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睿明眉頭緊皺。
    在陸明停頓的兩秒，忽然舉手問道：
    “這種‘恐懼’，和那些最強大的‘至高神性’有關係嗎？”
    這個麵容早衰中年人，有遠比看起來敏捷得多的思路。
    陸明嘉許地點了點頭。
    他踱到會議室的落地窗前，看著夕陽逐漸被地平線吞沒：
    “有，但隻有一部分關係。
    “咱們從頭說。
    “其實，力量這東西，和錢很像。
    “越是沒見過錢的人，越是喜歡說大數兒。
    “比如，兜裏掏不出三兩萬的人，往往覺得一百萬是小錢。
    “這是因為，他們真的沒見過錢。
    “因為沒見過錢，沒花過多少錢，所以對一百萬能撬動多少人力資源和財產沒有概念，卻被聽起來很宏大的統計和故事影響了認知。
    “‘力量’也這樣的概念。
    “我們先對這概念做一個約束：
    “包含肉體力量、超級智力，以及現實扭曲者那種對現實的幹涉能力，還有更強大的、能大範圍幹涉物理法則的權能、神力等等——以塞伯坦那樣創造生命、掃描宇宙、能摧毀星係的力量為上限。
    “但索迪亞克不在討論範圍內，它本就是一個至高神性的肢體延伸，數學、物理學等法則對它而言都是不存在的。
    “說回來。
    “生物的‘力量’每增加一分一毫，都有著境界的差別。
    “一個各項體能達到人類巔峰的人，在和平年代，已經可以成為十項全能的體育界明星，留名史冊；
    “一個能夠幹涉周圍一米空間的現實扭曲者，足以瞬間摧毀一座城市，讓我們派出附近的所有軍事力量，如臨大敵；
    “而一個被認定為‘黑型超自然實體’的神，比如我見過的那個，它完全可以用一個念頭改寫人類曆史，或進行一次大滅絕——他早年也確實幹過，人類對那次洪水有記載。
    “但正是它本神，很認真地告訴我——
    “‘這力量，太弱小了。
    “‘遠遠不夠讓我擺脫麵對宇宙的恐懼。’”
    陸明沉默了一會兒，讓海睿明消化這些內容。
    過了好一會兒，海部長才艱難地張了張嘴：
    “太燒腦了……我的理解是，就像金錢一樣，‘力量’也隻是一個相對概念？
    “就像、就像那句話——錢外有錢，官上還有官？”
    “對，”
    陸明點頭：
    “但不準確。
    “我也是用了一陣子才完全理解了他的恐懼。
    “和他感同身受。”
    海睿明攤了攤手：
    “那也就是你。
    “人類裏也隻有你有這種力量——隻要願意，你現在就可以砸垮這棟建築。
    “所以你能理解他？”
    陸明搖頭：
    “根本不是這個原因，扣十分。”
    “……”
    “如果隻有到達相應的力量層次才能懂，那我不會要求現在就設立這個學科，未雨綢繆。
    “其實，這個事很好理解。
    “想要理解‘力量與虛無’的關係，甚至‘力量的虛無’，我們先要理解它的反麵——
    “弱小。”
    “弱小？”
    海睿明身體前傾，伸手垂著自己的老腰：
    “這事兒我熟。
    “今早你拉著我跑一千五百米時候，我對弱小的理解就特深刻。”
    陸明翻了個白眼：
    “你咋也這貧嘴了。”
    “跟小綠學的。”
    小綠：“……？”
    陸明也不惱，而是又拋出兩個問題：
    “那安全感呢？你怎麽理解？”
    “呃……被保護？”
    “幸福感呢？”
    “……太抽象了。”
    “聯係起來——這三者。”
    海睿明的表情瞬間凝固。
    他眯起眼睛，思考幾秒，表情愈發嚴肅。
    他一字一句地說：
    “你是說……
    “安全感和幸福感，恰恰源於弱小。”
    “對，”
    陸明轉頭，看向海睿明。
    “一切安全感和幸福感，在本質上，都源於弱小。”
    太陽西沉，天軌連城的萬家燈火在他的身後逐一亮起：
    “正因為弱小，一個存在才能輕易找到庇護物——無論是物理意義上的，還是哲學意義上的。
    “然後，就能感受到安全與幸福。
    “再之後，在這些動因的滋養下，在勞動和回報的充盈下，安然活下去，活到死。
    “很多時候，幸福就是這麽簡單，不需要太多哲學思辨。
    “我們先來明晰一個概念——‘弱小’，其實是一件珍寶。
    “它是我們的邊界，圍牆，和保護傘，是所有智慧生物心智正反饋的保護網與安全閥。
    “它對人類的意義，對眾生的意義，遠比我們過去認為的大。
    “大得多。
    “我甚至可以做一個十分粗暴的歸納——生命因弱小而快樂。
    “反之，失去了‘弱小’後，當一個存在獨自麵對概念邊界，那種恐怖，則遠超人類的想象。
    “當一個生物變得越來越強大，強大到一定程度，擁有足夠多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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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就開始棘手了起來。
    “隻要智力達到一個很低的門檻，它便會驚恐地發現，自己能倚仗的東西，已經越來越少。
    “他不可能再躲在群體中安享庇護，他騙不了自己——力量已經逼迫他，完成了身份的轉變。
    “這還隻是該存在誕生於普通生物中的情況。
    “這種情況下，它還算幸福——身為群居動物，他天然要承擔起庇護自己種族的職責，也因此在心智層麵有所依靠，得到了保護。
    “可那些獨自誕生於星空中的智慧個體，那些天生強大的存在……它們就沒這麽幸運了。
    “想象一下，你睜開眼睛的那一刻，便被與力量同等程度的孤獨與恐懼吞噬。
    “你生來便麵對著一片名為宇宙的黑暗荒漠，
    “如同在烈火中出生，時刻煎熬。
    “基金會訪談過的那些神魔，其中的絕大多數，在誕生後，都發現自己是孤身一‘人’。
    “在它們意識到自己存在的瞬間，宇宙便把它們拉平到了眾生的水準——你再強大，也不過是浩瀚宇宙中的一粒沙。
    “無論是一隻水熊蟲，一隻螞蟻，一個人類，一個塞星人，還是一個孤獨的神，在宇宙麵前，都享有同樣的無力感。
    “即使那神明聲稱自己可以瞬間湮滅萬物，但那萬物也是有範圍的。
    “即使那範圍擴大到整個宇宙，這個神明也知道，宇宙之外，還有宇宙。
    “這就是力量與虛無的關係——
    “力量永遠小於虛無，虛無永遠強於力量。
    “即使你舉手投足間移山填海，斬斷星辰，但你的力量投射範圍之外，永遠有著比你更無窮的疆域。
    “擁有的力量越大，能依仗的心理邊界越少。
    “擁有的能力越強，觸摸到的荒蕪越多。
    “擁有的知識越多，感知到的虛無越多。
    “老海，時至今日，你我皆知星海浩瀚，宇宙中的文明多姿多彩。
    “但那神明向我透露，這深入骨髓的恐懼，世間無一物可以避免。”
    海睿明下意識咽了一口口水。
    他抬起一隻顫抖的手指，再次扶了扶眼鏡腿。
    他懂了。
    從一個凡人的角度。
    他和陸明一樣，不信仰任何宗教——但他不保證自己真正老去後，是否還會這麽堅定。
    許多學者和智者，都是年輕時懟天懟地，年老後皈依宗教。
    原因便是隨著身體的衰邁，死期將近，他們那惶惑的、恐懼死亡的心靈，定然渴望一個清晰的、已知的歸處。
    即使那“已知”隻是經卷的說辭，也好——至少可以騙自己一個安寧。
    於是，人類惶惑時，便皈依神明。
    可……當神明惶惑時，又該皈依何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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