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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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幻聽剛入行的時候,王者榮耀甚至連個正式的比賽都還沒有。
    那年他十九歲,剛從中專畢業,麵臨著人生重要的選擇。是憑借著自己這一手從技校學來的精湛的焊工技術靠技術吃飯,還是再從領著低保的家人手中再榨一份錢去上大專。
    但畢竟是幻聽,他都沒選,而是在一個平平無奇的早上,吃完了一碗奶奶做的胡辣湯後,坐在自家陰暗潮濕,在屋子白天不開燈都很難視物的門檻上,迎著剛升起的朝陽,玩了一把小喬。
    甚至輸了。
    然後揣著兩張一百塊的紅票子和一堆加起來超不過一百的紙幣和隻有一套換洗衣物和三個餅的行李,買票坐上了去往四川的綠皮火車。
    都說十幾二十歲是人的一生中最美好的年紀,這句話是沒錯的,這是個就連吃老板畫的大餅,都是能吃到撐的年紀。
    不得不說,幻界的老板是個很有眼光很會來事的男人,他在一批奇形怪狀的二十多個人裏麵,挑中了除了遊戲技術尚可之外,脾氣甚至可以說是有些臭的幻聽來當建隊核心。
    那時候對幻聽的態度就有些縱容。
    那時候因為投入資金少,住的地方非常一般,其他選手都隻能打地鋪,但幻聽可以睡床的那種。
    甚至因為幻聽有潔癖,不喜歡跟其他人睡一張床,所以他特地斥兩百元巨資買了一張小床擺在自己的大床旁邊,然後自己去睡小床,讓幻聽睡大床的那種。
    包括幻聽的隊友,也是幻聽自己選。
    被偏愛的永遠有恃無恐,那個時候的幻聽,在同一個俱樂部的其他人眼裏,與其說是黃老板的親兒子,他們更願意戲稱幻聽是黃老板的親爹。
    畢竟都是兒子聽爹的。
    幻聽都記不清楚黃老板給他做出過多少承諾,畫過多少大餅。
    什麽俱樂部目前很困難,等撐過這一會兒了一定會給他漲工資;什麽俱樂部是大家的,等發展起來了都給大家分股份;什麽拿了冠軍獎金他一分不要,全分給選手,還會給他們一人二十萬的獎金;什麽說他跟別人不一樣,在黃老板的心裏,他是兄弟……
    這些大餅,從他剛開始一個月拿兩千塊的工資,持續到奪冠之後一個月拿五萬,也沒有幾條實現過的。
    後來想來,黃琛一直以來都是那個樣子,言語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
    一邊說不會忘記他們對俱樂部的付出,一邊克扣他們的待遇;一邊說沒有他們就沒有俱樂部的今天,一邊pua他們表示要是不是俱樂部收留他們打比賽,他們在外麵打工一個月三千塊都掙不到。
    但那個時候的幻聽畢竟還處在一個比較傻逼的狀態,沒有從黃老板這種pua大師的感恩霸淩中回過味來。
    而且確實除了最實際的待遇之外,黃老板主打一個滿足情緒價值,幻聽基本上是在俱樂部橫著走的,當著其他人哪怕罵黃老板幾句,黃老板也能笑意盈盈的不計較的那種。
    念珠來第一天的時候,幻聽就知道念珠了。
    那時候幻聽還沒迎來他職業生涯的第一個冠軍,準確的說,就是在那個賽季,他拿到了第一個冠軍,成為了fvp。
    其實幻聽對念珠的第一印象就很不好,甚至可以說是厭惡。
    當時的念珠,染著亂七八糟的頭發,打扮的像個葬愛少年,很像是在中專霸淩他的那群人的樣子。
    但是那時候的念珠確實很強,很快就在一群青訓中脫穎而出升到了二隊。在幻界奪冠後的那個賽季,進了幻界的大名單。
    幻聽雖然在俱樂部有種唯我獨尊的架勢,但因為黃老板的有意為之,他在俱樂部可以說是其他人的公敵和背後蛐蛐的對象。
    在俱樂部完全沒有跟他關係好的人,就連吃飯的時候,都是一個人坐著,沒有人敢,或者說也沒人願意跟他坐一起。
    隱隱有一種被全俱樂部孤立的感覺。
    這些幻聽也能感覺到,但他並不在意,他從來不是活在那些人的眼睛裏,他要自己活著,活的舒服,活成自己喜歡的樣子。至於別人喜不喜歡他這個樣子。
    隻能說,關他鳥事。
    就像現在,哪怕他們再看不慣他,見到他也得乖乖喊一聲帆哥。
    但有一天,念珠就這麽坐在了他的對麵。
    “你好,請問這邊有人嗎?”
    幻聽一抬頭,發現青訓剛來的那個葬愛少年,拿著俱樂部發的十塊錢一份的盒飯看著他,幻聽下意識的眉頭皺了一下。
    但還是冷冷的回答“沒有,你……”
    他話還沒說完,念珠就一屁股坐在了他對麵的位置。
    那時候念珠的id還是明珠,因為他女朋友叫明珠,跟幻聽不一樣的是,念珠的情商高,人緣好,來俱樂部沒多久,就有了很多的朋友。
    那時候的念珠也很年輕,還不到十七歲,也還不明白放下助人情結,尊重他人命運的道理。
    幻界的俱樂部比剛開始好了一點,至少不用打地鋪了,但也沒好到哪裏去,除了有單間待遇的幻聽,其他人包括首發,都是擠在一個可以說是倉庫的宿舍。
    什麽雙人間,四人間,六人間,八人間,跟他們的二十幾人間比,真的可以算是人間。
    按理說應該是他要羨慕可以住單間在俱樂部當皇帝的幻聽。
    但是那時候的念珠,莫名其妙的總覺得幻聽很可憐很孤獨,所以富有同情心的念珠就產生了拯救這個孤獨的靈魂的衝動。
    事實上,他也這麽做了。
    於是在一個幻聽又孤獨的一個人坐著吃午飯仿佛被全世界拋棄的時候,念珠過去坐在了幻聽對麵。
    用當時的悟空,也就是現在的落空的話來說,就是。
    “我們看見你敢坐那位爺旁邊去,我們當時都震驚了,在那一刻,我甚至覺得勇猛這一方麵,三國裏的呂布跟你比,都差點意思。”
    不過這是後話,至少現在坐在幻聽麵前的念珠,一心想要拯救麵前這個孤獨的靈魂。
    結果仔細一看,自己的盒飯白菜豆腐。
    孤獨的靈魂手裏的盒飯,紅燒肉,拍黃瓜,油燜大蝦,還加了根雞腿。
    頗有一種吃糠咽菜的丫鬟心疼她錦衣玉食的主子的既視感。
    但念珠還是覺得幻聽需要被拯救,所以執著的跟幻聽一起吃飯。
    然後吃著自己的白菜豆腐土豆絲,看著對麵孤獨的靈魂每天不重樣的各種大魚大肉。
    不過幻聽的態度逐漸也沒有一開始那麽不耐煩了,甚至還隱隱有那麽一點每天等他過來一起吃飯的意思。
    念珠不是沒想過帶著其他人跟他一起去主動接觸幻聽。在他提出這個提議的時候,大家都十分的感動,表示念珠的行為堪比佛祖割肉喂鷹,以身飼虎,然後紛紛毫不猶豫的拒絕了他。
    所以這項偉大的拯救遊戲,就隻有念珠一個人在努力。
    在這個過程中,俱樂部也拿到了冠軍,幻聽也變成了聯盟新晉的fvp。
    其實如果故事按照這個劇情發展下去的話,稍微性轉一下,就會是一篇非常成功的救贖文,真善美女主拯救了萬人嫌男主,兩人一起走向一個圓滿的結局。
    然而現實總是比小說更複雜。
    或許是山東人刻在dna裏待人接物的天賦,念珠很容易就看出了黃老板對幻聽看似縱容寵溺,實則不懷好意包藏禍心的本質。
    就比如黃老板雖然明麵上很器重幻聽,實則私下跟他們提起幻聽的時候,隻言片語間表達出的意思確實幻聽覺得俱樂部能有今天的成績都靠他,並居功自傲,仗著這一點在俱樂部橫行霸道,他也拿幻聽沒辦法的意思。
    很明顯,黃老板這明顯是在捧殺幻聽。
    現在的幻聽,就像黃老板立在俱樂部的一個靶子,在有幻聽這個所有人公敵存在的情況下,黃老板自己的問題和俱樂部真正的矛盾都被掩蓋,大家本來應該關注的俱樂部的待遇問題和和黃老板的虛空造餅都被轉移到了幻聽身上,這樣黃老板就能穩坐釣魚台,甚至將一部分的鍋甩到幻聽身上。
    而幻聽對這一點渾然不覺,甚至還很相信和依賴黃老板,把他當一個好人。
    這對於幻聽來說,無疑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像黃老板這樣的人一旦幻聽失去利用價值,便會毫不猶豫地將其拋棄,到時候幻聽很可能會落入一個很悲慘的境地,甚至還會因此背上罵名,成為黃老板操控下的犧牲品。
    所以念珠的聖父情懷又泛濫了,再加上這段時間和幻聽的相處,他覺得幻聽也就是脾氣差一點了點,甚至還有幾分可愛。
    隻可惜念珠不懂什麽叫做心疼男人倒黴一輩子。
    他想要當幻聽的救世主,去告訴了幻聽要小心黃老板,不要相信黃老板畫的大餅,還苦口婆心的勸幻聽收斂收斂脾氣,不要把所有人都得罪完了。
    得到的結果,卻是幻聽冷漠的以不喜歡在別人背後說壞話的人為由,在念珠有絕對的實力打首發的情況下,剝奪了念珠的首發資格,甚至公開嘲諷念珠多管閑事。
    最後幻界·明珠在幻界的大名單裏一閃而過,直至徹底消失。然後到了2018年秋季賽,聯城多了一個叫做念珠的邊路,一登場便在和當時公認的聯盟第一邊路觀心的比賽中技驚四座,甚至在還在對線期單殺了觀心,成為聲名鵲起的新銳邊路。
    幻聽自然不知道念珠當初接近他是因為覺得他幹什麽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覺得他被孤立了,是一個需要被拯救的孤獨的靈魂,想要溫暖他。
    他從來不覺得自己被人孤立,甚至於說,在他的認知裏他是在孤立其他人。
    幻聽每天的生活其實很規律,再加上那時候還沒有談戀愛,所以每天的生活基本上都是睡覺,吃飯,訓練,在該打比賽的時候打比賽。
    而對於俱樂部那些嘻嘻哈哈,總把精力放在不該放的地方上的隊員們,幻聽隻覺得他們吵鬧和墮落,根本不屑與他們為伍。他除了打比賽和打訓練賽,也沒空跟他們多說什麽,甚至連吃飯都是快速吃完,然後去做覺得能提升自己的事情。
    念珠的出現讓他原本一成不變的生活多了點不一樣的東西,麵前這個他第一眼就很不喜歡的葬愛少年意外的執著,哪怕他表現的再冷漠,甚至言語中很不客氣,念珠第二天看見他的時候依然會很熱情的跟他打招呼,在吃飯的時候坐過來跟他一起吃。
    唯一讓幻聽覺得麵前的少年有可取之處的,是他的遊戲水平和遊戲理解確實不錯,可以考慮考慮下賽季當首發增強隊伍實力。
    再加上念珠情商高,說出的話總是恰到好處,不會讓人反感,所以幻聽也就隨著他每次都出現在自己的身邊了,也習慣了有人在耳邊念叨一些婆婆媽媽的東西,在他生病的時候不經同意推開他的房門給他倒一杯溫鹽水。
    所以當念珠有一天忽然很認真的告訴他,讓他不要總是那麽相信黃琛,覺得黃琛在欺騙他之類的話的時候,幻聽雖然確實沒有聽進去,但也沒有因此反感念珠,隻是覺得他太過於杞人憂天了。
    平心而論,哪怕是後來已經跟黃老板鬧翻,徹底認清黃老板麵目的幻聽,也不得不承認,黃琛前期真的是對他好的沒話說,他一直在外打工的爸媽可能都不會這麽慣著他。
    所以幻聽後來冷漠無情的將念珠剔除在首發考慮的範圍之內,並不是因為這件事情,而是因為當初黃老板在2018年春季賽快開始之前跟他說的“無心之言”。
    “小帆啊,你可是整個俱樂部裏麵我最信任的人了。現在俱樂部的人都說,咱們俱樂部你才是真正的老板,都說隻要想辦法討好你,跟你成為朋友首發就穩了。現在這些小年輕啊,老是能想得出這些邪門歪道的辦法。”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幻聽聽完黃老板的話,心頭就是一動,不知道為什麽,他腦海裏出現了念珠的身影。
    所以,念珠接近他也是想要通過這種邪門歪道的首發爭取到首發的位置嗎?幻聽不禁皺眉,心中那份對念珠的好感瞬間蒙上了一層陰影,他開始重新審視這個少年的動機。
    於是,在念珠又一次拿著裝著白菜豆腐的十元盒飯坐在他對麵跟他一起吃飯的時候,他開口問道:“王飛塵,你是不是想當首發。”
    麵前的少年點點頭:“對啊,我肯定想啊。”
    幻聽也說不出當時是什麽感受,但無疑感受到了被背叛和被利用的感覺,原來真的是為了這個嗎?
    於是,他在開會的時候,在念珠滿懷期待之時,宣判了念珠的死刑,甚至因為心中的驕傲和麵子,在念珠問出為什麽的時候,用其他理由作為借口,而不是說出真正的原因。
    念珠還在大名單上,卻淪為替補,心灰意冷的念珠再也沒有出現在幻聽身邊,而幻聽也回到了之前那個獨來獨往的樣子,吃飯的時候他的對麵再也不會有著一個拿著十元盒飯吃的很香的少年。
    也不會再有人在他生病時推開他的房門,悄悄為他準備一杯溫鹽水。
    2018年是群星璀璨的一年,一隻名為赤壁的隊伍,打穿了預選賽,成為又一個加入kp的隊伍,靠著一手傳奇野核,愣生生殺穿了kp的賽場,出道即巔峰,豪取兩連冠。
    然而那個意氣風發的傳奇野王,在自己人生最得意的時候遭受了最重大的打擊,被自己信任的人背叛,在一次直播中對著鏡頭心如死灰的宣布自己不會代表收購了他們的長留參加任何一場比賽之後銷聲匿跡。
    幻聽那個時候就已經是個勇者了,經常在網上肆無忌憚的對一些哪怕跟自己無關的事情發表自己的評價。
    於是在其他人都比較委婉的評價或者幹脆不評價這件事情的時候,他直接對始作俑者藍江點名表揚,甚至在那個kp還不算很火的賽事的時候,上了個熱搜。
    那個時候的他也沒想到,在短短不到半年之後,他也會遭遇同樣的背叛,成為輿論的焦點。
    而念珠,也在那個轉會期轉會到了聯城,成為了聯城的首發邊路。
    對於聯城能打首發這件事情,幻聽是絲毫不意外的,畢竟念珠的實力擺在那。當他們再次麵對麵時,是跟聯城的比賽打完之後,已經穿上別的戰隊隊服的念珠跟著隊友過來握手,麵對他時一副全然看見陌生人的樣子,伸出的手一觸即分,然後毫不留戀的轉身離去。
    但幻聽不知道為什麽,一直在觀看著聯城的每一局比賽,目光大多都停留在那個已經改了id叫念珠的身影上。
    又是一年春季賽,他續簽合同之後,原本黃琛跟他說好的漲到頂薪的承諾遲遲沒有兌現,一問起來黃琛也總是推脫,再然後春季賽打到一半,在一次複盤的激烈衝突中,先是邊射驟然發難,然後野輔跟著響應。
    表示不願意跟幻聽一起打比賽,往日堅定的站在他身邊的黃老板,這次也隻是為難的看著他,然後告訴他這是俱樂部其他人的共同決定,他也沒辦法。
    再然後,網上的通稿滿天飛,他之前的種種所作所為又被人扒出來反複鞭屍,甚至還有人整理了成了ppt,並撰寫了一份複仇者聯盟名單,列舉了他的罪過的所有人,仿佛一夜之間,他成了眾矢之的。
    幻聽想起了念珠跟他說讓他小心黃老板,覺得他一直在被黃老板欺騙的話,但卻為時已晚。
    不過即使這樣,幻聽也還是那個幻聽,他不會像流光一樣逃避了半年之後才振作起來回歸賽場。
    他隻會選擇在別人扇他一巴掌的時候,狠狠的還回去他十巴掌。
    他幾乎是毫不掩飾的立即公告與幻界的徹底決裂,然後搬出幻界俱樂部,哪怕合同還在幻界俱樂部簽著,也肆無忌憚的表示著自己對幻界俱樂部的厭惡。
    在沒有比賽打的日子裏攪風攪雨,不放過任何一個給幻界和黃老板添堵的機會。
    但是他還是會偷偷看聯城的比賽,雖然說從來沒有在直播的時候看過,看著那曾經對自己釋放善意的少年,在賽場上散發著自己的光芒。
    甚至在聯城進入總決賽之後,把自己遊戲裏所有可以兌換的選手信物都選了念珠,即使他知道哪怕聯城真的贏了比賽,fvp會是晴川。
    他想,他或許是欠念珠一句道歉,即使,他已經沒有機會再說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