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水流雲出,亂點駝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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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光殿中,茶案上冒著熱氣的茶,有兩杯。

    飲茶的主客,隻剩一人。

    皇帝出神地看著何心隱方才坐過的地方,不知在想什麽事情。

    站在遠處的張宏正要上前,卻見中書舍人靠近皇帝,又默默站定。

    王應選合上了白淨如洗的起居注,快步地挪到皇帝身後“陛下,方才奏對時,臣耳聊啾而戃慌,聽得不甚清楚……”

    朱翊鈞這才回過神來。

    他回過頭,就看到王應選一臉脾約的表情,顯然是不知道起居注該怎麽記。

    朱翊鈞忍不住失笑“卿可以聽清楚。”

    哪怕原話被記下也無妨,最多也就是個何心隱早有不臣之心,被皇帝反唇相譏而已——他這番言語當然是挖苦人的反話,不然呢?難道朝臣敢理解成皇帝教人造反?

    但王應選沒有立刻退下去。

    他猶豫片刻,還是忍不住開口道“臣不明白,陛下為何要與梁汝元說那番話。”

    一番奏對,王應選不明白的事太多了。

    作為中書舍人,記錄起居注的皇帝心腹,自然是皇權特許的有惑就問。

    朱翊鈞緩緩站起身來,神情莫測“朕想說,也就說了。”

    他當然知道王應選的意思。

    無非是要利用何心隱,說點場麵話,蘿卜大棒的老套路,依舊能隨意驅使。

    根本沒必要說那番話——以至於連這位中書舍人,都分不清真假。

    但,就像朱翊鈞的回答一樣,他想說,也就說了。

    王應選再度追問道“陛下廟算高絕,臣還是不明白,梁汝元已經耳順之年……”

    未盡之語,自然是何心隱都快死了,既不可能出獄就收拾東西謀反,也不可能因為皇帝一番話就幡然悔悟,誓死效命。

    一堆無用功,難道就為了過過嘴癮譏諷何心隱?

    朱翊鈞聞言,突然歎了一口氣,語氣有些寂寥“卿當然不明白,既看不明白何心隱,也看不明白朕。”

    “這些話,又哪裏隻是對何心隱說的呢?他教授的徒子徒孫,他交遊的黨朋會社……”

    朱翊鈞頓了頓,看向王應選“當然,也包括你在內的所有人,王卿。”

    王應選一驚。

    隻以為皇帝在敲打自己,他連忙就要請罪。

    朱翊鈞擺了擺手,將他打斷“一時半會與你解釋不清,今日奏對,卿隻需知道,革新朕要大權在握;治政朕需廣納意見;掌舵……朕就要往前多看一些了。”

    王應選若有所悟,愁眉緊鎖,一時無言。

    朱翊鈞看著陷入沉思的王應選,“當初鄧以讚值萬壽宮的時候,也是這樣過來的,多聽多看,朕更看好你。”

    小王畢竟是萬曆二年的進士,比之鄧以讚而言,短於老練,卻勝在思想上跟得緊。

    朱翊鈞說罷,拍了拍王應選的肩膀,便轉身走回禦座。

    張宏見狀,連忙上前行禮“奴婢去請梅參謀。”

    見皇帝點了點頭,他這才緩緩退了出去。

    ……

    何心隱再度回到了他熟悉的順天府大牢,神情惘然地席地坐回了角落。

    麵聖之後,一身罪刑消了大半。

    今年指斥乘輿一案,以及萬曆三年二月揚言首輔**朝政一案,分別由皇帝本人表態,以及替首輔大度,一筆勾了銷——也就是案犯與當事人私下和解了。

    逃戍一案,則是重新發配為沈鯉帳下的稅兵——就像他的老師顏鈞一樣,發配貴州充軍不過七日,就被俞大猷請去帳下做了軍師,合理合法。

    也隻有嘉靖四十年玩弄讖緯一案,以及妖道金雲峰慫恿土司謀逆,無辜被牽扯一案,還需要等著審結了。

    後者本身就跟何心隱沒什麽關係的冤案,至於前者……反正他是徐階的脅從犯,再加上自己年事已高,國朝優容老邁,也就奪去功名的刑罰值得一說罷了。

    如此,便是何心隱安心坐牢,等沈鯉休沐到年後,再一同去山東拜會衍聖公。

    這樣倒也遂了何心隱的意,正好給他騰出時間,整理一番今日所得的感悟。

    這時,大牢外響起談話的聲音。

    何心隱聽到聲響,抬起頭來。

    隻見牢頭點頭哈腰引著兩人走了過來,赫然是府尹公子王象晉,以及左僉都禦史協理院事耿定向。

    “還請兩位長者長話短說,否則我父發覺,定然要打斷我的腿。”

    王象晉朝著牢裏的何心隱拱手一禮,心虛地叮囑了一句。

    說罷,就轉身離去,顯然是糾纏那位府尹父親王之垣去了。

    何心隱看著王象晉的背影,好奇與耿定向問道“朝廷沒有為難這些士子罷?”

    耿定向招了招手,示意牢頭打開獄門。

    他捂著鼻子往裏走,口中甕聲甕氣解釋道“說大度也算大度,說為難也算是為難了。”

    “皇帝讓當日犯上諫言的士子務農耕田,挑糞堆肥,便不再追究。”

    “王家子整日泡在糞缸裏怡然自得,不僅被皇帝輕輕落下,還賜了些好物,以示恩賞。”

    “趙家子以皇帝折辱過甚,不肯屈就,被革了功名,趕回南京了。”

    皇帝這要求,朝臣自然沒有求情的餘地,士人農桑嘛,誰不說一句教化有方?

    挑糞堆肥,那都是正經活。

    怎麽,皇貴妃幹得,你士子就幹不得了?

    何心隱聞言也不覺得奇怪,要說舉大旗講正確,皇帝絕對是當之無愧的泰山北鬥。

    時間有限,不便在這個話題上多說。

    何心隱盤膝坐在地上,直入主題“衍聖公家侵占田畝,魚肉赤民,陛下想讓我為前驅。”

    耿定向接過牢頭遞過來的蒲團,正要放在長凳上盤膝坐下,聞言動作不由一滯。

    他驚疑不定地看向何心隱“夫山應下了!?”

    何心隱坦然點了點頭“我看了卷宗,鮮血淋漓,不能不應。”

    耿定向痛心疾首“糊塗!”

    他伸出一根手指,來回指著何心隱,顫聲道“這事哪裏輪得到你來做!”

    “上到海瑞、陳吾德,下至沈鯉、餘有丁,朝廷這麽多大員,誰會辦不了一個世家!?”

    “不過是皇帝不忍見他們身敗名裂罷了!偏偏讓你趕著湊上去!”

    何心隱沉默片刻。

    這道理他自然明白。

    聖人世家,辦狠了就是欺師滅祖,身敗名裂;應付了事就是欺君罔上,愧對蒼生。

    皇帝正要讓他這個草民去打頭陣,朝廷才能作出一副無可奈何的白蓮花模樣,也好保全沈鯉、餘有丁這些人的身後名。

    但,即便知道,他仍舊毫不猶豫地接了下來。

    何心隱沒有去看耿定向,雙眼放空,喃喃道“天地間自然有一杆秤,無論是皇帝,還是聖人世家,都得上去稱量。”

    耿定向站起身,在逼仄的大牢中來回踱步,走來走去。

    “那能一樣麽!”

    耿定向麵朝牆壁,語氣中帶著一絲焦躁“皇帝是皇帝,犯上直諫是士人的本分,誰也說不出個不是來。”

    “孔家是什麽!是聖人的衣冠塚!你若是敢掀了聖人的衣冠塚,在士林中恐怕就要臭名昭著了!”

    何心隱搖了搖頭“我為赤民張目,公道自然人心。”

    耿定向霍然回頭,瞪向何心隱“公道隻有一時!”

    “是!有皇帝撐腰,有孔家侵占田畝的事情,此行你必能將孔家打成過街的老鼠,群情洶湧,所向披靡。”

    “之後呢?”

    “皇帝一死,天下人都會爭相替孔家翻案!”

    “屆時皇帝尚且有人替著說話,你恐怕就是個迎逢上意,欺師滅祖,廢弛國粹,斫喪斯文的身後名!”

    凡是對孔家出手過的,別看當時人人稱快,要不了多久就是狂風驟雨一般反攻倒算——甚至都不需要誰主導,酸腐士人們讀著孔家挨欺負的曆史,自己就哽咽上了。

    什麽毀棄典章、陵遲風教、隳壞舊製、蕩滌故實……帽子數都數不過來。

    若非如此,這次皇帝怎麽不讓海瑞去了!?

    何心隱迎上耿定向的目光,思索片刻,鬼使神差道“我自詡為天下元元赤民張目……”

    “若是因開罪儒宗便被壞了身後名,隻能怪我太過羸弱,辜負了赤民大望,讓他們仍舊意不能表,口不能訴,以至不能為我正名。”

    “越是如此,我越是應當義無反顧。”

    耿定向聞言,臉上恨鐵不成鋼的神情立刻僵住。

    他愕然看向何心隱。

    這話,實在不像是何心隱能說出口的,莫不是皇帝開了什麽難以拒絕的條件?

    何心隱見耿定向失語,也不在這事上糾纏,繼續說道“此番喚子衡前來,還有一事,我欲解散四門會。”

    何心隱麵色坦然。

    耿定向再驚。

    牢房幹燥敞亮,是順天府為數不多的“上等牢房”,兩人一站一坐,一時間兩人大眼對小眼。

    耿定向百思不得其解,眉頭緊皺“何以至此?”

    何心隱搖了搖頭“會是理應誌同道合者所集,如今我陡然驚醒,發覺自己道途竟不甚清晰。”

    “既然如此,又何必廣聚千人,陪我自娛自樂。”

    他頓了頓,懇切道“我要重新修持,從士人之間回歸鄉野,直到為我的經學,找到一條能夠攀援的道途。”

    四門會招納四方之人,少說也有千人,雖遠不如曆史上複社動輒“從之者幾萬餘人”的規模,卻也是不小的組織。

    何心隱三言兩句之間,竟然說棄就棄。

    直讓耿定向感覺陌生。

    他定定看著何心隱“夫山心意已決?”

    何心隱點了點頭“待我明晰道途,再與子衡論道。”

    耿定向張嘴欲言,有心再勸。

    但轉念間,又思及何心隱接了找茬孔家的差使,這一身的名望日後恐怕岌岌可危……

    耿定向臉上陰晴不定,半晌之後,才憋出一句話“既然夫山心意已決,那我亦不多勸。”

    “稍後我便去信與羅汝芳、程學博他們,說明此事。”

    耿定向先後曆徐階、高拱、張居正、申時行四輔,皆能無齟齬,靠的就是八個字——交遊廣闊,不偏不倚。

    凡遇大風大浪,必然隔岸觀火。

    此時有了主意,耿定向很是幹脆地與何心隱拱手道別——就像曆史上作出的選擇一樣,彼時何心隱下獄,其恐受牽連而無動於衷,坐看何心隱身死,惹得李贄當場與耿定向翻臉,指斥為“假道學”。

    何心隱起身回禮,默默目送耿定向。

    他看著這位經年好友,心中想著方才其人對孔家侵占田畝的態度,腦海中突然升騰起一股明悟。

    朋友,未必是同道。

    既然如此,集會又應該以什麽為準繩呢?

    何心隱再度扯過蒲團,縮回了牢房的角落,思索入神。

    ……

    萬曆七年,臘月十二。

    臨近還有十餘日就過年了,凡是漢人所在的地方,無不是除舊迎新,年味十足,比如塞外的歸化城,四處張燈結彩,喜氣洋洋。

    歸化城聽名便知,與塞外蠻夷歸順天朝得的賜名。

    事實也卻是如此。

    俺答汗自隆慶五年歸附之後,便老老實實做起了天朝順民。

    萬曆三年俺答汗為了討好上邦,主動修建了漠南第一座城市庫庫河屯(呼和浩特),朝廷賜名歸化城。

    這座城池,已然成了雙方永世修好的象征。

    當然,永世修好,往往有不好的時候。

    譬如今日。

    一份來自明廷的詔令,讓弘慈寺大殿內的氣氛,頗為凝重。

    殿內都是各部的貴人,爭相傳閱明朝皇帝的詔令。

    三娘子則是大馬金刀坐在主位上,珠鈿綴簪珥,一身縷金裙,作為大汗的妻,一身著裝甚至比大汗還要華貴。

    丙兔分了家,今日雖然來了,卻是自己做自己做的主,坐在靠著三娘子的位置。

    不彥皇台吉、切盡黃台吉等人依次落座。

    隻有俺答汗不在殿內。

    因為俺答汗此刻重病纏身,臥床不起,能不能過完這個冬天,都是兩說。

    “明朝的皇帝,在對我們發怒。”

    三娘子是佛殿內唯一的女流之輩,此刻卻當仁不讓率先開了口。

    丙兔坐在三娘子下手,立刻接上話頭“石茂華到過歸化城求見大汗,明朝的皇帝知道,認為我們冒犯了他。”

    他說話之間,頻頻打量這位名義上的母親,不時抓撓大腿內側。

    “我們可以找到石茂華,送給明朝,來請求不用去京城下跪。”不彥皇台吉說出了他的想法。

    說到這事,殿內氣氛頗有幾分愁雲慘淡的感覺。

    丙兔冷哼一聲“早就找不到了!最開始就應該砍了他的頭,還給明朝的皇帝。”

    切盡黃台吉冷睨了他一眼“當時你就可以拔刀的,不是站在馬屁股上放炮。”

    丙兔最受不得譏諷,聞言當即勃然變色。

    他一拍桌案,霍然站起身來。

    “咳咳。”

    這時候,三娘子的咳嗽聲響起。

    兩人立刻偃旗息鼓。

    三娘子如今年不過三十,舉手投足之間,一股經年掌權的威嚴呼之欲出“已經發生的事就不必再爭了。”

    “而且,明朝的皇帝,不一定是因為石茂華到過歸化城而發怒。”

    “現在土默特部失去了頭狼,是最虛弱的時候,我很懷疑明朝皇帝的意圖。”

    這一番話,直讓殿內眾人麵麵相覷。

    三娘子口中的失去頭狼,並不是說俺答汗已經死了,而是說沒有了統率部落的威望,跟死了沒有什麽區別。

    三年前,俺答汗出征瓦剌,大敗而歸,留了一身暗傷。

    去年的三月,俺答汗又長途跋涉前往青海乞佛,吃齋禮佛。

    曆時一年數月不在部落中統率群狼。

    直到俺答汗上月返回歸化城,眾人本以為要狠狠彰顯頭狼的武力。

    結果,俺答汗剛一下馬,就躺上了病床,還是重病。

    這就自然而然讓部落眾人升起了挑戰之心——在蒙古,失去力量的頭狼,也就失去了威望。

    切盡黃台吉是第一個出麵試探的。

    他在崇佛的俺答汗病床前,向所有人宣稱,俺答汗帶回來的僧人是騙子,施展的佛法沒有益處,不能救合罕的黃金性命,必須要除掉俺答汗身邊這些僧人。

    俺答汗聽聞,竟然隻能躺在病床上,語氣懦弱地為那些僧人求情,而不能懲罰切盡黃台吉。

    於是,部落的人都看出這位大汗病重。

    俺答汗的大兒子辛愛黃台吉,立刻分家,帶走了土默特部大批人馬。

    甚至大膽上書明廷,希望俺答汗死後能夠跟母親三娘子合婚,挺進孝道的同時,名正言順繼承順義王的封位。

    與此同時,左翼各部似乎也察覺到了一些情況,集結精騎,開始征服右翼的小部落,搶奪成群的牛羊。

    不僅如此,甚至連板升的漢人,都開始敢試探性地減少向歸化城輸送的糧食,延緩建造佛殿的進度。

    對此,俺答汗一概不能出麵應對,在部落中已經跟死人沒有什麽區別了。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明廷的皇帝也將怒火傾瀉而來……

    一時間,眾人也想到了某些不好的可能,神情都凝重起來。

    “我決定了。”

    這時,三娘子再度開口。

    眾人目光立刻匯聚。

    三娘子站起身來“大汗留在部落,不要去京城,我獨自前往,麵見明朝的皇帝。”

    話音剛落。

    丙兔立刻起身,高聲否決道“母親掌握一萬精騎,是部落的靈魂,不能輕易離開。”

    三娘子搖了搖頭“大汗病重臥床,長子辛愛黃台吉不肯聽令,土默特部隻有我能說了算。”

    “不必再勸,明日我就去見那位名叫陳棟的宣大總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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