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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好感人的電影。”女友在我身旁說道。

    “對呀!超感人。”

    當時,我二十五歲、她二十四歲,我們將在兩年後結婚。

    現在,我一個人在電影院的一片漆黑中思考……思考著夭折的生命,思考著無法實現的心願,思考著我要如何訴說和一位女孩有關的故事。關於她的記憶,像被粉彩顏料著色之後的黑白照片,感覺上比真實情景更加鮮豔、清晰、曆曆在目。

    最早的一張照片,映出了十年前的情景,我要說的故事也是從這裏開始。

    2

    雖然我忘了那位老師的名字,至今仍然記得他的身影。

    它的體形很怪異,就像放進特殊的模型中長大。他的手腳極端短小,隻有腹部特別大,看起來就像是營養過剩的齧齒類小動物。這對人生感到疲勞的中年男子,處事小心謹慎。他總是不時地回頭張望,好像很擔心自己的世界會隨時崩塌。

    我左耳進、右耳出地聽著從他嘴裏擠出的外星話,茫然地望著窗外,其他班級的學生正在操場上踢足球。我討厭上體育課,因為我和誰都合不來,每次上體育課,這種與人格格不入的現象就變得特別明顯。班上的同學從來不會把足球傳給我,打籃球或橄欖球的時候也一樣。

    我是外人,所以他們疏遠我。由於我和他們的行為模式不同,所以被當作怪胎。因為我分不清正義和不寬容的界限,所以惹人討厭。雖然我並不想要和他們交朋友,但是我無法忍受像白癡一樣。一個人傻傻地站在操場手足無措。

    3

    老師依然滿嘴隻有他自己聽得懂的奇妙語言,午後的教室裏充滿了倦怠的氣息。我突然感到頭暈目眩,便閉上眼睛。

    內心產生了輕微的顫動,好像是一種預感。然後,那句話突然闖入我的心裏。

    (好想離開這裏。隻要離開這裏,去哪兒都好。)

    這是她的第一句話!現在回想起來,雖然覺得很不可思議,當時我卻全盤接受了現實,既沒有出現問號也沒有出現感歎號。如果我背對著鏡子迅速轉身,竟然可以看到自己的背影,或許就會讓我感到驚訝吧!

    然而,他的心聲是不經意地在我耳邊響起,讓我失去了感到驚異的時機。於是我覺得……這件事情和某天突然學會使眼色一樣,根本不足為奇。

    當時,我就已經確信這是她的聲音(她是隔壁班的學生),而且我知道這絕對不是幻聽。在往後的幾年中,我都可以聽到她的心聲。這種現象應該之限定發生在某人的身上吧!換句話說,我就像是一台壞掉的廉價收音機。

    4

    我在昏暗的樹林中跑步。雖然是夏季,空氣中帶著涼意,腳下的土地積了好幾層潮濕的落葉。我的身體早已失去了重量,忘記要用肺呼吸,因為跑步是我至福的一刻。

    如果我說我當時年輕,或許真的很年輕。那樣的年紀,在人生路上獲得的東西比失去的多太多了。或許因為這種關係,所以每次跑步,我都可以用肌膚確實地感受我所獲得的一切。獨自跑在樹林中,心情特別舒暢。一開始我就不打算參加學校的社團,因為社團帶了集權主義的感覺,而且我跑步從來不是為了和別人競爭。終於我看到了樹林的出口,前方是一片六畝大的田園。此時,我再度聽到了那個聲音。

    (約翰!)

    (約翰!)

    (等一下!)

    抬頭一看,一隻狗像鍾擺般晃動著長舌頭,正朝著我跑來。

    它即使看到我也沒有放慢速度。當它慢慢地靠近我,才發現這隻狗看起來好寒酸,它已經是年邁的老狗。身上的毛早已斑駁,露出了灰色的皮膚,眼角積滿了眼屎。當它跑過我身邊,陡然蹲下,把手攬進他的腹部,一下子就將它抱了起來。狗的雙腳仍然慣性地做著奔跑的交叉動作,隨後當它注意到自己已經懸在半空中時,才想氣喘的老人一樣,在喉嚨深處裏發出窩囊的聲音。我抱著狗走出樹林,來到了田間小徑。

    她身穿白色無袖洋裝,手壓著被風吹起來的頭發,眯起眼睛看著我們。當我快要走到她的身邊,就將抱在手上的狗放回地麵上。

    “對不起。”

    (對不起。)

    兩個聲音在我耳朵裏重疊。

    “把你的衣服弄髒了。”

    聽她這麽一說,我才發現,自己的運動上上沾到了狗的口水。

    “沒關係,小事一樁”

    我開始思考……人活在這世界,事後可以輕鬆笑談的插曲,總是不經意地出現在我們的麵前。好像穿著黑衣的寡言男人,不知不覺地出現在我們的對麵,靜靜地佇立在一旁。

    我和她的邂逅也是如此。一切都太自然、順理成章了,完全沒有任何注解。現在回想起來,會覺得那一刹那的意義有多麽深遠啊!也認為或許是某個不知名的力量把我們拉在一起,這是命中注定的邂逅。能夠聽到她的心聲,以及一開始就知道是她的聲音,這些都代表著某種徵兆。然而,我當時卻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5

    “它叫約翰嗎?”我問她。

    “約翰?”

    “這隻狗的名字。”

    “喔……對喔!名字真好聽,以前我家曾經養過狗。”

    她低喃了一聲“原來啊”隨後又說:

    “幸虧你幫我攔住它。因為我改變了散步的路徑,它樂壞了,於是就突然跑走。”

    “這裏感覺很舒服。狗也會感同身受。”

    嗯!她頷首應允。

    “我……”

    沉默片刻。我開口說出:

    “我認識你。”

    “我也認識你。”她回答

    “你是不是叫井上悟?”

    我點頭回應。

    “你是五十嵐裕子。”

    就這樣,我們兩人的關係從此踏出了第一步。

    6

    我們並肩走在小徑上,狗在距離我們不遠的地方追著蝴蝶跑。她表示,自己半年前才東京搬來這裏。我回答她:“我知道”,因為整個學校都在傳,有一位來自東京的轉學生。

    “井上同學,我聽說你以前也在東京。”

    “對!國三的時候,我才搬來這裏。”

    “東京的哪裏?”

    “調布,你呢?”

    “我住在麻布,就在有棲川宮紀念公園的附近。”

    雖然都在東京卻離得還真遠!聽我這麽說,她表示:

    “不過我們可能曾經見過麵,就像在澀穀或吉祥寺之類的地方遇到過。”

    真是這樣的話,就太好玩了。幾年後,我們又會在東京的街頭相遇。如果說,人類與生俱來就擁有滿滿一杯的偶然,那麽這隻是其中的一、二滴插曲而已。

    7

    她是一位寡言的女孩,我也不擅長和別人交談。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兩人到最後都找不出任何話題,我和她都變得沉默不語。

    “我要回家了。”經過了長時間的沉默,她說道。

    “對啊!天快黑了。”

    雖然我還不想讓她回去,找不到留住她的話。我們再度陷入沉默,佇立在原地,感覺上彼此似乎都在等待對方說出某句話。

    (不知道下次可否在這裏見麵?)

    她心裏也是有話難以啟齒,於是我開口說道。

    “暑假的這期間。我都會在這裏跑步。所以……”

    她開始靜靜對我微笑。

    8

    夏天快結束了!在那一段時間,去那裏報到逐漸成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傍晚,太陽下山前的短暫時光,我們並肩走在小徑上,不時地彼此聊天。

    “我也將會跟我媽一樣死去。”

    她的這句話,至今仍然清晰地留在我的耳際,這令人感到不可思議。可能是我對他提到“死去”這個字,受到了不小的衝擊吧!

    “我媽十年前在醫院裏去世,和我為出生的妹妹一起死了。”

    她這麽表示著,並且露出哀傷的笑容。

    “那個時候,我媽隻有二十六歲,所以我的人生也會在二十六歲畫上了句點。”

    她基於麽中隻有自己才知道的明確理由這麽表示。我撕毀從她的話裏看到了不祥之兆!她給人的感覺,就像缺少了構成生命的要素。她的身材很瘦、眼睛特別大、雙瞳炯炯有神。但是,我卻無法感受到生命力,反而覺得她的生命變得岌岌可危。

    “我媽也一直把這句話掛在嘴上”我對她表示,試圖甩掉那種不祥的預感。

    “她到現在還活得很好,而且活蹦亂跳。不過整天都在說,我快死了!我快死了!”

    “對啊!”說完後,我指著自己的頭。

    “她的神經出了一點問題”

    “神經?”

    “對!曾經有一段時間,得了嚴重的精神官能症。之後就變得有點神經兮兮,所以整天都是這副德行。”

    不知不覺中,我開始把弟弟往生的事情告訴了她。

    “我上次不是說過嗎?我家以前也養過狗。”(說完之後,指著在我們腳邊玩耍的約翰。)

    她默默地點頭示意。

    “那隻狗叫艾利克斯,來到我家的時候已經是一隻老狗了……”

    艾利克斯是弟弟唯一的朋友。那時候,我的弟弟佑司才五歲,他是懷胎不到十月的早產兒。家裏決定,要讓他在第二年春天上上小學,弟弟引頸期盼這一天的來臨。

    “我媽一直想要一個女孩子,所以當弟弟出生時,我媽失望透了。”

    雖然不全然是因為這種關係,不過母親對弟弟很冷淡。由於弟弟很不靈活,無論做什麽事都很笨拙,直到三歲後,才終於擺脫了尿布。不過即使不用尿布,他也經常尿褲子,每次都被母親臭罵一頓。父親不太顧家,所以弟弟在家裏完全處於孤立狀態。

    “那你呢?你和你弟弟的關係怎麽樣?”

    “記不太清楚了。我天生就不喜歡和別人相處,我想自己應該不是好哥哥。”

    雖然很疼弟弟,卻不太會對他表示這份心意。事實上無論我對弟弟說什麽,他都會露出欣喜的表情,至今仍然不知道他是否了解我的心意。我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弟弟,可是我這種不寬容的態度反而傷害了他。

    “但是……”我說道。

    “弟弟總是很開朗。他沒有朋友,很習慣一個人玩,而且總是玩得不亦樂乎。他認為隻要用功就可以變得聰明,所以經常埋頭在筆記本上寫一堆密密麻麻的東西。”

    “你看過嗎?”

    “筆記本?……看過啊!都是一些看不懂的鬼畫符。直到最後弟弟都不會寫,也不會讀自己的名字。”

    艾利克斯是弟弟最好的朋友。

    “那隻狗本來就是弟弟撿回來的,我爸媽都說拿去丟掉,隻有那一次他十分堅持。最後說好完全由弟弟照顧,才把那隻狗保留下來。”

    當時的艾利克斯已經老態龍鍾,眼睛幾乎看不見了!而且還經常拉肚子。雖然這麽小的孩子要照顧這種費功夫的狗,應該很不容易,他卻從來沒有抱怨。

    “至今,我仍然可以想起弟弟呼喚艾利克斯的聲音。”

    佑司經常把凍傷而滿臉通紅的臉頰,貼在艾利克斯的脖子上,張著小嘴笑得很開懷。

    “然而,他已經不在了……”

    她輕輕地握住我的手,感覺很低調、溫柔。

    9

    “有一天……”我再度說道。

    “弟弟對我說:各個,今天是媽媽的生日。我回應:喔、對喔!然後一臉不解地看著他。弟弟又說:給你!遞給我一束花。我問他這是做什麽,他說這是媽媽最喜歡的香豌豆花。哥哥,你去拿給媽媽。”

    我感覺自己的喉嚨好像僵住了!有一句話拒絕離開喉嚨。她走到我身邊,用纖細的手臂輕輕勾著我的手臂。她的溫暖動作鼓勵了我。讓我繼續說下去。

    “我問弟弟,怎麽有錢去買花?他說這是用自己一直存起來的零用錢買的。”

    弟弟的零用錢少得可憐,他可能把所有的積蓄都用在這一束花上麵了。

    “我對佑司說,你應該自己把花拿給媽媽。結果,弟弟……”

    我開始哽咽不語,她更用力地緊握著我的手。我覺得,她並不是催促我,而是她已經預感到即將要發生餓事,所以在無意識中作出了動作。

    “弟弟說……”

    “媽媽討厭我!及時我拿花給媽媽,她也不會高興。但事我想要媽媽快樂,所以……”

    當時,弟弟已經淚流滿麵了。

    “他用整個身心愛著母親,即使無法獲得回報。”

    我們一語不發地並肩走在小徑上。

    “然後呢……你怎麽做?”

    “我按照弟弟說的去做,隻要他高興,我甚至可以向上帝說謊。”

    “你母親什麽都不知道嗎?”

    “對!她當時沒有發現,而且笑得合不攏嘴,弟弟看到母親高興的樣子也很快樂,結果因為太興奮,晚上又尿床了。”

    “所以又被你媽臭罵了一頓?”

    “是啊!”

    不知不覺中,我們已經走到樹林的入口。性急的秋蟲正形單影隻地不停鳴叫,尋覓著還不見身影的同伴。

    “那年夏天,弟弟死了。”

    她停下了腳步、看著我。眯起了一雙大眼,仿佛可以看透黑暗的彼岸。

    “你弟弟……死了嗎?”

    “對的。”

    他的薄唇輕輕地動了一下,仿佛在顫抖卻什麽都沒說。

    “那年夏天,弟弟掉進河裏淹死了。”我又繼續說。

    “弟弟想要就掉進河裏的艾利克斯,結果自己也一起淹死了。”

    那個時候,我確實停到了弟弟的聲音。我在教室裏聽老師上課的同時,我的心靈之耳也停到了弟弟正性命垂危,在沒有人知道的地方發出了最後的呼喚。

    (哥哥!)

    (就我!)

    “他死得很幹脆,可能山地一開始就沒有在意他……他那條微不足道的生命。”

    某一天,弟弟突然在我的麵前消失,就像貓突然離家出走一樣。對我來說,弟弟的離開無法和“死”畫上等號。而是帶有另外的意義。

    “弟弟死後我才告訴母親。那束香豌豆花,是弟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送給她的禮物。還告訴她,弟弟總是希望得到她關愛的眼神。結果直到最後一刻都無法得到,他是帶著悲傷離開了人世。”

    “你媽媽……怎麽說?”

    “我記不得了。那天之後,我媽就不太對勁,陷入了嚴重的精神官能症,至今仍然無法徹底康複。當她地道我弟弟的時候,好像也還活著一樣。”

    我想自己應該也患了相同的毛病。我們是共犯吧!我和母親兩人試圖隱匿弟弟往生的事實。不是為了欺騙別人而是欺騙自己。結果,母親等於把悲傷帶入這世界,然後又抱著這個悲傷活下去。她將一輩子捫心自問,為什麽自己沒有好好愛佑司。

    “走吧!太陽下山了。該回家了!”我說道。

    “對喔!我們走吧。”

    我們按著原路走回家。

    “我問你……”過了一會兒,她說話了。

    “你弟弟還是很幸福的,對嗎?”

    “對。”我回答。

    “我不是說過嗎?他總是興高采烈,我想這是因為他的那雙小手,握住比別人更多的東西。”

    “是嗎……”她輕輕地點頭表示。

    “那……就好”

    10

    她談起了自己的夢境。

    “我在白色的房間裏……”

    那時候,我們坐在前往自然公園的巴士上。車上除了我們,沒有其他乘客。

    “房間裏空無一物,沒有窗,沒有門也沒有家具。”

    “好淒涼的夢。”我回應。

    “真的是一個很淒涼、可怕的夢呢!”

    她穿著白色棉質洋裝,披了一件嫩綠色的開襟針織衫。

    “我在這件白色的房間裏睡著了,而且還在做夢。好像從房間裏就可以看透一般,是一場空虛的又淒涼的夢。”

    “嗯。”

    “當我張開眼睛,發現自己仍然在白色的房間裏。此時,我才發現,房間已經比原來的小了一點……”

    她看著我,眼神似乎在詢問,你了解這有多可怕嗎?我當然不停地點頭同意。

    “我很害怕,告訴自己絕對不能睡著。當我回過神時,發現自己又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等到再度醒來,驚覺房間比剛才又更小了……”

    或許這可以解釋她目前的心境。她在這個小城市感到很壓抑,讓她喘不過氣,總是在心裏想著,好想離開這裏。

    “重複多少之後,房間裏已經變得好小了!即使我抱著膝蓋坐著,頭和背都會碰到牆壁……”

    她沉默了片刻。

    “然後,你就醒了嗎?”

    她用力地搖頭。

    “最後,我又換了一個地方在做夢。那個房間四周都是水泥牆,正中央放著一張床。另一個躺在白色下的我,正在熟睡……當我慢慢地走向床,輕輕地拉開了被子……”

    她昏暗、混沌的情緒像冷氣般流入了我的內心。她當時看到的是——

    “那裏隻有一個白色的房間吞噬了我,變成一個可以拿在手上的小盒子。好像是裝了骨灰的白色骨灰罐……”

    巴士發出“咚!”的一聲,用力地搖晃了一下。

    “最後。我真的醒了。”她說完,不由自主的抓住了我的手臂。

    “我忍不住地望向天花板。看著天花板會不會比我睡著之前更低。”

    我們相互對看了一眼,毫無意義地相視而笑。

    “好奇怪的夢。”我說道。

    “對!這個夢真的很奇怪呢……”

    11

    我在自然公園的散步道上跑步。園內幾乎不見人影,隻有黃金色的陽光灑在我們頭上。她坐在光線充足的大樹下,在膝蓋上蓋了一條小毛毯。當我跑步的時候,她就坐在那裏看書。她幾乎都在看兒童文學全集,有時候是“長腿叔叔”,有時候是“小公主”。我曾經問她,為什麽老是看這種書?

    “沒有為什麽,應為大部分的故事都很圓滿。”她轉動著大眼睛,回答我的問題。

    “嗯?”

    “這個世界上有太多悲傷了,如果再看悲傷的故事,心都會碎掉了。”

    “會嗎?”

    “會啊!難道你不覺得嗎?”

    “大概吧!”

    所以她覺得不會看“龍龍與忠狗”。

    我差不多七、八分鍾就可以跑完兩英裏的散步道一圈。當我靠近她的時候,她就會抬起頭來向我揮手致意,順便把手表上的數字告訴我。

    “15分46秒。”

    “謝謝。”

    我也向她回首,繼續跑下一圈。有時候她閱讀的文章會流進我的內心,而且是慢慢地、憐愛地閱讀著書籍。有時候隻要我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就會感受到她的心思。他會將我們當天的談話在心裏重溫一遍,慢慢地、憐愛地重溫一遍。

    我知道她對我的心意,也知道她以為我什麽都不曉得。我覺得這樣子好像很不公平,但是誰會在戀愛中追求公平呢?我已經習慣讓自己當一台破舊的收音機,因為我的心裏很清楚,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相信我對她的深厚感情,總有一天可以完全釋放。我們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裏孤立無援,雖然孤立卻不孤單。

    12

    結業典禮那天的傍晚,我們約定在近郊的運動公園門口見麵。

    “今天是聖誕夜。”

    她穿著苔綠色的羊毛鬥篷大衣,臉頰紅通通的、開口說話就會吐出白色的氣息。她說過的每一句話,仿佛就像一隻白色小鳥從她嘴裏飛了出來。

    “在東京或許氣氛不同,然而在這裏,誰回去關心二千年前在這邊出生的木匠兒子呢?”

    聽到我這麽說,她馬上伸長了脖子、凝視著我的眼睛。她這種誇張的動作,見證了我們曾經共度的時光。我聳了聳肩,她更用力地歎口氣、抬頭仰望著天空說著:

    “我喜歡這裏的天空。”

    “但是,我不喜歡這裏的空氣……”

    13

    這裏是他父親出身的地方。以前,她曾經這樣告訴我。

    “我爸回到這裏就覺得特別自在。”

    她的聲音就像六月的雨一般冷淡。

    “對我爸來說,這個城市就是世界的中心,就像日本人會把日本列島畫在世界地圖的正中央。但是,我覺得距離我的歸宿卻很遙遠……”

    14

    天黑之後,我們越過柵欄、溜進運動場。管理員在十分鍾之前,鎖門後離開了現場。運動場裏的觀賽台富有屋頂、這麽豪華的運動場和這地方的感覺太不搭調了!這裏是全國運動會留下來的禮物。

    我坐在草地上,脫下球鞋、換上釘鞋。這是特別為了今天準備的袋鼠皮釘鞋,上麵還裝了5毫米的釘子。

    “可以看到碼表上的數字嗎?”

    天空已經染成深藍色,銀色的月亮向懸掛在牆上的鏡子般高掛在天空。

    “沒問題!不過你的動作要快一點,天色再暗沉的話就看不到了。”

    “好。”

    我脫下了身上的皮夾克,皮夾克裏穿著棉質長袖T恤。其實我早就換好了運動褲,在她來之前也已經做好暖身運動。當我站在棕紅色跑道的白線上用力地深呼吸,橡膠和青草的味道撲鼻而來。

    “我要開始跑嘍!”

    語畢,我跨出了第一步。

    15

    隨後,我們並排坐在觀賽台上的長椅上。從這裏看下去,四百公尺的跑道就像是黑色深淵裏的漣漪。

    4'21''7

    她的碼表停在這個時間上,這是我跑一英裏的時間,結果也成為我這輩子的最高紀錄。

    “這裏的風景太奇妙了。”她低喃著。

    黑暗中,微弱的光輕輕地搖曳,涼風襲來,她的身體開始輕微顫抖。

    “我們走吧!”

    “等一下,我還想再坐一下。”

    當時,她想起母親的死。可能是濃密的夜色,喚醒她母親的死亡記憶。她在有生之年,始終預感到自己以及周遭人的死亡。裕子總是可以預先感受到悲傷,因為她曾經住在白色的靈殿中。

    我摟著她的肩膀、親吻她,因為覺得自己非得這麽做。我可以感受到她的驚訝和困惑,中古她喘著氣,微微地張開了嘴,白色的氣息像蜻蜓般飄在空中。她納悶地凝望著在自己內心裏產生的陌生情感,那是一種溫暖而動人的感情。

    這樣才好!隻要能夠把她喚回這個世界,我可以整晚擁著她纖細的身體入懷。我們坐在長椅上,用極不自然的姿勢擁抱了許久,我始終感受到她激動的情緒。

    突然間,她的心思停止了!隨後淚水滑落過她的臉龐。她哭相很奇特,沒有聲音、肩膀也沒有抖動隻是坐在那裏靜靜地流淚。當我正想要開口,她輕輕地從我懷中抽離,走下了觀賽台的樓梯。

    當她走到最下麵時,突然轉過身、反弓著身體靠在扶手上。她用纖細的手指擦拭著淚水,然後很不自然地對我微笑。在寂靜的夜色裏,浮現著她蒼白的微笑。

    “喂!”她開口說話。

    隨著涼風傳過來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在世界盡頭的呼喚聲。

    “如果人是用生命換取回憶……”

    “嗯。”

    “我是否可以用我的餘生來換取今夜……”

    我頓時覺得好難過。悲傷。我們不是才開始嗎?如果時間和記憶等值,你應該獲得更多的回憶。然而,當時我卻無言以對。

    “喂!”她又叫著我。

    她壓著被風吹起的頭發凝視我。

    “你知道嗎?”

    “知道什麽?”

    “我現在好幸福。”

    “是……是真的嗎!”

    16

    “今天晚上的一切,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她開始喃喃自語。

    但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聽進了這句話,也許隻是風的呼嘯聲。

    17

    多雪的冬天,我接著月光練習跑步。每跑一下,腳下的雪就發出噗嗤、噗嗤的聲音。我在蒼白閃亮的雪地上靜靜地向前邁進,把一秒前的自己拋在五公尺後。

    我用耳機聽著FM廣播。當我調到NHK頻道時,聽到了一陣古典音樂。這是莫紮特的“安魂曲”。

    18

    當我和裕子相處之後,經常意識到死亡。仔細想想,就會發現我們的生活被死亡包圍。聽往生者做的音樂、看往生者撰寫的書、沉浸在往生者的回憶中……我們就像漂浮在堆積死亡上的泡沫郵箱是珊瑚礁。

    廣播又換了另一首音樂,這是J·S·巴哈的“羊得以安閑地吃草”。雪地的另一頭是一片黑色森林的影子,裕子就在森林後方微微發光的某個地方。

    一月二十日是裕子的生日。那天,她送了我衣服親手編織的耳罩。

    “我看你每次跑步,耳朵都凍紅了。我織得不太好……”裕子說道。

    “謝謝你。”

    我沒有為她準備禮物,因為我向來不注意這些繁文縟節。

    “但是我打字存了點錢,你想要什麽我馬上買給你。”

    她靜靜地搖著頭。

    “我不要你買東西給我,但是……”

    “什麽?”

    “如果可以,我想要上次的釘子,就是你再跑一英裏時候的釘子。”

    “釘鞋上麵的釘子嗎?”

    “對!隻要一個就夠了……”

    “沒問題,這樣就夠了嗎?”

    “對的。”

    第二天,我到了學校就拿給她,看著她雙手捧著,對我說了聲:“謝謝”。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送女人禮物。

    19

    廣播的音樂變成了孟德爾的“聽我祈禱”。

    她的耳罩好溫暖,就像是她捧著釘子的雙手包覆著我的耳朵,還有她的手很漂亮。因為隻有我知道這件事,所以正為此興奮不已。

    20

    春天來了,雖然重新分班,我們並沒有被分到同一班。

    所有學生都重新測量身高,並以此為基礎進行各種安排。我在這一年裏長了三公分,變成一百七十七公分,我以自己的方式正慢慢地成長。升上了三年級後,我們必定會麵對聯考。如果大學是離開這個城市的手段,我們就必須認真、用功的應考。

    我不是在傍晚跑步後,立刻坐在書桌前,就是一回家就打開參考書,直到夜深之後再去樹林,每天都重複這樣的生活。裕子和我總是在傍晚約在老地方,帶著約翰一起散步;周末去自然公園,有時候也會搭電車去鄰市看電影。當我們在像寺院般搖搖欲墜的電影院裏,看著黑白的意大利影片時,她開始想著……有朝一日,我會不會和這個人結婚。當我感應到這句話時,就會獨自在漆黑中羞紅了臉。

    我們每次見麵都會接吻,卻沒進一步的發展,因為她害怕性行為。對她來說,性行為是懷孕的同義詞,而且會令她想起母親的死亡。如果我無法感應裕子的心思,或許就會在不知情之下跟她上床。然而,我卻看到她所懼怕的事情,隻能告訴自己不能踏出這一步。

    當我們逐漸長大需要換新鞋之前,任誰都必須要忍耐地穿著舊鞋子吧!現在,應該就是這個時期。我知道十七歲女生的心情很善變,總有一天,該來的就會來臨。我選擇和她慢慢地發展感情。

    21

    到了夏季,我已經十八歲了。時光緩慢流逝,十九歲就像是遙遠地平線上的海市蜃樓,但是我並不厭倦這個季節。老實說,我還蠻喜歡讀書。每背一個單字,就覺得這個城市逐漸變得稀薄,讓我產生了爽快的感覺。

    裕子比我剛認識她的時候頭發長了許多,已經快到背部的中央。她的黑發很細、很有光澤。每次接吻我都會撫摸她的頭發。

    “我喜歡別人摸我的頭發,這會讓我感覺很親密。”她對我表示。

    “我知道。”我回答她。

    她卻一臉不解的看著我。

    “我想……應該是這樣吧。”我慌忙地補充。

    22

    歲月可以用幾句話來形容所有的瞬間。

    如今回顧起來,我可以用這幾句話來概括十七歲的春天和十八歲的夏天。

    樹林中的接吻、透心涼的圖書館、青草香、我和裕子幸福的臉龐。

    23

    當聒噪的季節開始噤聲時,秋天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造訪。

    我在樹林中跑步,如同往常一樣經過長滿青苔的道祖神旁邊,跑向樹林的深處。陽光被樹葉篩選過後,變得柔弱無力,光影看起來就像棉絮。我的影子也淡到幾乎看不見,似乎一不小心就會變成色彩的光影。

    我喘著大氣,跑在起伏的小徑上。我的身體一定是發生了某種變化!以前用這種速度跑步,絕對不會這麽喘。然而,我就像大部分十幾歲的青少年一樣,不懂得愛惜自己的身體,無視身體不斷發出的警訊。終於,來到了樹林的盡頭,然後再往回跑之際,此時我聽到裕子的聲音。

    (約翰!)

    (約翰!)

    (約翰!)

    我立刻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約翰死了!那隻可愛的約翰老了。裕子的悲傷流入了我的心扉,她像先前的那次一樣靜靜地流著淚。所以當我跑步完畢後,回到家就騎腳踏車去她家。

    24

    裕子佇立在充滿綠意的庭院角落。

    “死了。”裕子看到我,小聲地喃了一句。

    “約翰?”

    “對……井上同學,你怎麽會來這裏?”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我想見約翰吧!”

    “”如果是這樣,你晚來了一步。

    裕子繼續低喃地說著:

    “它已經離開了。”

    我們把它埋在桂花樹下。從儲藏室拿出鏟子,鏟起又黑有濕的泥土。

    “井上同學。你流了好多汗,臉色也很差……你還好吧?”

    “應該……目前還好。”

    “你最好去看醫生。”

    “好。”

    “要記得喔!”

    “我會的。”

    洞挖好之後,裕子不知從何處把約翰抱了過來。我摸著約翰的肚子,身體還很溫暖。

    “好像還活著一樣。”我說完,裕子靜靜地搖著頭。

    “帶去給獸醫看過了。醫生表示,它的壽命到了。”

    “約翰幸福嗎?”

    “應該吧……”

    她輕輕地把約翰抱進漆黑的洞底。

    “你最後有沒有什麽話要對它說?”

    當我問完後,她沉默了片刻,開始對約翰說話。

    “如果有來生……如果有來生,你要變成鯨魚比我獲得更久,不要讓我這麽難過。擺脫你!約翰,再見了。”

    我把泥土蓋在它的身上。裕子目不轉睛地盯著它,直到完全看不到為止,她已經不再流淚了。這天或許是一切的開始,然而我們當時都沒有發現這個徵兆。

    25

    這年的冬天,是我極度痛苦的季節。我們無法輕易忘懷約翰的死亡,隻能漫無目的地停留在跟它有關的回憶中徘徊、彷徨。雖然裕子早就知道約翰會離開人世,然而一旦成了事實,才發現帶來的失落感遠遠超出原本的想像。

    “我夢見它了。”有一次,裕子這樣告訴我。

    “我知道。”我回應她。

    “丹氏夢境中的約翰,每次都變成一隻小狗,為什麽?”

    “我想……”

    我沉思片刻之後回答。

    “應該是你渴望見到健康的約翰,擁有無限未來、活潑地四處奔跑的約翰吧!”

    “是嗎?”

    “我也不是很清楚。”

    “也許吧!”裕子小聲咕噥了一句。

    她纖細而冰冷的手指伸進了我的羽絨夾克口袋中,輕輕地動了一下,尋找著我的手。

    26

    三天後,我在跑步的時候昏倒,被人送進了醫院。醫生盯著X光片看了半天,終於慢條斯理地轉過頭,用職業性的語氣向我說明病情。

    “這是無熱性肺炎。”

    他還向我解釋,雖然沒有發高燒仍是肺炎,而且還是極其嚴重的疾病,甚至可能會致死。我重複地想著“極其”、“嚴重”和“致死”這幾個字眼。

    “對了!為什麽拖到這麽嚴重才來就醫?”

    “我也不知道。”

    “你的家人呢?”醫生的語氣有點不耐煩。

    “……家人嗎?”

    父親仍然很少回家,母親正好遇上周期性的神經症狀發作期,根本自顧不暇。回想起來,包括自己在內,家裏根本沒有人注意我的身體狀況。結果,那年的年底和隔年年初的前幾天,我整天都望著醫院的白色天花板。裕子每天都來醫院看我。

    “早知道我應該更加注意你的身體。”

    她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病房裏開著暖氣,她卻從沒有脫下粗呢絨大衣,仍然怕冷似的用雙手抱住身體。

    “這是沒有辦法注意到的啦!就連我自己也無法留意。”

    “但是……”

    她覺得自己整天想著約翰的死而沒有顧到我的健康,因此感到很自責。

    “無論如何,我還是活的很好,也沒有斷手斷腳,你有什麽好懊惱的呢?”

    “你真的這麽覺得?”

    “對啊!真的這麽覺得。”

    然而,裕子的大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層陰影,沒有再說什麽。

    27

    出院兩天後,我又再度因為呼吸困難被送進了醫院。但是肺部已經找不到陰影,血液中的白血球指數也已經完全恢複正常值。

    “你的身體已經完全恢複了健康。”醫生說完,再度把我送出醫院。

    隨後呼吸困難的症狀仍然頻繁發作。我的體溫始終沒有低於37度2,有一種類似解離症的不協調感,總是像乳白色的霧氣包圍著我。

    我意識到身體深處的某個重要部分,產生了不能修正的扭曲,藐視命運的報應正以這種方式現身了。雖然周圍充滿死亡,我卻在無意識中認為隻有自己不在死亡陰影的範圍裏。然而,死亡平等地在所有的生命上滲透,雖然緩慢卻以不可動搖的速度進行。

    28

    春天來臨了,在沒有裕子的城市裏讓人感覺很不真實。房屋的樹林的風景都像是布景般毫無立體感,這城市的一切都充滿了平庸與倦怠,變得灰蒙蒙的一片。

    裕子考進了東京山手線內的女子大學,四月之後,他就要住進位於麻布的女子宿舍。那裏,距離他來這城市之前所居住的公寓不遠,她回到了屬於自己的地方。收到錄取通知書時,她對於隻有自己離開這個城市顯得猶豫不決。

    “我不能一個人離開這裏。”

    她看起來很痛苦,事實上她真的很痛苦。

    “為什麽?”我問她。

    “怎麽了……”她滿臉納悶地看著我。

    “我的事,你不用擔心。我自己會繼續用功讀書應考,也會注意身體。”隨後我又補上一句“而且還會去替約翰上香”

    (不對!是我會覺得痛苦……)裕子在心裏呢喃沒有說出口。

    “明年春天,我也會去東京,一年的時間很快就會過去了!”

    然而,我的話變得好空洞,聽起來像是風的囈語

    (好寂寞)

    過了一會兒,她的心裏像漣漪般浮起了這句話,卻也沒有說出口。

    29

    那年春天的第一個月,我過著像嬰兒般無力又像老人般無精打采的生活。

    我很少走出自己的房間,我這一天又一天索然無味的日子。唯一會樹耳傾聽的的聲音,就是裕子不時傳來的心聲。她雖然身處於自己的地方,卻有漂浮不定的孤獨感。因為我生活在遙遠城市,讓我在東京的生活變得空虛。她沒有結交新朋友,也不去造訪令她懷念的小路或尋找舊日有人,而是把心留在我居住的這個城市。

    “井上同學……”

    她站在宿舍的窗旁,凝視著暗夜中的燈火,不停的呼喚著我的名字。

    30

    五月的連續假期時,她氣喘籲籲地回到這個城市。

    “我們去樹林。”

    她拉著我的手走向樹林,我好久沒有離開自己的房間。我知道,我再也不會跑步了!我可以感受自己將要失去了什麽,或者是某種忌諱在我的體內紮根。

    我們在樹林的深處親吻。雖然她的手依然冰冷,雖然接吻時,她的嘴唇感觸依然沒變,我卻感受到一種像在做某種陌生行為的異樣感覺。

    “怎麽了?”裕子離開我的嘴唇,詢問我。

    “你在說什麽?”

    “你在發抖,難道還是不能外出?”

    “我不知道。”

    我用手被擦著額頭上冒出的冷汗。

    “每離開自己的房間一公尺,一種莫名的不安感覺就在心中逐漸的擴大。我想這應該是某種退化的現象,我如今應該處於接近胎兒的狀態。”

    “那個房間是子宮嗎?”

    “可能吧!隻要一離開母親的懷抱,就會感到極度不安。”

    “是嗎?”

    我們找到一棵長著青?苔的橫木,並肩坐了下來。

    “東京的情況怎麽樣?”

    “嗯……馬馬虎虎。”

    “你之前那麽想過去,現在怎麽悶悶不樂了呢?”

    裕子輕輕地搖著頭,用一種“你怎麽可能不知道?”的眼神看我。

    “沒有你的地方……”

    ——就不是我的歸宿。

    她在心裏繼續說了下去。

    我笑著問裕子:

    “你還想回到這裏嗎?”

    “可以的話,我希望回來。”

    裕子的聲音帶著專注的感覺,在我心中激起了類似焦躁的情緒。我情不自禁地把手放在胸口。

    “怎麽了?”

    我低著頭。與自從下方探著頭看著我的臉龐,她潔白的纖細脖子勾勒出漂亮的曲線。

    “不!沒事,真的沒事。”

    從這時後開始,我第一次對自己真正的心意產生了疑問。

    “對了,我還沒去給約翰上香……”明明已經跟你約好了。

    我們踩著潮濕的落葉漫步其中,陽光灑落在她的頭發和肩上的光影就像蝴蝶般翩翩起舞,我伸出手,假裝想要抓住其中的一個。

    “約翰很不高興,說你好冷漠。”

    “我隻要一離開房間,就覺得很不舒服。”

    “是嗎?”

    她突然用手挽住了我的手臂。

    “我覺得好像很多事情都變了。”

    “你有這種感覺嗎?”

    “對。”

    “會讓你感到痛苦嗎?”

    她緩緩地搖頭。

    “我想這種痛楚……是必要的。”

    我感到意外地問著她。

    “必要?什麽是必要的?”

    裕子像了一下,輕聲低語。

    “我不知道,如果不這麽想就無法撐下去。我必須告訴自己,改變是好事。”

    我親吻著裕子的頭發。她閉上眼睛,充分感受著我嘴唇的溫度。

    “對喔!如果是這樣的想法,我也會這麽認為喔!我也要這樣告訴自己——改變是好事,這種痛苦對未來一定是有所幫助。”

    在不斷改變的世界中,我們深信美好未來的幻影將成為現實!當時,我們對此深信不疑。

    走到了樹林的出口,裕子突然停下腳步。她的長發在柔和的春風中飄動,她凝視著遠方的群山。

    “怎麽了?”

    裕子回頭看著我。

    “如果約翰也在,就和去年春天一樣……”

    “對啊!”我回應。

    “但是約翰已經不在了。”

    “一切都會改變嗎?”

    “春天變成夏天,討厭的現實會變成美好的記憶,約翰也會變成鯨魚……”

    裕子的笑容變得很淒涼。

    31

    我坐在運動場的觀賽台,默然地看著跑道。初夏滋潤的陽光,灑在跑到裏的選手身上。

    來到觀賽台之前,並不知道這裏正舉行著比賽。現在才看到,跑道上都是看起來像是國中生的少男少女。這些孩子不曾失去什麽,甚至不會有失去的感覺。

    驀然回首,自己早已離他們好遠。我低頭看著自己坐的長椅,突然發現有幾個小字在其中,就是“自我新紀錄11''65”或“TAKUYUFight!”之類的字。

    看著這些用簽字筆寫的文字,我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什麽。一種類似悲傷,卻又不傷悲的冷冽感情勒緊著我的胸口。

    (裕子……)

    她就像在黑夜中,護著一盞小燈,緩慢又慎重地開拓著自己的世界。目前她正在代代木的健身房當櫃台小姐,這是跟她同住在女子宿舍的室友,名叫藤澤的上智大學學生所介紹的兼差工作。雖然那裏看起來和裕子格格不入,但是她不需要我替她操心。她就像經驗豐富的櫃台小姐,靜靜地把熱情投入在工作上。

    觀賽台傳來的廣播要請下一場比賽的參賽選手集合。我緩慢地站了起來,走向樓梯、離開了觀賽台。雖然速度很慢,但是我已經離開開始適應了全新的自己。這跟之前相較起來,我就像背負了很多束縛,但是我還能呼吸、走路。

    晴朗的日子,常讓我覺得其實這個世界也不壞。無論如何,我還沒有放棄自己。我以自己的房間為中心,慢慢地拓展自己的世界。房間的向心力很大,我仍然用盡所有的力氣向外發展,而且又重新開始K書、準備聯考。

    白天我在圖書館自習室用功,傍晚去樹林散步;心情好的時候,也會像今天這樣來運動場走走。以自己的方式,盡了最大的努力。然而,我那個時候或許還不了解,當某個特定的方向存在之際,若現去阻止其實很困難。

    32

    我前往東京,參加位於代代木的補習班所舉辦的全國統一考試。雖然我也可以在當地補習班應考,但是我覺得應該盡可能地讓自己體驗正式考試的狀況,所以選擇了東京的補習班應考。

    每次離家一英裏,就會感覺自己變得越來越稀薄。到達考場的時候,我幾乎變成裝在薄布袋裏的棉絮。回頭一望,似乎可以看到我的碎片在身後掉落一地。我撿起所剩不多對的零件,努力地維持自我。

    當我在考試答題,我不停的問自己,為什麽會坐在這裏。這種類似解離症的感覺一直持續到考試結束,那天下午稍晚,我才終於找回我自己。原本掉落的零件,終於回到原來的位置。我在補習班的洗手間裏,對著鏡子裏的自己說著:

    “我回來了!”

    “歡迎你回來!”

    一旁正在洗手的年輕人,錯愕地從鏡子裏看著我的臉。

    當我轉過頭麵對他說出:

    “我死去的弟弟回來了。”

    這位年輕人連手也沒擦、馬上落荒而逃地消失在洗手間。

    33

    久違的東京似乎和我記憶裏的東京不太一樣,可能不是城市改變了,而是自己的心態吧!我遠離不斷湧進代代木車站的人群,走向裕子打工的健身房。雖然沒有告訴她今天要過來,但是這個時候她一定在上班吧!

    我很快就找到了健身房。那棟大樓的感覺很高級,完全無法和“運動”這個帶有節製色彩的字眼聯想在一起,腦海中我浮現出奢侈和怠惰這兩個字眼,更覺得這裏不適合裕子。

    走進入口大門,我直接走向櫃台。櫃台的女孩不是裕子,雖然她很亮麗卻和裕子的類型完全不同。她棕色的頭發帶點大波浪,黑眼珠的大眼睛在眼鏡的後方顯得特別明亮。

    我走到櫃台問她:

    “今天不是五十嵐小姐當班嗎?”

    她露出略微驚訝的表情,好像才注意到我的存在般說著:

    “咦?”

    我又重複了一次相同的問題。大廳裏播放著活力十足的音樂,我必須提高嗓門說話。

    “是啊。”

    她用力點頭,向我露出了健康的笑容。

    “她今天上早班,剛剛才下班。應該還在更衣室,要不要叫她?”

    “不、不用了,我在這裏等她。”

    說完,我在櫃台旁的沙發上坐了下來。我重新審視健身房,仍然覺得這裏是一個獨特的世界。來往的人們都顯得過度健康,然而讓人有種不健全的感覺。那些人誇張的肌肉,仿佛就是個肥大的自我廣告。

    我發現自己來錯了地方,突然感到渾身不自在。身穿花花綠綠衣服的男女走過我的麵前,大廳裏依然播放著沒營養的活力音樂,節奏比人類的心跳快了好幾倍。男人的哄笑聲。、女人的歡呼聲、忽明忽暗的燈光……一陣不安的感覺隨之襲來!覺得已經拚湊好的身體,即將又要變得支離破碎。一是借由全身的孔流出了體外。我下意識地把手伸向喉嚨,我的手指正在顫抖。我開始喘不過氣,不自覺地看著入口的大門。當我正想要站起來之際,有人叫住了我。

    “井上同學?”

    回頭一看,裕子站在那裏,她的長發帶著些波浪,我沒有說話,裕子彎腰窺視我的臉。

    “你特地來找我嗎?”

    “不……”

    我挪了一下身體,空出一個座位讓她坐下。

    “補習班有模擬考試,所以我來東京,考場就在這附近。”

    “原來是這樣。”

    裕子從放在膝蓋上的漆皮皮包裏拿出手帕,遞到我手上。

    “你流了好多汗,臉色也很難看,你還好吧?”

    “還好啦!這裏……該怎麽說,好像什麽都很誇張,看了就覺得很累。”

    “如果不習慣的話,可能會有這種感覺。”

    “嗯!”

    我抬頭環視著大廳表示:

    “但是有誰會適應這種地方呢?”

    我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把手帕交還給她。

    “如果要來,應該事先通知我。”

    “其實我也很猶豫,到底要留在我們那裏還是過來這裏應考,我對自己的體力沒有什麽自信。”

    “現在覺得怎麽樣?”

    “好累!東京以前就這樣嗎?”

    “對啊!”裕子像了一下,說出:

    “下雨的時候,感覺會比較親切點。”

    “是喔。”

    我靜靜地點頭示意。

    “那麽下次我要選擇下雨天過來。”

    裕子偷笑了出來,我卻默然無語地看著窗外的風景。

    (井上同學,)

    我慢慢地轉過頭,看著裕子的臉龐。

    (見到你真高興。)

    “是嗎?”我回答她。

    “什麽?”餘字的臉龐泛起紅暈。

    “沒什麽。”

    “討厭啦,是什麽呢?”

    “沒有啦!見到你很高興。”

    她的表情立刻亮了起來。

    “是嗎?”

    “對。”

    “真是不可思議,我剛才也在這麽想。”

    “是嗎?”

    突然間,我似乎聞到樹林的味道。

    “對了……”

    不知不覺中,我發現自己已經徹底放鬆。

    “約翰的墳上開了許多白爪草的花。”

    “真的嗎?”

    “秋天的時候還有桂花香。”

    “原來你在這裏。”

    突然聽到有男人的聲音,嚇了我一跳!回頭看到十個左右的男女站在那裏。那群人很引人注目,卻充滿了知性的感覺。開口說話的人是一位清爽的高個子男生,感覺像是剛洗好的棉質襯衫。

    “大家都到齊了,我們正準備去餐廳。”

    說完之後,他看著我,然後又看著裕子,微微地偏著頭。

    “這位是井上同學。”

    裕子說完,他用力地點頭回應。

    “經常聽裕子提起你,我叫高澤。”說完,他伸出了手。

    在這種情況下握手,會覺得很不好意思,但是他的動作很自然、隨興。

    “高澤先生是這裏的會員。”裕子對我說道。

    “他在青山學院就讀三年級,是田徑隊的隊員。”

    “聽說你也常跑步?”高澤又說道。

    “現在已經不跑了。”我回答他。

    如果是社交的話,她的演技實在太好了;如果是真心話,我實在很難理解他的意圖。大學田徑隊的人,跟重考生有什麽好較量的呢?

    “4’21”7”高澤繼續說道。

    “這是你跑一英裏的最佳紀錄吧!”

    “沒錯,是裕子告訴你的嗎?”我略微驚訝地看著他。

    “對!剛才不是說了嗎五十嵐小姐告訴我很多關於你的事。”

    我看了一下裕子,她用曖昧的表情回望我一眼。

    (對的……)

    我對於裕子能記得這時間感到驚訝,然後對於隻從她那裏聽過一次,就可以正確記下這個數字的高澤,更令人驚訝不已。

    “為什麽是一英裏?不是一千五百公尺?”

    “一千五百公尺的話,我不知道起點的位置。如果跑一英裏,無論從哪裏開始隻要跑四圈,回到原點,剛好就是終點,計算起來比較方便。”

    聽了我的解釋,高澤笑得很高興,但我不知道這到底有什麽好笑的地方。

    “不過,你真厲害,沒有經過專業的訓練,就可以用這個速度跑完一千六百公尺。”

    我無言以對,隻好沉默著不說話。雖然我有點不知所措卻也有點氣憤,不過弄不清楚是對誰感到氣憤。

    “我想……”高澤眯起眼睛看著我。

    “你可能對田徑的世界還不了解吧!你知道自己創下的紀錄代表著什麽意義嗎?”

    紀錄的意義?他在說什麽?我不知道是否把我的沉默當作是一種回答,高澤很認真地又問了我另一個問題。

    “你有沒有喜歡的選手?”

    “奧培多,還有巴斯蒂安·柯伊。”

    “那是英國的選手。”

    “還有唐·培奇。”

    “那是美國選手。”

    高澤一副聽不下去的神情搖著頭。

    “在國內選手裏沒有你喜歡的人嗎?”

    我思考了一下,一個名字也想不起來。

    “很遺憾……我誰都想不起來。”

    “原來如此。”

    他一副了然於胸的樣子,我卻對這種像麵試般的談話感到厭倦。

    “高澤,還沒好嗎?”

    剛好在他身後的那群人叫著他。

    “好了,很快好了。”

    高澤轉頭回應他們,再度看著我。

    “我們要去一家很棒的意大利餐廳,怎麽樣?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去,那裏的鯷魚超讚!”

    我看了一眼裕子,她表示:

    “我也會去,這是工作人員的會員例行的聚餐,你也一起去吧?”

    事情太過突然了,我的腦筋還轉不過來,不知如何回答。

    “有什麽不方便嗎?”

    “不……”

    其實那時候德沃腦筋一片混亂,我對裕子已經徹底融入這裏的生活感到疑惑。

    那一刻,他們是這裏的主角,隻有我一個人是外人。裕子屬於他們,我變得既孤立又孤獨。雖然我想要撫摸裕子的頭發,如果這樣做或許還可以挽救一些東西,我卻不知道應該要挽救什麽。

    “一起去吧!好不好?”裕子又說了一遍。

    “我先過去了。”

    高澤輕輕地拍著裕子的肩膀,轉身而去。

    “井上同學?”裕子探頭望著我的臉。

    “不!我……”

    (求求你,)

    她的嘴唇微微地顫抖。

    (一起去嘛。)

    我輕碰了一下裕子交疊在膝蓋上的雙手。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做,但是裕子以為我答應了。

    “那麽……”

    我拉住正想起身的裕子說道。

    “對不起,我不能去。”

    她的反應雖然很低調,可是內心的思緒像洶湧的波濤般傳遞給我。

    “為什麽?”

    為什麽?為什麽我不能去呢?

    “我要去見以前在東京的朋友,真可惜,我的時間來不及了。”

    “是嗎……”

    (我好想多和你在一起。)

    “那個……”她停頓了一下又開口說話。

    “我跟你一起去看朋友,會不會礙事呢?”

    我很清楚,她鼓足了勇氣才說出這句話。

    ——我騙你的,我根本沒有要去見誰。

    ——我要和你在一起……

    “裕子!”另一位男生正在叫著她。

    “對不起,你們難得見麵,如果我在場的話,一定很尷尬吧!”

    裕子起身又說道。

    “晚上,我會打電話給你好不好?你會回家嗎?”

    “可能會晚一點,但是我不會留在東京。”

    “那麽就這樣……”

    “好的。”

    我也站了起來,跟她一起走向大門。當我們走到了外麵,發現高澤一行人正等待著裕子。

    “經商同學呢?”高澤問裕子。

    “她等一下有事,不能和我們一起去。”

    “改天有機會再聚聚。”

    站在一起,我發現他比我高五、六公分。

    “你真高。”我說道。

    “對啊!我很感謝我父母。”

    “你知道嗎?如果把奧運獎牌得主按身高排列,所有跑步選手中,中距離選手排在最前麵,既不是一百公尺也不是四百公尺,而是一千五百公尺。由此可以證明,中距離跑步這個項目多麽消耗體力。”

    我無言地點頭。

    “好吧!我們走吧。”

    他對周圍的人說完後,把手放在裕子的背上離去。裕子回頭看了我一眼。

    (井上同學……)

    此時,她的心聲就像有人在遙遠的房裏低喃。如果不豎起耳朵根本聽不清楚,而我卻錯失了這個聲音。

    34

    那天晚上,裕子打電話過來已經超過了十一點。雖然在麻布宿舍的每個房間裏都裝了電話,但是她怕影響到我讀書,所以很少打電話給我。

    “太好了,你回到家了。”

    她的聲音很輕、語尾略微顫抖。

    “我剛到家不久。”

    “見到了朋友嗎?”

    “沒有。”

    我沒有說出真相卻撒了一個小謊。

    “他突然有急事,所以我沒有見到他。”

    “是喔……”

    一陣短暫的沉默。

    “鯷魚好吃嗎?”

    她卻回答說道。

    “不,我中途覺得不太舒服就溜出來了,所以幾乎什麽都沒吃。”

    “不舒服嗎?現在有沒有好一點?”

    “好多了。我想隻是不太適應和一大票人在一起,我現在還是很怕人多的地方。”

    “喔……”

    “你呢?白天看你好像不太舒服。”

    “我沒事。那時候隻是被健身房的氣勢給嚇到了,所以看起來好像不舒服。”

    “喔……那就好。”

    我們再度無言以對。當她沉默不語的時候,我聽到她房間裏的音樂聲……爵士樂的吉他聲!應該是艾爾·迪·米歐拉彈奏的音樂。這不是十八歲女孩所聽的音樂,突然間,我感到心神不寧。

    “今天,我覺得很納悶。發現你好像已經適應那裏的環境了。”我說道。

    “我想,你應該結交一些新的朋友。”

    “朋友的話……或是可以稱的上是朋友的人,倒是有幾個。”

    “是嗎?”

    “對!今天,你不是見到了櫃台的那個女生嗎?”

    “對啊!”

    “她看起來很健康的樣子。”

    “對啊!其實她隻是表現出符合那個場所的感覺,基本上她很文靜。”

    “喔……”

    “我總覺得她和我很相像,比如和周圍的人保持距離等等……”

    我試圖找出裕子和櫃台女生之間的共同點。可是至少在外表上,她們沒什麽相似之處。

    “那些人呢?就是今天在門口的那些人。”我問她。

    “他們是會員,稱不上朋友。他們也是因為客氣,才找我加入他們其中。”

    “像今天這樣?”

    “對!像今天這樣。”裕子說道。

    “他們的人都很好。每個班上不是都會有這種人嗎?即會讀書、運動好、說話有影響力、感覺成熟,就連老師都會對他們另眼相看,他們就是這種人。”

    “那位青山學院的男生也是嗎?”

    “高澤先生嗎?”

    “好像叫這個名字。”

    “是的!高澤先生是他們的頭,隻要他一聲令下,其他人都會響應。”

    “是嗎?”

    我回想起他自然的舉止和輕鬆的表情,在他身上散發著一種幸運兒特有的氣質。

    “他……好像對我的事情知道得很清楚。”

    “對啊!因為我告訴他很多事。高澤先生常會問我。”裕子輕聲地說道。

    “他不像是對我有興趣的那種人。”

    “因為你是跑得很快的跑者,高澤先生也是跑者,所以應該會對你有興趣吧!”

    “都是運動選手的關係……”

    我已經是再也不可能跑步的跑者了,但是這不重要。

    “他是怎麽樣的跑者?”

    “好像很優秀……我也不太清楚。”

    “喔……”

    (4’21”7)他曾經這麽對我說。

    然而,我卻不知道他的記錄,而且一點都不想知道。當時我還不清楚高澤為何對我有興趣,我又為何對他興趣缺缺。

    35

    當夏季接近了尾聲,我又經曆一次重大的發作。雖然並非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但是這件事讓我承受了不小的打擊。當我再度被拉回起點,在遙遠的前方看到自己昨天到達的路標,想到至今走過的漫長道路,都讓我發自內心地感到厭煩。

    我到底要重蹈覆轍多少次呢?難道我的人生就要浪費在徘徊之中!墓碑上隻能刻著我穿破鞋子的數字嗎?我突然想起了母親,想起她被死亡束縛,或者似乎隻是為了確認自己呼吸的人生。我陷入了一種難以形容的不安狀態,隨後我開始甩頭,試圖拋開這種想法。

    我告訴自己——我太累了。這次的事情,或許又讓我失去了某些東西,但是我還有很多時間向外發展,要抗拒所有的向心力……我如此這般地在黑夜中低喃。

    36

    九月的某一天,裕子寄了一張明信片給我。雖然文字含蓄而簡潔,但是細膩的文字很有她的感覺。

    “現在,我在蓼科……”她在明信片上寫著。

    當然,我早就知道了。即使不需要交談,即使我們身處異地,雖然她的生活輪廓籠罩著一層朦朧,但是我人然可以感受到。我拚湊著她心靈的片斷,靜靜的守候著她的生活。

    “……他們的行為常讓我驚訝不已,我不知如何是好。他們隻要拿起樂器,無論鋼琴和吉他都彈得輕鬆自如。當聊到我陌生的文學話題時,他們卻能侃侃而談書中的人物,好像在聊朋友的家常話。”

    他們——以高澤為中心的那群人,對於這個世界所有的事物都充滿天真無邪的好奇心,積極參與、充分享受著人生。由於裕子對自己的小世界就能感到滿足,他們跟裕子屬於完全不同的類型。

    其實裕子原本就不想參加這次的蓼科之旅,但是高澤強烈說服她參加,因為蓼科的別墅是他姑姑的工作坊。他的姑姑是一位小有名氣的畫家,四十多歲就英年早逝,那件工作坊才是她的最佳作品。隻要一有機會,他們一群人就造訪這幢氣質高雅、附有好幾間舒適客房的別墅。

    37

    那天晚上,我難得去樹林散步。秋風微涼,掛在天空的下弦月像典雅的裝飾品般,綻放出含蓄的光芒。

    我聽著蟲兒的喧囂,走在小徑上。自從最後一次發作之後,第一次離家這麽遠。一種類似感情的悸動常像低音般在內心騷動,此時這種起伏還算平靜,或許可以再走遠一點。我停下了腳步,緩緩地伸著懶腰、仰望夜空。

    天空好暗,這個世界從滿黑暗。我在心裏強烈地感覺到,在這個世界中黑暗才最普遍。這種感慨讓我有點心灰意冷,於是輕聲地歎了口氣,再度邁開腳步,頂著風、走向樹林。當我走到通往樹林深處的的緩坡道時,聽到了裕子的聲音。

    (悟!)

    然而,他並不是在呼喚我。從某種意義來說,那甚至不算是一句話而是一個驚歎號。

    “悟”這個陌生的語氣,令我內心感到有點不安。因為在此之前,她從未叫過我的名字,即使在她心裏也不曾叫過。我的視線盯著樹林的棱線,屏息以待她的下文。不久,我的胸中回響起她內心的一聲低喃

    (為什麽?)

    為什麽?……是那天晚上,裕子傳遞給我的最後一句話。

    從樹林回家的路上,我可以感受到她各種的情感重疊、交織在一起,就像背景的雜音。然而她的聲音太曖昧了,讓人難以捕捉,我幾乎無法解讀其中的意義。由於無從得知裕子在蓼科的夜晚發生了什麽事,隻有幾個音節在我的腦海中不停地回響,這種急迫的音調讓我思緒大亂。

    “為什麽?”裕子要說出這句話。

    她既不是問我,也不是問自己,而是在詢問她麵前的某個人。

    她到底在問誰?到底想要問什麽?

    “為什麽?”

    她聽到了想要的答案嗎?

    38

    隔天大清早,裕子就打電話給我。她表示,在蓼科的回程要來這個城市。雖然裕子回東京的時候需要繞一下遠路,但是她卻說,其他人的車子會送她到途中,她再轉搭電車,晚上八點左右應該會到。

    “我買了禮物要送給你。”她補充說出這句話。

    我告訴她,自己回去車站等她。她的聲音一如往常,所以我什麽都沒問就掛了電話。

    39

    下雨了!城市比平時更灰暗,所有的東西都褪了色。眼前的風景,好像用木炭畫的素描,有點像是默默無聞的畫家習作。事後回顧起來卻又覺得好懷念,城市總是屬於過去。

    我吃完了早餐、去了圖書館,一直到三點左右才離開。回到家,睡了午覺,醒來之後,拿出冷凍庫裏的披薩解凍,攤薄獨自。雖然不知道這一餐算是下午茶還是晚餐,反正我沒什麽食欲。隨著太陽下山,我呆在自己的房間裏彈吉他。

    我練習著“幻想曲”想讓手指變靈活,然後又練習鮑羅丁的“波羅維茨人舞”,最後聯係了幾次喬沙翠亞尼的“午夜”便放下吉他,離開家門。大雨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已經停了,我放慢腳步,走向通往車站的道路。

    裕子不知道我學吉他的事情,就這樣,我們不知道彼此的事情變得越來越多。裕子不知道我的興趣、我不知道裕子發生了什麽事,就像是……波羅維茨人舞、蓼科之夜。我覺得似乎有人在為我們記分,隻要增加一則事情,感情就會減少一分,這種感覺應該錯不了。

    車站前的廣場隻停了一輛候客的計程車,沒有其他的人影。上了年紀的司機將雙手放在方向盤上,微微地探出下巴,空洞的視線在眼前曖昧的空間裏彷徨。他的樣子令人感覺時間變得混沌不清。他屬於這個城市,這個城市存在於封閉的時光。

    季節結束的反始記號,頑強的拒絕明天的造訪。這個城市沒有任何新事物。上了年紀的司機、蹲在鐵路旁的灰色小貓、道路兩旁黃了枝頭的白楊樹……這些都是“往日記憶”無限延伸的泡沫,而我也是其中的一個泡沫。

    我看一下手表,八點剛過。下一班上行列車會在八點十三分到達。於是買了月台票,經過了檢票口、走向月台。

    月台上,在水銀燈的藍色燈光中,有幾個乘客正靜靜地佇立在那裏,等候著上行列車。我坐在樓梯下的長椅,看著掛在月台懸梁上的時鍾,列車將在五分鍾後到達。我將視線移向鐵路前方,銀色的平行線消失在暗夜中。那一夜好黑,好像盲人在做夢。雨後城市的味道、輕風的騷動……色彩和光影都朝著意識的深處後退。

    我放鬆全身的力量,把上半身倚靠在長椅的背上。黑夜滲透進包覆心髒的瓣膜,也是全身最薄弱的部分。與子曾今如此說過——夜晚和死亡很像嗎?我心裏浮現出往生弟弟的容貌。記憶力他總是笑臉盈盈,紅著臉、張大著小嘴在微笑。如果有再生之地,我希望他可以在那裏遇到約翰。弟弟和艾利克斯,還有約翰,這種組合應該很不錯。

    列車準時進站。車門一開,十多位乘客走了下來。我第一眼就看到裕子,因為她身上的某種氣質,讓她特別引人注目。她一看到我,低調地向我揮手。走到我麵前時,偏了偏頭,對我說:“你好呀!”她在淡米色的洋裝外,披了一件嫩綠色的開襟針織衫。

    “你好”我也回了一句。

    她淺淺地微笑了!好迷人的笑容。然而,我覺得這種迷人的背後有其原因,令我感到渾身不自在。原本她的美麗隱藏在不容易發現的地方,纖細挺拔的脖子、柔和的下巴曲線……她具備這些普通的美麗。整體來看,會覺得不搭調,有一種不協調的感覺。

    或許她還太年輕,所有的特征還無法各就各位,因此需要有訣竅才能發現她的美。隻有包括我在內的極少數人,知道這個訣竅……我一直這麽認為。就在今夜,我卻一看就可以看出了她的美麗。大眼睛一點都不會覺得不自然,微薄的雙唇也不會破壞整體的感覺。裕子沉默無語地坐在我旁邊,靜靜地眺望著黑夜中的城市。我轉頭看著裕子,她也轉頭看著我。

    “蓼科好玩嗎?”我問她。

    裕子緩緩地點頭示意,然後從放在膝蓋上的皮包裏拿出一個像筆記本大小的包裹。

    “這是我在蓼科買給你的禮物。”

    我接了過來,小心翼翼地拆開包裝紙。

    這是一幅風景畫,鑲在很有品位的畫框裏,應該是蓼科的風景。水彩畫出藍田、白雲,還有紅葉,讓我想起了三色旗。

    “好像法國的國旗。”我說道。

    裕子也凝視著我手上的畫。

    “我們住的別墅附近有一個小型畫廊,我在那裏買到的。因為對這幅畫一見鍾情,幾乎是衝動購買下來的。”

    “你這麽喜歡卻要送給我?”

    裕子靜靜地點頭。

    “正因為是我喜歡的東西,所以想要放在你身邊,這樣奇怪嗎?”

    “不,不會。”

    我重新注視著手上的畫。

    “謝謝,我好高興,真是一幅好畫。”

    這一幅畫真的很棒!因為這幅畫打動了裕子的心,她又送給我,希望留在我身邊。畫裏散發出一種溫暖、平靜的感覺,填滿了我的心房。

    不知不覺中,月台上隻剩下了我們兩人。

    “今天不回去看你爸嗎?”

    “不去了。明天上午有課,我要搭下一班車回去。”

    下一班上行車會在三十分鍾之後到達。

    “是嗎?”

    “嗯……”

    我們再度陷入了沉默時刻,寂靜像塵埃般飄落在我們的四周。我突然想到,世界某日的前五分鍾,應該也是這麽安靜吧!

    “對了!你的信我收到了。”我的聲音在月台上聽起來特別大聲。

    “嗯。”裕子用右腳的腳尖畫著月台瓷磚上的圖案。

    我等待裕子接下來的回答,然而她什麽都沒說,隻顧著玩弄腳尖的遊戲。我看著她的側臉,然後再度將視線移向昏暗的車站大廳。

    “是不是遇到什麽不開心的事情?”經過了一陣沉默,我開口說道。

    “為什麽這麽問?”裕子看著自己的腳尖反問我。

    “嗯……”

    我為什麽要這麽問?為什麽呢?正當我思考要什麽回答的時候,她又開口問我:

    “是因為我在信上寫的事情嗎?”

    我知道自己不是問那件事卻沒有否認。

    “對。”我說道。

    “跟他們這些有個性的人,長期相處在一起就會覺得不輕鬆。”

    嗯!裕子點了點頭,又繼續說下去。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我不會感到討厭。雖然有點不知所措,但是不會不喜歡。”

    “嗯……那就好。”

    “基本上,他們的人都很好,隻是太天真了。”裕子補充說明。

    遠方,黑暗的盡頭響起列車的汽笛聲。聽起來像是古老年代就絕跡的動物叫聲,感覺空洞沒有真實感。

    “有時候……會讓我不安。”

    裕子停止腳尖的動作,看著我的臉。

    “因為我們能夠相處的時間實在太少了。”

    “對。”

    “有時候,隻要想到自己是否會在無意識中傷害到你,就感到很不安。”

    “對不起。”裕子緩緩地低下頭,小聲地說道。

    不久,向著汽笛的火車緩緩地開進了月台。列車花了好長的時間,慢慢地進過了我們的麵前。這種情景令人聯想到古老時代已經絕跡的巨大生物。如果說,狗可以變成鯨魚,列車變成某種動物,也沒什麽好奇怪的吧!眼看著列車漸行漸遠,我開始幻想著侏羅紀的神話。當最後的車廂消失,黃色的尾燈隨之扭擺,消失在鐵軌前方,月台再度籠罩在一片寂靜中。

    曾幾何時,天空又開始飄雨,夜空在柔和的雨絲中看起來特別溫柔。我把手肘放在腿上,雙手則在臉的前方交握,開始欣賞著天空的雨絲。裕子不出聲地靜靜流著淚,我始終沉默不語。當天空開始飄雨的時候,她留下了滴一滴眼淚。因為覺得自己將要失去她,於是溫柔的摟住她的肩膀。

    裕子無力的把全身靠在我身上,開始低喃。

    “井上同學……我喜歡你,比任何人都喜歡你。”

    “我知道!我也喜歡你,從第一次看見你,始終喜歡著你。”

    “我也知道。”裕子輕聲地回應。

    40

    當我沉淪在時間的混沌中,體溫仍在37度2左右徘徊。感覺就像得了產前憂鬱症,但是至少我身上完全沒有懷孕的徵兆。腦海裏的白霧很少有散去的時候,集中力就像太陽照在山穀的村莊,才剛露臉就立刻消失無蹤,連呼吸也變成了一件苦差事。對我來說,空氣就像高粘度的體液。

    在這種狀態下,關於聯考的複習當然沒有太大的進展。和去年同期相比,我的偏差值成績又比去年降低了不少。放棄雖然很容易,但是我以頑強的忍耐力,每當有所失去之際,我就會撿起地上的碎片。

    裕子每個月回打兩、三次電話給我。她本來就不多話,在電話裏更加寡言。我們經常找不到下一個話題,彼此握著聽筒一、兩分鍾卻都不發一語。然而我們仍然相信,這份沉默仍然具有意義。至少,那一刻!我們分享著同樣的無聲世界。

    她沒又說出那一晚在月台上流淚的原因,也沒有為她的淚水做任何說明,徒然留下我毫無根據的臆測。疑問就被擱置在保留的棚架上,話語被悄悄地收進了丟棄的抽屜。我就這樣度過了十九歲的秋天。

    41

    秋意正濃的某天,我難得去了東京一趟。跟上次的情況一樣,我要參加全國模擬考。這天,沒有像上次那麽深受解離症之苦。在我體內紮根的不協調感,已經從初期尖銳的表情緩慢的轉化為更深入、原始的東西,其實這是病情進化為個性的現象。我變得冷眼旁觀,開始和自己保持一定的距離。當我看著自己,就像在一旁欣賞別人主演的連續劇。

    日常的生活變得稀薄,也淡化了沉重束縛的煩憂。我在昏暗的教室中思考。裕子的眼神、呼吸、體溫……我想要觸摸她的頭發,想要感受她的存在。如今,她和我身處相同的城市。當工作人員進來巡視,要求我離開教室,我才回過神,其他的考生早已不見蹤影了。

    我告訴對方,我馬上就會走。工作人員無言地點頭,轉身離開。隨後,我站了起來,緩緩地走向出口。我討厭裕子身處的那個環境,她在那個地方會令我感到極度不安。然而,我還是要去那裏,為了尋找我熟悉的裕子。

    42

    坐在櫃台前的總機小姐,是上次那位女孩子。

    “你好。”我向她打招呼。

    “你好。”她眯起眼睛看著我,好像在搜尋記憶。

    “你是……井上先生?”

    “對!你是藤澤小姐。”

    “對。”她露出健康的笑容點頭示意。

    她的表情毫無防備,不像是職業笑容。

    “五十嵐小姐,今天……”

    聽我這麽一問,她的表情猶豫了一下。

    “裕子,今天休息。”

    是喔……我在心裏低語,思考著該如何接話。

    “那個……”她用含蓄的語氣叫我。

    “我還有十五分鍾就下班了。”

    “是。”

    “然後,我也會去裕子那裏。”

    我默默地頷首,等待她的下文。

    “她現在人在千馱穀。”

    千馱穀?我露出了訝異的表情!她隨後補充說明。

    “是在國立競技場。”

    “國立競技場……”

    “對!大家都去幫高澤先生加油。”

    突然之間,幾種思緒交織在一起,都是一些低溫的曖昧情感。

    “要不要一起去?”

    “競技場嗎?”

    “對啊!你不是來找裕子的嗎?”

    “是啊!”

    “既然這樣,沒有見到她就回家太可惜了。搭電車馬上就到,一起去吧!”

    當時,我應該拒絕她的邀約。因為去的理由隻有一個,但是拒絕的理由卻有無數個,最後我為了那個唯一的理由去了競技場。

    43

    “我是久美,藤澤久美。”她開始自我介紹。

    “我是悟。”

    “我知道,裕子常提起你。”

    於是……現在已經有兩個對我知之甚詳,我卻對他們一無所知的人。我們從千馱穀的車站走向國立競技場,人行道上的樹木已經染上了黃色。

    “裕子的話不多。”藤澤久美說道。

    “應該吧!”我回應她。

    “所以……我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從她嘴裏挖出關於你的情況。”

    雖然我很想問她,到底想要了解我什麽,但我還是緘默不語。

    “我看起來是怎麽樣的人?”藤澤久美沒頭沒腦地問我。

    我考慮了一下之後回答她。

    “這個嘛……我覺得你很適合戴眼鏡。”

    “謝謝!我不是問這個。”她搖頭表示。

    “可不可以請你說一說關於內在的部分。”

    “內在。”

    “你不覺得我和裕子很像嗎?”

    “喔……”我低聲回應她。

    (我總覺得裕子跟我很相像,比如跟周圍的人保持關係的感覺……)

    “或許我們外表給人的感覺不同,因為我看起來比她健康。”

    “沒錯。”

    “而且我的確很健康。我吃得飽、睡得足,好像冬天的栗鼠很能睡。”

    “是喔!”

    “但是我要講的不是這個,而是我們心靈深處有某些相似的部分。”

    “是嗎?”

    “對!應該怎麽說,就像預感之類的事情。”

    剛好遇到了紅燈,我們開始停下了腳步。藤澤久美琥珀色的頭發,在燦爛的秋天陽光下顯得豔麗動人。

    “我們總覺得好像會失去什麽而鬱鬱寡歡。如果覺得即將失去自己喜歡的人,那種感覺就像死亡的預感一樣。”

    當信號燈轉成綠燈,我們慢慢地走過十字路口。

    “我想……這可能是愛的部分功能吧!”我說道。

    她滿臉詫異地停下腳步,抬頭看著我的臉。

    “是愛嗎?”

    “不過我也不太清楚,隻是剛好這麽想到而已,也可能是其他感覺。隻不過,為了方便起見,通常人們把自己心中的某種傾向稱之為愛。”

    “我搞不懂。”

    她開始低聲地說道。

    “但是這種預感決定了我和周圍世界的距離。”

    “你的意思是指你們兩人都有這種感覺?”

    藤澤久美無言地點頭示意。

    “所以……”

    她眯著眼鏡裏的雙眼看著我。

    “所以我才想要了解你。”

    她再度舉步向前走,結合了含蓄的服裝。當我追趕上她,她又繼續說道。

    “裕子有時候會說,她覺得你是她無限延伸的一部分。碰觸到你的時候,就像用右手摸到左手一樣。”

    我知道。就像有時候我會把裕子的話和自己的意識混淆一樣,她有時候也會分不清兩人的心靈界限。

    “我想這代表你們兩人的距離很近。”

    她又接著表示。

    “我很想了解,能夠進入裕子世界的人,到底是怎樣的人。”

    “怎樣的人?”

    “對。”

    至今為止,我從來沒有深入研究過自己,都用旁觀者的眼光觀察自己。發現我隻是一個匿名、沒有輪廓也沒有色彩的男人。

    “在我身邊,沒有像你這樣的人。可能是因為我國中、高中都讀女校的關係,我和同性之間也會保持距離。”

    “喔!”

    此時,我們的談話中斷了。因為已經來到競技場的門口,看起來像是工作人員的學生正在門口收門票。

    “好像要門票才能進去。”

    “沒關係,高澤先生給了我好幾張。”

    我們把票交給工作人員,進入競技場。

    觀賽台比想象中還要大,沒想到學生的運動會有這麽多觀眾。

    “真壯觀……”我情不自禁地感歎。

    “真的耶!”站在一旁的藤澤久美也興奮地微紅了臉。

    “裕子說,他們在直線跑道的終點附近。”

    我凝神張望,終點附近聚集了很多觀眾,根本不可能找到她。

    “我們走過去看看。”我催促著藤澤,走向觀賽台中段的通道。

    擦身而過的人群之中,有不少人一看就知道是選手。他們才是這場大規模活動的注目焦點。我對他們抱著一絲的羨慕,或許這是對已經失去的東西多產生的憧憬吧!雖然不想像他們一樣,但是對自己已經無法加入他們的行列,心中不禁感到隱隱作痛。

    我們來到了終點附近,開始尋找著裕子的身影。

    “啊!找到了。”

    順著藤澤久美的手指望去,的確看到及格熟悉的臉龐,然而裕子不在那裏。他們看到了我,都覺得很意外,但是隨即露出了歡迎的笑容。

    “請坐。”

    最年長的年輕人向我們招手。

    “這裏有空位。”

    “裕子呢?”藤澤久美問道。

    “她應該在對麵的直線跑道那裏。一千五百公尺的準決賽馬上就要開始了,她說會去起跑點附近。”

    “高澤先生要參加準決賽嗎?”

    “對!他是準決賽的第一場,你來的正是時候,剛好快開始了。”

    她看著我,露出(怎麽了?)的表情。

    “喔!這樣喔……”

    我撥了撥劉海,看了一眼對麵的直線跑道。

    “我去看一下,應該可以找到她。”

    藤澤久美點頭示意。

    “我在這裏看比賽。”

    “好,待會兒見。”

    我向對我招手的青年打了聲招呼,便離開他們。當我走到第一區附近時,一回頭,實現剛好和仍然站在通道上的藤澤久美相遇。她想要向我投以微笑,但是從她的表情看起來格外哀愁。我很快就發現了裕子的身影。對麵直線跑道的人很稀疏,更何況我尋找她的能力比任何人都還要優秀。

    她從觀賽席上探出身體,正在和跑道上的人說話。乳白色的洋裝下擺隨風飄蕩,藍色的陰影不停地在她潔白的腿上跳躍。雖然我曾經預料到會有這一幕,但是親眼目睹,仍然會有喘不過氣的感覺。

    不用說,她正在和高澤說話!高澤看起來一派輕鬆,雖然臉上略顯疲勞,但是即使站在遠處,也可以發現他就像小狗在國道散步一樣,根本都不緊張。相反的,裕子的表情卻很緊張,她真摯的眼神透露了內心的思緒。

    我停下了腳步,慢慢地轉身尋找藤澤久美的身影。因為我似乎感覺到,她正用哀傷的表情看著我。終點附近就像是一幅巨大的鑲嵌花,根本無法辨認任何人。當我收回了視線,高澤已經和其他選手一起站在起跑點上,裕子則在觀賽台旁邊凝視著他。

    隨著裁判一聲令下,所有選手都彎下身體。經過刹那的寂靜後,現場響起了模擬槍聲的電子爆破音,選手們一起衝出起點,立刻成了一列縱長的團體跑向第一個彎道。站在這個位置,選手們看起來就像是一隻巨大的節足動物。

    我看了裕子一眼。她用手壓著被風吹起的頭發,視線始終不離開選手們。我猶豫著該不該叫她。因為裕子投入其中的感覺,仿佛像是神職人員神聖不可碰觸的製服,緊緊地包覆著她。

    當選手們跑完了第一圈,高澤跑在中間。第一名的速度是59”35,這個速度很快。雖然比不上塞巴斯蒂安創造世界記錄的速度,但是比我的最佳紀錄快了五秒。第二圈時,選手們仍然你追我趕,維持著各自的速度。老實說,我被比賽吸引了!看得很入神。

    基於某種奇妙的感情,我很注意高澤的賽況,或許這也是將自己投射在他身上的關係吧。進入了第三圈,選手之間的距離逐漸地拉開。高澤費力地跟著前頭部隊,但是他跑得很吃力。

    雖然我不知道要比賽幾次才能進入準決賽,高澤的體力似乎已經到了極限。她的腿很長,端正的動作中卻出現了些微的紊亂;而且他的每一步都很沉重,仿佛連影子也有重量。在最後的兩百公尺衝刺,高澤被前頭部隊輕鬆地甩開。

    那一刹那,我立刻預感他將要落敗。我仰望著競技場上方橢圓形的天空,天上被染成不透明的灰黑色,好像長期都不曾擦拭過的玻璃。我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就在此時,裕子的聲音在我的心底響起。

    (高澤先生)

    (高澤先生)

    (高澤先生……)

    與子沒有看著比賽到最後。她緊閉著眼睛,雙手交握在胸前,默默地為高澤祈禱。也許祈禱這個字並不恰當,因為她不是在呼喚萬能的上帝,而是在跑道上掙紮的高澤。

    我凝視著裕子,然後突然再也無法忍受眼前的情景,於是轉身離開了現場。走出露天的競技場,我漫無目的地走在比賽場地外圍的通道上。感覺似乎有某件決定性的事情發生了,同時又覺得一切都沒有改變。

    我完全不知道裕子專心投入的態度,到底會帶來怎樣的影響,也不知道這種影響會向何處發展。我信步走在昏暗的通道上。不久,發現一個男人蹲在通道的角落。他和來往的人群,以及坐在通道上的其他人顯得格格不入。

    高澤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當我走近他的時候,他才緩緩地抬起頭。毛巾蓋住了她的頭發,他從毛巾下露出驚訝的表情望著我。

    “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默默無言地望著他。

    高澤端詳了我片刻,終於點頭示意。

    “喔……我知道了,你是來找五十嵐小姐的。”

    “對!”我回答他。

    “有見到她嗎?”

    “沒有,還沒有。”

    我沒有說謊但也不是實話,我覺得心情很煩。

    “她剛才還在一千五百公尺的起跑點那邊。”

    高澤很自然地將視線移向通道的深處。

    “現在應該已經回到了終點附近的座位。”

    “是嗎?”

    “對……”

    高澤的視線仍然停留在黑漆漆的通道前方,慵懶地點頭回應。

    “真遺憾。”我開始說道。

    “剛才……如果再稍微加把勁。”

    “對啊!”他的語氣很輕鬆,好像在聊十年前的往事。

    雖然他的表情和言語一派輕鬆,卻可以窺探到他的內心深處藏著某個情感,就像懊悔之類的情緒。

    “真的很遺憾。”

    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他都可以保持優雅的舉止和表情,但是那一刻的痛苦表情,雖然世俗卻帶著真實感。

    “遺憾的這種情緒與字眼毫無價值可言,也不可能有搜集了一百張寫著遺憾的門票,就可以參加決賽的好事。”

    “那倒是。”

    “我輸了!就這麽簡單。這時候,不需要惋惜、遺憾。或是隻差了一點……之類的注解。”

    他的笑容很溫和,不知道為什麽竟然讓我感覺心情平靜。

    “我喜歡田徑運動,因為田徑中沒有絲毫的曖昧。”

    高澤又繼續說道。

    “比賽的成績不是人為評分,也不像團體比賽需要借助他人的力量。一切都由自己負責,其結果就用數字作出明確的判斷。既簡單由公正,所以即使落敗也可以無條件接受,你不認為嗎?”

    高澤所言不假,至少聽起來如此。總之,他的話具有可以讓人接受的強大力量,我隻能在一旁點頭。

    “當然,如果說我完全沒有後悔,那是騙人的。”高澤說完,聳了聳肩。

    我沉默無言地低頭看著他。覺得似乎有話要對他說,卻想不出到底是什麽話。

    “嗯……”他再度開口,打破短暫的沉默。

    “唯一的後悔,就是我沒有遵守奶奶臨死前,我和她的約定。”

    他不像是在對我說話,而是不小心把內心的想法脫口而出。

    “你奶奶過世了嗎?”

    “對,兩天前。”

    我有點訝異地看著他。

    “兩天前?不就是這幾天的事?”

    我回想起比賽前,他的臉上就已浮現了疲憊的表情。

    “你在這種狀況下參加比賽!”

    高澤不耐煩地搖頭、打斷了我的話。

    “不對!沒這回事,這不能成為我沒有充分發揮實力的借口。”

    高澤用一種像是自嘲的語氣繼續說道。

    “我的士氣處於最佳狀態,我很拚命地跑步,希望能夠實現我跟奶奶之間的約定。”

    “對那一刻的我來說,這場比賽已經發揮了最佳的實力。”

    他笑了起來,但是這種笑容我從來不曾在別人臉上看過。高澤的微笑,像是專有名詞一般的微笑。

    “我和奶奶約定,一定要在這次比賽中得獎。”

    “但是我沒有做到。如果奶奶的靈魂沒有升天,還在這附近徘徊,一定會像平時一樣皺著眉頭、斜眼瞪我。從小,隻要我誇下海口,她每次都在一旁規勸我。”

    “你們的關係好像很親切。”

    “對。”

    高澤想了一會兒。

    “我爸媽都在上班,我是奶奶帶大的。她和我們住在一起,從小都是她在照顧我。”

    昏暗的通道上響起了請參賽選手集合的廣播,他停頓了一下……我靜靜地等待著他的下文。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必須聽他說完。

    “對!”

    高澤用緩慢的語氣再度說了起來。

    “雖然她很嚴格卻很重感情,在她身體還能自由活動時,她幾乎看了我的每一場比賽。”

    “她生病很久了嗎?”

    “對……她患了癌症。老人的癌症惡化程度比較緩慢,因為老年人做什麽事都比較慢。”

    高澤移動了一下身體,一到光線灑在他的臉上。刹那間,我似乎看到他的眼眶裏泛著淚水!不過可能隻是我的錯覺,因為我覺得他是和眼淚無緣的人。

    “對了!其他人不知道這件事。我不想讓他們為我擔心,所以……”

    “我了解。”

    他點頭回應後,再度陷入沉思,我則是無言的佇立在原地良久。高澤的身影已經和黑暗混為一體,好像從幾年前開始就一直坐在那裏。

    “她的……”我打破沉默說道。

    高澤抬頭看著我。

    “你有沒有聽到五十嵐小姐的加油聲?”

    他點頭回應。

    “很清楚的聽到了!不是用耳朵,而是心。”

    “心?”

    “他的身影,給我帶來了巨大的震撼,讓我很感動。”

    “是嗎?”我在嘴裏嘀咕。

    “我也和她約好一定要得獎,雖然最後沒能實現。”

    即使最後沒有實現,卻是一個很值得的約定。就像人類明知無法實現,卻仍然不停祈禱一樣。事實上的情況一定就像這樣。

    “其實……我和她約定如果我得獎,她要完成我一個心願。”高澤開口說話。

    我忍不住看著他。

    “如果我得獎,我希望她去剪頭發。”

    這句話裏似乎藏有某種讓人避諱的東西,覺得好像聽到自己得了不治之症一樣。

    “我想許多人可能都沒有注意,其實她的五官長得很漂亮。隻要把遮住臉部輪廓的那些頭發剪掉,整個人的感覺就會煥然一新。”

    他又繼續說道。

    “她應該讓大家都看到她的美麗。”

    好一會兒,我默然無語地看著高澤,然後突然回過神問他。

    “她接受了嗎?”

    高澤向我展露他獨特的笑容表示。

    “是的!她接受了我的提議喔。”

    44

    黑漆漆的夜晚,我的頭頂上有一片密實的烏雲,完全無法感受到黎明的徵兆。沒有月亮,隻有涼風帶來的烏雲籠罩著天空。我走進通往樹林的路上,四周一片冰冷與寂靜,我有種奇怪的感慨,好像自己來到了世界的盡頭。我開始感到後悔,不該在這樣的夜晚來到這裏,但是我也不想留在家裏。

    裕子知道我白天到了東京,晚上一定會打電話給我,但是我實在不知道自己應該對她說什麽。比方說,她某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正逐漸增加中,我卻完全不想多了解這一麵,隻想了解我所知道的部分。她一定想試圖告訴我這些事情,然而,知道的越多就越覺得自己和裕子之間的距離邊遠了。這種感覺會借由我傳遞給裕子,於是她也會知道,接下來跟我之間的距離又拉遠。每次交談就會增加彼此之間的距離,事情應該就是如此。

    我身邊的小世界已經開始產生變化。有人移動了第一課棋子,不知道是我、還是裕子或者是高澤,也許是約翰吧!我走在黑暗中,回想起白天的光景。裕子真摯的眼神、高澤溫和的笑容,以及高澤臉上才能浮現的獨特微笑。高澤雖然輸了比賽卻有所收獲,這一場賽跑讓他有所收獲,實情也許就是這樣吧!

    世界已經開始改變了!這是不爭的事實,但是明天我的距離是否會比今天變得更遙遠?比方說,當我依次敲著每個門,會不會在第一百二十七號門之後又回到第一號們?就像秋天結束了,春天又將來臨一樣,明天或許會和以往的某個日子很像,我用這種複雜而微妙的方法讓時光倒流。

    高澤借由跑步讓他有所收獲——跑步就是力量的極致。這個或許就是關鍵!也許就是這樣。我慢慢地踏出第一步,慎重踏出的那一步就像踩在規定的步伐上。掠過臉頰的冷風喚起了我的回憶,就像強而有力、柔軟和滋潤的某種情緒,如同蛋糕味道般某種令人懷念的情感。通往昨日的大門逐漸被開啟,我緩慢地加快了速度,身體變得輕飄飄的,感覺很不可思議。

    我又加快了速度。一百二十七號門……前方的東西……裕子的臉龐掠過了我的腦海。

    (井上同學……)

    她在呼喚我。

    (井上同學……)

    我繼續向前奔跑……

    45

    我做了一個很像夢的美夢,沉浸在夢境的溫柔和懷念裏。在很想美夢的夢境中,隻剩下我和裕子,當時,我緊閉雙眼躺著,她坐在我身旁,唱著我從來沒有聽過的異國歌曲。

    我開始說道。

    ——我好像特別累……

    裕子浮起特別哀傷的笑容看著我,即使閉著眼睛,也可以感受到。在這個夢境中,連不合常理的情景也對我特別溫柔。

    ——我可以放棄嗎?

    ——放棄什麽?

    ——所有的一切……我真的太累了……

    ——是嗎?

    她用冰冷纖細的手指撥弄著我的頭發。

    ——我可能在哪裏做錯了吧?

    ——你沒有錯,世界就是這樣。

    時光無法倒流,人永遠無法回到起點。

    ——是嗎?

    ——是啊!

    我握著裕子的雙手說道。

    ——我好困……

    ——對呀!你太累了,好好休息一下。

    ——好……

    裕子再度唱起了陌生的歌曲。她唱得很輕,猶如呢喃細語般,仿佛像吹過草原的微風,吹進了我的心裏。我靜靜地陷入了沉睡的狀態中……

    46

    當我睜開眼睛,裕子就在身旁。

    “好像蝴蝶春夢……”我情不自禁地說道。

    “在夢中陷入沉睡,沒想到卻回到了現實的世界。”

    “喔。”裕子應允了一聲。

    “你什麽時候來的?”

    “來了三十分鍾吧。”

    我雖然知道她要來,但是由於很累,忍不住睡著了。

    “身體怎麽樣?”裕子問道。

    “沒事。反正我已經習慣了,雖然住院,隻有檢查身體而已,不算是病人。”

    她沒有說話,無言地望著我。雖然我們之間經常出現這種沉默,但是此刻卻讓我覺得很不自在。或許因為我曾經在夢中,對她說了奇怪的話。我的內心像小孩子般想象,裕子正默不作聲、感受著我周圍散發出來的夢境片斷。終於,她打破了沉默。

    “為什麽?”

    “啊?”

    “為什麽你要不顧一切地跑步?”

    他的語氣中沒有一絲責備,隻是想知道其中的原因。

    “我媽告訴你了嗎?”

    “對!他說你在跑步的時候昏倒了,所以被送進醫院。”

    這是至今為止,最嚴重的一次發作。我失去了意識,等我醒來,已經躺在這張床上了。

    “昨天下午,你有來競技場,對不對?”裕子詢問我。

    “但是你為什麽沒有叫我?”

    我抬頭看著裕子。她慢慢地閉上了眼睛,然後又再度張開。她的眨眼就像在歎氣一樣,並用一雙淚眼望著我。

    “我沒有找到你。”我對她說謊。

    我似乎聽到計數器發出“咯嗒”一聲,又增加了一個數字。

    “我沒想到會有這麽多人。”

    “喔……”

    我無法從她的表情中看出她是否相信我的話。

    裕子數度抬頭想開口說話,卻一副欲言欲止的模樣。每當她再度低頭、看著自己的腳下,仿佛正在尋找遺失的話語。

    “怎麽了?”我開口發問。

    裕子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回話。

    “白天你來找我,跟你晚上逞強跑步有關嗎?”

    答案是YES!而且,事關在陽光下跑步的男人所得到的東西、旁觀者失去的東西。我很想這麽告訴她,那個東西就是你的心。旁觀者為了奪回你的心,在黑暗中拚命跑步,於是我回應她。

    “有啊!當然有關。”

    裕子抬頭看著我。

    “我差一點迷失,不知道我背負的宿命到底有什麽意義,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怎麽了。”

    “對!”

    “當我看到正在競技場跑步的那些選手,突然意識到,我的生活受到了很大的束縛。”

    “你想要擺脫這些束縛,才去跑步?”

    “關於這點,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或許我覺得自己不是不能跑,隻是不跑而已。我不知道你能否理解,手上雖然有硬幣卻不使用,以及身上完全沒有硬幣是兩回事。”

    裕子雖然點頭示意,但是她的動作很曖昧,或許已經發現我用另一種方式表達事情的真相。我並沒有說謊也沒有說出真相,隻是羅列出許多不夠誠實、毫無意義的話。我隻知道,這些話不會傷害任何人。因為我不想傷害裕子,而且我也太累了,不想讓自己繼續受傷。

    裕子用很不自然的姿勢,將頭放在我的胸口。看到她僵硬的表情讓我心痛,就像害怕被大人罵的小孩。我撫摸著她的頭發,用手指確認著她的頭部輪廓。

    “不要逞強了!”裕子說道。

    “我不會了。”

    “你這樣就好。即使你無法繼續跑步,即使你受到束縛,你就是你。不要急,讓身體慢慢地康複。”

    “我知道了。”

    “這樣就好……”

    房間的掛鍾靜靜地守候著這份親密時光。也許,我們曾經牽手走在一條通往小胡同的道路,而且那裏充滿了溫暖與溫柔。

    “不要和別人比較。”裕子開始低語。

    她的聲音很模糊,帶著輕微的顫抖。

    “求求你,為了我……”

    47

    告別秋天,冬天來了。自古以來,季節就是如此變換,從今以後也將繼續持續下去。時光不會倒流,絕對不會!我幾乎與世隔絕,整天窩在自己的房間裏。好像博物館裏的陳列品,沒有生產的功能卻具有永久保存性,而且從來不會有人造訪這間博物館。

    每天早晨,我在相同的時間起床,看了幾小時的參考書,再彈一下吉他。這種生活,看起來就像裝了定時裝置的機器人偶。事實上,這種形容也恰如其分地說明了我的實際生活——陳列在博物館裏的機器人偶。

    機器人偶的雙眼雖然平靜卻沒有光彩,這就是我十九歲的冬天。整個冬季,裕子打電話給我的次數比秋天增加了許多,這也許代表著某種意義。然而,我當時已經無法順利想象出她的生活,為此我感到很失望。

    雖然增加了交談的次數,但是裕子的身影卻日漸模糊。在她日常生活中,總有某些我不得而知的時間片斷,就像缺少了幾片拚圖。我常感覺她的心聲比以前更加不明確,如果沒有豎耳聆聽,甚至無法感受其中的意義。一切都隨著時間流逝,而且時光都無法倒流……實情就是這麽一回事,也許就是這樣吧!

    除了我以外的世界,都在黑河的對岸,那裏充滿了絢麗的光芒,讓我深受吸引。那裏擁有一切,都是充滿希望的未來。自由的肉體,以及名為希望的可能性,還有裕子。我聲嘶力竭地大叫,她卻完全沒有聽到。在那裏,她被高澤、藤澤久美和健身房的同事包圍,臉上露出了平靜的笑容。

    有時候,她好像在尋找什麽似的,將視線投向黑暗的河麵,然而立刻有人把她叫了回去。我不停地呼喚著她,她也始終在尋找我。然而,橫亙在我們中間的黑河,將我們的心意帶向遠方。世界就是這樣!裕子曾經這麽對我說過。如果是這樣,那麽我已經無能為力了。

    我在對麵岸的窗上,拆下一片又一片的百葉窗。然後蹲在昏暗房間的角落,靜靜地等待時間的流逝。每一天,細小的碎片都會離開我的身體,永遠不會再回到我的身上。

    48

    十二月的某一天,裕子對我表示。

    “這個月的二十四號,能不能見麵?”

    “你要回來嗎?”

    “對……”

    “因為是聖誕夜。”

    “對!所以我想見你。那天晚上,我想要和你一起度過……”

    她的聲音聽起來似乎很急迫,然而我什麽都沒問。

    “喔……好啊!我等你。”

    “太好了……”

    “是嗎?”

    “對啊!我好高興。”

    這句話,就向對岸從最後一扇窗戶照進來的燈光,溫暖的照亮了我的心。

    49

    我們牽著手,信步走在路上。整個城市都沉浸在暮色中,冰冷的黑夜安靜地籠罩著四周。

    “我剪了頭發喔!”裕子說道。

    “對啊!我看到了。”

    “感覺會不會奇怪?”她望著我,笑得很尷尬。

    我一言不發,靜靜地搖頭。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對裕子剪頭發這件事,感到失落與憤慨。齊肩的頭發很適合她,但是看起來就像某個陌生人;或者說是在這個人很像裕子,卻比她更高雅、充滿自信。我突然想起裕子和高澤的約定,同時卻又感覺那隻是細枝末節的附加情緒。去剪頭發的人是裕子,而且也是她的希望。

    “很適合你,不過我還是喜歡以前的長頭發。”

    裕子低著頭,默然地點頭回應。

    我們很快就找到那家店。那是距離車站十五分鍾,沿著索道的一家意大利餐廳。這家餐廳才剛開張不久,卻在三年之後歇業了。老板可能選錯地點或是開店時間,也有可能兩者都有錯誤,因為那裏的菜真的很不錯。

    至少那天晚上,沒有一絲陰影會令人聯想到不幸的結果。在擠滿餐廳的客人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大家都前來慶祝聖誕節。我們被帶到位於餐廳角落的小包廂,那裏放了四張桌子,其中的一張桌子,做了兩位年輕女孩子。在適度的照明下,房間被染成淡雅的橘色。我們點了香草鱸魚為主菜的套餐。

    “這家餐廳好有氣氛。”裕子說道。

    “對啊!我也是第一次來,感覺不錯。”

    “這個城市也會慢慢地改變嗎?”

    “我不知道……”

    “這讓我感到有點寂寞。”

    “會嗎?”

    “會的……”

    他把滑落在臉頰上的頭發撥到耳後。

    的確!當她剪短頭發把整個臉露出來,她的美麗比以前更明顯了。

    “你最近瘦了嗎?”

    她慢慢地搖搖頭。

    “體重沒變,但是不知道怎麽回事,最近大家都這麽問我。”

    “我想……”我思考了一下說道。

    “或許剛好是這個時期。”

    “時期?”

    “對!剛好是青春期接近尾聲,我們又比以前成長許多。”

    “即使我不希望,也會成長嗎?”

    “對!這和自己希不希望沒有關係,一切已經決定好了。”

    她輕輕地歎口氣又摸了一下耳環。粉紅色的多麵體發出柔和的光芒。不久,服務生端來我們所點的薑汁汽水,我們隨意地相互幹杯、相視而笑。

    “對了,我有禮物要送你。”

    她從皮包裏拿出一個禮物,放在桌上。

    “是什麽?”

    “你打開來看看?”

    “好。”

    拆開帶有光澤的包裝紙、打開盒蓋,裏麵是一條鑲有碧藍色石頭的白金領夾。

    “大學的入學典禮不是要穿西裝嗎?我希望你那時候可以戴上。”

    “我還沒有考試耶!”

    “沒關係。”裕子微笑說道。

    “隻要你注意身體狀況,這次應該不會有問題。”

    我對裕子投以曖昧的笑容,再度看著手上的領帶夾。

    “這個設計很有品位。”

    “對!我覺得很適合你戴。”

    裕子停頓一下,然後好像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補充說道。

    “我請了高澤先生幫我挑選,因為是男生用的東西,我不知道該怎麽選擇。”

    突然間,一陣劇痛貫穿了我的胸口,這是裕子內心的感情回響。我無法理解其中的原因,隻能默默地凝視她的臉龐。高澤的名字和心痛……或許她試圖用委婉的方式向我傳達些什麽,但是我錯過了讀取她真正心意的機會。

    “嗯……真的很好看!我很高興,謝謝。”

    說完後,我把領帶夾放回盒子。

    “對了!我也有禮物要送給你。”

    我從掛在椅子上的外套口袋裏,拿出禮物遞給她。她看著手中的禮物,又將視線移到我的臉上,似乎在詢問我(是什麽?)

    “你打開看看吧。”

    他把禮物放在桌上。拆開緞帶,小心翼翼地拆開包裝,好像麵對著什麽神聖的東西。裏麵放著一副皮手套,是一副淡粉紅色的手套。

    “我太高興了!好漂亮的顏色。”

    裕子看著手套,露出與收到的禮物不相稱的幸福表情。刹那間,仿佛覺得自己送給她世上最昂貴的珠寶。

    “這個跟你的耳環顏色相同。”

    “對!這是我喜歡的顏色。”

    那副手套,是我請母親到臨街購買的。我不可能離開這個城市,隻能交代母親代買一副暖色係手套。她挑選了裕子喜歡的顏色,令我感受到一種超越偶然的默契。

    “謝謝,我一定會珍惜。”

    “嗯。”

    裕子緊握著手套將雙手交疊在胸前,她的表情毫無防備,令我想起剛認識她的時候。我凝神注視著裕子,也許我在無意識中,想把當晚的每一瞬間都留在記憶裏。我在內心做了決定,這個決定讓所有的時間片斷都產生了深刻的意義。她的每一個動作都深深地烙在我的心裏,悄悄地藏在正確的位置。

    她思考時,咬嘴唇的習慣;她在不同的時候,會露出不同的表情,還有充滿矛盾的微笑。歡樂中帶著悲傷的情緒,雖然意識著死亡卻產生了生存的力量。

    “怎麽了?”裕子問道。

    “沒什麽。”

    “你的視線好刺人。”

    “是嗎?”

    “對啊!”

    我仍然深情地凝視著她,於是她從桌子上伸長了手,開始遮住我的眼睛。她冰冷的手指喚醒了我的回憶——她的手指總是很冰冷。

    “這樣看著你……”

    我閉上眼睛,將意識集中在裕子冰冷手指的觸感上。

    “就會覺得你現在的發型也不壞,很適合你。看起來就像剛出生的生命般,生氣勃勃。”

    她的手指離開了我的眼前,我慢慢地張開眼睛。

    “謝謝。”她說道。

    (對不起)

    如果給別人心裏帶來痛苦是一種罪惡,那麽我應該遭到指責。吃飯的時候,我們一直聊著往事。這些往事溫柔而平靜,不會給任何人帶來傷害,但是我們絕對不觸碰現在和未來的事情。雖然我們還太年輕,不應該沉浸在懷舊中,不過對於“瞻望未來”的這點來說,我或許比外表看起來年邁了許多。

    回憶中,我們攜手漫步在樹林裏,約翰也陪伴在我們的身旁。雖然那隻是一個封閉的小世界,當時的我們還無法了解這就是幸福的條件。當我們追求更寬廣的世界,尋求更多元化發展的同時,等於把這個脆弱而不堪一擊的世界,交到神經粗暴又大條的上帝手上。

    用晚餐、走出了餐廳,我們並肩漫步在街燈照亮的人行道上。

    “現在要去哪裏?”我問她。

    裕子凝望著天空良久,似乎在思考。終於經過了長時間的沉默,她自言自語般地說道。

    “好想去運動場……”

    “運動場?你來得及搭回去的電車嗎?”

    “沒關係,晚上我會住在這裏。”

    (然後,明天……)

    裕子心頭浮起的這句話並沒有說完。

    運動場就像沉默的巨人,靜靜地蹲在黑暗中。我們在通往觀賽台的樓梯口坐下來。

    “會不會冷?”我問道。

    裕子卻輕輕地搖搖頭。

    “還好,就這樣坐一會兒吧!”

    “好啊!”

    我們默默無語地並肩坐著,仰望著夜空。想到這個親密的時光稍縱即逝,我覺得胸口被揪緊了起來。因為我正準備放棄兩情相悅的互相依偎,放棄身旁有人願意傾聽自己的特權。我病態地拒絕他人,雖然有位女孩悄悄地投入了我的懷抱,此刻我正準備放棄她。

    她的身體輕微地顫抖了一下。我摟著她的肩膀,輕輕地拉到我的身旁,然後很自然地,我們開始接吻。這是我們最後一次的親吻。

    她吐著白氣,在我的臂腕中輕聲地問道。

    “我們明天也可以像今天這樣在一起嗎?”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隻能沉默無語地看著夜空。運動場內的公園一角,佇立著一尊白色雕像,看起來就像迷失方向的狗,又像心情惡劣的熊。我盯著這尊塑像。

    “明天……”

    裕子又開口說話。我把手指放在她的薄唇上,不讓她繼續說下去。我的手指顫抖,她的眼中浮現除了一抹陰影。刹那間,我對裕子湧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憐愛,差點沉溺於她的深情之中。然而,我卻把這份深情遠遠地推開,並且對她說。

    “明天,我不能再見你了。”

    她悲傷的情緒湧入了我的心頭,在心靈的深處轉化成一種冷漠的情感。

    “明天我不能再見你了。明天的明天,明天的明天的明天……從今以後再也不行。”

    裕子默然不做聲,隻是張大眼睛看著我,宛如在等待我告訴她,剛才的話都是在開玩笑。但是她很清楚,這番話是我很久以前就已經準備好的。她也知道,這裏是我們攜手同行的終點。

    “我累了。”我對著黑暗輕輕地說道。

    裕子始終不發一語。我可以感受到她內心充滿著極度悲傷、自責、以及類似痛楚的感情。

    “錯不在你……都是我的問題。”

    她輕輕地搖頭,垂下了視線。看著她潔白的脖頸曲線浮現在夜色中,讓我覺得好美。我必須釋放這個像奇跡般的結晶,從我身上釋放,從她的心中釋放。就想讓鳥兒回到草原。觀賞最後的百葉窗之前,我必須打開窗戶對著天空釋放。

    ——這是我最後的工作。

    “我的改變,出乎你的想象。在我內心深處已經徹底扭曲,無法再回到原點……”

    “你沒有變……”她終於擠出一句話,但是她的聲音含糊又顫抖。

    “而且,即使你有什麽改變……”

    “我……”

    我打斷了她的話開始說道。

    “我已經累了,我想活在自己的世界裏。”

    “那裏沒有我的容身之處嗎?”

    我沒有回答,隻是輕輕地搖著頭。

    “你的歸宿……不在我這裏。”短暫的沉默後,我輕聲低喃。

    然後,裕子問我。

    “我不能決定自己的歸宿嗎?”

    她的聲音幾乎聽不到,卻像流水般悄悄流入我的心靈深處,試圖向我告白最重要的事。

    沒錯!答案或許很簡單。我由衷地希望裕子幸福,而她認為幸福就是選擇自己要走的路,和我一起並肩而行。然而當時我是一個盲目的慈善家,完全沒有發現這麽天經地義的是。

    “我需要安靜。我需要完全不受幹擾的生活,就像獨自隱居一樣……”我說道

    這絕不是裕子想要的答案,但是她什麽話也沒說。

    “我現在看病的地方,就是治療心理問題的醫院,我必須吃安定劑,接受心理醫生的輔導。”

    這是我從來不曾向裕子提及的事實。她第一次用不同於悲傷的表情看著我。

    “但是仍然無法消除我的痛苦,就像……”

    我凝視著天空,思考著該如何表達。

    “……就像被快速地帶去某個地方。沒有依靠,看不到未來,讓我感到極度不安。”

    裕子的身體顫抖了一下。不知不覺中,我們之間拉開距離。

    “所以……”我繼續說著。

    “目前,我已經自顧不暇。我必須一直守護著內心不安定的部分。隻要稍微鬆懈,稍不留神,我就會支離破碎。”

    “我完全不知道。”裕子小聲地說。

    “喔……這很難說出口,會讓我覺得很丟臉。”

    她搖著頭,輕聲歎息表示沒有這回事。

    我默默地點著頭。

    “對了!”不久,我又開了口。

    “其實這是遺傳的毛病。自從我弟弟死了以後,我媽媽的精神就出了問題。一天之中,有一半的時間想到死,另外的一半時間則在思考如何逃離這種命運,所以……”

    我平靜地又繼續說。

    “這是烙在我細胞中的命運。我可能缺少了什麽,缺少了掌握感情的重要部分。”

    裕子輕輕地將手放在我的頭發上,溫柔地把我抱入她的懷裏。

    “你別說了。”我聽從她的話,閉上嘴。寂靜中,可以聽到裕子的心跳,聽起來像是簡單卻動聽的音樂。時間靜靜地流逝,她的身體很溫暖,散發出迷人的香味。終於,裕子開口說話了。

    “如果,我對你來說是一種負擔,那我就……不再和你見麵。”

    但是她又接著說。

    “這種忍耐是為了日後的相聚,對不會?”

    她的聲音好想快哭出來。

    “既然你現在和以前變得不一樣,就代表以後也會持續改變,總有一天會變好的,對不對?”

    我無言以對。慢慢地坐了起來,凝視著她的雙眼。她用明亮的雙眸拚命地向我訴說著心意,我和她四目相交,胸口好像被某個東西堵住。裕子慢慢地伸出了雙手,開始捧住我的臉頰。

    “所以……”

    她含淚看著我,露出很勉強的微笑。

    “讓我好好的看著你的臉,讓我記住你的臉,直到我們再次見麵。”

    她的嘴唇不停地顫抖,我再也無法忍受,將視線從她的身上移開。

    “我……”

    “求求你。”裕子打斷了我的話。

    “求求你,讓我再看一下。”

    終於,時光將盡,我們迎接終點的來臨。裕子緩緩地站了起來,離開我。

    “我要走了。”

    “回家嗎?”

    她搖著頭說道。

    “回東京。”

    “喔!那我送你去車站。”

    “不用了。”她說完,對著我微笑了一下。

    “我自己去就好。”

    於是她走下了樓梯,在柏油路上突然轉過身,對我說。

    “那麽,再見了。”

    她用低調的模樣朝著我揮手,我也向她揮手回應。隨後,她朝著我鞠躬便轉身走入夜色中。

    (還是會想著你,直到永遠……)

    她所看到的世界,映入我的眼簾,那是一個隔著淚水、模糊的世界。

    (井上同學)

    (井上同學)

    (井上同學,叫我不要走)

    我站了起來。衝下樓梯。隻要我叫住她,他就會回到我的身邊。然而如果這樣,我就無法對她放手。我把裕子的名字放進快要碎裂的心中,凝視著她的背影。她已經快要走到運動場的大門了。

    (你……)

    我在心裏對她說。

    (是唯一進入我內心的人……)

    裕子停下腳步,仰望天空。

    (所以……)

    她用手指擦了擦眼淚,再度跨出腳步。

    (從今以後,為了你的幸福,我會永遠守護著你。)

    她的身影溶化在夜色裏消失無蹤。

    51

    三月的某一天,時序進入了春天,隻有我依然無法擺脫冬天無限延伸的陰影。看著周圍的人紛紛脫下了大衣,在陽光下舒坦地伸懶腰,我隻能獨自把凍僵的手指放在口袋裏,縮緊脖子、佇立在寒冷的季節裏。

    我放棄考東京大學的念頭,報考了一所名不見經傳的新學校,並以候補資格被破格錄取。以我當時的狀況來說,這也許已經是出乎意料的好結果。在考場上,我隻致力做兩件事,維持呼吸和保持意識清醒。總之,我過著這樣的生活。

    我想家裏借錢買一台輕型機車,作為上學的代步工具。大學裏雖然沒有排斥外人的氣氛(到底是要排斥誰呢?)我卻無法和別人相處。上學時,我從來不和別人說話。獨自在學生餐廳吃飯,像影子一樣悄悄地在校園裏散步,上完下午的課程就馬上回家。之前曾經那麽想離開這城市,此刻卻覺得這裏才是我的歸宿。

    我隻想回到自己的房間,捱過一天又一天。這個房間是我唯一可以擺脫沉重壓力的避風港。我活在這個世上,隻是為了在這個小小的世界,在封閉的時光中維持呼吸。雖然我找不到積極結束生命的理由,但是也找不到積極活下去的理由。

    那陣子,每天晚上睡覺前,我都在想同樣一件事——如果可以永遠停留在夢裏,即使永遠不再醒過來也無所謂。裕子常出現在我的夢境裏。在夢中,我們在永遠不可能實現的未來,幸福地相依偎。那裏沒有生和死的區別,弟弟、約翰和艾利克斯愉快地在我們周圍奔跑。

    在現實的世界中,她的影子日漸淡薄,距離最後一次見麵,已經有三個月了。記憶就像是重複影印,漸漸遠離了真實的她。不是傳遞而來的心聲就像大白天的月亮,很難分辨出輪廓。偶爾,我的心裏仍然可以清晰地聽到她呼喚我的聲音。

    (井上同學……)

    (井上同學……)

    她的聲音好懷念,用力地震撼著我的心。有時候,我會想,如果當時我回應她的呼喚,不知道我們的未來會發生怎樣的改變。雖然令人難以置信,在我幻想的故事中,我們總是一臉平靜、溫和的笑容。

    然而,當時即使我有再多次選擇的機會,我應該還是會做出相同的決定。也許我認為幸福是某種可以量化、有重量、有形狀的東西,我完全無法理解人心這種東西。我太頑固,而且即使對自己也極度地不寬容,所以直到最後,都無法找到可以立刻通往對岸的橋。

    52

    四月底時,我收到裕子寄來的一封信。想到她寫這封信需要多大的勇氣,就不禁心如刀割。

    ——最近身體好不好?我很惦記你,我已經搬出宿舍了。因為我發現,我不適合團體生活。告訴你我的新地址,如果方便請你回信給我,我等你。

    我知道,自己不會寫信給她,這個事實讓我極度哀傷。

    53

    凡事有所改變時,一開始總是神不知、鬼不覺地發生,幾乎沒有人記得。當初到底是左腳還是右腳跨出了第一步?

    我也是這樣。十九歲的夏天,我偶然地踏上了再生之路,卻不記得什麽時候踏出第一步,也忘了是哪一天。等我回過神來,我已經邁開大步。或者十九歲的年紀,不適合停留在原地。二十歲前的最後一個夏天,我體內的少年輕輕地推了我一把,使我向遙遠的地平線踏出了第一步。

    54

    大學放暑假時,我帶著睡袋、起著輕型機車去旅行。

    “遠離這個地方,去哪怕隻有一英裏也好。”

    我帶著這個心願,起著輕型機車向遠方隻有我看得到的路標前進。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旅行的軌跡就是對抗房間的向心力、不斷地前進,這也是我內心糾葛的記錄。旅行的軌跡畫出奇妙的螺旋圖案。我繼續旅行,以房間為中心的軌跡半徑逐漸地增加了許多。

    踏上旅程的第五天,我終於來到日本海,那裏宛若天涯海角。我爸輕型機車停在不知名城鎮的一角,用自己的雙腳走向海邊。海很遠,我一個勁兒地走在被夏日夕陽染成橘色的路上。不知不覺中,腳下變成了沙灘。我停下腳步,調整著急促的呼吸。既然不能跑就用走的,如果走不動可以像這樣停下來休息。目的地永遠不會消失。

    我再度邁開腳步,終於隱約聽到了海浪聲,我踩在被烤熱的沙灘上繼續向前走。然後……跟前突然開闊起來,大海就在前方。暮色中的大海,看起來特別深邃,平靜得讓人感到不可思議。我佇立在沙灘上,凝望著地平線。

    終於我感受到體內的血液慢慢開始流動,我看著自己的手。那是真實存在的血肉之軀。已經好久了,我早已忘記自己活著的這件事,我真的失去了太多的東西。然而,我還活著,而且將繼續活下去,我覺得人還真是麻煩。人生路上,常會走進這種小胡同,或是一腳踩進路旁的洞,然後再度邁步走向其他的道路。或許有朝一日回首往事,會覺得這種日子也好懷念。我旅行回家後,過了十天左右藤澤久美來家裏找我。

    55

    太陽已經下山了,夜色像黑霧般開始靜靜地籠罩著整個城市。我像往常一樣,信步走在從醫院回家的路上。雖然隻有短短的二十分鍾,但是我很喜歡這段時間。回家的路上,會經過裕子的家。

    經過裕子的家門時,我似乎可以近距離地感受到裕子正在東京生活的模樣。我看著桂花樹,在心中對這已經不在的約翰訴說……約翰,你是否已經變成鯨魚,悠遊在某個海洋?當你邀遊在茫茫大海中,是否會突然想起樹林的味道,是否會懷念自己曾經是狗的時光?

    我走在水渠旁的小徑上,經過幾戶農舍。前方畫成小區塊的土地方,有幾幢公寓緊密地聚在一起,我的家就在其中。距離家門口幾十步時,我才發現有人站在那裏,是位長發的苗條女孩。我隻能看到她的背影,但我以為她是裕子。我停下腳步,內心湧起幾種錯綜複雜的感情,凝視著她的背影。單薄的肩膀、白色的脖頸、纖細的腰。然而……她慢慢轉過身來,看著我。

    “啊!你回來了。”

    是藤澤久美。

    “為什麽?”

    你會在這裏?我的下半句話在嘴裏消失了。

    “我有事要找你。”

    說著,她露出靦腆的笑容。

    “你什麽時候來的?”

    “剛到不久。”

    “喔……怎麽不進去家裏坐?”

    “不,我覺得這裏比較可以靜下心,而且夕陽也好美。”

    然後,我問她。

    “要不要去走走?”

    “我無所謂……”

    “會不會累?”

    “不,沒事。”

    我們走向車站的方向。

    “最近身體怎麽樣?”她走在我身旁問。

    “沒什麽太大的問題。”

    “你不是剛從醫院回來嗎?”

    “對……我媽告訴你的嗎?”

    “對。”

    我猜不透她來找我的目的。然而,既然她千裏迢迢來找我,我覺得不應該對她說謊或隱瞞。

    “雖說是去醫院,其實是和心理醫生麵談並不是醫療。”

    她一臉納悶的表情抬頭看著我,在她眼鏡後方的黑色雙眸也透出彷徨的感覺,似乎在尋找答案。

    “心理醫生……嗎?”

    “對。”我回答說。

    “我沒有聽五十嵐小姐提起過。”

    “剛開始,是肉眼可以看到的身體變調。但歸根究底,該怎麽說……是心靈扭曲所造成的。”

    她看著自己的腳,一邊走著一邊無言地點點頭。我覺得,走在我身旁的這個女孩子,和一年前的印象相差很多,這令我感到有點不知所措。她和裕子太相似了,讓我覺得心裏七上八下。我又開口說道:

    “心理醫生說……這是我逃不掉、躲不過的命運。已經在我的細胞裏了。這個人在某種條件下就會發病,就好像在玩海盜遊戲一樣,像是把刀子一把一把地插進木桶,最後會跳出來一把刀,剛好觸動了開關!”

    “所以控製感情的機關就壞掉了,就是這樣。”

    說完,我笑了起來,她一臉嚴肅地看著我,我接著又說道。

    “或許是因為這樣的關係,所以我做的夢,幾乎都是惡夢。”

    她看著我的表情,好像我說的是外國話,可能她從來都沒有做過惡夢。就像栗鼠通常都睡得很安穩一樣吧!

    “心理醫生對這件事很在意,每次見麵,都要我談夢裏的事。”

    “你都做些什麽夢?惡夢到底是怎樣的畫麵?”

    “這個嘛……”

    我想了一下,羅列出腦海中浮現的幾個字眼。

    “死亡、恐懼、不安、罪惡感、失落感、汙穢……這些要素結合的夢境就是噩夢。”

    她再度歎了一口氣。這次的歎氣比剛才的容易理解,就連我也知道,那是用來表達某種特定的感情。

    “我是否不要問具體的內容比較好?”

    “我想應該是的。應為夢境會傳染,如果你聽了,可能會侵蝕進入你的夢境中。”

    “這就傷腦筋了。”她輕聲回答。

    終於,我們來到車站前的圓環。那輛候客的計程車,還是等在老地方。除此以外,別無他人。我們坐在巴士站的長椅上,一種奇妙的空白霧色籠罩著我們。這段毫無意義的時間,就像是序章和本文之間夾著的那張白紙。藤澤久美一言不發地凝望著夜色中的城市。她好像要哼歌似地稍稍撅著嘴,慢慢地搖著肩膀。

    我緘默不語地等待著她開口,和她一起坐在寂靜中,我無法不想起裕子。我喜歡裕子的沉默。在她的沉默中,我會覺得心情特別平靜。沉默就像她的味道、她的溫柔,變成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在我身上發揮作用。我轉過頭,看著藤澤久美。在這種地方,也可以發現她們有多相似。然而,我當然知道,讓自己沒是不同於裕子的另一個女人。

    “五十嵐小姐,現在很痛苦。”她開口說話了。

    我無聲地點了點頭。

    “好像得了重病一樣,讓人看了於心不忍。”

    喔……我在嘴裏低語了一下。

    “從去年年底開始,她就有點不太對勁了。春天後,她搬出宿舍,但情況反而更糟了。”

    我的內心湧起一種近乎焦躁感的炙熱感情,正準備化為另一種明確的情緒。

    “現在她在哪裏?”

    “你想知道嗎?”

    我靜靜地點點頭、

    “裕子目前一個人住在學校附近的公寓。”

    “喔……”

    我可以想象裕子在那個房間的顏色,然而從她偶爾傳遞來的心靈片斷中,我隻能看到模糊的情景。

    “我不知道她和你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藤澤久美說道。

    “即使我問裕子,她也總是傷心地拚命搖頭。”

    她又繼續說下去。

    “但是我知道,你就是裕子傷心的原因。”

    藤澤久美望向夜空,似乎在對躲在夜空中的某個人說話。

    “我來這裏,並不是要來告訴你該怎麽做。隻是……隻是想告訴你,裕子現在很痛苦,而你是能夠拯救她的唯一人選。”

    我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思考著該怎麽回答她,但想到的都是陳腐、虛假的台詞。

    “我很喜歡裕子。”

    她的聲音微微發抖。

    “我也喜歡她興奮談論到的你,所以你們兩個人……”

    “請在等我一下。”我的聲音沙啞著,完全不像是我在說話。

    “我現在還沒有做好見她的準備。但是總有一天,不久之後。”

    “不久之後是多久?”

    藤澤久美問我的語氣就像無理取鬧的小孩子。

    “老實說,我好不容易走上重生之路,未來還充滿很多變數。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現在走的道路,是否能夠通往目的地。”

    她什麽也沒說,沉默不語地注視著一公尺前方的景色。

    “總之……當我覺得自己有資格時……”

    “有資格?”她突然開了口。

    “什麽叫有資格?說什麽誰對誰有資格,誰配不配的上誰,這種說法太悲哀了。”

    對!是很悲哀。然而……

    “我是一個心狹量小的人,很難不這樣想。如今,我實在不認為自己是和五十嵐小姐匹配的人選。”

    藤澤久美緩慢地抬起頭,看著我的眼睛。她的表情,令我想起曾經在競技場看到過的悲傷笑容。

    “如今,或許是高澤先生支持著裕子……”

    一陣劇痛穿過我的胸口。我努力轉移注意力,把視線移向黑色的天空。

    “如果沒有他,裕子現在可能更慘。”

    藤澤久美的聲音很低,沒有起伏。

    “裕子很了解高澤先生的心意,但是高澤先生卻很克製,始終扮演著朋友的腳色。高澤先生雖然說話很直、容易招致誤解,但是其實他很敏感、善解人意。”

    “我知道。”我回答她的話。

    他很用力地注視著我的側臉,終於抬頭把身體向後仰。

    “如果裕子的男朋友不是你,我絕對會撮合他們兩人在一起。”

    我不可思議地望著憑自己的主見,對我拔刀相助的藤澤久美。為什麽她不是幫高澤而是幫我?難道裕子說的故事那麽吸引她嗎?或許,像夏日的青草味般的某種記憶片斷,維係著我們三個人。我們可能過度享受了人生的歡愉,所以必須在日後的漫長時間內還清負債。在這些日子結束時,我們可以再續前緣嗎?我對藤澤久美說道。

    “總有一天……”

    “總有一天,我們會像以往一樣,並肩走在微風輕撫的小徑上。”

    “總有一天,我們會重新走回應該無法倒流的時光,迎接往日的美好。”

    56

    那天之後,藤澤久美時常和我聯絡。新的季節來臨,她會在談及自己近況的同時,告訴我裕子的情況。裕子的身體似乎被她內心織出的絲裹住了,漸漸地她斷絕和外界的交流。夏季流逝、秋天結束,當冬天來臨時,連藤澤久美也很難觸及裕子的內心。

    她內心的情景偶爾會傳遞到我心頭,就像從水底看地麵的世界一樣,已經變得扭曲、褪色,兩聲音也很模糊、那一陣子,我就像穿著意見還不習慣的新衣服,對自己逐漸改變的模樣感到不知所措,卻仍然在微光中摸索前進,試圖在這個世界上,找到自己的容身之處。

    一年前的冬天,我以為這輩子再也無法見到裕子了。我不想把她卷入自己沒有希望的生活。然而,某天之後,我又會開始走路,當然我再也不可能回到十七歲時期的自己。我失去了太多的東西。所剩下的大部分也都已經扭曲變形。不過我還是很有耐心地拚湊剩下的碎片,努力建立一個全新的自我。

    我已經排除敏感的感性和激烈的攻擊性,這些我不再需要的東西。取而代之的,是協調性和明哲保身這類陌生的情緒。這樣的年輕人,變得比以前更寬容、溫和多了吧。我雖然不能再跑步,卻有兩條腿,可以忍辱負重地走到任何地方。雖然身上背負著宿命,也學會把這些當成是與生俱來的氣質,學會不再注意這些不自由。更學會區分使用不同的假麵具,了解如何和周圍的人相處。

    有一天,我捫心自問。自己是否已經做好和她相見的準備?然而,我卻無法立刻找到答案。雖然我列舉出一百個否定自己的理由,但歸根結底隻是因為我的膽怯。我不敢麵對當他看到我現在的摸樣,臉上會露出哪種表情。雖然每天都很想去見裕子,等到第二天,我又打退堂鼓,覺得應該等自己再好一點才能見她。於是,日子就這麽一天一天地往後延宕。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春天的時候,我已經升上二年級。

    57

    那天,我去了東京。我到澀穀買書和吉他的樂譜,買完東西後,仍然在喧鬧的街頭中流連忘返。春天溫暖的空棄充斥著街道的每一個角落。在夜幕中的街燈下,我倚在護欄上,吃著在便利店買的三明治。當我茫然地望著過往行人,用可樂配著已經失去水分的火腿吞了下去。

    (悟……)

    聲音出其不意地傳入我心中。我已經多久沒有聽到她如此清晰的心聲了?我停下握著可樂的手,凝目望著夜空。

    (悟……)

    然而她並不是在呼喚我,就和那個秋日曾經聽到的聲音一樣,那隻是她的感歎號。下一刹那,她內心交織的複雜情感就像驟雨般降落在我心裏。此時此刻,她正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投入了高澤的懷抱。當她和他雙唇緊貼時,她無意識地呼喚著我的名字。

    ——對!和那個時候一樣。

    在蓼科的工作坊,當高澤突然親吻她時,她也曾經呼喚我的名字。我丟掉可樂罐,起身站了起來,心痛欲裂。如果不做一點其他的事,我一定會崩潰。她在高澤的懷抱中,回想著至今為止的時光。這些情景就像照亮夜空的路燈一樣,浮現在心靈的黑暗中,隨後又漸漸地消失。

    她想起高澤對她所做的一切,以及不曾對她所做的,對此裕子都心存感激。他隻是陪伴在她的身旁。他不會鼓勵裕子也不會問裕子其中原因,更不會強迫裕子接受他的心意。他在有點近又不會太近的地方。靜靜地守候著裕子。

    “我永遠在這裏。”

    他告訴裕子,隻要你回心轉意可以隨時來找我,然後向我傾訴你的心事。傾訴你自己的未來,你曾經走過的日子。

    不久以後,裕子第一次去高澤的家。找到工作後,高澤搬離家裏,開始一個人的生活。那一晚,裕子幾乎什麽都沒有說。高澤也沒有開口詢問,在末班車之前,她離開他的家。一星期後,裕子再度造訪他家,這次她向他談起兒時的回憶,兩個人靜靜地相互交流心情。

    當談話中斷時,高澤開始聽唱片,有時候兩人一言不發地聆聽音樂到黎明。終於,裕子的心裏有某種情緒開始發芽。她知道那並不是愛,那種情緒不同於十七歲夏天的感情。沒有激情,沒有痛楚,平靜卻溫暖,溫柔又感人。距離聖誕夜的分手已經有十八個月了!在裕子如臨深淵的日子中,高澤就像是照亮水麵的月亮,在她心頭灑下一道光線。裕子體內萌生的感情已經長大,她已經無法再忽視,終於她下了決心。

    ——我要回應他的感情

    ——即使這不是愛,我也應該珍惜這份純潔的感情

    那一天晚上,她再度造訪高澤的家,準備投入他的懷抱。即使她自己並沒有注意到,但引導裕子走到這一步,其實正是愛的一種形式。她太執著和我共度的日子,完全沒有想到愛情還有其他形式。

    我走在青山通路上的人行天橋上。如今,在距離我不太遠的地方,我所愛的女人正準備投入別的男人的懷抱。我屏氣凝神,傾聽自己劇烈的心跳。昏暗的燈光下,裕子一件一件地脫下身上的衣服。她意識到高澤的視線正在房間的某個地方,並處於極度緊張的狀態。當她脫下身上最後一件衣服時,她為自己的身體缺乏女人優美的曲線感到害羞。

    我再度邁開腳步,由衷地希望如果可以走到他們所在的地方,我會帶她遠走高飛。裕子走向高澤,把身體依在他的胸口。突然她的心頭掠過母親的死亡,但她內心的興奮和激情趕走了這份雜念。她墊起腳,開始跟他親吻了起來。我拚命克製住自己想要大聲呼喊的衝動,漫無目的地走在夜色中的街頭。一種暴力的衝動畫麵在腦海中翻騰,快要讓我暈眩。她數度回想起以往的戀人,內心充滿不安,覺得對他、這眼前的男人都犯下無可挽回的錯誤。

    她突然悲從中來,淚水差一點奪眶而出,但是她努力忍住了。房間裏悠然響起艾爾·迪·米歐拉的吉他音樂。熱情而挑逗的旋律。終於裕子內心的熾熱和音樂的律動產生了共鳴,高澤每次觸摸她,就帶她進入了巨大的起伏。在處女膜破裂的那一瞬間,她的腦海深處清晰的浮現出樹林中的光景。

    (悟,對不起……)

    我跪在冰冷的柏油路上,為自己失去的東西淚流滿麵。她的薄唇、她潔白纖細的脖頸,鎖骨上略帶有陰影的凹陷……一切的一切,都從我的臂彎中消失,永遠無法再回來了。那一夜,才是我們真正的分手。

    58

    那一年的夏天,他們向從沉重的詛咒中解放的孩子,天真奔放地盡情享受生活。為了彌補等待所浪費的日子,高澤私人的時間都陪伴在裕子的身旁。暑假的休假時,他們鎮日守在蓼科的工作坊,在帶著涼意的空氣中互相依偎,天南地北地聊天到天亮。

    我是他們這不場戀愛劇的唯一觀眾。我不知道此時此刻,為什麽可以如此鮮明地感受到裕子的心情?這種打擊太殘酷了,然而裕子無法了解我的痛苦。她醉心於自己的肉體可以為高澤帶來歡愉。當她發現,自己的投入可以為高澤帶來更大的滿足感,便借由更積極地互動沉醉於性的愉悅。她把羞澀和各種糾葛藏於心底,積極回應高澤的各種要求。結果,她獲得更深層的肉體愉悅。她以自己的方式,踏上了重生之路。當她了解“給予”的快樂後,她再度開始呼吸。當她遭到我單方麵的拒絕後,高澤對她的需要,讓她從中找回了自我。

    存在的價值……不僅是她,那個年紀的我們,都在拚命追求著自己的存在價值。今夜,她又在高澤的家裏投入他的懷抱,存在的價值……隻為了尋找自己的存在價值,她的聲音回蕩在我的心頭。即使我塞住耳朵,無論我再怎麽聲嘶竭力地大喊,這個聲音穿透我的心底。聽起來,不詳是她的而是別人的聲音。聲音、聲音、聲音……帶著破鏡邊緣般的銳利感覺。在忘我的一瞬間,她停止呼吸、腦海裏閃過死亡的不安。然後在安靜的時候,她偷偷窺望著高澤的表情。她想知道,他到底有多滿足。

    我抱著胸口燃燒般的痛楚,捱過這一刻。在黑漆漆的房間裏,盯著灰色的牆壁,咬緊牙關、握緊雙拳、渾身顫抖。我甚至覺得他房間內所有發生的事,隻是我偷天換日的記憶。難道不是我擁她入懷嗎?難道不是我陪伴在她身旁,我隻是在回憶曾經擁有的夜晚嗎?我在她心目中,不是仍然占據了很大的位置嗎?然而,這種幻想立刻支離破碎。裕子呼喚著高澤的名字,然後她主動渴求著他,輕輕地依偎過去。這樣的夜晚上演了無數次,在夏天結束的某一天,便再也聽不到她的聲音了。

    59

    這個故事也將要接近尾聲。當然,從今以後我仍然必須繼續走自己的人生,隨著月轉星移,我的生活中也將發生極端插曲。但是這是我和裕子的故事,所以剩下的內容不多了。

    我覺得難以置信,如此三言兩語就可以說盡我們共度的時光嗎?能真正值得訴說的就是——在人生的終點,仍然握在手上的東西,其實不如人們想像的那麽多。

    60

    我在不知不覺中睡著。坐在窗邊,呆望著潔白的月亮,結果就不知不覺地睡著了。電話鈴聲響了很久。當我聽到趕緊衝下樓梯,鈴聲卻突然斷了。家裏寂靜無聲,半夜零時剛過。父親還沒有回來。我回家時,母親已經在裏麵的房間睡了。回到二樓,電話鈴聲又想起。鈴聲在冰冷的房間裏低鳴,就像蟲子不合時宜的叫聲。我走去客廳,拿起電話筒回話。

    “喂,我是井上……”

    然而對方卻沒有回答,輕微的呼吸聲聽起來就像是精靈的低喃。我立刻恍然大悟!心頭湧起一陣暖流。

    “五十嵐同學嗎?”

    我仿佛在對夜空中的星星發問,感到一陣心慌。經過了許久,都沒有聽到回答。我靜靜地等候。

    “不好意思,這麽晚打擾……”

    是她的聲音!已經三年沒有親耳聽到她活生生的聲音了。我好懷念,感到有點悲哀。

    “沒關係,你好嗎?”

    “嗯……”

    “是嗎?”

    “井上同學,你呢?我一直不放心你的身體。”

    “沒關係,反正就這麽回事。不是有沒有治好的問題而是習慣就好。”

    “你會不舒服嗎?”

    “偶爾啦!但是我已經掌握訣竅,不會再想之前那樣了。”

    “原來是則樣。”

    她輕聲地說完之後,便閉口不語,短暫的沉默籠罩著我們。她的呼吸聲從聽筒的彼端傳來,令人懷念的沉默。我可以近距離地感受到她的存在。一切都太逼真了,我差點忘記我和她之間的距離。忘了超越時間和空間,隔絕在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一切。

    “你……”我問她。

    “是不是遇到什麽不愉快的事?”

    她思考了很久,輕聲地說道:

    “沒有啦……”

    然而,她顫抖的語尾透露了真相,然後她又吞吞吐吐地說著。

    “隻是,我很想聽聽你的聲音,我已經無法克製了!”

    “喔……”

    “對不起。”

    我覺得,她根本不需要道歉,她根本沒有理由要道歉。她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部分。在很自然地並肩而行,從來不曾想到失去的日子裏,她就是我的幸福。我想至今仍然沒有改變,因為隻要聽到她的聲音就會溫暖我的心頭。

    “五十嵐同學”

    我輕聲地呼喚她,好像在輕輕敲一扇關閉的門。

    “我一直惦記著你,所以……”

    “我……”

    她打斷我的話,此時我恍然大悟。她正準備去我所不知道的遙遠地方,她的心聲告訴了我。

    “我……從來沒有忘記過你,以後也絕對不會忘記,但是……”

    我曾經不斷失去,而且失去了很多東西,如今又將失去珍貴的東西,這個打擊差點讓我一蹶不振。

    “我們已經不可能在一起了,對不對?”

    隨後她什麽話都沒有說,我之感受到她內心的堅定決心。萬籟俱寂中,隻聽到房間裏時鍾滴答的聲音。終於,裕子用含淚而顫抖的聲音對我說道。

    “能聽到你的聲音太好了……聽到你叫我的名字,我好高興……”

    (其實,我更希望聽到你叫我“裕子”,隻要一次就好。)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是洗耳恭聽她沉默的聲音。

    “多保重。”

    好。

    “有不愉快的事情要說出來。”

    好。

    然後,我聽到她小聲地說再見,電話就掛斷了。

    61

    又是新的一年,在這個冬天第二次下雪的夜晚,我接到高澤打來的電話。我似乎早就預感會有這通電話,距離裕子打來電話已經過了兩個星期。他沒有多說什麽,之說周末會來這裏找我,就掛了電話。

    星期天當天,高澤開著黑色的福斯轎車翩然而至。他注意到我的視線,邊解釋說道。

    “這個中古車,我用第一次領到的獎金當頭期款購買下來。”

    高澤在一家重型機械廠的海外部上班,他表示,一年之後將被派駐荷蘭。我們往裕子家的方向行走,因為他提出要求,無論如何都想去看一看。馬路上還積著三天前降下的雪,他的鞋尖踢著微黑的雪,對我說道:

    “她消失了。”

    我默然頷首。

    “她向大學申請休學,我想她應該不會複學了。”

    他表示,雖然找遍所有可能的地方,都無法找到她的行蹤。

    “我也想過委托徵信社,或許可以找到她的下落。”

    但是,他又接著說。

    “即使找到,我也不認為她會回來。一旦她決定消失,我再找也沒有用。”

    他仰望天空,發出自嘲的笑聲。

    “剛開始,我還以為會發展得很順利,到最後,根本都是我的錯覺。”

    我仍然不發一語,高澤繼續說著。

    “你永遠占據了她的心。”

    我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這個嘛……”

    他聳了聳肩,

    “我早就知道。但是我全盤接受她,包括她心裏的你。我是一個堅強的人,大部分的事都可以忍受。”

    他笑著表示。

    “因為我是長跑選手。我無所謂,無論裕子再怎麽想你,隻要能夠陪伴在我身邊。”

    他的坦誠以對,有一種強大的力量,震撼了我的心!我們終於來到裕子的家門口。

    “她也不在這裏。”高澤自言自語。

    “她父親現在和別的女人一起生活。”

    高澤聽到我的話,露出訝異的神情。

    “我不知道這件事。”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聽說沒有再婚,隻是同居而已。”

    “即使她想回來,也回不來了。”

    “對了。”

    高澤若有所思地看著裕子的家。

    “這就是約翰的數嗎?”

    過了一會兒,他指著遠在裏的桂花樹問我。

    “啊!對的,約翰長眠在樹下。”

    “她經常和我提到約翰的事。”

    “是嗎?”我問他。

    “人往往會在不自覺的情況下,沉醉在往日幸福的時光裏……”

    高澤好像自言自語般吐出了這句話。

    “對了,五十嵐小姐兩個星期前曾經打電話給我。”我對他說道。

    從裕子家回來的路上,我告訴高澤這件事,因為覺得必須對他說實話。

    “她說了什麽?”

    “沒有特別說什麽,但是當時我預感到她可能要遠走高飛,再也不會回到我們身邊。”

    “我們兩個人都被拋棄了。”

    “對啊!”

    “她真是個很有魅力的女孩。”

    “我也覺得。”

    高澤露出傷感的笑容表示。

    “這種時候……男人應該拿出煙,相互點一根吧!”

    “可能吧。”

    “但是很不巧,我不抽煙。”

    “我也是。”

    “因為我們都是長跑健將。”

    “對啊!”

    然後,我們相視輕聲地笑了起來。高澤發動引擎,打開窗戶,對我說。

    “我想,以後我們應該不會再見麵了。”

    “對。”

    “如果……”

    “啊?”

    “如果你見到裕子,請代我向她問好。”

    我沒有答話,他並不想要我的回答。隨後他又說道。

    “就這樣子,BYE咯!”

    “BYE-BYE。”

    談後他離開了。他說的沒錯,那是我們最後一次交談。於是,我又變成孤單一人,大家紛紛地離開我。裕子、高澤和藤澤久美(她斷絕音訊已經一年半)還有約翰。

    孤獨雖然像我的舊友,但是裕子消失在我完全不知道的地方,令我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失落感。每當漫步在東京街頭,我就會尋找裕子的身影。我強烈地感受到裕子就在這個城市的某個角落,因為這是她和我從小生活的地方。或許是因為我覺得……無家可歸的人,知道會在從小生長的土地上尋根。

    ——我們可能曾經見過麵,可能在澀穀或是吉祥寺之類的地方遇到過。

    剛遇見她時,她曾經對我說過這句話。或許因為我對這句話記憶猶新,那一陣子,隻要我有時間就會搭井之頭路線的電車,往返於兩個城市之間。有時候,我覺得她好像會出現在車站的月台,於是就一直坐在月台的長椅上,看著電車不斷駛過。夜幕降臨時,我拖著沉重的腳步,搭乘長距離的電車再度回到自己的城市。

    ——幾年後,我們將會在東京的街頭相遇。

    我帶著遙遠的回憶,尋覓她的身影,有時候也會去她家探望。曾幾何時,她的家也人去樓空,院子裏的樹木比以前更孤單。聽說她父親和同居的女人一起去北方的城市。傍晚時分,當我走過她家門口,仿佛覺得空無一人的房子會亮起燈,讓我倒抽了一口氣。然後才發現,那隻是夕陽映照在窗戶上的倒影。我依然聽不到她的心聲。這樣或許太諷刺了,因為當我想要追尋她的時候,她的心已經遙不可及。歲月就這麽一天又一天地過去。

    62

    大學畢業,我希望可以在輕型機車通勤的範圍之內找到一份工作。在朋友的介紹下,我找到一份在鄰市的代書事務所的差事。辦公室很小,隻有六十多歲的所長和高中畢業就一直在事務所工作的女孩子,再加上我,總共隻有三個人。

    我的工作就是帶著資料,在事務所和幾家銀行之間洽公。剛開始我都騎輕型機車,後來考到駕照就用一千CC的公務車代步。在那裏工作兩年後,我開始和事務所的女孩子約會。她叫和美,雖然她不多話,臉上總是掛著笑容,是以為寬容兼具溫柔的女孩子。

    那時候我們雖然還沒有相互吸引,但她有足夠的可愛可以和別人分享,這正是我所需要的,結果我們就順理成章地開始交往。我用三年的分期付款買了一輛中古車。每到周末,就帶著和美去北邊的樹林的西邊的河畔。在這種生活模式中,我逐漸遠離東京這個城市。

    聖誕與,我帶和美來到鄰市看電影,就是我曾經和裕子一起來過的老舊電影院。現在已經改裝過,變得漂亮多了。我坐在散發著消毒水的座位上,靜靜地等待電影開始。客人很少,電影院裏感覺冷清。當鈴聲想起、燈光調暗,電影底片開始轉動,那是五年前播映的美國愛情影片。我沒有用心看電影,隻是茫然地望著螢幕,當我回頭看著和美,她很認真地看影片看得出神。

    電影開始播放了三十分鍾後,我突然感到熒幕似乎有點晃動。這種頭暈目眩的感覺……我知道就是我在十七歲時,第一次聽到裕子心聲的感覺。然後裕子出現在螢幕上。我情不自禁地用力抓著座椅的扶手,她正走向死亡。刹那間,她心中的記憶闖入我的新房,那是她在東京某處生活至今的日子。

    一個比她年長十歲的男人向她示愛,在他執拗的追求下,他們開始同居。然後她懷孕了。攤兒,孩子死在她的腹中,此刻她正在醫院的病床上,等待自己的人生畫上句點。

    “我問你……”熒幕中的裕子說道。

    “如果人是用生命換取回憶……”

    嗯。

    “我是否可以用我的餘生換取今夜……”

    那是……對了!是十七歲那年的聖誕夜,我們在運動場說過的話。

    我熱淚盈眶,隻好咬緊牙關不讓淚水滑落。

    (——人一輩子都會夢見自己的初戀情人)

    “我問你……”她又開口說道。

    “你知道嗎?”

    知道什麽?

    “我現在好幸福。”

    不,我不知道。裕子,你真的幸福嗎?

    她背對著我,凝視著夜色中,跑到的白線。

    “井上同學……”

    是。

    “最後……”

    是。

    “我希望你最後對我說幾句話……”

    我在被悲傷攪亂的心中問她,是什麽?

    她瘦小的背影在風中顫抖。

    “這個嘛……很重要,所以你絕對不能說錯。”

    我不會說錯。

    “是嗎?”

    對。

    “那就白若你,請你聽好了……

    ‘你的人生雖然短暫,

    卻了解什麽才是正真愛上一個人,

    所以把握了很多幸福。’

    ……請你這樣對我說。”

    然後她轉過身,笑容變得好淒涼。

    “拜托你,我會靜靜地聆聽。”

    她抱著自己的身體,輕輕地閉上了眼睛。我太悲傷了!好一陣子始終都無法發出聲音。她卻閉起眼鏡,一動也不動地靜候我的話,而她的長發在黑夜中飛揚。

    終於,我用低沉而沙啞的聲音對她說道。

    “你的人生……

    雖然短暫、虛幻,

    但是你了解什麽才是正真愛上一個人……”

    我的淚水再度擁了上來,擠在喉嚨的話不知該何去何從。

    “然後,我比任何人都深愛著你,你把握了不輸給任何人……很多的幸福。”

    裕子……裕子快樂地笑著,嘴唇微微地顫動,她說了聲:“謝謝,再見。”然後消失在黑暗中。等我回過神來,電影已經結束了。

    “好感人的電影。”

    和美在我身旁說著感想。

    “對啊!超感人。”

    63

    某個晴朗的日子,我新血來潮地去了運動場。沒有什麽特殊的目的,我來到空無一人的運動場、走上觀賽台。曾幾何時,我和裕子兩個人曾經坐在長椅上,在午後柔和的陽光下伸著懶腰。我不經意低下頭,發現和遺忘一樣,椅子上有許多用黑色簽字筆寫的小字,像是……

    (I.H上場1984/6/5)

    (goingmyway!)

    其中有一行很小的字吸引了我!那行字,用纖細的筆跡寫著。

    (4’21”7這是我未來老公的紀錄。Y.I)

    裕子的夢,多麽不起眼,多麽渺小啊!想到她連這麽不起眼的夢都沒有實現就隕歿了,我頓時覺得渾身無力,輕輕地撫摸著她留下的那行字。然而,我無法感受到任何東西,因為她已經離開人世了。

    這是裕子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也成為她的心聲VOICE。

    後記

    “這是我為‘裕子’所寫的小說,是我為唯一的讀者所寫的故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一本挑戰讀者的小說。‘裕子’看過之後,淚流滿麵,但是我完全不知道除了她以外的人,會用怎樣的眼光來看這本小說。不過還是衷心希望大家能夠看下去。”

    第一次在網絡上發表《VOICE》時,我在小說的開頭,寫了這麽一段話。

    《VOICE》這本小說,就像是我寫給她的“信”。

    她離開了自己最愛的工作,幾乎埋沒在日常的混沌中,於是我寫了這封“信”給她。

    “信”中描寫了兩人或許曾經有過的另一個未來。在人生的旅途中,迷失了路標,導致兩人失散的故事。

    她之所以流淚,或許是看到了故事中的真實性。

    把這種像私信般的小說公開在網絡上,到底有什麽意義?

    雖然我心裏曾經有過這樣的疑問,仍然希望其他人可以聽到我們的心聲,於是我一點一滴的把小說的片斷披露在在自己的網頁上。

    我的疑問很快地就找到了答案。

    看過《VOICE》的許多讀者都寄了電子郵件給我,他們對我們的故事也感同身受,並且在心靈深處接受了其中的痛楚和悲傷。

    在結束長達一年的連載之後,許多人透過網絡期待我的下一部作品。

    於是,我開始連載了《VOICE》的姐妹篇《你是我的》(《Separation——你的歸宿》的原名)

    這篇和上一本小說一樣,主人翁的“悟”和“裕子”成為夫妻,卻受到命運的折磨,然而這種命運使他們更加相愛,進一步感受到對方無私的愛與無條件的信賴。

    《你是我的》的反響更勝於前作,在網友的耳口相傳以及在網站上張貼後,這部作品開始在網絡上廣為流傳。

    於是,曾經閱讀過這兩部作品的讀者達到了二十萬人。

    在這些讀者中,有些人為了和沒有電腦的朋友分享,還特地把全文都列印出來。而且有許多讀者紛紛反應“希望可以看到同時收入這兩則故事的書籍”。

    這次,很夠回應熱愛小說的廣大讀者心聲,將這兩部作品集結成冊,讓我感到十分高興。正因為各位讀者的期望,並出錢出力地支持我,令我萬分感謝。

    從連載開始就一直引頸期盼的各位讀者,真的讓你們久等了。

    這就是集結成冊的《VOICE》和《你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