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4章 平民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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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怎麽過?"
    周晚說著,歎了口氣。
    易年笑了笑,拍了拍周晚的肩膀。
    "好好過…回吧…"
    ……
    寅時剛過,皇宮的朱牆下便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籠。
    執事太監們捧著紅綢匆匆穿行在廊柱間,將那些繡著"福"字的綢緞掛上簷角。
    小宮女們踮著腳擦拭窗欞,凍得通紅的手指在琉璃上留下一串串霧氣。
    就連平日不苟言笑的帶刀侍衛,今日的鎧甲下也露出了紅色的裏襯。
    這是北祁人過年的傳統,討個驅邪納吉的彩頭。
    易年坐在暖閣的矮榻上,透過雕花窗欞望著外頭忙碌的景象。
    蒸騰的白霧從膳房方向飄來,裹著蜜餞和年糕的甜香。
    遠處隱約傳來小太監們嬉鬧的聲響,似乎是誰偷吃了一塊灶糖,正被管事追著跑。
    "你這道旨意可把內務府忙壞了…"
    周晚拎著個食盒推門而入,蟒袍下擺沾著幾點麵粉。
    "禦膳房連夜蒸了三千個金銀饅頭,就為湊夠你要求的‘每人一份’…"
    食盒打開,露出兩碗冒著熱氣的餃子。
    易年接過筷子,突然笑了,開口道
    "青山過年時候,小愚總會多包一屜素餡的。"
    用筷子尖點了點碗底,"就因為我師父不愛吃肉。"
    周晚夾起個餃子,熱氣模糊了他的眉眼,開口道
    "我老爹以前過年時候也會包餃子…"
    聲音低了下去,"雖然餡料總是太鹹…"
    兩人沉默地吃著,暖閣裏隻剩下筷子碰觸瓷碗的輕響。
    ……
    "陛下,您看這樣掛可好?"
    老太監顫巍巍地捧著副春聯候在門外。
    紅紙上的墨跡還未幹透,寫的是"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
    尋常百姓家最常見的吉祥話,與皇宮慣用的"海晏河清江山永固"截然不同。
    易年走到簷下,伸手撫平春聯的邊角"左邊再高些…"
    這一幕讓周圍宮人都愣住了。
    在他們的記憶裏,先帝從不會親自過問這些瑣事,更不會站在風雪裏為一個太監調整春聯位置。
    有幾個年長的宮女偷偷抹了抹眼角,這樣平易近人的天子,她們伺候了一輩子都未曾見過。
    "紅包準備好了嗎?"
    易年突然回頭。
    周晚拍拍手,立刻有小太監抬進來三口樟木箱子。
    箱蓋掀開的瞬間,滿屋都是簇新的銅錢味兒。
    不是宮中慣用的金瓜子,而是用紅繩串起來的普通銅錢,每串正好一百文,取"長命百歲"之意。
    "按你說的,從我的俸祿裏出的…"
    周晚壓低聲音,"沒動國庫…"
    易年點點頭,突然抓起幾串銅錢塞給最近的小宮女
    "去買糖吃…"
    那丫頭嚇得直接跪在了地上,捧著銅錢的手直發抖。
    還是周晚看不下去,把人拎起來笑道
    "怕什麽?咱們陛下在青山鎮當大夫時,逢年過節還給孩子們發糖呢…"
    到了晌午,整個皇宮都浸在喜慶的紅色裏。
    廊下的冰棱被纏上了紅綢,枯樹枝頭掛著絹做的梅花,連石階兩側的石獅都戴上了繡球。
    最熱鬧的要數禦膳房外的空地,幾十個炭爐同時蒸著年糕,甜香飄出去三裏遠,惹得宮牆外的小孩們扒著縫隙直咽口水。
    易年和周晚蹲在偏殿的台階上,像兩個偷閑的雜役。
    "記得小時候過年…"
    易年掰開塊棗糕,熱氣在他睫毛上凝成霜,"師父總讓我去給村裏幾個孤寡老人送餃子。有一年雪特別大,我摔了一跤,餃子全糊在了雪地裏…"
    周晚噗嗤笑出聲"然後呢?"
    "哪有然後,總不能因為這麽點兒事兒打我一頓吧…"
    周晚笑了笑,說著也是。
    幾個小太監正合力豎起一根竹竿,那是準備掛天燈的。
    竹竿頂端綁著的紅布在風中獵獵作響,像極了聖山那天飄揚的令旗。
    從宮門方向傳來聲音,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是民間儺戲班子進宮獻藝了,戴著猙獰麵具的舞者踩著高蹺,將"疫鬼"趕得滿場亂跑。
    小宮女們躲在柱子後偷看,笑得花枝亂顫。
    在這片歡聲笑語中,沒人注意到台階上的兩人好像做著什麽謀劃。
    夜幕降臨時,第一盞天燈升上了夜空。
    易年站在廣場上,看著越來越多的燈火飄向北方,那是百姓在祭奠戰死的親人。
    夜風送來孩童的嬉鬧聲,夾雜著零星的爆竹響。
    恍惚間,仿佛回到了青山,聽見私塾的孩子們在唱
    "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掃房子"
    酒壇泥封拍開的聲響格外清脆。
    易年接過酒碗,看著月光在酒液中碎成銀屑。
    "上次好像還是和七夏在南嶼過的年…"
    兩人碰了碰碗,各自咽下滿口辛辣。
    團圓飯本該有很多人,可現在,偌大的皇宮裏隻剩下兩個對飲的影子。
    "敬還在奔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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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晚突然舉碗向月。
    "敬回不來的魂…"
    易年將酒灑向風中。
    更鼓響起時,執事太監小心翼翼地捧來件大氅
    "陛下,該歇了"
    易年搖搖頭,解下大氅遞給凍得發抖的小太監"拿去穿吧…"
    轉身望向東方,以前那裏有座被雪覆蓋的青山,以前山腳下的小鎮此刻應該正飄著餃子香。
    師父這時候會不會某個地方,也坐在搖椅上,望著京城的方向?
    "過了今晚…"
    周晚的聲音混在爆竹聲裏,幾乎聽不真切。
    易年接上他的話,緩緩道
    "會有新生的…"
    此刻,滿城燈火映在兩人眼中,恍惚間竟像極了希望。
    子時的更鼓剛敲過第一聲,易年便站起了身。
    "出去一趟…"
    拍了拍周晚的肩膀,從龍案下拎出一件衣服,又背上了竹簍。
    周晚挑了挑眉"這個時辰?"
    易年已經換好衣服走到了殿門口,聞言回頭指了指南方。
    月光從殿門的縫隙漏進來,在他腳下投出一道細長的光痕,像指引前路的銀線。
    臘月的夜風刮得人臉生疼。
    二人沒帶隨從,也沒騎馬,就這麽踩著凍硬的官道往城南走。
    周晚的蟒袍外頭罩了件灰鼠皮大氅,易年卻隻穿著尋常的棉布袍子。
    那還是他從青山帶出來的舊衣,袖口磨得起了毛邊,在月光下泛著柔軟的絨光。
    路過元帥府時,黑漆大門緊閉,簷下的燈籠都沒點。
    周晚駐足望了一會兒,突然笑了,解釋道
    "我讓下人們都回家過年了…"
    笑聲在冷空氣裏凝成白霧,"能團圓一刻…是一刻…"
    易年沒接話,隻是緊了緊肩上的竹簍。
    向南…
    城南的巷子比皇宮黑。
    積雪覆蓋的青石板路上,隻有他們兩人的腳步聲在回蕩。
    拐過第三個彎時,易年的腳步明顯加快了些。
    前方那棟低矮的小樓輪廓漸漸清晰,屋簷上垂下的冰棱像一道水晶簾子,在月光下閃著幽藍的光。
    "吱呀——"
    木門軸發出熟悉的呻吟。
    撲麵而來的灰塵味裏混著藥香,即使半年無人居住,那些浸透在梁柱裏的草藥氣息依然固執地留存著。
    周晚摸出火折子,點亮了櫃台上的油燈。
    昏黃的光暈緩緩鋪開,照亮了積灰的診台、歪斜的藥櫃、還有牆上那幅褪色的經絡圖。
    圖角還釘著龍桃用草莖編的蝴蝶,隻是已經枯黃了。
    "比我想的幹淨…"
    周晚用袖子擦了擦條凳上的灰。
    後院的井台凍住了,易年直接劈了張瘸腿的板凳生火。
    火苗竄起來時,抱著酒壇從後院兒鑽出來,發梢還掛著蛛網。
    壇口的泥封已經有些鬆動了,一揭開,濃鬱的酒香立刻壓過了屋裏的黴味。
    "宋前輩要是知道他的酒被這麽糟蹋…"
    周晚翻出兩個缺口的粗瓷碗,"非得從墳裏跳出來…"
    易年倒酒的動作頓了頓,開口道
    "他葬在哪兒?"
    "樂陽城…"
    周晚接過酒碗,"按軍禮…"
    火光映在酒液裏,晃出細碎的金斑。
    兩人不約而同地舉碗碰了碰,瓷器的脆響驚醒了梁上棲息的麻雀,撲棱棱地從破窗飛了出去。
    三碗下肚,周晚的臉已經紅了。
    踢了踢牆角堆著的藥簍"你那些寶貝醫書呢?"
    這話讓易年想起從前。
    當初在醫館的時候,總會把藏書搬到院子裏曬。
    火堆突然爆出個火星,正落在易年袖口上。
    "沒想過重修這裏?"
    周晚突然問。
    易年環顧四周掉漆的柱子、漏風的窗紙、被蟲蛀了的門框。
    這醫館確實破敗得可以…
    但易年卻搖搖頭"這樣挺好…"
    遠處傳來隱約的爆竹聲。
    周晚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從懷裏摸出個油紙包
    "差點忘了。"
    油紙裏裹著的是兩塊芝麻糖,已經有些融化了,黏糊糊地粘在紙上。
    易年捏著糖塊的手突然收緊。
    糖渣從指縫漏下來,落在火堆裏發出細碎的劈啪聲。
    子時的更鼓終於敲響,此起彼伏的爆竹聲從四麵八方湧來。
    周晚仰頭灌下最後一口酒,突然將空碗砸向牆壁。
    "砰!"
    瓷片四濺的聲響混在爆竹聲裏,幾乎微不可聞。
    易年沒有製止。
    隻是靜靜地看著牆上新添的裂痕,看著火光中飛舞的塵埃,看著這個承載了太多記憶的破舊醫館。
    在這裏,他不是皇帝,不是真武強者,隻是青山來的小大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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