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四章 實力派新生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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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初四的朝會,牛仙客參加了。
    他盡量使自己看起來不像是一個身患重病的老人,但其蒼白的麵容,虛弱的神態,無一不在彰顯著,他真的不適合再處理政務了。
    信安王李禕也在下麵坐著,人家的年紀更大,卻給人一種老當益壯之感,精神爍爍。
    大唐藩鎮地區的統帥,沒有幾個是靠自己爬上來的,都是不忘前人誌,薪火代代傳。
    首先,你得符合前人的誌向,才能傳給你。
    裴寬是蕭嵩帶出來的,牛仙客就是信安王李禕帶出來的,但是牛仙客回京之後,與信安王的關係並不好,因為李禕軍功太高,李隆基非常顧忌,隻能讓他閑散。
    李禕深諳其理,什麽事都不摻和,安安心心的養老,以至於經常給前來拜會的牛仙客吃閉門羹。
    久而久之,兩人便不來往了。
    但是今天李禕看到牛仙客那副強撐的樣子,心裏也是不勝唏噓,尤記得對方給自己做節度判官的時候,才三十來歲,意氣風發,如今苟延殘喘,怕是時日無多了。
    今天牛仙客之所以非要來,是因為隻有他清楚,隴右眼下非常危急。
    石堡城與積石城的得失,決定了隴右未來的走向,也決定了朝廷將來會在隴右投入多少資源。
    那麽朝廷在隴右投入的越多,勢必對其它地方投入的減少,這對整個國家的財政係統非常不利。
    “開戰至今,已一月有餘,如果本相咳咳本相沒有猜錯的話,隴右已成決戰之勢,”牛仙客勉力道:
    “朝廷接下來收到的軍情,也許就是石堡城丟沒丟的消息了,我們需未雨綢繆,早做打算。”
    李禕立即附和道:“我讚成左相的看法,賊軍之後補給應已近油盡燈枯,決戰在所難免,觀眼下情形,他們定會不惜代價拿下石堡城,再取積石,以做東進之壁壘,石堡城若丟,必須在一旬之內拿回,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牛仙客瞥了一眼李禕,微微頷首。
    眼下大家對戰場形勢,基本上都有了一個大概判斷,石堡城如果丟了,那麽吐蕃多線作戰的大軍,勢必全數撤退,為石堡城與積石城外圍的兩支大軍節省下糧草。
    但是省下來的軍資,也不是一時半刻就能給你送過去,需要一段時間過渡,那麽過渡的這段時間,就是石堡城攻守的黃金時間。
    牛仙客的分析是一旬,也就是十天,十天要是拿不回來,等人家補給供上來,後援頂上來,想要拿回來可就不容易了。
    而這種時候,隴右迫切的需要支援,河西方向往這邊調兵,急行軍也需要十天,朔方差不多。
    也就說,支援部隊無法趕上十天的黃金期。
    當然了,這一切的預想,都是以石堡城已經丟了的情況下,如果沒丟,當然另算。
    蕭炅皺眉道:
    “形勢沒有如此不堪吧?京師遙遠,我們並不知道西北已經發生的事情,蓋嘉運身經百戰,也許已經早早調兵支援,中書門下給郭子儀的調令,也是催促其盡早趕赴隴右,皇甫若能撐到那時,絕無問題。”
    西北藩鎮與吐蕃之間兵力懸殊,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西北兵精將廣。
    他們太能打了,而且裝備非常好,不是吐蕃那樣的奴隸軍團可以比擬的。
    但也正因是奴隸軍團,所以他們的命不是命,一直在跟你以命換命的打消耗。
    人皮唐卡、人皮鼓、人骨法器、頭做酒杯、皮做燈傘、腿骨做喇叭,後世發掘出不少。
    他們但凡與突厥差不多,大唐都非常樂意設立一座安西南都護府,但現在嘛,我可不想去你那邊,你特麽也別來我這邊。
    這就是為什麽,大唐從來不願意深入敵境,擴大領土麵積,隻守著那條防線,因為打下來也守不住,咱們不是同一種社會體係下的人,融合不到一塊去。
    吐蕃的奴隸之下,還有奴下奴,頂在最前麵的就是這類人,他們的任務就是死,必須給我死在前麵。
    接下來上去的才是奴隸,最後是平民,也就是有戶口的,這類人的裝備是最精良的,甲胄軍器齊全,戰鬥力驚人。
    眼下正在強攻積石城的,就是一支精銳平民大軍,圍攻石堡城的十五萬人,則是奴隸居多。
    安人城的大戰,吐蕃也是有不少逃兵的,但是這些逃兵大唐不會接手,見一個殺一個,因為讓他們活著散落民間,是一個禍害。
    李林甫當下也是臉色凝重,沒辦法啊,西北鞭長莫及,朝廷這邊發文,是不適應那邊形勢的,過度幹預適得其反。
    朝廷能做的不是指手畫腳,而是提供支援。
    “發文皇甫,隴西牧場的馬匹,適宜戰馬者,他可以取調三千,兵力不足,可以就地招募,軍餉問題,朝廷這邊會想辦法,”李林甫沉聲道。
    中書省蕭華趕忙記下,隨後修改幾字,立即交給吏員發往都亭驛,五百裏加急送往鄯州。
    李林甫接著又道:
    “發文蓋嘉運,無論如何他都要抽出兩萬人支援隴右,若不從命,以丟城失地論罪。”
    中書侍郎韋陟記下,蓋印之後將文書交給吏員。
    一封一封的決策,正不斷的送往西北,驛路上的信使日夜不絕。
    李林甫是最不想石堡城出問題的,因為他管著國家財政,本就入不敷出,你們再給我搞出點幺蛾子,我拿命給你們換錢啊?
    戶部侍郎蕭炅歎息一聲,道:“籌措軍資,眼下還要是在關中,但是錢真的沒有了,是不是可以暫時默認惡錢可以全額購買物資,以解燃眉之急。”
    李林甫一愣,怒視對方道:
    “這個口子一開,就堵不上了,屆時財政混亂,你擔罪還是我擔罪?”
    蕭炅啞巴了,不吭氣了。
    眼下惡錢的流通,對硬通貨的影響還不算大,因為硬通貨交易,是看惡錢比例的,你比例太大,我不跟你做買賣。
    蕭炅的建議,等於抹掉比例,就算全是惡錢,也可以參與大宗交易。
    那麽這樣一來,等於朝廷默認了惡錢的地位,那麽就會出現惡幣驅逐良幣的局麵,到底哪個是惡哪個是良,分不清了。
    但也不能說蕭炅糊塗,他是戶部侍郎,難道不知道戶部已經嚴重虧空了嗎?
    沒有來錢的路子,又得保供西北,還能有什麽辦法呢?
    戰事,肯定是優先保障,雍正不也為了年羹堯的軍餉,抄了曹雪芹的家嗎?
    這種法子,一向都是朝廷急需用錢的時候,最快的籌錢的辦法。
    李林甫肯定也想過,但是眼下,抄誰的家也不合適,因為有錢的,現在大多都依附他。
    李隆基一直都在帝座上,聆聽著下方大臣們的討論,從始至終沒有開口說話。
    因為他剛剛進來的時候就說過,朕隻是旁聽,右相可全權做主,他要給大臣們一個適應過程,那就是朕正在一步一步將國事交付給李林甫。
    改元都改元了,養老生活也該提上正軌了。
    整個開元時期,他主持的對外戰爭本就非常頻繁,經曆的多了,所以對這次的戰事並不怎麽放在心上,他心裏有數,大唐的國境線,是打不進來的。
    每年國賦的一半都用在了藩鎮,都是用錢夯出來的鐵桶防線,固若金湯。
    而且他想的,跟這些人想的不一樣。
    他的想法更為複雜,因為他在形勢和人之間,看重的是人。
    西北若是大捷,如何應對?若是大敗,又該如何處理?這都是需要考慮的,關鍵就在蓋嘉運和皇甫惟明身上,這兩人他都不喜歡,但是眼下又實在找不到合適的替代人選。
    這個時候,牛仙客突然劇烈的咳嗽了幾聲,大家的目光紛紛看了過去。
    牛仙客也盡力在忍,以袖遮麵,不想讓人看到他的窘迫。
    李適之立即裝出一副關心的樣子,道:
    “左相殫精竭慮,以至身患重疾,您該好好歇歇啊。”
    李林甫雙目一眯,看向李適之:
    “正因為國事操勞,左相方才疲累難支,我看你紅光滿麵,想必平日很輕鬆吧?”
    李適之笑道:“玄元皇帝顯靈,聖人改元,大赦天下,都是好事情,天寶已至,祥瑞日增,按照右相的意思,我不該高興嗎?聖人在上,禦極天下,恩蔭四海,我不該輕鬆嗎?”
    “你誤會右相的意思了,右相恐是有大事托付憲台啊,”崔翹笑嗬嗬的看向李適之。
    李適之道:“若有,吾固不辭讓,必為右相分憂。”
    楊慎矜冷哼道:“你能幹得了什麽?前方戰事,財政吃緊,聽聞憲台日費萬錢,是不是慷慨解囊,以助軍需呢?”
    SB,你亂說什麽?蕭炅在心裏罵了一句,讓他出錢,你用不用出?
    欸?這是個好法子,李隆基頓時將目光投向李適之,意思很明顯了,你帶個頭吧。
    李適之愣住了,我特麽現在沒錢啊,都給楊三娘送過去了。
    “家資微薄,但也願節衣縮食,以助軍,”李適之道。
    李隆基又看向其他人,一個個的不是低頭,就是避開李隆基的目光。
    看樣子都不肯出錢,李隆基淡淡道:
    “罷了罷了,國家也不缺你那點節衣縮食之用,右相自有辦法。”
    說罷,李隆基神情柔和的看向李林甫:
    “前方軍需用度,朕就全權托付愛卿了。”
    李林甫內心一歎,起身道:
    “臣定不負聖人所望。”
    李隆基又看向牛仙客:
    “左相務要保重身體,你可不能累壞了,朕離不開你。”
    牛仙客連忙謝恩。
    接下來,李隆基離開了,留下大臣們繼續商討國事。
    牛仙客這才狠狠瞪了李適之一眼,而李適之麵無表情,像是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
    他早就多方打探,問過太醫署的人,牛仙客絕對撐不了多久,他隻要穩住陣腳,不出意外這個位置就是他的了。
    到時候登上左相之位,老子再跟你好好比劃,李適之眼神冷淡的看了李林甫一眼。
    那麽在這種缺錢的時候,就凸顯出韋堅的重要性了。
    這也就是為什麽,人家能當京兆尹,韓朝宗不能。
    韋堅今天就在這裏,不過朝會過後就會離開,他要去一趟陝州,哦對了,現在不叫陝州了,叫弘農郡。
    沒錯,就是弘農楊氏的老家。
    這個地方,是洛陽至長安水陸運輸最關鍵的一個地方,這裏有三門峽,修建有兩座大庫,東庫和西庫。
    所有進入長安的貨物,先經東庫,再入西庫,然後發往長安。
    “去年的俸米,到現在都沒個說法,楊慎矜,我的祿米什麽時候給我啊?”盧奐冷笑道。
    按理說他的級別,缺誰的也不能缺他的,但是李林甫故意給扣下了,你不是清廉嗎?扣下別人的,不影響生活,扣下你的,我看你吃什麽?
    “前方兒郎還不知道會否挨餓,國寶郎倒是先緊著自己的肚子,”楊慎矜冷笑道:
    “我的祿米也沒發,但我可沒有像你一樣發牢騷,因為我知道時局艱難,願舍小家為大家。”
    李適之哈哈一笑,聲音頗為洪亮:
    “真是個笑話,在座的官員,恐怕沒有哪個人比你的妾室更多了,養這麽多妾,你也不缺錢啊,我說楊慎矜,酅國公,你一把年紀,能不能行啊?”
    蕭炅立即反駁道:“朝堂之上,是議論國事的地方,私人小事不宜在此聲張,你們要是有私怨,下去說。”
    “李憲台談的就是國事,”刑部尚書崔翹道:
    “聽說酅國公最新納的第十七房小妾,花了整整六千貫,你卻在這裏冠冕堂皇的說什麽沒發俸米?你那點祿米,夠不夠給小妾買些金釵飾物啊?太府寺的虧空,都虧到這些小妾身上了吧?”
    人家沒有冤枉他,楊慎矜就是有這麽多小妾,今年都六十八了,也算是老當益壯,雄風不減,年前剛新納了一房小妾。
    楊慎矜立即看向韋堅,虧空都是誰落下的,你們心知肚明。
    韋堅眼下正在李林甫跟前,俯身聆聽著李林甫的一些小聲安排,所以並沒有摻和他們幾人的鬥嘴。
    李林甫給了他一些任務,讓他務必想辦法籌些軍糧。
    韋堅當然願意,一來這是功,再者,這是為皇甫,他和皇甫的私交不錯。
    不過眼下聽到有人議論太府寺的虧空,韋堅趕忙站起身,朝李林甫揖了揖手,隨後轉身朝著眾官員拱手道:
    “諸君先忙,我還是些事情,告辭告辭。”
    李適之冷哼一聲,韋堅現在的地位,他們更不能隨意針對了,前線戰事為重,等你小子籌措完軍需,咱們再算總賬。
    這個賤種!楊慎矜在心裏罵了一句。
    韋堅和王鉷,在天寶元年,徹底成為財賦大臣當中的實力派新生代,王鉷不但領了華清宮的差事,還擔任了和市和糴使,負責調控長安即將迎來的物價飛漲。
    沒錯,他領這個差事,也是楊玉瑤幫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