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明月照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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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用非常一言難盡的眼神……幽幽瞥了沈樂一眼。
    上上下下,下下上上,簡直像是要把沈樂的皮給扒了,直接看到骨頭裏去一樣。好幾息,看得沈樂有點摸不著頭腦,才長長歎了口氣:
    “要不是你們陸家世代燒製鎮魂俑,你的出身來曆清白分明,我簡直懷疑你是個周人……
    不對,周人也不對,周人也沒理由不知道相王,不知道大將軍、左丞相、清河郡公,反而隻知道斛律將軍的。你——你真知道他是誰?”
    “當然,落雕都督啊!”沈樂理所當然地點著頭,努力掩飾心虛。
    天地良心,北齊曆史他還是不熟,真的不熟,誰和誰,哪個朝代,完全對不上;
    他知道斛律光,是因為有個喜歡寫耽美文的師姐,查資料取材的時候查到了這個人,一時為之傾倒,給他們科普了好幾天:
    什麽“落雕都督”啊,什麽累代將門啊,什麽少年時期一箭落雕聲名大振啊,什麽女為皇後男娶公主啊;
    什麽治軍嚴明未嚐一敗啊,什麽一個人壓得北周幾十年不敢妄動啊……
    當然,最後,最重要的,還是慘烈的被冤殺,身死族滅,師姐痛惜了好幾天,最後決定以他為原型,當成主角來寫文。
    這麽高強度科普之下,沈樂當然知道斛律光其人。問題是,現代人的習慣,記人優先記名字,那一堆頭銜,他是一個也不記得啊!
    相對什麽什麽王,什麽什麽將軍丞相,沈樂記得更清楚的,還是“落雕都督”這個外號,以及一句甚至有些美麗的讖語:
    “明月照長安——”
    “連你都知道這句話了啊。”青年震了一震,眼神越發幽深。他扭頭看向鄴城西南角,眼裏翻湧的半是擔憂,半是無奈:
    “那樣的話,相王恐怕真的要死了……百升飛上天,明月照長安……唉……”
    “百升”為斛,斛律光,字明月,“明月照長安”毫無疑問說的是他。
    身為臣子,有“飛上天”、“照長安”這樣的讖語童謠,傳遍京師,連沈樂這樣的足跡不出太行山,一心隻知燒瓷窯的人都聽過。
    那麽童謠所指的對象,如果不真的篡位奪權、真的跑去北周的統治地長安,大概也隻好真的飛上天了……
    沈樂沉默不語。青年歎了幾口氣,一頓足,伸手向他:
    “算了,我們還是快點趕去吧!萬一能救呢……萬一呢!”
    斛律光的結局,那是明明白白,寫在史書上的,救,恐怕真的救不了。
    沈樂不語,伸手搭上仙師手掌,任憑一陣風將他托起,帶著他快速卷向大宅外麵:
    四周色彩光怪陸離,他們仿佛走進了一條奇異的隧道,仿佛整個世界都在颼颼倒退。
    也許過了一個瞬間,也許過了一個時辰,他身子一輕,雙腳落地。就聽前方金鐵交鳴,錚錚作響,有人暴喝:
    “什麽人?!”
    沈樂眨了眨眼睛,視線終於凝聚,這才看見他們站在一座高大的府邸前方。
    三層青石台階,一層層排列長刀大戟,甲士交錯,一望而知守門的都是百戰精兵;
    門前車水馬龍,卻沒有多少人走這個門,而是井然有序地走向幾個偏門,被閽者引導入內。堵在正門口的,好像隻有他們兩個……
    此時此刻,正有兩個老兵將長戟交錯,橫在他們前方,厲聲喝問。青年衣袖輕拂,舉起一塊玉佩,向他們揚了一揚:
    “紫府山劍仙樓雲,求見相王,煩請通報。”
    玉佩裏飛出一朵小小的流雲,凝佇在長戟交錯的中點。淅淅瀝瀝,雨水打濕戟杆,跟著一道細細閃電從雲中破空而下,直接打在雙戟交會處。
    握住長戟的兩個老兵同時一震,幾乎撒手扔掉兵器,又拚命握緊:
    “你——你!”
    “相王奉詔入宮了。”府邸內部,匆匆走出一個年輕將領,顯然是負責把守府門,此時不得不出門:
    “貴客請入內少待,相王回府,我等即刻稟報。”
    入宮了?
    沈樂記得分明,斛律光就是在宮裏被殺的!他上前一步,挨到樓雲身邊,用力拽拽他衣角:
    “問他們相王入宮幹什麽去了!快!”
    樓雲頭也不回,用力從他手中奪回衣角,沉聲問了一遍。年輕將領訝然瞥了一眼沈樂,很有點不想回答:
    這個家夥,穿著一件舊舊的布衣短褐,上麵滿是灰土,一眼就知道是下地幹活的人。他問相王幹什麽去了?他配嗎?
    但是,另外一個身穿錦衣、手握玉佩,還能運使仙法的人開口發問,就不能不回答了。年輕將領滿腹吐槽,還是老實道:
    “上賜寶馬,相王入宮謝恩——”
    “是不是明天要去哪裏玩!是不是!!!”
    沈樂上前一步,急急道。年輕將領訝然看他一眼,一句“你怎麽知道”已經到了嘴邊,被他硬生生吞回去。
    沈樂已經轉向樓雲,主動抓住他小臂:
    “快去宮裏!他們要動手了!”
    “你怎麽知道……”
    “我回頭跟你說!快走!再不走來不及了!”
    樓雲低吟一聲,到底推脫不過沈樂的催促,帶著他催動法訣,化為一道流光快速前行。
    耳畔風聲呼嘯,四周景物模糊,忽然一停,已經站在一座高高的門樓底下,周圍一片霧氣,仿佛有人,卻沒有任何人能看見、聽見他們:
    “宮裏到了。我們去哪裏?”
    皇宮不是一座宮殿,而是一組巨大的建築群。廊腰縵回,簷牙高啄;各抱地勢,勾心鬥角。
    前朝太極殿、昭陽殿,後寢顯陽殿、宣光殿,再加上止車門、端門、閶闔門,東堂、西堂什麽的,總占地麵積,怎麽也得好幾平方公裏;
    如果是個正常的皇帝,他們在前朝找人就完了,問題是,北齊高家幾個皇帝,一個比一個神經病,斛律光可能被請到任何地方!
    樓雲焦急地掃視著周圍,簡直恨不得給自己加持一個呼魂攝魄的法術,直接喊人——奈何並沒有。
    沈樂卻是看過這段曆史的,直接報正確答案:
    “去涼風堂!”
    這名字他記得牢。師姐給他們科普的時候,不止一次碎碎念:
    “涼風堂!多好的名字啊!聽著就想到高台上的殿宇,登台四望,身心涼爽!——偏偏用來害死功臣!白瞎了這名字了!”
    樓雲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顯然還有一堆話想刨根究底,卻終究住口,隻是問道:
    “涼風堂在哪裏?”
    我怎麽知道——等等,我還真知道!沈樂努力回憶了一下,發現自己讀研的時候,還真看過一篇《北齊涼風堂考論》,講到過這座殿宇的位置:
    “在……在昭陽殿旁邊,是昭陽殿的配殿!我們現在剛進宮城,前麵應該是太極殿,過了太極殿就是昭陽殿……”
    樓雲伸手帶了他一把,兩人化作流光往前飛掠。沈樂還在碎碎念:
    “是東配殿還是西配殿我不知道,但是涼風堂周圍應該有個玄都苑,就是個小花園子,苑裏還有水池……
    總之,我們過了太極殿,找昭陽殿旁邊,帶水池的花園就行了!”
    事實上已經用不著尋找了。一行人剛過太極殿,就看見前方左手邊甲士環繞,一副警惕異常的樣子;
    有些意氣消沉,有些隱隱憤怒又不得不屈從,也有些滿懷哀傷。時時扭頭,看向內部,又強迫自己轉回頭來……
    “是這裏!快去!”
    沈樂心底一沉,抬手斜指。樓雲點頭,兩人身形微微模糊,掠向甲士隊列。還沒穿越人群,猛然間,聽到一聲厲喝在花園深處震響:
    “劉桃枝!!!”
    這聲音蒼老,虛弱,然而厲烈異常,上衝霄漢。樓雲手一抖,法術差點失效,兩個人被高高拋了起來,打著旋子扔向前麵的花園:
    “!!!”
    沈樂強忍著沒有驚呼出聲,調動熱流,發揮自己在中唐副本裏學到的身手,連續兩個空翻,穩穩停在一棵樹上。
    再扭頭時,樓雲也狼狽地抱住了另外一棵大樹,撞得枝葉嘩啦啦響動,七手八腳爬下來。見沈樂挑眉望他,不由得惱怒:
    “那一聲太強了!一瞬間軍氣上衝,差點衝破了我的法術!”
    是是是,你說得都對。沈樂點頭不迭,往裏一指:
    趕快進去?
    都喊成這樣了,大概裏麵已經白熱化了啊!
    樓雲顯然也想到了這點。他神色一肅,縱身過來拉住沈樂,再次掐訣。腳下大樹顫抖,驀然彎下腰去,又像一張彈弓似的彈了起來:
    兩個人就成了被發射出來的彈丸,被樹幹高高拋起,越過樹林,越過水池,直入殿宇。一進大殿,就看到一位老人,在和諸多武士對峙:
    確切地說,並不是對峙,而是老者雙膝微屈,雙手死死握著一張鐵弓的弓弦,肌肉賁起,弓弦把手指勒得鮮血長流。
    而他背後,一個身軀極其雄壯的將軍,攥住弓背,死了命地往後拉。將軍身邊,還有另外三個身材略差一點的力士,汗流浹背,拚命幫他拉弓——
    那老者顯然就是斛律光了,發冠已經摔飛出去,幾乎雪白的須發根根怒張。身上,火焰一般的氣韻烈烈升騰,如蒼狼仰天咆哮。
    背後那個將軍,估計就是劉桃枝了,身上同樣升起一股幽暗的氣韻,與老者身上的蒼狼相互頂住。
    至於那三個力士,氣韻就小得多,也淺淡得多,依附於那個將軍,卻時時被震散——
    “相王!”
    樓雲大喊一聲。他駢指而起,向前疾點,一道白光應指而出。
    白光極小,極快,沈樂還沒看清,它已經穿透氣韻交纏,斬在弓弦上。隻聽錚的一聲厲響,弓弦崩斷,四個人同時向後倒跌!
    “將軍!”沈樂也跟著衝了過去,雙手前伸,一把扶住向前撲倒的老者。巨大的衝擊力下,他雙膝一彎,拚命運轉熱流,才不至於當場摔倒;
    然而手一扶到老者身上,目光一掠,心頭就是一沉:
    來不及了。
    ——已經來不及了。
    斛律光肋下,一根鐵矛從背後透體而出,矛尖鮮血流淌,滴滴答答,在地麵上積成了不小的一灘,還隨著他的步子留下血印。
    幾乎是被他扶住的一瞬間,老人已經軟軟倒下,沉甸甸的體重,全部掛在他手臂當中——
    “將軍!堅持住!再堅持一下!”
    沈樂大喊,一掌拍在老人後心,拚命輸入熱流。
    同一時刻,樓雲也趕了過來,隻看了一眼,就摸出一個小小的葫蘆,用力一拍,倒出七八顆藥丸,不管不顧地塞進斛律光嘴裏:
    “您再忍一忍!再忍一忍……我帶您回去,回山,師父能救你……”
    他語無倫次地反複念叨。藥丸入口,斛律光的氣息立刻粗重起來,肋下鮮血也緩緩止住。
    然而,那柄長矛,那柄透體而過的長矛,樓雲不敢拔,沈樂也不敢拔——
    這要送到手術室,在眾多醫療器械,眾多高手醫生的治療下,或許能保住一條命?
    “你們是什麽人?!”被斬斷弓弦,倒跌出去的四個人,終於爬了起來。三個力士麵對前方飛舞的白光,略有瑟縮,不敢作聲;
    隻有緊握鐵弓的那個將軍,有點色厲內荏,卻仍然大聲怒吼。樓雲皺眉看了他一眼,再度起了劍指,眼看就要斬落——
    “算啦。殺他有什麽用呢。”斛律光緩過一口氣來,掙紮著站定,向後看去。蒼老的臉上飛起一片潮紅,漠然掃一眼背後眾人,歎一口氣:
    “是陛下要殺我,不是他們要殺我。他們不過是刀子而已,殺掉了,陛下再派下一個來……”
    “那我護著您逃出去?”
    樓雲立刻詢問。沈樂站在旁邊,緩緩垂下目光:
    逃出去?
    女為皇後,幾個兒子都娶公主,累代將門,一大家子人……一個人逃出去了,然後呢?
    “罷了。逃出去,又能怎麽樣呢。苟活一時,又能怎麽樣呢。”斛律光看了一眼雙手緊握鐵弓,滿臉戒備的劉桃枝,緩緩垂下目光:
    “桃枝常作如此事。我,不負國家。”
    他猛然向後一仰。一聲悶響,矛尖穿透身體,連著長長的矛杆直接戳出身外,氣息頓時微弱了下來。
    “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