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9章 不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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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過那道熟悉得閉眼都能勾勒出其輪廓的山坳,真正的、具象化的衝擊才如同決堤的洪水,轟然撲麵而來,瞬間淹沒了易年的所有感官。
    視線所及,再無往日蔥蘢。
    記憶裏那座終年蒼翠、雲遮霧繞的青山主峰,此刻像被一頭暴虐瘋狂的太古巨獸狠狠啃噬過一般,隻剩下支離破碎的軀殼。
    山體仿佛被剝去了綠色的皮膚,裸露出的岩土是那種令人心悸的灰黑與慘白。
    曾經遮天蔽日的茂密林海,如今隻剩下一片狼藉的死亡之地。
    成百上千年的古鬆,那些他曾仰望過、攀爬過、在樹下納過涼的巨大生靈,此刻如同戰死沙場的士卒,淒慘地倒伏在地。
    巨大的軀幹扭曲、斷裂,新鮮的斷裂處露出刺眼的、慘白的木質,像是被強行撕開的骨茬,帶著一種無聲的呐喊。
    鬆脂凝固成的琥珀色淚珠,點綴在傷口邊緣,在慘淡的天光下閃爍著微弱而悲涼的光。
    原本覆蓋著青苔和藤蔓的岩壁,此刻赤裸地暴露著,上麵布滿了縱橫交錯、深可見骨的裂縫。
    如同被無數柄無形的巨劍瘋狂劈砍過,每一道痕跡都訴說著那場災難的狂暴與無情。
    連那條他和小愚童年時常去摸魚、嬉鬧的清澈小溪,也徹底變了模樣。
    溪道被崩塌的山石徹底堵塞,渾濁的泥水和融化的雪水淤積在一起,形成一潭毫無生機的死水。
    水麵上漂浮著斷枝和殘葉,彌漫著一股土腥與腐朽混合的氣息。
    最是觸目驚心,也最讓人從心底感到寒意的是,所有樹木倒伏的方向。
    它們並非雜亂無章地四下傾倒,而是呈現出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規律性。
    齊刷刷地、絕望地朝著東南方傾斜,仿佛有一隻龐大到覆蓋天穹的無形巨手,以無可抗拒的蠻橫力量,將它們狠狠推倒、碾過。
    有些需要數人合抱的古樹甚至被連根拔起,龐大的根係帶著大塊大塊未曾融化的凍土,突兀地翹向天空。
    那景象,像極了一個個巨大傷口上粘連著的、不忍分離的血肉泥土。
    一片死寂中,隻有山風吹過斷木殘枝發出的嗚咽聲。
    七夏冰涼的手指輕輕探入易年的掌心,溫柔卻堅定地握住他因緊握而指節發白的手。
    她的聲音很輕,卻像一道暖流,試圖穿透這凝固的悲傷
    “還活著。”
    是的,還活著。
    易年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帶著破敗氣息的空氣,緩緩蹲下身。
    他拂去一棵被壓在半截斷樹下、卻仍倔強地探出幾根綠色枝椏的小鬆樹上的積雪。
    指尖觸碰粗糙樹皮的瞬間,閉合雙眼,神識微凝。
    在那冰冷之下,感受到了一縷極其微弱、卻真實存在的生機脈動,如同沉睡嬰兒的心跳,細小而頑強。
    這些曆經了無數風雨雷電、滄桑歲月的古木,正在用最後一絲氣力,對抗著嚴寒與毀滅,默默等待著一個或許會來的春天。
    可春天,真的會來嗎?
    易年下意識地抬頭,望向那片灰蒙蒙、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的天空。
    突然意識到,按照節氣推算,現在本該是草長鶯飛、萬物複蘇的時節。
    空氣中應彌漫著泥土和嫩芽的清新氣息,遠山應點綴著斑斕的野花,溪水裏應有遊魚擺尾。
    但現在,隻有無邊無際的、冰冷的白,和死寂的灰。
    這是一個被剝奪了溫度的春天,一個停滯的、死亡的季節。
    登上後山的路,比記憶中的任何一次都要艱難無數倍。
    那條被他和小愚踩了無數次、蜿蜒曲折卻親切熟悉的小徑早已消失無蹤。
    兩人隻能在巨大的碎石和交錯疊壓的斷木間攀爬,每一步都踩在破碎的過往之上。
    當易年終於憑借記憶,站在那片曾經開辟出一個小小山洞的崖壁位置時,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後猛地一擰,傳來一陣尖銳的抽痛。
    什麽都沒了。
    那個在他煩悶時總愛獨自前來、靜坐沉思的地方。
    甚至整座山頭的輪廓,那凸起的岩石,那凹陷的土坡…
    全都被某種無法想象的、恐怖到極致的力量徹底夷平,抹去了一切存在的證據。
    現在映入眼簾的,隻是一片過於開闊、平坦到令人心慌的雪坡。
    潔白,平整,仿佛這裏從未有過任何起伏,從未有過那個承載了他無數心事與回憶的秘密角落。一種巨大的虛無感攫住了他。
    “空間崩塌的餘波…”
    七夏的聲音在一旁輕輕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道出了這毀滅景象的根源。
    易年沉默著,緩緩彎腰,抓起一把冰冷的雪。
    細膩的雪粒從他微微顫抖的指縫間簌簌落下,帶著刺骨的寒意。
    就像那些隨著山巒一同崩塌、再也找不回的舊日時光,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挽留。
    這裏,是他總愛來的地方。
    這裏,他曾守著沉睡的倉嘉,度過整整一百個提心吊膽又充滿希望的日日夜夜。
    也正是在這裏,在那片清澈的鏡月湖底,他第一次看見了七夏,那個倒映在粼粼波光中,如夢似幻,絕美得不似凡塵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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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現在,連一塊能讓他辨認出過往、寄托哀思的石頭都沒能留下。
    記憶中的一切,都成了指尖流散的雪。
    “我記得這下麵…原本該有一條暗河…”
    易年努力壓下喉間的哽咽,抬手指向東南方的一處凹陷。
    那裏本應是瀑布飛瀉直下的位置,水流後方還有他和小愚夏天偷懶納涼的小平台。
    如今卻隻有厚厚的、沉默的積雪將其填平,掩蓋了所有痕跡。
    七夏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輕輕點頭
    “你以前說過的,說夏天瀑布後麵特別涼快,水汽撲在臉上很舒服…”
    “嗯…”
    易年的嘴角不自覺地向後揚起,牽起一個短暫而虛幻的微笑。
    “小愚總嫌夏天熱,逮著機會就溜到那裏,靠著岩壁打瞌睡,每次都被他養父養母揪著耳朵拎回去…”
    “會重建的…”
    七夏將身體輕輕靠在他堅實的肩膀上,聲音雖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等這場雪徹底化了,天氣暖起來,等一切結束,我們就回來,重新搭房子,重新種上樹,把這裏…把這裏也盡量弄回原來的樣子…”
    易年沒有立刻回答,他隻是伸出手臂,更緊地、幾乎是用力地將七夏摟進懷裏,仿佛要從她身上汲取一絲溫暖和力量。
    他目光沉沉地掃過這片白茫茫的死寂之地。
    他知道,有些東西,或許永遠無法重建了。
    比如廚房裏那隻自己總是擦拭、總是鋥亮如新的銅茶壺,煮出來的茶水總是帶著一股特別的暖香。
    比如窗台上那幾個被經年累月的陽光曬出細密裂紋的粗陶罐,裏麵總是插著當季的野花或是幾根翠綠的竹枝。
    比如每年春天,桂花樹下自己親手釀製、總是被師父和小愚偷偷嫌棄太過醇烈,卻總會在冬日圍爐時溫上一壺的酒…
    那些浸潤了歲月、充滿了生活氣息的細節,那些獨一無二的觸感與溫度,都隨著那場災難,徹底湮滅了。
    易年深吸口氣,從懷中極其小心地掏出一塊褪色破損的粗布衣碎片。
    這是屬於師父的唯一一件遺物。
    布料邊緣粗糙,還隱約帶著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辨認的藥草氣息。
    將這塊布緊緊攥在手心,仿佛握著一件舉世無雙的珍寶,一步步走向山頂的鏡月湖。
    鏡月湖依舊靜臥在皚皚雪色之中,湖麵早已重新冰封。
    光滑如鏡,清晰地倒映著上方鉛灰色的、沉重壓抑的天空。
    湖周的樹林消失無蹤,使得這片湖泊看起來比記憶中更加遼闊,也更加空曠寂寥。
    易年沉默地站在湖畔,目光仿佛要穿透那厚厚冰層,直望向幽暗的湖底最深處。
    然而,如今湖底空空蕩蕩。
    曾經存在的、那片獨立於世外的竹園小天地,此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沒有結界運轉時特有的微弱氣息波動,沒有那片在結界內永遠搖曳的青翠竹林。
    沒有竹屋,沒有黃草、沒有靜靜流淌的渾濁小河…
    甚至連最細微的一絲空間扭曲的波動都感知不到。
    那片承載了七夏全部童年與少年時光,後來也成為他第二個家的故園,仿佛從未真實存在過。
    那些在湖邊聽雨打竹葉、在如水鏡麵前與瀟沐雨對話論道的歲月,此刻回想起來,飄渺得像一場遙遠而逼真的大夢。
    易年的手輕輕按在冰冷刺骨的湖麵上,極強的寒氣瞬間順著指尖蔓延而上,刺得骨骼都在隱隱作痛。
    他多麽希望,這一切隻是一場噩夢。
    夢醒之後,他會像從前無數次那樣,在外麵瘋玩到渾身冰涼,凍得滿臉通紅跑回家,然後看到師父坐在院裏,笑著搖頭問他
    “又去哪兒野了?”
    但指尖傳來的唯有堅冰的無情寒意。
    冰麵之下,隻有他自己模糊而孤獨的倒影,正沉默地、悲傷地回望著他。
    他不甘心。
    易年猛地閉上眼睛,將全部心神沉入識海。
    強大無匹的神識如同無形的潮水,以他為中心,向著四麵八方極速擴散開去,細致地感知著這片天地間最微小的變化。
    他感知到厚厚積雪下沉睡的蟲豸,生命體征微弱近乎停滯。
    他感知到遠處陡峭山崖裂縫中,鷹巢裏幼鳥依偎著父母,抵禦嚴寒。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百裏之外,向陽山坡上第一滴冰雪融水正順著草葉滴落,匯入漸漸蘇醒的溪流。
    可是,唯獨沒有竹園的氣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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