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九章 錢沒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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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堡城確實是丟了。
    非常慘烈的一場大戰,隴右精銳盡出,與敵軍圍繞石堡城周邊展開了一場瘋狂的廝殺。
    如果隻看傷亡,大唐贏了,從安人軍防線進入隴右境內的敵軍被完全殺潰,統帥慕容阿波謁差點掛了,要不是石堡城被攻破,使得他的殘部與外圍的乞力大軍匯合,他的這支軍隊很可能全軍覆沒。
    但是隨著石堡城被拿下,戰局陡然變化,隴右軍徹底轉為被動,眼睜睜看著吐蕃兩軍合兵,開始在石堡城外圍布置防線。
    所以說從戰略角度出發,大唐敗了。
    石堡城丟,等於積石城也保不住,杜希望殘部三千人,撤出石堡城的第一時間,便奔赴積石城。
    他們隻有十天至十五天的時間,這個時間段內奪不回石堡城,任由吐蕃加固防線,皇甫惟明將被迫偃旗息鼓,撤回鄯州休整。
    這些消息,李隆基剛剛知道。
    他的憤怒,並不是因為邊疆兒郎死傷慘重,隴右局勢由善轉惡,而是因為他覺得丟人,在尺帶珠丹麵前丟人。
    舅舅沒有教訓了外甥,反被外甥教訓了。
    奇恥大辱。
    “這就是你給朕推薦的人!”
    李隆基一把將手中的公文摔在了太子的臉上:
    “朝廷每年在隴右花了多少錢供養他們?你心裏該有個底吧?就因為養他們導致財政沉屙,讓朕不得不設法開源節流,把他們的錢給省下來,現在好了,錢全都白花了,你來告訴朕,這個罪誰來擔?”
    太子臉色鐵青的跪在下麵,雙拳緊握,牙關緊咬。
    老子特麽的長安都沒出去過,你想賴我頭上嗎?吐蕃多線犯境,隻靠皇甫惟明一個人,他扛得住嗎?
    事實上,皇甫之所以被拜為節度使,是因為他傾向於與吐蕃修好,他也曾出使過吐蕃,與那邊的鴿派大臣關係還不錯。
    一個人被擺在一個位置,都是有原因的。
    國家財政艱難,根本應付不了藩鎮的巨額開支,那麽這個時候皇甫惟有明建議與吐蕃修好,其實是為國家減少軍費開支。
    人家的原話是:兩國既鬥,興師動眾,因利乘便,公行隱盜,偽作功狀,以希勳爵,所損钜萬,何益國家!今河西、隴右,百姓疲竭,事皆由此。
    不得不說,這是老成謀國之臣。
    不過可惜的是,隨著金城公主薨逝,吐蕃鴿派大臣紛紛下台,吐蕃方麵已經不想與大唐維持友好了。
    “隴右孤軍作戰,不得應援,以至丟城失地,損失慘重,兒臣以為,皆蓋嘉運之罪!”太子聲音洪亮的挺身道。
    他這一次還是非常爺們的,選擇力保皇甫,將罪責推給蓋嘉運。
    他在裏麵跪著,而在回廊內,李林甫等一幹大臣,在外麵跪著。
    因為皇帝要教訓太子,不方便外人在場,太子是副君,挨罵的場麵不能讓臣子們看到,這是儲君的顏麵。
    “嗬嗬”李隆基冷笑一聲,猛地甩了下袖子返回帝座坐下:
    “讓他們進來!”
    高力士這才來到回廊上,朝一幹大臣招了招手。
    李林甫回頭望了眾人一眼,搖了搖頭,率先起身邁入大殿。
    “從去年六月開始至今,戶部一共撥給隴右糧一百七十萬,錢一百二十萬貫,布二十萬匹”
    匯報完畢之後,蕭炅將賬目呈上道:
    “請聖人過目。”
    李隆基怒斥道:“朕不看!朕就想知道,他是怎麽拿著朕的錢,在邊關丟人現眼。”
    眾臣啞口無言。
    他們眼下無疑是各懷心思,有要保皇甫的,有要對付皇甫的,也有中立派,但在發表自己的看法之前,他們需要先摸清楚,聖人的憤怒,到了哪種程度。
    因為他們需要看火候添柴。
    所以一個個的跟啞巴似的,沒有一個吭聲的。
    這不是慫,他們一個比一個聰明,眼下腦子裏都在瘋狂的轉動著,以便在最佳時機出手。
    “都啞巴了?朕在問你們話!”李隆基更加憤怒道。
    這種時候,李林甫不說話不行了,因為他是百官之首,隻見他抬頭道:
    “朝廷撥給隴右的軍資,隻多不少,去年財政艱難,百官的祿米,很多到現在都沒有發下去,但不論千難萬難,隴右的錢,朝廷給的是足足的,後勤方麵既無問題,那麽問題就還是出在隴右本身。”
    說完之後,殿內鴉雀無聲,李隆基沒有接茬,其他人也沒有說話。
    李林甫無奈之下,隻能繼續道:
    “臣認為,錯在皇甫調度不利,安人城是最早被攻破的,從那時候開始,他就應該判斷清楚賊軍的動機,從而做出穩妥的安排,但事實上,直到石堡城丟掉,隴右的布置仍是一團亂麻,杜希望死守石堡城,不得救援,慘敗之下被迫撤走,臣以為錯不在他,安思順勇猛無敵,大破慕容賊軍,斬首三萬,有功而無罪,於情於理,這個責任都在皇甫身上。”
    李隆基皺眉道:“太子與你想法不同,他認為隴右之敗,在於河西支援不及,你怎麽說?”
    李林甫正要開口,被信安王李禕搶先一步道:
    “稟聖人,河西隴右由來一體,朝廷雖將其劃分為兩個藩鎮,但實際職責無二,就連朔方也有應援之責任,如今吐蕃主力全都囤積於隴右一線,皇甫壓力倍增,這種時候,蓋嘉運早該出兵支援,臣以為,是蓋嘉運延誤軍機,以至大敗。”
    他的話,是超級有分量的,因為就在十二年前,是他將石堡城奪回來,並且設立振武軍,將石堡城防線重新打造,變的固若金湯。
    那時候李禕一人,統領朔方、河西、隴右三鎮,麾下蕭嵩、杜希望、裴寬、牛仙客一眾大佬。
    換句話說,石堡城得失對大唐的影響,沒有人比李禕更清楚,而如何劃分罪責,也隻有他最明白。
    果然,李隆基頓時陷入沉思。
    太子見狀,心裏長鬆了一口氣,好在還有信安王幫著說話。
    “臣讚成信安王的說法,”曆來保持中立的中書舍人崔琳,終於下場了:
    “如今賊軍的兵力,我們已經徹底掌握,安人軍一線十一萬人,石堡城十萬人,積石城五萬人,總計二十六萬人,皇甫可調入戰場之兵,不足五萬人,其餘各軍需鎮守當地,無法離開轄區,五萬對二十六萬,何等之劣勢?沒有應援,丟城實屬意料之中。”
    賀知章也趕忙道:“皇甫必有發往河西的求援之公文,韋光乘可以去調查,若是時間能對上,說明蓋嘉運故意不救,若是時間對不上,皇甫確有大意疏忽之弊,但蓋嘉運仍不能脫罪。”
    放在以往,像這種情況朔方都應該支援,但因為去年朔方也有大事,所以他們不動,沒人會挑刺。
    蓋嘉運就不行了,他的首府涼州,南邊就是隴右首府鄯州,兩家是挨著的,眼睜睜看著對方大敗而不救,很容易落下把柄。
    這就是為什麽蓋擎先知先覺,意識到大事不妙,趕忙投靠李琩自保,就是擔心朝堂上將罪名都扣到他爹腦袋上。
    像這種時候,裴耀卿和嚴挺之是絕對不會參與的,他們選擇不幫李林甫,也不得罪李林甫。
    牽扯到了節度使問罪,沒有絕對的利益驅使,誰會願意冒這個頭?
    至於牛仙客,本來都已經拖著病體到了殿外,被高力士派人給勸走了。
    聖人本來就覺得你晦氣,再撞上這麽晦氣的事,你這不是往槍口上撞嗎?
    李適之在下麵猶豫半晌,還是說話了:
    “眼下形勢未明,前線戰事依然膠著,朝廷此時不宜發文問責,還是等到大局既定,再追究不遲,到底誰對誰錯,韋光乘的奏疏中一字未提,我們未有身臨之感,不宜妄加揣測。”
    他知道李琩和蓋氏父子有交情,這次幫忙,也算是一次示好,而且他的話很公道,不偏不倚,所以也不用擔心得罪少陽院。
    河西的戰事,是韋光乘派人送來的,人家就在前線,無疑更知形勢,但奏疏上麵沒有埋怨皇甫和蓋嘉運任何一人,可見錯不在他倆。
    否則韋光乘做為李林甫的人,肯定會落井下石,沒有這麽幹,說明大敗另有緣故。
    高力士連忙點頭,看向聖人道:
    “憲台的話還是有道理的,這個時候,聖人要耐心一些,若皇甫能像奪回安人城那樣奪回石堡城,也算是將功補過了,至於蓋嘉運,赤水軍應該已經到了,那麽局勢明朗,也就是半月之間,聖人仙體為重,莫要為此操心操勞了。”
    人在聽到一件令人憤怒的事情時,大腦會第一時間做出反應,從而外在表現出來。
    但是隨著大腦的感應逐漸減弱,那麽憤怒的情緒也會漸漸平複下來。
    李隆基眼下就是這樣,他已經不再想石堡城的事情了,而是信安王和崔琳,幫著皇甫說話了。
    這兩個人,可都是他手把手的培養的起來的,如今已經向著太子了?
    實際上,他完全就是多心,因為顧忌太子而導致疑心病太重。
    李禕和崔琳,都是站在國家的角度去分析的,雖有袒護皇甫之嫌,但大體上還是出於公心。
    不過到了李隆基這裏,就成了私心了,就像當年他也曾有過一段時間,對王忠嗣特別疑心。
    屁股決定腦袋,基哥當下的思維已經從西北的戰事跳出來了。
    這非常正常,比如你媳婦跟你鬧離婚,正在爭奪家產或者孩子撫養權,那麽單位出了再大的事,你也不會在乎。
    眾臣還在針對此事議論紛紛,而李隆基已經在給下麵這幫人分派係了。
    這就是為什麽李林甫做為首相,壓根就沒有說幾句話,因為他對形勢也沒有一個清晰的判斷。
    一切的火候還都不到呢。
    “牛仙客呢?怎麽沒有來?”李隆基皺眉看向高力士。
    高力士一愣,完犢子了,我還沒來得及勸走牛仙客,你這是要催我了?
    “左相身體不好,經不起長久議政,老奴私自做主,請他回去了,”高力士低頭道。
    李隆基冷哼一聲:
    “身體不好就回去養著去,將太醫署最好的太醫派去他們家,務使仙客康複。”
    李林甫一愣,趕忙道:
    “西北軍情乃當下最重,左相不能走啊。”
    高力士耷拉著臉道:
    “右相一定要讓左相病倒在這裏嗎?小疾拖成大疾?於國何益?”
    李林甫嘴角一動,心知完蛋了,高力士親自趕人了,這說明是聖人本意啊。
    李適之更是聽的瞠目結舌,這驚喜來的也太突然了吧?剛剛不是還在討論西北的事情嗎?怎麽又說到牛仙客了?
    不過他反應也是極快,趕忙道:
    “臣昨日見過左相,他似乎連行走都需左右扶持,可見病疾不輕啊,臣見之,深感慚愧,左相實為我輩楷模。”
    崔翹冷笑著看向李林甫:
    “是左相不願回去養病,還是右相拖著不讓左相走啊?我看,是後者居多吧?”
    大勢已去了李林甫笑了笑,坦然道:
    “是老夫的錯,是老夫平日裏過於倚仗左相了,實因左相無人可替,奈何奈何。”
    人家這句話,等於是貶低了所有人,是你們不行,我才不讓他走,他走了,你們照樣不行,想要上來?沒門!
    說罷,李林甫朝李隆基揖手道:
    “臣舉薦裴耀卿,暫理門下省事務,等到左相康複,再重掌職權。”
    李適之嘴角一抽,第一時間看向裴耀卿,你敢點頭,我就敢攻訐你。
    裴耀卿也是一愣,拿我當臨時傀儡?侮辱誰呢?老子要麽不上,要上就是正式的。
    “此事再議!”李隆基大手一揮,起身道:
    “西北的事情你們都安頓好了,朕不是隻會追究邊關,你們哪個做的不好,朕一樣不饒。”
    “恭送聖人!”李適之第一時間開口,為左相位置保存懸念。
    他其實已經猜到,多半是楊玉瑤發力了,這個婦人確實有一手啊,看樣子錢沒白花。
    等到李隆基離開之後,李林甫笑嗬嗬看向李適之,道:
    “適之未免太著急了。”
    “是右相太心狠了,完全不顧及左相的身體啊,”李適之冷笑道。
    看著他們鬥嘴,太子心裏樂的一批,總算出來一個能和李林甫叫板的,這是好事。
    說不得這個左相之位,我也得幫你想想辦法。
    “咳咳”李紹幹咳幾聲,打斷殿內的談話,環顧一眼眾臣後,負手離開。
    眾人緊隨其後,緩緩出了大殿。
    太子的地位,也就是這種時候得以彰顯,尊卑有序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