藩,早就被朝廷抓到把柄。可是,唯獨夕城藩至今還能完好如初、絲毫不為所動。朝廷雖然沒有台麵上的介入,不過就算曆經過天明、寶曆的大饑荒(注一),夕城藩可以說全然不受影響;由此可見夕城藩的藩政固若磐石,在穩定中成長。最難得可貴的是,自從有夕城藩以來,從來沒有一個流浪漢或逃亡者離開夕城藩,從這點也再度證明了夕城藩的豐饒。

    有人說夕城藩之所以能過著如此優渥的生活,是因為在山中隱藏了龐大的黃金;當然也有人認為這一切都得歸功於聰明的藩主以及能幹的官員們。

    另外也不乏這樣的傳說:有個與藩同名的幽魂保佑著夕城藩。

    而這樣的說法之所以言之鑿鑿,是因為這座位於信州、擁有兩萬石封地的小藩,就算是被卷進時代的風暴中,卻仍然都能安然度過;所以謠傳這都是幽魂頑強地保護著這塊彈丸之地的緣故。

    小夜一行人離開牢屋小路後來到荒町,右轉大馬路後又走了兩町(注二)遠的下坡路,接著再右轉穿過一道木戶(注三)後來到了赤阪町。

    穿過赤阪町西側的木戶後,前方出現那一片特別濃密的黑影就是寶相寺的大櫸樹。寺內過去曾經是武術的練習場,現在還殘留著射箭場、馬術練習場的遺跡。穿過寶相寺,就能抵達位於馬場町的“神影館”——這樣的走法算是捷徑。

    正當四人走到寶相寺境內的半路時,從一顆大櫸樹的陰暗處出現一道人影,擋住了小夜一行人的去路。

    “來者何人?”

    在後麵的野中走上前去,而野中身後的藤森則側著身體,擋在兩位姑娘前。

    “我身後沒有人,對付你們隻要一個人就綽綽有餘了。”

    對方肆無忌憚地挑釁,說話的音調如同兩塊鐵片摩擦所發出的尖銳聲。他的臉隱藏在黑色頭巾底下,然而在黑暗中仍可感覺到他高頭大馬的身軀。

    “哪能讓你們如願以償!”

    野中低沉地說道。他毫不猶豫地接受對方的挑釁,而原本打算上前助野中一臂之力的藤森,則被野中阻止了下來。

    “燈籠就麻煩小姐幫忙拿了。”

    於是男人們將手中的燈籠交給小夜跟阿珠。

    “你……該不會是那個之前來劫獄的人吧?這一次絕不讓你逍遙法外,你就乖乖等著吃牢飯吧!”

    由野中雙眼所散發出來的銳利眼神,仿佛昭告著神影流的精髓即將爆發。

    巨漢拔出刀來,野中也拔刀相應;藤森的刀則沒有出鞘。藤森百分之百的信任野中,而且神影流裏總是耳提麵命地要弟子們在中途加入戰局前,千萬不能輕易地拔刀出鞘。因為一旦刀身出鞘,會製造出不必要的緊張與殺意,同時也會讓對陣者分神;所以不適當的切入時機,反而會引起恐慌。

    “你究竟有何目的?”

    小夜與野中保持著適當的距離,她盡量將燈籠往野中腳下照,同時出聲質問對方。

    野中在黑暗裏與人打鬥並不會讓小夜感到不安。就算烏雲吞噬掉月亮,還有星星在天上閃爍著。沒有了星星,世界上總會有某個角落散發著光亮。就算是隻有這麽一丁點火光,神影流的門人仍然可以像白晝時一樣揮劍自如;這可是神影流的基本功。因此,神影流的門人早已練就在冬天的深夜、完全沒有一絲月光或星光的黑暗中互相比試的功力。一方麵是要訓練出在黑暗中判讀對手的呼吸跟意圖的能力,另一方麵也是要讓眼睛習慣黑暗。若能達到僅僅借由自然界的微光在黑暗中殺敵的境地後,更進一步就是閉上眼睛,隻憑著對手身上所發出的氣來判斷他的位置與動靜;也就是如同座頭市(注四)一般。

    不過,小夜與野中不約而同發現一件事:這名巨漢手中根本沒有拿燈籠。

    “我有事情想請兩位姑娘幫忙。”

    巨漢答道。

    野中點點頭,他早就猜到對方的來意,所以態度沉著地應戰。

    雙方都擺出攻擊的準備動作,刀劍對準彼此的雙眼。

    主動或是被動,情勢一觸擊發。

    最後野中選擇了主動攻擊;神影流的主張是一邊攻擊一邊不忘采取防禦的措施。

    他輕輕地往前推進,巨漢則不為所動地站在原地。

    野中用力地踩著地麵,以原來所擺出來的攻擊姿態,筆直地舉刀刺過去。

    當他衝刺到巨漢麵前時,原本對準巨漢雙眼的刀鋒突然往下一轉,像是要挑起什麽東西似地轉向巨漢的腿戳下去,動作之快猶如幻影一般。

    巨漢毫不閃躲地吃下野中這一招。雖然他也早就預料到對方會如此反應,但是對方這麽一擋的力量卻遠超過他的預期,震得他全身麻痹連站都站不穩。

    在場的眾人都可以清楚地看見巨漢手中白色的刀慢慢地逼近野中麵前。而野中卻無力反擊阿珠不禁發出淒厲的慘叫聲。

    一股刺耳的金屬碰撞聲在黑夜裏響起。

    擋下巨漢這一刀的不是野中,在千鈞一發之際,藤森如疾風般衝上前去擋下巨漢這一刀。

    一旁的小夜倒抽了一口氣。

    隻見兩個體重不下二十貫(約七十五公斤)的大男人,就像是乘著風的羽毛向上飛舞,然後一起劇烈地撞在距離三間(約五點四公尺)外的石燈籠上。

    肌肉與骨骼互相撞擊,發出恐怖的聲音,野中與藤森同時發出哀嚎;而這兩名神影流的劍士就像疊羅漢般倒在地上。

    巨漢這時早已往小夜與阿珠的方向走去。他踏出這一步,無疑意味著打鬥到此為止結束,真正搶人的戲碼就要開始了。

    隻是事與願違,他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的發展。

    不知何時,巨漢的喉結下方多了道細長的黑影,他放下左手握著的刀鞘,伸手往喉嚨摸去將那道黑影拔出來。

    啪的一聲,噴出了一道黑色的血柱。

    “沒想到神影流還有飛鏢這一招——了不起。”

    從小夜的袖口從手腕滑落下來,往手肘一看便可發現袖子裏暗藏的玄機,原本收在衣袖裏的第二隻飛鏢,正被小夜高舉在右手上,而小夜早就擺出一副打算致巨漢於死地的姿態。

    閃過被彈飛的野中與藤森破空而來的凶器,就連武功高強的巨漢也防不勝防。

    “還不趕緊報上名來!快把幕後的指使者跟真正的目的交代清楚!”

    小夜咄咄逼人地問道。

    不過,巨漢卻在蒙麵頭巾後笑了出來。

    “我會慢慢說給你聽。不過在這之前,我得先止血。”

    接下來的景象恐怖到讓阿珠昏厥了過去——巨漢一臉稀鬆平常地將手裏沾滿血的飛鏢往自己的喉嚨——也就是正在滴血的傷口刺下去。

    就連這麽一個彪形大漢也耐不住疼痛,忍不住單膝下跪。小夜依舊平靜地說道:

    “嗯……小時候我哥哥也常做一樣的事。”

    她的臉上露出了沒有人見過的冷豔微笑,正當她準備投出第二支凶器時——卻突然感覺到背後有人。

    該射向哪一邊呢?

    那一瞬間的迷茫成了小夜的致命傷。

    小夜轉過身去,隻見一道黑影朝著她飛奔而來,說時遲那時快,小夜的肚子捱了那黑影一記拳頭,她隻覺得一陣氣悶,整個人便慢慢地向前倒了下去。

    黑影隨即接住小夜。

    “總算按照計劃行事。”

    這道黑影是春日壯平。他連巨漢看也不看一眼,用不帶感情的聲調說道。

    他說這話時,仍然不正眼看巨漢。

    “等……一下……好像傷得有點嚴重。”

    巨漢又再把插在喉嚨上的飛鏢丟在地上,並且從懷裏掏出手巾來壓住傷口。

    之所以會傷得這麽重是因為他又把飛鏢插進喉嚨的關係。他這麽做主要是為了分散小夜的注意力以掩護春日的突襲,從後續的發展來看確實是達到了效果。巨漢不惜傷害自己好讓躲在一旁的春日達到目的,或許是一種愚昧的行為;不過嚴格說起來他之所以會這麽做多少帶點自我譴責的味道。但是巨漢的喉嚨插著一支不小的飛鏢,卻仍能照常呼吸。而從春日的態度來看,似乎一點兒也不擔心巨漢性命的安危。

    “怎麽了?”

    春日抱起兩位失去意識的姑娘。經過一段不算短的沉默之後,他才看了巨漢一眼。

    巨漢的視線則停留在那兩名倒在石燈籠附近、仍不斷呻吟著的神影流劍士。

    “目標到手後就不必趕盡殺絕。趕緊閃人吧。”

    巨漢搖了搖頭。

    “我還以為那是一座石燈籠,仔細一看卻覺得像是石碑……不,應該比較像墓碑。”

    “管它是什麽!動作還不快點?我們還有事情要給這兩個女人做。”

    春日從巨漢身邊經過,快步離開現場。

    留下還保有微弱呼吸的兩名劍士,巨漢隨後也離開了那裏。

    突然,長滿青苔、傾斜的石碑與土堆間出現了一道白色的影子,逐漸逼近倒在土堆角落附近、身體還略微抽搐的兩人……

    “喂,我根本連你是誰都不認識,幹嘛硬要我跟著你走?這也就算了,還連續找了三個人要把我帶走,讓我很不舒服。這邊的人要我跟你說,如果你老實供出來,就可以早點離開了。而且你在這裏,害得我什麽事都辦不了。我好想趕緊解決這邊的事情,然後專心練我的劍。喂,算我求你,人家問你什麽,你就照實回答吧!”

    小仁藏就這樣持續了半刻(約一小時),不斷地對采女心理喊話。

    體格猶如巨漢般的女武者——大和田采女隔著牢籠與小仁藏對峙著,始終維持著冥想的姿勢,一點也不為所動。就連牢飯也沒動過,看樣子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寧可餓死也不去理他。

    三更半夜,小仁藏來到這兩棟監獄的東側牢房,就是要來說服采女全盤托出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

    至於成效就如同上麵所寫的。

    最後,小仁藏閉上了嘴。在得到獄卒的許可後,他拿起帶進牢內的棒槌開始敲打著牢籠的欄杆。

    “你要是再不吭聲的話,我就用這棒子敲欄杆敲到你說話為止!”

    於是不僅欄杆被小仁藏敲得震天響,就連天花板跟牆壁都震了起來。

    隻是效果依然不彰。采女就像修行的僧人一般心如止水,美麗的容貌一點也不被小仁藏瘋狂的舉止或恐嚇所影響;讓人不禁感歎采女竟然能有如此修為。

    事到如此小仁藏也隻得放棄,不得不佩服采女的韌性。

    “既然這樣,那就換個方法好了。不如我們開誠布公地好好談一談吧。我就不信你能繼續裝作路人一樣不在乎。”

    於是小仁藏的話鋒一轉,口氣變得溫柔了起來。就像是跟坐在他身旁的妻子說話般,他對著采女娓娓道來。

    “其實我一看見你就覺得很麵熟。還有你的體格也跟我很相似。那一天莫名其妙闖入我家的武士也是,總覺得……我跟他好像很親近;這些事我都沒有跟老師提起。喂,你們究竟是什麽人?難不成我們真的有血緣……?”

    說到這裏,小仁藏的聲音突然停了下來。牢房裏隻有小仁藏的腳邊站了一支短蠟燭,采女所身處的牢籠除了靠近欄杆附近勉強有燭光照耀著,其餘的地方則被黑暗所包圍住。

    黑暗中,隻見一張蒼白的臉慢慢浮現,朝小仁藏接近。

    女人麵對著小仁藏、且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臉上微微一笑。

    “你……?”

    “讓我們來談談彼此間的血緣關係吧,小仁藏。”采女以陰沉地聲音說道。

    3

    “……血……我們果然有血緣……”小仁藏呻吟道:“所以……我跟你……”

    “是兄妹關係。不過,我跟你之間誰比較早出生,還是得問問‘那個人’會比較清楚。”

    “那個人是誰?”

    “把我們帶來這世上的始作俑者其中一人。”

    “……其中一個?到底有多少人?”

    “三個。”

    采女像是變了個人似地聲音低沉地說道。斬釘截鐵的態度讓個性粗暴的小仁藏的口氣也硬不起來。

    “‘那個人’加上爹跟娘,總共三個。”

    “我爹跟娘……之前早就已經死了。”

    “他是你爹沒錯,隻不過他所扮演的角色隻不過是父親而已,他還是守護著我們兄妹成長的護衛——換句話說就是保鏢,而且聽命於那個人手下。”

    “你嘴裏說的那個人究竟是誰?”

    “鼎鼎有名的大盜·殺人不眨眼的鬼吉。”

    小仁藏張大嘴巴,說是驚訝倒不如說是嚇呆了。

    殺人不眨眼的鬼吉是個殺人如麻的大盜,世人無不聞風喪膽。

    當他鎖定了預計襲擊的富裕商賈後,便安排自己的手下混進這些商賈家中當下人,待工作幾年取得信任後,才開始燒殺搶掠的行動。

    就像是發狂的殺人鯨衝進巨大的鯨魚群中一般,這群盜賊不由分說地將商賈一家人開腸破肚、下人們的五髒六腑則一個個地被切割開來,接著便洗劫該戶的金庫後揚長而去。

    他們作案的範圍幾乎廣及全國各地,據說遭受殘殺者將近五百人。但是“多行不義必自斃”,早在二十年前如此惡貫滿盈的賊人似乎被閻羅王抓進了地獄,從此銷聲匿跡;要不是前幾天,身為鬼吉心腹的音羽的清藏突然在北國茶屋被人發現,不然“鬼吉”這兩個字早就被世人所遺忘了。

    隻是,早被世人遺忘的這名惡徒,竟然會因為自己的出世如此大費周章。一直以來他認為隻是尋常百姓的父親竟是鬼吉的手下。

    通常在這種情況下,常人應該會有的情緒反應開始逐漸侵蝕著小仁藏。

    他始終不相信,可是這一切聽起來又不像是謊言。

    “那……我的母親是誰?”

    “我們也不知道。不過,從我們的體格與劍術就可以知道她應該不是普通人吧。小仁藏,我問你,你的劍術是誰教你的?”

    “這個嘛……紫暮……”

    “別騙我。他才不是你理想中的老師。我相信就算沒有他,你也一樣可以領悟出震驚武林的劍術……同樣地,我相信你假以時日也能領悟到我們兄妹間的關係。”

    “這麽說來……那個春日也是……?”

    采女點點頭。

    “春日、我、還有救春日出獄的人都是兄弟姐妹。而且,我們不需要跟任何人學劍術,自然就會知道如何施展鬼之劍。”

    “鬼之劍?”

    “這不用我說你也應該心裏有數吧。從一開始你的劍術,隻要稍微出手重一點就會要人命、再不然就是打到人家遍體鱗傷、皮開肉綻。在你的身體裏麵所流著的,就是鬼之劍的血液,驅使著你大展身手,而這正是我們的親生母親所賜予我們的天賦,同時也是難以逃脫的宿命。”

    “這……絕不是我會的劍術……”

    小仁藏大叫道,並一邊懊惱、用力地踢著地麵。外表看起來與平常人沒有什麽兩樣的采女,此時此刻盯著小仁藏的神情,宛如是來迎接他的美麗死神。

    “不、不、不!我的劍絕不是像你所講的。我隻不過是很單純地想要變成劍術高手而已。還有,我的娘親……絕對是個普通的……”

    “隨便你,反正你時候你就會知道了。”

    采女點點頭。而這時她看著小仁藏的眼神頓時顯得哀傷。

    “你有聽你爹提起你娘的事情嗎?”

    “這個嘛……”

    “到底有沒有?”

    小仁藏無力地搖搖頭。

    “一次……也沒有……”

    “怎麽可能連一次也沒有!這種事情很容易憑空捏造出來的啊,譬如像是溫柔婉約、美麗大方、水汪汪地大眼睛、笑起來的模樣可愛動人……這些都可以算是你跟你爹之間最重要的回憶……”

    “不要再說了!閉上你的嘴!要不然……”

    手裏緊握著棒槌的小仁藏站了起來,一股看不見的滾燙火焰在胸中熊熊燃起;他發現心裏浮現的情緒連自己也無法理解。

    他並不恨采女,卻想要殺了她。他現在心中充滿了殺意,隻要是出現在他眼前,不管是誰他都想除之而後快。

    “我要殺了你!”

    小仁藏手中的凶器直指采女並不斷地顫抖著。

    “等一下!”

    突如其來的聲音,提醒了小仁藏自己正身處在被黑暗包圍的牢獄裏。

    他轉過頭去。透過眼角的餘光,他看見采女竟也跟著站了起來。

    黑暗中站了一名綁著黑色頭巾的巨漢。

    “嗯……”

    巨漢低聲說道。

    “這是你自創的招式?還是在紫暮兄弟的熏陶下所學到的招式?不管怎樣,隻要稍加琢磨就有機會變成珍珠、甚至是黃金,像你這樣天賦異稟,可真是讓人羨慕啊,弟弟。”

    “弟……弟?”

    “你還沒跟他說嗎,采女?”

    “我已經說過了。隻是不知道誰是哥哥誰是弟弟。”

    “沒關係,這單純是我個人這麽認定罷了。”

    蒙麵人笑道。

    “幹脆你就叫我一聲哥哥吧!壯平的話就叫他壯平兄,采女的話就直接叫喊她名字就行了。”

    “所、所以全部就是這些人?”

    “不,還有一個,你得叫他大哥。說到劍術,功力遠遠在我之上。”

    “你、你們這些人,我跟老師隻要一口氣就把你們吹得東倒西歪了。不過,你這家夥怎麽進得來牢房裏?”

    “跟你住在同一個村子的姑娘……是不是叫阿珠?”

    小仁藏臉色大變。

    “你……你把阿珠怎麽樣了?”

    “你放心。因為她有利用的價值,所以抓走了她。還有另外一個出身武士之家的姑娘,她也被我們給抓走了。瞧你臉色怎麽這麽難看?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對那位姑娘有意思啊?”

    “給我住口!”

    小仁藏在這一瞬間喪失了理智,他完全感覺不到手上棒槌的重量,突然一躍而起殺氣騰騰地高舉著棒槌直撲蒙麵人而來。

    使勁全身力氣從半空中砍下去的棒槌卻撲了個空。

    盡管棒槌距離自己不到五寸(約十五公分),蒙麵人卻一點不為所動,繼續說道:

    “我隻不過是來跟牢裏的獄卒傳話,不久之前阿珠跟神影館的姑娘遭受約十名惡徒的攻擊。於是同心及獄卒一票二十幾個,就神色慌張地飛奔離開。解決掉剩下不到十名的獄卒,對我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事。快趁那群笨蛋回來前趕緊離開這裏吧。”

    “我……不要離開這裏!我答應過老師哪裏也不去!要是我離開了這裏,老師會把我逐出師門的。”

    “你現在都叫他老師了。”

    蒙麵人像是很佩服地說道。

    “紫暮左近真不簡單,能讓像你這種天生反骨的人自願喊他一聲老師,簡直就像是滴水穿石一樣不容易。不過反而讓我更想殺了他。”

    “我不會讓你稱心如意的!”

    小仁藏大叫道。

    蒙麵人握住刀柄,拔出了像冰一般的刀。

    “怎、怎樣?想打架?”

    但是蒙麵人隻是無言地靠近牢房。

    “啊噠!”

    小仁藏使出蠻力將千斤棒揮過去,被蒙麵人手中厚重的刀身彈開,反彈到他自己身上,打得他倒退兩步硬生生撞在無人的牢房柵欄上。

    蒙麵人用眼角的餘光瞄了一眼呻吟的小仁藏,然後走向關著采女的牢房,拿起刀毫不猶豫地往柵欄上砍下去。

    “鏘”地一聲響起,尖銳的金屬聲聽起來似曾相識。小仁藏咬著牙忍痛站了起來。

    “可惡!”

    這一次小仁藏直接拿棒槌刺過去;他可能不了解,當他采取直接攻擊時自己全身上下猶如千石舟的船身(注五)一般門戶大開,而這一擊就像是一隻奮不顧身的老虎往前衝仿佛要與對手同歸於盡。

    蒙麵人隻是單手輕輕一撥、不費吹灰之力地化解掉小仁藏的攻擊。

    “哇!”

    小仁藏手中的十貫重棒槌被撥開,整個人也摔在地上。他趕緊站了起來將棒槌立在胸前,以防蒙麵人的突襲。

    “你這個雜碎!”

    小仁藏從蒙麵人身後突襲而來,蒙麵人身手利落地反手用刀一擋,接著一轉刀身,小仁藏就跟著棒槌轉了一圈,撞在牢房的柵欄上。

    令小仁藏吃驚的是,牢房的柵欄已經被砍斷,而他正好被撞倒在已經走出柵欄外的采女腳邊。

    這時小仁藏被嚇得全身毛發俱豎。牢房的柵欄是由相當粗壯的堅木所製造而成的,用斧頭都不見得能砍斷;就算是擁有蠻力的男人拿著刀劍想要砍斷這些柵欄,大概砍到一半刀劍就會卡在木頭裏。小仁藏隻看到蒙麵男子的刀閃了四下,就輕鬆地把將近十根的堅木柵欄給砍斷!

    小仁藏的驚訝慢慢轉化成別的感覺——從興奮到佩服,最後蒙麵人倒成了他崇拜的對象。

    他找到了第二位師傅。

    蒙麵人不理會站在一旁的采女,對著小仁藏招手說道:

    “走吧!”

    小仁藏看著棒槌,輕輕地放在地上便站了起來。

    當三人正要走出庭院的時候,門口傳來了一陣慌亂的腳步聲。

    “糟了!這些留守的人全被人給殺了。”

    “大事不妙!趕緊搜搜看,地上的血還沒幹,犯人搞不好還躲在這附近!”

    隻聽見腳步聲兵分幾路,其中一群人穿過通往庭院的小門,搜索的人影及燈籠越來越逼近三人。

    “找到了!”

    “是之前的劫獄者!”

    “趕緊拿槍來!”

    蒙麵人冷冷地看著那群臉色驚慌、大聲呼叫救援的同心們,便低聲地說道:

    “看樣子又要大開殺戒了。小仁藏,你的武器呢?”

    刹那間,小仁藏像是大夢初醒般看著手裏的棒槌;隻是棒槌早就被他所遺棄。

    “沒了。這樣沒辦法戰鬥。”

    黑色頭巾後布滿血絲的眼睛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小仁藏。

    “這給你用。”

    正當蒙麵人要將短刀遞給小仁藏時,一隻白皙的手伸過來阻止。

    “采女?”

    “哥,先別給小仁藏哥哥。”

    雖然隱藏在頭巾之下,不過仍可明顯地看出蒙麵人歪了歪嘴。就在他無奈地咋舌之際,擋在前麵的同心們改變了隊形:前排蹲了下來,出現在後排的則是五名雙手拿著火繩槍並頂在肩上的槍手。

    眾槍手扣上扳機,而扳機上夾著一條被燒得通紅的火繩。而裝著火藥的火皿蓋子早已打開,火苗很快就會掉進火皿之中了。

    “別動!”

    領隊的同心隊長鍬形茂吉大叫道。

    “上一次劫獄讓你僥幸逃走,沒想到還敢再度劫獄,你們這群賊人還有把王法放在眼裏嗎?要不是看在還得讓你們活著來問話,不然早就把你們打成蜂窩了。還不趕緊放下武器,束手就擒!”

    “想得美!”

    蒙麵人笑了出來,鍬形被他的嘲笑惹火了。

    “瞄準。”

    於是他下了命令。

    小仁藏陷入深深的恐懼中,他可不想在這種地方被亂槍打死;他不禁在心底呐喊著:我可不是這群人的同黨啊!

    “發射!”

    眼睛還來不及閉上、尖叫聲還停留在喉嚨裏的小仁藏,隻看見一道模糊的亮光從拿著槍的雜役們頭上投射過來。

    就在這道光快要打到小仁藏一行人的刹那,竟然變成了大量的水;火繩槍頓時無用武之地。

    那些雜役們發出恐懼的慘叫聲,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旁的同心們則紛紛拔出刀來準備應敵。

    隻是,這個時候在場的眾人親眼目睹了跟這一場劫獄有關的怪事。

    他們看著前方,隻有一片無垠的黑暗,沒有半個人影。

    麵對著渾沌不明的黑暗天空,劫獄的三人慢慢地升上天空。

    這三個人慢慢地飄向奉行所官差們所在的位置,同心們雖然拔出了刀,卻沒有人敢衝上前去、眾人反而節節後退;這個時候佐伯幸四郎還沒回來。

    隻見帶頭的蒙麵人走到了前方與眾人相隔二間(約三點六公尺)距離的半空中;而他的雙腳在空中踩踏著,仿佛天空有條看不見的路。

    像是遇到極為陡峭的斜坡般,三人以穩健的步伐越過同心、雜役們的頭上,然後從容不迫地消失在空中。

    當三個人還在眾人的視線範圍內時,手上的燈籠完全派不上用場;待眾人好不容易回過神來高舉著燈籠準備找人的時候,卻才發現憑著燈籠的亮光隻能看得到前方一寸遠的地方,對於要找出消失在半空中的人一點幫助也沒有。

    注一:天明跟寶曆均為日本年號,天明大饑荒發生於1782~1787年間,而寶曆大饑荒則發生於1755~1756年間。

    注二:町為距離單位,一町為六十間,約一百零九公尺。

    注三:木戶,江戶時代町與町間邊界所設立的哨站。

    注四:原意為江戶時代做出家人打扮的盲人,以演奏琵琶、三味線等樂器、或者說故事謀生。後因同名電影之故,成為盲劍客的代名詞。

    注五:千石舟是日本的一種大船。

    七、劍鬼降臨

    正當監獄再度遭劫時,奉行所也發生了前所未有的怪事。

    原來在奉行所中庭的白沙庭園裏,莫名其妙出現了將近二十名求救的男子。

    從這些人身上的服裝及徽章來看,隨即辨認出裏麵有超過半數以上的人是江戶監劄方的隨行人員。而接到通知趕來中庭一探究竟的奉行及與力隊長阿助和久,因為早先就被城裏高層告知監劄方要前往八風山,一看到憑空出現的這群人服裝的特征,便馬上聯想到此事。隻是這群人為什麽會在如此深夜時分既不是回到城裏也不是回宿舍,反而出現在奉行所的中庭裏,實在令人摸不著頭緒。

    於是不由分說,隨即安排他們入內休息。先是趕緊送上臨時炊煮的大量飯團、粥飯,好喂飽這一群看起來身心俱疲的登山者,然後好不容易才從其中幾名藩士及來自幕府的人嘴裏問出事情的前因後果。

    整件事情的過程若非親眼目睹,實在令人感到匪夷所思。在山上迷路不過一天的時間,他們身上穿的衣服卻像是在山上流浪了一年般地肮髒、破損,身上甚至還傳來陣陣惡臭,而這群人還振振有辭地表示:

    “我們已經不吃不喝地在八風山迷路了一整年!”

    剛開始還沒有人注意——最初看到他們的人,並不知道他們是幕府派去登山的使者,而他們也沒有特別說明——當奉行知道這一群當中並沒有監劄·伴獄香頭守的蹤影時,臉色頓時變得慘白。不管奉行怎麽質問,他們一概低頭不語。好不容易在奉行哄嚇騙詐下,才從一名認識的藩士口中追問出發生在香頭守身上的神隱事件。

    這時城裏首席家老(注一)中富權左衛門、大目付(注二)來賀忠教等人相繼前來探視,讓事態更顯複雜。

    這群陷入沉默的登山者像是爬了一年的山,無不一臉的疲憊,直到他們慌亂的心緒逐漸穩定下來後,事情完整的來龍去脈才逐一浮現。

    根據其中一人測量方津村泰三的說法是:

    “香頭守大人消失前的情況如前所述,接下來則是他消失後所發生的事情。我們一行人搜索了一陣子,後來決定在夕陽下山前先下山,等到重新組成一支搜索隊再上山搜救伴獄大人,不過我們可能早就被那個身穿黃色衣服的小姑娘——不,應該是山裏的妖怪給下了魔咒。不管後來我們怎麽走,卻總是在同樣的地方繞來繞去。如果說是在平地上分不清楚東南西北迷了路也就算了,問題是當時大夥兒走的就是下山的那一條路。那真的是一次非常奇特的經驗,我幹了這麽多年測量方都不曾有過這樣的體驗。

    這還不是最糟的情況,就在我們下山的時候,隊伍尾端有人說不知是誰跟在我們後麵;但是轉過頭去看個仔細,卻不見半個人影。如果豎起耳朵仔細聽,又會聽見為數不少的腳步聲跟人聲。

    可是就算我停下腳步在一旁等候,也看不到任何人影出現,唯一確定的是,腳步聲跟人聲逐漸朝我們逼近。我知道各位可能會罵我是個懦夫,可是我再也無法忍受下去,所以等不及確認發出聲音的真正來源,我便回到下山的隊伍中。

    當我跟負責大家安全的紫暮左近大人說明這一點的時候,沒想到他竟然告訴我前方也有不明物體逐漸逼近。他後來要大家低下頭去,千萬不可抬頭看‘那些東西’。我猜他之所以這麽說,應該是來自於他身為劍客的第六感吧,。不過我們所有人還是乖乖地按照他的指示去做。請各位別忘了,在隊伍的後麵也跟了一些‘東西’。紫暮大人再三地強調,不管跟在隊伍後麵的東西與前麵逐漸逼近隊伍的東西之間發生任何事,我們千萬都不可以抬頭一探究竟。

    於是沒多久之後,我們就與‘那些東西’擦身而過。

    在隊伍的右手邊走上來不少人。接著便聽見腳邊鞋子踏著石頭的聲音、刀鞘發出聲音的喀鏘喀鏘聲,當然也很清楚地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可是,他們說了些什麽,不管事後怎麽回想也想不出來。隻是最明顯的感覺是味道吧。當他們經過我們身邊時身上所散發出來的臭味,實在很難用言語來形容到底哪裏不一樣——總之就是有很大的不同。

    就在這個時候,從隊伍的後方傳來一陣小小的慘叫聲。從叫聲的位置來判斷,大概是從一名來自夕城藩的雜役嘴裏所發出來的吧。至於發生了什麽事,容後我再為各位說明。而他現在人也不在這裏了,仿佛自一年前的那個時候就從這世界上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當時我並沒有回頭。從之後再也沒有出現其他叫聲來推測,我想同行的人應該都跟我一樣抱著鴕鳥的心態。如果有人要指責我身為一名武士,心態竟然如此怯懦,我也願意接受。當時的我,就是沒有回頭。

    隻是,迎麵走向我們的‘那些東西’到底是什麽?

    不知道等了多久,那些腳步聲跟人聲就是遲遲沒有消失。隻聽見穿著草鞋的腳步聲不斷的踩著石頭跟泥土,還有滔滔不絕的交談聲。實在搞不清楚‘這些東西’究竟有沒有發現我們的存在。這樣過了半刻,他們的隊伍始終沒有間斷過。就在這時,我的心裏萌生了奇怪的念頭。可能是因為已經過了半刻卻什麽事情都沒發生,整個人的心情開始鬆懈起來。而且在不知不覺之間,竟然出現了苟且偷安的心態。腦海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很想抬起頭看看經過身邊的究竟是何方神聖,那種好奇的欲望幾乎讓我把持不住。那種心情就像是踏入一塊未知的土地或原野,迫不及待地想去測量個夠那樣的讓人感到興奮,而那股刺激感流竄全身。可是一想到紫暮大人的指示,就不斷的壓抑自己內心的渴望,而‘那些東西’仍不間斷的與我擦身而過。後來,我知道自己的耐性已經快要超過極限;從來不會像當時那樣,對於恐怖而未知的東西這樣的感到興趣。

    正當我準備抬頭轉向旁邊的時候……

    突然響起一陣慘叫聲。我可以確信那是人類所發出來的叫聲。刀刃割破黑暗。人骨碎裂的聲音跟著響起。我心裏不禁覺得納悶,刹那間正要想也不想地要把頭轉過去時,突然有人大喝一聲——聲音簡直是大到震耳欲聾,而這一聲阻止了我、還有其他人轉過頭去一探究竟的念頭。

    別轉過來!

    那是紫暮大人的叫聲。刹那間,我突然清醒了過來,趕緊低下頭去,什麽也不敢看地繼續往前走去。

    可是,在我身後的慘叫聲及呐喊聲越來越高亢,刀劍互相碰撞的聲音也越來越激烈。很明顯地跟在隊伍後麵的東西與從山上下來的東西正互相搏著。淒厲的慘叫聲,讓我不得不捂上耳朵。

    這個時候,我突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

    津山~~

    我聽見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而呼喚我的正是伴獄香頭守大人。

    我心想:錯不了!一定是伴獄大人回來了!正當我準備要轉過頭去的時候……

    那是山裏的妖怪作祟,別轉過頭來!

    再一次地聽見紫暮大人大聲地斥責。真的多虧了他,幾度把我們從鬼門關前拉了回來。

    用跑的!

    紫暮大人的聲音成了唯一的依賴,除了聽他的號令之外,我們沒有其它更好的辦法。於是我們一行人便照著他的話開始用跑的下山。

    慢慢地,刀劍互擊的聲音以及伴獄大人的聲音越離越遠。

    前麵有塊空地,大家到空地上去!

    在月光下的照射下,在山路的右手邊出現了一塊白色、寬敞的空地。

    於是大夥兒紛紛來到了這塊空地上,邊擦汗邊調整自己的呼吸。

    可是這麽一來,來自朝廷的使者變得無用武之地。他們的地位變得跟我們一樣,大家現在唯一可以依賴的,就隻有紫暮大人了。

    在清點完人數之後,左近大人環顧了在場所有的人。

    ‘有一半左右的人被帶走了。’

    他如此說道。

    ‘接下來犧牲的人數有可能會繼續增加。老實說,我也沒有把握什麽時候可以回得去城裏。我們現在連找人的能力都沒有,隻能乖乖等待救援。’

    來自夕城藩的人都明白紫暮家及神影流的名字背後所代表的意義,眾人隻是發出低微的呻吟聲,完全服從左近大人的說法;隻是那群朝廷的人偏偏要唱反調,其中態度最激進、強勢的莫過於竹中大人了。他來這裏所負責的工作是擔任護衛,如今伴獄大人遇到這種意外,一旦下了山他勢必要麵對保護不周的責任,也難怪他的態度比較躁進。以至於到了後來,他連‘我一點也不相信你們帶的路,幹脆我們靠自己找路下山去’這樣的話都說了出口。

    事不宜遲,竹中大人跟那些來自朝廷的人隨即起身打理行裝,而紫暮大人隻是默默地看著他們,但是直到竹中大人準備率隊出發時,紫暮大人突然伸開雙手、站在竹中大人的麵前。

    ‘各位大人,你們知道被這座山所詛咒的人,最後是怎麽死的?雖然我也是被詛咒的其中一個,但是我實在無法眼睜睜地看你們大家去送死。可不可以就此罷手?’

    當然,竹中大人根本無心接受紫暮大人的一番好意。他大叫著:違背朝廷命令者,殺無赦!於是竹中大人的手下紛紛亮出白色的刀刃,殺氣騰騰地準備攻擊紫暮大人。

    ‘等一下!’

    突然有人開口阻止這一場不必要的殺戮。而挺身暫時逼退這一群充滿殺氣的人,則是堀田吉見大人。

    他對著那一群因為即將麵臨的打鬥而全身顫抖的人們說道:

    ‘就算你們全部一起攻上去,也打不贏人家的。冷靜一點!’

    堀田大人平靜地說完後,便對著紫暮大人說道:

    ‘大人的一番好意,我想我們心領了。隻是長官交代下來的命令,我們身為武士者又豈能違抗?就請大人別讓小的為難,隻要您讓出路來,就無需刀劍廝殺,讓場麵如此難堪。’

    堀田大人的這一番話既非威脅亦非哀求,隻是真情流露地提出建言;唯有同樣身為劍士,才能說的出如此貼切劍士心聲的話來。

    對此,紫暮大人的反應則是:

    ‘其他人我不管,但我希望能留住你——我再重複一次,我真的不願意看見你們一群人白白送死。’

    於是,在我眼前所看到的是雙方都拔出了刀,而刀刃在月光下閃耀著白色的光芒。

    竹中大人及其手下則站得遠遠地、無不屏氣凝神地注意著接下來情勢的發展。

    紫暮大人突然把刀移到了下盤,對著高舉著劍指著自己的堀田,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你是堀田家的嫡長男?’

    堀田年輕的臉龐搖了搖頭。

    ‘不。老實說,我原本是個被丟在築地劍道場前麵的棄嬰,後來被道場的主人給撿了回去。在成長的過程中,開始對劍術感到興趣,也因此堀田家後來主動提出了要收我做養子的提議。’

    於是在這樣一個奇特的情況下,在場的人無意中知道了堀田大人的身世。

    ‘那麽你所學的門派是?’

    紫暮大人不死心地繼續追問下去。

    ‘我的養父所經營的道場是屬於直心影流。隻是我學了一陣子之後,師傅便告訴我不妨試著自創招式。於是我就照自己的喜好去學習劍術,最後便成了直心影流的師爺。’

    原本在一旁沉默不語地聽著堀田大人說話的紫暮大人突然開口:

    ‘外婆……對你的劍法覺得很好奇。剛剛聽了你的身世之後,更加地令我感到有興趣。你可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誰?’

    ‘很遺憾,我並不知道——這些問題就到此為止吧。紫暮大人,您還是不改變心意?’

    ‘不!’

    一聽到這個答案,堀田大人隨即蹴地一躍而起,而紫暮大人則手握著刀把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至於兩個人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我隻看見兩道光在我眼前閃耀著,仿佛像是劃過天空的流星。日後我想起這一幕,才明白紫暮大人所使的是神影流裏的秘技——‘流星’。

    兩人各自向右轉了一個半圈後離開原來所在的位置,堀田大人依舊是高舉著劍指著紫暮大人的眼睛,而紫暮大人則自然地讓刀靠在身邊,沒有刻意地將刀對著堀田大人的下盤。說時遲那時快,紫暮大人的左肩到胸口附近出現了一道斜線的裂痕,而哀嚎聲也跟著出現;麵對這樣的狀況,不禁讓人懷疑‘神影流’唯我獨尊的劍法在此是否真的遇上了對手?

    ——答案是否定的。因為後來發現發出哀嚎聲的是堀田大人。

    而一道紅色的斜痕出現在紫暮大人的右肩到胸口附近,(很好……這個翻譯很強大……)宛如一顆紅色流星劃過的痕跡一般。至於傷口的嚴重性與否是因為刀身的長短、刀痕的深淺、或者是學劍之人才知道的基本技巧所造成的,就不是我們這些外行人所了解的了。

    我還記得堀田大人是以一種狀似雙手膜拜佛像的姿勢倒在地上,而大量的鮮血從他身體下方噴出。

    情勢變得一發不可收拾。事情發生得突然,我整個人變得呆若木雞,腦海裏則浮現另一個念頭:竹中大人會對紫暮大人做出什麽樣的懲罰?我想當時所有人的想法應該都跟我一樣吧。就在這個時候,一個紅色的球滾了過來。

    紫暮大人並沒有注意到這顆紅球的出現,可能是因為才剛用盡全身的精神氣力與堀田大人格鬥,導致魚他的精神狀況暫時停留在空白的階段。

    當滾動的球碰到了他的腳跟後,他才驚覺到異狀轉過頭去。接著,便發現一名穿著黃色衣物的小姑娘站在空地的入口。

    我閉上了眼睛,所以沒看到接下來發生的怪事。我慢慢地數到十之後再睜開眼睛,卻發現紫暮大人已經消失了蹤影;就連那個小姑娘也跟著消失得無影無蹤。

    後來的,我想就不需要說的太仔細了。

    於是,我們幾個從夕城藩來的人以及監劄方的人決定無視進入半瘋狂狀態的竹中大人的存在,大夥兒手牽著手,一起等待黎明的來臨,然後再一次的挑戰下山的路徑。沒想到竟然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迷失在八風山裏——在這段期間,大夥兒肚子餓了就吃森林裏野獸的肉、樹木的果實,口渴就喝河川裏的水,最後好不容易回到了‘一年前’的今天。後來因為絕望而走上絕路的竹中大人及三位雜役,我們也幫他們立了墓碑,隻是不知道現在是不是也已經‘腐朽’了?”

    “他們是不是都瘋了?”

    大目付與首席家老聽完津山的說明後,(津村泰三?)不約而同提出一致的看法。

    “這些人大概是為了要隱瞞山裏所發生的某件事,所以才會捏造出這麽令人難以置信的謊言來。為了避免他們彼此事先串供欺騙世人,幹脆先把這些人關進牢裏一段時間,再好好地追問清楚。”

    正當大老們將此決定交辦下來的時候,一名來自牢屋小路的同心趕來報告發生第二次的劫獄事件。

    無視於已經滿城風雨的夕城藩及奉行所,夜越來越深。

    城南一裏外有個久半保村。九年前,村裏有間以屬禪宗地東嚴寺。沒想後來被人發現全寺上下竟改信基督教,於是上自住持下到寺裏打雜的下人全被抓到江戶斬首,從那個時候起東嚴寺便荒廢至今。隻是這幾天,似乎又有人在村民不知情的情況下住了進去的跡象。

    如果仔細地觀察便可以發現從清晨到中午,,有幾名男子神不知鬼不覺地出入東嚴寺,也可以看見寺內的大廳有燭火晃動的光影。

    這個時候也是——

    在百餘支流滿燭油的短蠟燭的包圍下,黑色的影子就像死人般地圍成一個圓圈坐在一起。

    在北國茶屋被人驚鴻一瞥、隨即消失蹤影的鬼吉手下大將——音羽的清藏,背對著遭到破壞而隻剩下下半身的大日如來佛像。坐在他右手邊的是蒙著黑色頭巾的巨漢,左手邊則是春日壯平,大和田采女則坐在壯平的右手邊,而絲毫不隱藏臉上殺氣的小仁藏則盤坐在采女的左手邊。(這個排位順序貌似有問題……)

    另外還有一組人馬坐在音羽的清藏身後右側。在毫無亮光一片漆黑的角落裏,隱約可以看到為數不少的人屏著呼吸坐在那裏。

    小仁藏現在的心情極度地不滿。即使到了現在他似乎仍在狀況外,完全沒有融入那一票兄弟姐妹的真實感。原本他抱著一種僥幸的心態,想說如果能被所謂的自家人接納的話,也沒什麽不好的。但若是按照目前實際的情況來看,現在的他已經不必抱著任何希望了。因為他無法像過去那樣正常的練習劍術——而這也正是他最為不滿的地方。

    ——我幹嘛來這裏?我最想要的就是能夠擁有厲害的劍法;這麽簡單的願望,怎麽老是不能如我所願……

    要不是小仁藏對巨漢的劍法感到五體投地——因為他不費吹灰之力砍斷牢房的柵欄救采女出來,小人藏也不會迷迷糊糊地跟著人家從監獄來到這裏。

    不過,他很快就發現自己並不想跟在場的人分享內心的想法。

    就拿從半空中逃跑這件事來說,說穿了也不過是個唬人的小伎倆——當時一名鬼吉的手下將繩子繞在庭院的石燈籠上,並且連到對麵另一端事先綁在頭頂上方的另一條繩子——隻要沿著鬼吉的手下所設好的繩子,就可以走到奉行所的內部。對小仁藏來說,這倒是個新鮮的經驗;畢竟走在這麽細的繩子上,哪怕一個不小心腳一滑,細繩就會從腳底劃過胯下將身體切成兩半!

    很難想像這麽細的繩子竟然強韌到可以支撐得了三個人的重量。不過,實際上一方麵也是因為小仁藏與巨漢、大和田采女三人擁有超乎常人的平衡感才得以順利過關。

    “這麽細的繩子,上那兒買啊?”

    回答這個問題的是音羽的清藏。

    “那是老大年輕的時候,無意間救了一名旅行各地、受腹痛所苦的賣藥小販,這條繩子就是對方所送的謝禮。”

    “原來如此……”

    小仁藏不禁想著,原來這世界上還有這麽多想像不到的狀況與境遇。他真想早一點投身於其中,並且以自己的劍術揚名立萬。一想到這裏,讓他產生了想回去紫暮道場的念頭,而這樣的念頭則慢慢地轉化成一股焦慮;雖然他現在乖乖地坐在地上,內心卻不斷地壓抑著想殺掉在場所有人的衝動——這對他來說可真是一種煎熬。

    他忍住這樣的衝動不說,也是因為音羽的清藏早就預告大家,今晚傳說中殺人不眨眼的凶盜·鬼吉即將出現在大家麵前。

    隻是左等右等,過去曾經震撼全國的凶盜遲遲尚未出現。

    小仁藏伸出右手確定附近是否有武器可以使用。由於眾人所在之地並不是什麽陌生人的家,所以都把武器放在自己左手邊的地上,這麽一來就算是遇到突擊也可以隨時抓起武器反擊與防禦。

    ——真慢!

    小仁藏已經快壓抑不住內心的不滿了。

    ——打倒這些人就能離開這裏了。

    正當他這麽想的時候,在他左手邊的遮雨板附近,從黑暗裏吹進一陣風,使得小小的燭火跟著搖晃了起來——隨著風,燭火變得越來越細長,幾乎快要消失不見。

    當火焰回恢複原來的形狀時,在場的所有人的視線(有些人則是低頭迎接)看到的是,一個站在被打開的遮雨板前麵——而且體型還挺矮小的人影。

    “各位……我就是殺人不眨眼的鬼吉。”

    隻見人影一說完,便從黑暗中走了出來。

    3

    中年男子一副雲遊四海的裝扮,手上拿著一把短刀及一頂帽簷大到可以蓋住臉的鬥笠。男人的眼神、以及身上所散發出來的味道,完全符合他所報出來的稱號。

    小仁藏皺起了眉頭,因為他好像聞得到了現實中不可能會有的血腥味。

    “哇,大家都到齊了!”

    男人口氣粗魯地說道。在他臉部線條粗獷的麵容上卻出現了一抹天真的微笑,而這樣的笑容實在很難讓人將“世所罕見的殺人魔鬼”的稱號與他畫上等號。如果這真的是來自於同一個人,那隻能說神在一開始造人的時候就做出了錯誤的決定。

    “那麽這一回尋寶終於不再隻是個夢想了。”

    滿頭大汗的鬼吉掏出手巾擦汗,當他看見小仁藏時,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對其他人他也隻是輕輕地點點頭。

    “你終於出現了!老實說,光是要找到你的藏身之處就花了不少的功夫。誰也想不到,你爹竟然轉性,突然大發善心,說什麽唯獨你這個小孩要好好地教養,接下來就斷絕所有的聯絡,帶著你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爹他……”

    “我不知道他是怎麽幫你取名字的,你爹的外號叫做反逆的久作,他可是我的愛將。你可能不知道,最起碼有超過一百個人死在他手上,連人家腹中的胎兒都不放過,這樣的行為簡直可以說禽獸不如。”

    “你騙我!”

    小仁藏生氣地大叫著,過去的回憶卻跟著浮上心頭。

    印象中他是個沉默寡言,令小仁藏害怕的父親。隻要小仁藏為非作歹,二話不說他的拳頭馬上過來。特別是當小仁藏拿著武器跟別人打架的時候,父親的懲罰便更是嚴苛,常常打得他鼻青臉腫、連站也站不穩。

    為什麽父親會這樣對待他,如今小仁藏終於知道了答案。

    父親害怕小仁藏身上劍客的血液複蘇。到了小仁藏開始對劍術發生興趣的時候,久作什麽話也沒有說;因為努力了這麽久還是一樣的結果,他也隻得放棄。

    但是他百分之百地相信自己父親絕對不可能濫殺無辜,他承認可能有很多是自己被蒙在鼓裏,不過他知道自己的父親絕對不會做出如此傷天害理的事來。

    “我爹才不會濫殺無辜!我不相信!”

    “我可是很相信叛逆的久作的能力。反正,事情就是這樣,也由不得你不信。不過我真的很高興看到你能歸隊。至於久作以前所幹的事,現在就由壯平取而代之了。”

    小仁藏陷入一陣思考中,鬼吉見狀也不放在心上,臉上帶著滿意的笑容看向巨漢。

    “結果呢?一切都還順利?”

    “他們都不是我的對手。”

    原本閉著眼睛的采女,突然睜開了雙眼,。而春日則一動也不動地坐在原地。

    鬼吉臉上的笑容掩不住內心的貪念。

    “真是太好了!你們簡直就是我的生力軍!想當初我還以為整件事還需要時間從長計議,沒想到光陰似箭,一晃眼二十年過去了,我夢寐以求的這一天終於來臨了。到時候我真的要好好地在你們的爹娘麵前雙手合掌膜拜。”

    “我正好要跟你問這件事”

    采女目不轉睛地看著鬼吉。

    “二十年前娘跟你說了什麽?撇開小仁藏不算在內,我相信其他人的父親應該跟我爹一樣,說了不下千百遍、一直不斷地提醒我們今天的事:二十年後在這個藩中某處,會有五個同母異父的兄弟姐妹聚集在一起,然後這群手足會集結他們的力量達到某個目的。要我們貢獻一己之力是無庸置疑的,隻是令人好奇的是你要我們幫你達到什麽目的?”

    窮凶極惡的賊人笑得越來越開心。

    “真不愧是我親自栽培出來的心腹,他們都很盡心盡力地扮演好一個父親的角色;而我隻不過是要你們幫忙做件事……”

    “究竟要我們做什麽?”

    “我要你們去八風山尋寶。”

    “什麽?”

    現場出現一聲驚呼,發出聲音的不是別人正是小仁藏,而其他的手足們則保持緘默。他們分別來自不同的地方,所以並不清楚這座山的傳聞。

    “早在我跟你們的父母親認識之前,壓根兒沒聽過八風山。後來聽人家說才知道,原來八風山是夕城藩七大不可思議裏的其中之一,而這座山別名又叫做‘有去無回之山’。據說山裏還殘留著古代祭祀神靈的遺跡,早期八風山還因為常有人到此來修煉而聞名。可是這些修行者一上了山,卻一個個一去不回,也因此更加聲名大噪。不管是哪個朝代,藩主做再多的法事,失蹤的案例依舊有增無減於是最後幹脆下令禁止人們入山,可是卻更加撩撥人們對八風山的好奇心、不少人悄悄地上山,當然也悄悄地消失得無影無蹤。接下來我要說的話可別傳出去了:我猜山裏麵一定是住了什麽妖怪守護著寶藏,所以才會有人不斷地失蹤。而這也是我找你們出馬的原因。”

    “也就是說,我們出生來到這世界上的目的,就是要消滅這些妖怪?”

    “沒有這麽誇張啦。我隻不過是想請你們幫忙找寶藏罷了。”

    “不過,對手畢竟不是人類,我們的劍術可以消滅得了妖怪?”

    “這一點我也不是很有把握。但總不能因為這樣而不敢去冒險吧?最起碼你們的娘親跟父親所說的話,到目前為止我聽到的沒有一件是假的,所以八風山這件事沒有理由不相信他們說的話。”

    聽到這裏,春日、巨漢與小仁藏不約而同地看著鬼吉。

    采女問道。

    “娘說了什麽?”

    “你們這群兄弟姊妹裏所有的人,就算是成打的劍術老師聚集起來也不敵你們,而且最重要的是你們的劍術可以消滅得了具有魔性的鬼怪。”

    一股不可思議的氣氛在這一群‘兄弟姊妹’中蔓延開來;當中不乏曖昧與困惑。

    鬼吉皺了皺眉。

    “難道你們自己都沒有感覺嗎?”

    他問道。

    “倒也不是沒有感覺。”

    一聽見有人如此回答,所有的人視線都集中在他身上——發言的是大和田采女。

    “我不知道其他人的情況怎麽樣,但是我的眼睛可以看見‘那個’。舉個例子來說好了,鬼吉你有沒有印象曾經遇過一名年紀約十二、三歲,在商人家中擔任下女工的姑娘?在她右邊鼻翼附近有兩顆不小的黑痣。”

    隻見鬼吉皺起兩道濃密的眉毛,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反倒是坐在他身後的嘍囉們開始議論紛紛,似乎采女的話喚起了他們的記憶。

    其中一人如此說道:

    “老大……她說的好像是指鬆山的兩替商(注三)‘錢文’的女人。”

    “嗯……真有這樣的人,矢助?”

    “對。”

    這一個名叫矢助的男人點了點頭。

    “她在倉庫裏襲擊老大,最後被老大給殺了。”

    “這樣說起來,她不跟著我都不行了——看樣子,采女,沒想到你真的有特異功能。”

    “……”

    鬼吉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難怪這二十年來,我總覺得自己的肩膀老是酸痛不已,原來是這個緣故。”

    “其他的就另當別論了……還是別說出來嚇人。”

    采女冷淡的語氣再加上她說話的內容,無疑地像顆駭人的定時炸彈,讓在場所有的惡賊陷入一片沉默之中,就連鬼吉也一臉的苦笑。不過,至少在這一次即將進行的計劃中,他發現真的有可為之處。

    “既然這樣……你有把握可以除去那些妖魔鬼怪?”

    采女點點頭。

    “我自己倒不覺得有什麽辦不到……應該可以試試看吧。”

    這名女俠一把抓起放在一旁的刀,並站了起來。

    “你們還有沒有其他人也跟她一樣具有特異功能?”

    不知道是不是回應鬼吉的問題,春日壯平站了起來。

    “嗯?你也是嗎?”

    “我看見坐在角落裏的那些人全都有‘髒東西’跟著,嗯……從嗷嗷待哺的嬰兒到一百歲的老婆婆各式各樣的人都有,你們還真殺了不少人呢。也有可能因為這樣,還吸引了其它鬼魂附在身上。我看光是在這個大廳裏,至少聚集了三百人左右。”

    嘍囉們個個沉默不語。唯獨一陣宛如爆炸聲般的笑聲回蕩在大廳裏——鬼吉仰天大笑。

    “很好!殺了這麽多人,罪孽大家一起承當。哈哈哈。除了在這裏的清藏之外,你們的父親早就魂歸西天了,不過我們這群老家夥以前也算是你們父親的夥伴。幹脆這樣好了,看在以前交情的份上,就幫大家清一清罪孽吧。”

    采女跟春日則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

    突然,采女往鬼吉的方向向前踏出一步。

    “嗯——”

    隻聽見采女忍住聲音、接著白光一閃,她揮著刀往鬼吉身後的空間砍下去。

    而坐在原地不動的巨漢則點點頭:

    “嗯。”

    “哇啊啊!”

    鬼吉慘叫一聲。從地上跳了起來,感覺像是某種東西掉在他盤腿而坐的膝蓋上;而那或許是一顆某位姑娘被砍下來的頭。

    “哇……真的有效。”

    鬼吉用手摸摸自己的肩膀,臉上的神情輕鬆了許多。

    “感覺放鬆了不少。剩下的是不是也可以幫忙處理一下?”

    “就先到此為止吧。”

    采女收回刀,回到自己原來的位置。

    “嗯,為什麽?”

    “你全身沾滿了鮮血,我甚至可以聽得見附在你身上那些亡魂的怨恨與歎息。你要我做的事,我願意幫你。不過,你所犯下的罪孽得自己承當。”

    “喂,幹嘛這麽無情?我們之間的關係,應該不是像一般老百姓跟武士之間那樣地涇渭分明吧?”

    語句聽起來像是教訓,可是鬼吉的口氣卻充滿了殺氣。

    采女看著鬼吉,說道:

    “我從小受的是武士的教育。在我懂事的時候,我的親生父親假扮隔壁村子的工匠出現在我麵前,在他百般堅持下我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可是,養育我的父親卻是以武士的方式教育我長大,我認為自己是一名武士!你要我做的事我會幫你。不過我很不恥你的所作所為。”

    “什麽?你竟敢冒犯老大!”

    怒氣衝衝的男人們紛紛站了起來,一支支長匕首早已出鞘準備大幹一場。

    “不準你插手!”

    音羽的清藏向前跨出了一大步,嚴厲地斥喝春日接下來一副準備拔刀相助的動作。春日原本是反射性動作地檔在這群凶徒麵前,聽見清藏這麽一喊,隻得按兵不動地站在原地。

    “不錯不錯,你有個聽話的好兒子。”

    鬼吉微笑道;因為音羽的清藏是春日的父親。

    “這些都是小事,我也不想跟他們計較,眼前最重要的是要靠他們的力量找到寶藏,少任何一個人都不行,我可不準大家在這個節骨眼起內訌。”

    “別把我算進去。”

    小仁藏冷不防地站了起來。其他人還來不及阻止他,他早已跑向靠近庭院的遮雨板,翻開遮雨板後一溜煙地跑了出去。

    “臭小子!”

    清藏一群人正準備追出去的時候。

    “你們留下來,我去就行了。”

    巨漢敏捷地從地上站了起來;從他龐然大物的身軀很難讓人想像得到他能有如此靈巧的動作。他拿起刀插進腰帶裏。

    “不過,我要帶個幫手一起去。”

    注一:家老,江戶時代各藩的掌政重臣。

    注二:大目付,江戶幕府官名。負責監督幕府及各地方諸侯的政務。

    注三:兩替商,江戶時代收取手續費替人做兌換貨幣的商人。

    八、血笑譜

    小仁藏在黑暗中奔跑著。

    今晚正好沒有月亮,但不知道為什麽他卻能很清楚地看見周圍的景象;而且幸運的是他還記得來這裏的路。

    隻是,接下來他該怎麽辦?而他又該往哪裏去?

    去奉行所?這可行不通。小仁藏心裏不清楚不能去奉行所的理由,卻隱約知道此事萬萬不可行。

    去神影館?這是最好的選擇。毫無疑問,左近一定會幫自己的。

    左近搞不好早就離開八風山了。就這麽決定了,去神影館!也隻有那裏才是自己的新家。

    糟了!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而這件事宛如一道冰柱從他的頭頂貫穿到胯下。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有臉回去神影館?因為小夜姑娘還在那群惡徒手上。

    小仁藏停下了腳步。

    不隻是小夜姑娘,就連阿珠也在鬼吉那一夥人手上,隻是小仁藏壓根忘了阿珠的存在,現在在他心中,他隻擔心小夜的安危,滿腦子都是小夜那張像白色花朵般華麗卻又楚楚可憐的臉龐。

    他不能見死不救!把她留在那群惡徒手裏,隻顧自己的安慰逃離開來,這樣的行為跟畜生沒有什麽兩樣。

    小仁藏回過神來,他發現自己赤手空拳,更別說是有什麽解救人質的好方法了;不過,他下定決心一定要將小夜給救回來。

    正當他準備轉過身、循原路回去的時候,從他剛剛走過來的地方傳來一陣呼喊自己名字的聲音。

    “喂,小仁藏!”

    當他察覺到是那名巨漢的聲音時,小仁藏趕緊退到矗立在路旁的杉樹後躲了起來。

    “小仁藏!你知道嗎?我幫你把你老師的妹妹帶過來了。”

    聲音越來越近,小仁藏看見巨漢的身影以及抗在他肩頭上的小夜。

    令人驚訝的是,巨漢不偏不倚、正好走到小仁藏所隱藏的杉樹之前停了下來。

    巨漢背著小夜也算是頗耗費體力的動作,而且走在如此深夜的路上,竟然還能走得臉不紅氣不喘。

    可能是不確定小仁藏所在的位置,巨漢環顧了一下左右,便說道:

    “我知道你殘留在地麵上的氣到這裏為止。小仁藏,你應該聽得見我說話吧?”

    過了一會兒。

    “你不回話也沒關係。我知道你躲在某個地方偷看著我,那麽你就睜大眼睛看個仔細,看看我要對付你這個老師的妹妹。像你這種冥頑不靈的家夥,用這種古老的方法治你才有效!”

    巨漢放小夜的身體,讓她的身軀站直後,便從其背後給予一掌。

    隻見小夜的身體抖了一下,便悠悠蘇醒過來。

    她眨了幾下眼睛,一臉茫然地環顧了一下四周後發現巨漢的存在,趕緊往身後跳開,右手順勢往腰帶上一模——可是卻摸不到任何一把護身短劍或暗器。

    “你在找這個嗎?”

    巨漢用右手一丟,小夜伸手接回了三支暗器。

    “隻要其中一支暗器能夠傷得了我,我就睜一隻眼閉隻眼讓你離開這裏。如果三支都失敗的話,那麽我可能要麻煩你對我‘坦誠相見’,讓我好好欣賞你那美麗的肌膚。”

    “你作夢!”

    對方的輕薄言語讓小夜非常火大;她用左手拿著兩支暗器,右手則將另一支高舉在頭上,隻穿著足袋(注一)的小夜,輕巧地避開地麵上的碎石慢慢地往左邊轉過去。小夜所采取的是行動力學上的反作用力,這一點似乎讓巨漢感到意外;於是他放棄原先打算跟著小夜移動腳步的念頭,右手握著刀柄、壓低了身子。

    不可思議的是,兩人之間並沒有爆發任何的殺氣;或許這是武功高手才能達到的境界。

    小夜的右手向下一揮,瞬間出現三道光芒衝向巨漢的身體;我再右手的暗器被小夜當作是誘敵使用,真正發揮刺殺功能的則是左手拿的那兩支暗器。

    清脆的金屬聲響起,隻見巨漢拔刀一揮打落了第一支暗器;緊接著第二支暗器奇跡似地被他用左手接住,最後第三隻則衝向了巨漢的喉嚨。

    即便把暗器投擲出去時的姿勢有點小瑕疵,但是小夜仍然對自己的武功招式有信心。不過,當她看見第三支暗器竟隨著一股銳利的吐氣聲掉在自己的腳邊,便知道自己必然落敗。

    暗器是被巨漢從嘴裏吐出來的;原來,小夜的必殺武器被巨漢用牙齒咬住,然後往原來的方向吐回去。

    小夜一臉呆滯地站在原地,巨漢對她說道:

    “這是回敬給你的第一招。”

    隻見白色的刀身快速地閃動。

    小夜下意識地跳開,這一跳的距離就是一間;即便是暫時處於神智恍惚的狀態,但她身上流著跟左近一樣的血液,反應也不遑多讓。

    當她的足袋一碰到地上的刹那,淡紅色的腰帶也跟著無聲無息地斷裂開來。

    “這是第二招。”

    巨漢的聲音從半空中傳下來。小夜還來不及找到可以藏身的地方,隻見對方一個跳躍,越過小夜的頭上而從她身後翩然落地。

    小夜身上穿的衣物,從背後被割成兩片,分別往左右兩邊落下。

    黑暗中充滿了一股甜美的味道。

    小夜感到自己一絲不掛的身體好像被黑暗中的視線索撫摸過;從她優雅的脖子線條、豐滿的乳房、軟香細腰、以及充滿誘惑的大腿對方一點也不放過。

    可是,她沒有蹲下來遮掩住身體;她自然地站著,而她的乳房及私處則無所遁形。

    “都這個情況了,你還不出現嗎?小仁藏!”

    巨漢開始喊話。

    “就算你能逃離得了我們的手掌心,,卻逃離不了自己的宿命。為了要讓你確切地體認到這一點,我現在就讓這些想來高不可攀的武士眷屬,讓她如珍珠般的肌膚赤裸裸地攤在我眼前。怎麽樣?這可是你老師的妹妹,受到這樣的屈辱,你還是打算袖手旁觀?什麽是劍、什麽是劍道,你從頭到腳永遠都是個平凡百姓出身的鄉巴佬劍客——我把話說得這麽難聽,你還是不肯出現?那好吧,那麽我就要把這位姑娘劈成兩半了。會抓這位姑娘來,當初就是計劃好萬一碰到這種情況的時候可以派得上用場。看樣子,沒有人在乎你的性命了,姑娘。”

    巨漢毫不猶豫地往站在一旁的小夜走去。

    小夜開始往後退,她知道對方不是開玩笑的。退到後來她的背脊正好碰到小仁藏躲藏的那棵杉樹麵前,顯然已經無路可退。

    於是,小夜看著眼前的巨漢“唰”地一聲舉起了刀,

    “這是要給你的第三刀!”

    正當巨漢的刀準備往下揮去之際……

    “等一下!”

    舌頭像是被割到般的小仁藏慌亂地大聲叫喊著,並從樹後一躍而出。

    可是巨漢的刀早已砍下,小仁藏可以感覺得到從頭頂上呼嘯而來的刀風——能為了小夜犧牲自己的性命,小仁藏心甘情願。

    出乎意料之外,刀沒有劈下來,人頭也沒有落地。

    巨漢被狠狠地撞倒在一旁。

    “什麽人?”

    他擺出了應敵的姿勢,低聲問道。撞倒他的是小仁藏?不是。小夜?也不是。難不成是那顆杉樹?更加不是。

    “真不愧是神影流出身的女俠!做得好,小夜。”

    說話的聲音如同冬天靜謐的夜晚般清澈。至於說話聲則來自杉樹的左側——也就是小仁藏從杉樹衝出來的另外一邊。

    不過隻聞聲音不見人,發話者並未現身,在場的小夜跟巨漢目不轉睛地看著發出聲音的方向。小夜臉上堆滿了笑容,而巨漢卻一臉茫然。

    “怎麽能找女人當作是比劃劍法的對象!就有我來當你的對手吧。你表現得很好,小夜。”

    “謝謝您,大哥。”

    巨漢吃驚地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小夜的這句話讓他如雷貫耳。

    “……紫暮右近?”

    “喔?你聽過我的名字?”

    右近笑道。巨漢粗啞的男人音突然變得像女人那樣尖銳了起來,興奮的語氣聽起來像是看見絕世美女般的血脈賁張。

    至於聲音的主人行蹤隱密,很難不讓人去想像他的樣貌:想必是這世上難得一見的白麵公子。

    “信州領有兩萬石領地的夕城藩裏‘神影流’的刀法聞名遐邇,而神影流誕生於一間名為‘神影館’的道場。道場的掌門師父雖然是紫暮左近——可是聽說真正的主人是他的哥哥右近。江湖上都知道,已經好幾年沒人看過紫暮右近的身影,通常隻能聽得到他說話的聲音。而且,他的劍法比起身為掌門師父的弟弟左近更勝一籌。”

    巨漢仿佛朗誦般地大聲說道。他停頓了一下、吸了一口氣後,便繼續說道:

    “其實,跟紫暮左近比起來,我反而比較想跟他的哥哥紫暮右近較量一下。既然在這種奇怪的場合下遇到了,不妨比試一下;畢竟劍道是不分時間跟場合都可以較量的。”

    至於為什麽右近會出現在這裏,巨漢似乎一點也不關心。

    “我很樂意當你的對手。”

    隨著說話聲,可以明顯得感覺到杉樹的另一端出現了人的氣息;右近真的在哪裏,毫無疑問。

    巨漢確信了右近的存在,讓他更加躍躍欲試,於是他將原本 指著前方的刀往上舉了起來——悄然無聲地快速向前奔走了十步。

    “哇啊啊啊啊啊!”

    隨著高漲的鬥誌,巨漢揮刀猛烈地砍下去。

    “啪”地一聲清脆的聲音響起。

    這聲音似乎傳達著巨漢的肌肉並不如想像中那樣地堅硬。

    巨漢仍維持著揮刀下砍的姿勢,小仁藏與小夜則是親眼目睹到了這一聲響所造成的效果。

    突然出現一陣黑煙包圍住巨漢的身體。

    巨漢隨機仆倒在地,原來包圍住身體的黑煙竟化成了一灘黑血。

    小仁藏的嘴巴張得老大。

    他無法理解為什麽巨漢會落敗的原因。在他的認知裏,就算對手是紫暮右近,但是以巨漢的功力應該可以跟他打成平手,再不然功力差一點了不起受點小傷罷了。萬萬沒想到——就這麽一刀——隻用一刀就把壯得像熊一樣的巨漢給撂倒。

    到底什麽是劍?什麽是修行?

    “你就是小人藏?”

    右近叫喚著小仁藏的名字,連帶地也將他喚回現實裏來。

    “被我折斷的肩骨,看樣子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早知道那時應該把你碎屍萬段才對。”

    小仁藏沉默不語。右近的語調看似平淡,但讓他明確感到右近說話的態度很認真。

    “不過,現在我跟小夜非常需要你的幫助。你趕緊帶小夜離開這裏吧。不過,這件事記得千萬要保密。”

    “啊?”

    小仁藏好不容易擠出這麽一句話來。

    “不準跟任何人提這件事,知道嗎?”

    小仁藏不敢反抗右近的話。

    “是。”

    “那你趕緊帶小夜回道場吧,這麽一來你的任務就算結束,然後乖乖地待在道場不準離開。”

    “我……可以一直待在道場裏嗎?”

    “左近說你是個難得一見的劍術天才。”

    “……”

    小仁藏突然覺得眼頭一股濕潤。他很想更進一步精進自己的劍術,一想到這裏,他就覺得自己又活了過來。

    左近很清楚小仁藏想精益求精的想法,至於右近有可能是看見小仁藏願意為了小夜犧牲自己的性命而改變對他的看法。

    “我……可以留下來……”

    “這樣你就能好好地鑽研劍術。”

    右近的聲音低沉地說道:

    “距離這裏不遠處有戶人家,你可以跟他們借到馬跟衣服。”

    在小仁藏的腳底下響起了一枚錢幣掉在地上的金屬聲。

    小夜勉強將撕裂的衣服套在身上。

    “大哥……你怎麽會在這裏?”

    小夜問道。

    “從你跟一名叫阿珠的姑娘出門之後,我發現家附近出現了一些鬼鬼祟祟的家夥,所以就一直在後麵跟著你。”

    右近指的大概是鬼吉的手下吧。

    “一切都在大哥的掌握之中吧。”

    小夜冷冷地說道。雖然右近出手解救了自己的性命,但是這句話卻聽不出一絲感謝的味道。因為她實在不明白為什麽非得到了她的衣服被剝光後,右近才出手相救的原因。

    小夜伸出她那溫暖的手,拍了拍兀自神遊在自己思緒裏的小仁藏肩膀。

    “我們走吧。”

    小夜溫柔地催促著他。小仁藏的肩膀微微一震,他下意識地擦掉臉上閃閃發亮的液體。

    “走吧——我會保護你的。”

    小仁藏此時看著小夜的眼神,散發出宛如孩童般天真的光芒。

    當兩人的身影消失在黑夜後,四周又再一次地充滿了黑暗與死亡的氣息。

    不,死亡似乎言之過早……

    窸窣細微的聲音,仿佛有什麽東西在動;隻見一團巨大的黑影緩緩地從杉樹根部往道路爬過去。這團黑影正是那名巨漢,而隨著他的爬行黑色的泥土地上出現一道道更為濃密的黑色痕跡。他就像是一隻大得驚人的毛毛蟲,,不,用來曆不明的怪物來形容更恰當——使盡他全身的氣力,緩緩地匍匐前進。至於他的目的地是哪裏?很顯然地他想回去‘兄弟們’聚集的那間寺廟。

    就在他動作緩慢、好不容易爬到了路中央時,從杉樹後麵傳來了冷冷的說話聲。

    “不要以為我會讓你活著回到那間寺廟裏去。現在就算沒有了小仁藏,他們還是可以去八風山。所有的恩怨都將在那裏一次解決。”

    2

    一群人走在一片綠意盎然之中,周遭的色彩除了綠色之外還是綠色。

    他們所走的路線,正好與幾天前監劄方一行人的路線一樣,隻不過他們並不知道這批官員們在八風山上的遭遇。對鬼吉他們來說,那並不屬於計劃的一部分。

    這群男人雖然早已經習慣粗重的工作,但是在平地上搬運千兩箱跟爬山,畢竟是屬於兩件完全不同領域的事。還不到半刻的時間,很多人不僅臉上流滿了汗水、疲憊更是寫在臉上。

    大部分的人即便苦不堪言卻沒有人敢抱怨,隻是默默地跟著隊伍前進;一方麵是因為大家知道帶頭者鬼吉的可怕,再者大家一想到這次工作結束後就有黃澄澄的黃金等著自己,當然諸多忍耐。

    音羽的清藏對著走在隊伍前麵的鬼吉大叫道:

    “老大,您覺得這麽做妥當嗎?”

    “怎麽了?”

    鬼吉最忌諱手下的人對工作有任何言語或行動上的遲疑惑猶豫;於是這一回清藏特地探出了頭對著鬼吉說道:

    “朝廷那邊完全沒有任何的訊息。就算沒事,也一定會派個使者捎個消息給我們。”

    清藏的臉上隱藏不住心中的疑惑。

    “可是,久賀沼是用什麽方式找到寶藏的地點?即使到了現在,也沒有人可以畫得出八風山的地圖。”

    “聽說一些樵夫、燒炭人或是不追求物質生活的老百姓,跑來八風山上定居——而城裏的高層拿到這些人畫的地圖,再與實際情況互相對照後,就是我現在手上的這一份。而且後來好像還有一個人活著全身而退地從八風山上回到平地上來。”

    “這倒新鮮,我從來沒聽說過。”

    “這個人還被某件寺廟當作神名一樣被人供奉祭祀。據說他是個武功高強、並且擁有強烈靈異感的武士,不過很早就死了。在他臨終時,在城裏高層的拜詑下,畫下了八風山的地圖。這一幅我也有拿到手,所以我才會說我的夢想終於要實現了!”

    鬼吉一臉貪婪地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清藏勉為其難地點點頭。突然間,他像是想起什麽事般地皺起了眉頭,說道:

    “在我們上山之前,我記得好像有兩名武士一直尾隨在我們後麵。原本打算如果他們繼續跟蹤我們上山的話,中途找個機會幹掉他們,沒想到後來竟然也消失了蹤影。不知道他們是不是也要來找寶藏的?”

    “有可能。”

    鬼吉點點頭;不過臉上很明顯地看得出來他並不在乎這件事。

    “不過,我倒是巴不得那群妖魔鬼怪可以趕緊出現。”

    “為什麽?”

    聽見鬼吉這麽說,清藏不僅大大地吃了一驚。

    “八風山的一切,他們應該是知道的最清楚的人吧。帶時候隻要跟在他們後麵,我們搞不好也不需要花太多力氣就能馬上找到寶藏的地點了。”

    “屬下實在不能理解老大的想法。不過,讓小仁藏這家夥逃掉了,現在少了一個人會不會有什麽影響?”

    “應該還不至於會影響到整個行動,等我下山之後,再來好好想想要怎麽處置小仁藏。到時候我要他跪在地上求饒,要我放了他一條生路!”

    “老大,這件事屬下很願意為您效勞!”

    “到時候就拜托你了。”

    鬼吉意念一轉,心情變得大好,便哈哈大笑了起來。

    一名新雇用的手下從隊伍的最後端走向鬼吉。

    後麵好像有人跟著我們。

    他說道。來人似乎並不是單純的登山客。

    “說著說著,沒想到真的出現了!大家聽好了,千萬別轉過頭去,不要理他們就行了。”

    鬼吉嚴厲地吩咐手下務必遵守他的指示,眾人領命後便各自回到隊伍上去,鬼吉則繼續前進。

    “搞不好就快到了!大家打起精神來,黃金正等著我們去拿呢!”

    眾人響起一陣興奮的歡呼聲。

    “根據地圖所附帶的記錄顯示,再過沒多久也會有人從我們的前麵出現。采女、春日,到時候就拜托你們了。”

    兩人並沒有任何反應,不過一陣足以凍死人的殺氣噴發而出,不禁讓鬼吉心頭一震;他等這一天等了二十年,終於讓他等到了!

    鬼吉得意地笑了笑。在白色驕陽的照射下,從前方滾燙的路上傳來一陣下山的腳步聲。鬼吉反射性動作地抬頭往上看。隻覺得背脊一股涼意,卻也看不到任何人影。

    “他們也從前麵出現了!大家千萬記得,絕對不能抬頭看!其他的就交給采女跟春日了。”

    隻見一群人低著頭爬山模樣的煞是好笑,不過從隊伍前後出現的腳步聲,卻能感覺得到一個接著一個慢慢靠近。

    “大家記住,不管什麽東西跟你擦身而過都不要理會!他們就算在隊伍的最後方打了起來,也千萬不能轉過頭去看!你們唯一能做的就是低頭走路。如果中途有什麽閃失,采女跟春日兩個人就別跟他們客氣了,知道了嗎?”

    無言的反應依舊充滿了殺氣。

    采女與春日全神貫注在那些腳步聲上。

    腳步聲始終維持著某種固定的節奏,就算踩到石頭還是無損整體性進的律動感。

    自己是不是該拒絕這次任務?

    對采女與春日而,他們從小就在武士的教育下長大,同時也以武士的身份自居學習劍術。而這樣的自己居然要用上畢生所學的劍術,來幫助一名無惡不作的罪犯達到他個人的私欲。但是這樣的憂慮,在這一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因為不管那群是下山、或是上山的人,可不是單純的劍客而已;他們都是實力深不可測的妖魔鬼怪。

    從背後傳來的腳步聲慢慢地往隊伍右後方移動,同一時間;前方的腳步聲也轉移到鬼吉的右側。

    ——看樣子衝突在所難免。

    采女與春日都握緊了刀柄。

    可以感覺得到發出腳步聲的那群人,慢慢地拉近了與鬼吉一行人的距離——從五間(約九公尺)逐漸地變成了四間(約七點二公尺)。

    最後相隔剩下三間(約五公尺)的距離,近到隻要一拔出劍來就會傷及對方的距離了。

    他們會不會就這樣直接衝撞過來呢?

    像現在這樣腹背受敵的情況,千萬不可以跟對方廝殺——最好在平安地走完山路後,對方出手殺過來之前先下手為強。

    這個保命的秘訣是由久賀沼清八郎所傳授下來的;但令人起疑實的是為什麽他會知道這個方法?

    采女負責對付從山上下來的對手,從山下走上來的腳步聲則由春日應付——

    兩人閉上眼睛,向前就是一刀。

    緊接著響起一陣慘叫聲。

    這時鬼吉心想應該可以睜開眼睛了,於是雙眼一睜。

    “清藏?”

    他不禁大叫,嚇得全身僵硬了起來。

    鬼吉最優秀的親信,清藏竟被春日壯平——也就是他自己的親生兒子,一刀狠狠地砍在肩膀上,而仰身倒在血泊之中。

    “采女?”

    沒想到竟然還有人的劍術比采女的伯耆流拔刀術(注二)還快。隻見女劍客全身血淋淋、身體慢慢的向前倒下去;從女劍客正前方迎麵而來的‘東西’,臉上帶著笑容、從容不迫地看著鬼吉。

    來人是伴獄香頭守。

    “你不是久賀沼……嗎?”

    擁有另一個名字的凶徒正是遭遇“神隱”時間的朝廷監劄方,他麵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切。

    原來,從山下走上來的是清藏,而從山上走下來的則是香頭守——同時也是久賀沼清八郎。

    “原來……你在……”

    香頭守沒有反應,臉上的笑容露出了雪白的牙齒。

    “春日!”

    鬼吉大聲慘叫!而這名負責護衛工作的武士仍盡忠職守地奮力往香頭守砍過去。

    香頭守隻是輕輕地閃過春日的攻擊,春日便踉蹌地站不住腳;接著香頭守便以相當精準的動作,拿著刀往春日的頸部砍下去。

    春日當場血流如注,他用手按住傷口,另一隻手則拿著刀撐在地上以支撐著自己的身體。

    這時香頭守終於露出了笑容。

    “在二十年前的某個夜晚,你們讓我的妻子懷孕,我就一直等待著這一天的到來;而這也是甚為朝廷名管的命運。我一直在想如何讓你們死在我的手上……而這二十年來的計劃,在這座充滿魔性的八風山麵前,就跟兒戲一樣幼稚。鬼吉,我看你就放棄吧。”

    “……久賀……沼……你……”

    在血跡斑斑的刀身上,可以看見鬼吉的眼睛充滿了絕望。

    至於鬼吉其他的手下則個個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並紛紛地放下手上的刀。

    從旁邊突然冒出一把刀打斷了鬼吉與香頭守的談話。

    “采女?”

    原本應該不支倒地的女劍客,像是用自己的身體攻擊香頭守般地壓在他的身上。

    “喔?看樣子你有繼承到我妻子的血,擁有一具不死的身軀!”

    香頭守向後退了一兩步,輕而易舉地將靠在他身上的女人重量撥到前麵去。

    美女搖搖晃晃、幾乎站不住腳,而香頭守則一刀從她右邊的脖子砍到左邊的肺,接著便縱身一跳,從半空中劃下筆直的一刀!

    而春日壯平的身體早已因為僵硬站在一旁,連躲都還來不及躲,他的頭被香頭守削成兩半,這一回他可是真正地隨著生父的腳步聲踏上黃泉路。

    香頭守用手摸了摸剛剛差點被采女割傷的腹部。

    “好險,隻差一點點就割到肚皮了。比較可惜的是衣服被割破了。”

    香頭守自言自語地說道。這時從他眼角的餘光可以看見鬼吉逃跑的身影。

    “這家夥還不死心?真不愧是我千挑萬選出來的凶賊,隻是不知道他能不能活到最後一刻——這就算是闊別二十年送給他的禮物吧!”

    話一說完,他便衝進那一群終於恢複殺氣的男人堆裏。

    臉上的汗水像瀑布般流下來,一個不小心汗水便被吸進鼻子裏;早已經上氣不接下氣的鬼吉,仿佛抽筋般地不斷地咳嗽,最後不支倒在路旁,整個人陷入窒息的狀態。

    他吐出肺裏最後殘留的空氣,為了吸進新的空氣,他痛苦地在路邊翻滾著。突然身體的重量被地麵的地心引力所解放——還來不及思考太多,他就像一團線圈般滾到斜坡底下去。

    3

    那是一座又陡又長的斜坡。

    諷刺的是當他被摔落在地麵上時,他的呼吸竟然恢複了正常。

    他一動也不動地仰躺在地麵上,鬼吉開始觀察四周的景象。

    原本疲憊的表情突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他就像是全身上了發條似地跳了起來。

    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片明亮、開墾過後的平坦土地,麵積大概超過兩百坪。

    一群衣著破爛的人從地麵上開鑿的幾個洞口,利用木棒組合而成的平台及滑輪車,將一塊塊石頭搬到簸箕裏,最後運到一間蓋在空地北側的小屋裏。

    太陽還高掛在天上,小屋的對麵則是一片綿延不絕的綠色山脈。

    那些從事搬運的工人們看起來並沒有貴賤之分,也有武士也有老百姓跟農民。

    ——他們看起來真像死人。

    鬼吉一眼就看出端倪,可是他並沒有感到任何的恐懼;可能是因為在這座山裏,很多事已經讓他見怪不怪了。

    鬼吉知道從地洞搬運出來的是含有黃金的岩塊,為了要能挖出這麽多的金塊,所以才需要這麽多的死人在地底下做搬運的粗重工作。

    ——真想看看那間小屋裏到底放了什麽東西。隻是,怎樣才看得到?

    這件事,鬼吉並沒有花太多時間去傷腦筋。

    他看向右方——也就是東側,傳來了一股令人不安的氣息。

    正當他覺得疑惑的時候,便看見幾名死人一個個地倒在地上。

    原來是一名穿著正式禮服的武士拿著刀砍人。

    就在鬼吉的腦海裏閃過‘這世界上還有殺得了死人的刀法’的念頭之前,他一眼認出來那名武士就是香頭守,不禁打了個寒顫;不知道他是不是要守住八風山的秘密,最後因為走火入魔而性格大變。

    不過接下來發生的事,反而讓鬼吉重新燃起了希望。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其他死人們竟紛紛拿起武器——武士拿刀、一般老百姓、農民捉著棍棒、鋤頭、鐵鍬,全都衝到了慘劇發生的現場;而這些死人們所拿的武器,原母本就被整理好放在一旁。

    “機會來了。”

    鬼吉壓低了身軀往小屋跑過去。一縷黑煙從煙囪嫋嫋飄出,慢慢地往太陽高照的天空升了上去;令人好奇的是,為什麽在山路上看不到這道黑煙的存在?

    當他來到小屋的遮雨板時,也感覺到那股打鬥的氣息從他的右手邊蔓延了過來,不過他連看也懶得看,隨即打開了遮雨板。

    “啊!”他忍不住發出一驚歎聲。

    於是他再一次地走到屋外,仔細地看了一下小屋後便又走進屋內。

    小屋的外觀連兩層樓高都不到,內部空間卻大得驚人。

    因為,屋內看起來就像是夕城的外城那樣地寬廣。

    矗立在屋內中央的是一座模樣很像瓢蟲、體積卻很龐大的鐵塊,而死人們正將簸箕裏的礦石放進鐵塊正麵會噴出火焰的洞口裏;很明顯的是這是一座熔礦爐。

    熔礦爐共有五座,其中三座的底部設有洞口,使得溶解後的黃金流進鐵製的溝槽裏,最後黃金沿著溝槽流入水槽。水槽裏的水則發出一陣陣響聲,而屋內的一角則充斥著白色的水蒸氣。

    “果然被我猜中了!這不就是黃金嗎?”

    鬼吉環顧了一下四周,發現小屋最深處堆放著一箱箱的木箱。

    他趕緊走向這堆木箱,打開其中一隻木箱的箱子(插:有沒有人覺得這裏很別扭……)。現在的他還沒有空想到是不是要將這些箱子偷走,總之先打開箱子確認裏麵的內容物比較重要。

    鬼吉的臉上映滿了黃金的色澤。

    黃金的體積並沒有想像中大,而是被分成一塊塊長六寸(約二十公分)寬三寸(約十公分)厚一寸(約三公分)的小金塊。

    “不拿一箱怎麽對得起自己!”

    為了方便運送下山,鬼吉拿了一箱扛在自己的肩上;而在場的死人們似乎一點也沒有察覺到鬼吉的偷竊行為。

    當他準備移動腳步往門口方向走去的時候,突然感覺得到一股殺氣迎麵而來。

    走進屋內的是香頭守。

    死人們依舊沒有發現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嚴格說起來應該是他們看在眼裏,卻無視鬼吉的存在。鬼吉憑著自己的第六感發現到,香頭守跟死人其實是一夥的。

    可是,鬼吉卻又親眼目睹他砍殺死人的畫麵。

    香頭守手中握著的血刀朝下,慢慢地走近鬼吉。

    鬼吉根本忘了身上扛著金塊的重量,,一時之間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而香頭守來到鬼吉相隔約二間的距離後停下了腳步。

    “快點離開這裏!”

    他開口如此說道。

    “啊?”

    “快逃!別忘了你要完成我們二十年前的約定:跟朝廷報告你在這裏所看到的一切。”

    “……久賀沼……”

    “快走!再不快點離開這裏,這座山的力量又要開始侵蝕我的靈魂了……”

    香頭守低聲歎氣,身體搖搖晃晃地一副站不穩的模樣。先前殺氣騰騰的模樣就像做夢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整個人無精打采地坐在地上。

    “久賀沼!”

    鬼吉躡手躡腳地靠近,接著便出奇不意地伸出腳往香頭守的腹部踢過去!

    香頭守的身體因為疼痛拱成兩半,鬼吉則毫不留情地繼續往香頭守的腳尖踩下去。

    “你殺了我的手下,還沒跟你算賬!等下讓你嚐嚐生不如死的滋味!都什麽時候了,還念念不忘朝廷的事!”

    鬼吉同時能感覺到腳骨在自己腳下碎裂的觸感及響聲。

    當他看見香頭守的身軀一動也不動地攤在地上後才作罷。

    “活該!我才不管你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朝廷,打從一開始我根本就沒打算要幫你。要不是看在錢的份上,我才懶得理你!就算是二十年前的承諾,也是看在能賺錢的份上才答應你的。再見了,久賀沼。老實說,隻拿走這一箱金子哪夠用呢!反正除了你之外,其他的人都是死人,根本也不在乎我的存在。至於朝廷,當然還是會繼續被蒙在鼓裏,好讓這些死人繼續把地底下的黃金都挖出來。我還會再來的,隻不過下一回我得帶些能通靈的僧人來帶路才行。”

    鬼吉右手手裏握著的短刀閃閃發光。

    “咱們來世再見了!久賀沼……不,應該尊稱你一聲是朝廷命官大人!”

    還等不及鬼吉把話說完,一道銀色的光芒一閃!情勢完全逆轉。

    這名窮凶惡極的盜賊,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的手握著插在自己胸口的刀柄;隱沒的刀尖則從肩胛骨貫穿到背後。

    “不是警告過你趕緊離開這裏的嗎?”

    香頭守僅憑著單手的蠻力將刀拔出鬼吉的身體後便站了起來。看來似乎毫發無傷的香頭守,嘴角揚起一絲充滿妖氣的微笑。

    “就憑你,根本不夠資格了解八風山的秘密!送你上黃泉路慢慢研究吧!”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往後倒在地上的鬼吉。不可思議的是,那隻木箱竟然還能四平八穩地留在鬼吉的肚子上。香頭守高舉起刀,而刀隨著他的吐氣聲往下刺下去。

    刀身貫穿木箱與金塊,同時也穿過了鬼吉的身體。

    鬼吉像蟲一樣地蠕動著,不一會兒便氣斷身絕。香頭守從鬼吉身上抽回刀子,仔細確認刀身沒有彎曲後才收回刀鞘裏。

    他的靈魂完全被八風山的魔性所同化,香頭守一邊點著頭一邊帶著滿意的眼神看著仍埋頭工作的死人們,接著便走出了小屋。

    “咦?”

    香頭守看到某個景象令他感到詫異。

    土地的四周被芒草所包圍,而距離秋天開花的季節還有好長一段時間。就在西側的芒草堆前,他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嗯……還一個殺氣、劍氣——剩下的最後一個終於出現了!”

    香頭守露出嘲諷的笑容,站在他對麵的則是齜牙咧嘴的小仁藏。

    “我不清楚你當初為什麽沒有加入鬼吉的行列……隻是,你現在出現又有什麽用?”

    他往年輕人所在的方向走過去;就在二十年前為了這一,香頭守要親手了結當初自己所賦予他生命的最後一個孩子。

    當他來到距離三間的位置時。

    “老師在哪裏?”

    小仁藏聲嘶力竭地問道。

    “喔?原來你是紫暮的徒弟?不知道這家夥現在怎麽樣了?我已經完全被八風山的魔性所控製住,他似乎仍不死心地一直抵抗著;簡直是無謂的掙紮。”

    “老師究竟在哪裏?”

    小仁藏地重複剛剛的質問。

    香頭守的眼睛裏散發出讚歎的光芒。

    “嗯……很有我的風範。要是能接受左近的訓練,我相信你的劍術一定可以超越傳說中的武藏。遺憾的是,在璞玉能夠嶄露頭角之前就要被我送上西天——還是……”

    他停頓了一下,語帶玄機地說道:

    “你是真的關心老師的生命安全才來這裏的?”

    “怎樣?”

    “如果你真的是關心老師的生命安全,所以才來到這座被詛咒的八風山,我會稱讚你很了不起。不過,我想你應該不是為了這個目的而來的。嗬嗬嗬……我還真不想老王賣瓜,自賣自誇——其實你是手癢想殺人才來的吧?而且對像還是自己最尊敬的老師。”

    小仁藏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就連否認的話也說不出口。

    “果真被我料中,這樣才算是二十年前所種下的成果。要不然,你哪能戰勝得了八風山的魔性。我想最好的證據就是你沒有受到任何的阻礙,一路順利地來到這裏;我說得對不對?”

    “……”

    “其他孩子的力量果然還不夠厲害。萬一再有另外一個孩子跟你一樣天賦異稟,大概會危及到我跟這座山的安全吧。不過,幸好這樣的事不可能發生;因為就算這個孩子身上流著的是你娘的血液,要是孩子的爹隻是尋常的平凡人,就不會是第二個小仁藏了。”

    “娘……血……平凡人……”

    小仁藏壓抑著內心巨大的衝擊,咬緊牙根、斷斷續續地說道:

    “我爹說……我娘是個普通的女人……而我……是個普通的小孩……”

    “如果你真的是個普通人,試問你是怎麽爬上這座山的?我問你……你有沒有拿刀跟人廝殺過?有沒有受過傷?是不是曾經有過要殺人的念頭?再不然在夜晚的黑暗裏,是不是曾經有過心裏很想殺人、並且夢到血腥的畫麵?還是曾經神不知鬼不覺暗地裏殺了人?不,應該是說你有沒有印象自己曾經殺過人?”

    小仁藏一陣大叫,跟著舉起了棒槌。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阻止了小仁藏的喊叫聲。

    “等一下!”

    對方如此說道。

    小仁藏轉過頭去。原本一臉瘋狂的神情,慢慢地散發出希望的光芒。

    看著小仁藏的視線是從香頭守的方向傳過來的。

    跟小仁藏一樣,撥開一層層的芒草、突然出現在兩人麵前的是擁有彪軀虎體的紫暮左近。

    “老師!”

    “怎麽能讓你現在出手殺了未來最有可能淩駕在我之上的首席弟子呢?”

    看著左近慢慢地走進,香頭守拔出刀來。

    “您到哪裏去了?”

    “跟那個小姑娘搏鬥中。”

    左近說完後也跟著拔出刀來。

    “可能是因為這個緣故,我也得到了像你一樣充滿魔性的力量。小仁藏,現在好好地睜大眼睛仔細看清楚神影流的精髓,牢記在心裏後想辦法超越我!”

    “老、老師!”

    “明知道打不贏還敢來?我倒要看看神影流有多厲害!”

    仍站在原地的香頭守與慢慢走近的左近,兩人手裏的刀都垂在身體的一側,且相隔不到三間的距離。空氣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灼熱不已。當鋼鐵與鋼鐵互相碰觸的刹那,迸出了火花。

    “啊”地一聲,小仁藏忍不住叫了出來。

    一支隻剩下一半的刀身深深的插在他的腳下。

    左近慢慢地踏出左腳,右手則高舉著另外一半的刀身在半空中畫一個大大的圓弧;香頭守殺氣騰騰地緊追在後。

    “神影流的,我在兩招以內就能解決你了;讓你瞧瞧這座山的厲害!”

    就在死亡的刀身即將觸碰到左近之際——從最早左近所現身的芒草堆裏,出現了兩個新的人影,並往兩人所在的位置跑了過來。

    “掌門師父!”

    “我們是野中跟藤森!”

    “別過來!”

    左近出聲阻止卻為時已晚。

    穿著正式禮服的武士突然襲向逐漸接近的兩人,這時三道光閃過後,一股血霧噴向半空中,兩個人的身體從頭頂到胯下被砍成兩半,模樣相當地慘不忍睹。

    “啊!”

    發出叫聲的分別是香頭守及小仁藏。

    因為原本應該被砍成兩半的兩個人,竟合而為一,繼續地跑向左近。

    隻見藤森的右半身及野中的左半身,分別被他們遺留下來的手緊緊地抱在一起。

    “掌門師父!”

    左近也飛奔向前。在藤森與野中還沒來得及來到左近麵前,卻可能因為精疲力竭的關係,合而為一的身體再一次地瓦解。

    藤森與野中伸出手碰到左近的肩膀後便滑落在地。

    左近低頭看著藤森與野山各剩下一半的屍體;淒慘的模樣就連遺體都稱不上。

    “你們做得很好,可以撐到這裏!而且……”

    左近不禁拍打著其中一具屍體的胸膛。

    “放馬過來吧,香頭守大人!”

    朝廷監劄方的表情突然一變。

    ——這家夥怎麽變了個人似的。那兩個人對他做了什麽?

    從左近臉上的神情可以很明顯地看到他的改變。不過,這也隻是香頭守一時的遲疑……

    畢竟在山魔的加持下,香頭守的刀充滿的魔性,也因此對自己充滿了自信,對於左近那麽一點改變也無所動搖;他揮舞著刀虎虎生風地朝著左近衝了過來,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殺氣,仿佛隻要是出現在地麵上的東西都會被殃及池魚。

    左近丟出拿在手裏的刀。

    香頭守揮刀撥開,隨即恢複攻擊前的姿勢。

    左近的一舉一動都看在香頭守的眼裏。

    隻見紫暮左近一把接過小仁藏的棒槌並高舉過頭。

    “嗯?”

    香頭守決定先斬斷左近手上的棒槌;當他看見左近高舉著棒槌掩護自己的頭頂,於是進攻的姿勢轉為從右側刺入。

    說時遲那時快左近的棒槌搶先一步砍了下來。香頭守的刀還來不及觸碰到左近的手腕,他的頭便被左近的棒槌打個粉碎。

    失去頭部的身軀倒在血泊裏。

    原本應該結束的生命,卻從本來是頭部的位置傳來這樣的呻吟聲問道:

    “怎麽會……判若兩人?”

    “你剛剛殺的那兩個人,幫忙帶了我爺爺過來。”

    “…什麽?”

    “我爺爺是紫暮豹馬定典——也就是當初最早第一個平安無事下山的人,他最後被安葬在寶相寺裏。”

    “是嗎……完全沒有察覺到……”

    話一說完,朝廷監劄方便再也沒有動靜了。

    “基本上武士是刀不離手的。不過,這也正是神影流最高境界的刀法——神所傳授下來如影子般的神技。”

    左近對著那具不再抽搐的身軀喃喃自語地說道。他握著棒槌正要遞給小仁藏。

    “謝謝,幫了大忙。”

    小仁藏卻出現了異樣的反應。

    他並沒有伸手接過棒槌,臉上出現的表情再也不是師生的孺慕之情。

    他的眼睛閃閃發光;看得出來他眼神裏的這道光並不單純。

    “你……”

    左近平靜地說道。

    “你也被這座山附身了嗎?還是見到這樣的血腥場麵反而讓你開了竅?有我在應該……不,現在說什麽也於事無補。小仁藏,你是不是想殺了我?”

    小仁藏沒有回答。他慢慢地伸出手從師父手裏接過棒槌。

    他雙手握著十貫重的棒槌,擺出攻擊的姿勢——

    “啊啊啊啊!”

    猛烈的攻勢連石頭都能擊破,這時從下方出現一道光正麵迎擊。

    左近仰躺在地麵上。

    小仁藏低下頭去迷惑地看著那一把從胸膛貫穿到背後的刀刃;左近這一招算是“借刀殺人”,借的則是香頭守的大刀。

    “不愧是老師……真厲害……”

    就在小仁藏感歎左近神乎其技的同時,也吐了一口的鮮血;左近的這一擊直接傷及小仁藏的肺。小仁藏的下半身失去了知覺,雙腳膝蓋跪在地上,最後整個人則向前撲倒在地上。

    風,似有似無地吹著,芒草輕輕地搖曳著。

    左近冷冷地看著徒弟逐漸斷氣後,臉上才浮現悲痛的神情,最後不禁閉上了眼睛。

    “徒弟,我很看好你將來能夠超越我的——等我,我會再回來的。”

    他舉起單手,默禱一會兒後,便隨即踏上歸途。他打算回到城裏,找些人手來埋葬這些屍體。爺爺應該還跟在自己身邊,左近猜想山裏的妖魔鬼怪大概還不至於敢輕舉妄動。

    這個時候,左近大概也猜想不到,被殺人不眨眼的鬼吉留在破廟裏的阿珠,讓一名看不見身影的劍客給救了出來。

    就在他準備走進那一片芒草原之前,左近停下腳步環顧了一下空地。

    他發現死人們竟停下手邊的工作,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我至今仍不識生死之道——但我相信自己仍能遵循禦劍之道。我想你們應該可以了解吧?”

    當然,死人不會有任何的回應。

    左近的身影消失在芒草原裏。這群活死人目送著左近離開,最後才慢慢地又開始重複著日複一日相同的工作。

    注一:足袋,穿著和服時腳底所穿的類似布袋的襪子,腳拇指與其他腳趾分開的設計為其獨特之處。

    注二:伯耆流:劍道的其中一派,由片山伯耆守久安創始與慶長年間。

    後記

    本書“妖藩記之鬼劍眾”是繼“妖藩記”之後的第二本係列長篇小說——也可以說是根據妖藩記的故事主軸所延伸出來的長篇小說。

    以過去實際位於於信州的某座小城鎮為背景而寫成的“妖藩記”,是本令我產生許久不曾有過的滿足感的短篇集(如果各位不相信的話,不妨買來看看),我想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比我還熱烈盼望續集問世了。

    約莫兩年前的晚秋,我與室友一同漫步於有著清澈的千曲川所流經的小城市街。小城雖然坐落在信州的山間,卻也避免不了現代科技的入侵。小鎮裏科技化的程度雖然還不及都會地區,但看著古色古香的建築物、屋宇混雜在線條明亮利落的咖啡廳、精品店之間,不禁讓人駐足細細品味著時代流轉的改變。

    我也去了一趟城堡。途中發生了件蠢事:五十年來我一直誤把這裏的地名當成是“蠶園”的意思,後來發現原來字義上的意思是“思鄉情切”時,著實讓我吃驚不已,也不禁為自己的自以為是笑了出來。

    我在那邊的資料館裏找到已經絕版的資料,接著也跑遍附近所有的書店,才把需要的資料收集齊全。而這些得來不易的資料最後的成果展現在我的兩本著作上,這大概是這十幾年來我做過最合乎投資效益的購物活動了。

    這裏的街道坡道很多。沿著這些坡道上上下下,人們展開他們的北國街道之旅。

    不過,當我置身在夕陽的車陣中,最能讓我切身感受到這塊土地所流逝的舊時光。

    要怎麽形容那種感覺呢?當我行駛於沐浴在夕陽餘暉中的山路上,想起那些充斥在小鎮裏的連鎖小餐廳、柏青哥、遊樂中心、卡拉OK——這些現代的產物仿佛代表著古老國度逐漸改變的象征時,可是對小城的印象卻一直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裏。

    我夢想著有一天能再次造訪小城,因而寫了這本書。

    這些由生活在小城鎮裏的人們所演出的故事,穿越了數百年的時間,如今在我的書裏與各位相遇。

    最後,希望你們會喜歡這樣的故事。

    二00四年七月某日

    一邊看著“殺!”一邊寫下後記的菊地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