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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會老,隻是離開而已;他不會死,隻是分別而已。
那種哀傷——你能了解嗎?
以壯大的比例來描繪生命的讚歌
主人公——凱姆可以永生,也就是說是一個不會死的男人。故事的舞台是凱姆旅行一千年後來到的一個“何時,何地?”的城市。
被囚禁的心
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一切都是徒勞,盡管如此,還是抑製不住從身體裏湧現出的衝動。
不顧一切的衝撞。
身體撞在粗粗的鐵欄杆上,然後毫無懸念地反彈回來。
“8號,你在幹什麽!”
看守的怒吼聲在走廊裏響起。
犯人在這裏是不會被人稱呼名字的,單間牢房的編號就是全部——而凱姆是“8號”。
凱姆沉默著,肩膀再一次撞上了鐵欄杆。
堅固的欄杆紋絲不動,隻是在凱姆那經過長年鍛煉的肌肉和骨頭中留下了鈍鈍的疼痛感。
看守不再怒吼,取而代之地吹響了警笛,於是值班室的看守們一起朝這邊跑來。
“8號,到底要我說多少次你才能明白!”
“你是不是又想蹲禁閉室啊!”
“你那是什麽眼神?采取反抗的態度,隻會延長你的服刑期!”
凱姆坐回到床上,對看守們的話置若罔聞。
他已經去過無數次禁閉室,也知道自己被烙上了所謂“極端反抗的犯人”的烙印。
但是——這根本無濟於事。
在身體的最深處,有某種東西在蠢蠢欲動。
一個找不到出口的熾熱的東西,一邊翻滾著一邊在體內四處亂闖。
一個看守砸了咂嘴,說道:“切,這是什麽身經百戰的狗屁勇士啊,真丟臉。難道說麵前沒有敵人,就什麽都不會做了嗎?”
旁邊的看守也嘲弄似的笑了。
“嗬嗬,還真是不湊巧啊,這裏既沒有敵人,也沒有同夥。被投進監獄的你,隻是‘獨自一人’而已。”
當看守們離去後,凱姆躺在床上。然後彎著身子,抱住自己的膝蓋,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獨自一人……
的確,正如那些看守們所說的那樣。
自己想要適應“獨自一人”活下去,無論是在戰場上,還是在旅途中。
但是在監獄中“獨自一人”所度過的這些日子裏,卻有著之前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孤獨。
還有恐懼。
三麵高牆圍出一個房間,鐵門的另一邊也被圍成狹窄走廊的磚牆所堵住。無論如何也看不到被關押在同一座監獄裏的其他犯人——這是一座被設計成感受不到活人氣息的監獄。
由於眼前的風景是永恒不變的,所以時間的感覺也變得麻痹起來,讓人弄不清楚在這裏到底度過了多少天。雖然時間的確在流逝著,但卻沒有流向任何地方,而是慢慢地沉澱在自己的心中。
監獄的生活所給予犯人的真正的痛苦,並不是被奪去自由,也不是被強迫體會“獨自一人”的孤獨。
而是讓你生存在不變的風景與靜止的時間中,這是一種苦役。
流水不腐,戶樞不蠧。可是如果將水儲存在瓶子裏,那麽很快就會腐壞。
這是相同的道理。
在身體以及內心深處的某處,也許已經開始變餿並散發出腐臭了。
正因為知道這一點,凱姆再次站起身來,撞向鐵門。
即便他這麽做,鐵門被撞壞的可能性也絕對不會有萬分之一。
他也並不認為自己能夠出去。
但是,他仍然重複著動作。
必須重複。
就在身體與鐵門碰撞之前——一瞬間,一股氣流拂過麵頰。靜止的空氣,雖然隻是極其輕微地,可還是動了。就是這份觸感,讓凱姆體會到了時間的流逝。
看守們神情猙獰地跑過來。
在隻能看到牆壁的風景中,突然能夠看到人的樣子了,這真讓人感到高興啊,不過大概看守們是體會不到的吧。
“8號,關禁閉室三天!讓你在那裏冷靜一下!”
當這道命令從看守的嘴裏發出時,他們是無法理解凱姆嘴角會微微上翹的理由吧?
風景改變了,時間也開始流逝。這難道不是應該慶幸的事情嗎——哈哈。
雙手被反綁在身後,腳上戴著腳銬,向禁閉室走去。
“有什麽好笑的!8號!”
“不準隨便笑!不然就增加你的刑罰!”
可是,凱姆仍然在笑。
放聲大笑。
隻要充分吸入新鮮空氣,身體和內心中腐壞的部分就會消失吧。
無論刑期到什麽時候,總有一天,能夠從這裏出去。
來得及嗎?
當所有的東西都腐朽時——單人牢房裏的“獨自一人”,就會像士兵清點敵人屍體時被稱為“一個”吧……
痛苦。
胸口像被什麽東西緊緊勒住一樣,呼吸變得極其困難,於是凱姆從夢中的世界回到了現實中。
很遠、很遠、很遠的過去——我,曾經在監獄裏待過嗎?
他在現實與夢境的夾縫中思考著。
那是一個不停重複的夢,也可以稱之為噩夢。
即便在醒來之後回想,也沒有殘留下什麽記憶。但是,在夢中出現的牢房的樣子和看守們的姿態,卻總是相同的。
這是我曾經親身體驗過的經曆吧。
但是……那,究竟是……什麽時候……
不知道。
睜開眼睛時,在夢境與現實的夾縫中所浮現出來的問題也沒有殘留在記憶中。
隻是猛地驚叫著坐起身來,大口地喘著粗氣,當拭去額頭的冷汗時,和往常一樣隻是在心裏留下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懼。
現在也是這樣……
“……我的過去,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狀態呢?”
好像拾起了殘留在腦海角落裏的夢之記憶,凱姆小聲地說道。
現在也是這樣——
……我的過去,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狀態呢?
勇者歸來
各種各樣的人都聚集在驛站的酒館裏,凱姆此時也坐在角落裏自斟自飲。
一個男人走進了酒館,身材十分高大——從服裝上能夠看出他是一名軍人。大概是經過了長途跋涉,軍裝上落滿了灰塵,臉上帶著明顯的倦意,可目光卻依然敏銳。那是“現役軍人”才有的眼神。
酒館中的喧鬧在一瞬間停了下來,在場的醉漢們都用敬畏和感激的目光看著這名士兵。
和鄰國之間漫長的戰爭,最近終於結束了。在前線浴血拚殺的士兵們也各自踏上了回家的旅程,這個男人也是那些士兵中的一員吧。
士兵走到凱姆旁邊的一桌坐下,然後大口地喝著酒。海量——並不足以形容,他好像要把所有的痛苦都喝下去。
兩杯、三杯、四杯……
一位酒客臉上帶著諂媚的笑容,手中拿著酒瓶搖搖晃晃地來到士兵的桌前。一眼就能看出這個男人是本地的小流氓。
“請允許我敬這位保衛祖國的勇者一杯。”
士兵麵無表情地舉起酒杯,讓對方倒滿。
“前線怎麽樣?想必您一定獲得了無數功勳吧?”
士兵沉默著飲盡了杯中酒。
流氓連忙給士兵斟上第二杯,臉上的笑容變得更加諂媚。
“大家見麵就是緣分,所以給我們講講你的英勇事跡吧。這條粗壯的手臂到底殺了多少敵人啊……”
士兵沉默著將杯中的酒潑在了流氓的臉上。
流氓怒不可遏地拔出了一把匕首——就在這時,凱姆一拳打飛了他手中的匕首。
流氓被凱姆和士兵的氣勢所震懾,於是罵罵咧咧地逃走了。
兩人看著流氓走遠,然後相視一笑。雖然兩個人並沒有交談,不過凱姆已經知道這名士兵正沉浸於深切的悲傷之中,而無數次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士兵,也注意到凱姆臉上陰暗的神色。
酒館中的人們再次喧嘩起來,凱姆與士兵也開始推杯換盞。
“我,有妻子和一個女兒……在戰場上度過的這三年裏,一次都沒有見過她們。”士兵說著,臉上浮現出靦腆的笑容,並將放在項鏈墜中的妻女照片拿給凱姆看。
容貌清秀的妻子,還有尚且年幼的女兒。
“正是因為有她們兩個,我才掙紮著活了下來。要活著回家,就是這個信念支撐著我繼續戰鬥下去。”
“你的家,離這裏很遠嗎?”
“不,隻要翻過前麵的那個山頭,就是我的村子了。妻子和女兒在聽到戰爭結束的消息後,現在應該在翹首等著我回去吧。”
這樣的話,距離並不遙遠,他今天晚上就能到家。
可是——士兵喝了口酒,慢慢地說道:“我很害怕……回家。”
“為什麽?”
“我想要見到妻子和女兒。可是卻害怕她們看到我的臉……在這三年裏,我殺死了數不清的敵人,為了活下去隻能這樣。為了能夠回到家人的身邊,隻能不停地殺死那些同樣離開家人的敵軍士兵。”
這是戰爭的規則,也是士兵的宿命。
想要在戰場上活下來,就必須“在被殺死前不停地殺下去”。
“當我在前線時,根本沒有時間考慮這些事情,那時隻是拚命的想著活下去。但是,現在戰爭結束了,我發現自己的臉上刻著這三年來所犯下的‘罪孽’。我的臉是一張殺人犯的臉。我不想讓妻子的女兒……看到這樣的一張臉……”
士兵掏出錢包,從裏麵拿出一塊小小的石頭,說是他剛奔赴戰場時撿到的一塊寶石原石。
“這是寶石嗎?”凱姆詫異地問道。放在桌子上的那塊石頭,通體烏黑,完全沒有寶石所應有的光澤。
“最開始時還閃閃發光,我想把這個拿回去給女兒看,她一定會很高興的。”
可是——它卻漸漸褪色,失去了原有的光澤。
“每當我殺死一名敵人,石頭中就會浮現出如同血跡般的顏色。經過了三年的時間,正如你所看到的,它已經變成了一塊漆黑的石頭。這塊石頭染上了我所犯下的‘罪惡’……這是一塊‘罪孽之石’……”
“不要這樣責備自己。”凱姆不假思索地說道,“為了生存,你別無選擇。”
“我知道。雖然知道,可是……被我殺死的士兵也有故鄉,也有等著他們回去的家人……”士兵又向凱姆問道,“你也有家人吧?”
凱姆輕輕地搖了搖頭,說道:“我沒有家人。”
“那麽故鄉呢?”
“我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意思是你永遠都在旅行嗎?”
“啊,是的。”
士兵對凱姆的話將信將疑,隻是一笑置之,然後一邊將“罪孽之石”放回錢包一邊說道:“我認為,既然每當我殺一個人,‘罪孽之石’就變得越黑。那麽反過來說隻要我每救一人,它應該就會重新散發光彩了吧。”
凱姆默默地飲盡了杯中酒,站起身來。再次盯著坐在椅子上的士兵,仿佛教誨般地說道:“既然有可以回去的地方,還是回去比較好。無論有著怎樣的愧疚,你都應該回去。你的妻子和女兒一定會理解的,你不是罪人,而是一個從戰場上活下來的英勇的戰士。”
“……很高興能夠遇見和我說這番話的人。”
凱姆握住了士兵伸出的右手。
“一路順風。”士兵說道。
“你的旅途很快就要結束了。”凱姆笑著說道,然後朝酒館大門走去。
剛才的那個流氓緊緊地跟了上去,手中握著一把手槍。
“危險!”士兵大喊道,也追上了凱姆。
在凱姆回頭的同時,流氓大喊著“讓你嚐嚐我的厲害!”並舉起了手槍。
這時,士兵擋在了兩人之間。
子彈擊中了他的腹部。
士兵如願以償地拯救了他人的性命。
可諷刺的是,他救的是長生不死的凱姆的命。
用自己這條僅有的生命。
模糊的意識中,倒在地上的士兵將自己的錢包遞給凱姆。
“……幫我看看‘罪孽之石’……應該稍微恢複一些光澤了吧……”
士兵大口地吐出鮮血,無力的笑聲隨之消失了。
凱姆看了看錢包,對士兵說道:“很漂亮,它正閃耀著奪目的光芒。”
“是嗎……太好了……我女兒一定會很高興的……”
士兵露出了滿足的微笑,張開手想要拿回錢包。
凱姆慢慢地將錢包放在士兵的掌心,並幫助對方合攏手指。
士兵就這樣停止了呼吸,錢包從手心掉在地上。
他的麵容在死的時候很安詳。
但是——從錢包中掉落出來的“罪孽之石”,卻幾乎還是漆黑的。
晚鍾
一個開墾在平緩丘陵地帶的農場裏,凱姆正在專心地采摘蔬菜,此時正是收獲的季節。
秋天傍晚時分,被彩霞染紅的天空異常美麗。
“今天差不多該結束了。”
一個胖敦敦的大嬸將手中剛剛摘下的蔬菜放進籃子裏,對凱姆說道。
凱姆輕輕點了點頭,直起腰擦去額頭的汗水。
“多虧了你,今年的農活幹得很快。”
對於大嬸的讚許,凱姆隻是用點頭做了回應。
“怎麽樣?你還是什麽都想不起來嗎?甚至是自己從什麽地方來的?”
“嗯……”
“啊,不管你是什麽地方的人,即便不幫忙幹活也沒關係。”
大嬸開朗地笑了,“說來……”她接著說道,“收獲的季節結束之後,你有什麽打算?”
“暫時還不知道。”
“在冬季還會有很多事情要做,你可以留下來繼續幫我幹活啊。”
“……謝謝你。”
這是一位很有人情味的大嬸。
這裏的人沒有極盡奢華的生活,每天隻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雖然繁重的農活讓人感到很疲憊,可是也很充實。
兩個人剛剛做好了回家的準備,這時傳來了“咣咣”的敲鍾聲。
好像還沒有到教會敲響晚鍾的時間。
凱姆朝小丘下的山路上望去,隻見從遠處走來一隊送葬的隊伍,人群中有一架馱著棺材的馬車。
大嬸放下抱在手中的蔬菜,然後又將裹在頭上的方巾摘下,雙手合攏在胸前,低下頭,閉上眼睛,迎接送葬的隊伍。
於是,他也照做了。
咣、咣、咣……走在隊伍前麵的老者搖晃著小鍾。
隊伍在他的身後沉默著前進。
戴著黑色麵紗的女人們。
低著頭前進,身上穿著黑色上衣的男人們。
還有尚且不知道“死亡”的含義,跟在隊伍後麵的孩子們。
送葬的隊伍走遠之後,大嬸抬起頭,眼睛變得稍微有些濕潤。
“死去的人們,或者說隻是回歸而已。”
“……什麽?”
“回歸大地、回歸天空、回歸海洋,這就是世間萬物的宿命。”
凱姆沉默著點了點頭。
他明白了。
在仿佛無盡漫長的人生之中,到底目睹過多少人的死亡?
離開這個塵世——從眼前消失——從這個角度來看,死亡的確是一件無比悲傷的事情。
可是,如果把人的死亡看成是回歸到某個地方的話,那麽悲傷之中就會夾雜著一絲平靜和喜悅。
這對於長生不死的凱姆來說,也就意味著沒有任何地方可以回歸。
大嬸彎腰捧起一把腳下的泥土,感慨著說道:“在泥土之中也蘊藏著生命。那是我們肉眼所看不到的微小生物的生命,以及枯草的生命……這樣說來,那些蔬菜也帶著無數的生命。”
“是的……”
“我有一個請求,可以嗎?”
“嗯……”
“當你在我家幹活的這段日子裏,如果我死了,能不能請你將我的骨灰——哪怕一丁點也好,灑在這塊菜地裏?”
凱姆感到有些困惑,臉上帶著苦笑。
丈夫已經撒手人寰,孩子們也已經成家立業,大嬸現在隻是一個人生活著。
如果一直在這裏幹下去的話——即便不願意,也要照顧這位大嬸吧,直到她迎來死亡的那一刻——無論是一百年之後,還是兩百年之後。
教會的大鍾響了起來。
這時宣告這一天勞動結束的晚鍾。
大嬸再次像剛才送葬的隊伍經過時那樣,將雙手合攏在胸前。
“今天又度過了平安的一天,感謝主。請您明天也賜予我們健康……”
大嬸禱告的聲音重重地回蕩在凱姆的心中,就像往常一樣。每次聽到教會的晚鍾,腦海中就會浮現出“自己一定要留在這個地方嗎”的疑問。
當最後的鍾聲響起,凱姆說道:“大嬸。”
“嗯?”
“人類正是因為自己的生命是有限的,所以才要感謝今天的平安,以及祈求明日的幸福吧。”
“……啊?怎麽了?”
“今年的收獲季節結束後,我要離開這裏。”
“等一下,你,為什麽突然這麽著急?”
“我沒有在這裏生活的資格。”
閃過發愣的大嬸,凱姆將蔬菜放進籃子裏,然後用雙手將其抬起。
再次望著夕陽。
大嬸說道:“離開這裏……你想要去哪?”
“不知道。但是,哪裏都好。”
“你打算就這樣永遠旅行下去嗎?”
“……因為我沒有任何可以回歸的地方。”
凱姆說著,挑著籃子走下了山丘。
他的背影被夕陽染得通紅。
白花
這座城市裏到處點綴著可愛的白色小花。它們綻放在城市的各個角落,而並沒有被栽種在花壇和花圃裏,這些團簇盛開的小花極其自然地與這座城市的街道融為一體,就好像建築物與花朵一同成長起來,煞是有趣。
眼下正是早春二月——雖然城市後麵的群山頂端還殘留有積雪,不過南邊的大海已經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中,海麵風平浪靜。
這是一座自古就開始繁榮的港口城市。
現在每天仍然有無數的客船和貨輪在這裏啟程或是靠岸。
可是這座城市的曆史,在某年的某一天被劃分成“之前”和“之後”。
那是銘刻在曆史年表上的時間分水嶺——這座城市裏的人並不想提及這件事,因為其中有著太多悲傷的記憶。
凱姆知道這件事。
正是因為知道,他才會再次來到這裏。
“你是遊客嗎?”酒館的老板問道。
凱姆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
“你是來看祭典的吧?祝你在這裏能玩得盡興。”
老板的心情好像不錯,因為剛才陪著客人喝了幾杯酒,所以現在的臉色很紅潤,不過來這裏的客人對此好像都已經習以為常。坐滿了人的酒館裏充滿了歡聲笑語,甚至從店外的馬路上也傳來了路人的高談闊論。
城裏正在舉辦每年一度的祭典,通宵達旦直到天亮,此刻大家都沉浸在徹夜的狂歡之中。
“這位客人已經找到投宿的地方了嗎?如果現在才找的話,已經太晚了。因為今晚城裏的旅館已經全都滿員了。”
“啊……好像是這樣的啊。”
“不過,我想也不會有哪個沒情趣的家夥會在今晚老老實實地躺在旅館的床上吧。”
老板用那種“你也是這麽認為的吧”的眼神看著凱姆。
“今晚就是一場盛大的宴席。無論你是本地人還是外地人,無論你是想要美酒還是美食,或者是賭博和美女,通通都能在這裏找到。”
凱姆隻是沉默地喝著酒。
今晚他並沒有投宿,也不打算睡覺。但這並不是因為凱姆想要通宵狂歡。
他想要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分進行祈禱,並迎接在山海之間升起的朝陽,然後離開這座城市。在上一次到訪這座城市時就是如此。已經馬上就要抱孫子的那個酒館老板在那時應該還是個孩子。
老板給凱姆的酒杯中倒滿酒,說道:“喝吧,我請客。”
接著,他的眼神中帶著一絲疑惑地問道:“你是為了祭典才來這裏的吧?”
“並非如此。”
“什麽嘛,原來你不知道啊?難道隻是偶然才在今晚來到這裏的嗎?”
“啊……也可以這麽說。”
“如果你是來做買賣的,今晚還是算了吧。隻有今晚,是沒有人願意談正事的。”
“因為今晚很特別。”老板補充道。
“你以前也應該聽說過吧?以前……很久很久以前,這座城市曾經化作一片廢墟。”
可以將曆史劃分成“之前”和“之後”的事物,共有兩種。
一種是英雄、救世主和偉人的誕生,或者死亡。
另一種則是戰爭、瘟疫和災厄。
而將這座城市的曆史劃分開的則是——強烈的地震。
一場沒有任何征兆的地震。
甚至沒有給正在熟睡中的人們逃跑的機會。
伴隨著轟鳴聲,大地猛然裂開,建築物和道路瞬間陷落。
很快,城中各處便燃起了大火,並迅速蔓延開來。
這座城市裏的人幾乎都死了。
“很難想象吧?我也隻是小時候在學校裏聽老師提到了‘複活節’,不過卻完全不明白。總之,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就連我們這些本地人都尚且如此,更不用說像你這樣的遊客了,甚至都無法想象吧?”
“……這場祭典,被稱為‘複活節’嗎?”
“是啊。這座城市從廢墟中複活了,就是為了慶祝這個才舉辦的祭典活動。”
凱姆苦笑著喝了一口酒。
“有什麽好笑的?”老板問道。
“我在此之前來到這裏時,今天被稱為‘震災紀念日’,根本不是這種毫無意義的狂歡祭典。”
“你說什麽啊,這位客人。今晚的祭典從我小時候開始就一直被稱為‘複活節’啊。”
“那是在你懂事之前很久的事情了。”
“……什麽?”
“更早之前被稱為‘慰靈祭’,大家會點燃與地震中的死者相同數目的蠟燭,然後一邊哭一邊為他們祈禱。”
“怎麽回事,說得好像你曾親眼目睹過一樣。”
“我的確曾親眼目睹過。”
老板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哼笑。
“我看您也沒喝醉啊,怎麽開始說起醉話了。今晚是祭典,所以我不跟你計較,不過你最好不要在其他人麵前信口開河,因為大家的祖先都是在那場災難中幸存下來的人,包括我在內。”
凱姆知道。他從一開始就不認為對方能夠相信自己所說的話,雖然這些都是事實。
他隻是想確認這座城市裏的人們現在是否還保留著關於那場悲劇的記憶,在他們開朗的笑容深處,是否還殘留著從上一輩所傳承下來的悲傷。
被熟客叫走的老板在離開凱姆身邊時還在囑咐:“我覺得你還是不要到處散布這種無聊的謊言比較好,真的。因為那場地震已經是距今二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凱姆什麽都沒有說,隻是沉默地喝著酒。二百年前的悲劇而慘死的受害者之中,就有他的妻子和孩子。
那時永生不死的凱姆所娶的十多個妻子以及數不清的孩子中,令他特別難以忘懷的兩個人。
那時,凱姆在港口工作,一家三口過著樸實而快樂的日子。
城裏人都相信幸福日子會這樣一天天的繼續下去,凱姆的妻子和女兒也是這麽覺得。
但是凱姆知道,自己會無止境地永遠“活”下去,而人的生活中卻並不存在“永遠”,所以數不清的離別之痛一直如影隨形。
這樣的日子總有一天會結束,是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的。
但是,決不應該為此而感到悲傷。無法獲得“永遠”的人們,取而代之地會更加珍惜“現在”,也明白憐愛的含義。
凱姆喜歡帶女兒去看花。
最好是那種含苞待放的花。
與朝陽一同綻放,隨夕陽一起凋落——在這座港口城市就存在著這樣的一種花,在早春盛開的可愛的白色小花。
女兒也很愛花,她知道小花經過不懈努力才會盛開,所以從來不去采摘,永遠都是百看不厭地盯著那小小的白色花瓣,真是一個溫柔的女孩。
那一年也是——
“很快就要開啦,因為花蕾已經這麽大了。”女兒看著家附近路上的白花,很高興地說道,“明天會開嗎?”
“會啊,明天早上早點起來看吧。”妻子興奮地回答道。
“但是即便開了,也很快就枯萎了,真可惜啊。”
“這樣也很好啊。如果看到它們盛開的話就會很幸運啊,隻是這樣你也很高興吧?”
“但是……雖然我們很幸運,小花卻很可憐啊。好不容易才盛開了,可是一天就枯萎了。”
“是啊……”
房間裏的氣氛一下子凝固了,凱姆隨即笑著對妻女說道:“所謂幸福並不在於時間的‘長短’。”
“哎?爸爸,那是什麽意思呢?”
“無論鮮花盛開的時間有多麽短暫,隻有在這段時間裏盛開出很多漂亮的花朵,並散發出清新的芳香,這就是鮮花的幸福。”
也許這番話有些深奧,女兒隻是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臉上還帶著些許疑惑的表情。“既然爸爸這麽說,那就一定是這樣的。”
你的笑容,比盛開的鮮花還要美麗——
如果當時對女兒這樣說就好了。
這是後來才想到的。
自己無心中說出的那句話卻變成了小小的預言,凱姆後來才想到了這些。
“那麽,明天不是要去看花嗎?今晚就早點睡吧。”
“好……”
“媽媽也要睡了。”
“嗯,那麽,爸爸晚安。”
“老公,我也先去睡了,晚安。”
為了去除一天的疲勞,凱姆一邊喝著酒一邊回答道:“晚安。”
那是他和家人說的最後一句話。
一場強烈的地震在黎明前襲擊了這座城市。
城裏的房子全都崩塌陷落。
凱姆所深愛的兩個人還沒有與他說聲“早安”,就這樣在睡夢中走向了遙遠的另一個世界。
在瞬間被毀滅的城市,朝陽緩緩升起。
瓦礫之中,小花開始綻放。那是女兒最喜歡的小白花。
凱姆伸出手想要摘下一朵放在女兒冰冷的屍體旁,可是隨即就停了下來。
不能將花采摘下來。
因為他意識到,誰也沒有權利剝奪走緊緊盛開一天的花的生命——生存在這塊土地上的任何人都沒有這個權力。
凱姆說不出“先到天堂等著我”這樣的話,也說不出“爸爸總有一天也會到那裏去”。
再也看不到自己深愛的人。
所謂擁有千年的生命,就意味著必須背負著千年中所有別離之痛繼續活下去。
凱姆繼續著自己漫長的旅程。
無比漫長的歲月從他的身邊流失,無論多少戰亂爭鬥、多少天災人禍發生在這片土地上。人們生老病死、愛恨別離。數不清的喜怒哀樂,道不盡的人世紛亂,無止境的口角爭論。人們不斷地相愛、原諒。曆史就這樣沉積下來,過去的眼淚逐漸演變成祈禱。
凱姆繼續著自己漫長的旅程。
在這座城市一起短暫生活過的妻子和女兒的事情,已經很少會想起了。
但是,卻絕對沒有忘記。
凱姆繼續著自己漫長的旅程。
在旅途中,他再次來到這座港口城市。
隨著夜色的加深,整座城市變得更加熱鬧。當東方的天空漸漸泛起魚肚白時,眾人卻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
凱姆站在市中心的廣場上,之前還沉浸在祭典中的人們也陸陸續續地聚集過來。當他反應過來時,廣場上已經擠滿了人。
“喲,你也來啦。”
酒館的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膀。
凱姆默默地點了點頭,老板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剛才有件事忘記跟你說了。”
“……什麽事?”
“那個,地震的確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的父母,甚至是祖父母都已經記不得了。對於我來說甚至都無法想象這座城市變成廢墟的樣子。”
“啊,我能體會到。”
“但是,即便是沒有親身經曆到的事情,也不會被人所遺忘,因為這件事仍然存在於世上。我……不僅僅是我,這個城市裏的眾人都不會遺忘二百年前的那場地震。雖然我們無法想象,但是也從未遺忘,我們……”
“我明白。”凱姆再一次點頭時,廣場上響起了莊嚴的旋律。此時正是當年地震侵襲這座城市的時刻。
聚集在廣場的眾人都閉上雙眼,雙手合十,開始禱告。
酒館的老板和凱姆也是如此。
在凱姆的眼前浮現出已經去世的妻子和女兒的笑容。那是絲毫不懷疑“明天”會到來的笑容,及其美麗而又無比悲傷。
音樂結束了。
朝陽升起。
這時,城市中盛開了無數的白花。
經過二百年的時間,白花的性質發生了些許改變。雖然科學家們提出了“受地震的影響,地質發生了改變”這一假設,不過誰也不知道事實的真相。
花的生命被延長了。
隻盛開一天就會枯萎的花,現在已經能夠綻放三到四天了。
就好像它將失去了“明天”的人們的那份生命繼承了下來,白色的花瓣上帶著晨露,沐浴著朝陽,在裝點這座城市的同時,也在竭盡全力向人們展示著“生命”。
光之雨
“很快就要下光之雨了。”少年指著夜晚的大海說道。
“光之雨?”
聽凱姆這麽問,少年爽朗地笑著答道:“是啊,一到晚上就會落在大海的另一邊,很好看的!”
“光之雨啊……”
“你今晚看了就知道了,真的很漂亮。”
十幾歲的少年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海島,他生活在這個貧窮的小島上,整日為了生計奔波,每天要劃著小船出海捕魚,或者去森裏裏采摘果實。在黎明時分起床,看著滿天的星鬥入睡,單調的日子——這個少年還不知道這才是勝過世間一切的幸福。
“你……”
少年坐在沙灘上,他的側臉在月光的照耀下看上去就像是一件富有光澤的工藝品。
“在光之雨落下的地方,有一個很大的島吧?我知道那個島比我們這裏繁華,到處都是金光閃閃的,有著我想象不到的美食和各種漂亮玩意,對吧?我很早就知道了。”
凱姆隻是沉默著苦笑。
在海平線那邊的大島,其實是一塊寬闊的大陸。凱姆四天前還在那裏,在貨船的底艙搖晃了整整三天才來到這個小島。
“雖然知道……可我卻從來沒有親眼見過。”
少年沉默了下來。
他低下頭,月光從臉上消失,褐色的皮膚融入了夜色之中。
“你想去看看嗎?”凱姆問道。
“當然了。”少年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這個島上的孩子都想去看。”
“大家都想離開這裏啊。”
“是啊,無論男女隻要能自食其力,都會離開這個小島,前往‘那個國度’。再過五年……不,也許再過三年,我也會搭乘你來時乘坐的小船到‘那個國度’去,拚命的工作,然後吃很多好吃的東西。”
少年再次抬起頭來,看著大海的眼睛裏閃著光芒——那是充滿了夢想與希望的眼神。
但是少年對“那個國度”的事情還一無所知,隻要待在這個小島上就絕對無從得知。
與少年懷揣著一樣的夢想與希望,眼睛裏爍爍放光地渡過大海的年輕人們——沒有任何人回到這個小島。
少年也許會說:“那時當然的了,因為‘那個國度’很好玩,根本沒有必要回來啊。”
少年也許堅信在“那個國度”等待他的是無比的幸福。
可是——他對“那個國度”的事情卻一無所知。
有著褐色皮膚的島民們,離開小島後才初次得知原來“那個國度”的人們有著與自己完全不同的膚色,他們還說著與海島上完全不同的語言。“那個國度”的人們看到自己的眼神完全是冷冰冰的,島民們這時才會知道隻有在城市的貧民窟裏才會遇到與自己一樣有著褐色皮膚、說著相同語言、有著相同故鄉的人。
那個少年最先記住的“那個國度”的語言,一定是這樣一個別人用來指代自己的詞組——偷渡客。
當記住這個詞時,少年應該已經淪落到貧民窟中了。
剛才從海邊跑開的少年,不一會兒又在懷裏抱著許多水果跑了回來,那些都是在海風與山風交接處生長的樹所結出的果實。
“這些果子在滿月的晚上最好吃,你嚐嚐。”
少年大大咧咧地拿著果實在自己的衣服上蹭了蹭,然後遞給了凱姆。
“這個果子叫什麽?”
“很好笑,因為有些誇張,我們稱它‘幸福的種子’。”
“……這名字不錯。”
凱姆咬了一口“幸福的種子”,雖然外形和“那個國度”的蘋果很相似,不過個頭要小一些,有一種糖分和水分都被濃縮的味道。
“很好吃。”凱姆說道。
“是嗎?太好了。”少年笑了,不過隨即就又低下頭,深深地歎了口氣。
“雖然我也很喜歡吃……不多,在‘那個國度’一定會有很多比這個還好吃的東西吧?”
凱姆並沒有回答,而是又咬了一口“幸福的種子”。
正如少年所說的那樣,在“那個國度”裏的確有很多比“幸福的種子”還好吃的東西。
準確地說——是曾經有過。
“那個國度”現在已經變成了戰場,戰爭在半年前爆發了。
而少年每晚都會看到的“光之雨”,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那個國度”非常繁榮,隻要有錢就能夠得到光輝璀璨的幸福,隻要有力量就能獲得無數的金錢。
強大即是正義。
富庶才是善良。
沒有力量而又不富庶的人們隻能找到那些比自己還要弱小貧窮的人,嘲笑他們、蔑視他們、踐踏他們,從而獲取屬於自己的正義和善良。
膚色和語言不同的島民隻是“那個國度”的影子。
影子並非是由於光的存在而存在。
之所以這個世上會有影子,隻是為了突顯出光亮而已。
“那個國度”的人們都是用這種思維來看待事情的。
但是很快富庶就變得飽和了,於是財富的積累也開始停滯下來。
隻有擴張,隻有不斷地膨脹才能滿足欲望。
為了變得更強大。
為了能夠永遠做富人。
“那個國度”的執政者將戰火燒到了鄰國。
“很快就要開始了。”
少年再次盯著夜色中的海麵,“很快就要下光之雨了,就在海的那邊。”他的臉上帶著開朗的笑容。
戰爭應該很快就要結束了,“那個國度”的人民都相信隻要有壓倒性的力量和財富,讓鄰國俯首稱臣簡直易如反掌。
的確,戰爭剛剛爆發時正如之前所預料的那樣,軍隊一路高歌猛進,攻城略地如風卷殘雲,占領區域與日俱增,“那個國度”舉國上下都沉浸在勝利的美好氣氛中。
不過,周邊的各國陸續與鄰國結盟。這是理所當然的,如果鄰國戰敗的話,那麽自己也許就會成為“那個國度”的下一侵略目標。
“那個國度”的外交策略接連失敗,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世上又會有哪個國家會把隻知道大肆宣揚武力和財富的國家當作朋友來對待呢?
諸國以鄰國為中心組成了聯合軍,周邊的各國如同撒開了一張包圍網,將“那個國度”圍在了當中。
隨即,戰況進入了膠著狀態,雙方展開拉鋸戰,“那個國度”的武力和財富被逐漸地消耗。厭戰的情緒在民眾之中擴散開來,為了打消這一消極情緒,軍部在不斷地向外界釋放假消息。
“戰況對我方有利。”
“我軍再次重創敵方。”
但占領的區域卻被接連不斷地奪回,而且聯合軍已經打過了國境線。
“敵軍逞匹夫之勇,在我軍的反擊中被全殲。”
“高奏凱歌之日已近在眼前。”
不能停戰,更不能投降。相信隻要有武力和財富就能支配一切民眾,已經開始知道失去這些東西時的恐怖。
聯合軍的強力盟國不斷加入,在大陸北端一直覬覦的強大帝國為了攫取最後的利益而參戰,“那個國度”被打得體無完膚。
然而,強大帝國的最終目的卻並非隻是為了消滅一個輕舉妄動的國家,其壓倒性的軍事力量進而一轉,將槍口對準了聯合軍。強大的帝國——正如其在漫長的曆史中反複所做的那樣,一直在等待著周邊諸國發生衝突,從而坐收漁翁之利——進一步擴大著自己的勢力。
化作一片廢墟的“那個國度”失去了統治者,而且還變成了新的戰場。
處於劣勢的聯合軍隻好從其他大陸招募雇傭軍。
凱姆就是其中的一人。
毫無勝算的戰爭——而且不知道是否存在“正義”的戰爭不斷的持續著,在傭兵部隊被全殲之後,凱姆隻身前往港口。
少年所在的小島,在戰爭中保持著中立。這個小島實在是太小了,甚至沒有參加戰爭的實力,不過反過來說這裏也沒有那些連年征戰中的國家所覬覦的財富。
但是,凱姆很清楚,隨著戰事的擴大,這個小島大概有著作為軍事據點的價值。一定會被某個陣營所占領,隨後被建造成基地或者軍港。也可能他們會將這個小島徹底摧毀,以防止敵對勢力對這裏加以利用。無論是哪種可能性,都絕對不會是遙遠未來的事情,最遲在幾周之內……最快則就在這兩、三天裏……
凱姆就是為了將這件事傳達給島民才來到這裏的,並打算明早出航,盡量多帶些人離開這座小島。
如果可能的話,他想要帶那些孩子們離開這裏,以為凱姆不想再看到這些無辜幼小的生命在戰爭中像蟲豸一般被奪走的殘酷景象了。
“啊,快看!”少年指著水平線處,興奮地說道,“今晚又下光之雨了。”
隻見海天交接之處被一片白光所照亮,強大帝國的艦隊開始開炮了。
少年並不知道光之雨的真麵目。
也正是因為不知道,他的眼睛才會閃耀著光芒,小聲地說道:“真漂亮啊,真漂亮……”
的確,從遠處遙望這場光之雨,就好像無數流星劃過天際,一同墜落下來,漂亮無比。
但是,這僅限於從遠處看而已。
轟隆!天空中傳來一聲悶響。
轟隆、轟隆、轟隆!連續幾聲重疊在一起。
“打雷了嗎……不好,如果下雨的話,明天就不能出海捕魚了。”
少年聳聳肩,笑了。
真是個善良的孩子啊。
他看著站在海邊的凱姆問道:“你是旅行者嗎?”
於是兩個人像是好朋友一樣親切地交談起來。
真希望眼前的這個男孩能夠率先搭乘上明天一早的那班船。
“我該回家了,你呢?”
“啊……我睡在樹蔭下麵就可以了。”
“那你到我家來吧,你可以休息到明天早上。”
“謝謝,但我想再看看大海。不過,明天早上麻煩你帶我四處走走。”
“我知道,你是要去見村長吧。我知道一條近路,隻要穿過這片樹林就到了。”
能過見到村長的話,凱姆想要說服他帶領大家離開這座小島。現在就展開行動還來得及,應該能救出大部分村民。
可是——
少年站起身來,一邊拍打著粘在褲子上的沙子,一邊驚訝地仰望夜空。
“有點奇怪哦,好像和雷聲不太一樣,這個……”
悶響還在不停地從遠處的夜空中傳來,而且正在慢慢朝這邊靠近。
凱姆猛地抬起頭,朝著少年大聲喊道:“樹林,快躲到樹林裏去!”
“哎?”
“快點!”
話音剛落,周圍便響起了刺耳的炮擊聲。
隨後,光之雨便落了下來。
這個小島比凱姆預料得更早成為了軍隊攻打的目標。
“快跟我走!”凱姆抓住了少年的手。
隻能躲進茂密的樹林裏去。
“你等一下!”
少年掙脫凱姆的手,歡欣雀躍地望著夜空。
“是光之雨啊!現在落到我們的小島上了!太棒了!太棒了!”
少年高興得手舞足蹈,隨後向著沙灘跑去,這時——光之雨落在了他的身上。
整整一夜的炮擊將這個小島化作一片焦土。
甚至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所擁有的“幸福”的價值,島民們就這樣被人在一夜之間奪走了生命。這些直到昨晚為止還鮮活的生命,今天早上已經全都喪生了,除了一個人——擁有永恒生命的凱姆。
黎明時分的沙灘萬籟俱寂,隻能聽到海潮聲。
在水平線另一端的大陸上,今天也在上演著激烈的巷戰吧,光之雨在今天晚上大概也會灑落在城市中。
曾說那個景象很漂亮的少年,卻再也不能用那雙眼睛來欣賞這一切了。
凱姆將少年的屍體放在一艘在炮火中殘留下來的小船上。
他的胸前還抱著成熟的“幸福的種子”,在前往天國的漫長旅途中,如果能用這個來解渴的話,少年一定會很高興的。
小船飄蕩在岸邊。
凱姆輕輕一推,小船穩穩地離岸,隨即便搖搖晃晃地越漂越遠。
善良的少年,臉上依然帶著微笑,那是上天的饋贈,也許算是一份禮物吧。
少年踏上了旅程。
千萬不要到達“那個國度”啊——凱姆在心裏祈禱著。
最好不要到達任何一個國度。
去一個永遠都不會下光之雨的地方。
可是凱姆也知道,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那種地方。
正是因為知道,他才會為這個少年哭泣。
在他的心中也下起了雨。
冰冷的哀傷之雨,靜靜地下著。
船隊離開後的天空一如既往的清澈、寬廣、美麗。
遺像畫家
那位女畫家總是隨身攜帶著喪服,隻要接受到委托,她就能馬上開始工作。
現在也是這樣。
在港口的小屋裏迅速換上喪服之後,她拎著裝有繪畫工具的手提箱以及放置喪服的箱子,搭乘了沿河流而下的客輪。
在這條河下遊二十公裏處的城鎮上,有位財主家的老人已經處於彌留之際。
“我這是在跟時間賽跑。”這名自稱羅莎的女人苦笑著說道,“因為如果不盡快開始描繪,死者的臉就會變樣子了。”
“……變成什麽樣呢?”凱姆問道。
“我也說不好。”
羅莎還是苦笑著,接著說道:“但是……我知道死者從‘人世’去往‘彼世’了。在他到達‘彼世’後,就沒法再畫。不管我怎麽畫,最後的成品也絕對不是死者家屬所希望看到的畫。”
羅莎的職業是遺像畫家——為死去的人描繪畫像的人。
在這個時候,這個地區,有將死者的遺容保留下來的風俗。那些沒錢雇用畫家的人家會在死者安息後,將塗料抹在他的臉上,然後用白布拓印下死者最後的表情。也有人將石膏塗在死者的臉上,製作出一個模型。能夠雇用羅莎這樣的專職畫家的,隻有那些有錢人,也就是說在一個人死後,還有各種各樣的事情需要去處理。
“有的家庭在我畫草圖的時候就開始爭奪遺產;還有的遺孀把我的畫交給法院,用以證明自己的丈夫是否是被毒殺;還有一些高利貸債主在死者臨終之際冒失地闖進去討債;也有的丈夫對著臨死的妻子吐口水……好像那位太太一直在和別人搞外遇。”
羅莎用平淡的口吻說道,語氣中不帶一絲的感情。
據說這是成為一名優秀的遺像畫家的基本條件。
“我們需要做的隻是在痛失親人的家屬身邊,打開素描本,認真地描繪出死者的麵容。如果我的感情也被周圍的氣氛所感染的話,是畫不出好作品來的。”
凱姆沉默著點了點頭。
他們兩個人隻不過恰好搭乘了同一班客輪,而且又坐在甲板上的咖啡館中同一張桌子旁而已。雖然羅莎隻說了幾分鍾的話,可凱姆很快就發現在她美麗的外表之下潛藏著無盡的空虛。
“真正的畫家都瞧不起我們這些人。”
“……為什麽?”
“一部分原因是我們靠死人賺錢,另一部分則是我們的作品中不帶一絲感情。也的確如此,無論是繪畫、雕刻,還是音樂、文學,所有的藝術都是從感情中衍生出來的。而不帶感情的我們,充其量隻不過是手藝人罷了,而不是藝術家。”
這番話聽上去不是自嘲,當然也不是自誇。
隻不過是用理所當然的口吻說出了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凱姆喝了一口用黑麥釀成的酒,羅莎則喝了一口漂著花瓣的茶。
船慢慢地沿著河流而下。
初春的季節,冰消雪化,幾隻白色的水鳥落在河麵上。
“真是奇怪……”羅莎撲哧一笑,說道,“我在看到你第一眼的時候,還以為遇到同行了呢。所以才跟你攀談起來……”
凱姆苦笑著。自己根本不知道什麽繪畫的技巧,甚至也沒有藝術家的氣質。
不過——也許是羅莎看到獨自在午後喝著酒的凱姆的側臉,感受到了對方與自己內心中同樣的空虛吧。
或許她感受到的,是與凱姆如影隨形的“彼世”的影子吧。
就在幾天前,凱姆還身處於戰場之上。
在殺敵無數的同時,也目睹了許多戰友被殺。
他的情緒卻沒有絲毫的動搖,因為自己已經不再年輕。
雖然外表沒有絲毫變化,但實際上凱姆已經活了幾百年。
羅莎自稱三十多歲,已經當了十年的遺像畫家,在這行裏好像還是一個新手。
“如果可以的話,我們再多聊一會兒好嗎?”
對於羅莎的提議,凱姆隻是沉默著點了點頭。
“謝謝你。”羅莎第一次露出了率真的笑容。
當死者臨終時,遺像畫家不能一直在場等候。當他們被找來時,也就意味著那個人已經瀕臨死亡,所以也有人認為遺像畫家是一個不祥的存在。
圍在臨終者床邊的家人和朋友們,會在其他的小房間裏悄悄討論著。
“差不多該把遺像畫家找來了吧。”
“不,現在還早。”有人回答道。
也有人會說:“嗯,還是提前聯絡一下比較好。”
大家都壓低了聲音,稍微有些忌諱地討論著。
在教會的介紹下,遺像畫家造訪了死者的住處,但是他們不能從正門進入。而是要繞道後門,來到一個不透光的房間裏,換上喪服,耐心等待著臨終的通知。
輕輕的敲門聲響起,外麵的人說“請跟我來”,然後穿著喪服的畫家就要開始工作了。
並非所有人都是壽終正寢,此外還有疾病和事故奪去人們的生命,所以遺像畫家經常會描繪一些很年輕就去世的人的臉。
浮現在素描本上的那些人的臉,是剛剛跨越生死界線——從“人世”剛剛走向“彼世”的臉,看上去是那麽栩栩如生。
雖然交給家屬的是以素描為基礎用油彩畫出來的作品,但是用羅莎的話來說,最真實的遺像就是那些沒有經過任何修飾的素描。
“人們剛剛去世時,房間裏的空氣很特別。也不知道是時間停住了,還是時間和空氣融合了……周圍的哭泣聲聽上去好像無休無止,在這種情況下,死者的臉逐漸浮現在白色的素描本上,隻有這個才會讓我覺得時間的確在慢慢流逝。”
“你看。”羅莎說著拿出一本素描本遞給凱姆,裏麵畫著數不清的死者的肖像。這裏收入了她最近兩年中所完成的作品。
雖然有的人很安詳,有的人臉上滿是苦悶,不過每幅畫都有著不可思議的真實感。這些臉的確不是睡著的樣子,但是也不能將其稱為死亡的表情。看上去他們好像隨時會睜開眼睛,相反又好像正在化作灰燼。真的能夠看出這些男男女女正在跨越那條生死的界線。
“因為屍體變涼之後就會被運走,如果等到死者家屬做好葬禮的準備就來不及了。所以我必須在死者煙氣之後幾分鍾內畫好遺像,這隻是我的職責所在罷了。”
羅莎停了一會兒,又苦笑著說道:“但是,從死者家屬的角度來看,我一定是個冷酷不近人情的女人吧。”
凱姆無言地翻看著素描本。
在戰場上也是如此——他很想這麽說。在戰場上也沒有時間憑吊那些死去的戰士,如果有流眼淚的時間,還不如去做自己接下來該做的事情。不然,下一個前往“彼世”的人,也許就是自己。
素描本的最後一頁是一張沒有完成的畫。
那是一個小孩的臉。
雖然畫出了發型以及臉部輪廓,卻並沒有接著畫下去。
凱姆疑惑地抬起頭來,羅莎靜靜地說道:“這是我的女兒。”
“……她怎麽了?”
“如果能夠畫出自己家人死去的臉,才算得上一名稱職的遺像畫家。這是當然的了,可以平靜地麵對別人的死亡,對自己的親人卻做不到,這是非常自私的行為。”
女兒在兩年前夭折了。
這條幼小的生命染上了嚴重的流行性感冒,隻在這個世上活了三年的時間,就凋謝了。
“在她臨終前,我一直握著她的手。一邊哭一邊喊著她的名字,還在說‘不要死、不要死、快回到媽媽的身邊來’……”
可醫生卻隻是沉默著搖了搖頭,隨後羅莎鬆開女兒的手,翻開素描本。含著淚水拿出鉛筆,打算畫下女兒的遺像。
“但是……我做不到。不無我怎麽克製,眼淚就是源源不斷地湧出眼眶,根本畫不下去……”
凱姆將目光又投到素描本上。
白紙上還殘留有水漬,那應該是淚痕吧。
“作為一名遺像畫家,真是失職啊。”
羅莎笑著將目光投向河麵,接著說道:“但是……如果有人問我,作為一名畫家想要留下哪幅作品……那我會毫不猶豫地選這張。”
這時汽笛響起。
也許是被這聲音所驚嚇到,漂浮在河麵上的水鳥一下子都飛走了。
凱姆合上素描本,還給羅莎。
雖然他想說“真是好作品”,不過還是決定不說。因為這種稱讚對於羅莎的工作,她本身,以及她死去的女兒來說都是一種失禮。
“對不起,我自顧自地說了這麽多話。”
羅莎再次凝視著站起身來的凱姆的臉龐。
“但是……說真的,你看上去非常像是我的同行。”
凱姆苦笑著搖了搖頭,羅莎又不好意思地笑著說道:“對不起,對你說了奇怪的話。這麽說雖然會讓你不舒服,不過如果有一天你也需要請遺像畫家的話,歡迎來找我。”
凱姆仍是苦笑,“對不起,我沒有家人。”
“是嗎?那麽,如果你自己需要遺像畫家也可以。”
羅莎嗬嗬地笑著站起身來,右手拿起裝著畫具的箱子,左手拎起存放喪服的箱子。
很可惜,凱姆並不需要羅莎的幫忙,因為他還不會到“彼世”去——準確地說是去不了。
在無比漫長的“生存”道路上,還會碰到無數的“死亡”吧。
汽笛聲再次響起。
船速逐漸慢了下來,並朝著岸邊開去。
走下船後,又是一段新的旅途。
那是漫長的旅途。
下一個戰場,就在那座遠遠的山峰的另一頭……
離天堂最近的村子
在這個被群山包圍的村子裏,女人們一生中要生下好幾胎孩子,五、六個也是很正常的。據說村長的太太就在幾天前生下了第十個孩子。
“這位客人,你覺得這是為什麽呢?”
一名年輕人俯視著被白雪覆蓋的村子,向凱姆問道。
凱姆歪著頭默默地思考著,年輕人從小皮囊中取出一顆類似透明糖果的東西放進嘴裏,笑著說道:“很快就會死的。”
“小孩子嗎?”
“是啊……幾乎沒有能夠長大成人的孩子,大多數隻能長到五、六歲,然後就會夭折。說到村長的太太,她已經失去七個孩子了。”
不隻是遺傳的問題,還是尚且沒有查明真相的病毒,從以前開始——從很久、很久以前,這個村子裏的人就十分短命。
“說來我還真的沒有見到老年人。”
“是吧,在幾十年前還有活到五十幾歲的人,聽說那是這個村子裏最長壽的記錄了。”
“所以……”年輕人繼續說道,“我們會生很多孩子。生的越多,夭折的也就越多……但是隻要能將一個撫養成人,家族的血脈就會得以延續,而村子的曆史也將得以傳承。是這樣吧?”
年輕人今年已經十六歲了,他還有一名和自己同齡的妻子。
而且,很快——大概是今明兩天,他的第一個孩子即將出生。
年輕人嚼碎嘴裏的糖果,說道:“我們走吧。”然後將雪橇的繩子纏在手上。
雖然雪橇上並沒有裝載貨物,但是拉著空雪橇爬上落滿雪的陡峭斜坡也是件非常辛苦的事情,所以這份工作的薪水也算是不錯。
就在前幾天,比這位年輕人大三歲的同伴去世了。
“雖然有些不好意思,不過您能幫我把雪橇推上去嗎?”他向恰巧路過的凱姆懇求道。
凱姆欣然應允,向年輕人問道:“你沒有家畜嗎?”
“有啊,不過像馬、牛、驢這些家畜……也會很快死去。即便是花高價從城裏的市場買回來的,也會在不久之後死去,結果我們隻好靠人力耕田、拉雪橇。”
年輕人的手臂很粗壯,踩在雪地上的腳步也很沉重。
但是據說之前的那個夥伴更加強壯,在將拉雪橇的方法、設置狩獵陷阱的訣竅、生火技巧等各種生存技能都教給他這個猶如弟弟一樣的年輕人之後,突然就去世了。
“人們總是很突然地死去,剛才還好好的家夥突然就倒下了。甚至還沒來得及感受到痛苦,就那麽死了,都沒有時間把醫生喊來,不過即便是醫生來了也沒有辦法吧。”
“你的同伴也是如此嗎?”
“是啊,在清掃半夜落下的積雪時,剛走到路邊就倒下了。等我急忙趕到時,已經來不及了。一直都是這樣,一直都是,人們都是這樣死去的,無論大人還是孩子。”
“……那麽,你也……”
“也許吧。誰也不知道那個瞬間會什麽時候降臨。也許是幾十年之後,也許就是明天……”
年輕人淡淡地說著,然後轉過頭來指著自己的胸膛,笑著說道:“也許就是現在。”
很燦爛的笑容,沒有一絲對命運的詛咒或者怨恨的樣子,也沒有自暴自棄的影子。
“你不怕死嗎?”凱姆想要這樣問,卻沒有說出口。他覺得這個問題實在是太愚蠢了,而且自己也沒有問這件事的資格。
長生不死的男人,又有什麽資格對隨時可能暴斃的人說這種話呢?
年輕人和凱姆拉著雪橇繼續沿著陡峭的山路前行,兩個人的目的地就是在山的另一頭的湖泊。
將結冰的湖水切成冰塊,然後運回村裏——這就是年輕人的工作。
“在我們村裏,那個湖被稱為‘生命之泉’,在村裏隨處可見的泉眼,其源頭都是‘生命之泉’。”
凱姆沉默著點了點頭。
“‘生命之泉’結成的並不易融化,所以你看,就像這樣……”
年輕人再次從皮囊裏掏出一塊透明的糖果——不,掏出一個冰塊,放在嘴裏。
“真是精神百倍啊。這種東西對從事體力工作的人來說是不可或缺的,懷孕的婦女和體弱的孩子,隻要吃一塊‘生命之泉’的冰,馬上就能恢複精神。”
凱姆再次沉默著點了點頭。年輕人掏出一塊碎冰遞給他。
“說真的,這個本來是不能給外人的……不過你幫了我的忙,所以這算是破例了。可是你還要幫我把冰裝上雪橇,回去的路上我一個人就能應付。”
凱姆接過冰塊,悄悄地閃過年輕人投來的目光,將其放進了嘴裏。
應該隻是湖水結成的冰,可是卻有股甜味。
正如之前預想的一樣。
凱姆趁年輕人沒有注意,偷偷地將冰塊吐了出來。
那是毒素的味道。
對村民來說這個味道是理所當然的,所以他們並不知道,但湖水裏的確融入了毒素。
隨著時間的流逝,曆史的傷痕已經變淡,在覆蓋著萬年積雪的崇山峻嶺的另一端,曾經存在的世界也逐漸被人們所遺忘。
被年輕人稱為“生命之泉”的湖泊,在山巒另一端的世界——湖水注入大河的源頭,曾經被稱為“死亡之淵”。
在遙遠的數百年之前,水源附近一帶被金屬礦廠的毒素所汙染。河麵上漂滿了魚類翻白的屍體,猶如迷霧的有毒氣體從地表冒出,不光是山中的走獸,就連天上的飛鳥都被毒死。森林枯萎,由於開采礦藏而繁榮的城鎮變成了一片廢墟。
經過漫長的歲月,自然環境開始恢複。森林變得綠意盎然,小動物們都回到這裏,隨後以它們為食物的大型動物也出沒此地。
但是,人類卻沒有回來,並沒有人知道在這個位於深山中的水源附近所發生過的慘劇。知道這一切的,隻有這個活了千年的男子——凱姆。
年輕人佇立在結冰的湖畔,好像心情非常不錯地伸了個懶腰。
“這位客人,我經常會想,我們的村子也許是距離天堂最近的村子了。正因為距離天堂太近了,所以大家很快都被上帝召喚走了。你有沒有這種感覺啊?”
凱姆並沒有說話。
在漫長的歲月中,從上遊沉積下來的毒素都匯集在這個湖裏。有毒的湖水滲入土壤,然後與地下水混合在一起,然後變成泉水滋潤了村民們的喉嚨。
雖然並不清楚這種毒素的化學成分,但是積累在人們體內的毒素不到最後惡化的那一瞬間,是絕對不會讓人們感到痛苦的。這也許可以說是不幸中的萬幸吧,或者這使得不幸顯得更加突出。
年輕人一邊用鋸子切割岸邊的冰塊,一邊接著說道:“可是……我希望即將出生的孩子可以長壽,如果生下來五個人的話,哪怕其中隻有一人能夠長大成人也好。這樣一來我就會找到自己生存的意義,我的父母和祖父母也是一樣……大家都生了許多孩子,也夭折了許多。隻有在一、兩個孩子平安長大之後,他們才會死去,這就是我們人生的意義。”
擦去額頭上的汗水,年輕人又吃了一塊碎冰。
如果將一切都告訴他的話……
是的,將所有埋藏在曆史陰影中的真相都告訴他,告訴村民們,也許悲劇會就此結束。
但是,年輕人說道:“在我們村子裏,每當有孩子降生都會橋中,有人去世也會敲鍾。人的出生和死亡就像是一枚硬幣的兩麵,所以即便是有人死去也不用悲傷。大家都會笑著送終,就像是在說‘你先去天堂幫我占一個好位置哦’,你能明白那種感覺嗎?”
“啊……我明白。”
“我們一直都是這樣來迎接新生命,並送走很多生命的。雖然我沒有上過幾天學,不知道該怎麽說……但是這位客人,所謂離天堂最近的村子,也可以說是處於生死交界的地方,對嗎?”
年輕人這樣說完,稍微有些難為情似的笑了。
“也許是因為我的孩子即將出生,所以我現在也開始試著思考一些比較深奧的事情了。”
“沒關係,不過……我明白你想說的意思。”
就在這時,從山腳下傳來了鍾聲。
鍾聲慢慢地、不停地重複著。
“啊,生了,生了。”
年輕人重重地點著頭,咬著牙說道:“是我的孩子。”
即便是響起相同的鍾聲,在人們出生和死亡時,聲音還是會有些許細微的差別。當村中的男孩和女孩能夠分辨出這種不同時,就會被認為是長大成人了。
“希望這個孩子能夠長壽……”
年輕人百感交集地小聲說著,接著又好像要打消這個念頭。
“不過,無論長壽還是短命,我的孩子都降生到這個世上了。這就足夠了,我很高興,真得很高興……”
他眼中泛著淚光,臉上卻帶著笑容。
接著,年輕人就這樣麵帶著笑容,倒下了。
凱姆把年輕人的屍體放在雪橇上,返回了村子。
正如年輕人所說的那樣,村民們的臉上帶著與迎接孩子出生時一樣的笑容為他送終。
死亡不是一件應該悲傷的事情,因為被召喚到天堂去隻不過是時間上的早晚罷了。
年輕人的妻子從他的皮囊中掏出一塊像糖果一樣的碎冰,輕輕地放進孩子的嘴裏。
“你要健康的成長哦,你的爸爸已經先到天堂等你了。你也會慢慢地、慢慢地前往天堂,不過在此之前,要在這個村子裏長大哦。”
妻子的話語就像是搖籃曲一般溫柔地響起。
凱姆什麽都沒有說。如果要貫徹“正確”,那麽沉默也許就是犯罪。但是對於背負著永生的凱姆來說,所謂“正確”真的很難界定。很多人都為了標榜自我的“正確”而互相爭執,互相傷害,甚至奪走了對方的生命。和那些比起來,年輕人的遺容是何等安詳,何等寧靜——這個距離天堂最近的村子,果然充滿了幸福。
孩子哭了,好像在自我慶祝這注定不會長久的生命,哭聲越來越大。
凱姆微笑著離開了村子。
鍾聲再次被敲響。
洪亮的鍾聲在山巒中回蕩,好像在祝福無怨無悔死去的年輕人。
在我結束這過於漫長的一生時——凱姆想著——如果可能的話,也希望有這樣的鍾聲來為我送行。
但是,他知道這一天是永遠不會到來的,凱姆沒有停下腳步,頭也不會地朝前走去。
漫長的旅途還沒有結束。
逆風之民
在這片廣袤的大草原上,總是吹著強勁的風。
可能是由於地形的關係,風吹來的方向與季節和時間無關,而總是固定的。從東到西——從太陽升起的地平線吹向太陽落下的地平線。
生長在草原上的灌木的枝幹,在片刻不停地狂風下的吹拂下全都整齊地朝著西邊傾斜,而這裏的草都不會長得太高。即便是緊貼著地麵生長的草,它們的葉子也全都向著西側倒去。
在草原上,有一條商隊和牧民們經常行走的道路,但是這條路上卻不會出現“來來往往”的景象。因為想要橫跨這片草原的人,都會由於受到狂風的影響而隻能從東向西行走。那些想要從西往東去的旅客則大都會選擇翻過南麵的山脈,繞路而行。雖然距離變長了,但是比起在草原上逆風而行,還是會率先到達目的地。
這條草原上的路被稱為“風之大河”,就像河水絕對不會逆流一樣,行走在這條路上的人們的腳步從很久遠的過去開始,恐怕要到遙遠的未來,也不會發生改變——一直是從東到西。那些從太陽升起的地平線上出現的人影,都將慢慢地消失在太陽落下的地平線。任何人都不會與其他人擦肩而過,除了一些可以忽略不計的例外……
當第一次和凱姆在“風之大河”擦肩而過時,少女還隻是個繈褓中的嬰兒。
“那麽,那時奶奶還活著吧?”
麵對天真的少女,凱姆笑著回答道:“啊,是的,很慈祥的奶奶啊。”
“奶奶……”
少女回頭看了看來時的路,指著遠處連綿不斷的山巒。
“翻過了七座山丘,那就是奶奶的旅程。”
“七座很多嗎?”
“嗯,因為我的奶奶很長壽,普通人翻過五座山丘後就去世了。而剩下的人會將他埋葬在旅途終結的地方,然後繼續啟程……”
少女的手這次指著自己的腳下。
“我現在來到了這裏。”
她好像很高興地說道,並自豪的笑著。逆著“風之大河”的風向,窮盡一生不停地朝著東方走去,最後到達應該位於東方盡頭處的大河源頭——這是少女,以及少女整個家族所虔誠地信奉者的宗教的教誨。
人們將信奉這個宗教的人稱為“逆風之民”,這個稱呼裏夾雜著畏懼、憐憫、微妙的輕蔑以及些許憎惡。
“逆風之民”沒有任何世俗的欲望,他們生命的意義就是不斷地朝著東方前行,沒有任何迷惘。他們會在旅途中產下孩子,一邊撫養孩子一邊繼續旅程。當一個人年老力衰時,他的旅程就算是終結,但是家人們的旅途仍將繼續。他們的孩子、孫子、曾孫子……將繼承這一遺誌。
少女家族的旅程始於那個已經去世的祖母,當年她帶著與少女年紀相仿的兒子,從“風之大河”的西邊開始了整個旅程。
雖說如此,“逆風之民”卻並非一年到頭走個不停。從秋末到初春——在逆風最為強勁的季節裏,他們會長期逗留在散步四處的客棧裏,幹一些當地人不願意從事的工作來賺錢維持生計。有人就這樣留在了城裏,相反也有人會在初春時帶著幾個當地人一起繼續旅程。比如說在冬季時陷入熱戀的戀人;再比如憧憬著旅行的少年;又或者是厭倦了城裏生活的人。
這就是為什麽城裏人會用如此複雜的眼神來看待“逆風之民”的原因。
少女的母親也是在旅途中加入的,也許過了幾年之後,少女也會在某個客站與某個人陷入熱戀,從而選擇留在城市裏度過餘生,或者邀請自己的戀人一起旅行……這些事大概她本人還沒有想到吧。
“差不多該走了。”
父親呼喚著少女,好像短暫的休息時間結束了。
少女似乎有些依依不舍地站起身來,“對不起,雖然我還有很多話想和你聊,不過我們必須在下雪之前趕到下一個城鎮。”
雖然少女的臉頰被迎麵而來的風吹得通紅,嘴唇也有些幹裂。不過當她說“那麽,祝你一路順風!”時的笑容還是那麽好看。那是隻有在對自己生存的目的沒有任何懷疑和迷惘的人的臉上才會浮現的笑容。
“喂,我們還會在什麽地方見麵嗎?”
“也許吧……”
凱姆笑著說道,但卻不是像少女那樣的微笑。他正在朝著“風之大河”西麵更加往西的地方走去,作為一名傭兵,他的戰場就在那裏。當西邊的戰爭結束之後,大概在東邊的某個地方會出現新的征戰吧。漫長的旅途,沒有任何可以信任的東西,隻是一場艱苦的旅程。在旅途中,當下一次再和少女重逢時,凱姆的笑容將變得比現在更加陰暗吧。
大概少女是想為凱姆餞行,於是她富有節奏地重複著幾句簡短的話。
這風從哪裏吹來?
風的起源在哪裏?
那是生命的起源?
還是生命的盡頭?
“再見!”少女離開了。迎麵而來的風吹亂了她的長發,她壓低身子,邁開步子穩穩地朝前走去。
凱姆再次見到少女,時間已經流逝了十個年頭。
那正是春天,草原上盛開著白色的小花。
少女已經變成了在客棧經營修補皮鞋和衣服小店老板的妻子。
“這是我在這個小鎮上迎來的第三個春天。”少女一邊輕撫著高高隆起的肚子一邊說道。
還有幾天,她的孩子即將誕生,少女也將變成一名母親。
“你的父母……”凱姆問道。
少女聳聳肩,目光投向東邊,若有所思地說道:“他們繼續著旅程……隻有我留在了這裏。”
為什麽——這個問題凱姆並沒有問出口。
既然有繼續旅途的人生,那麽也就有留在城裏的人生。根本無法判斷哪個是正確的,哪個又是錯誤的,隻有浮現在少女臉上幸福的微笑,才是最終的答案。
“喂,比起那件事……”少女好像有些驚訝,“和很久以前我們相遇時相比,你看上去好像一點變化都沒有。”
對於活了千年的凱姆而言,區區十年的歲月隻不過像是季節的轉變罷了。
“原來也有這樣的人啊。”
凱姆苦笑著說道:“在這個世上也存在著永遠、永遠都不會老去的人啊。”
看到這個從孩子長大成人的少女,凱姆開始再次思考——永生不死這件事到底是幸福的呢,還是不幸呢?
費了好一番唇舌,少女終於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於是接著說道:“既然是這樣……那麽你試著去狂風的源頭看看就好了,對於‘逆風之民’來說你不就是最佳人選嗎?”
也許吧。
對於在“風之大河”逆風而行,並到達風之源頭這件事而言,人類所被賦予的生命實在是過於短暫了。
但是凱姆卻慢慢地搖了搖頭。
“對於我來說,根本沒有資格開始這樣的旅程。”
“是嗎?但是任何人都可以稱為‘逆風之民’啊,隻要抱有用自己的眼睛看到風之起源的心情就夠了。”少女這麽說道,“但是,好像還沒有人親眼見過。”
說完,她稍微有些落寞地笑了。
風之起源——根本沒有這樣的地方,即使到達漫長旅途終點的“風之大河”東側,那裏也隻是吹著風。不僅僅是東風,還有西風、北風、南風……無休無止,無窮無盡。絕對不會永生的人類,挑戰著絕對沒有終點的旅途。也許這是最為悲慘的悲劇,也許是最為好笑的喜劇。但是,凱姆知道絕對不能將這種行為稱為“徒勞”。
“你呢?”凱姆問道,“你已經不再打算繼續旅程了嗎?”
少女歎了口氣,稍微思考了一會兒,然後一邊摸著肚子一邊歪著頭說道:“嗯……我也許會這樣一直生活下去,也許會再次想要去風之源頭看一看。”
即便是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重返旅途——“逆風之民”總是這麽說,他們會在某一天突然拋棄一切城鎮裏的生活,開始繼續前行。
重返旅途的人並不是隻有與“逆風之民”相遇,繼而受到邀請……也有一個人突然就重新開始旅程的情況。
根據“逆風之民”所信奉的宗教的教誨,其實每個人的心底都渴望著永無止境的旅途,隻不過平時大家都沒有意識到,因為這種渴望都被埋藏在比記憶更加深的心底。這種渴望一旦由於某種契機而被激發的瞬間,人們就會變成“逆風之民”。
“對你而言,也存在著這種渴望嗎?”
“也許吧……”
“嗯,絕對有。”和上次見麵時一樣,那是沒有一絲迷惘,無比堅定的眼神。
接著,少女盯著凱姆,用手指著自己的胸口。
“我也……因為我的那份渴望仍然沒有消失。”
“但是,你現在的生活不是很幸福嗎?”
“嗯,當然了。”
“那麽能夠讓你拋棄所有幸福,重新踏上旅途的日子真的會來臨嗎?”
少女隻是微微一笑,什麽都沒有說。
漫長的歲月繼續無情地流逝著。
每個人的心底都渴望著永無止境的旅途——凱姆總是會在無意間想起少女的這句話。
對凱姆而言,生存就是一次永無止境的漫長旅程。
在旅途中,凱姆見過無數人死去,也見過無數生命的誕生。人類的生命實在過於短暫,也過於脆弱——越是仔細體會這句話,不知為什麽,就越會覺得所謂“永遠”和“悠久”這樣的詞句真的很適合這些有限的生命。
在久違的“風之大河”的路上,凱姆遇到了一場“逆風之民”的葬禮。
“路人先生,路人先生。”
一個穿著喪服的少年,向每位路過的人遞上鮮花,嘴裏說著:“請為此前走過漫長旅途的偉大靈魂,獻上一束花吧。”
凱姆接過花,向少年問道:“逝去的是你的家人嗎?”
“是的,去世的是我的奶奶。”
男孩點了點頭,他的臉看上去有些眼熟。
躺在棺材裏的老婆婆——果然沒錯,就是當年的那個少女。
“奶奶一直都在旅行,當我父親還是個嬰兒時,奶奶就帶著他,一路從很遠很遠的山那邊走過來的。”
少女果然還是繼續了自己的旅程。
搬棄城裏的生活,牽著自己孩子的手踏上了沒有終點的旅程。
而且將到達風之源頭的目標,傳給了自己的孩子、孫子,並將世世代代地傳承下去。
朝著絕對不會到達的地方前進,無論多少代都會將這一信念繼承下去——這也是一場沒有止境的旅途。
是悲劇嗎?
是喜劇嗎?
大概此時躺在棺材中的老婆婆臉上的微笑就是答案。
凱姆將野花放在老婆婆的腳邊。
一同旅行的家人們為亡者唱起了祈禱歌。
這風從哪裏吹來?
風的起源在哪裏?
那是生命的起源?
還是生命的盡頭?
風,繼續吹著,吹過這片廣袤的草原。
凱姆慢慢地前行。
“一路順風!”
少年那被風吹得通紅的臉龐和曾經的少女一樣,並在微笑著揮手。
饒舌的傭兵
這個防禦工事被攻破隻不過是時間的問題而已,敵人大概會在黎明時分發起總攻。我方的主要部隊,大都已經從前線撤退,隻剩下傭兵部隊還留在防禦工事中。雖然被下達了死守陣地的命令,可是這些曾經曆過無數次戰鬥的傭兵們,早已經明白了這道命令所包含的真正含義。
“我們被拋棄了啊……”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一名叫做托馬的傭兵自嘲似的說道。
“我們的任務就是爭取到足夠的時間,使大部隊能夠安全撤到後方。我們成了他們的擋箭牌,要為了那些雇主們效犬馬之勞直到最後一刻。”
嗬嗬——幹澀的笑聲響起,隨即在黑暗中擴散開來。
凱姆什麽都沒有說,雖然周圍還應該有幾名傭兵,可是大家仍然保持著沉默。
這些傭兵戰友根本不會在戰場上交談,他們也許會在下一場戰鬥中成為敵人,從而殺個你死我活。特別是在這種陣地攻防戰中,當遭受敵人猛烈地攻擊時,甚至都沒有時間去看同伴們的臉。
關於這個名為托馬的戰士,凱姆也一無所知,隻是從對方的聲音中能夠聽出,他很年輕,也許作為一名傭兵的資曆尚淺。
在死亡的恐怖逐漸迫近之時而變得有些饒舌,應該是因為在他心底的最深處還留有懦弱的原因。而且即便心中僅僅留有一絲這樣的懦弱,這個人就無法從戰鬥中幸存下來。這是戰場上的法則,托馬知道這一法則,他的生命已經危在旦夕。
“真糟糕啊,我們大概在明天早上就會被敵軍殺死吧。變成一群孤魂野鬼回到自己的故鄉……真讓人受不了,真受不了。”
從黑暗中並沒有傳出附和的聲音,使到如今,說這樣的話根本無濟於事。在選擇走上傭兵這條路時,就應該對這一點有所覺悟。為了換取少量的金錢而出賣了自己的生命,而為了將自己的生命延長一天,就要不斷地奪走敵人的生命,所謂傭兵就是這樣一種存在。
“喂……你們都聽見我說的話了嗎?這裏有多少人?我們是同生共死的夥伴啊,明天早上我們的屍體將會並排躺在一起,現在不要再沉默了,都給我回個話啊。”
沒有人回答,取而代之的是,在黑暗與沉默中開始混雜了一些焦躁的氣氛。
默默地聚集在戰場上,無聲地與敵人廝殺,最後無言地死去……
這就是傭兵的規矩,如果能夠用語言來形容的話,甚至可以稱之為“美學”。
但是,托馬卻放棄了這種美學。
“我從最開始就覺得不行,司令部擬定出來的那種作戰方式完全行不通。我說你們沒有這樣的感覺嗎?這場戰爭,我們這邊必敗無疑。真是失策啊,要是之前選擇了那邊的軍隊就好了。那樣的話,現在就能得到一大筆獎金,然後就能痛快地品嚐數不清的美酒佳肴,還要找幾個女人來玩玩,多少錢都無所謂啊。真是太好了,可惜啊……我抽了一根下下簽。”
這時,從黑暗中忽然傳出一個聲音說道:“喂!”
那是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的聲音,語氣中還帶著怒氣。
“怎麽了?”
就在托馬四處尋找說話人的時候,那個男人接著說道:“給我閉嘴。如果你還繼續喋喋不休、沒完沒了的話,我就先把你送到另一個世界去。”
“……對、對不起。”
托馬垂頭喪氣地說道,四周終於再次恢複寂靜。
但是,這份寂靜卻充滿了緊張的氣氛,甚至比托馬說話之前還要緊張。
這群身經百戰的傭兵們都明白。
他們都對饒舌的男人格外留意……
所謂饒舌,也就是對語言的依賴,或者說是在語言上的糾纏。
而原本在戰場上是不需要語言的,隻需要在沉默中拿起武器,在沉默中擺好架勢,在沉默中戰鬥,在沉默中殺敵,或者在沉默中被殺。這些傭兵們都是這樣做才活下來的。
饒舌的男人卻並非如此,那些隻知道耍嘴皮子的人總是依賴其他的東西活下去。比如背叛的甜蜜圈套,比如臨陣逃脫的誘惑,甚至還有發瘋似的逃避。
無法忍受被敵人包圍的恐懼,變得精神錯亂,甚至襲擊自己人——凱姆曾經見過很多這種悲哀的傭兵。
也許托馬也會變成那樣的家夥吧,這種可能性很大。大概其他的傭兵們也在考慮相同的事情。傭兵們在寂靜中,用與敵人對峙時相同的眼神尋找著托馬情緒上的變化。他們一旦覺察到這個家夥不穩定的情緒波動,可能就會在一瞬間將短劍悄無聲息地插進托馬的左胸。
沉默還在持續著,直到昨晚還一直能聽到的蟲鳴聲,今晚也聽不到了。可能是為了防備敵軍將在黎明時分所發動的總攻,蟲子們也在第一時間逃走了吧。這麽說來,昨天也沒有看到鳥的影子。當初在這裏修建防禦工事時,每晚都會來搶奪糧食的野獸們,也在幾天前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動物們有著人類所沒有的,不可思議的預知能力。隻要它們從戰場附近經過,就能察覺到這一切。
不管怎麽說,好像就連動物們也放棄了這個地方。
現在,在遙遠的森林中,那些以屍體為食物的黑鳥們也許已經成群結隊地起飛了。
明天它們就能大吃一頓吧。
它們也有預知能力,戰鬥應該會在太陽剛剛升起時結束。如果不能搶先一步趕到這裏,這頓美味也許就會被從其他森林趕來的家夥所瓜分。黑鳥們也許正在夜空中拚命地拍打著翅膀,一心朝著這邊飛來。
托馬的聲音再次響起,那是細微的啜泣聲。
“喂,你們大家……雖然不知道這裏有多少人,不過明天早上幾乎都會死吧……能夠活著逃出去的,最多隻有一、兩個,對吧?你們不覺得這是個很糟糕的情況嗎,不管怎麽想都很糟糕啊!你們都是身經百戰的勇士,不會感到害怕啊。但是……即便不會害怕,但是你們不覺得這樣很傻嗎?喂,告訴我……你們都比我經曆過更多的戰爭,你們告訴我,我們為什麽會在這裏?我們並不憎恨敵人,這邊的軍隊對我們也沒有任何恩情……即便如此,你們還是服從我方軍隊的命令,奮勇殺敵……最後將會死在這裏……喂,這麽做不是徒勞的嗎?不覺得很傻嗎?”
黑暗中響起了咂嘴的聲音,緊接著又有人發出了急躁的歎息。
“受不了了,我…我再也無法忍受了。”
托馬的聲音裏混雜著嗚咽聲。
“我…隻是想多賺點錢,嗯,能品嚐到美味的食物,穿著華麗的衣服……隻是這樣就足夠了……我錯了,我以前沒有做過這樣的工作……”
凱姆一聲不響地保持著警惕。
潛伏在黑暗中的士兵除了托馬和凱姆之外,還有五個人。情況不算糟糕,這些應該都是從槍林彈雨中走出來的男人。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他們根本不會默不作聲地任憑托馬哭訴下去。他們一定會發出怒吼,抓住托馬暴打一頓……可是在黎明時分進行最後那項“工作”之前,耗費大量的體力明顯不是明智之舉。
隻要用這些不斷保持沉默的男人,“活著”的可能性就會逐漸增加。但是,這個隻知道饒舌和哭泣的男人將會成為大家的累贅。
托馬還在一邊哭泣,一邊對自己的命運自怨自艾。
沉默的氣氛發生了改變。
不好…凱姆的神經變得更加敏銳。
一旦天亮,托馬將會變成一個礙手礙腳的家夥,由於他的存在,“活著”的可能性將會減少,傭兵們都明白這一點,也正因為明白——為了確保自己的活路,他們什麽都願意去做。
“喂,我真的……不想死。不想在這個地方,像一條狗一樣死去,你們也是這麽想的吧……”
月光從烏雲間投射出來。
隻是一瞬問,托馬哭喪的瞼在黑暗中浮現出采。那張臉比凱姆想像中的更年輕,不,可以說是幼稚,那是一張可以被稱為少年的臉。
烏雲很快又將月亮遮住,黑暗再次將眾人包圍起來。
在這片黑暗的底部,閃過一道鈍光。
凱姆默默地,如風一般快速地閃過身子。就在剛才月光灑下來的一瞬間,他就已經目測好了自己和托馬之間的距離。
他抓住托馬的手腕,一個東西掉在地上,發出了聲響。那道鈍光在腳下一閃,然後再次融入了黑暗。
那是一把匕首。被死亡的恐懼所控製的托馬,打算用自己的匕首割喉自殺。
這時凱姆化拳為掌,用手掌的邊緣對準托馬的胸口用力劈下。
托馬悶哼一聲,失去了意識。
凱姆背著托馬在黑暗中走著。
不一會兒,托馬恢複了意識,連忙晃動著四肢喊道:“站住,放我下來。”
凱姆將他放下。
“月光偶爾會出現,所以你可以自己確定方位,朝著月亮落下的方向一直走。”凱姆平靜地說道。
“這是什麽意思?”少年莫名其妙地問。
“如果說還有退路的話,就隻有那個方向了。”
選擇敵人包圍圈中,力量最為薄弱的路線。當然,就算是通過了那裏,也沒有任何安全的保證,之後的路隻有相信自己的命運和力量。
“……你也逃跑嗎?”
“我要回去,你一個人走就可以了。”
“為什麽,你也和我一起逃走吧。喂,一起走吧,和我一起離開這裏!”
凱姆照著緊緊拉住他的托馬的臉,打了一下。對方麵頰上的肉的柔軟性,果然不是一個身經百戰的戰士所有,那是少年——或者說一個孩子的臉。
“你一個人跑吧。”
“……為什麽?”
“為了生存。”
“那你為什麽不和我一起逃跑,你也想活下去吧?你不想死吧?”
想要活下去——根本沒有這種想法,但還是會活下去,不,是必須活下去的苦悶,托馬還太年輕而無法理解這些吧。而且他的生命也有些過於脆弱。
“我們隻有在戰鬥中才能活下去,這就是傭兵。”
“但是……”
“你快跑吧,如果你在戰場上的話,肯定會變成累贅。”
“根本沒有勝利的希望!那樣的話為什麽還不逃跑!”
“我們……的工作就是戰鬥。”
說完,凱姆轉身原路返回。
站在原地目送他離開的托馬,也隨即朝著西麵的叢林深處跑去。
逃跑和戰鬥——“生存”到底藏在哪個選擇裏,凱姆並不知道。他覺得不知道也是件好事。
但是……
“跑吧,孩子!”凱姆輕輕地說道。
東方的天際已經逐漸露出了魚肚白,再過一會兒,敵人就該發起總攻了。
幾隻鳥從西麵的森林裏飛了出來。
也許一場小規模戰鬥已經在寂靜中開始了,可憐的傭兵也許被敵人發現,就那樣被殺害了。
凱姆沒有回頭,也沒有停下腳步。
那個喋喋不休的傭兵的臉,他曾經見過。在戰爭還沒有開始之前,那個少年曾經在街邊的市場裏販賣水果。聽市場裏的女人們說,他是個十分孝順的孩子。
凱姆盯著逐漸泛白的東方的天空,向前走去。
英雄
在戰場上立下赫赫功勳的英雄晉升為將軍,帶著無上的榮光回到了自己的家鄉。
村民們像舉辦祭典一樣迎接英雄的歸來,大人們在白天就擺下了豐盛的酒宴,孩子們則得到了美味的糕點,甚至是支撐整個村子生計的牧場中的牛羊,不知道是被村子裏不同尋常的氣氛所影響,還是它們也在歡迎英雄歸來,一個個也發出了更加高昂的嗚叫,響徹了整個天空。
“將軍,你是我們村的榮耀。”在歡迎儀式的開頭,村長得意洋洋地發表著祝詞,“咱們這個小村子裏,竟然出現了一個這麽大的英雄,真是讓人感到無比自豪啊,就連我們的祖先也一定會感到高興吧。”
對村長的言辭,聚集在廣場上的人群一起鼓掌喝彩。
“根據幾天前軍隊正式發表的報告,在這次戰鬥中,將軍一共消滅了敵軍兩千餘人。”
廣場上的人群頓時轟動了。
“試著想想,我們這個村子的人口還不足一千人,也就是說將軍一個人就消滅了兩個村子。我們真的應該慶幸將軍不是我們的敵人,如果萬一敵軍中也有像將軍這樣的人,那麽我們現在就應該已經在山上的公共墓地中並排而眠了。”
雖然人群中的幾個女人在一瞬間皺起了眉頭,可那些喝醉了的男人們卻一起哄堂大笑。
坐在舞台中央的將軍用手指輕輕地撫摸著自己威嚴的胡須,台下並沒有人知道這是他在感到困惑時的習慣動作。因為當他離開家鄉參加軍隊時,還是一名不出名的小兵,也沒有蓄起胡須。
“可以說將軍是我軍的棟梁,也是國家的救世主。雖然我聽說將軍在明天就要趕赴下一個戰場,不過今天就請您在闊別多年的家鄉開懷暢飲吧。”
說完之後,村長走下了舞台,緊接著村裏最棒的男演員輕捷而又滑稽地登上了舞台。
“將軍,小人有一事相求,不知是否可以。”
演員走到一瞼訝異表情的將軍麵前,連忙跪倒叩拜。
“將軍能否把您的愛刀暫時借給小人?”
雖然將軍有些疑惑,但是在台下村民的鼓掌以及歡呼聲中,還是把裝飾有紅纓和寶石的刀遞給了他。
男人畢恭畢敬地用雙手接過刀,說道:“哈哈,真是我的榮幸啊。”
隨後他假裝拿不動,步履躪跚地來到舞台的前麵,將刀抽出了刀鞘。
“那麽,現在就讓我們來重現那場讓將軍名聲大震的白刃戰中,將軍一連消滅十八名敵人的場麵吧。”
在歡呼聲中,這個男人用誇張的動作作為開場,不停地揮舞著刀。村民們都知道,將軍不僅僅擅長謀略,即便是作為一名戰士也是名震天下的。不依靠武器,最後還能用自己的手絞殺敵人,這對村民來說好像是一件無比自豪的事情。
“一個、兩個……抽回刀,幹掉第三個……從第四個人的肩膀斜砍下去,然後砍掉第五個人的腦袋……哦,第六個、第七個、第八個,三個人一起衝過來了……真麻煩,讓我用愛刀一下刺穿他們吧……”
全場的氣氛開始沸騰起來,將軍也十分放鬆地鼓著掌。
可是,他在拍了幾下手之後,繼續用手指輕輕地摸著自己的胡子。
“如果是你的話,能明白嗎?那時的我到底是以一種什麽樣的心情坐在舞台上?”
年老的將軍喝了一口皮囊中的水,然後朝凱姆問道。他那引以為傲的胡子已經變得花白,證明那些已經是十分久遠的事情了。
凱姆默默地點了點頭,將軍慎重地繼續說道:“越是了解戰場的人……越是會這樣。”
“家鄉的那些民眾,隻是以善意來迎接地們的英雄。”
“啊,是的。他們這麽做根本沒有任何惡意,那些老實的村民們,也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會感到難受,那種情況讓我坐立不安。”
斬殺了十八個人……
英雄的行為,被後世用數字傳頌下去。
那一天,在台上用滑稽的動作揮舞著大刀的男人,一定很難想象那些在戰場上被人砍殺的男人們的臉上會浮現出何等苦悶的神情,也無法體會被人用詛咒的眼神盯著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吧。
“但是,這樣也好。生活在和平中的人們,即便是不知道這些事情也好。為了讓他們的生活遠離戰爭,所以才會有我們的存在。是這樣吧?正因為有我們在前線奮勇殺敵,那些被我們所守護的人才會無從了解戰場上的血與火。如果不相信這一點的話……那麽人們互相殘殺的意義又在什麽地方呢?”
凱姆沒有回答。年老將軍的話既非肯定又非否定,此時將軍在精神恍惚地看著自己所率領的“部隊”。
“你叫凱姆吧,你恐怕也在戰場上殺過數不清的敵人吧?”
“……的確是難以數清。”
“果然如此。你的動作沒有一絲漏洞,這是隻有在戰場上才能鍛煉出來的。如果不是無數次從戰場上生還的話,你根本不會擁有這樣的舉止。”
那樣的我,為什麽會在山路上駕駛運貨馬車呢?
如果繼續被這樣問下去,凱姆想一言不發地離開這裏。
但是將軍並沒有繼續盤問下去,而是非常放心地對著在山頂讓馬匹休息的凱姆微笑。
“我第一次上戰場時才十六歲。從那之後,就一直在大大小小的戰場上拚殺,最後爬上了將軍的位置。最開始時,我記得每一個被我手中的劍所殺死的人的臉,即便我並不想刻意地去記,可他們還是會銘刻在我的記憶深處,並會在深夜變成夢魘,不停地折磨著我。我甚至陷入了一種錯覺,好像無論怎麽衝洗,我的臉上和手上所沾染的鮮血都無法消失,於是我一整晚,都在用河水衝洗著自己的身體。”
“可是……”將軍繼續說道,“很快,我就習慣了這一切。與敵人戰鬥,不停地殺人……我的身體、頭腦,甚至是內心部習慣了這些事情,這就是人啊,從此我再也不做噩夢了。殺掉那些敵人之後,馬上就把他們的臉都忘記了。凱姆,你現在也是這樣吧?”
“……可能吧。”
“這就是因果循環,如果不能習慣的話,人的心就會崩潰。但是一旦習慣了,人心的更深處可能也會腐壞。”
將軍說完,轉過頭盯著正在休息的“部隊”,然後又將目光投向山腳下,“就在那個時侯,我勝利地回到自己出生的村子……”
在儀式的最後,幾個孩子登上了舞台。
“為了頌揚我村的英雄,孩子們將為將軍獻上比任何功勳都美妙的花環。”
主持人的聲音使得會場再度沸騰起來。
從孩子們那裏接受了花環並戴在脖子上時,將軍開心地笑了——這是他登上舞台之後,第一次從心底發出的微笑。
“那麽,接下來將由孩子們的代表上台宣讀一篇特地為遠離家鄉在戰場上奔波的將軍所寫的作文,為了歌頌他為我們村子所帶來的和平!”
一個可能還在上學的年幼孩子,臉上帶著緊張的表情,雙手捧著作文紙,高聲朗讀道。
“我寫下了最近最讓我高興的事情,我家的牧場買了很多牛和羊。前天,一頭母牛生了小牛犢。我和爸爸也幫了忙,我們用稻草撫摸母牛的肚子。這樣做可以使母牛的身體暖和起來,從而讓生產變得順利。牛犢在黎明前降生,雖然它的身體還是小小的,但卻可以憑借自己的力量站起來。我覺得小牛犢真的很厲害。我覺得它長大之前,還能看到很多麻煩的事情,小牛啊,快點長大吧!”
將軍的眼睛裏浮現出淚光。
“接下來是我最近感到最悲傷的事情,我的奶奶由於生病離開了人世。我慈祥的奶奶在病中應該很痛苦,可是她直到最後都一直在我的麵前微笑。奶奶在臨死時還讓我握著她的手,我知道她就要離開我了,但是我想永遠記住她,所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奶奶的臉。她直到最後都在對我微笑,所以我記憶中奶奶的臉永遠部是微笑著的。奶奶,你會在天堂裏看著我嗎?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的!”
眼淚劃過將軍的麵頰。
儀式剛一結束,將軍就離開了家鄉,前往軍隊司令部所在的城市。
而且他給國王寫了一封很長的信,還將愛刀贈送給了自己最為信賴的部下。
將軍已經決定退職。
“即便是我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但是當聽到那個孩子的作文時,我就是這麽想的。啊,當一條生命誕生時會感到喜悅,而當一條生命消失時就會感到悲傷……這就是人類。我已經不再需要什麽功勳,也不再需要能夠覲見國王陛下的榮譽。我隻是想重新做一個正常的人……因此,我一下子從村子的英雄,被當成了一個叛徒來對待。”
將軍轉過頭看著凱姆,問道:“你也會把我當成一個從戰場上逃下來的膽小鬼來嘲笑嗎?還是說,你認為我是一個舍棄了愛國之心的男人來加以責備呢?”
凱姆平靜地微笑著說:“哪個都不會的。我認為雖然你的決定作為一個軍人來說是錯誤,的但是作為一個人卻是非常正確的。”
將軍輕輕地摸著花白的胡須,“我的習慣已經變了,最近當我想到害羞時就會摸自己的胡子。”
兩個人四目相交,互相微笑著。
“那麽,休息結束了。”
將軍說完,站起身來。
“喂,之後是下坡。再加把勁,要在太陽落山之前回到村子。”
將軍對“部隊”發號施令。
年老的將軍所率領的是由三十頭羊組成的,絕對不會奪走任何生命的“部隊”。
“凱姆,有一天你還會返回戰場嗎?”
“……不知道。”
“現在放羊的生活讓我很滿足,那天的決定,我一點都不後悔。”停了一會兒,將軍繼續說道,“如果這件事能給你一點啟發的話,我會很高興的。”
說完,他便轉身走了。
羊群也悠閑地重新組成隊列。
將軍伸了伸懶腰,然後將右手舉過頭頂,朝前麵揮去。
“很好,我們出發吧!”
曾經在戰場上指揮過幾萬士兵的將軍所發出的洪亮的聲音在群山間回蕩著。
“殼”中的居民
在黑暗中。
與夜晚的黑暗不同,這片黑暗並沒有縱深感,而是被封閉起來的黑暗。
響起了厚重的門被慢慢打開的聲音。
光射了進來——不,那雖然並不能被稱為“光”,可是對於已經習慣了黑暗的眼睛,這微弱的光亮就像是火花一樣耀眼。
“不要!求你們了,放了我吧!”
一個年輕男子的慘叫聲響了起來。
並沒有人回應他。
凱姆蹲坐在黑暗中,默默地數著腳步聲。進來的有三個人,淩亂的腳步聲屬於這個年輕的男子,其餘兩個人的腳步聲中沒有一絲淩亂。
“喂,求你們了……求求你們,如果你們想要錢的話,多少都沒問題……我是絕對不會虧待你們的,所以……”
哢嚓,黑暗中響起了鐵鎖被打開的聲音一這就是將年輕人帶到這裏的兩個男人的回答。
“不要!放過我吧!拜托,求你們了!你們讓我千什麽都行!”
一聲沉悶的聲音響起,好像是一堆肉摔在地上,骨頭還發出了吱嘎聲,摔倒在地的聲音、扭曲的慘叫,然後——哢嚓,鐵鎖再次被鎖上。
在斜對麵,凱姆判斷出那個年輕人被關進的“殼”所在的位置。人一旦被關進這個連天窗都沒有的“殼”裏,聽覺就會變得敏銳起來。
“不要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從叫聲中,甚至能想象得出那名少年尚且殘留有稚氣的臉龐。可能隻是一個在街上隨處可見的小流氓罷了,他在外麵肯定是蹬著一雙小眼睛,走路時則是趾高氣昂,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
兩個男人最後默默地邁著整齊的腳步離開了,厚重的鐵門被打開,隨後又被關閉。
被留在黑暗中的年輕人開始還在大聲地懇求著,當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徒勞時,隨即便開始惡毒地詛咒起來,最後又變成了嗚咽。
“安靜點!”
從深處的“殼”中傳出了一個蒼老的聲音。
“無論你怎麽嚷嚷都無濟於事。要學會適可而止,小夥子。”
他是並列排在黑暗中的十幾個“殼”中,年齡最大的人。當凱姆被送進來時,那個老人就已經在這裏了。規勸不停吵鬧的新人,並使其平靜下來,永遠都是這個老人的職責。
“如果有哭的工夫,我勸你還是閉上眼睛吧。”
“……哎?”
“像品嚐糖果一樣,去回想你在自由世界中的那些事情。”
從周圍的“殼”中傳出了強忍著的笑聲。
凱姆也忽然放鬆地附和著,然後輕輕地歎了口氣。
雖然排列在黑暗中的“殼”應該已經佳滿了人,可是能夠聽到的笑聲卻非常稀少。這也就是說——“殼”中的居民們幾乎已經喪失了笑的力氣。
“喂,小夥子。”老人教誨般地繼續說道,“你會感到慌張也是很正常的,還是快點覺悟,冷靜下來吧。
“不然的話……”老人的語氣變得有些強硬,“你隻有死才能被那些家夥從這裏拖出去。”
昨天就是這樣。
從這個年輕人所在的“殼”裏,之前的居民被拖了出去,那個男人從三夭前就開始不停地放聲大笑,兩天前大家都能聽到他用頭不停地撞擊“殼”的牆壁的聲音,不過很快就停止了……然後就沉默著被拖了出去。
“聽好了,小夥子。要很好地控製自己的情緒,不要被黑暗所吞噬。閉上眼睛,試著想象外麵世界的景色,盡量去想那些非常開闊的場景,比如大海、天空,一望無際的草原也可以。盡情的回憶、想象吧,那才是在這裏活下去的唯一方法。”
他對新人所說的話,永遠都是這些。
可是,年輕人卻夾雜著哭聲怒吼道:“別開玩笑了!活下去!在這種鬼地方到底要怎麽做才能活下去!我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這裏是‘沒有出口’的監獄!那些被判終身監禁的家夥就會被關進這裏,每夭吃不飽飯……到最後隻有死!這裏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吧?我已經沒有任何活下去的希望了!”
怒吼聲再次變成了嗚咽。
這也是大部分新人都會做出的反應。
沒錯,這裏就是監獄。所謂的“殼”就是一個個帶有鐵柵欄門的單人牢房,被關押在這裏的犯人在自已的葬禮之前是絕對見不到陽光的。
“肉體的死亡是沒有辦法的,但是小夥子,如果你的心先死了,那就什麽都救不了你了。在你自己放棄之前,希望是不會消失的。”老人平靜地說道,“這個體製也不會持續很長時間。”
老人是個政治犯,作為一名反體製派的領袖,他在不停地與獨裁政權抗爭著,在一次失敗之後被投進了監獄。
但是新來的這名年輕人根本沒有工夫聽這些,他在床上不停地翻滾、哭泣著。
這個男人也不會在“殼”中待上報長時間吧,快則數日——最長也不會超過一個月,他就會完全崩潰。
在黑暗中,就是存在著這樣的力量。被奪去光明的刑罰,比一瞬間奪去生命的死刑更加殘酷。
“哎呀,這個家夥也無法成為越獄的夥伴啊。”
老革命家笑了,不知是逞強還是真心話,可是周圍的人卻沒有附和他的笑聲。
明天早上——不,在黑暗的世界中甚至沒有所謂的“早上”。睡著了,醒進來,當領取到下一份食物時,也許就會有新的冰冷的屍體,被默默地從其他的“殼”中拖出來吧。
“喂,現在這裏還剩幾個人了?”老革命家問道,“如果能夠聽到我的聲音,就回應一下吧。”
“……聽到了。”凱姆回應道。
隻有一個聲音。
“就剩下咱們兩個人了啊,不久前還是滿員的監獄,竟然變成這個樣子了。”
老革命家發出了沙啞的笑聲。
“外麵的世界大概發生了什麽事情吧?”凱姆問道。
老革命家回答說:“大概吧,我覺得現在這個時候即便是發生武裝政變或者革命都不奇怪。因為我的‘孩子們’是不會這樣沉默下去的。”
停了一會兒,他又接著說道:“你叫凱姆,對吧?凱姆,你有沒有注意到,在前一段時間裏,被關進這裏的家夥突然一下子增多了?而那些人在正常情況下都不會被判作終生監禁的刑罰。”
“嗯……”
那個年輕人也是如此,他隻不過是個小偷而已,他所偷竊的地方隻不過是與掌權者有所關聯的富豪家的倉庫,於是就被關進了“殼”中。
“‘殼’裏永遠都是滿員的狀態。很快被關進來,很快就死去,然後用新人填補,他們再很快死去……”
那個年輕人也是如此,在被黑暗所包圍的恐懼中,他脆弱的心很快就崩潰,最後好像看到了幻覺。
“媽媽,媽媽,我要去找你了。等著我,媽媽。”他像個孩子似的重複著,“媽媽,你在哪,你在哪啊?在這裏嗎?是不是在這裏啊?”
年輕人用手剜出了自己的眼珠。
“我認為外麵的世界已經變得非常危險了,治安狀況也變得非常混亂,為了鎮壓這一切,政府的管製很快變得非常強硬……正因為如此,‘殼’中的居民總是源源不絕地出現。”
那個年輕人也是如此。他將跟珠剜出之後,鮮血從眼窩裏汩汨流出,還在不停地嘟囔著:“我做了些什麽……大家……也都是這樣啊……比我還壞的人不是還有很多嗎?”
最後他終於氣絕身亡。
“但是,現在這裏竟然空了。凱姆,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嗯……現在無論罪惡如何滋生蔓延,他們都已經無法控製了……”
“是的,現在也許在外麵的世界中,國王的家族已經被吊死了。是革命啊,革命終於成功了。如果那樣的話,咱們倆就能離開這裏了。我的‘孩子們’會來救我們的。你隻要再忍耐一會兒。”
凱姆默默地點了點頭。
老革命家繼續說道:“即便如此,凱姆,你真的很豎強。被關進‘殼’,被黑暗所包圍,在這種情況下還能保持平常心的家夥,還真是不多見啊。”
即便是凱姆自己也不知道。但是——被關進“殼”中時,心裏的確感到一種不可思議的平靜。在極其遙遠的記憶中,就有一片這樣的黑暗。被關進黑暗的恐懼所折磨的“殼”之居民的煩惱,自己好像在十分久遠的過去就已經體驗過了。
“之所以你的精神到現在還很堅強,凱姆,你也是革命家嗎?”
“不……並非如此。”
隻不過犯下了微不足道的罪過,被當作嫌疑犯而接受審訊,隻是稍微表現出反抗的情緒,就被判作造反罪而投進了“殼”中。的確,這個國家的體製也許真的到了末路。
“算了,總之很快就要結束了。我們很快就能出去了……希望在我們自己放棄之前,永遠都在這裏。”
老革命家仿佛自言自語地說道。
監獄果然很快就被攻破了,一群全副武裝的年輕男子闖進了黑暗之中,“殼”的鐵門也被他們砸開。
老革命家在他的“孩子們”的簇擁下走了出去。
不好!
凱姆想要把老革命家叫回來。
但是,沒來礙及——可能是想要盡快親眼目睹這個打破了舊體製的新世界吧,老革命家來到外麵,睜開了眼睛。
此時正是傍晚。
雖然夕陽幾乎已經落下,但這些光亮也足以灼瞎那雙已經適應了黑暗的眼睛。
老革命家捂著雙眼,發出了痛苦的呻吟,一下子跪在地上。
用手遮擋住眼睛的凱姆得救了。
為什麽會這樣,他自己也不知道。在遙遠的記憶中,好像自己也曾經從這極其恐怖的黑暗刑罰中逃脫出來——大概就是從那時得到的教訓吧。
不知道。我什麽時候,在什麽地方,曾經被投進監獄裏。不,在那之前,我從什麽時候開始就展開了這場無盡的旅程……
“孩子們”將老革命家圍在當中,他卻在用流著鮮血的眼睛四處尋找著凱姆。
“凱姆……好不容易熬到了最後,可我好像還是失策了……恐怕我的眼睛再也看不到東西了……”
也正因此,他才要托付最後一個願望。
“凱姆,告訴我,外麵的世界怎麽樣?革命成功了,人們是否變得幸福了,他們的瞼上是不是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凱姆放下手,慢慢地將眼睛張開一道縫。
放眼望去,大地上躺著無數國王軍和革命軍士兵的屍體,民眾的屍體也堆積如山,母親們抱著自己的孩子倒在地上。在旁邊還躺著張開雙手想要保護她們的父親沾滿鮮血的屍體。
“……怎麽樣?凱姆,告訴我!”
凱姆忍住歎息,說道:“從現在開始,請創造一個幸福的社會吧。”
於是,老革命家全都明白了。
“希望……還是拋棄了我們。”
“我知道。”凱姆點了點頭,邁著步子離開了。
“你去哪?”
“哪都好……”
“留在這裏,和我們一起開創一個嶄新的世界不好嗎?凱姆,如果是你,一定能做到的。”
“謝謝你的信任,可我還是要走。”
老革命家並沒有挽留執意要走的凱姆,取而代之地,將他在“殼”中不停重複的話作為臨別贈言送給凱姆。
“希望……在我們自己放棄之前,無論何時,無論何地都存在著……不要忘記這一點啊。”
凱姆繼續朝前走著。
突然,他的目光停留在腳邊一具少年的屍體上。少年在死時,眼睛由於恐懼而瞪得大大的。
凱姆俯下身子,輕輕地幫少年合上眼睛。
黑暗在成為極端恐怖的同時,也讓人感到極其安心——凱姆在自己也想象不出的遙遠的記憶中就知道了這一點。
再見,夥伴
雖然十分俊俏,但還是可以透過表情讀取到這個男人的真實想法。
有些懦弱、膽小,而且很和善。
在他盡量想要裝出一副鄭重的樣子而瞪大眼睛之後所表露出來的笑容中,有著一種難以形容的可愛和親近。
所以……
“到此為止吧。”
凱姆重複過很多次。在酒館的高腳椅上,在打工賺錢的采石場中,或者是通往市場的石板路上。
“為什麽啊,大哥?”
每當這時,何塞總是會發出抗議。他稱呼凱姆為“大哥”,明明沒什麽事,可一有空就喜歡在凱姆身邊轉悠……所謂的與人親近,就是這個意思。
“喂,凱姆大哥,當你離開這裏時把我也帶上吧,求你了。”
明明已經能夠獨立勝任工作了,可還是像個孩子似的死乞白賴地要求著。
“漂洋過海,穿越大陸,繼續自由自在的旅行……光是想想就能讓我心潮澎湃了。”
他的眼晴閃耀著孩子一般的光芒。
“我一直憧憬著能夠成為一名大哥這樣的旅行家。喂,求你了,大哥……帶上我吧,如此憋屈的鄉下小鎮,我已經受夠了。”
他拉住凱姆的手,像個孩子一樣糾纏著。偶爾還會回望那些路人以及聚集在酒館裏的人,並毫不掩飾地皺起眉毛。
“因為大哥是從其他城市來的,所以能夠明白吧。這個小鎮隻有悠久的曆史,其他的可以說根本不值一提。你看看那些本地人,都是一群沒有抱負的家夥。隻知道平凡苟且地度日,這對他們來說就是生活的全部。簡直太差勁了,如果讓我一輩子都待在這樣的地方,我的心都會發黴的。”
沒有抱負——凱姆並不這麽認為。與被稱為“古都”的小鎮具有曆史氣息的街道極為相襯的是,鎮上的人們舉止落落大方,性格恬靜溫和。並沒有那些總是和欲望與危險聯係起來的野心,僅此而已。
土生土長,並沒有離開過家鄉一步的何塞,對其他的城市根本一無所知。
有的城市被一條河所分隔,原本統一的兩岸現在互相憎惡,甚至爆發了激烈的交戰;有的城市中的居民飽受饑荒之苦,為了搶奪有限的糧食而大打出手;還有的城市由於經濟繁榮,被欲望所驅使的犯罪橫行;有的城市被追求財富的居民所拋棄,變成了一個隻有廢棄房屋的荒城;還有的城市由於忽然出現的景氣而聚集了一大批外來人口,一下子變成了不夜城。
凱姆在漫長的旅途中,曾經見過數不清的城鎮。
因此有著自己的想法,而且他想將這種想法傳達給何塞。
“這裏是個很不錯的城市。”
但是何塞卻好像並不願意聽到自己的家鄉受到讚揚,回答說:“別開玩笑了。”
“我不是在開玩笑,這個城市真的很不錯。”
“根本沒那回事。”
“奢望是根本沒有止境的。”
“這並非奢望,大哥你隻不過才來了半年而已,還不了解情況。你能夠體會自從出生開始就一直被‘囚禁’在這裏的我的心情嗎?真的很無聊啊,我已經受夠了,厭煩了。”
何塞想說的事情,凱姆完全明白。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苦笑著搖了搖頭。
“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人做夢都想體驗到你所謂的極其無聊的平靜生活,哪怕一次也好。”
“……那個,也許吧。”
“我覺得你出生在一個幸福的城市裏。”
這個城市裏,當晚上在旅館睡覺時,不用小心地豎起耳朵傾聽著走廊中的動靜;年輕的女孩子單獨走夜路時,沒有必要在口袋裏帶一把防身的短劍;那些吃著簡單卻營養豐富飯菜的孩資,也可以開心地一直玩到傍晚再回家。
隻要繼續旅行就會明白,越是見過眾多的城市,感觸就越是深刻。這些對何塞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實際上是無比珍貴的幸福。
“但是,凱姆大哥……所謂幸福,就是實現自己的夢想啊,而不單純是安心得過什麽太平日子。我們到底是為了什麽才來到這個世上的呢?”
何塞並不是別扭地在強詞奪理,而是認真而真誠地耵著凱姆詢問著。
他是個率直的男人,凱姆也承認這一點。因為他正在茁壯成長,所以會在自己的故鄉感到受拘束——這個充滿諷刺意味的命運,讓他的心感到些許痛苦。
因此,凱姆冷淡地問道:“那麽,你的夢想是什麽?”
“我的夢想?早就已經確定下來了,那就是盡快離開這裏。”
“離開這裏,然後要去哪?”
“哪都好,除了這裏之外的任何地方。”
“到了其他地方之後,你是怎麽打算的?”
“……還不知道。”
“如果一旦你沒能到達自己心目中期待的城市,那怎麽辦?”
“我說了不知道,大哥,別說那些刁難我的事情。”
“這並不是刁難,而是必須要考慮的。”
“夠了!像你這樣的外來人,根本就無法理解我的心情。”
雖然生氣地走開了,不過第二天早上,何塞仍然一臉曖昧的笑容,嘴裏又開始“大哥、大哥”叫個不停。
何塞就是這樣一個像孩子一般直率,不會發愁的家夥。
何塞有一個妻子。
青梅竹馬的安吉拉——仍然保留有少女模樣的年輕妻子。
安吉拉的肚子裏產生了兩個人愛情的結晶,何塞很快就要當爸爸了。
何塞的父母以及周圍的鄰居,都在為這兩個即將從“年輕夫妻”變成“年輕父母”的人祝福著,並用溫暖的目光注視著他們。
但是,何塞對凱姆這麽說:“真討厭!”
他愁眉苦臉地坐在酒館吧台的角落裏。
“你不是要做父親了嗎?”凱姆問道。
何塞的表情變得更加痛苦,勉強點了點頭,但隨即又像是要自己否認似的說道:“很高興啊,孩子就要誕生了……怎麽會不高興呢。”
“但是……”停了一會兒,何塞繼續說道,“凱姆大哥,你沒有家人吧?”
“……嗯。”
“那到底是種什麽樣的感覺?孤獨一身,浪跡天涯……”
凱姆隻是苦笑,什麽都沒有說。
何塞將他的表情和沉默,根據自己的想法做出了解釋,“果然很自由吧,一定是這樣。沒有任何包袱和枷鎖束縛。”
“孩子會成為你的枷鎖嗎?”
“說白了……的確是這樣。老實說,安吉拉的存在就是如此,我覺得父母隻要上了年紀,也會變成負擔。我每天都要為了安吉拉和孩子工作,養家糊口,撫養孩子,照顧老人……我的人生就這樣完結了。所謂孩子的降生,就宣告著無論我怎麽做都無濟於事。”
凱姆沒有點頭,不過,也沒有反駁。
還是保持著沉默——何塞仍然在自言自語。
“我知道。”他皺著眉說道,“你一定覺得我很天真,還不夠成熟吧。”
凱姆什麽都沒說,何塞好像有些窘迫地移開了目光。
“很高興。”這句話好像並不是對凱姆說,而是自言自語,“我和安吉拉有了孩子……我很高興,太捧了。為了安吉拉和孩子,我要從現在開始更加努力地工作。真的,我發誓。相信我吧,大哥,我真的很高興,我覺得自己必須開始努力了。”
“我明白。”
“但是……真討厭啊,雖然高興,可還是會感到厭惡。也沒什麽不好意思的,我總是想拋開一切,逃到很遠的地方去……”
“很誠實啊。”凱姆笑著說道。
“什麽意思?”
“你剛才說的不是‘旅行’,而是‘逃避’。”
這才是何塞的真心話。
何塞也隻好勉勉強強地承認,“不過,你就沒有其他想說的話嗎?”
即便是稍微刁難的話也好。
比如“喂,何塞,當你說想要和我一起旅行,那時安吉拉的肚子是不是剛剛大起來啊?”如果這麽說——何塞又會如何應對呢?
比如“喂,何塞,如果家人會成為你的枷鎖,你為什麽還會向安吉拉求婚呢?”這麽問的話——何塞又會是什麽表情呢?
比如“喂,何塞,如果你那麽想要離開這座城市,根本沒有和我一起走的必要啊,你可以一個人旅行啊。”這麽說——何塞的眼神肯定會動搖吧。
但是,凱姆並沒有刁難他,也沒有那麽多管閑事。
他隻是飲盡了杯中的酒,說道:“回去吧。”
即便來到酒館的外麵,何塞還是不停地囉嗦著,好像想要羅列出在這個城市裏度過一生的所有無聊之處。
夜空十分晴朗,天空中掛著一輪圓月。
“喂.凱姆大哥……拜托,當你離開這個城市時,一定要通知我一聲。大哥還是應該有個旅途的夥伴吧?”
凱姆不想讓這場對話又變得像往常一樣兜圈子,於是說道:“你不是憧憬著孤獨一人浪跡天涯嗎?有夥伴的旅行可是沒有孤獨可言的。”
“不,因為……那個,也就是說……啊,對了,是這樣的。我隻陪大哥走一段,之後我就一個人繼續剩下的旅程。”
“那你會成為累贅的。”
“我知道,那樣的旅行很殘酷,嗯,還有生命危險,我知道。不過,就是因為這樣才夠刺激……”
“豈能把生命當兒戲!”
“……如果我成了你的包袱,拋棄我也沒關係。我不會介意的,因為我已經有了拋棄父母、妻子和孩子的覺悟了。”
“唉……”凱姆歎了口氣,隻好點頭說道,“我知道了。”
“你會帶上我嗎?”
何塞的表情一下子變得開朗起來。
“已經在這個城市住了很長時間,也差不多該出去吹吹風了。”
“嗯,對,沒錯。出去走走,吹吹風……那才是旅行者的人生呢。那麽,什麽時候出發?現在已經是深秋了,是不是應該避開冬季旅行啊?那麽,等到山頂的積雪融化時怎麽樣?”
凱姆指著掛在夜空中的月亮。
“哎?”何塞驚訝地抬頭仰望夜空。
“月有陰晴圓缺,當它再次變成滿月時。”
“……你的意思是……”
“整整一個月後。”
何塞好像還想說些什麽,也許是想說“太早了吧”,他的臉上露出了即便是在抱怨時也沒有表現出來的猶豫和困惑。
“大哥……一個月後,正是隆冬之時啊。”
“我知道。”
“在那時翻山越嶺會不會有些太辛苦了?”
“你不願意嗎?”
“……沒、沒那種事。”
“如果不願意,你可以不走。我將在下次滿月之時啟程,僅此而已。”
“明、明白了。大哥,我也去,絕對要去。”
下一個滿月之夜……
安吉拉正是在那個時候生孩子。
一個月的時間像河水般流逝。
開始時,每當何塞看到凱姆都會說“我們約定好了哦,大哥”,可是當圓月慢慢變成彎月,他的話也開始慢慢變少。
最後當消失的月亮重新出現在夜空中,並逐漸變圓時,何塞不再纏著凱姆。甚至在市場中發現凱姆的身影時,他就會偷偷摸摸地混入人群之中,逃之夭夭。
凱姆注意到了何塞的這個變化,這正如他最初所預想的一樣,這也是他所期待的事情。
一邊辛苦地用手托著肚子一邊在市場買東西的安吉拉,倒是露出了極其平靜的微笑。
這張笑臉,不僅僅是何塞,任何人都應該會注意到。
年輕時的夢想就是能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是夢想絕對不會僅此而已。
還希望自己深愛的,以及深愛自己的人永遠都能夠奉福的徽笑——
這樣的夢想,隻有當人長大以後才會發覺。
終於又到了滿月的夜晚。
一輪圓月照耀著空無一人的石板路。
凱姆已經整頓好了行裝,坐在屋子裏靜靜等待著。這時,氣喘籲籲的何塞跑了進來。
他空著雙手身上還穿著平時的衣服。
“大哥,對不起!實在對不起!”
何塞一邊喘著粗氣一邊不停地行禮。
“你改變主意了嗎?”凱姆笑著問道。
“不,沒有。我要走,我想和大哥一起走,隻是……”
日落西山之時,安吉拉感到了產前的陣痛,雖然找來了城裏技術最好,經驗最豐富的產婆,可是孩子仍然沒有降生。據說安吉拉有些難產。
安吉拉正在拚命地努力,我的父母正在祈求神明保佑。所以至少在孩子平安降生之前,我想待在安吉拉的身邊。她說隻要握著我的手就會感到安心,所以……我不能拋下她不管。
“我明白了”凱姆點頭說道。
“所以大哥,拜托你,能不能再等我一會兒。等到孩子降生之後,我馬上就出發,正如我們說好的那樣,我絕對會走的。隻是再稍等一會兒,就一小會兒……”
他在說話的同時,雙腳就像要馬上回家一樣,片刻不停地開始原地踏步。
“我知道了。”凱姆說道,“我會等到月亮升至夜空正中。”
“不,不需要耶麽長時間,隻要一會兒就夠了。隻要再等我一小會兒就好。”
“你不用著急。而且,我們再做一個約定吧。”
“哎?”
“當孩子出生之後,你要抱他一下。抱過他之後,再來這裏,好嗎?”
何塞一臉疑惑地點了點頭,說道:“知、知道了……那麽請你等著我!”
說完,便一溜煙地跑了出去。
聽著腳步聲在石板路上越來越遠,最後直到消失,凱姆的臉上露出了微笑。
何塞就這樣再也沒有回來。
升至空中的滿月已經開始朝西邊落下,東邊的天際開始慢慢露出魚肚白,凱姆這時已經到達城外的山腳下。
隻有一個人的旅程。
凱姆大哥!
大哥,對不起,對不起……
因為能夠清晰地想象到何塞不停地作揖道歉的聲音,所以還是聽不到比較好。
何塞那親切的笑容,即便離開那座城市,卻依然能夠殘留在凱姆的記憶裏。雖然沒能成為旅途中的夥伴,不過如果和何塞在一起,這次旅行中一定會充滿歡聲笑語吧。
“不過,這樣也很好。”凱姆自言自語地說道,隨即加快了步伐。
對於何塞沒有遵守約定,凱姆並沒有感到怨恨,也沒有生氣。與之相反,他想要祝福選擇留在家鄉,守護家人的何塞。對他自己來說,無法實現的夢想是多餘的。
狂風吹過黎明前的山頂,孩子的啼哭聲乘著風從城中飄來……凱姆笑了。
何塞大概會就此放棄離開家鄉的夢想吧,或者為了掩飾自己的膽小,他會再去找一個“大哥”。
不知道,不知道也好。
在自己兒子出生的夜晚,他是無法開始旅行的。也無法用抱過剛剛降生的兒子的手去準備行裝。僅僅是這樣,何塞因此變成了一個成年人。
喂,安吉拉,你看啊。這個孩子在笑……
何塞看著孩子時的笑容,大概會伴隨著凱姆一直到達下一個城市吧。
古雷歐爺爺的故事
古雷歐爺爺是這個國家最棒的鞋匠,他做出的鞋子就像羽毛一樣輕,卻又如同鋼鐵般結實。當然,價格也比市場價高。不了解的人一聽到他的鞋子是普通價格的三倍,就會用驚訝的聲音說“喂,製作鞋子隻是那個老爺爺的業餘愛好吧?”其實並非如此,他從年輕時就開始給鞋匠當夥計,當掌握了製鞋的技術之後,又拜更有名的鞋匠為師……時光流逝,轉眼間他已經開始為自己年輕時的常客的孫子製作鞋子了。
作為一名鞋匠,無論顧客定製什麽樣的鞋子,古雷歐爺爺都能滿足他們的需要。不過他最擅長的,也是自己最喜歡的鞋子,就是旅行用的厚底鞋。
“隻要穿過他製作的鞋子去旅行,你就再也不想穿其他的鞋了。”客人們都這麽說。
“穿過古雷歐爺爺製作的鞋子嗎?肯定會給你不同的感受,穿著他的鞋,你能走得更遠;穿著他的鞋,你會更加渴越長途跋涉;穿著他的鞋,到達目的地時你會覺得意猶未盡。”也有常客經常這麽說。
不過,極具匠人氣息的爺爺總是沉默不語,態度也十分冷淡,即使是受到別人的讚美也不會沾沾自喜。而隻是沉默著將皮革粘在鞋楦上,揮舞著木槌敲打。
這位老爺爺隻有當顧客光臨,訂做新的鞋子時才會稍稍緩和一下嚴肅的表情。
不,準確地說,他並不是因為有新的訂單而高興。看到顧客們拿著已經穿舊的鞋子走進店裏,古雷歐爺爺比任何時候都高興。他小心的接過那些鞋底被磨損,皮麵剝落的舊鞋子,輕聲地說道:“真的是走了很長的路啊……”
由於常客們都知道他的這一習慣,所以絕對不會自己處理那些穿舊了的鞋子,也不會將鞋子上的汙垢擦掉。而是直接將帶著塵土、粘著油汙、滿是汗臭的鞋子交給老爺爺。
“這些東西都是我的替身啊。”
老爺爺一邊說,一邊將這些舊鞋小心地放進倉庫裏。
“因為它們代替我去旅行,所以用完之後也不忍心將它們都扔掉。”
對自己的製作工藝極為自信的古雷歐爺爺從來不穿自己做的鞋子。
即使他非常想,也報本沒辦法穿。
爺爺的雙腿沒有膝蓋以下的部分。
由於小時候患上了骨科疾病,所以為了保住性命隻能進行截肢。
爺爺就這樣坐在輪椅上,度過漫長的一生,他從來沒有離開過家鄉。
所謂鞋子代替自己去旅行,就是這個意思。
“好久不見……”
古雷歐爺爺背對著剛剛走進店裏的凱姆說道,手中的活並沒有停下來。他根本不用回頭,隻是憑借細微的腳步聲就能分辨出來訪的到底是哪位老顧客。
“去沙漠旅行了嗎?”
通過腳步聲就能得知鞋底的磨損程度,從而也能推測出對方到底走過什麽地方。古雷歐爺爺果然是名超一流的鞋匠。
“真是場艱苦的旅程。”
凱姆苦笑著,在角落裏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在鞋子的製作流程進入最後階段時,老爺爺會片刻不停地幹活。他的這一習慣,常客們都知道。
“我的鞋子幫上忙了麽?”
“嗯……幫了很大的忙。如果不是你的鞋子,我簡直寸步難行。”
“是嗎,那太好了。”
從爺爺的語氣中根本聽不出“太好了”這樣的意思,沒辦法,他在工作中的態度總是特別冷淡。想要看到他的笑容,就必須稍等一會兒——當工作告一段落,然後從凱姆手中接過穿舊的鞋子時。
“要訂做新的鞋子嗎?”
“是的……”
“這次又要去哪?”
“可能是北邊吧。”
“大海,還是高山?”
“應該會沿著海岸走。”
“戰爭嗎?”
“……大概是。”
“知道了。”爺爺輕輕地點了點頭,然後又陷入了沉默。
整個房間裏隻有木槌的聲音響起。
真是令人懷念的聲音啊,凱姆心想。
他在這裏訂做過很多雙鞋,甚至從爺爺還沒有創建這家店之前就開始了。
凱姆算是這裏最熟的客人了,換句話說,就是少數在持續不斷地旅行中活下來的人。
爺爺一邊揮舞著木槌,一邊斷斷續續地講述著又有幾個常客去世了。有人在旅途中病倒,有人在意外中喪生,還有人在戰場上被殺害……
“隻有鞋子從旅途中回來,真是讓人難過啊。”
對於爺爺所說的話,凱姆點了點頭。
“前幾天,一個在我這裏第一次訂做鞋子的小夥子死了。他死時,甚至鞋底都沒有受到磨損。”
“是個什麽樣的年輕人?”
“沒什麽特別的。一個想要離開故鄉,到更繁華的城市生活的小夥子,由於受到父母的反對而離家出走。”
“他怎麽會有錢來你這裏買鞋呢?”
“那是父母給他買的,你不覺得這樣很可悲嗎?好不容易將可愛的兒子撫養成人,可是他卻想要離開家鄉。爭執到最後父母隻能退讓,然後買了一雙我做的鞋……結果還不到一個月,就被人將屍體抬了回來。真是的,現在的父母實在是太寵愛孩子了。真是沒用啊!真是沒用!”爺爺生氣地說道。
但凱姆知道,那並不是他的心裏話。為了這名在追求自己理想的途中死去的年輕人,爺爺正在為他的葬禮趕製新鞋子。然後一邊給年輕人穿上,一邊祈禱他能夠穿著這雙鞋順利走完最後的旅程——古留歐老爺爺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爺爺再次安靜下來,揮舞著木槌。
凱姆覺得他的背越來越駝,他們已經認識好久了。而且爺爺也在一天天地走向人生的終點,這一點讓凱姆感到無比的難受。
工作告一段落,爺爺終於回過頭來。
“歡迎回來,凱姆。”
一張滿是皺紋的臉,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他的蒼老。
“你去哪裏旅行了?”
“……沙漠。”
“剛才我問過了嗎?”
凱姆沉默著搖了搖頭。爺爺在工作結束後,由於注意力的分散而導致記憶變得有些模糊。
逐漸地,爺爺的意識在現實與虛幻之間所遊蕩的時間越來越長。人們會生老病死,這是很正常的宿命——當結束一段長途旅行之後,這種想法總是會出現在凱姆的腦海中。
“你這次又活下來了啊。”
聽爺爺這麽說,凱姆隻是苦笑。
“你忘了嗎?我是不會死的。”
“啊……是的。”
“也不會老的,所以我還和當初遇見你時一模一樣。”
爺爺的臉上閃過疑惑的表情,“啊……是這樣啊”還是一副不得要領的樣子。
“是啊,爺爺那個時候還是個孩子,由於生病失去了雙腳,整天不停地哭著。”
“啊……是……是的。”
“你叫我‘凱姆哥哥’,總是把我的舊鞋當作玩具,還記得嗎?”
“當然了。”
爺爺幹脆地說道,不知是頭腦突然變得清醒,還是遙遠的如同幻覺般的記憶,反而令他印象深刻……
“鞋底磨破了,到處都是窟窿,沾滿了汗臭和泥土味……那雙在別人眼裏如同垃圾一樣的鞋,卻成了我的寶貝。隻要用手指摸一下鞋上的泥土,就能想象得出到底來自什麽地方……有趣,真的很有趣……”
爺爺之所以會成為一名鞋匠,就是由於這個原因。
“都是因為凱姆啊。如果沒有遇見你,我隻會詛咒自己無法行走的命運,在悔恨中走完這毫無意義的人生。但是,現在不同了,我很幸福。即便我走不出這個房間,可我的孩子們能代替我去旅行。真的是幸福的人生啊……”
停了一會兒,爺爺不好意思地笑著說道:“我說得太多了。”
他將寬厚的手掌朝凱姆伸出,“那麽,把孩子交給我吧。”
凱姆將舊鞋遞了過來。
“你一直都在打仗吧。”
“有段時間,我加入了傭兵部隊。”
“這樣啊,我就知道,這雙鞋子上染上了鮮血味道。你穿著去旅行的鞋子,每雙都是這樣。”
“你生氣了嗎?”
“沒有,很高興你能平安無事地回來……僅此而已。”
“等新鞋子做好,我馬上就要出發。”
“還是一樣嗎?戰爭的旅行?”
“是啊……”
“即便這次旅行結束,還會有下一次吧?”
“大概吧……”
“要持續到什麽時候?”
凱姆隻有苦笑,而什麽都沒說。他不想當著這些努力地生活在有限的生命中的人們麵前,輕鬆地說出“永遠”這個詞。
爺爺隻是說了句“沒關係”,然後又轉過身去,繼續開始工作。
“再等三天吧,第四天早上你就能出發了。”
“……知道了。”
“下次見麵是什麽時候?”
“兩、三年後吧……也許會更久。”
“這樣啊。那麽,這也許就是我給你做的最後一雙鞋子了。”
凱姆也這麽認為,爺爺應該活不過三年了。雖然他總想打消這樣的想法,但生老病死是人的宿命,隻有美好的希望是無濟於事的。所以,人們的生命才是如此寶貴,這隻有永生的人才會了解。
“喂,凱姆。”
“怎麽了?”
“用做你新鞋的皮革,再多做一雙鞋好嗎?”
這是爺爺自己的鞋——他準備一起帶進棺材,踏上死亡的旅途時所穿的鞋。
“當然沒問題。”凱姆答道,爺爺用揮舞木槌代替了感謝。這聲音聽上去比平時更寂寞,更難過。
“不過,嗯……就算我死了,凱姆,你還是要回來,將舊鞋放在我的墓前。”
“好的。”
“沒法對你說——我先走一步,在天堂等你。”
“啊,真可惜啊。”
“所謂沒有終點的旅程,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呢?”
大概是不幸的吧——這聲回答被木槌聲所掩蓋,隻有凱姆自己聽得到。
從那次之後不久,古雷歐爺爺就享盡了天壽。
沒有親人的爺爺被葬在城外的墓地,正如他所希望的那樣,“孩子們”都守護在他的墓前——老顧客們將舊鞋子整齊地擺放起來,其中就有凱姆的鞋子。
爺爺在生前就已經將墓誌銘決定了下來。
“每當我做好一雙鞋子,都會說完這句話才將它們交給顧客。不管是誰,我都會這麽說。但是,卻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這句話……結果,一次都沒有。”
“所以……”爺爺說道,“我前往天國的旅程,還是希望你們能用這句話來送我。”
幾十年的時光一轉而逝。
古雷歐爺爺所認識的老顧客們也都相繼去世。
現在還來為他掃墓的,就隻有凱姆一個人了。他穿的已經不是爺爺所做的鞋子,與人的生命一樣,鞋子的壽命也不是很長。
即便如此,每當要開始一次新的旅行,凱姆總是會首先來到這個城鎮,到老爺爺的墓前拜一拜。
墓碑上長滿了苔蘚,隻有刻在上麵的文字還令人驚訝地清晰可辨。
“一路順風!”
雖然爺爺在說這句話時總是很生硬,但實際上其中蘊含了無限的情感。
第七十五年的蟬鳴
在這片茂密的森林裏,棲息著一群不可思議的生物,它們是無比珍貴的“寶物”。恐怕走遍這塊大陸也不會在其他地方找到如此珍貴的生物,這片森林就是他們唯一的棲息之地。
“雖說如此,這些‘寶貝’的珍貴之處並不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這個世代守護著森林的村子中的長老手裏拿著樹木果實釀出的酒,慢悠悠地說道。
此時正是夏季,修建在森林入口處的據點周圍,蟬鳴如同雨聲一般響起。
“那麽你們都知道嗎?”
長老環視著聚集在據點中的十幾個強壯的男人。
男人們全都不約而同地露出了疑惑的神情,隻有一個人例外。於是村民們的視線一下子都聚集在那個男人的身上。
“你是叫……凱姆吧,你知道嗎?”一個村民問道。
凱姆默默地點了點頭,用手指了指天空。
“蟬。”
他的這句話在村民中引起了騷動,長老高興地笑著說:“原來你知道啊!”
相反,那些全副武裝的男人們卻麵麵相覷——他們都是傭兵。
為了守護森林中的“寶貝”,村民們雇用了他們。
“喂,你們等一下。”一名傭兵好像是喝醉了,扯著嗓子喊道,“你說我們要保護的‘寶貝’就是那些蟬嗎?這些東西究竟哪裏珍貴了,不是到處都有嗎?”
長老點了點頭說道:“沒錯,所以正如我剛才所說的那樣,這並不是那種一眼就能看出其價值的簡單的‘寶貝’。”
“聽上去都一樣啊。”
另一個傭兵也不耐煩地說:“這種蟬鳴有什麽特別啊?在我的故鄉,蟬也是這麽叫的啊!”
其他的傭兵也笑著附和道:“沒什麽不同啊,一模一樣!”
但是以長老為首的村民們卻根本沒有笑,轉頭對凱姆說:“你願意保護我們的‘寶貝’嗎?”
“我正是為此而來。”
“凱姆,我能再問你一次嗎?你真的知道這片森林中‘寶貝’的含義嗎?”
“嗯……”
“那麽我問你,今年夏天的戰鬥,什麽時候才會得到結果呢?”
凱姆喝了一口酒,接著長長地歎了口氣。
“七十五年後。我們為了七十五年後的夏天戰鬥。是這樣吧?”
村民們再次騷動起來。
長老好像很滿意地點了點頭,將凱姆手中的杯子斟滿酒。
他接著對那些仍然困惑的士兵們說:“我們世世代代都在守護著這些蟬。之所以我們能夠聽到今年夏天的蟬鳴,都是七十五年前那些村民們的功勞,那時我還是個孩子。而去年夏天的蟬鳴,則是七十六年前人們守護的成果。同樣,到了明年夏天,七十四年前被保護的蟬就會開始鳴叫。因為我們一直都在守護這片森林裏的蟬,你們能理解其中的含義嗎?”
總之,這隻是個單純的算術問題。
棲息在這片森林中的蟬將卵產在地下之後就會死去,而這些卵要在地下度過長達七十五年的幼蟲時期。在第七十五年的那個夏天,它們才會發育成熟並爬出地麵,然後在一到兩星期的有限生命中在樹上拚命地鳴叫。臨死前才會從樹上落回地麵,交配、產卵、死去……那些卵也要在土裏度過漫長的七十五年……
“今年夏天能聽到蟬鳴,就意味著七十五年前的森林是和平的。反過來說,隻有森林在今年夏天也保持和平,在七十五年後才能聽到蟬鳴。我們現在拿出僅剩的一點錢,請各位來就是為了能讓蟬鳴響徹在七十五年後的這片森林裏。”
除了凱姆之外的傭兵們,臉上都露出了明顯的失望。
“喂,大叔,你等一下。”一個傭兵驀地站起來,“難道說我們要為了保護這些蟬而豁出自己的性命嗎?”
“是的。”
“即便是我們在這裏拚死保護它們,其成果也要等到七十五年之後才能看到?”
“的確如此。”
“大叔,別開玩笑了。金銀財寶姑且不提,隻是為了一些蟲子就讓我們賭上性命,這也太……”
“你們不是傭兵嗎!”
“嗯,大叔……我再問你一次,這是最後的機會了。我知道你們村子很窮,這錢大概是各位緊衣縮食才湊齊的。這些我都明白,但是隻是為了些蟲子……何況等到七十五年後,大叔你已經不在人世了。為了這些東西花錢請我們來拚命……我說你是認真的嗎?”
“我想讓七十五年後的孩子們也能聽到蟬鳴,這哪裏奇怪了,我們反而是搞不懂你們啊!”
“別開玩笑了,我是不會接受這樣的工作委托的。”
伴隨著怒吼聲,那個男人憤然離開了。緊接著,幾個傭兵也一邊說著“等一下”“我也走”“竟然為了保護蟲子而拚上性命,太可笑了”一邊跟在他身後走了。
傭兵們一個接一個的走了,不知是誰在臨走前還說了一句“那些訂金還是要照付的。”
結果據點裏隻剩下凱姆一個人。
蟬還在不停地鳴叫著。
整片森林仿佛一個巨大的生物在發出鳴叫聲。
“凱姆先生,你要留下來幫我們麽?”代替那些逃走的傭兵來守衛據點的年輕人問道。
“嗯……我從一開始就是為了這件事而來。”
“後來我聽說那群逃走的家夥,好像都是些臭名昭著的惡人。”
“是的。完成雇主所要求的工作之後,那群家夥真正的工作才剛剛開始。”
在從敵人手中成功的守護住村子之前,一切都還好。不過之後,那些家夥就會漫天要價。總是以“多虧了我們,這個村子才免受侵害,所以我們多要點錢也算是理所當然的吧”為借口,搶走所有值錢的東西。那些人也正是看出這個村子裏沒什麽好東西,所以才會放棄這份工作。
“凱姆先生為什麽要留下來?在其他地方還會有報酬更豐厚的工作吧?”
“……我隻是覺得,偶爾為了七十五年後的未來拚上性命也不錯啊。”
年輕人點了點頭,開始述說村裏的往事。
“那是在我出生之前很久的事情了,當長老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好像有一年夏天沒有蟬鳴。也就是說在七十五年之前,有一場戰爭將森林破壞了。沒有蟬鳴的夏日森裏,寂靜得甚至能讓人感到毛骨悚然。雖然森林裏的樹木還在生長,但是那種感覺卻讓人覺得森林好像已經死了。就在那樣的森林中,坐著一個人,那種寂寞的感覺讓他有想哭泣的衝動……為什麽七十五年前的祖先們沒有好好地守護這片森林……每當長老喝醉時,總是這麽說。”
凱姆默默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
他並沒有將這句話說出口,取而代之地露出了微笑。
“後來……”年輕人接著說,“長老在森林中哭泣,好像正好有位旅客經過這裏,很年輕,也很魁梧……對了,就是類似凱姆先生這樣的人。那個人對長老說‘不要忘記你現在的寂寞和悔恨,等你長大之後,絕對不要讓七十五年後的孩子們也嚐到這樣的痛苦。’長老說他已經忘記了那個人的模樣,不過卻依然記得個人所說的話。所以長老總是不停地和我們說這些。”
凱姆再次沉默地點了下頭。
“長老一直遵守和那名旅客的約定,無論商人怎麽勸誘,他都不肯讓對方開發這片森林。為了保護森林不受敵人侵擾,他不惜一切代價和鄰村維持友好關係,有時甚至要同意和他們進行一些虧本的交易。也正因為如此,我們錯過了很多賺錢的機會,所以大家直到現在還是很窮。”
年輕人自嘲一般嗬嗬地笑了,繼續說:“但是,我們大家並不怨恨長老。我從小時候開始,一到夏天就肯定會聽到蟬鳴,並認為這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是長老以及之前的那些祖先們讓我們每年都能聽到蟬鳴,我們從心裏感謝他們。”
凱姆什麽都沒有說,隻不過他的心裏湧起了另一種情緒。
他想起了在很久之前——大概八十年之前所遇到的那個少年的模樣。“喂,為什麽蟬不鳴叫呢,為什麽今年一隻蟬都沒有,為什麽祖先們把這片森林都燒光了……”
哭泣的少年眼睛裏的光芒,至今仍閃耀在長老布滿魚尾紋的雙眼中,這份光芒必將傳承下去,傳給與凱姆一同守護這片森林的年輕人。
所以,凱姆才會來到這裏。
這個村子一直很和平,不過不斷擴張勢力的鄰國即將要攻打到這裏。
獲勝的希望很渺茫。
但是長老說:“隻要能平安度過這個夏天就足夠了,隻要能確保軍隊不會在那些蟬產卵之前踐踏這片森林就可以了。”
恐怕鄰國對這個貧窮的小村子根本沒有興趣吧,這裏隻不過是他們為了征服森林另一邊的城市所必經的道路罷了。在夏天過去之前拖住他們,並在秋天來臨之際投降,那些軍隊就可以穿過森林,直奔城市而去。
“如果他們無論如何也要帶點土持產,那麽就把我這個老糊塗的腦袋交出去吧。”老人說著還用手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
他對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什麽留戀了,長老已經活了很多年。他現在之所以還活著,就是為了讓七十五年後的孩子們能夠聽到蟬鳴。
“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凱姆將劍拿在手中,對年輕人問道。
“什麽事?”
“如果你長大了,也會像長老一樣為了七十五年後的未來賭上自己的性命嗎?”
年輕人毫不猶豫地回答道:“會!”
他一邊說還一邊用力地點了點頭:“我們看不到七十五年後孩子們的笑臉,但是,無論是現在、明年,還是七十五年後,甚至更遠的未來,我們一定要讓這片森林在夏天時響徹蟬鳴。這是成年人的責任,這不僅僅是我,還是我們村裏所有人的看法。”
“……長老真是培育出了一批很棒的年輕人啊。”
“哎?你說什麽?”
“不,沒什麽。”
凱姆做好準備,雙眼凝視著前方。
遠處的地平線漸漸揚起了沙塵,一部分敵人好像正在朝這裏襲來。
蟬還在叫著。
不停地叫著。
敵人逐漸迫近。
“好,我們衝!”
凱姆將劍緊握手中,準備應戰。
蟬鳴仿佛演奏出生命的挽歌,久久回蕩在森林裏。
回家的母親
少年失去了笑容。
“才沒有呢!”他本人隨即反駁道,“凱姆,你看,我這不是正在笑嗎?”
男孩露出雪白的牙齒,與褐色的皮膚極為相襯。
“如果這都不算笑容,那到底什麽樣才算啊,你覺得呢?”
凱姆沉默地點了下頭,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表示同意他的說法。
“你看,我是在笑吧?”
“嗯……是在笑。”
“那麽,凱姆,先別說我了,你快跟我來。”
少年的性格十分開朗。
因此,他和被城裏的居民認為是“來路不明的遊客”而受到疏遠的凱姆之間的關係也很好。
不過少年並不是為了找一個玩伴才選擇了比自己年長許多的凱姆。
他帶著凱姆來到一家還沒有開門的酒館前,說道:“不好意思,拜托你了。”
可能是聽到了他的聲音,這時從酒館裏傳出了一個男人含糊不清的怒吼。
看來今天醉得特別厲害。
凱姆歎了口氣,走進酒館。
坐在吧台前的那個男人,正是少年的父親。今天又是大白天就喝得爛醉如泥,來接他的獨生子用悲哀的眼神盯著他。
“好了,該回去了。”
凱姆抱住他的肩膀輕輕地將酒瓶放到一邊。
但是少年的父親卻冷冷地將他的手推開,俯身趴在吧台上說:“我最討厭你這樣的家夥!”
“……我知道,但是今天你該回去了。”
“總之我就是討厭,凱姆,像你這樣的流浪漢……我討厭、討厭,特別討厭……不能原諒……”
每當他喝醉時總是這麽說。
他經常沒完沒了的詛咒那些路過的旅行者,或者對那些旅客打扮的男人胡攪蠻纏,最後總是倒在路邊昏睡過去。以少年單薄的身體,根本無法將身材高大的父親帶回家。
所以……
今天也要拜托凱姆,將癱軟在吧台上的父親抬回家。
用混有悲傷、懊悔和可憐的眼神看著父親的少年,衝著凱姆聳了下肩後說道:“總是要麻煩你……”
凱姆已經習慣了,與往日一樣看著這個爛醉如泥的父親。父子倆相依為命,這樣的日子已經過了一年多了吧。
“沒辦法。”少年仿佛自言自語似的,苦笑著說道,“因為我這個爸爸也算是受害者啊,當然,我也一樣。”
扶著男孩父親的凱姆笑著說:“不過,至少你沒有喝得爛醉。”
少年挺起胸膛回答道:“在這種時候,孩子往往很堅強。”
“是啊。”凱姆笑了笑。
“沒錯吧。”少年也還以微笑。
帶有無比苦澀的笑容——過去的一年裏,在這名年僅十歲的少年的臉上經常能看到這樣的笑容。
少年的母親,也就是他爸爸的妻子,在一年前離家出走。她與一個四處旅行的商人陷入了婚外戀,最後拋夫棄子,與那個人遠走他鄉。
“媽媽她很寂寞。”少年冷靜地回憶起母親的不貞,“厭倦了每天一成不變的生活,就在這時她遇到了那個人……”
十歲的少年早已明白,有些事隻能用平靜的口吻來述說。
父親就出生在這個小城裏,後來在官署找到了一份工作。雖然絕對算不上優秀,但這也並不是一份要求員工無比優秀的工作。比起伶牙俐齒、八麵玲瓏,這裏更喜歡那種手腳勤快,懂得默默服從命令的人,所以父親在這裏倒也做得順風順水。
“爸爸說這種生活很‘平淡’,媽媽卻不一樣,她認為這樣的日子隻不過是‘平凡’而已,一點生活的樂趣都沒有。”
所以……
她很輕易地就被圓滑的商人所說的那種充滿刺激的生活所吸引了。
“爸爸對媽媽說過,對方隻是在騙你,他的目的就是騙走你積攢下來的錢。但是媽媽根本聽不進去,我想那時她的心裏完全就沒有顧慮我們。”
少年仿佛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上,冷靜地回憶著發生在自己家庭中的悲劇。
“所謂‘戀愛是盲目的’,大概就是這樣的吧。”說完,他像個成年人一樣聳了聳肩,哼笑了一聲。
凱姆什麽都沒有說。孩子應該有個孩子的模樣——這種話在失去了被母親疼愛的權利的少年麵前,到底有著什麽樣的意義呢?
而且就算凱姆這樣說,少年也一定會帶著苦笑地回答道:“在這種時候,孩子往往很堅強。”
父親很討厭兒子這種成人般的說話方式。
“那個孩子變得一點都不可愛,而且瞧不起我。他在心裏嘲笑著我這個妻子跟別人跑了的男人。”
每當他喝醉時總是顯得特別氣憤。
作為一個父親,比起對兒子的關愛,其苛責的情緒更加強烈,有時甚至會用力抽打少年的臉頰。不過少年總是會輕鬆地躲過醉酒的父親所揮出的手掌,結果隻是後者踉踉蹌蹌地摔倒在地。
雖然父親總是用酒精來麻醉自己,不過偶爾也會很正經的詢問凱姆:“喂,凱姆……你一直都在旅行嗎?”
“是啊……”
“所謂旅行,真的那麽有趣嗎?去到陌生的城市,見到陌生的人,那些事情……真的會讓人拋棄眼前的生活也在所不惜嗎?”
“他已經問過很多次了。”
而凱姆的回答也永遠都是一樣的。
“有開心的時候,也有不開心的時候。”
除了這個答案之外還能怎麽說呢。
“喂,凱姆……我從來沒有離開過這裏。我的父親也一樣,還有我的祖父、曾祖父、曾曾祖父……他們都是在這個城市出生,在這個城市死亡。我老婆的家人也是,從她的祖先開始就一直在這裏生活。可是……唉,為什麽那個家夥要走呢?她到底有什麽不滿,竟然拋棄了我和孩子!”
凱姆隻是沉默地微笑著,這種事情根本無法用語言來解釋。無論怎麽費盡口舌,關於人為什麽會被未知的旅行所吸引的理由,不明白的人怎麽也弄不明白。而這個父親就屬於那種絕對不會了解這個問題的人。
所以他才會一再放縱自己沉溺於酒精之中。
“我很害怕……害怕有一天兒子也會離開這座城市,離開我……每當聽到那個家夥說出那些成熟的話語,我就會感到特別害怕……”
母親回來了。
之前所積攢下的錢被那個商人全都騙走了,失去了利用價值之後就慘遭拋棄。身心備受摧殘,最後能回去的地方隻有那個一度被她拋棄的家。
母親從鄰近的城市寄來了一封信,父親用朦朧的醉眼看了幾遍,嘲笑似的說:“真狼狽啊,可悲的女人。”
當著凱姆的麵,少年的父親將信撕得粉碎——他不想讓兒子看到這封信。
“怎麽辦?”凱姆將一切告訴給少年,“如果你有什麽打算,我可以幫助你。”
“所謂的打算,指的是什麽?”少年的臉上浮現出一貫的笑容反問道。
“如果你想離開這裏……我這裏還有點錢,你先拿去用吧。”凱姆認真地說道。
少年的父親,並不打算原諒妻子。他大概隻會對其嗤之以鼻,甚至會露出昂然自得而又惡毒的嘲笑吧。
但是無家可歸的母親如果再次離開這裏,父親也將再次恢複整日沉湎於酒精的生活。責備妻子的不貞,哀歎自己悲慘的命運,對周圍的人胡亂發脾氣,繼續在兒子的麵前暴露出自己最難看的一麵。
凱姆明白,這一切都是漫長的旅行生活教會他的。不停地旅行,與各種各樣的人相遇,少年的父親隻不過是凱姆所見過的人中特別懦弱的一個男人罷了。
“如果你想和你的母親搬到別的城市生活,也可以。或者是你想一個人去到什麽地方,我可以幫你找份工作。”
至少要比現在這樣和父親兩個人生活好一些吧——凱姆是這麽認為的。
但是少年卻盯著他,露出了白色的牙齒,好像很不可思議地說道:“凱姆先生一直都在旅行吧?”
“是啊。”
“一直都是一個人?”
“有時是一個人,有時不是。”
“哦……”
少年微微點了下頭,臉上浮現出成年人才有的寂寞微笑說道:“但是,凱姆卻還什麽都不明白啊。”
“哎?”
“你雖然走過了漫長的旅程,卻對重要的東西一無所知。”
那種寂寞的微笑中,再次融入了苦澀。
凱姆在三天之後才弄明白少年那句話的含義。
一個衣衫襤褸的女人拖著疲憊的腳步從大街走進市場,人們都紛紛後退,遠遠地望著她。
少年的母親回來了。
母親的身邊空出了一塊地方。男孩穿過人群,擠了進來,母親看到兒子的身影,臉上的倦容一下子消失了。少年就這樣一步步地向前靠近。
少年最初還有些遲疑,不過剛邁出第三步就跑了起來,然後緊緊地抱住了她。
少年哭了,繼而又是大笑,凱姆還是第一次看到少年開朗的笑容。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母親也一邊哭著一邊道歉。
她緊緊地將兒子摟在懷裏,又哭又笑地說:“你長大了。”
“不要再走了,媽媽……一直留在這裏吧。”
這時人群中出現了一陣騷動,那是酒館的方向。
父親出現了,他喝得大醉,腳步踉踉蹌蹌,身體左右搖擺著朝母子二人走來。
他盯著妻子,還有將自己母親護住的兒子。
“爸爸,不要!”少年喊道,“媽媽回來了,這不是很好嗎?爸爸,你原諒媽媽吧!”
少年的聲音裏帶著哭腔。
父親什麽都沒說,隻是表情嚴肅地盯著眼前的這兩個人,然後突然跪在地上,張開雙手,一把將母子倆抱在懷裏。
分裂的家庭終於再次團聚在一起。
“爸爸,你抱得太緊了,輕一點……”
少年破涕為笑地說道。
母親隻是在不停地哭著,而接著父親也落下了眼淚。
站在人群後麵的凱姆看到此情此景,默默地離開了。
“真的要走嗎?”
少年一直將凱姆送到城外,在路上他不停地問著這個問題。
“是啊……我想在冬天來臨之前,能夠橫跨過這片大海。”
“爸爸很寂寞,他說好不容易才和凱姆先生一起把酒言歡。”
“等你長大之後,就可以陪他喝酒了。”
“……長大之後嗎?“
少年好像有些害羞地歪著腦袋,小聲地嘀咕道:“到那個時候,我是否還會留在這裏呢?”
這個問題誰也不知道,幾年之後。也許父親就會一邊思念著離開家鄉的兒子,一邊喝酒度日了。
但是……
凱姆忽然想起有些話還沒有對那個軟弱的父親說。
“旅行,正因為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才能稱之為‘旅行’。無論走多少彎路,無論失敗了多少次,隻要還有能夠回去的地方,人就永遠都可以重新來過。”
“……你說的東西太深奧了,我聽不懂。”
“是啊。”凱姆將手搭在少年的肩膀上說,“笑一個給我看。”
“……像這樣?”
他的嘴角微微上翹,露出了雪白的牙齒。
很好看的笑容。
他終於找回孩子純真的笑容了。
“凱姆也笑一下吧。”
“……嗯。”
他試著笑了笑。
不過少年卻像是評分一樣盯著凱姆的笑容說:“這個笑容稍微有些落寞啊。”
雖然是玩笑,卻好像說中了凱姆的內心。
也許是想為凱姆做個示範,少年又一次露出了笑容。
他揮了揮手說:“再見。今天我要和爸爸媽媽一起去購物哦!”
凱姆也還以微笑,繼而轉身離去。
“喂,凱姆!”
身後傳來少年的聲音。
“就算是分別之際,我也沒有哭哦!因為在這種時候,孩子往往都很堅強!”
凱姆並沒有回頭,隻是輕輕地揮了揮手。如果與身後的少年四目相對,對方的表情大概會發生變化,就讓他一直逞強到最後一刻吧。
凱姆繼續前行。
沒有歸屬的“旅行”中,短暫的休息時間結束了,現在再次啟程。
沒有歸屬的“旅行”——詩人們稱之為“流浪”。
殺戮將軍的悲劇
所謂殺戮將軍——這是那個將軍的通稱。
他非常好戰,擅長用兵之道,對靈活運用天時、地利頗有心得,而且作為一名武者的本領也出類拔萃。
但是,戰場上的勝利往往都是和“殺戮”直接聯係在一起的。
常勝將軍、不敗將軍、無敵將軍……被冠以這樣頭銜的將軍有很多,但是被冠以“殺戮”之名的就隻有這位將軍而已。
“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凱姆?”
將軍一邊洋洋自得地盯著周圍堆積如山的屍體,一邊問。
凱姆保持著沉默,他作為一名傭兵加入戰場,並在戰鬥中得到了遠超正規士兵的功勳。將軍將其請來並親自問話,這待遇即便是對將校一級的人來說也是莫大的榮譽。
“在戰爭中如果僅僅想要取得勝利,這很簡單。說得極端一些,那就是殺了敵軍的將軍,隻要將他的頭顱斬下,戰爭就結束了。是這樣吧?”
凱姆點了點頭,其實這場戰爭也應該是以這樣的結局而告終,曆經三天的戰鬥,早在開戰的第一天,敵軍的將軍就提出了投降。他希望能夠用自己的項上人頭,來換取士兵和村民的性命,可是殺戮將軍卻拒絕了他的這一請求。反而對毫無鬥誌的敵人發起了瘋狂的連續進攻,直至將對方全部殲滅……在戰鬥的最後一天,毫無抵抗能力的村民們逃進了密林中,而將軍卻下令放火燒林。
“但是,真正的戰爭並不僅僅是要在戰場之上奏響凱歌。即便隻有一個幸存者,他也會想著複仇,這就相當於埋下了憎恨的種子,日後必將後患無窮。所以我這麽做隻不過是斬斷將來的禍根而已。”
所以,將軍所率領的正規軍在全殲敵人部隊之後,繼續殘殺那些村裏的年輕人,手無寸鐵的老人,以及那些四散奔逃的婦女和她們懷中的孩子。
“你覺得我很殘忍嗎,凱姆?”
“是的……”
凱姆剛一點頭,圍在四周的將校們全都緊張起來,不過殺戮將軍隻是大方地哈哈大笑了一聲,接著說道:“怎麽你好像什麽都沒有做啊。”
“……因為我的工作是在戰場上殺死敵軍的士兵,除此之外的事情,並沒有包含在雇用合同之內。”
“你這完全是迂腐的想法。你所殺死的士兵有兄弟,也有孩子。他們將背負著憎恨,你想要在終日害怕對方的報複中活下去嗎?真是愚蠢。隻有殺了這些人的餘黨,才能高枕無憂地活下去。”
將軍發出了十分豪爽的笑聲,而周圍的將校們的臉上也都露出了諂媚的笑容。
但凱姆卻麵不改色地轉身離開。
“你要去哪,凱姆?”
“你已經說完了吧?我們的合同也結束了。”
“你稍等一下。”
話音剛落,幾名士兵當在凱姆麵前。
“凱姆……關於你在戰場上的表現,我已經收到了前線傳過來的報告。怎麽樣,要不要留在我的手下大展拳腳啊?”
“我拒絕。”
“……什麽?”
“我不像對手無寸鐵的對手拔劍。”
殺戮將軍的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
“你還不明白嗎?隻要稍微回顧一下曆史就能明白了。憎恨會引發連鎖反應,無論實力多麽雄厚的國家和政權,最後必定會被憎恨所傾覆。所以我要斬草除根,希望能夠做到萬無一失。”
“將軍……戰爭和殺戮是不同的。”
“什麽?”
“勇猛和殘暴,也是不同的。”
“你身為一名傭兵,竟然要來教訓我嗎?”
“將軍,所謂憎恨,並不會隨著人的喪命而消失。比如這片大地、空中的白雲、迎麵吹拂的微風,這些東西之中都帶有憎恨。我之前這麽認為,以後也會繼續抱著這種想法活下去。”
“迂腐……”
“我覺得,殺戮隻不過是膽小鬼的作為。”
“你、你放肆!”
將軍勃然大怒,周圍的士兵們紛紛拔劍出鞘。
正在這時,從焚燒過後的密林深處傳來了士兵們的聲音。
“還活著!還有五個人!”“不,是六個!”“那邊!他們往那邊跑了!”
將軍聽聞此言,隨即狼狽地向手下命令道:“快點把他們抓住!別讓他們跑了,一個都不能放過!快點!快!”
攔在凱姆麵前的那些士兵紛紛朝密林深處跑去,沒有人能顧得上緩慢離去的凱姆。
“聽好了!一定要抓住他們!如果放走了一個……我就將你們全部斬首!”
將軍的聲音,聽上去的確像是膽小鬼才會發出的。
殺戮將軍此後又參加了多場戰役,燒毀了數不清的村落,並將所有的村民全都殺光。
直到某一天夜裏。
將軍忽然覺得手指奇癢難耐,這種感覺都不會消失,而且也沒有發疹子時會出現的紅腫。
“難道是被毒蛾咬了?”
在那個白天,將軍曾燒毀了一個村落。這個村子在和平時期被稱為“花園之村”,景色十分秀美。正如村子的名字那樣,村民們家家戶戶都精心培育了各種顏色的花卉,這個時候正是百花齊放的季節,隻見夕陽般的花朵將整個村子映照得如同染上了彩霞。
將軍下令燒毀這個村子,熊熊的火焰比夕陽還要紅。接著他又下令將那些逃走的和乞求饒命的人逐個殺掉,比夕陽和火焰更紅的鮮血染遍了這塊土地。
“……這些事和我平時所做的都一樣,也沒有什麽特別之處。”
將軍晃動著瘙癢難耐的手,喝了一口酒。
就在這時——
將軍手上的皮膚突然裂開,而且冒出了幾個小小的粒狀物。
沒有流血,也沒有疼痛的感覺。
就好像是從土地中生長出的植物——不,眼看著那些漸漸覆蓋在手上的“東西”真的是植物生出的芽。
將軍頓時大驚失色,連忙用剃刀對準自己的手,試圖將那些“東西”割掉。
然而當那些“東西”碰到刀刃時,竟然發出了如同人類哀嚎一般的聲音。
這和那些被千刀萬剮的人臨死時所發出的痛苦喊叫聲一樣,還想是那些被活生生燒死的人所發出的苦悶哀嚎。
“啊,好煩,好吵!什麽東西……”
將軍滿頭大汗地將那些“東西”割掉之後,大發雷霆地叫來了警衛兵。
“你們在幹什麽!”
“啊?”
“聽到從我的大帳中傳出異常的聲音,就應該隨即趕到,這不是你們的職責嗎!”
但是警衛兵們全都麵麵相覷,一臉茫然地回答道:“請將軍恕罪……我們一直都站在您的大帳之外,可是您說的那些奇怪的動靜……”
也就是說,他們根本沒有聽到。
將軍一臉怒氣地盯著這些警衛兵,拚命地克製內心的情緒波動,說道:“好了,你們退下吧。”
他沒有時間和屬下們說話,因為他的手再次感到了瘙癢。
不,這次不僅僅是手。
還有膝蓋、側腹、肩膀、屁股……全身各個部位都很癢。
部下全都離開了,隻剩下將軍一個人,他脫掉睡衣,全身都暴露在月光之下。他身上到處都長滿了那個“東西”,其中甚至還有些已經從嫩芽中抽出了葉子。
將軍發出了慘叫聲,隨即拿起手邊的剃刀,將那些“東西”逐一剃掉。
於是不斷地傳來痛苦的聲音……
床上的床單眼看著被染成了綠色,落在上麵的無數嫩芽,不一會就變成了被埋葬在地下的人們的屍體,接著又好像融入了夜色,慢慢消失不見。
將軍已經連續好幾晚沒有睡覺了。
無論他剃掉多少,一到夜晚那個“東西”都會大量湧現出來。塗藥也毫無效果,雖然吃了各種解毒的藥丸,但還是不行。
將軍並沒有對屬下提起這件事。
“殺戮將軍的身上好像長出了不明的生物。”——這種傳言一旦流傳開來。無異於長敵人的誌氣,滅自己的威風。說不定還會有人趁自己不備之際,耍一些陰謀手段來奪權篡位。
殺戮將軍正因為膽小才被稱為殺戮將軍,也正因為這樣,他才會是一名孤獨的將軍。
這個秘密不能對任何人講。
將軍每到夜晚就要開始孤獨的戰鬥。
不,準確地說,這不能稱為“戰鬥”。因為生長在將軍身體上的“東西”僅僅是生長而已,不會做任何抵抗,一旦遇到剃刀的刀刃它們隻會發出一聲慘叫,然後就被割掉。將軍的所作所為隻不過是一場孤獨的“殺戮”。
又過了幾晚。
那種“東西”的生長態勢絲毫不減,它們隻是生長在剃刀能夠割到的地方,這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呢?正因為刀刃能夠觸及,將軍才必須將它們割掉。正因為可以一個人進行“殺戮”,將軍才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
孤獨的“殺戮”在繼續著。
不眠的夜晚也在繼續著。
這種折磨讓將軍變得異常消瘦。
這是為什麽呢……
將軍自問道。
我為什麽會碰上這樣的事呢?
現在是亂世,這裏是戰場,為了活下去就必須將敵人殺光。為了免卻後顧之憂,無論是手持武器的人還是手無寸鐵的人,一定要全都殺掉。
這難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將軍愧惱道。我隻不過是做了一件自己該做的事……
今晚,那些“東西”還是會從他身體的各個部位湧現。
今晚,將軍仍然要用剃刀將它們一一割掉。
今晚,還會響起無數痛苦的呻吟。
今晚,還會出現無數的屍體。
鳥兒啼叫,宣告黎明的到來。
今晚,將軍依然徹夜未眠。
原本在戰場上得到磨練的身體,卻眼看著迅速衰弱。不,比起這些,他的心情也開始變得極為不穩定。
將軍現在即便是在白天也躺在臥榻上。
無論是閉上眼睛,還是睜開眼睛,過去的殺戮場麵都不停地在他眼前閃現。
同時,他還會想起那個本領高強卻態度傲慢的傭兵所說的話。
所謂憎恨,並不會隨著人的喪命而消失……
比如這片大地、空中的白雲、迎麵吹拂的微風,這些東西之中都帶有憎恨……
他想要再見一次那個男人。
想要問問他:“我的所作所為真的錯了嗎?”
也許那個沉默的男人什麽都不會說吧,即便如此,還是想見到那個叫凱姆的人,那個傭兵。
日落西山,夜幕降臨,和平常一樣,將軍的身上又開始長出了那個“東西”。
將軍用像枯樹枝一樣的手指抓起剃刀,卻連揮舞剃刀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的後背也開始發癢。
那些“東西”終於開始在剃刀觸及不到的地方發芽。
將軍躺在床榻上,手中的剃刀一下子掉在地上。
夠了。
怎樣都好……
那個“東西”慢慢地生長。
眼看著覆蓋住將軍的身體。
然後……
他的後背突然裂開。
一株特別大的嫩芽從體內生長出來。
在黎明到來之前,那顆嫩芽已經長得足夠高大;在鳥兒啼叫之前,竟然綻放出花朵。
顏色如同夕陽一般的花朵。
從那以後又經過了極其漫長的歲月。
再次到訪古戰場的凱姆在那裏發現了一個花園,與周圍的花有著明顯的不同的顏色和形狀的花,在那裏肆意地綻放著。
在花園的旁邊還立有一塊碑,隻見上麵寫著:
“曾經有一名將軍逝於此地,綽號殺戮將軍。某夜,將軍急逝。其實體旁草木叢生,鮮花綻放。正是將軍焚燒村落之特產——黃昏花。此花自古傳承,可寄宿在遭怨恨者體內,吸收其肉體精華以繁育花朵。”
如同夕陽般絢爛的花朵正在隨風輕擺。
凱姆看了看這些帶有憎恨的花朵,隨即沉默著離開了。
在花園之中,還有一具早已生鏽的甲胄。
可是卻沒有被人發現……
挽歌之島
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在那個早已覆滅的小小島國,有個奇妙的風俗習慣。
他們會用歌聲來吊唁死者。
也就是——挽歌。
從死者臨終時的葬禮開始,一直到在墓地下葬,其間歌聲從不間斷。
有時是為了安撫遺孀的悲傷,有時是為了追思故人的遺德,或者是為了安息死者的靈魂,頌揚他終其天年,偶爾還為了述說對死者撒手人寰的憤怒——所以才會唱起挽歌。
實際上所謂的挽歌並沒有固定的旋律,也沒有明確的歌詞,很多情況下人們好像都是省略歌詞,輕聲吟唱。
“因為在文獻中沒有留下任何記載,隻有那些民間口頭傳承的東西。”考古學家從甲板上一邊眺望海島一邊歎息著說。
生活在那個國家的人們沒有自己的文字,也就是說他們並沒有可以將自己生存的痕跡和證據保留下來的方法。
“哪怕是通過詢問那些幸存下來的人展開調查也好……可惜,他們都被殺光了。”
參加調查團的這名考古學家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女性,她的國家毀滅了那個島國。這是發生在她七代前的祖先還是個年輕人時的事情。
“雖然我並不想說自己祖國的壞話……”她以此作為自己的開場白,“不過我覺得此前並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做到這種程度。”
她的這番話並沒有誇張。
對於她那擁有壓倒性軍事力量的祖國來說,壓製這個小小的島國簡直易如反掌。但是作為選擇用武力來征服周邊諸國的國家,其真正的目的並不是那個島國,而是周圍的鄰國,換句話說,這場戰爭的真正目的是殺一儆百。
這個小島上的每一寸土地都化為了焦土。
從孩子到老人,全都被殘忍屠殺。
“但是,很不可思議哦。在我的國家幾乎沒有留下任何關於當時的記載。”她笑了笑,接著說道,“一定是不想將如此殘忍的事情傳承給自己的子孫們吧……”
這時,同在甲板上的年長一些的學者們故意幹咳了一聲,女考古學家連忙捂住嘴巴。
“對不起,因為你和我年紀相仿,所以不知不覺地就把這些陳年往事說出來了,讓你為難了。”
“……沒有。”
“都是些學術上的東西,像你這樣的船員聽起來是不是會覺得十分無聊啊?”
凱姆沉默著,輕輕搖了搖頭。
船速很快,甲板上稍微有些不穩。隨著靠近島嶼,船已經駛進了地形比較複雜的海域,這是最考驗水手技術的時候。
甲板長在招呼凱姆。
“啊,對不起,光顧著聊天,打擾你工作了……”
女考古學家雖然忙不迭地跟凱姆道歉,不過也許是喜歡說話的性格使然,她又小聲地問道:“最後一個問題,可以嗎?”
“問吧……無論什麽事。”
見凱姆停下了腳步,女考古學家朝四周看了看,確信沒有人在偷聽之後,壓低了聲音說道:“你是第一次給調查團作向導嗎?”
“是的……”
“也是第一次前往那座小島?”
“……沒錯。”
“那麽,也許你不知道,不過我聽說有個很可怕的傳言。說一旦上島,就會有人被惡靈附身。之前有學者在調查中突然生病,回國後不久就發了瘋……聽說還有人選擇自殺。”
“這是很久之前的傳聞了。”
“是啊,因為這個調查也中斷了五十年。此前每當有調查團上島,肯定會有一兩個人中招……因此這項調查被暫停了。所以我有些害怕。”
說著她打了個冷戰,“如果有能夠保佑人平安歸來的辦法,能不能告訴我啊?”
凱姆重新看了看她。
仿佛他的目光並不是在看女考古學家的外表,而是在探尋她的靈魂似的。
“不會有事的。”
“是嗎?”
“嗯……大概,你不會有事的。”接著又對滿臉驚訝表情的對方補充了一句,“如果你聽到歌聲,請和他們一起吟唱。”
“哎?”雖然女考古學家的表情變得更加驚訝,不過凱姆並沒有繼續說下去。
“快點!”在甲板長的怒吼聲中,凱姆朝著工作崗位走去。
可是,在剛才的對話中他說了個謊。
他並非第一次上島,而是去過無數次。
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
這個島上的挽歌正如考古學家所言,並沒有固定的旋律和歌詞。所有的一切都是即興演唱,而且同一首挽歌不會被反複詠唱兩次。
如果死了一百個人,那麽就會有一百首挽歌。
前來憑吊的人並不會在互相示意下唱起同一首歌。最開始每個人都會向死者寄托自己的哀思,零零散散地唱起,然後不一會兒——雖然沒有人指揮,可這些不同的挽歌還是會逐漸匯集成同一個曲調。
在這種沒有文字的海島文化中,當然也沒有樂譜,沒有伴奏樂器。人們悼念故人的離去,將對死者能夠平安前往黃泉的祈禱變成聲音,也就成為了挽歌。
當這個海島處於和平年代時——那已經是幾百年前的事情了,凱姆作為一名旅客曾經到訪過那裏。
那時是剛好碰上某個村子的長老去世,整整三天,島上徹夜回蕩著挽歌。歌聲是那麽純淨清澈,如流水般在夜空中流淌,對於背負著絕對不會有任何人為自己獻上挽歌命運的凱姆來說,這歌聲猶如洗滌心靈的清泉,讓他深深的沉醉於其中。
就是那樣的一個島,後來被人夷為平地。
人們四散奔逃,接連被殺。
那是極端殘忍的虐殺。
那種在女考古學家這一代甚至都沒有聽說的,應該被稱為虐殺的殺戮,凱姆卻知道得清清楚楚。
雖然擁有一晚就可以壓製整個海島的軍事力量,可是她的國家卻像是在玩貓捉老鼠的遊戲似的,慢慢地將島上的民眾逼得走投無路。
這個海島終日被挽歌所籠罩。
最開始時,生者的數量要比死者多,所以挽歌的歌聲十分洪亮,甚至要撼動整個海島。
但是,過了幾天之後,死者的數量逐漸增多,生者強忍著眼淚所唱出的歌聲也日漸變得微弱。
接著——
戰爭迎來了最終的局麵。
被追至海島北側的島民,鑽進了巨大的洞窟。
他們對於死已經有了覺悟。
之後這些人隻是祈禱能夠死得稍微安詳一些。
可是,他們這一卑微的願望到最後也沒能實現。
女考古學家的軍隊使出了極其殘虐的手段,他們全副武裝衝進洞內,然後每天從洞裏拉出一個島上的居民,將其殘忍殺害。
今天一個老人被殺。
明天一個年輕人被殺。
後天一個抱著嗷嗷待哺的孩子的母親死於亂棍之下,第二天那個被從母親身邊強行帶走的孩子被殺。
島上回蕩著挽歌不停地回蕩著。
從洞窟深處傳出的挽歌,逐漸銘刻在那些不停殺戮的士兵們的耳朵裏,那些心存善良的士兵們一個個地倒下,或者變得精神分裂,最後隻能離開戰場。
歌聲,就是那些不懂戰鬥的島民們最後的武器。
雖然他們都生活在饑餓、幹渴,以及恐怖的折磨中,可是歌聲卻未曾停止過。
部隊的指揮官命令手下將洞窟的出口封閉住,他認為如果將這些人都活埋了,歌聲也就會停下來。
可是,微弱的歌聲還在繼續。
持續了好多天、好多天……
無論是雨天、晴天,還是白晝、黑夜,歌聲永遠都飄蕩在空氣中。
那歌聲已經超越了獻給某一個死者的挽歌,而是成為融入了生長在這個島上的所有生命發自內心的悲傷之歌。
當整個雨季結束之後,最後一絲歌聲也消失了。
軍隊撤出了這個島。
作戰記錄上顯示,這個島上什麽都沒有了。
此後,沒有任何人搬到這個海島來居住。
時隔五十年的調查仍然遇到了麻煩,學者們逐個地倒下。
每天都有病人被送到停在海上的船裏。
每個被動回來的學者都發出了痛苦的呻吟,雙手緊緊地捂住耳朵。
這種狀況與之前那次一模一樣。
凱姆明白。
海島上吹著的海風,聽起來像歌聲。
森林中樹枝搖晃的聲音,聽起來像歌聲。
小鳥的啼鳴,聽起來像歌聲。
小河的潺潺水聲,聽起來像歌聲。
走過堆積在地上的枯葉所發出的腳步聲聽起來像歌聲。
海潮拍岸的水聲聽起來像歌聲。
在很久很久以前,人們拚盡生命唱出的對這個海島的挽歌,至今仍在島上的這些地方傳唱著。
“不要……不要繼續了……”
學者們捂著耳朵,發出了痛苦的哀嚎。
“我們什麽都沒有做……我們不知道,那都是我們的祖先做的……”
這些學者恐怕在不間斷的挽歌中,聽到了憤怒和哀傷吧。
的確他們並不是壞人。
但是他們對於曾經在這個島上所發生的事情卻一無所知。
無知——有時會變成深重的罪孽。
隻要注意聆聽就可以了。
凱姆就是這麽做的。
島上的挽歌,並不僅僅帶有憎恨,也並非隻是想要折磨無辜的年輕一代。
隻要注意聆聽就可以了。
那樣的話,就一定能夠感受得到。
讓你了解……
讓你了解這個島在遙遠的過去所發生的真實的事情……
島就是這樣說的。
調查比預期提前結束。
調查團中的大部分團員都由於感到不舒服返回船上,病情嚴重的人甚至先行回國,繼續進行調查已經不太可能。
她——那個在來時路上與凱姆說話的年輕女學者,是堅持調查到最後的幾個人中的一員。
“多虧了你。”
走在舳扳上的她剛一看到站在甲板上的凱姆,便朝這邊跑過來。
她變得有些消瘦,比起身體,其心理應該更加疲憊。
可是她的目光中卻閃耀著堅強的意誌。
“你聽到歌聲了嗎?”凱姆問道。
女學者點了點頭,隨後回頭遙望著遠處的海島說道:“真是一首哀傷的歌啊,十分哀傷……”
她果然是一個能夠感受到哀傷的人。
“你也一起唱了嗎?”
“是的,雖然你之前提醒過,不過很自然地我就跟著一起哼唱起來。”
凱姆微笑著點了點頭。
這還是他第一次遇到擁有如此內心的人。
“我想在回國之後,繼續對那場戰爭展開深入的調查,因為我的心告訴我必須要調查清楚。”
“……我認為這很好。”
“也許到最後我會解開對祖國不利的事實……可是,我認為絕對有必要讓大家知道這一切的真相。”
船行駛在外海上。
一隻白色的海鳥從島上起飛,就像是為這艘船送行一樣。
在藍天中畫出一道美麗弧線的海鳥發出了尖厲的鳴叫。
那不是挽歌,而是宣告著新時代的到來,包含著寬恕和喜悅的歌。
說謊的少女
少女是被市場裏的人們所討厭的人。
在市場裏開店的成年人們,都十分明顯地表露出對未滿十歲,臉上還留有稚氣的少女的厭惡。
理由很簡單——少女經常說謊。
“大叔,大叔,你們家被小偷給偷了。”“大嬸,不好了!你店裏的東西都從貨架上掉下來了!”“喂,各位,你們聽到那個旅客說的話了嗎?山賊要來打劫這個市場啦……”
雖然都是些靠不住的謊言,可是被她不厭其煩地重複,最終大家都開始感到厭煩,也越來越生氣。
“你也要小心點。”蔬菜店的老板娘對凱姆說,“因為現在市場裏的人都不再相信她了,所以她開始將目標轉移到新麵孔上。像你這樣的人,沒準就會成為冤大頭。”
也許的確如老板娘所說的那樣。
凱姆是幾天前剛剛來到這個小城的陌生人,從今天開始在市場裏工作。
“那個孩子的父母在幹什麽?”凱姆一邊將蔬菜從車上卸下,一邊問。
蔬菜店的老板娘皺著眉頭,歎了口氣後搖著頭說:“那個……都已經不在了。”
“去世了嗎?”
“她媽媽在四、五年前就去世了,之前還是個連感冒都很少患上的健康人,有一天突然就病倒了,然後就去世了。”
“……那孩子的父親呢?”
老板娘又深深地歎了口氣:“出門打工賺錢去了。”
少女的父母原本在市場裏經營著一家雜貨店,販售一些雜七雜八的日常用品,幾乎都是母親一個人在打理。
母親去世之後,店裏的生意就在一直下滑,最後隻能轉讓給別人。父親為了還清債務,隻能背井離鄉,前往首都那種大城市去謀求賺錢的工作。
雖然他臨走時說半年左右就回來,可是現在已經過去一年了,卻連個人影都沒見到。最開始的時候,他還時常給朋友——裁縫店的老板寫封信什麽的,但是現在已經半年多沒有音信了。
“那個小孩就獨自等著父親回來,其實也真夠可憐的……”
少女現在住在市場裏的人們共同使用的倉庫裏。
“市場裏的人們都說要照顧這個孩子,在她的父親回來之前,大家會像父母一樣嗬護她。”
“原來如此。”凱姆點了點頭。
不僅僅是眼前這個充滿人情味的稍微有些胖的老板娘,生活在這個市場裏的人們雖然不富裕,卻都很善良。如果不是這樣,又怎麽會輕易雇用凱姆這個外來的陌生人呢。
“但是……在不到半年的時間裏,大家就全都厭煩了。在母親還活著的時候,她明明是一個正直而乖巧的女孩,怎麽突然就變得這麽乖戾,一點也不可愛了。因為大家都覺得她很可憐,所以輪流拿東西給她吃,也會把一些穿舊的衣服分給她。但是她總是對我們說謊,大家就都受不了了,我們都不知道她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也許是因為寂寞吧……”凱姆說道。
聽了他的話,老板娘聳了聳肩,“好了,幹活幹活,可別偷懶啊。”
說完,又回到店裏麵去了。
凱姆正在店外將從車上卸下的蔬菜逐一分類時,從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大哥哥,你是新來的嗎?”
正是那個愛說謊的少女。
“是啊……”
“你不是本地人吧?”
“嗯,沒錯。”
“你是這家店的住宿傭工嗎?”
“隻不過暫時住在這裏而已。”
“那麽,我告訴你一件事吧。”
老板娘的話真是馬上就應驗了。凱姆並沒有停下手中的活,回應道:“什麽事?”
“其實,這個市場裏有幽靈出沒。因為市場裏的人怕產生不好的影響,所以都選擇了沉默,但真的有幽靈哦,我經常能看到。”
“是嗎?”凱姆故意裝出很驚訝的樣子。
他並不打算戳穿對方的謊言,反而想要跟這個小姑娘聊聊。在他無止境的生命旅程中,曾見過無數失去父母的或者被父母拋棄的孩子。那種被獨自拋棄在廣闊世界中的孩子們內心所感受到的悲傷與寂寞,對在永恒時間的長河中不停彷徨的凱姆來說是極為熟悉的。
“所謂的幽靈……是什麽樣子的?”
“是個女的,那個……我知道她的真麵目。”
是個失去孩子的母親。
由於無法忘記她那因患上流行疾病而去世的女兒,所以這個母親也想要追隨女兒的腳步,於是選擇了自殺。就這樣,她的靈魂每天晚上都會出現在市場,四處尋找女兒的身影。
“好像很可憐哦。為了見到自己的女兒,所以選擇了自殺,可是即使在另一個世界她們也沒能相見。因此才會四處尋找,而且還會一邊找一邊不停地呼喚‘你在哪?快點和媽媽一起前往另一個世界吧’……”
少女用十分認真的口吻說道。
“很可憐吧?”說到這,她的眼角甚至還浮現出淚光。
也正是因為這樣,凱姆才斷定這些都是謊言。
就算蔬菜店的老板娘沒有事先提醒他,隻要知道少女的身世,就能判斷出她這是在撒謊。
“為什麽她見不到自己的女兒呢?”
凱姆一邊將熟透的葡萄小心的收進木箱裏,一邊問。
“哎?”
少女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既不在另一個世界,又沒在這個世界彷徨……那麽那個死去的女兒到底在什麽地方呢?”
凱姆並不想追問少女。
隻是將這個悲傷的故事當成一個謊言,會比較有趣而已。母親去世,接著又被父親拋棄的少女內心的孤獨,並不是一個無聊的謊言,她隻不過必須用謊言來發泄罷了。
但是,少女卻十分冷靜地笑了笑,接著說:“你這麽一說,還的確是這樣。對啊,那個孩子去哪了呢?”
就在這裏吧——瞬間,凱姆想要指著眼前的這個女孩。
不過少女帶著笑容接著說:“但是,還是第一次有人問出這個問題,大哥哥,你和其他人稍微有些不同哦。”
“……是嗎?”
“嗯,的確不一樣。”
用力點頭的少女笑得更加燦爛,“我們也許會成為好朋友啊。”
凱姆也沉默著還以微笑。
這時,少女看到老板娘正要從店裏走出來,於是急忙離開了。
當即將轉過前麵的街角時,她還回過頭來對凱姆揮了揮手。在這個言行極其成熟的少女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與其年齡相仿的幼稚表情。
從那天之後,少女每天都會趁蔬菜店老板娘不注意時,偷偷地來見凱姆。
當然,每次都是說謊。
“昨晚啊,我和媽媽兩個人做了些餅幹。雖然我想送給大哥哥一些,不過由於太好吃了,所以全都被我吃光了。”“在我很小的時候,曾經被山賊們抓走,但是爸爸趕去救我,還把山賊們打得落荒而逃,於是我才平安無事。”“我的家?山腳下那幢白色的大房子就是我家。大哥哥,你可能是外人還不知道吧,我家的房子是整個城裏麵最大的哦。”“大哥哥沒有家人嗎?隻有你一個人?真可憐啊,如果能將我的幸福分給你一點就好了……”
都是些悲傷的謊言。
都是絕不能對市場裏那些了解自己的身世以及現在生活狀態的人們所說的,悲傷而又寂寞的謊言……
每次講完,少女都會把手指放在嘴巴前麵小聲地說:“這些事情,絕對要向蔬菜店的老板娘保密哦。”
當然,凱姆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
每當老板娘和其他人說起少女的壞話時,凱姆總是會默默地離開。
謊言和壞話,都是不可思議的東西,都不會因為有人說就會成立。而是因為有人傾聽、幫腔,甚至是附和,謊言才能成為謊言,壞話也才能成為壞話。
其真正的含義就是,孤獨的人是不會說任何人的壞話的。
謊言也是一樣。
少女正因為有了可以撒謊的對象,才沒有陷入真正的孤獨深淵當中。為了守護住這份小小的——而又可悲的幸福,凱姆才會沉默地成為少女的傾訴對象。
某一天。
像往常一樣來到蔬菜店門前的少女,不光防備著蔬菜店的老板娘,還時刻注意著周圍商店的動靜,小心地和凱姆說道:“喂,大哥哥……你打算一直留在這裏嗎?”
凱姆一邊將蔬菜和水果從車上卸下,一邊回答:“不,我並沒有這種打算。”
“如果你攢夠了錢,就會離開這裏嗎?”
“大概吧……”
“還沒存夠錢嗎?”
凱姆轉過頭看著少女,苦笑著說:“隻有一點而已。”
他也撒了個小謊,其實他用來旅行的費用還有不少,並不是因為缺錢才來這裏打工的。
隻是因為還沒有確定下一個目的地,才會留在這裏。沒有目的的旅行,同時也是沒有終點的旅行。
人生必須要有夢想和目的——這時賢者們說的。能夠完成的夢想和能夠達成的目標,人類有限的生命中正是因為有了這些才會閃耀出光芒。那樣的話,對於擁有無限生命的人來說,又該抱著什麽樣的夢想和目標活下去呢?
這並不是一場匆匆忙忙的旅程,不,應該說是無法匆匆忙忙就完成的旅程。也許,這些沒有目的地的漂泊生活,甚至都不能被稱為“旅程”。
“如果是我,隻要存夠兩、三天的旅費就會離開這個市場。”
聽她這麽一說,凱姆隻能沉默著苦笑。
如果對她說“我是為了你才留下的”,不知道少女的臉上會露出什麽樣的表情。正是為了成為聽你撒謊的聽眾,我現在才發現了自己生存的意義——當這句無法說出口的話浮現在內心深處時,少女看了看四周,小聲地說:“喂,大哥哥,如果你想快點離開這裏,我倒是有個好辦法。”
“……什麽好辦法?”
“偷偷溜進裁縫店,偷一些錢。在店裏麵的架子上有一個小壺,那裏麵放有很多錢。”
“……你是讓我去偷東西?”
“沒錯。”
她隨即一臉認真的表情盯著凱姆,說道:“如果裁縫店被小偷光顧了,也是很正常的事。”
少女說放進壺裏的錢都是些不義之財。
“在我的朋友裏,有一個很可愛的女孩子。她的媽媽去世了,父親也到首都去打工賺錢了,所以隻有女孩子一個人留在這裏。父親原本在半年前就應該回來接那個孩子,可是現在卻失去了音信。”
這又是一個悲傷的謊言。
凱姆冷靜地問道:“這件事和裁縫店的老板有什麽關係?”
“當然有著很深的聯係,那個,實際上那個女孩的父親一直都有寄錢回來,說是為了讓留在鎮上的女兒能過的幸福一些。還曾經寫過幾封信,說是在首都找到了工作,希望女兒能快點去和他團聚。因為工作太忙而不能親自來接她,所以讓她自己去那邊,甚至還寄來了差旅費。但是那些信和錢,全都沒有送到那個女孩的手上……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在凱姆回答之前,少女就搶先說道:“她爸爸不應該將信件和那些錢寄給裁縫店的老板。那個人將錢全都私吞了。”
凱姆悄悄地移開了目光。
少女為了圓一個悲傷的謊言,又撒了一個更大的——而且十分傷人的謊。
這比任何事都要悲哀。
不過,少女又補充道:“裁縫店後門的鎖頭已經壞掉了。”
說完,沒等凱姆回答,就快步跑開了。
“大嬸!不好了!”
少女在第二天早上,跑進蔬菜店。
不是對凱姆,而是直接對老板娘說:“昨天晚上,裁縫店被偷了!”
她說是在深夜的市場裏,看到幾個小偷悄悄地溜進了蔬菜店旁邊的裁縫店。
“是啊,是啊,真是糟糕啊!”老板娘苦笑著回應道。
“是真的!大嬸,我真的看到了!”
“我說……孩子,雖然之前一直都在忍受著你的謊言,但是我現在已經受夠了。我覺得像你這樣說謊的孩子,即便是長大了也會成為小偷或者騙子,總之是不堪設想。我現在要開門做生意,所以你趕緊去別的地方玩吧!”
正在這時。
從外麵的街上傳來了“快來人啊!”的叫喊聲,裁縫店的老板大驚失色地在街上喊著。
“有、有小偷!錢、錢、錢……我的錢被偷了!”
少女一溜煙地消失了。
這件事在市場裏引起了騷動。
少女這次並沒有撒謊,這已經是毋庸置疑的了。
可是,已經習慣了少女撒謊的人們的視線卻發現了另一種謊言的可能性。
“喂,我說,所謂的小偷不會就是那個孩子吧?”
不知道是誰提出的這個假設,一下子就在人們之中流傳開來。
“我也這麽覺得。”“這一定是她的自導自演。”“如果是她的話,還真是有可能啊。”
“喂,我們去把她找來。雖然稍微有些粗魯,不過隻有問問她了。”
眾人都沒有異議。
幾個人朝著倉庫跑去,其他人就負責在市場裏搜索。
“到處都沒有啊!”“倉庫裏也沒有!”“她一定是拿著錢跑了!”
回來的人們眾說紛紜。
這時,凱姆終於明白了。
一直都在說謊的小女孩,最後終於說了一次真話。
“應該還沒有跑遠!”“對,現在追上去還來得及!”“那個死小孩,這次一定要讓她好看!”
群情憤怒的男人和女人們,紛紛說道:“對,讓她好看!竟讓辜負我們的一片好意,不可饒恕!”
凱姆擋在那幾個想要追趕少女的男人麵前。
“走開!別擋路!”
雖然是十幾個殺氣騰騰的男人,不過如果凱姆真想動手,可以毫不費力地將他們全部打倒。
但是凱姆隻是輕輕地將一個裝有金子的口袋扔在眾人麵前。
“被盜的那些錢,都在這裏。”
“啊?”
“不好意思,錢……是我偷的。”
眾人困惑的聲音隨即變成了怒吼。
凱姆高高地舉起雙手,示意自己不會做任何抵抗,說道:“隨你們處置,我已經有所覺悟了。”
蔬菜店的老板娘穿過人群,大聲喊道:“這是怎麽回事!”
“我需要錢,僅此而已。”
“你是想袒護那個小姑娘吧……”
女人的直覺果然很敏銳。
凱姆苦笑著,麵向裁縫店的老板說:“錢都放在架子上的小壺裏吧?”
老板用力地點頭說:“果然是這個家夥!我的確是把錢放在了壺裏!所以這個家夥的確是犯人!”
“……放在裏麵的,不光是錢吧?”
“嗯?”
“還應該有信,那個女孩子的父親所寄來的信!”
“你說……說謊!別開玩笑了!”
“但是,的確有啊。”
“不可能!根本就不可能有!信已經全都被我給扔……”
老板連忙用手捂住嘴巴。
可是,已經晚了。
蔬菜店的老板娘盯著裁縫店的老板問道:“等一下,你剛才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啊,沒有,沒什麽……”
“你給我好好地解釋清楚!”
眾人之前還聚集在凱姆身上的目光,一下子都轉移到裁縫店老板的臉上。
過了幾天,從少女那裏寄來了一封信。
收信人一欄上寫著“蔬菜店的老板娘和二樓的大哥哥”。
信裏麵寫著她平安到達首都,並且已經和父親團聚。
不知道這到底是真是假。
在比這個城鎮大好幾倍的首都,甚至連父親的住址和工作單位都不知道,根本不會那麽簡單就找得到吧。
不過……
信上寫著一句話——“我現在,很幸福。”
凱姆決定相信這句話。
人類是唯一會撒謊的生物。
為了陷害別人而說謊,為了給自己謀取利益而撒謊,還有為了保護自己不被悲傷和寂寞吞噬而撒謊……
這個世界上如果沒有謊言,那麽很多紛爭和誤解都會消失吧。
但是,也許正是因為這個世界上混雜著謊言和真相,人們才能學會“信任”這件事吧。
凱姆讀完這封信,轉過頭看著老板娘。
一直在讀著少女給自己的那封信的老板娘,剛意識到凱姆的視線,便好像很不好意思地抬起頭來。
“這孩子可真是的,還寫著‘我永遠都不會忘記蔬菜店老板娘和市場裏的各位對我的恩情’……真是的,到最後還是要撒謊。唉,這孩子……”
老板娘苦笑著說。
柯特大嬸的麵包
這個村子已經無法避免地將要成為戰場。
已經翻過北麵山坡的帝國軍隊,此時早已在村子的周邊安營紮寨。
這個國家的軍隊也為了迎擊敵人,陸續朝這個村子調遣。
大戰一觸即發……
周圍被群山環繞的這個小村莊,在戰略上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曆來都是屬於兵家必爭之地。
這個國家的目的就是絕對不能讓敵軍占領這裏,而敵軍則將這裏看作是為了獲取整場戰爭的勝利而不可或缺的地區。經曆了漫長鏖戰的戰爭,就將在這一戰中決定最終的勝負。
也就是說——雙方隻能一戰。
這個過於單純明快,而且無從替換的結論,即將把這個寧靜的小山村變成戰場。
軍隊已經對村民們發出了撤退的命令,在戰鬥中,除了士兵之外的人隻會成為礙手礙腳的累贅。
“那些家夥們應該會在深秋之前打起來吧。”
“也就是說還有一個月……不,順利的話甚至不用半個月就能發動進攻。”
“已經把行李都收拾好了嗎?被牽連到就慘了,我們會毫無懸念地變成炮灰。”
“算了,那些家當什麽的就不要帶了。盡量減輕負重,跑得越遠越好。”
“曆代祖先們所守護的這片土地和家園,一旦開戰就會化為焦土。”
“沒辦法啊,我們隻是運氣不好而已。”
“在戰爭結束之前,我們都要忍耐。等到戰爭結束,我們再回來就行了。”
“總之,現在快逃命吧。”
“是啊,隻有跑了。”
“隻有生命是必須守護住的。除此之外的東西,還是不要過多奢望。”
“可惡,為什麽我們會遇到這種事情。”
村裏的居民們在找到自己容身之處後,都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了。
當森林中的樹木都染成紅色的時候,村子裏幾乎已經看不到人影了。
剩下的隻有那些沒有家人,也沒有容身之所的孤獨老人們。
後來,軍隊在與村子相隔幾座山的地方修建了一個簡陋的避難所,於是這些貧困的老人們全都翻山越嶺地朝著那邊進發了。
最後留在村子裏的,隻有柯特大嬸一個人了。
凱姆第一次見到柯特大嬸,是他作為一名傭兵和駐守村子的部隊匯合不久之後的事情。
當部隊在村子周圍巡視時,發現一名婦女正在田裏幹農活,那個就是柯特大嬸。
“喂!大嬸,適可而止吧!”士兵們怒吼道,“快點逃走吧,待在這裏可性命難保啊!再過兩、三天,戰爭就要開始了!都跟你說多少遍了,快點去避難所!”
無論這些人怎麽喊,大嬸卻仍然彎腰忙著手裏的農活。
好像她並不是在收獲什麽。
如果說是好不容易種下的作物,想要在現在忙著收獲,倒還可以理解。可是柯特大嬸現在正在耕田,就好像早已忘記了戰爭迫在眉睫這件事。
“到底是聾了,還是精神不正常啊,那位大嬸……”
隊長厭煩地咂咂嘴,對凱姆說:“喂,新來的。去做點什麽,就算是把她捆上繩子扔到避難所也好,不然放任著不管,早晚得成為咱們的累贅。”
極其傲慢無理的態度。率領軍隊的指揮官在麵對戰爭即將打響之際,假如是個膽小鬼,那麽態度就會變得十分蠻橫與傲慢,因為他想掩蓋住自己的焦躁和膽怯。
凱姆沉默著朝農田走去,雖然那些士兵們在後麵喊:“我們先回去了。”但凱姆並沒有回頭。
這場圍繞著這個小村子所展開的攻防戰,應該不會花太長的時間,但是戰況一定會極其慘烈。
因此,這個時候還在幹農活什麽的,完全是徒勞。無論如何精耕細作,無論投入多少汗水,農田最後一定會被士兵們腳上的靴子所踐踏。來年的收成自不必說,就連這裏想要恢複成之前那個寧靜的村莊,都不知道要花費多少年的時間……
凱姆剛一走進農田,柯特大嬸就頭也不抬地說:“別來妨礙我幹活。”
她的語氣和表情十分凝重,也許在和平時期,大嬸頑固倔強的個性就是遠近聞名的吧。
“你不打算逃走嗎?”凱姆問。
柯特大嬸不情願地回答:“逃走之後又能怎樣?”
“有一個避難所……”
柯特大嬸冷冷地哼笑一聲,“你是新來的吧?”
“是的。”
“那麽你也許不知道避難所是個什麽樣的地方。那可真是個無憂無慮的地方啊,當兵的。”
“這話是什麽意思?”
柯特大嬸默默地伸出手,指著位於村子西側,如同一座屏風般的險峻山巒。
“避難所是在那裏吧?”
“不對,要越過那座山之後,再翻過一座山。上了年紀的人根本走不到那裏。說是在那裏修建了一個避難所,可是能夠到達那裏的人根本沒有幾個。所以,像我這樣的老太婆還是不要妄想了。”
說完,柯特大嬸不再理會凱姆,而是低頭繼續自己手邊的工作,並小聲地嘀咕道:“這個國家的所作所為幾乎都是如此……”
明顯能聽出她話中的憤怒。
但是,比起憤怒,還有更加深刻的悲傷。
“你不是正在巡邏中嗎,快點回去吧。”
“不,可是……”
“如果你想讓我前往避難所,那你就是在浪費力氣。我不會取得,哪也不去。因為這裏就是生我養我的村子。”
“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這裏馬上就要變成戰場了。”
“我知道。”
“那麽……”
“但是,那又怎樣?”
麵對對方的反問,凱姆再次無言以對。
柯特大嬸看著他,好像覺得很有趣似的笑了,說:“你可真是個老實人,在當兵的人裏算是稀有品種了。”
接著,她的表情變得稍有些和藹,一開始的強硬態度也消失了,意外地露出了溫柔的笑容。
“一旦變成戰場,就會有人犧牲,很多人都會犧牲。這些我都知道。但是,當兵的……對我來說也有必須要做的工作啊。如果就這樣把工作棄之不顧,隻顧著逃命,這和死了也沒什麽區別。那麽,終歸都要死,你就讓我按照自己的想法做吧。可以嗎?”
凱姆陷入了沉默。這次的沉默並不是因為詞窮,而是因為柯特大嬸所說的那句話——“終歸都要死”,這是一句凱姆絕對無法說出口的話,所以他隻好選擇沉默。
“那麽,現在沒事了吧。你快點走吧,我這還要接著忙活呢。”
“……你現在在幹什麽?”
“看了就知道了。”
“不好意思,我不了解農活。”
柯特大嬸笑著說:“看來當兵的都是一個樣,隻知道在戰場上奮勇殺敵,對於這些養家糊口的事情一無所知。”
這句話中依然帶著悲哀。
不過即便如此,但她對凱姆似乎多少有些親近感,大嬸接著說:“我這是在播種啊。”
小麥的種子——
在秋天播下的種子,跨過整個冬季所長出來的麥穗就會在春日陽光的照射下茁壯成長,並會在夏天將整塊農田染成金黃色。
“每年當北側的山峰頂端變成白色時,我都會這麽做,所以今年也不能例外。”
在被軍隊踐踏過的農田中,這些種子會生長出來嗎,凱姆也不知道,不過大概是不可能的吧。
但是,柯特大嬸卻對那種不安的可能隻字未提,還在不停地將田裏的土地翻開,播下種子。
因為之前一直都這樣做,所以今年也是如此——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大嬸就是這麽告訴凱姆的,她播種的動作也沒有絲毫的急躁與不耐煩。
可能是受到她的影響,凱姆也用平靜的口吻問道:“萬一,小麥沒有生長出來怎麽辦?”
大嬸回過頭,毫不猶豫地笑著說:“那麽,就明年繼續努力啊。如果明年不行,那就等到後年,還不行的話就再等一年……隻要不停地播種就可以了。我一直都是這麽做的,但是如果不播種,就不會有任何收獲,對嗎?”
“是的。”
“無論是否爆發戰爭,我都會做自己必須做的事情。”接著,大嬸的語氣變得無比堅定,“如果不這樣的話,就連吃飯都會覺得沒有味道。”
說完這句話,大嬸臉上的皺紋都好像綻開了一樣。
“那個……大嬸,你生存的意義是什麽呢?”
凱姆說道,這是他一直在尋找答案的問題。
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麽才生在這個世界上的呢?
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應該做的事情,又到底是什麽呢?
一直都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不,正因為不知道答案,凱姆才會一直彷徨在無盡的生命旅途中。
柯特大嬸好像有些害羞似的說:“你的這個問題太難了,我不知道。但是……”
她停頓了一下,接著說:“將收獲的麥子碾碎,在秋天烤製出麵包。用當年收獲的小麥所製作出的第一個麵包,可是極其美味的。我家的孫子每年都盼望著那個麵包。也可能是因為這個,我今年也不能偷懶啊。”
“……我明白了。”
“你這個當兵的到底明白什麽?”大嬸用嚴厲的口吻說道。
她的表情再次變得僵硬起來,而且再也沒有露出笑容。
“那個大嬸最討厭軍隊了。”剛一回到營帳,幾經在這個村子駐紮了半年的士兵告訴凱姆。
“難道是因為我們擾亂了村子的生活嗎?”
“有一部分原因……不過那個大嬸的憎恨有著更深層的原因。”
柯特大嬸的家人都是在曆次戰爭中去世的,她的丈夫死於四十年前的一場戰爭,在二十年前的某場戰爭中又相繼失去了兒子和兒媳,而現在——聽說兒子所遺留下的孫子也被送往前線。
“參加了哪裏的部隊?”凱姆問。
那名士兵聳了聳肩,說出一個戰況最激烈的地方。
“還真是不幸啊……竟然被丟在那麽可怕的前線,換作我的話,就算是會被處以極刑也要臨陣脫逃啊。能活著回來的可能性大概隻有百分之五十吧……不,恐怕隻有百分之三十左右。”
如果孫子也戰死,柯特大嬸就變成孑然一身了,連品嚐她親手做的麵包的人都沒有。
“在她那個年紀,身邊又沒有人陪伴的話,真的很痛苦啊。我一看到那個大嬸,就會想起遠在故鄉的母親。我不想死在這個地方,也不想讓家鄉的母親整日以淚洗麵……凱姆,你也是這麽想的吧?”
凱姆沒有回答,因為他覺得自己根本沒有點頭的資格。
三日後——
戰鬥終於打響了,敵軍的攻擊比預想中的還要激烈,這邊也隻能用全部戰鬥力死守這個村莊。
凱姆孤身一人,脫離了部隊。
他朝著柯特大嬸的家走去。
大嬸應該會像往常一樣去田裏幹活吧。
她好像根本不懼怕戰爭。有著自己必須要做的事情,而且不會被外界的事物所吸引的人,可以說這種人的內心十分強大。
凱姆承認這一點。
甚至比永生還要強大,凱姆深深地體會到了所謂隻有一次的短暫生命的強大。
也正因為如此——
凱姆剛站在科特大嬸的麵前,便緊緊抱起她矮小的身體,強行將其帶回家中。
“你、你幹什麽?放開我,你快放手!我還有必須要完成的工作!”
“我知道!”
“那麽就快點放我下來!”
“我不想讓你死。”
凱姆看著懷中的柯特大嬸,接著說:“我想要讓你在明年秋天,也能用剛剛收獲的小麥烤製出美味的麵包。”
說完,凱姆不再理會不停掙紮的大嬸,將目光重新投向遠方。
“隻要還有能品嚐你親手做的麵包的人,我就希望你每年都能烤製麵包。”
大嬸歎了口氣,小聲說道:“的確……你和其他當兵的不一樣。”
說完,大嬸笑了。
這場戰鬥持續了好幾天。
傲慢而膽小的隊長戰死了。
給凱姆講述柯特大嬸故事的士兵也死了。
無數的戰友都死了,無數的敵人也死了。
村子被戰火燒毀,柯特大嬸的小麥田也被踐踏成一片荒蕪。
頂住了敵軍首輪攻擊的凱姆等人,追趕著撤退的敵軍朝北部前進。
之後,隻留下了這座荒無人煙的村莊。
當季節從春天向夏天變換時,戰爭終於結束了。
雖然這個國家的軍隊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不過最終還是成功抵製了帝國的侵略。
村莊也在逐漸複興。
正如柯特大嬸說的那樣,前往山那邊的避難所的老人們沒有一個能夠活著回來。
秋天到了——
凱姆再度到訪這座村莊。
剛看到在小麥田中播種的大嬸,他的心裏就湧現出一股暖流。
柯特大嬸今年也在播種小麥。
明年、後年也都是一樣,隻要她還活著就不會停下來。
柯特大嬸一看見凱姆,就從農田裏走了出來,這是相隔一年的重逢。又年老一歲的柯特大嬸的身體,好像比去年更衰弱了一些。
“好久不見了,你還沒有戰死啊!”
“……你好像也很有精神嘛,大嬸。”
“我後來聽說了你在我家門前戰鬥的事情,為了不讓敵人進到我家裏,你一直是孤軍奮戰吧。”
凱姆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問道:“今年小麥的收成怎麽樣?”
“不行啊,農田一旦遭到踐踏,就怎麽弄都不行了。今年的小麥是曆年來最差的一批了,麥穗一點都不飽滿啊,一株隻夠烤製一個麵包……”
大嬸的語氣出人意料的爽快,她看著凱姆問道:“要不要嚐嚐啊?”
“哎?”
“我是說麵包,我現在就要烤麵包了,你要不要嚐嚐?”
“不,但是……”
凱姆有些困惑,而柯特大嬸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困惑。
所以她帶著平靜的微笑說:“死了,我家的孫子。通知是在夏天時送來的。我一直盼著他能回來,然後再給他烤一個香噴噴的麵包……”
接著,大嬸好像想要鼓勵陷入沉默的凱姆,“所以,你就代替他品嚐一下我親手烤的麵包吧。雖然今年的小麥並不好,可能會比往年的麵包硬一些……不過,如果我的救命恩人能品嚐我做的麵包,我想孫子也會感到高興吧。”
柯特大嬸的家人,全都被戰爭奪去了生命。
這也就意味著,再也沒有人會每年都盼望著品嚐大嬸烤製的麵包了。
可即便如此,柯特大嬸還是說:“那麽,你稍等一下。我這裏馬上就結束了。”
說完,就接著為在明年夏天能夠收獲小麥而播種。
因為她一直都是這麽做的。
凱姆將嘴邊的那句“我來幫你吧”咽了下去,而是靜靜地盯著大嬸彎下的背影。
在秋天夕陽照耀下的大嬸的背影,矮小得令人感到悲傷,也美得讓人感到悲傷。
凱姆品嚐到了剛剛出爐的麵包。
用沒有充分發育的小麥所烤製的麵包,的確有些硬,而且幹巴巴的。
但是,那是凱姆至今為止——以及此後無比漫長的人生中所吃到的東西中,最為好吃的麵包了。
生命的等級
城裏正在流行一場可怕的疾病。
突然之間就會發病。不知道這種病毒的構造是不是和遺傳因子及荷爾蒙有關,總之患者都是男性。一旦患病就會發高燒,而且還伴有劇烈的頭痛,接著就會死亡。
不過,有兩件非常幸運的事。
其一,隻要曾經發病過一次,就不必擔心再次患病,因為身體中會出現免疫病毒的抗體。
其二,有一種極為有效的藥物可以用來治療這種疾病。以生長在高原上的植物作為主要成分的藥丸可以用來預防,甚至對患病初期的治療都有著極為顯著的療效。
如果是這樣……那麽人們都應該很安心了吧,根本不必為這種疾病而擔心。
可是,上天總是喜歡用諷刺的命運來捉弄芸芸眾生。
作為預防與初期治療特效藥原材料的高山植物,其數量極為稀少,甚至可以說是已經瀕臨滅絕。
也就是說——藥物不足,根本無法分配給全體國民。
不能拯救所有的人。
但是,也有因得到藥物而獲救的人。
“你明白嗎?這其中的含義……”保衛首都的士兵一邊在市場中巡視,一邊小聲問道。
這個名為道庫的男子看上去十分穩重。
凱姆則用銳利的目光盯著一條條小巷說:“是有順序的吧?”
“沒錯。”道庫點了點頭,“特效藥的分配有一個優先順序……我們每一個人都被打上了‘對國家非常重要的國民’與‘普通國民’這樣的烙印。”
首都警衛兵的特效藥分配排名非常靠前,僅僅因為他們是“對國家非常重要的國民”。
“的確如此,如果我們都病倒了,那麽首都的秩序很快就會變得極其混亂。我們必須要以健康的身體來守衛首都。喂,凱姆,是這樣吧?這都是為了這個國家著想啊。”
“是啊。”
“最先服下藥物的是皇室成員,其次是守衛皇室的衛兵們。再其次是政治家集團,然後是掌管這個國家經濟命脈的財閥以及警察、消防的那些人,接著是醫生,再接下來就是我們這些保衛首都的衛兵了……最後才會分配給那些普通的民眾。”
道庫停下來想了想,然後問道:“凱姆,你是怎麽想的?國民……人被劃分出了等級這件事,是好事嗎?”
應該不是好事吧。凱姆在心裏可以毫不猶豫地做出回答。
可是,考慮到實際情況……
“這也是無奈之舉吧。”凱姆隻能移開自己的目光,小聲地回答。
“無奈之舉嗎……”道庫好像有些不滿地小聲說,“是啊,真的是沒辦法啊。”
實際上也的確如此。
“這個市場裏的人們已經知道關於疾病的事情了吧。”
道庫點了點頭:“是的,他們已經知道了。”
“被死亡的恐懼所驅使的人們,就算有一天發動暴亂也不奇怪。”
“的確如此。”
“正因為我們在這個城市裏四處巡視,才好不容易確保了和平。”
“是啊……我知道。”
“如果我們也病倒了,人們反而會處於危險之中。既然不能給全體國民分配特效藥,現在能做的就隻有考慮如何將這件事的影響控製在最小的限度。”
“凱姆,你說得真好,可以說是一個滿分的答案,真是太完美了。”
道庫說的話裏明顯帶著刺。
凱姆注意到了這一點,卻什麽都沒有說。因為對方話中的刺並不僅僅是針對自己的諷刺,其中還包含了無盡的哀傷。
有一群衣衫襤褸的孩子一邊笑著一邊從兩人的麵前跑過去,他們應該是從貧民窟跑來這裏撿些爛菜葉的吧。
“喂,凱姆。”
道庫指著遠處孩子們的背影說:“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可以……”
“那群孩子算是‘對這個國家非常重要的人’嗎?”
凱姆無法回答,這是一個因為知道答案才隻能選擇沉默的問題。
道庫用苦笑來應對凱姆的沉默,然後接著說:“凱姆,以你的理論來看,如果那些孩子因為患病而死去也都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吧。比起那些孩子,我們這些警衛兵更有優先服藥的資格。是這樣吧,凱姆?你所說的就是這麽一回事吧?”
不是——這句話凱姆無法說出口。
再次接受了沉默的道庫說:“你不要誤會,我並不是在責怪你。隻不過……人,無論是誰,對另外一些人來說都是極其重要的存在。那群孩子也是一樣,對國家的角度來看,他們可能隻是一些貧窮的、礙事的家夥。但是對孩子的父母來說,他們是無法替代的、無論怎樣都想要守護住的生命。是這樣吧?”
真是個誠懇的男人啊,凱姆在心裏暗想。
說不定……作為一名士兵來說,這種誠懇是致命的。
從城中的某處傳來了洪亮的鍾聲,這是對巡邏士兵們的緊急召集通知。
好像是藥物終於被送來了。
“我們回去吧。”道庫重新打起精神,用開朗的聲音說,“我們的生命獲得了拯救,更要全力保衛國家,應該為了能得到那些難得的藥物而感到高興。”
帶著無盡哀傷的話深深地刺痛了凱姆的心。
道庫在第二天和盤托出了逃走的計劃。
“凱姆,有件事我隻想和你說。”兩個人在市場巡邏時,道庫說,“我知道逃跑會受到嚴懲,而且也根本沒有成功逃跑的自信,如果被抓住就會上軍事法庭,一定會判處死刑。”
也就是說他已經有所覺悟,也正因為如此,道庫才會想要把逃走的理由告訴凱姆。
“我並不是背叛國家與軍隊,隻是……一定要把這個送出去……”
說著,道庫攤開手掌,昨天分配的那顆藥丸赫然就在他的手上。
“你沒有吃下去?!”凱姆驚訝地說。
道庫笑了笑說:“是啊,我成功的騙過了所有人。”
隨即他又恢複了嚴肅的表情,緊緊地握住那顆藥丸。
“你要將這顆藥丸送出去嗎?”
“是的……”道庫伸出手,指著首都南邊的那座山峰說,“我的故鄉就在那座山腳下,我的妻子和孩子都生活在那裏。我的兒子今年才五歲,他從出生時起就體弱多病……一旦染病,絕對撐不過去。”
“所以……你要讓他吃下這顆藥丸嗎?”
“這樣做不對嗎?”
麵對道庫的目光,凱姆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這個總是溫文爾雅的男子,現在的目光中竟然流露出一絲殺氣。
“雖然我是一名守衛國家的軍人,但首先我是一個孩子的父親……說得再透徹一些,我是一個人類。對於我來說為生命劃分等級的尺度並不是對國家是否重要。我隻不過是想拯救一條對自己而言十分重要的人的生命。”
那個人就是他的獨生子。
道庫的眼神變得更加堅定,浮現在眼睛中的那些鮮紅的血絲就是覺悟的證據。
“如果我現在走,那麽在明天早上點名之前就能返回兵營。隻要讓我的兒子吃下這顆藥丸,我馬上就回來。所以,拜托了,在此之前一定不要出什麽亂子。”
“你一旦被捕就會沒命的……”
“我不管,為了挽救兒子的性命,我願意做任何事情,甚至是去死!”
“萬一你自己患病了又怎麽辦呢?”
“那就是我的命運!”道庫笑了笑,“人類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但是作為一個人來說,至少能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所以道庫才會將這個計劃告訴給凱姆。
“喂,凱姆,如果我被殺害或者病死了,我希望你有一天能夠去我的故鄉,告訴我的老婆和孩子——他們的丈夫和父親並不是由於討厭軍隊的生活才逃跑,而是為了守護比軍隊的命令更加重要、比自己的生命更寶貴的兒子的生命才逃走的……”
這才是他說出這件事情的真實目的。
麵對微笑著的道庫,凱姆什麽都沒有說。
他無法全盤接受道庫所說的話,也並非是被對方的言論所說服,而是被一種超越理論的“生命”的力量——即便是在麵對死亡的威脅,也想要守護對自己來說非常重要的生命這種想法所壓倒。“我會在市場巡邏的途中逃跑。拜托了凱姆,請你放過我,隻要將目光投向其他地方就行。”
凱姆隻能沉默著點了點頭。
在這些擁有有限生命的人們的心中,總有一些是有著無限生命的人所無法踏足的地方。
凱姆是這樣認為的。
兩個人終於來到市場的盡頭。
“那麽,不好意思了……”
道庫混進人群之中,朝著市場的出口走去。
就在這時,從小巷裏跑出一個孩子。
那是一個衣衫襤褸的女孩子,正是昨天從二人眼前跑過,住在貧民窟的少女。
她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而且還在哭泣。
這時,少女發現了凱姆和道庫,於是朝著二人跑來,並大聲喊著:“軍人叔叔,救命啊!”
“……怎麽了?”
道庫問道,少女好像對周圍的人群十分警戒,拉著兩個人的手跑進了小巷裏,說:“我哥哥患病了!正在發高燒,渾身都在發抖!這樣下去,他會死的。”
凱姆和道庫互相對視了一眼。
“你的父母呢?”凱姆問。
少女邊哭邊說:“我沒有父母!他們都已經死了,隻剩下我和哥哥兩個人相依為命!求求你,軍人叔叔,救救我哥哥吧……請你們救救他吧……”
道庫吞吞吐吐地說:“不,可是……”
他好像想要逃避,並求助似的看著凱姆。
凱姆蹲在少女的麵前,看著她的眼睛說:“你哥哥是什麽時候開始發燒的?”
“就在剛才……我們還在撿菜葉,他突然就倒下了……”
是剛剛發病,也就是說特效藥還有效。
隻是,藥根本不會分配給貧民窟的孩子們。
從這個骨瘦如柴的少女就能看出,她哥哥的身體狀況也不會太好。病魔會輕易地占領營養不良的身體,並奪走他的生命。少女不會患病,但是即便不會受到病魔直接的侵襲,失去了所有家人的少女又會受到誰的保護呢……她的命運遲早會變得和父母及哥哥一樣吧。
“軍人叔叔,求求你們了……請救救我哥哥吧……求求你們了……”
大顆淚珠劃過少女的臉頰。
凱姆沉默著輕輕點了點頭,然後慢慢站起身來,將手伸進掛在劍柄上的小皮囊中。
但是,這時——
“不要擔心。”道庫對少女說道。
他微笑著伸出了手,那顆藥丸就在他的手心上。
“讓你哥哥吃下這顆藥丸,現在還來得及。”
雖然少女開始時浮現出了困惑的表情,不過聽到道庫說“快拿著”,才提心吊膽地把藥丸拿在手中。
“快點回去吧。”道庫麵帶微笑地說。
少女如同一隻小兔子一樣跑了。
“軍人叔叔,謝謝你!”
她一邊哭一邊好像很高興地用興奮的聲音道謝,隨即便消失在小巷的深處。
“這樣真是太好了,凱姆。”道庫聳了聳肩苦笑著說,“這樣一來我就不用背上逃兵的汙名,也不會給你添麻煩了。”
停了一會兒,他好像自言自語地重複了一遍:“這樣真好。”
說著還重重地點了點頭。
他應該會感到有些後悔。
萬一故鄉的兒子患病的話……這種後悔將會更加強烈。
不過道庫卻以輕鬆的口吻說:“我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忍受一個女孩子在我麵前哭泣這種事的,我兒子應該會理解吧。”
他再次重重地點了下頭。
“喂,道庫……”
“我沒事,你什麽都不用說。”
道庫打斷了凱姆的話,眯著眼睛看了看少女離開的那條小巷,接著說:“生命是沒有等級的,絕對沒有!拯救眼前的生命,隻有這個才是最重要的。”
“是啊……我明白。”
“雖說救了一個貧民窟的小鬼,可是卻對國家沒有任何好處,或許反而是讓一個累贅活下來了也說不定。如果是救了一個那樣的家夥,應該還存在著更應該被拯救的人吧……等我回到兵營,也許就會這樣去想了。”
說到這裏,道庫停了下來,然後轉過身麵對凱姆說:“但是呢……”
他的語氣一轉。
“但是,凱姆……我是這麽想的,拯救眼前的生命應該是作為人類的本能而與生俱來的。為了國家、為了國民、為了兒子……這些事情也許都是出生之後才學到的順序。我無論是作為一名士兵還是作為一名父親都是不合格的……但即便如此,作為一個人類來說,我覺得自己做得很正確。”
道庫說完,沒等凱姆說話就接著往前走。
而凱姆笑了笑,用招呼朋友一起去酒館時的聲音輕輕喊道:“喲,道庫。”
“嗯?”
“你的東西掉了。”
“啊?”
這時凱姆的手仍然插在那個掛在劍柄上的小皮囊中——剛在停在中途的動作接著做了下去。
他從裏麵掏出的東西是一枚小小的藥丸。
“哦,喂,凱姆!那個是……”
凱姆並沒有服下藥丸。
對於絕對不會被疾病奪去生命的凱姆而言,根本沒有服下這個的必要。
當然,他不想把這件事告訴道庫。即便是說出來,他也不認為對方會平靜地接受諸如自己擁有千年生命之類的事情。
“道庫,你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有拚盡一切也想要守護的生命。這些……都是極其美好的事情。”
凱姆像剛才的道庫那樣伸出手,說:“我真的很羨慕你。”
“不,喂,凱姆……可是你怎麽辦……”
“我沒有家人。”凱姆微笑著說道。
臉上帶著摻雜有落寞和溫暖笑容的道庫,默默地接受了那顆藥丸。
“喂,道庫……我會暫時仰望天空。如果你想回到兒子身邊的話,就趁現在吧。”
說著,凱姆抬頭仰望著藍天。
不一會兒,就傳來道庫跑過石板路的聲音。
“一定要活著回來啊,道庫……”
凱姆對著天空小聲說道,然後慢慢地邁開腳步,消失在市場熙攘的人流中。
上天的飛石
這個瀑布位於深山之中,從有人居住的村子出發,即便走上一天也無法到達。
這裏被稱為聖地。
在這個被群山所環繞的地方,那些試圖接近“神”的修行者們正在進行最後的修行——接受瀑布的衝擊。
瀑布的水冰冷刺骨,而且隻要有一點點鬆懈,修行者們就會敗給洶洶水勢,繼而被衝垮。
他們將這個瀑布稱為“上天的飛石”,意思就是上天為了考驗修行者們的身心而不停釋放出的飛石。
“這個飛石真的很不可思議啊。”
修行最後的挫折——基本上都是敗給了“上天的飛石”,曾經的修行者苦笑著對凱姆說。
“就好像是我們每個人的內心都被他看透了一般,各不相同的飛石傾盆而下。”
“這是怎麽回事?”
“在俗世中所背負的東西與幻想的事物接連不斷地出現。”
比如說這個男人,最先看到的是女人的幻象。
“瀑布傾瀉而下的聲音聽上去就像是女人在說話,在我的耳邊或輕聲詞語,或低聲哭泣,或是在男人懷中嬌喘……千變萬化,不盡相同。而且那聲音溫柔、親切,讓人十分眷戀。”
“你是不是經常會卷進和女人有關的麻煩之中呢?”
“是啊,不是我自誇,在情場上我的確是個老手。讓很多女人哭泣過,也愛上過很多女人。我也正是為了告別這樣的人生才開始修行的……可是在最後關頭,‘上天的飛石’還是對我內心中最軟弱的部分發起了進攻。雖然我的內心隻是稍微有些猶豫,可還是不行啊。我被這猛烈的水流所擊敗,修行到此結束。”
男子往篝火中加了幾塊木頭,接著說:“不僅僅是我,有人聽到了在自己小時候就失散的母親的聲音,還有人聽到了幼年夭折的孩子的聲音。”
“隻有聲音嗎?”
“要是那樣的話就好了。如果你熬過了聲音這一關,那麽接下來從瀑布中升騰起的水霧就會幻化成人形。會出現你在俗世中恨不得殺掉的家夥,還有你鬼鬼祟祟的四處躲避的高利貸債主……一瞬間的吃驚或是畏縮就完蛋了。”
重新修行是沒有效果的。
被瀑布衝刷了一整夜,卻在最後關頭失敗的修行者們隻能垂頭喪氣的回歸俗世——就像這個男人一樣。
“啊,所以我隻好放棄了,就算是跌倒隻要重新爬起來就行了。”
男子嗬嗬地笑著,接著對那個從瀑布中無力地爬上岸的年輕修行者——不,確切地說,知道剛才為止還是修行者的年輕人說:“喂,這邊有篝火,過來喝點酒,烤火暖暖身子吧。哦,還有烤肉,大口地吃上幾口就能恢複精神。”
男子在瀑布旁邊經營著一家小茶館,當然,那些修行中的人是不會隨身攜帶金錢的,而男子也沒有打算靠這個來賺錢。
被冰冷的瀑布所凍僵的身體在篝火的烘烤下漸漸恢複了正常的溫度,老板連忙拿出酒肉來招待這名年輕人。他對於客人們什麽時候會結帳並不介意,這些回到俗世的男人會去打工賺錢維生的,即便是到那個時候再來結賬也可以。
他從不催賬,也從不讓客人寫欠條。
他總是說:“這沒什麽。”
“也有人會就此一走了之吧?”
麵對凱姆的疑問,男子平淡的回答:“有啊,但是我覺得在這裏開茶館也能算作是另一種修行。”
“另一種修行?”
“是啊,‘上天的飛石’隻會承認那些不因任何事情而動搖的強者們。而我的目的就是要承認那些敗給了‘上天的飛石’……也就是軟弱的人。我就是要承認那些輸給了‘上天的飛石’,還拖欠酒水與餐費的軟弱的人。”
“那個是修行嗎……”
“是啊,生活是很艱辛的,因為這個世上有著太多軟弱而又奸詐的家夥。”男子好像很高興地笑著,隨即又恢複了嚴肅的表情,接著說,“但是說真的,與其說是修行,在某種意義上這倒更像是反抗。”
“對誰?”
“是對不停釋放著‘上天的飛石’的神靈。所謂人類,說到底就是一種軟弱的生物,從神的角度來看,我們人類實在是無比軟弱。但是……我覺得……這也是件好事。雖然軟弱能變成狡詐,但也能化為體貼。縱然軟弱在很多情況下都在折磨人類,但相反有時我們也會被軟弱所救。如果說神是為了讓人類看清自身的軟弱,領會自身的無力,我就要和他翻臉。還想對他說,我和你是不同的,我非但不會斥責軟弱的人們,還要接受他們。”
男子朝篝火裏扔了幾塊新的木柴,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地聳了聳肩,然後接著說:“我好像說得太多了。”
凱姆隻是微笑著搖了搖頭,回應道:“沒有那回事。”
“喂,這位旅客,看上去你不像是個修行者啊。”
“是啊,我隻是想翻過這座山,卻不小心迷了路。”
“既然好不容易來到這裏,要不要試著去沐浴一下‘上天的飛石’啊,至少也可以當成是一次特殊的旅行見聞。”
“……還是不要了。”凱姆的臉上仍然帶著微笑。
“你是不是害怕發現能讓自己的內心產生動搖的東西啊?”男子笑了笑,點頭說,“但是這也會讓你了解自己的內心。”
這完全是誤會。
凱姆並不懼怕那些東西。
其實剛好相反——凱姆所害怕的是看到那個無論對什麽事物都不會動心的自己。
“不管怎麽說,跳進如此湍急的瀑布中,無疑是自殺行為。”
“是嗎?”
“是啊,這裏的水冰冷刺骨。而且在水潭下還有暗流,不時會噴出比瀑布更加冰冷的水。即便是那些經常鍛煉的家夥,也隻能是謹慎地挑選適當的時間才敢下水,如若不然,就有可能瞬間斃命。”
男人轉過頭向瀑布那邊努了努嘴,“所以,你看!”
之間又有新的修行者正準備去挑戰“上天的飛石”,他們是一對兄弟。哥哥蹲在水潭邊用冰冷的水慢慢地擦拭著身體,而弟弟卻有些急躁,打算馬上進入水潭。哥哥在阻止了弟弟之後,繼續在慢慢地用水擦拭身子,以逐漸適應水的冰冷,他的身上顯現出隻有經受了殘酷修行的強者才擁有的冷靜魄力。
“嗬嗬。”男子笑了笑,說,“這是久違了的即將取得成功的瞬間。”
“你能看出來嗎?”
“是啊,隻要一直待在這個地方就能看得出來。‘上天的飛石’的征服者和失敗者在入水之前就已經決定了。”
專心做好準備的哥哥進入潭水後開始一步一步地朝瀑布走去,跟在他身後的弟弟則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
“……弟弟那副樣子是不行的。”
男子歎了口氣,又向火堆裏扔了幾塊木頭,確保讓火燒得更旺。“還是盡快準備好酒水吧。”
兄弟倆並肩坐在瀑布下方,接受“上天的飛石”的洗禮。
正如男子所預想的那樣,哥哥冷靜地承受了“上天的飛石”所製造出的幻覺。而弟弟也如男子事先預測的那樣毫無懸念地敗給了“上天的飛石”,一下子被衝進了水潭裏。
但是,接下來所發生的事情卻超出了男子的預想。
弟弟在水潭中不停的掙紮著就是無法站起身來,他溺水了。
他的一隻手緊緊捂在胸前,心髒好像麻痹了,這都是因為弟弟在進入冷水之前沒有做好充分的準備。
“救、救命啊,大哥!”
雖然聽到弟弟求救的聲音,可是哥哥並沒有動彈,還在一心一意地接受瀑布的衝刷。
“喂,你在幹什麽!快點去救他啊!”男子憤怒地喊道。
可是哥哥連表情都沒有改變,依舊一動不動。
“他溺水了,再這樣下去會出人命的!”
哥哥沒有動彈。
好像認為這就是“上天的飛石”所釋放出的最後考驗,他緊咬牙關、目不斜視,根本不打算離開瀑布。
“混蛋!”
男子喊道,隨即跳進水潭中。
真是衝動的行為。
完全沒有適應冰冷水溫的身體一下子就被凍僵了,男子的心髒瞬間像是被什麽東西緊緊勒住似的。
即便如此,他還是向弟弟伸出手。此時,弟弟的全身幾乎都已經沉入水中。
男子抓住他的手,“唔哦哦哦……”一邊大聲喊著一邊用力將其拉出水麵,然後打算抱著弟弟返回岸邊……可是他也筋疲力盡地沉入了水中。
凱姆救了他們。
他跳進水潭中,將失去意識的兩個人抱起,然後回到岸上。
“上天的飛石”還在繼續流淌,無盡的幻覺朝著凱姆襲來。戰場上的光景、四處漂泊的旅途、劃過天際的流星、東升西落的太陽、拂麵而過的微風,還有在無盡人生旅途上遇到的那些人的死亡……
都是徒勞的。
他想告訴扔出“上天的飛石”的神靈。
我的心根本不會受到一絲動搖。
比起你讓我看到的幻象,我一直都生活在更加殘酷的現實中。
雖然不知道那是否能夠成為強大的證明,但至少那些都是不想對任何人說起的事情,更不會成為自己的驕傲。
隻不過是活下去而已。
永遠活下去。
僅此而已。
上岸之後,凱姆一邊將茶館的男子和修行者的弟弟放在篝火旁邊,一邊在心裏暗自想著。
釋放出“上天的飛石”的神靈,作為“神”來說終究不過是個二流的。
如果真的是看透了世間萬物的神靈,根本不會讓凱姆看到那些“過去”的光景。最能擾亂他內心、最能使他感到害怕的就是看到“未來”的那一瞬間了。
還有——
你到底是為了什麽而活著的呢?
隻要問出這個問題,凱姆應該會馬上崩潰。
最先恢複意識的是修行者中的弟弟。
茶館的男子還沒有脫離危險。
無論怎麽是他的體溫升高,無論怎麽用力按摩他的胸部,被凍僵的心髒都沒有反應。
“振作一點!你看,有火啊,你正在烤火呢!”
怒吼聲在耳邊響起,男子終於微微地睜開了眼睛,勉強動了動已經變成紫色的嘴唇。
“那個家夥……得救了嗎?”
“是啊,他沒事了,你不用擔心。”
“是嗎……那我就放心了……”
“你振作點!”
“喂……這位旅客,強大的東西都是冰冷的嗎?”
“好了,不要在說話了!”
“……如果強大的東西都是冰冷的……那麽我寧願不要這樣的東西……”
男子微微笑了笑,然後平靜地閉上了眼睛。
就這樣,他的眼睛再也沒有睜開。
人是軟弱的。
因為軟弱,所以那隻有拳頭大小的心髒一旦停下來,人就會死亡。
但是,人的體貼不正是為了讓其他人體會到生命的脆弱才衍生出來的嗎!
麵對著茶館男子的屍骸,修行者中的弟弟低著頭哭泣著。這個屈從於“上天的飛石”的軟弱男子現在為了自己的救命恩人而淚流滿麵。
修行者中的哥哥仍在接受瀑布的衝刷,他沒有動搖,沒有迷惑,仍然是個強大的人。
可能哥哥覺得認真地進行修行,進而就能得到神靈的認同吧。
即便如此——凱姆覺得弟弟那張滿是淚水的臉龐看上去很美,那個為了拯救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而跳進水中的男子,其臉上最後浮現出來的微笑,更是比其他任何事物都要崇高。
我的表情又是什麽樣子的呢?
生存了千年這件事並不強大。
但是,擁有不死生命的自己又是否能將軟弱轉化為體貼呢?
不知道。
在這種迷惑中活下去。
隻是繼續前行。
隻是不停地旅行。
凱姆看了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在那裏,一個孤獨的身影搖曳著浮現在水麵上。
勿忘我
“大哥哥。”
在小鎮街上的人群中,一個聲音從凱姆的身後傳來。
最開始並沒有意識到這個聲音是在呼喚自己,凱姆還在四處尋找著今晚落腳的地方。
但是那個聲音在不停地重複著“大哥哥,大哥哥……”好像一直在追趕自己。
這讓凱姆感覺有些莫名其妙。
上次到訪這個小鎮已經是八十年前的事情了,當時認識的人現在應該都已經不在人世了。
“大哥哥,等一下,大哥哥……”
莫名其妙的情緒漸漸變成了一種不快。
因為呼喚凱姆的那個聲音,無論怎麽聽都是有一個老婆婆發出來的。
“喂,大哥哥,大哥哥……”
凱姆停下腳步,保持著警惕轉過身去。
果然,聲音的主人是一位老婆婆。
她的身材十分矮小,身上穿者隻有年幼的少女才會喜歡的衣服,笑嗬嗬地盯著凱姆。
“你是不是認錯人了?”凱姆困惑地問。
而那個老婆婆卻笑著搖了搖頭,說:“你是凱姆哥哥吧?”
說完,她臉上的笑容變得更加燦爛。
“哎?”
“怎麽了,大哥哥?你把我忘了嗎?”
“啊,沒有,但是……”
凱姆不認識這個人。無論怎麽回憶,在這個小鎮裏的確沒有熟人。他試著回想了一下在旅途中邂逅的人,和那些偶然相遇的人。可是對眼前的這個老婆婆一點印象都沒有,更何況——自己的年齡都足以當她的孫子了,可為什麽對方稱呼自己為“大哥哥”呢?
“凱姆哥哥竟然裝作不認識我的樣子,真是太過分了!你真壞!”
老婆婆的聲音很大,惹得路人全都駐足觀看,並向凱姆投來詫異的目光。
當然,即便不是這樣,這個小鎮上也從來不缺少怒吼聲,沒有人會僅僅因為其他人的大嗓門而感到驚訝。但是老婆婆的聲音與成年人的大嗓門不同,是帶有天真無邪,更像是孩子用盡力氣喊出來的聲音。
人們用驚訝的表情看了看老婆婆,隨即又將目光移開。
這並不能怪他們,在老婆婆花白的頭發上係著一個漂亮的蝴蝶結——和小孩子的打扮一樣。裝飾在衣服上的花朵還在隨風輕擺,那是和童裝相同的設計。
在注意到老婆婆的行人當中,有的人臉上浮現出無比悲傷的神情——那時混雜了同情與憐憫的神情。
凱姆也逐漸明白了眼前的情況。這個老婆婆已經活了很長時間,所以比起眼前的現實,深藏在記憶深處的過去反而變得更加真實。
一個路過的中年男子抓住凱姆的手說:“喂,老兄,你還是快點走吧。一旦和她扯上關係可就麻煩了。”
“是啊是啊。”中年男子的老婆也點頭附和道:“因為你是外來的旅客所以不了解情況……這個老婆婆已經癡呆了。隻要過一會兒,她就會把這件事忘了,所以你不用理她。”
也許的確如此。
但是——這位老婆婆卻直到凱姆的名字,她在用一顆少女的心將凱姆稱呼為“大哥哥”。
試著追尋一下遙遠的記憶吧。
自己在這個小鎮隻待了幾天,所以認識的人應該很少,現在還記得住的人……果然一個也沒有。
看到凱姆隻是呆呆地站在這個老婆婆的麵前,那對好心的中年夫婦說:“切,我明明是好心提醒他,可這個人……”“別理他,我們走。”
然後兩個人就離開了現場。
看著那兩個人的背影,老婆婆像是瘋了一樣,高聲喊道:“不要忘記我哦!”
一瞬間——凱姆的記憶蘇醒了過來。
在凱姆恍然大悟的同時,老婆婆好像很開心的扭頭看著凱姆說:“你想起來了嗎?是秀秀啊,我是秀秀!”
凱姆想起來了。
眼前的這位老婆婆的確是他曾經在這個小鎮上遇見的少女。
那個時候她隻有五、六歲,可能由於家裏經營者旅館,而她又是父親的獨生女,所以秀秀毫不怕生,是個有些早熟的女孩子。
而且不知道是把誰說的話理會錯誤的關係,在為那些旅客送行時,她不會說“再見”、“歡迎下次光臨”或者“一路順風”,而總是笑著說“別忘記我哦!”
是的……
這張笑臉。
沒錯……
這個眼神。
過去的長相還有些許殘留。如果將那些漫長的人生歲月在秀秀臉上所刻下的痕跡,小心出去的話,一定會浮現出當年那個天真爛漫的少女的笑容吧。
所以,凱姆將目光從老婆婆的臉上移開。
“大哥哥,你怎麽了?”
凱姆無法直視秀秀的臉。
永遠不會衰老的男人與曾經是活潑的少女、而現在則是曆經滄桑的老婆婆的秀秀,相隔八十年之後的重逢……到底該和對方說些什麽呢?
“對不起!請讓一下,不好意思,請讓我過去!”
一個年輕的男子分開人群,擠到二人身邊。“曾祖母,哎呀,不是跟你說過不要隨便跑出來嗎!”
男子一邊斥責秀秀,一邊轉身對凱姆不停地道歉。
“實在是不好意思,沒有給你添麻煩吧……真的對不起,她上了年紀,有些糊塗了,還請你不要見怪。”
這時,秀秀好像很不服氣地撅著嘴巴說:“你在說什麽啊,我在和凱姆哥哥玩,有什麽不對!”
接著,她用懷疑的目光看著年輕人的臉問:“你是誰啊?”
年輕男子隨即用悲哀的眼神看了看凱姆,想要再次向他致歉,不過被凱姆笑著製止了。
衰老,有時會讓人感覺比死亡更加悲哀,更加難以忍受。
但是,沒有任何人有權利去踐踏著讓人無比哀傷的生命。
“無論說多少次,她都不知道自己已經是個上了年紀的人。即便是在照鏡子時,也會問‘對麵的那個老婆婆是誰’……不管怎麽說都沒用。”這個叫做卡修的年輕人一邊歎氣一邊說,“雖然她連自己是否吃了早飯都想不起來,可小時候的記憶卻特別清晰。”
我明白,凱姆默默地點了點頭。
卡修和凱姆並肩坐在廣場的長椅上,看著眼前正在摘花的秀秀。
為了久別重逢的大哥哥,她好像打算製作一個花環。
“不過,這樣沒關係嗎?你不是正在急著趕路嗎?”
“沒事……我不急。”
“真的十分感謝。”
卡修點頭致謝,並笑著說:“真的好久沒看到曾祖母如此開心的樣子了。”
卡休認為凱姆是一個“與曾祖母小時候所見過的客人長得一模一樣的旅客”。這樣挺好,不會衰老的人——像這樣的事情對於卡修來說一定無法想象吧,當然也沒有必要去想象。
“其實,曾祖母的身體已經快要不行了。每當她發燒,我們大家都會擔心這次是不是不行了,是不是熬不過去了,並在心裏做好了一切思想準備……可是,她每次都會奇跡般地恢複精神。該不會是已經糊塗到把死亡這件事都忘記的地步了吧?”
看著秀秀的卡修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在他小的時候,一定曾經被秀秀抱在懷裏。但是現在,已經長大成人的卡修卻用父親守護子女一般的目光凝視著秀秀。
他說:“曾祖母已經好久沒有製作花環了。”
蹲在草叢中的秀秀緊緊握著摘到的鮮花,抬頭說:“才不是呢,我昨天剛剛給大哥哥做了一個花環。大哥哥,你昨天把我送給你的花環戴在了頭上,對吧?”
“歲,沒錯。”凱姆將雙手圍在嘴邊,繼續大聲喊道,“那些花很香啊!”
秀秀聽了,滿臉開心的表情。卡修見狀,十分感謝地再次向凱姆致謝。
“卡修一直都在照顧曾祖母嗎?”
“是啊,我和妻子辛西婭兩個人一起照顧她。”
“你的父母呢?祖父和祖母也都去世了嗎?”
卡修聳了聳肩,回答道:“我們家族現在隻剩下我一個人了。”
祖父母由於染上了流行性疾病,在二十年前就去世了。
接著,秀秀的孫女——也就是卡修的母親,在五年前就已經駕鶴歸西。
“曾祖母總是在為自己的孩子和孫子們舉辦葬禮,當大家注意到的時候,她已經是這個鎮上年紀最大的人了……她的心裏一定很寂寞吧。”
“是啊……”
“我最近偶爾會想,人上了年紀會變糊塗,也許是神的一種恩賜。曾祖母雖然孤身一人,但是她一點都不寂寞。她活了那麽久,應該有很多回憶吧……在這些回憶中度過人生最後的日子,其實這樣也挺好……”
秀秀雙手握著大把的鮮花從草叢裏站了起來。
“大哥哥!我馬上就給你編花環!如果這些花還有剩餘,我就順便再給你旁邊的那個人編一個!”
凱姆和卡修相視一笑。
“怎麽了?你們兩個人變成好朋友了嗎?”
秀秀把滿是皺紋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開心地笑著,然後——倒在了花叢中。
卡修想要跑去找醫生,但是被凱姆抓住了手腕,“我覺得你還是留在她身邊比較好。”
真的很諷刺,無法切身體會到衰老滋味的凱姆曾經曆過無數次他人由生赴死的場麵。這些經驗告訴他,秀秀這次真的是回天乏術了。
秀秀仰麵躺在地上,手裏的鮮花全都灑落在自己的胸口。
她的臉上依然帶著微笑。
“凱姆哥哥……你再等一下,我馬上就能給你編出一個花環了。”
秀秀的心仍然停留在過去的回憶中,一直到最後都是如此吧。
“曾祖母,你振作一些!振作些啊!”
卡修抓住秀秀的手,一邊哭一邊鼓勵她。但是,秀秀也許並不知道這個人就是自己的曾孫子。
“曾祖母,是我啊……使我……卡修……你忘了嗎?我們昨天晚上還一起洗澡來著……你昨晚不是記起我來了嗎?”
卡修拚命地呼喚著。
但是,秀秀仍然保持著少女的微笑,並向著另一個遙遠的世界啟程。
“曾祖母,我馬上就要當爸爸了,我昨晚就告訴你了吧?辛西婭已經懷孕了……曾祖母,再往上麵是什麽來著,曾曾祖母吧……喂,曾祖母,我們家又要增添一口人了。繼承了曾祖母血脈的人又要多一個了……”
秀秀微笑著,用顫抖的手捏起一朵花遞給卡修,用微弱的聲音說:“不要忘記我哦!”
卡修不明白她的意思。
對於那些在他出生之前,秀秀的口頭禪,卡修不可能明白。
不過,凱姆抱著卡修的肩膀說:“回應她。”
“……我知道,曾祖母,我不會忘記你的,絕對不會忘記!因為你是我的曾祖母啊……”
“……不要忘記我!”
“我不會忘記的……曾祖母,我會一直記得你。”
“……不要忘記我。”
秀秀閉上眼睛,手像是要撫摸什麽東西似的放在胸前的花束上,看上去像是要打開收藏著回憶的心門。
一陣輕風吹過。
秀秀胸口的花朵與回憶一同在空中輕舞,在其中,一定還有八十年前的凱姆。
凱姆輕輕地將一片在空中飛舞的花瓣借住。
秀秀已經不會再睜開眼睛了。
她現在已經啟程前往另一個世界,一個沒有過去和現在的世界。
留下來的隻有背負著無盡生命的凱姆,和即將迎接新生命到來的卡修。
依偎在秀秀身邊的卡修抬起滿是淚水的臉,仰望著凱姆。
“謝謝你,旅客……正是因為你,曾祖母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都在開心地采摘著鮮花……真的十分感謝。”
“不。”凱姆緊緊握住手中的花瓣說:“如果她想要製作花環,那一定是要送給新生嬰兒的禮物。”
卡修扭過頭去,小聲說:“如果真的是這樣就好了……不過,我相信一定是這樣的。”
“不要忘記你和曾祖母的約定啊!”
“嗯,我知道。”
“隻要殘留在某個人的記憶裏,那個人就永遠都還活著。”
凱姆說完,緩緩地邁步離開了。
秀秀的聲音仿佛再次從身後傳來。
凱姆哥哥,不要忘記我哦!
八十年前少女用她那可愛而又無比透徹的聲音,與在永恒的生命中旅行的男子告別。
弱者的來信
有一個從異地嫁過來的女人。
出身於深山小村子的青年離開了家鄉,來到一個由於貿易而發展起來的港口城市打工他在那裏認識了那個女人。兩個人很快就陷入熱戀當中,就在山盟海誓並定下終身時,男方的父親病倒了。身為長男的青年隻好回到故鄉——當然,還帶著他的女朋友。
她的名宇叫米娜,不是這個國家的女性所慣用的名字。不,不僅僅是名字,皮膚的顏色、頭發和瞳孔的顏色,還有使用的語言也全都不同。
如果是在多國人種頻繁往來的港口城市,這決不是什麽新鮮的事情,而對經常與異國男女接觸,並將他們作為“家人”一樣來看待的家庭來說,這也沒什麽稀奇的。
但是……
“這裏說到底隻是鄉下。”在婚禮的當晚,娶米娜為妻的青年說道。
他衝著從港口城市趕來參加婚禮的凱姆使了個眼色,然後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離開了酒席來到外麵的院子裏,抬頭仰望夜空,不禁覺得有些黯然神傷。
“長男的婚禮,我這個當事人的意願根本就無關緊要。總之,最重要的就是‘家族’。家族和家族在商量之後就把這個婚事定下了,征得嶽父嶽母的同意才能娶到他家的女兒……我的父親和母親就是這樣結婚的,叔叔和嬸嬸也是如此。”
“我明白。”凱姆點了點頭。
從象征性的婚禮儀式上就能看出當地保守的民風。
而且,米娜絕對不是那種受親戚們歡迎的“新娘”。
“阿曆克斯……”凱姆呼喚青年的名字。
“……什麽事?”青年回應道,仍然在仰望夜空。
“能夠保護米娜的人,隻有阿曆克斯一個人啊。”
“我當然明白這一點。”
“米娜是個好姑娘。”
“我知道……”
在同一個港口負責卸貨的凱姆和阿曆克斯,以及在他們兩個經常光顧的飲食街工作的米娜,他們三個人是好朋友。一邊結結巴巴地說著對方國家的語言,一邊努力地向對方傳達自己心意的阿曆克斯和米娜的身影,至今還在凱姆的心裏留著酸澀與痛苦的回憶。
“喂,凱姆……你也應該覺察到了吧……其實米娜,對你更加……”
“夠了。”凱姆打斷了阿曆克斯的話。
他當然知道米娜的感情,如果凱姆接受了這份感情,恐怕對方根本就不會嫁到這個地方來吧。
但是,凱姆卻沒有正麵去麵對,而是在喜歡米娜的阿曆克斯身後推了一下,將他們兩個人撮合在一起。凱姆並沒有後悔擔任他們兩個的愛神,因為對於永遠都在旅行的他來說,根本就不可以去愛米娜。
房間裏那些醉醺釀的來客看到了院子裏的新郎。
“喂!你在幹什麽,阿曆克斯?新郎不在場,我們可是會感到困擾的啊!”
阿曆克斯回過頭說道:“啊,馬上就來。”
凱姆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一定要讓米娜幸福啊。”
“包在我身上。”阿曆克斯答道。
這時,一個親戚走過來喊道:“快點,來吧來吧,你這個主角可是一定要在場的啊。今晚所有人可都是為了你才來的啊。”
說完便拉著阿曆克斯的手,將他拖回了房間裏。
這個人的臉上帶著和藹可親的笑容。
但是,當他看到凱姆時,夾雜著困惑的獻媚笑容的眼神裏卻露出了戒備“外人”的光芒。這種光芒,即便他們在麵對米娜時並不是十分明顯,但的確是存在的。
米娜嫁到的就是這樣一個村子。
“一定要讓米娜幸福啊,拜托你了。”凱姆站在阿曆克斯的身後再一次小聲地說道。
但是,被親戚抱住,並高聲談笑的阿曆克斯好像並沒有聽到。
三個月後,阿曆克斯找到了在港口工作的凱姆。
“我這次來是想要采購一些東西,於是就順便來看看你。”阿曆克斯這樣說道。
不過,隻是看一眼他那張夾雜著疲憊的臉,凱姆就得知了真正的原因。
所以……
“米娜還好嗎?”凱姆勉強用輕鬆的口吻問道。
阿曆克斯無力地笑了笑,回答道:“那天以後,發生了很多事……”
無論是作為阿曆克斯的“家人”,還是作為村中的“居民”,米娜都沒有受到大家的容納。
生活習慣不同,各自的文化相異,更為重要的是米娜褐色的肌膚在小小的村落中顯得如此與眾不同。
“雖然我覺得最多隻不過是語言不通罷了,可最終還是不行。米娜拚命地想要學會我們當地的語言,可我母親和親戚卻說‘新娘在這裏隻能與家裏人見麵,根本沒有必要學什麽語言’……結果她連‘早上好’和‘謝謝’都沒有學會……”
即便如此,米娜還是努力地想要適應阿曆克斯家和這個村子的習俗。她每天第一個起床然後下地幹活,一刻不停地幹到太陽落山,回家之後還要縫補衣服直到深夜。她經常用從阿曆克斯那裏學來的並不熟練的本地方言與附近居民對話,當然同時還要加上一些肢體語言,當聽不懂對方所說的意思時,米娜隻是一個勁兒地重複著“對不起”,臉上露出十分抱歉的笑容。
一邊聽阿曆克斯說著,凱姆一邊在腦海中想像當時的情形。
所以,米娜現在的生活很辛苦。
“凱姆,偶爾來我們村子玩吧,我想米娜一定會很高興的。”
凱姆隻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我希望你能來開導她一下。”阿曆克斯繼續說道。
可是凱姆卻並沒有回答。
“……怎麽了?你生氣了嗎?”
“我不去。”
“為什麽?”
“我們已經約好了吧。能夠讓米那幸福的隻有阿曆克斯你啊!”
“不,可是……”
“對不起,我還要趕時間。必須要在晚上出航之前將這些貨物全都裝在完畢。”
說完,凱姆便轉身去工作了。
阿曆克斯一臉無奈地看著凱姆的背影。凱姆也能夠感覺到,所以他沒有回頭,隻是不停地幹著手裏的活。
不一會兒,阿曆克斯轉身走開了。
兩個人甚至都沒有道別。
結婚一年之後,米娜生下了一個孩子。
是個與母親有著相同膚色的男孩。
阿曆克斯再次找到凱姆,是那個孩子開始到處亂爬的時候。
他突然提出了離婚的事情。
“我和米娜之間並沒有什麽問題,我們仍然深愛著對方。這是千真萬確的,可是……我母親和親戚都不肯承認由這種不問膚色的孩子來繼承我的家業……而且這件事還影響到了弟弟妹妹們的婚事,他們甚至還說能不能把這個孩子送回米娜的父母家……”
阿曆克斯變得很消瘦,他可能是被夾在“家族”和米娜之間,每天都過著痛苦不堪的日子吧。
但是,凱姆根本不理解……
即便是處於這些關係的夾縫中,但隻要確認了對自己來說最為重要的事情,那麽就根本不會感到迷惘或者煩惱,而最終的答案應該隻有一個。
凱姆在默默地搬運貨物,從身後傳來了阿曆克斯的歎息聲。
“你……真是個堅強的男人啊……”
凱姆什麽都沒說,他正在獨自舉起一件沉重的貨物。
正因為能夠獨自處理這種普通情況下要由三個人才能搬動的貨物,所以這裏的裝卸工人才能夠拿到很高的薪水。而薪水都是由搬運這樣貨物的多少來決定的,所以如果向其他人尋求幫助,那麽自己所得的那份薪水就會減少。
凱姆絕對不會說出那樣泄氣的話,也決不會向他人尋求幫助,無論是多麽沉重的貨物,他都會自己一個人來背負。
曾經的阿曆克斯也是如此,即便周圍的人都在問“你沒事吧”,他也隻是笑著說“這不算什麽”,然後咬緊牙關搬運貨物。
但是,現在的阿曆克斯卻不同了。
“從長遠來看……如果繼續讓米娜留在我們的村子裏,反而會讓她變得不幸,親戚們也都會在背後對米娜和孩子議論紛紛。我既不能拋下她們不管,也不能把她們趕出去。隻是,為了彼此著想,還是開始新的人生吧……”
凱姆將貨物穩穩地裝載到甲板上,然後第一次轉過身來。他就這樣站在棧橋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阿曆克斯。
“你說完了嗎?”
“……哎?”
“如果你真的是這樣認為的,那就去做吧。根本不用特意來跟我說!”
這番活讓阿曆克斯的臉變得有些扭曲。
凱姆沒有繼續說什麽,而是馬上繼續搬運貨物。
他感到有些後悔,甚至有些生氣。
阿曆克斯並不知道,就在他剛剛結婚的那段日子裏,米娜曾經給凱姆寫過幾封信。在信中沒有提到任何關於她在村子裏所經受的艱辛,反而都是現在的生活如何幸福,阿曆克斯如何愛自己的事情,這些信基本上都是用這樣一句話作為結尾。
“我相信凱姆也會過上幸福生活的。”
所以,他現在很後悔。
所以,他現在才會感到氣憤。
凱姆並沒有回信。因為他知道無論是鼓勵還是安慰,或者陪著她說這些悲哀的謊言,隻要自己回信就會讓支撐著米娜內心的那個重要東西一下子土崩瓦解。
“凱姆,下次來我家看看孩子吧,我想米娜也會高興的……拜托了。”
凱姆並沒有回應這句話,而是在甲板上對阿曆克斯說:“你能把那件貨物搬上來嗎?”
在阿曆克斯的身邊放置著一個與凱姆剛剛搬上船的貨物相同尺寸的木箱。
如果是以前,阿曆克斯肯定會毫不猶豫地點點頭,然後用盡渾身力氣獨自將那件貨物搬上去。
可是,阿曆克斯一下子露出了泄氣的表情,然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說道:“我搬不動啊……”
凱姆再也沒說什麽。
這段友誼完了,他在心裏想到。
不管怎麽樣這對於背負著永生的凱姆來說,隻不過是一段短暫的交往罷了。
在那件事之後,凱姆再次踏上了沒有終點的漫長旅途。
在旅途中,他偶爾也會回想起那些逝去的日子。
而阿曆克斯和米娜也都成了遙遠回憶中的人,即便是現在也會經常伴隨著深深的痛苦出現在凱姆的腦海中。
阿曆克斯第三次來找凱姆,是孩子出生一年多之後的事了。
無比消瘦的阿曆克斯麵無表情地盯著凱姆,然後用十分平靜的聲音說出了米娜的死訊。
是自殺。
“那個家夥在倉庫裏上吊了……”
凱姆十分冷靜地聽阿曆克斯繼續說下去,這份冷靜連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已經幾個月都沒有收到米娜的來信了。到底是因為沒有必要再繼續說那個悲哀的謊言,還是已經說不出悲哀的謊言了呢——從結果來看,應該是後者吧。
“直到最後,我的母親、親戚、村裏人都沒有接納她。她直到最後都是孤單一人……”
阿曆克斯涕淚縱橫地說著,而凱姆則是狠狠地一拳打在了他的臉上。
可能阿曆克斯已經覺悟了吧,他沒有擺出任何抵抗或防禦的姿勢,而是任由凱姆的拳頭落在自己的臉上,然後仰麵朝天地倒在地上。
“為什麽……”凱姆問道,“為什麽會說米娜是‘孤單一人’……”
然後繼續朝已經站起身來的阿曆克斯臉上打去。
阿曆克斯一陣劇烈的咳嗽,之後吐出一口鮮血,還有一顆被打斷的牙齒。
凱姆知道,阿曆克斯也很辛苦。他被夾在“家族”與“妻子”的縫隙中,想要做些什麽而不停掙紮。如果不是這樣,之前無比倔強的阿曆克斯就不會變得如此消瘦。
但是——即便如此,也不能原諒他。
原本已經說好了,已經發過誓——要讓米娜幸福,要保護她。現在他怎麽能原諒沒有完成約定的阿曆克斯呢?
阿曆克斯一邊用手擦幹嘴邊的血,一邊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
“你……很堅強啊……”他用更加哀傷的口吻說道。
“但是……你並不知道我母親和親戚所說的話……想要在鄉下過著平淡的生活,就要遵從鄉下的規矩和習慣……像米娜這樣的‘媳婦’並沒有被我們的規矩所承認……我是在那個村子裏出生並長大的,所以很了解他們的規矩,也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會如此痛苦,我很軟弱吧?站在凱姆的立場上來看,我一定是個應該被人唾棄的懦弱之人吧?你笑我、打我、蔑視我都可以,來吧,繼續打我……”
凱姆走上前去,再次朝阿曆克斯的臉揮出拳頭。
這次命中了對方的鼻子。
鼻粱骨好像骨折了。
阿曆克斷就地跪了下去,黑色的鼻血一下子就噴灑出來。然後他仰望著凱姆,自嘲般的笑了。
“米娜……應該和你在一起……我是這麽認為的……如果不是和我這樣軟弱的家夥,而是和你結為夫妻的話……她應該就不會死了吧……”
凱姆無言地抓住阿曆克斯的前胸,然後一把將他拎了起來。
一拳。
又是一拳。
凱姆想要不停地接他。
可是,阿曆克斯就這樣抬起頭,第一次緊緊地盯著凱姆。
“為什麽……你為什麽不回信?米娜……她一直都在等著你的回信……”
阿曆克斯也知道所有的事情。
“鄉下是個很恐怖的地方,無論是誰給其他人寄出了信,身邊的人很快就能知道,因為大家都像是一家人一樣,除了米娜之外。”
阿曆克斯完全可以把那些信撕得粉碎,這樣一來,凱姆就根本收不到那些悲哀的謊言了。可是他在讀過信中的內容之後卻將信重新封好,並確保凱姆能夠收到。對於凱姆的回信他比米娜還要著急。
凱姆的拳頭停在了半空中,說:“因為我根本沒有回信的必要吧。”
“為什麽?米娜想要追尋的人是你啊,你知道吧?你也不會不知道自己的一句話就能給米娜帶去無比的勇氣吧?”
“……米娜的丈夫是你!”
“的確如此……可是,凱姆,在米娜的心底一直都有你的位置……我知道……也正是因為知道,我能做的事情也隻有一件……”
難道說……
阿曆克斯對慢慢放下拳頭的凱姆說:“……我替你寫了好多封回信,內容都是‘加油’、‘打起精神’、‘下次我會去看你’之類的……寫了好多封……因為你太堅強了,所以無法了解弱者的心情……但是,我是個軟弱的男人,我能理解米娜那顆軟弱的內心……”
阿曆克斯的鼻子和嘴巴還在流著血,而鮮血中又混雜了眼淚。
“喂,凱姆,有一點我也不知道。米娜是否已經相信我偽造的信部是出自你的手……還是說她知道所有的真相隻是裝作相信的樣子……但是如果不相信的話,就無法在這個村子裏生活下去啊……”
凱姆什麽都沒有說。
緊緊握著的拳頭慢慢鬆開,抓住阿曆克斯胸口的手也放開了。
阿曆克斯慢慢地退後兩步,終於說出了最後的秘密。
“隻有一封信沒有送到你的手上……那是三個月前的事情。米娜第一次想要拜托你,她想要從這裏逃走,想讓你去救她。希望你能夠早一天去我家將她和兒子都救出來……信中就是這麽寫的。”
所以——阿曆克斯將那封信扔掉了,並代替凱姆寫了封回信。
“加油!”
隻有一句話。
米娜在倉庫裏上吊,就是在讀完這封阿曆克斯寫的信後的第二天。
凱姆悄然停下腳步。
趁著這個機會,阿曆克斯朝著凱姆的心窩打了一拳。這一下的強度並不能被稱為“擊打”。如果從疼痛程度上來說,相較於在港口努力工作而練出一身肌肉的凱姆,應該是阿曆克斯的拳頭更加疼吧。
“……我真是個蠢貨啊。‘加油’這種話隻能適用於凱姆這樣堅強的人啊。如果是懦弱的家夥,隻會被這句話壓垮……”
阿曆克斯一邊哭,一邊又自嘲般笑了,然後將臉湊到凱姆的近前。
“來打我吧,沒關係的,一直打到你消氣為止。”
“但是……”阿曆克斯繼續說道,“如果我讓你收到米娜最後的那封信,你會回信嗎?你會接受軟弱的米娜嗎?”
凱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鬆軟的拳頭再也沒有握起來。
阿曆克斯的話就這樣說完了。
凱姆並沒有叫住轉身離開的阿曆克斯,隻是愣愣地站在那裏,看看對方的背影逐漸遠去。
阿曆克斯在走出很遠之後,突然朝凱姆轉過身來。
“我會在那個村子裏,把兒子撫養成人的……雖然我作為一個‘丈夫’很軟弱,可是作為‘父親’來說……我這次一定會讓他幸福的……”
凱姆默默地點了點頭。
看到他的這個動作,阿曆克斯腫脹的臉稍微有些舒緩,接著轉過身去走遠了。
從此以後,凱姆再也沒有見到阿曆克斯。
在這場漫長而沒有終點的旅途中,凱姆偶爾會想起阿曆克斯和米娜的事情,然後就會回想起當時一味地想要變得堅強的自己。
如果是現在……
現在的凱姆不會拒絕人們的軟弱。因為每個人都是弱者,他現在偶爾會露出苦笑,偶爾會陷入悲傷,但都能安心接受。
如果能夠再次重複這段旅程……
米娜也許就不會死了。
但是,這隻不過是個無法實現的夢而已。
隻有一次機會與無法永生的人們相遇以及分別,因此,胸中湧現的那份熱情才是彌足珍貴的。
當反複經曆戰爭和放浪之後,忽然發現自己的內心缺少對軟弱的關愛時,凱姆決定前往阿曆克斯的故鄉。
當然,阿曆克斯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經去世了。
但是,他子孫的樣子卻可以讓人一目了然,因為都是有著褐色肌膚的人。
褐色皮膚的年輕人負責掌管村中的祭典活動。
褐色皮膚的老年婦女正在傳授年輕女孩花飾的編織方法。
還有褐色皮膚的孩子們,正在和普通膚色的孩子們一起無憂無慮地玩耍。
這大概就是個簡單的收尾吧。
阿曆克斯的墓地就在那個小小的山丘上。
米娜的墓在他的旁邊,一同被山風所吹拂。
凱姆在路邊摘了一些野花放在他們的墓前,然後再次踏上了旅途。
到底什麽才是堅強……
現在他還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也正因為不知道,所以今天才會繼續著旅行。
盼望的人,來了
母親在小島上的港口等待著兒子。
她帶著比自己身體還高的行李,身穿正裝,好像難以抑製內心的激動,並時不時地與在等待著同一艘船到來的凱姆聊天。
“我收到了兒子的來信。”
她的獨生子自從離開家鄉的小島前往大陸之後,近三十年都杳無音信,最近因為取得了一些成就,所以才給年邁的母親寄了一封信。
“我老伴兒去世得比較早,這些年來我一直都是一個人生活,所以也經常會想和兒孫們一起安享晚年……”
她離開自己熟悉的宅子,在這裏等待兒子前來迎接自己。
從一周之前開始,就一直這樣等著。
此時的大海上並沒有驚濤駭浪。
而凱姆也是搭乘昨天的船來到這個小島的。
“可能是沒趕上渡輪吧?”凱姆問道。
那位母親苦笑著點了點頭,說道:“也許,也可能是由於工作太忙,抽不出時間動身吧。”
“……那封信呢?”
母親仍然苦笑著,視線一直盯著遠方的海平麵說:“那個孩子啊,小時候就是個慢性子。”
最初隻能看到一個黑點的渡輪,現在已經能夠清晰地看到桅杆的輪廓了。
“但是沒關係,我兒子也許會搭乘這艘船吧。”說完她從那堆行李上站起身來,不停地揮舞著手中的手絹,好像在向那艘船招手。
凱姆也盯著那艘船,目光很自然地變得銳利起來。
“喂,這位大哥……”母親說道。
凱姆的眼神馬上緩和下來,回過頭望著她。
“你是旅行者吧?”
“是的。”
“你是乘著昨天的船來到這的,那麽今天就要走嗎?”母親好像有些想不通似的問道,不過並沒有顯露出防備陌生人的神情。
凱姆歎了口氣,回答道:“我和你一樣,在等人。”
“那個人搭乘的也是那艘船嗎?”
“嗯,大概吧……”
“你們沒有約好在這裏碰頭嗎?”
“怎麽會這樣?”
麵對這位母親的追問,凱姆隻好用苦笑搪塞過去。
這件事不能對外人說,也可以說是極為秘密且絕對不能失敗的任務。
雖然母親還是一臉驚訝的表情,不過隨著船的不斷靠近,船塢裏開始變得嘈雜起來,兩個人之間的對話就這樣中斷了。
船終於進港了。
經過半天的海上旅行,那些從大陸城市來的人逐個從甲板走下船。
母親將剛才在頭上揮舞的手絹握在胸前,目光緊緊地盯著從船上下來的乘客。
乘客中有的是四處行走的商販,有的是為了大生意而到訪這個島的商人。那些皮膚稍微有些黑的少年和少女是結伴從大陸來島上的農莊裏找工作的,同時還有些從大陸衣錦還鄉的人。
但是在這些人當中並沒有那位母親的兒子。
全部乘客都下船之後,那些準備離開這座島前往大陸的人們開始登船。聚集在港口的人也從迎接的人變成了送行的人。
母親轉過身背衝著這些熱鬧的景象,慢慢地離開了。她背著沉重的行李,雙手還提著幾個包裹。眼看著剛剛走出幾步,她身後的那堆行李已經搖搖欲墜。
這時,從她身後伸過來一隻手將行李扶好。原來是凱姆。
母親一臉吃驚的表情回過頭,看到是凱姆,於是問道:“你也沒等到要等的人嗎?”
“是啊,看來是這樣。”
等待的人並沒有搭乘這艘船。
從大陸開往海島的船每天隻有一班,所以隻有等到明天再繼續了。
“你要一直在這裏等到那個人嗎?”
“是的……”
“那你豈不是要花費很多住宿費!”
“沒關係,我已經習慣露宿野外了。”
“怎麽會習慣……”
母親的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想了想接著說道:“啊,你還年輕,身體也很健壯,在野外睡幾晚倒也沒什麽。”
“大嬸你要怎麽辦?要回家嗎?”
“如果能回去就好了,不過我在上周就已經把房子賣了,因為我以為兒子一定很快就會來接我的。”
一瞬間,這位母親的臉上露出了鬱悶的神色。
但她很快就恢複了笑容,接著說道:“不過呢,也多虧賣了房子,我才得到了一大筆錢,現在我可是個大財主呢。所以,你看,那邊就有一個很大的旅館,我在那裏開了一個最大的房間,每天睡得都很舒服啊。雖然每天在這裏的等待都無功而返,不過我之前都是拚命地勞作,現在即便稍微奢侈一些也不會遭到上天的報應吧?”
母親邊笑邊說出的這段話讓凱姆的心裏感到有些難過。
一直都在拚命地勞作——這應該不是謊言或者調侃之類的吧。這位母親身上常年被陽光灼燒的皮膚、手上的那枚廉價的戒指以及骨節粗大的手指,這些細節都準確地傳達出了這一點。
雖說她常年都在勞作,可是這些辛苦卻鮮有回報,這從她身後背負著的行李就能看出來。
“你的兒子明天就會來吧。”凱姆安慰似的說道。
他的這番話讓母親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一下子綻放出絢爛的笑容,“是啊,明天,他明天會來的。”
說完,還用力地點了點頭。
“但願你等待的人也會搭乘明天的船。”
“謝謝你。”
“那個……總是在野外露宿對身體不好,不然你跟我一起去旅館吧?反正你隻有一個人,沒關係的。”
雖然這隻是社交辭令一般的口吻,不過也正是因為如此,凱姆才笑著說:“謝謝,不過還是不麻煩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吧。”
母親好像有些遺憾似地說了聲:“這樣啊……”也就沒有勉強。
可能,這位母親想要做些什麽事情來忘卻心中的那份不安吧。
看著那位母親獨自一人背著沉重的行李走向旅館的身影,凱姆在心裏暗自想到。
雖然他想改變主意追上去,不過想了想還是決定作罷。
自己始終都不適合待在那種憧憬著幸福晚年生活的母親身邊。
那位母親明天應該就能和苦苦等候的兒子重逢了吧。
而自己等待的人明天也一定會來到島上的。
看到兒子的母親一定會喜極而泣吧。
但是,見到自己等待的人的凱姆則必須完成一項血腥殘忍的任務。
凱姆所等待的男人是一個通緝犯,也是個懸賞目標。他是城裏某個黑社會組織中的頭目。搶劫、詐騙、恐嚇、傷人……甚至是殺人,犯下了數不清的罪行。最後他背叛了整個組織,攜帶大筆資金潛逃了。就在幾天前,組織收到線報,說他很有可能逃回家鄉——這個遠離大陸的小島。於是凱姆受雇,前來暗殺這個家夥——發現以後就地處決,這就是組織上層所下達的命令。
第二天,凱姆和那位母親又在港口碰麵了。
第三天,第四天以及接下來的幾天……兩個人總是在這個港口見麵。
沒有來。
凱姆等待的人和母親等待的人部沒有來。
一周的時間過去了。
母親所住宿的旅館已經換成了以行走商販為主要服務對象的廉價旅館。
“我啊,住這種便宜的房間反而覺得心情變得很好呢。”她笑著說道,不過真正的原因應該是身上的盤纏無法再支付高昂的住宿費用了吧。
“這位大哥所等的人也很慢啊!”
“是啊……”
“對方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凱姆隻是苦笑著點了點頭。
為了能夠順利地完成任務,他不能回答這個問題。
而且,在他心底深處還有著一絲預感……
母親並沒有繼續追問下去,隻是笑著說:“但願能快點見到那個人吧。”
又過了三天。
裝扮成行走商販的組織聯絡員在與凱姆擦肩而過時小聲說道:“目標好像還潛伏在城裏,雖然我們已經做了地毯式搜索,卻沒有任何發現……”
凱姆默默地點了點頭,目光盯著港口中的客船。
雖然最後一名乘客早已離開,可是母親仍然站在那裏,眼睛盯著空無一人的甲板。
“喂,這位大哥……”
再次和這位母親聊天已經是三天之後的事情了。
“你露宿的地方有沒有能遮風擋雨的房簷啊?”
凱姆暫住的地方是在港口附近發現的一所廢棄的房屋。
“反正隻不過是睡一覺而已,我去那裏湊合一下會不會打擾你啊?”
“哎?”
“因為我家的條件和廢棄的房屋差不多,所以沒關係的,沒關係。”
說完,她就像是發現了新的惡作劇玩法的孩子似的笑了。
凱姆並沒有拒絕。
不,準確地說是無法拒絕。
恐怕這位母親身上所攜帶的現金已經無法支付廉價旅館的住宿費了。
那枚套在手上的小小的戒指,不知什麽時候不見了。
在這個隻有月光的廢棄房屋裏,母親在不停地談論自己的兒子。
那都是些不怎麽愉快的回憶。兒子從小時候起開始就非常粗暴,是遠近聞名的惡人,所以父母也都感到臉麵無光。
“從家裏偷錢出徹夜揮霍,等我們注意到的時候,他已經是這個島上最壞的惡棍了。總是用暴力解決問題,調戲良家婦女,把每年一度的祭祀活動搞得一團槽,每次都要我和他爸爸去給人家賠禮道歉……”
曾經是一名優秀石匠的父親已經沒有了工作,因為兒子總是從老板那裏偷盜值錢的物品。
母親每次上街都會遭到其他人的白眼,被人在身後指指點點,特別是當島上的集會所被她的兒子燒毀之後。
父母沒有嚴格管教,所以孩子所犯下的錯誤完全都是父母的責任。因為母親的溺愛,兒子才會變成惡棍,部是父母的錯,父親的錯,母親的錯,都是你們的錯……
“那段日子實在是難熬啊,因為這個島太小了,我和孩子他爸爸真的快沒有立足之地了。”
兒子是在十八歲那年離開家的,也相當於和家庭斷絕了關係,總之他離開了這個島。
島上的人們都像是送走了瘟神一般高興,甚至還有人說:“像他那種人最好是能死在大城市裏。”
他的父親在五年前去世了。
即便是在彌留之際,他也沒有原諒兒子,最後就這樣帶著對島上居民的歉意離開了人世。
“不過,不管是什麽樣的兒子,對母親來說都是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啊。俗話說‘懷胎十月,一朝分娩’,母親與孩子之間的感情就是這樣……雖然那孩子走了之後就失去了消息,不過隻要他在城裏一切順利就好,可千萬不要患上什麽可怕的流行疾病,也千萬不要卷進那些無謂的爭鬥中……我一直都在為他祈禱。我太自私了……”母親苦笑著說道,“不過,這就是母親啊。”
停了一會兒,她接著問道:“這位大哥也有父母吧?說來也是啊,這個世上哪有沒有父母的人啊!”
“是啊……”
“你父母的身體都還好嗎?”
凱姆默默地低下了頭。
對於進行著一場沒有起點和終點旅行的凱姆來說,這是個絕對回答不出來的問題。
取而代之.他對那個母親問道:“如果看到兒子,你首先會說些什麽?”
母親想了一會兒,說道:“這個嘛……我大概會什麽都不說,隻是默默地把他抱在懷裏吧。隻要他能平安回來就好……緊緊地抱住他。”
凱姆繼續平靜地說:“萬一,我是說萬一你兒子在城裏並沒有過上正經的日子,你還想抱住他嗎?”
母親很快就做出了回答:“我在抱過之後,應該就會斥責他吧。”
說完,她有些靦腆地笑了,又補充道:“所謂母親就是這樣的啊。”
母親在第二天早上發燒了,雖然這座廢棄房屋還勉強能夠遮風擋雨,不過這一夜的風寒還是給她蒼老的身體造成了傷害。
不過,到了客船快進港的時候,她還是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打算前往港口去接兒子。
“你現在的身體條件不適合隨便行動……”
凱姆急忙按住她。
即便是用森林中湧出來的泉水為她降溫,也還是沒能退燒。從剛才開始,粗重的喘息中便摻雜了一些“沙沙”的濁音。
“不行……我兒子來接我了……我要見他……”
母親雖然撥開凱姆的手,卻當即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
“如果你兒子來了,我就把他帶到這裏來見你。你隻要告訴我他的特征就行。”
被凱姆扶起來的母親用顫抖的聲音說道:“他左邊的……臉頰……在離家之前……和別人打架時……被匕首劃傷了……留下了一道……傷疤。”
凱姆默默地點了點頭,慢慢地幫這位母親在席子上躺下來。
然後他歎了口氣,透過麵前的那扇小窗盯著不遠處的港口。
他的預感應驗了。
不,應該說他從昨晚的對話中就已經知道了。
當接受這份工作時,從組織那裏得到了一張通緝畫像,上麵畫得清清楚楚。
“左側臉頰有刀傷”
客輪正在進港,港口開始變得熱鬧起來。
於是凱姆朝著玄關走去。
母親在他的身後說道:“……拜托你,不要殺他……”
凱姆停下腳步,並沒有轉過身,隻是緊緊地咬著牙。
“……我雖然不知道那個孩子……在城裏都幹了些什麽……但是求你不要殺他……”
原來母親已經知道了一切。
“如果……你無論如何都要殺他的話……先……先讓我見他一麵……求你了……”
凱姆沉默著走出了房間。
在午後炫且陽光的照射下他的腳步顯得有些蹣跚。
果然來了。
那個正走下棧橋的男子與他周圍的商販們顯得格格不入,左側臉頰有一道很明顯的傷疤。隻不過要比通緝畫像上的樣子憔悴一些,應該是在長期逃亡生活中吃了不少苦頭的原因吧。
那個男子不停地在棧橋附近東張西望,好像在找人——看上去就像是與父母走散的孩子似的。
凱姆慢慢地走到那個男子近前。
當然,他並不知道凱姆的任務,這是第一次見到凱姆。
不過,可能是由於常年在黑社會打打殺殺的生活中所鍛煉出來的本能,他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很僵硬,轉過身打算逃跑。
凱姆一下子抓住了他的肩膀,從旁人的角度來看就像是兩個多年未見的好朋友再次重逢一般,不管那個男人怎麽掙紮都無法掙脫凱姆的手。
想要殺他很容易。
男子的目光中已經失去了戰鬥的勇氣,看來他從死亡威脅中逃離的經驗甚至在凱姆之上。
男子也看出了對方的來頭。
所以……
“……要殺便殺!”他用慪氣的聲音說道,“不過……如果你還有一點仁慈之心的話,就讓我最後孝敬一下父母。隻要一會兒就可以,讓我和母親見一麵。之後,要殺要掛都隨你便。”
凱姆鬆開了男子的肩膀,對方也沒有逃走。
看來他已經覺悟,“到底是沒能逃過你們的追殺啊……”苦笑著的臉上甚至浮現出了一絲安心感,也許是覺得自己終於再也不用逃亡了吧。
“你是什麽人,之前殺過人嗎?”
“……我沒有回答的必要。”
“我也並非很想知道你的答案,從外表上看我要比你年長幾歲,經曆過的事情也比較多。你之前殺死的那些人,他們都有父母吧。所以說你殺了一個人,就相當於殺了某個人的孩子,是這樣吧?我正是意識到了這一點,才會想要脫離這個組織。順手從組織積累的資金中‘借’了一些……我想把這筆錢給我的母親……給我那個常年辛苦勞作的母親……”
含糊不清的聲音忽然提高了一些,“不過算了。”他笑著說道,“這都是些懦弱的行為,嗯,我年輕時做過很多荒唐事,也殺過無數人的孩子。隻要把這看成是因果報應,也就沒有憎恨你的理由了。”
這時,一個船員在甲板上大聲喊道:“喂,船要啟航了,各位前往大陸的旅客,請快點登船。”
凱姆盯著這個男子,問道:“我有一個問題。”
男子保持著沉默,靜靜地聽著。
“如果見到你的母親,你首先會做些什麽?”
“啊?”
“快點回答我。”
“……會說‘我回來了’……不,不會說,什麽都不會說……我會緊緊地抱住她,隻是緊緊地抱住而已。”
“緊緊地抱住嗎?”
“是啊,所謂母子不都是這樣的嗎!”
凱姆的表情稍微緩和了一些,朝著港口前麵不遠處的森林示意了一下。
“那片森林中有個廢棄的房子,你媽媽就在那裏等著你,快去吧。”
“……什麽?”
“再也不要返回城裏,也不要留在這座島上。最好乘坐其他的客輪離開這裏,無論去哪都行,遠遠地離開這裏。”說完,凱姆又補充了一句,“和你的母親一起走。”
男子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隻是用顫抖的聲音說道:“喂,那個……”
凱姆沒有多說什麽,隻是將那個男子留在那裏,然後朝著馬上就要出航的船走去。
任務完成……
即便是自己轉而成為背叛者被組織追殺也無所謂——因為祈禱兒子平安無事的雙親已經消失在遙遠過去的霧中,再也沒有出現過。
“船要起航了,請各位快點上船。”
伴隨著船員的喊聲,巨大的銅鑼被敲響了。洪亮的金屬聲響徹在大海與天空之間,幾隻色彩豔麗的鳥忽然從樹林中飛起。大鳥和小鳥——它們是父母和孩子吧,大鳥像是要護住小鳥一樣慢慢地擺動著雙翼。
下簽
“生養孩子這種事與抽簽一樣。”——負責國內治安的警察長官歎了口氣,然後用摻雜著苦笑的聲音說道,“既有‘上簽’,也有‘下簽’。人生啊,是不會完全按照你預想中的那樣來進行的。”
對於他的這番話,凱姆隻是沉默著點了一下頭。
雖然用“上簽”和“下簽”來區分人類的價值不太容易被人所理解,不過這也的確是讓人不得不承認的事實。這個小國——從規模上來看隻不過是普通國家的一個城市而已,與鄰近的諸國相比,它以其自身無比良好的治安情況而聞名。而這裏之所以能夠保證良好的治安狀況,也正得益於將人分為“上簽”和“下簽”的思想。
“被投放進那裏的家夥,主要都是一些被劃分為‘下簽’的人。”
長官輕描淡寫地說道,然後朝著透過長官室的窗戶就能看到的少年監獄的建築努了努嘴。收容犯罪青少年的少年監獄的規模比臨近任何一個國家都要大,而且在管理和警備上也比其他國家更為嚴格,對待那些未成年的犯人也是這些國家中最為殘酷的。
“凱姆,因為你是個外人,所以也許會有很多話想說吧。但是,這個國家有著其特有的治國方針。”
“是的,我明白……”
“‘下簽’就是‘下簽’。無論到什麽時候,無論怎麽樣,‘下簽’都不會變成‘上簽’。相反,如果對這些家夥太過仁慈,在不久的將來就會變成更加惡劣的‘下下簽’,而且會給那些普通國民帶來很大的麻煩。你明白嗎?”
“……從這一點上來考慮,我能明白。”
雖然這句話帶有很大的諷刺,不過這位長官並沒有領會到。
“為了讓國民能夠在一個和平的環境中生活,隻能用這種方法來治理,除此之外別無他法。”長官用嚴厲的口吻說道,“希望你也能嚴格遵守這一點。”
凱姆不知該怎麽回應他。
如果執著地反駁對方,那麽自己恐怕會被認為這是對整個體製的批判,然後就會被送進成人用的監獄。這點小事對於這位長官來說——不,對於這個城市裏任何一個站在權力一邊的人來說都是輕而易舉的。
長官再次將目光投向少年監獄。
“那所監獄是在八十年前建成的,是在這座城市的政治體係形成之初建造起來的建築,後來就成了關押青少年的監獄。”
凱姆知道。
對於背負永生命運的他來說,那些八十年前的事情就像發生在昨天一般。
八十年前,在這個國家發生了一場軍事政變。革命政府貫徹絕對的軍事獨裁采統治民眾;將擾亂治安的人全都關進了監獄。
政府最為注重的問題就是年輕一代的犯罪。
“雖說少年的犯罪問題也沒有什麽了不起的,但是,如果我們對其一味地姑息,那麽很快就會惡化。開始隻不過是扒竊的程度,很快就會變成搶劫,甚至使用凶器傷人,最後演變成殺人越貨……我們隻有時刻保持警惕,趁這些罪惡還處於萌芽狀態時便將其扼殺。
被送進監獄的孩子們每天隻會得到一丁點食物,勉強能夠維持生存。即便生病或者受傷也得不到醫生的洽療。他們在這種殘酷的環境下受盡折磨,很快就會病倒……很多人隻有在成為冰冷的屍體之後才能被人從後門抬出來。
即便有個別人熬到服刑期滿,回到外麵的自由世界,之前的那個‘下簽’的烙印也不會就此消失。帶有前科的孩子們在社會上受到了人們徹底的排擠。就職、結婚、住房……沒有一件事能夠順利解決,都會被社會體製所排斥。結果,被社會所驅逐的這些人隻會為了生存再次走上犯罪道路,然後被投進麵向成人的監獄度過餘生。
“喂,凱姆!”長官苦笑著說道,“像你這樣的外來者一定覺得這些事情很殘忍吧?”
凱姆沒有說話,隻是微微地點了點頭。
長官臉上苦笑變得更加明顯,接著說道:“我就知道會是這樣……說實話,我也覺得這一製度稍微有些過於嚴酷。不過之所以這麽做,首先是要給予這些人以懲罰,還有部分原因是要讓那些老實的孩子引以為戒。如果讓那些回到社會的罪犯一個個精神百倍地招搖過市,孩子們會怎麽想?他們隻會認為即便犯下罪行被投進監獄,隻要在那裏過上幾年苦日子就能恢複之前的正常生活。難道說隻要他們願意,就可以隨時變成一個聽話的好孩子嗎?所以我們這些成年人的職責就是來告訴他們這一點,讓他們好好地看看那些犯過罪的家夥,隻要走錯一步,他們的人生就完蛋了。這樣他們才會聽老師和家長的話,從而成為一個聽話的好孩子……。
長官所說的這些話中也有一定的道理。
凱姆也承認這一點。
但是……
可能是察覺到凱姆臉上的表情微妙的變化,長官的口吻又恢複了之前的腔調。
“政府當局目前已經掌握了有關軍事政變的情報,當然,軍部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所以沒有擔心的必要。我們很快就能控製住局麵,隻要派人前往敵軍的指揮所,逮捕策劃政變的主謀,這件事就會變得十分簡單。隻不過為了將所有反動分子一網打盡,避免打草驚蛇,我們決定暫時讓他們成功發動此次政變。”
根據政府目前掌握的情報,政變將在今夜發動……
“雖然已經做好了萬全的對策,不過我還是害怕出現意外。特別是少年監獄,那裏很容易就會發生暴動以呼應外界的騷亂。”
所以,凱姆被雇傭為臨時的守衛,也就是國家的保鏢。
“我們看中了你身經百戰的經驗,所以決定要委以重任,還希望你不要辜負了國家對你的期望。即便是手段粗暴一些也沒關係,總之一切都要以確保國家的治安為主。為了守護住那些善良國民的幸福生活,一定要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完成任務。”
長官將一份文件遞給凱姆。
那是一張殺人許可證。
“不用客氣,監獄的看守人手一份。”
“但是……”
“如果對那些‘下簽’的罪犯心慈手軟,就會導致‘上簽’的國民受到極大的損害。你明白嗎?‘下簽’永遠都是‘下簽’。與其讓這群家夥背負著‘下簽’的烙印苟活於世,我覺得快點讓他們解脫也許才是正確的做法。”
凱姆沉默著接過文件。
“契約達成,回到你的工作崗位吧。”長官麵無表情地說道,“千萬不要心慈手軟。”
雖然此時已是隆冬之際,不過少年監獄中卻連堆火都沒有。那些被關押在單獨牢房中的犯人們全都用破破爛爛的毛毯裹住瑟瑟發抖的身體,有氣無力地躺在黑暗的角落。有些人可能正在受到病魔的侵害,發出了痛苦的呻吟,還有些犯人好像精神出了些問題,發出了尖厲刺耳的笑聲。
“正如你所看到的這樣,都是些毫無生氣的臉。所以即便有什麽意外發生,這些家夥也什麽都做不了。就像他們的代號——‘下簽’一樣,隻不過是一息尚存的存在罷了。”一個帶著凱姆四處巡邏的看守一邊冷笑一邊說道。
“如果再給一次機會,他們真的沒有成為‘上簽’的可能性嗎?”凱姆問道。
聽了這個問題,看守忽然愣了一下,然後微笑著擺了擺手說:“不可能、不可能。這根本就不可能。”
那場革命已經過去八十年了——整個世代都發生了改變。對於沒有革命之前那段日子記憶的看守來說,從懂事時開始就被灌輸了將人類劃分為‘上簽’和‘下簽’的思想,並對此深信不疑。
“所以我就說,一定要事先和你這樣被特意從外麵雇來的人說清楚,無論外界亂成什麽樣子,我們都不能讓這群犯人鬧事。隻要用冷水一潑,他們就會變得非常老實,根本沒有必要顧及這其中的大部分家夥。”
“你是說大部分嗎?”
“對,並非全部。很可惜,這些人當中還有些是下簽中的‘下簽’。”
看守說到這裏,已經走到了走廊的盡頭,打開了一扇看起來像是牆壁一樣厚重的金屬門。
“再繼續往前走就是禁閉室了。在服役期間鬧事的犯人、抱有反抗態度的犯人、不思悔改的犯人……都會被關在這裏。總之這裏都是些‘下簽’中的刺頭。”
凱姆明白了。
這是他從無數次在戰場上所積累的經驗中所參透的事情。
禁閉室比一般牢房昏暗,也更加寒冷。但是在陰暗的深處——從那些單獨的牢房中傳出了與一般牢房不同的熱量。
被關在這裏的人們都還活著。
不僅僅是有呼吸的“活著”,而且還有著飽滿的熱情。
“最開始被投進監獄的犯人,他們所犯下的罪過都是些很平常的事情。比如偷竊啊、搶奪啊,或者持凶器威脅啊等等……都是類似這種程度的犯罪。隻要老老實實地服刑期滿,現在應該都能在外麵世界的某個角落苟活下去。”
不過……這些人選擇了不停地反抗。
他們要求改善囚犯的待遇,申請消除出獄後社會對這些人的區別對待,就這樣他們的罪行在服刑期間不停地累積,到最後甚至都沒有活著離開監獄的可能。
“這些家夥即便長大成人,也隻能被送進專門關押成年人的監獄。想要吸到自由的空氣,恐怕要等到二十年後、或者三十年後……如果這些人能夠長生不老的話,這當然算不上什麽。”
“嗬嗬……”看守聳了聳肩,幹笑了幾聲。
這時從禁閉室陰暗的影子中傳出一個聲音打斷了看守的笑聲。
“不要笑!”
聲音很平靜,可是卻充滿了威嚴——還稍微殘留有少年稚氣的聲音。
雖然看守的表情一下子變得有些害怕,不過很快就恢複了之前的微笑。
“這小子是這裏最難對付的家夥。他叫迪蘭,在社會上好像是個不良少年團夥的老大……這些都是傳聞。”
說完,看守拿起一個放在走廊中的水桶將桶裏結著冰的水朝迪蘭的牢房中潑去。
“這玩意對他們最有效了。”
在牢房的深處,全身都被打濕的少年蹲在那裏。
“雖然目前的溫度就能把他們凍個半死,不過如果黎明前繼續降溫的話,那些水還能再次凝結成冰。除了頭發之外,就連那裏的毛也會被凍上。之前甚至有幾個家夥被凍掉了幾根手指。”
說完,看守又笑了起來。
但是,蹲在那裏的迪蘭的雙眼卻放射出爍爍的光芒,就好像他胸中的熱情將冰水蒸發掉了一樣。
凱姆明白,迪蘭的眼睛是屬於戰士的眼睛。而且是那種雖然目前處於劣勢,不過一直都在等待反擊機會的最前線戰士的眼睛。
凱姆還知道——那場革命已經過去八十年了,隻是憑借暴力來壓製人民的體製在此時已經露出了破綻。
監獄在那天的深夜時分發生了火災。
“凱姆,是軍事政變!”
看守突然跑來,帶來了外界的消息——市內的各處都燃燒了起來。
當然,正如政府所得到的情報那樣——有人發動了政變。警察和政府軍隊都被動員起來,開始執行戒嚴令。而且有情報顯示,政變的主謀已經被逮捕。
但是卻有一件預料之外的事情。
“風力太強了。”看守喊道。
此時刮起了這個季節不常見的強風,火勢開始快速在城市中蔓延開來。
“警察長官下達了命令,不用顧及少年監獄的火勢……明白了嗎,不用顧及少年監獄的火勢。”
也就是說,沒有人會來這裏撲火。
“沒辦法了,軍隊和消防隊全都被派去撲滅市區的大火以及疏散那裏的群眾,所以根本沒有多餘的力量來幫助我們。而且還命令我們也要前往市區,救助那些居民。”
“可是……那些犯人都走不了!”
這是當然的了,因為那些犯人會被困在單獨的牢房裏,然後被燒成一堆焦炭。
不過看守卻毫不遲疑地說:“這幫家夥都是些‘下簽’,如果讓這些好不容易抓到的‘下簽’逃出去就不好辦了。”
“你是認真的嗎?”
“你怎麽回事……我當然是認真的了。聽好了,他們都是些‘下簽’,現在根本沒有工夫去拯救這些家夥的命,而且長官也絕對不會允許放走這些人。”
看來對方是認真的。
他真的打算對這些“下簽”見死不救。
火勢在快速蔓延,監獄的到處都回響著痛苦的慘叫聲。
根本沒有時間去找長官進行直接交涉,而且就算是交涉,結果也隻會是無功而返。
“把牢房的鑰匙給我!”凱姆說道。
“別開玩笑了。”看守笑著回答道。
沒辦法了。
凱姆突然出手,一拳打中看守的胸口。
他馬上從倒在地上的看守腰問取下一大串鑰匙,然後打開了迪蘭牢房的門。
雖然有些困惑,不過還是走出牢房的迪蘭向凱姆問道:“你也是參與政變的人員嗎?”
“不,我對那種事情根本沒有興趣。’凱姆回答道。
“那你為什麽要把我們放出來?”
“我隻是很討厭那種將人分成‘上簽’和‘下簽’的思考方式。
“你可是幫了我個大忙。”
迪蘭微笑著從凱姆手中接過鑰匙,打算將自己的夥伴們全都釋放出來。
凱姆在他的身後說道:“一會兒還要回來。”
“什麽?”
“現在隻不過是緊急避難。當黎明時分,火勢得到控製之後,你們還要回到這個地方。因為你們這些人還沒有將自己所犯下的罪過全部還清。”
“你是在開玩笑吧?”
“我從不開玩笑。如果你們都逃走了,那麽‘下簽’就真的是‘下簽’了。明白嗎?你不想讓支配這個國家的那幫家夥們這樣來看待自己吧?人是可以改變的。”
“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啊。”
“這次的政變失敗了。無論你們逃到哪去,最終都會被抓回來。而被烙上‘下簽’烙印的夥伴們也永遠都會被人視為‘下簽’……如果情況再惡劣一點,你們在被捕的同時就會被殺害。”
迪蘭轉過身,盯著凱姆。
監獄外麵已經被大火所包圍,背對著這片火海的迪蘭的眼睛和初次見麵一樣,帶有燃燒著鬥誌的戰士氣概。
“這個政治體係也不會再繼續維持下去。總有一天,你們能夠正大光明地從這裏走出去,我相信這一天肯定會到來的……所以不希望你們就這樣毫無意義地死去。”
凱姆說完,抱起了那個暈倒在地上的看守。
“天一亮,你們就要回來。”說完,凱姆便背著看守慢慢地離開了監獄。
那已經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
時隔五十年之後,凱姆再次到訪這個國家,這裏到處都洋溢著自由的氛圍。雖然在繁華的市區到處都能看到打扮怪異的年輕人和一些不良少年,不過這也許正是該國自由豁達的證據吧,凱姆對此感到有些哭笑不得。
“你是旅行者嗎?”一個市場中的老人向凱姆問道。
凱姆點了點頭。
老人笑了笑,接著道:“你的運氣不錯,今天在革命廣場有一場慶典活動。因為一些革命長老會出席這次活動,所以這裏會通宵狂歡。”
“慶典嗎?”
“是啊,看來你還比較年輕,對過去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啊。就在五十年前的今天,這個國家爆發了一場軍事政變。雖然政變在那天晚上被成功地鎮壓,不過由於叛亂軍隊在城中縱火,所有人都四處逃命。”
但是不期而至的狂風讓火勢朝著更加廣闊的地方蔓延,有很多居民都被困在了位於風口的中州。
“我就是其中的一個。行動不便的女人和繈褓中的孩子不能跳進河水中逃命。這時,大火很快就把整個中州圍了起來,周囤的枯草也開始燃燒起來,這下是真的完了,我當時覺得自己死定了。”
這時,忽然出現了一股意想不到的救援力量。
“那些被關押在少年監獄裏的家夥出現了。他們都穿著破破爛爛的囚服,一臉憔悴的模樣。雖然在監獄裏全都吃不飽飯,可這些人還是齊心協力將老年人和孩子救出了中州,而且奮力將周圍的火勢全都撲滅。有的囚犯在抱著孩子到達河對岸之後,由於筋疲力盡而亡,還有的在滅火的過程中被大火所吞噬。大家都拚著命把我們這些人救了出來,這些原本被人們認為是毫無生存價值的‘下簽’竟然拚上自己的性命來救我們這些‘上簽’。”
天亮時,好不容易將火撲滅了,這些囚犯們又回到了少年監獄中。
“是啊,那幫家夥竟然又回到了如同地獄般的監獄,沒有一個人趁亂逃走。他們可真是一群光明磊落的漢子!我們大家都被感動了,大家都說這群被認為是‘下簽’的人裏麵也有好人啊,還有的說將‘下簽’一輩子都視為‘下簽’的這種思想也許是錯誤的。”
這種聲音逐漸在全國擴散開來。
有人提出意見說,應該改善一下少年監獄的囚犯們所受到的待遇。
還有人提議說這個社會應該善待那些刑滿釋放的人員,多給他們一些關懷,讓人們對他們寬容一些。
而且人們對‘下簽’的孩子的態度也發生了改變,逐漸轉化成對這個徹底獨裁體製的不滿——於是在四十年前,再一次爆發了軍事政變。
“這次的軍事政變成了一次包括民眾在內的市民革命,而且最終取得了成功。就這樣,成立了現在這樣一個國家。”
聽著老人講述那段曆史,凱姆覺得萬般思緒湧上心頭,不停地點頭表示同意。
老人最後說的一件事就是,作為革命領袖,並最終成為新政府第一任總統的英雄的名字叫做——迪蘭。
數萬人都聚集在革命廣場,這時煙火升空,樂隊奏響了雄壯的國歌。在眾人的鼓掌喝彩聲中,革命領袖站在了舞台上。
“迪蘭!”
“迪蘭!”
“我們的迪蘭!”
雖然在年老之後從政治中急流勇退,不過在白發蒼蒼的迪蘭的跟神中,仍然留有年輕時的那種光芒。
他並沒有留意到人群之中的凱姆,即便是看到了,眼前這個與五十年前毫無二致的年輕人也不會讓他回想起政變當晚的那個臨時看守吧。
這時,這位年老的英雄高聲說道:“人是會變的!人也沒有‘上簽’和‘下簽’之分。”
歡呼聲與焰火交相呼應,將整個慶典推向最高潮。
凱姆隻是在廣場角落的一個飲食售貨車上買了一杯酒。
遠遠地衝著遠處的革命英雄舉起杯子,然後一飲而盡。
雖然這隻是一杯蒸餾酒,但在飲下之後,卻有種微微的甘甜。
路標
“因為我馬上就要離開人世……”安娜說道,“所以,這人生怎樣都無所謂了。”
她好像有些嫌麻煩似的笑了笑,然後將灰色的藥丸放在舌頭上,接著“咕嚕”一聲咽了下去。
那是被法律所禁止、並對“普通人”服用和持有進行了嚴格管製的藥品。一旦服用,服用者會感到全身的骨頭就像是要融化了一樣,十分舒服。精神徜徉在懶洋洋和暢快的夾縫間,人生中的不安與擔心好像全都消失了一樣。
“你想試試嗎?”
安娜從皮囊中掏出了一個新的藥丸,遞向站在床前的凱姆。
凱姆沉默著搖了搖頭。
於是她苦笑著說道:“真是沒有男人氣概啊。”然後將那枚藥丸在在自己的舌頭上。
“這已經是今天的第幾枚藥丸了?”凱姆問道。
“啊……我忘了。”
安娜用空洞的目光盯著半空中,歎了口氣。
這是中毒的症狀,而且是非常嚴重的中毒。
“你感覺怎麽樣?”
“不賴嘛,嗯,很幸福!”
說完,她的笑容變得比剛才還要深,也更柔和。不,是太深了,太柔和了。雖然看上去是那種幸福的笑容,不過在笑容的背後卻隱藏著讓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恐怖。
藥的名字叫“路標”。
當然,這並不是它正式的名稱,不知道是誰為了掩人耳目,作為隱語開始這樣稱呼它,隨後廣泛地流傳開來。
不過,這種藥也隻能被稱為“路標”。服下一顆藥丸後,服用者就會往前邁出一步。當藥丸發揮作用之後,如果再服下一顆,就會再往前邁出一步。
一顆接著一顆。
一步接著一步。
這條被“路標”所引導著而走上的道路,沒有悲傷和痛苦,到處都是安寧與平和。
但是,在這條路的盡頭等待著的是——死亡。
“路標”之所以會受到禁止,就因為這是一種相當於讓服用者慢性自殺的藥物。
“……就差幾顆了吧?”
安娜有氣無力地說道,然後躺在床上。
雖然聽到了她所說的話,但凱姆並沒有回答。
隻不過,他知道眼前這個人依靠“路標”所進行的旅程就要接近終點了,所以凱姆才會被召到這裏——將臨終的人聚集起來的醫院。
“我一點都不後悔。”安娜說道,“真的……我是說真的,這麽做感覺很好,很安穩。我可以像睡著了一樣死去。”
空洞的眼睛望向凱姆的方向,不過在她的瞳孔中沒有映出任何東西。
“所以……我沒事。”
安娜將手再次伸進皮囊中。
凱姆急忙製止道:“好了,已經夠了。”
她仍然笑著說:“我說了……我沒事。”
然後將第三顆“路標”放進嘴裏。
她閉上了眼睛。
在深陷的眼窩中,出現了一個深深的陰影。
凱姆一言不發地坐在椅子上。等了一會兒,安娜沒有再說話,好像已經睡著了。
她的氣息很均勻,臉上還帶著笑容,看來是“路標”發揮了藥效。如果沒有“路標”,她的背部就會感到像是被鐵錘敲擊一般的劇痛,還伴隨著陣陣惡寒,應該無論如何也無法入睡吧。不,比起身體的痛苦,內心所受到的死亡威脅的煎熬才是最讓人無法忍受的。
仍被人稱作“少女”的安娜此時患上了絕症,在長期與病魔搏鬥之後,負責主治的醫生選擇了放棄,為安娜開出領取“路標”的處方。
雖然禁止“普通人”服用這種藥,但是對於完全看不到康複希望的重病患來說,卻有著特別的服用許可。為了讓他們能夠安穩地迎接死亡,為了能讓他們安靜地結束自己的一生,也就是不與後悔絕望正麵交鋒的死亡。
凱姆在開始這份工作之前,醫生曾經向他說明過“路標”的功效,而最後醫生是這麽說的:
“重要的是,‘路標’可以將這個人一生中所背負的債全部‘抵消’。”
安娜醒過來了。
在看到病床邊的凱姆之後,她笑著說道:“你不用這麽擔心我。”
說完,又閉上了眼睛。
“我沒事的……我想就這樣離開……”
安娜也知道。
“路標”有著可怕的副作用,在最後一刻,即將墜落死亡的深淵之前,服用者會被噩夢所侵襲,會感到無比痛苦。雖然憑借“路標”可以安穩地踏上死亡的旅途,可是在臨終之際,所有的靜謐都消失了。
不僅如此,有的患者還會由於精神錯亂而變得狂暴起來。那些原本連呼吸都困難的患者,一旦受到噩夢的折磨就會突然狂躁不安,他們會破壞自己的病床,更有甚者會將身邊的人活活勒死。人類的身體……不,應該說人類的內心,真的是很不可思議的東西。
所以,凱姆才會出現在這裏。
萬一,安娜被“路標”的副作用所侵襲,受到噩夢折磨的她也變得狂暴起來,那時就需要凱姆出手製止。
醫生交給凱姆一些藥,那是可以將人瞬間致死的毒藥。
如果安娜的身體一旦發生異變,馬上就要給她服下毒藥,這就是醫生的指示。
“這是人道的措施。”醫生說道,“這絕對不是什麽謀殺。被副作用所折磨的患者死時的表情,真的是慘不忍睹。死亡不應該是如此痛苦的一件事,應該是平穩的、安靜的……這是最後的體貼。”
雖然凱姆並不完全同意這句話,卻無法出言反駁對方。
隻有祈禱。
但願安娜能夠在“路標”的引導下,平靜地走完整個人生。
雖然她內心的某處已經被麻痹,空洞的眼睛再也無法閃耀光芒——但隻要她現在是幸福的,就沒有人可以否認這一切。
再次從沉睡中蘇醒的安娜想要從皮囊中取出“路標”,可是卻不小心將皮囊掉落在地上。
“不好意思……能幫我撿起來嗎?”
她已經連撿起皮囊的力氣都沒有了。
最後的那一瞬間,已經迫在眉睫了。
凱姆撿起皮囊之後,安娜接著問道:“能幫我放進嘴巴裏嗎?”
雖然感到有些迷惑,不過凱姆還是將一顆藥丸放在安娜伸出來的舌頭上。她的舌頭很幹燥,像是銼刀一樣,看上去她真的很快就要“離開”了。
服下“路標”的安娜再次被一種舒服的感覺所包圍,臉上的表情變得柔和起來,微微地歎了口氣說道:“我做夢了。”
“什麽樣的夢?”
“小時候的夢……爸爸和媽媽都在,還有哥哥、姐姐……大家都在笑……”
這是個不好的征兆,也許是藥效不再發揮作用。如果“路標”正常發揮藥效,那麽服用者應該不會做夢。
何況,這是一個關於家人的夢……情況有些不妙。如果心中留有依戀、後悔和悲傷,那麽患者陷入副作用的幾率將會大大增加,因此醫生才會禁止患者家人進入到這個房間裏。患者在服用“路標”之前會與家人告別,然後當所有的事情都結束之後才會再次相見。
“大家看上去好像都很高興……”
也許應該再給她一顆“路標”。
“當我出生時,爸爸和媽媽根本想不到我會這麽早死去吧。”
如果是熟練的看護人員,大概馬上就會給患者追加一顆“路標”。那樣一來,安娜就會什麽都不想,再次安穩地入睡。而且,如果有可能,她將不會再次醒來。
但是,凱姆卻將皮囊輕輕地放在身邊的桌子上,等著安娜繼續說下去。
安娜也沒有繼續要求服用“路標”,她的臉上仍然帶著微笑,那是和剛才不同的、帶有自我意誌的微笑。
“喂……”
“什麽?”
“我到底是為了什麽而活在這個世上的呢?”
她並沒有理會一時語塞的凱姆,而是自顧自地繼續說道:“說來,我這麽年輕就死了,甚至都沒有戀愛過……所以是不是可以說如果我沒有降生到這個世界上就好了?”
凱姆沉默著點了點頭。
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麽而生存的呢?
這是他在進行漫長而沒有終點的旅行時,一直都在考慮的問題。直到現在也沒有找到答案,也許這是一個無論在什麽地方都找不到答案的問題吧。
“爸爸和媽媽大概會感到悲傷吧?”
“……你還是休息一下吧。”
“難道說我是為了讓爸爸和媽媽感到悲傷而降臨到這個世界上的嗎?”
“……閉上眼睛,慢慢地深吸一口氣。”
“那個……藥,可以再給我一顆嗎?”
這次,凱姆從皮囊中掏出了一顆“路標”。
安娜第一次有禮貌地說了一聲“謝謝”,然後閉上了眼睛。
“……我也許就這樣不會再睜開眼睛了吧。”
“嗯……”
“毫無痛苦的死去,使好事嗎?”
“……大概吧。”
“腦海裏一片朦朧,什麽也不想,就這樣死去……這是一件幸福的事嗎?”
凱姆沉默了。
他無法回答。這也是個他不想回答的問題。
安娜沒有繼續追問下去,慢慢地陷入了沉睡。
醫生在為昏睡的安娜昨晚檢查之後,對凱姆說道:“恐怕……她會在今晚離開……”
安娜開始痛苦是在那天的深夜——更接近黎明時分的事情。
“對不起……媽媽,對不起。是我偷吃了果醬……”
她開始發燒,從額頭上冒出豆粒大的汗珠,並像說夢話一樣呻吟著。
“爸爸,你在幹什麽,快點、快點,這邊,別讓蝴蝶飛走了!”
大概是幼年時的回憶不斷地在心底浮現吧。
“哥哥是豬頭!是個壞人!我讓媽媽收拾你!”
她的全身開始痙攣。
“姐姐,我也進來了……我們一起玩吧,喂,姐姐……”
不僅僅是夢囈,安娜還揮舞著雙手,好像要把漂浮在半空中的家人緊緊抱住一樣。
這是副作用。
可怕的事態還是發生了。
“不要!不要!我也要一起去!不要丟下我一人!”
伴隨著叫喊聲,淚水滑過她的臉頰。
映在那雙空洞的眼睛中的,是過去的記憶所變成的幻想。
“求求你們!我會做一個好孩子,我會聽爸爸媽媽的話……帶我一起去吧!”
這與事實是完全相反的——被拋棄的是從心底愛著作為最小孩子的安娜的家人。
“不要!不要留下我一個人!爸爸!媽媽!快回來!求求你們了!”
很痛苦!很難過!全身的痙攣變得更加激烈,表情也更加苦悶。
聽到騷動的醫生急忙跑進房間,對凱姆怒吼道:“你在幹什麽!快點給她吃藥啊!”
凱姆知道。
那是自己的工作,讓安娜盡快解脫的毒藥就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但是,凱姆手中握著的卻並非毒藥,而是安娜伸向虛空的雙手。
“你在幹什麽!不要做那種事!快點!你這是瀆職行為!你被解雇了!”
凱姆轉過身對咆哮著的醫生說道:“安靜!”
“你、你說什麽……”
怒吼聲在醫生看到安娜的臉龐時,忽然停止了。
她正在微笑。
“……這是媽媽的手?還是爸爸的手……哥哥?姐姐?喂,是誰的手?”她反握住凱姆的手,高興地問道。
露出無比幸福的笑容,安娜忽然又哭了。
全身的痙攣開始恢複,氣息也變得沉穩下來。
凱姆在安娜的耳邊小聲說道:“謝謝。”
“……這聲音,是爸爸嗎?”
安娜微笑著,眼睛裏浮現出淚光,說道:“我聽出來了。”
凱姆也笑了,繼續小聲說道:“爸爸代表媽媽、哥哥和姐姐,在這裏對你說謝謝。”
安娜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地問道:“為什麽要說謝謝?”
“我們想對安娜能夠來到這個世上說謝謝。不管是爸爸媽媽,還是哥哥姐姐,都想對和安娜一起度過的這些日子說謝謝。”
人生中雖然有悔恨,同樣也有限度。
有漫長的人生,也有短暫的人生。
人生中雖然有悔恨,同時也有幸福和不幸。
有幸福的人生,也有不幸的人生。
人隻要活在這個世上,或者曾經活在這個世上,所有的一切……
“謝謝……”
凱姆的這句話,讓安娜嬌小的下顎開始顫抖起來。
“我也想對大家說……謝謝……”
這就是安娜最後的遺言。
雖然被副作用的噩夢所折磨之後的臉龐既不安定,也不平靜。
但是,卻很幸福。
“你真的要辭去這份工作嗎?”醫生稍感遺憾地問道。
整理好行裝的凱姆笑著說:“我好像完全沒有盡到作為看護人員的義務啊。”
“不,可是……當看到你的這種看護方式之後,我真的感到很吃驚。”醫生說道,“從你的手掌中會分泌出某種與‘路標’相類似的物質吧。不這樣假設的話,安娜就不會走得如此幸福……”
他的臉上露出了認真的表情。
凱姆向醫生伸出手掌。
“沒有任何與眾不同之處,隻是普通的手掌而已。”
“不,但是,在沒有進行仔細的研究之後,是不會得出任何……”
凱姆苦笑著搖了搖頭7,對醫生說道:“什麽都沒有,隻有一點……我見過很多人孤獨地死去,大概比你們這些醫生見過的還要多。所以……我想讓那個孩子在臨終之際見到自己的家人,於是我握住她的手,僅此而已。”
帶著無法徹底了解的表情,醫生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凱姆見狀,不再理會他,而是轉身離開。
必須繼續踏上旅程。
在仍然無法回答安娜所提出的問題之前,必須繼續這段旅程。
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麽而生存的呢?
安娜有家人。
與家人的相聚、別離,這就是安娜的人生。
可是……對於凱姆而言,甚至連這種相聚、別離都沒有。
我從什麽地方來?
要到什麽地方去?
肆意吹過的風,好像是在為凱姆漫無止境的旅途做向導。
沒有路標。
所以凱姆永遠都是自由的,也永遠都是孤獨的。
老兵的遺言
那年夏天,凱姆是在一個被高高的圍牆所圍住的地方度過的。
那裏是俘虜收容所。
戰敗了。
但這並不是凱姆自身的錯誤,這都怪整個連隊的指揮官是個呆笨的膽小鬼。在攻進帝國軍港城市的巷戰中,由於指揮官的失誤導致整個部隊的退路被敵軍切斷。全體士兵都決定將這次聽天由命的突擊進行到底,可是指揮官卻輕易地做出了投降的決定。
他對士兵們說道:“不用擔心。”
這是在他們被送進收容所之前的事情。
“我們終將取得這場戰爭的勝利,與其在那種地方進行殊死搏鬥,我們應該順從地成為他們的俘虜。反正我們很快就將得到釋放。”
在理論上好像的確如此。
但是,指揮官卻誤讀了已經處於明顯敗勢中的敵國士兵的內心。
至親與好友的生命被奪走、家園被戰火燒成瓦礫的人們,會用怎樣一種感情來對待敵人的俘虜——關於這個問題,無數次從戰場上活下來的凱姆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
所以,在走進收容所的大門之前,他用非常小的聲音對同一個小隊的人說道:“我們要拋棄那些幼稚的想法,因為這裏是比戰場還要殘酷的地方。”
正如他所說的那樣。
俘虜收容所中的生活極其殘酷。犯人們不但每天都要從事工作量極大的重體力活,而且還得不到飽飯吃。如果有人生病或者受傷,不但得不到有效的治療,就連休息也不被允許。當人們倒下的時候——也就是死的時候。不,即便是那些沒有死的俘虜,也會因為一點小小的失誤而受到嚴酷的刑罰,最後變得奄奄一息。
在收容所裏監視俘虜的敵國士兵和出入收容所的普通民眾,大家都用憎恨的目光看著這些俘虜。有的士兵會一邊揮舞著劍一邊說道:“你們這幫家夥,早晚都會被我們折磨死。”實際上,還有的軍官會將俘虜逐個虐殺,並偽裝成事故的樣子。
但是,這些虐待俘虜的人們同樣也生活在自己的家人和朋友在戰爭中被殺害、膽戰心驚地害怕敵人來襲的日子裏。這是一個受到憎惡和複仇的念頭所支配的地方,也是一個不知道什麽時候這一立場就會發生轉變,被不安和恐懼所覆蓋的地方。這一緊張且複雜的空氣侵蝕著每個人的神經,無論這個人處於什麽樣的立場上。
戰爭的恐怖,並不僅僅是與眼前的敵人對峙、廝殺的恐懼。即便是在並非戰場最前線的地方——不,可以說,真正的恐怖就在那樣的地方。
凱姆對此實在是太了解了。
進入收容所之後,已經過了一個月。
帝國的國力已經開始凋敝,首都的陷落也隻不過是時間上的問題而已。但是,正因為如此——身處收容所的俘虜們的生活也開始變得更加殘酷。
每天從事的體力勞動大幅度增加,而且原本就很惡劣的飲食變得甚至無法維持生命的地步。
看守們還在反複無常地折磨俘虜,直至他們死去。普通民眾們不時地向圍牆內丟棄廢物,他們偶爾會悄悄地扔一些食物進來,可是囚犯們誰都不敢去吃——因為那些食物裏麵都混有劇毒。
憎惡的感情已經到達了頂點。
“為什麽我們一定要遭受這種對待……”
針對這些發出呻吟的俘虜,看守們不屑地說道:“這和你們國家做的事情是一樣的。”
實際上,也的確如此。
帝國的年輕人全部被送上了戰場,他們的下場幾乎都是戰死沙場。無數座城鎮受到戰爭的侵襲,全都化作一片瓦礫。
帝國的人們雖然在戰爭上節節敗退,不過在對待俘虜的問題上,他們仍是勝利者。
成為俘虜的這群士兵們,雖然他們相信祖國一定會取得最終的勝利,而且耐心地等待著同伴來前來拯救自己的那一天,可是卻一直都處於“勝者中的敗者”這樣一個立場之上。
“戰爭到底什麽時候才會結束啊!”
“即便戰爭沒有結束,同伴們能來救我們也好啊……”
“我的祖國,難道已經拋棄我了嗎?”
在收容所的各處都能聽到俘虜們的歎息聲。
“不要急躁!”凱姆不停地說道。
“不要放棄!”他不停地安慰他們。
對於十分了解戰爭的凱姆來說,他很清楚——祖國的司令部推遲了攻打這個軍港都市的時間,轉而先去攻陷敵國的首都。也就是說,俘虜們被拋棄了。
司令官曾經說過:“為了大的勝利,我們不必拘泥於小的敗北。”
這是正確的。
雖然正確,不過這種想法卻無法傳達給深信友軍會進行奪還作戰的俘虜們。
俘虜中相繼出現了很多企圖逃走的人。
當然,將這一計劃偷偷報告給看守的告密者也很多。
隻是想要讓自己得救——就這一點來看,其實大家都是一樣的。誰都不能相信。還有一些人為了討好看守,甚至將一些憑空編造出的逃走計劃偷偷告訴給他們。如果戰爭在不久之後結束,那麽等待那些背叛者的就隻有同伴們的報複了。雖然知道這一點,可是為了確保自己眼下的安全,隻能去取悅那些看守。
將俘虜包圍住的,不僅僅是高牆。不光是身體,就連心靈也被囚禁了起來。因疾病和受傷而死的人在不斷增加,由於患上心理疾病而自絕生命的人也在增加。
不要急躁……
不要放棄……
慢慢地,任何人都不再聽凱姆說這些無聊的話。
當俘虜生活過去兩個月的時候,負責看守凱姆所在牢房的看守換人了。
之前那些年輕的士兵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批老兵。
“我覺得終於要到關鍵時刻了,因為連我們這群退役的老兵都被重新征用了。”
那個名為吉米的老兵苦笑著在做自我介紹。直到昨天為止還在收容所裏的士兵已經被送到最前線去了,首都攻防戰大概就要進入最後的時刻了。
“喂,年輕人們,這場戰爭就要結束了。再過幾個月,你們就能離開這個地方,而我將被關進這裏。咱們的立場可就要發生轉變了啊。”
吉米自顧自地說著,在他的聲音裏完全沒有之前那些年輕看守們所帶有的憎恨。
“你們啊,就再忍耐一會兒吧。啊,不要著急,不要放棄……”
這和凱姆所說的話一模一樣。
也就是說——吉米和凱姆一樣,經曆過無數次戰爭。
“我也好,你們也好,雖然立場不同,可根還是一樣。你們是赤手空拳的俘虜,可是我們的國家遲早都會被你們的國家所占領、所支配。現在的我就是明天的你們,現在的你們也就是明天的我。隻要這樣想,那麽雖然我們不知道現在的生活會如何繼續,可再這麽互相憎恨、互相仇視下去不是很可笑嗎!讓我們盡可能保持一種友好的關係吧!”
他那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他的笑容感染了那些身心俱疲的俘虜。
仔細看的話,會發現在俘虜士兵的臉上也浮現除了笑容。自從變成囚犯之後,不,從上戰場開始,這還是士兵們第一次露出笑容。
吉米的體貼並不僅僅體現在語言上。當然,雖然看守們已經換人了,可是俘虜的待遇卻並沒有得到改善,繁重的體力勞動和貧乏的食物仍然跟以前一樣。即便如此,吉米總是抽時間和俘虜們親切地交談。
“讓你們去做繁重的工作真是對不起啊。但是,城裏已經沒有能夠從事重體力活的青壯年勞力了。讓你們來幹這些活並不是懲罰,隻是讓你們來幫助進行一些必要的土木工程罷了。”
“讓你們吃這樣的飯菜真是不好意思啊。我也覺得很對不住你們,但是收容所外麵人也都在忍受著饑餓,咱們隻能這樣克服一下了。”
而且,他讓生病的士兵從事稍微輕鬆的工作,還偷偷地給他們增加一些飯菜。吉米就是這樣一個看守。
俘虜們不知不覺地稱呼他為“吉米大叔”,偶爾還會和他開幾句玩笑。
“……如果那些看守們都是像吉米大叔這樣的人,我們可就得救了……”
對於這句不知是誰說出的話,吉米隻是很落寞地點了點頭。
“我說吉米大叔啊,如果我知道這個國家有像你這樣的人,我可能連誌願軍都不會參加呢。雖然我無法忘掉自己作為俘虜的立場,但是能不能讓我和你握下手呢?”
不知是誰伸出了手,吉米高興地笑了笑,然後握住了對方。
“喂,凱姆……”
在勞動的休息時間,吉米對坐在身邊的凱姆說道。
那是一個晴朗的午後——但是,照射在身上的卻已經不是盛夏的陽光了,季節已經到了秋季。
“你和其他年輕囚犯的感覺不一樣啊。”
“……是嗎?”
“想必你一定經曆過很多血肉橫飛的戰場吧,你的身上有這樣一種氣息哦。”
凱姆隻是苦笑,什麽都沒有說。
吉米可能從開始就已經預料到他會是這種反應,所以臉上也露出了苦笑繼續說道:“你為什麽不逃跑呢?如果是你,一定能輕易地突破這座收容所的警戒吧。”
“您過獎了。”
“……一個人能逃跑,可是帶著大家一起逃跑就很困難了……你是這樣想的,所以才選擇留下的吧?”
凱姆仍然隻是沉默著苦笑。
正如吉米所說的那樣。想要一個人逃跑的話,隻要翻過高牆就可以了,這很簡單。可是,如果隻有凱姆一個人恢複自由,那麽剩下的那些俘虜就會遭到看守們瘋狂的報複。即便沒有報複,收容所的警戒也一定會變得更加嚴格,那些留在收容所的年輕士兵們隻會感到更加絕望。
如果想要逃跑,那就隻有帶著大家一起逃跑。但是,看著眼前這些被折磨得不成人型的同伴們,他們最後隻能成為逃跑的累贅。
“你真是一個體貼的人啊。”吉米說道,“同時也是一個賢者。”
“這是什麽意思?”
“像你這種飽受戰爭洗禮的勇士,應該已經察覺到了吧。戰爭就要結束了,再過三天……最晚再過一周,我的祖國就會全麵投降。當戰爭結束的那一瞬間,你們這些俘虜就會恢複自由,我們之間的立場就會發生轉變。”
“嗯……”
“其實你應該已經知道了,真的隻要再稍微忍耐一段時間就可以了。所以你根本不打算逃走,做無謂的犧牲吧?”
看到凱姆點頭,吉米笑著繼續說道:“這樣很好,我也不想看到更多無益的爭鬥和互相憎恨了!”
吉米抬起頭望著秋天的天空,他的臉上刻著幾道很深的皺紋,凱姆注意到其中有幾道是刀疤。
“喂,凱姆。”
“……嗯。”
“以我國現存的國力來說,已經無法度過寒冷的冬天了。在盛夏之際時,我就已經知道這一點了。”
“……哦。”
“因此,我曾經盼望這場戰爭能夠快點結束。那樣一來,戰死的年輕人和被焚毀的城市都會比現在要少。”吉米深深地歎了口氣,“戰爭一旦結束,這個國家就會成為你們的附屬國。無論是被你們奴役還是被你們虐殺,我們都不會有任何怨言……”
不會的——這句話凱姆並沒有說出口。
傭兵凱姆在戰爭結束後,會為了尋找下一份工作而再次踏上旅程。
但是其他的俘虜就不同了,戰爭結束之後,他們作為“戰勝國”的國民得到了和平,又會恢複戰爭前的日常生活。到那時,又會有多少抱著敬意與體貼之情來對待“戰敗國”民眾的人呢……
“凱姆,我覺得你能夠明白我的意思。當戰爭結束之後,無論怎樣來對待我這樣的老人都可以。但是請一定要好好對待我國的年輕人、女人和孩子,千萬不要讓他們抱有仇視和憎恨的感情。如若不然,在十幾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是百年之後,雖然我無法知道確切的時間,但是總有一天會再次爆發戰爭的……我對國與國之間的戰爭和人們相互憎恨這種事情已經受夠了……”
就在這時,收容所中響起了一陣雜亂的鍾聲,這聲音是從監視塔的方向傳來的——這是看守們的緊急集合通知。
“哎呀,剛說到這……”吉米苦笑著從地上站起身來,“又要回去幹活了,之前都跟他們說了我想好好休息一會兒。”
說完,吉米朝著監視塔的方向走去。剛走了幾步,他停下腳步並轉過身來對凱姆笑著說道:“我說,如果沒有什麽敵我之分的話,我倒真想和你好好喝上幾杯。”
這是凱姆最後一次見到作為看守的吉米。
掛在頭頂的太陽逐漸傾斜到西側了,吉米還是沒有回來。
取而代之的,在俘虜們的歡呼聲中,己方軍隊進駐到收容所。
“大家都放心吧!已經沒事了!戰爭結束了!我們的祖國取得了勝利!”
吉米的祖國已經全麵投降。
聚集在監視塔中的士兵們被奪走了武器,負隅頑抗者已經被就地處決。
“快點走!別磨磨蹭蹭的!”
在皮鞭的抽打下,在刀劍的脅迫下,在不久前還是支配者的士兵們被關押進收容所。同時,剛才為止還處於被支配立場的俘虜們現在組成了人牆看著這一幕,有人一邊罵著一邊開始向他們投擲石子。
被剝奪了自由的士兵們無法躲開迎麵而來的石子,頓時被打得遍體鱗傷。
這些人中就有吉米。
鮮血從額頭流下來,他的眼睛緊緊盯著凱姆,眼神中並沒有怨恨和仇視。隻是,好像在說“拜托了”,就這樣盯著凱姆,微微地點著頭。
“喂,住手!給我住手!”凱姆對身邊的士兵說道,“他們已經投降了,不要這樣!”
但是,好不容易從死亡的恐懼和屈辱中解脫出來的年輕士兵們,雙眼中充滿了血絲,發出如同野獸般的吼叫聲,不停地朝曾經的看守們投擲著石子。
“你們沒有看到嗎!那是吉米大叔!快住手!”
但是一個士兵用鼻子哼笑著說道:“反正那個老東西隻是看出我們一定會獲得戰爭的勝利,才會向我們施以那些小恩小惠而已。”
其他的士兵——其中包括那個曾經要求與吉米握手的男子怒吼道:“就算他是個善人,但敵人終究是敵人。他隻是一個被我們國家打垮的弱小國家的老東西!”
接著他們繼續將手中的石子扔向吉米。
“住手!快住手!”
凱姆怎麽喊叫都無濟於事。無論是投擲石子的手被抓住,還是臉頰遭到毆打,沒有人停下來。
趕來救援的軍隊指揮官一邊笑一邊說:“對,就是這樣。將之前的仇恨做一次清算吧。”
說著還將刀劍遞給那些赤手空拳的士兵們。
“來吧!伴隨著勝利的號角,幹掉這幫家夥吧!你們受盡了屈辱!現在去報複他們吧!”
“住手!戰爭已經結束了!”
“你隻不過是個傭兵!不要在這裏廢話,不然休怪我不客氣!”
他的話音剛落,身邊的親衛軍便將凱姆團團圍了起來。
“好了,讓我們來幹點什麽吧,我親愛祖國的士兵們!首先要把這裏的看守作為我們勝利的祭品,然後到城市裏去吧!你們可以隨意燒殺搶掠!我們勝利了!這個城市,這個國家全都是我們的東西!”
指揮官高聲笑道。可是下一個瞬間,他的臉便扭曲了,隻見將凱姆圍住的親衛軍相繼倒下。凱姆手中握著的那把劍在閃耀著令人膽寒的光芒。
“叛、叛徒!來、來人把他拿下!”
凱姆連忙轉過身朝著吉米跑去。
可是……一切都已經晚了。
手執刀劍的士兵們無情地將那些毫無還手之力的看守們盡數砍殺。
凱姆的眼睛裏看到一幅殺戮地獄一般的景象。
那個十分了解戰爭與憎恨的連鎖反應的老兵無言地倒在了血泊之中。
他的背上插著一把充滿了憎惡的匕首。
凱姆在恍惚中朝著看守所大門跑去,一邊跑一邊發出了可怕的咆哮。
人們為什麽會互相憎恨?
人們為什麽要戰爭?
還有,人們為什麽不能停止戰爭與互相憎恨……
不知道。
感到悔恨與悲傷的凱姆頭也不回地在已經變成一片廢墟的城市中奔跑著。
然後,過了百年的時光。
“凱姆,差不多到關鍵時刻了!”指揮官笑著說道,“我真的要感謝你的英勇和頑強,等這張戰爭結束之後,我一定要好好地賞賜你!”
總攻就要開始了。
這應該是整場戰爭的最後一戰。
已經過了百年。
那一年——凱姆作為俘虜在收容所中所度過的那一年的戰敗國,作為附屬國經過了漫長歲月,終於對讓自己嚐到戰爭苦果的宗主國舉起了反旗。
曾經的戰敗國在近百年的時間裏一直在暗中孕育著對宗主國的憎惡和痛恨,這份感情由父母傳給兒子,繼而再傳給孫子,就這樣一直傳承下去。在百年前戰爭中的戰勝國由於自身作為支配者的傲慢與優越的情緒,對戰敗國的動向沒有絲毫的察覺。在戰勝國的人們當中一直傳承的隻是“那個國家的人是比我們低劣的人種”這樣一種帶有嘲笑和汙蔑的思想。
這場戰爭實在是太簡單了,其結果與百年前的那場正好相反。
但是——當一百年之後再次爆發戰爭時,誰也不知道勝利女神會朝著哪一邊微笑。
“喂,凱姆,你想要什麽樣的獎賞?”
看著指揮官,凱姆平靜地回答道:“我什麽都不要!”
“為什麽?你雖然是一名傭兵,可是你的功勞已經超過了正規軍的士兵。我想代表我的國家來感謝你。”
“如果你真想這麽做的話……請和我做一個約定吧。”
“嗯?”
“不要讓敵國的人們帶有憎惡與痛恨的感情。”
“你在說什麽?”
“在對待戰敗國的人們時,不要忘記體貼和敬意!”
指揮官愣了一下,然後笑著說:“你還真是個體貼的家夥呢!”
可是凱姆板著臉說道:“這是百年前,你們國家的一位老人臨終時的遺言。”
指揮官一臉不快的表情說道:“好了,你退下吧。”
凱姆也並不認為會有人將吉米的遺言貫徹下去,那天之後的百年歲月,隻不過是一場了解人類這種生物的任性自私以及愚昧的旅程而已。在以後的歲月中,生活一定還會是這個樣子吧。不,應該說與吉米相見之前的日子一樣——沒有任何改變。
但是……
回到自己位置上的凱姆緊緊握著劍,深吸了一口氣。
總有一天會發生改變。
總有一天人們會明白。
他想要相信這一點。
如果無法相信這一點,那麽漫長而沒有終點的旅程就無法繼續下去。
我說,是這樣吧,吉米大叔……
浮現在眼前的吉米大叔的臉上還帶著落寞的笑容。
“全軍!突擊!”
號令聲響徹雲霄。
在彌漫四周的塵土中,凱姆握著劍衝向敵陣。
講述者薩米
薩米是個出色的講述者。
在那個國家軍隊中的幾個講述者裏,薩米的人氣是最高的。
薩米並不是士兵,但是他經常和軍隊一起行動,而且經常與前往戰況最為激烈的前線的部隊一同行動。
當戰爭結束,軍隊從戰場回到城市時,薩米的腦袋裏就裝滿了數不清的故事。
戰功卓著的士兵的故事、勇敢地與敵人對峙的士兵的故事、拯救同伴生命的士兵的故事、以自己的身軀作為盾牌守衛陣地的士兵的故事、隻身突破敵人陣地的士兵的故事、以及麵對耍陰謀詭計的敵人,一直堅持到最後堂堂正正地決戰的士兵的故事……
將戰場上的情況傳達給城裏的居民,這就使身為講述者的薩米的工作。
那一年凱姆總是跟在薩米的身邊。與薩米一同前往激戰的最前線,負責保護這位在國民中擁有極高人氣的講述者——這就是身為傭兵的凱姆被賦予的使命。
從兩個人剛剛組成搭檔時開始,薩米就對凱姆的事情很感興趣。這不僅僅是因為兩個人的年紀相仿,薩米用那雙優秀講述者的眼睛看出了沉默的凱姆所背負著的漫長——不,應該是過於漫長的過去。
薩米是這麽說的。
“凱姆,從第一天看到你時,我就已經知道了。你參加過無數次戰爭,甚至比這個國家正規軍的軍官所經曆的還要多。在你的腦海中,一定收藏了眾多有關戰爭的故事,恐怕比我知道的還多。是這樣吧?隻不過和我不同的是,你無法用生動的語言將那些事情表達出來。我說得沒錯吧?”
高昂的聲音和適當的語速,這正是薩米所擅長的。
“跟我說說吧。即便是隻言片語也沒關係,隻要把你在戰場上看到的情景說出來,剩下的事情就交給我好了。我一定能夠將其描述成最棒的故事。”
他的確能夠做到吧,凱姆也這麽認為。
薩米是個極為優秀的講述者。
如果告訴了薩米,背負著永恒生命的凱姆絕不會落幕的人生,一定會成為一篇沒有結尾的雄壯敘事詩。
因此——凱姆隻是沉默著搖了搖頭。
城裏的人們並不了解實際的戰場是什麽樣子的。關於士兵在前線是如何戰鬥、如何奮勇殺敵、或者是如何陣亡的,這些事情隻能通過薩米所講述的故事來進行聯想。
相反,在最前線戰鬥的士兵也根本無從得知自己是以怎樣一個形象被眾人所傳頌。
這兩方麵情況真正掌握的就是薩米本人以及如影隨形地跟著他的護衛——凱姆。
剛剛從戰場回到城裏的薩米馬不停蹄地趕往城門前的廣場,人們都在那裏等待著。不僅僅是居住在這個首都中的居民,還有很多是從很遠的村落連趕了好幾天路才來到這裏的人。大家都在等待著薩米回來,他們想要知道自己的丈夫、孩子、父親、朋友——在戰場上是如何戰鬥,又是否犧牲的消息。
為了這些人,薩米站在廣場的舞台上,用清晰的聲音配合著動作,偶爾還有噙在眼眶中的熱淚,繪聲繪色地向人們描述著戰場上的故事。
但是,薩米所講述的這些故事都不是真正的事實,有相當一部分都被他美化了,那些對軍隊不利的事情也被巧妙地敷衍過去,剩下的部分被改編成能夠引起聽眾共鳴的情節。
一份戰功往往被誇大成一百甚至二百份,在薩米的故事中,那些在敵人的進攻中被嚇得四處亂竄、最後被殺死的士兵,也變成了一直與敵人對峙、最後壯烈為國捐軀的烈士;被戰場上流行的瘟疫奪走生命的士兵,變成了獨自挑戰敵軍大將,最後不敵對手而壯烈慘死的英雄;甚至那些在死亡恐懼的折磨下患上精神疾病、在錯亂中自絕的士兵,經過薩米的“加工”之後也成為了自願執行危險的任務、為了扭轉整個戰局而主動獻出生命的勇者……
也就是說,薩米所講述的故事幾乎都是在撒謊,也可以認為他這是在欺騙群眾。
但這正是講述者的任務。
在廣場的四周站著幾名手持刀劍的士兵。
一旦薩米對民眾說出那些與軍隊的意見相反的言論,士兵們馬上就會將其逮捕,再也不會讓他說出任何話來,最後甚至會判處終身監禁。
即便如此……凱姆非常清楚。
雖然身為講述者的薩米所被賦予的任務就是鼓舞國民的鬥誌,但是他所講述的故事在完成這一任務的同時,對在戰場上失去了家人和朋友的人們來說也是一種安慰。
經常有人來詢問“我的兒子是怎麽戰死的?”“我的戀人怎麽樣了?”“我的父親呢?”這樣的問題,每當這時,薩米總是會先詢問對方的名字,然後說“啊,原來是他啊,我還記得呢”,然後將這個實際上在自己腦海中沒有留下半點記憶片段的無名士兵的死描述成無比感人的故事。不一會兒,從那些聚集在廣場上的人群中便傳出了抽泣聲。那不是悲傷的眼淚,而是帶有對為國捐軀的士兵們的感謝與自豪、對敵人的憤怒,以及為了貫徹正義無論如何也要贏得戰爭勝利的決心的熱淚。
“這樣不是很好嗎!”這就是薩米的信條。
“陣亡士兵的家屬們在得到親人戰死的消息後就已經夠悲傷的了,之後他們還想在這些重要的人的死亡中,尋找到一些意義來讓自己自豪一些。就是這樣吧?沒有人希望自己的親人死得輕如鴻毛,沒有人想要承認那些無謂的死亡,所以我必須撒謊。我要讓那些死去的同伴在我的故事中變成英雄,比起那些隻能讓人感到悲傷的事實,我寧願選擇可以讓人恢複精神的謊言。這不是為了軍隊,而是為了那些還活著的人,我會繼續編造那些美麗的謊言。這就使作為一名講述者的我的誌氣!”
薩米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所以凱姆一直在戰場上保護著他,甚至有時薩米提出請求的話,他們倆還會喝上幾杯。
不過……
“喂,凱姆,拜托了。將你記憶中戰場的情形告訴我吧。就不能將你所經曆過的故事和我分享一些嗎?”
無論薩米如何請求,凱姆都隻是閉口不言。
“你放心,這些事情絕對不會成為我故事的素材。我發誓不會告訴其他人,隻不過是我自己想知道而已,這也可以算是作為講述者的一種本性吧。我隻是想知道你這樣的一個男人背後的故事。”
凱姆仍然沉默著。
“喂,凱姆……雖然你看上去還很年輕,其實是不是已經活了五百年或者六百年了?在你的身體裏所積累的故事,如果匯集起來的話,我想有可能會比好幾本厚重的曆史書合在一起還要厚!我知道這一點,所以十分想要知道那些故事的內容。凱姆,你的真正身份到底是什麽?你之前都做過些什麽?我就是想知道……”
雖然薩米說了這麽多,可凱姆仍然沉默著。
薩米再一次奔赴戰場的最前線,這是一場能夠決定整場戰爭趨勢的大戰役。
在發起總攻的前一天晚上,薩米和凱姆正在帳篷裏對飲,這是一個少年士兵走了進來。
“薩米大哥,是我啊!我……是裁縫店老板的兒子阿蘭!”
薩米隨即露出懷念的笑容,走上前去抱住阿蘭的肩膀慶祝這次重逢。
他扭頭對凱姆說道:“阿蘭是我在老家時的朋友。我們倆從孩提時代就認識了,他就像是我的弟弟一樣。”
接著,他又麵向阿蘭問道:“你媽媽還好嗎?”
“嗯,她很好。她總是很得意地說‘那個淘氣的小家夥現在竟然變成這麽有名的人了’。”
“以前我總是得到她的照顧啊。我之所以能成為講述者,也多虧了小時候從你媽媽那裏聽來的很多東西啊!”
“真的嗎?”
“當然了,伯母可是我職業生涯的大恩人啊!”
說到這裏,薩米爽朗地笑了起來,可是他的笑容突然凝固住了。
“可是……阿蘭,你為什麽會在這裏啊?”
“我報名參軍了!”阿蘭拍著胸脯說道,“聽了薩米大哥的故事之後,大家都有這樣的衝動!”
“你也聽到我的故事了?”
“嗯,因為我那天去城裏辦事,看到廣場上聚集了好多人,湊過去一看就發現了薩米大哥。我一直聽你講到最後呢,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心裏一下子就湧現出為國家而戰的勇氣……等大哥講完故事後,我馬上就去參軍了!”
不僅僅是阿蘭,當日在廣場上的很多年輕人都踴躍地報名參軍。
“不愧是薩米大哥啊!軍隊裏的人也說了,在大哥講完故事之後,誌願軍的數量一下子猛增了許多!”
阿蘭由衷地稱讚著薩米。
但是薩米的表情還是很僵硬。
“阿蘭,你是……獨生子吧?”
“沒關係!”
“你知道嗎?這裏是最前線啊!”
“我知道啊。”
“你母親是怎麽說的?”
“那個嘛,雖然遭到了她的反對……不過沒關係,反正我已經決定了。因為薩米大哥教導我們,為了保衛祖國的戰鬥是勝過孝敬父母的行為。”
夜間點名的軍號吹響了。
阿蘭急忙說道:“啊,不好,我必須回去了!”
說完,他草草地向薩米和凱姆告別,慌慌張張地跑出了帳篷。
薩米重新坐下,將酒杯舉到嘴邊,輕輕地抿了一口酒。
凱姆什麽都沒有說,隻是自顧自地往自己的空杯子裏倒酒。
“……凱姆,從明天開始你不用再保護我了!”
“怎麽了?”
“不用再保護我了,請你去幫我保護阿蘭吧。”
凱姆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接著又將杯子倒滿。
“絕對不能讓他死在這裏……因為在我小時候,那個家夥的母親真的很照顧我!”
薩米說完,用拳頭狠狠地捶了一下牆壁。嘴裏還不停地說著“混蛋、混蛋、混蛋……”
總攻在拂曉時分打響了。這是一場異常激烈的戰鬥,無論是敵方還是我方都犧牲了不少士兵。
凱姆跟在薩米的身旁,不斷地在敵人揮來的刀劍之下保護著他。
“凱姆,我說了不用保護我!去保護阿蘭!不能讓他死在這裏!”
“不行!”
“如果是你的話就一定能行!能保護那個家夥性命的就隻有你了!”
“一旦我離開這裏,你就會丟掉性命!”
“我說了不用管我!”
“我的任務就是保護你!”
“去保護阿蘭!”
話音剛落,敵軍的一名士兵就揮著長劍朝薩米砍來。凱姆急忙擋開長劍,然後一刀插進敵兵的肚子,真是千鈞一發。如果不是凱姆在這裏,薩米早就橫死沙場了。
“我不能讓你死在這裏!”凱姆說道。
“這種任務真的重要嘛!你就這麽想得到獎賞嗎!”薩米則問道。
這時又有新的敵兵衝過來,凱姆在將其一刀了結之後說道:“不是的!”
他讓薩米躲在自己的身後。
“那是為什麽……”
“你還有應該去做的事情,這件事也隻有你能做到!”
薩米怒吼道:“別開玩笑了!”
然後一下子跑到凱姆的身前,將自己暴露在敵軍麵前。
“隻有我能做到的事情?你指的是說謊這種事嗎?去捏造那些原本並不存在的英雄的故事,唆使像阿蘭這樣幼稚的年輕人成為誌願軍嗎?”
“不是的!”凱姆的回答很短促,並再次將薩米擋在身後,順手幹掉了那個撲過來的敵兵。
“薩米,你有一個真正的任務!”
“你在說什麽?”
“不是軍隊賦予你的任務,而是你作為一個人類的義務。”
“還有那種事情嗎?”
“是隻有你才能做到的事情!”
凱姆不停地揮舞著長劍,不斷殺死衝上來的敵兵,寸步不離地守護著薩米。
敵人的攻擊終於停了下來。
凱姆拉著薩米的手,朝阿蘭所在部隊的方向跑去。
他並非對那個尚未成年的少年士兵見死不救,隻是不能將薩米一個人留在戰場上。
如果可能的話,他想要一起保護薩米和阿蘭兩個人。
可是,一切都晚了。
阿蘭滿身是血地倒在地上,嗚咽著說道:“好疼……好疼……”
他的內髒都露出了體外。
眼看著已經活不成了。
在朦朧的意識中發現了薩米的阿蘭,臉上的表情稍微有些和緩。
“薩米大哥……我沒能為國奮勇殺敵……真對不起啊……”
薩米哭著搖了搖頭。
“薩米大哥……我真的很差啊……連一個敵人都沒有殺死……自己就先不行了……”
薩米張開嘴巴像要說些什麽,可是聲音卻消失在嗚咽中,此時的他已經泣不成聲了。
“……我,不知道……所謂戰場竟然這麽恐怖……人死的時候……竟然這麽疼……”
他吐了一口血,全身不住地痙攣。
很快,阿蘭的眼睛就失去了焦點,呼吸開始急促起來。
“……媽媽……媽媽……我好疼啊……好疼……媽媽……”
從他空洞無神的眼睛中流出了混著血跡的淚水。
“……媽媽……”
這就是阿蘭最後的遺言。
數日後,薩米回到了城裏。
在廣場上,已經聚集了很多群眾,他們都在翹首期盼著薩米講述在戰場上發生的故事。穿著喪服的人比平時增加了許多,這也證明了薩米所經曆的這場戰役到底有多麽慘烈。
薩米在進入廣場之前,大口地喘著粗氣。
“喂,凱姆……”
“嗯?”
“那一天,你好像說了些很奇怪的話。你說我有一個真正的任務,是隻有我能完成的,作為人類的義務。”
“是的。”
“如果我今天成功地完成了你所說的這個真正的任務,你能把你的故事告訴我嗎?”
他又補充道:“我好像已經明白這個真正的任務是什麽了。”
接著,薩米壓低聲音說道:“凱姆,告訴我,今天有幾名士兵負責警戒任務?”
凱姆迅速朝廣場四周看了看,回答道:“五個!”
薩米小聲地說:“不知道能不能逃走……”
聽到這句話,凱姆知道薩米真的是“明白了”。
“薩米,我會讓你成功逃走。”凱姆認真地說道。
但是薩米也是一臉認真的表情說:“不要這麽做,我不想給凱姆添麻煩。”
“如果被逮捕會怎麽樣……你一定也知道了吧?”
“當然,我已有所覺悟。”
果然,薩米真的理解了“真正的任務”,不僅是理解,而且還打算付諸實施。用作為講述者的生命來交換……
“薩米,如果是你的話,也許真的可以停止這場戰爭。”
薩米有些不好意思地握住了凱姆伸出的右手。
“我清醒得太晚了。”
“不,沒有那回事。”
“是嗎,還來得及嗎?”
“當然……”
“太好了。”薩米笑了笑,然後鬆開了凱姆的手。
他朝著廣場走去,在民眾的鼓掌和歡呼聲中走向舞台。
再也沒有轉頭看凱姆一眼。
一個穿著喪服的女性對舞台上的薩米問道:
“薩米……請你告訴我,我的阿蘭,可愛的阿蘭是怎麽死的?他是不是帶著無限的榮耀為了這個國家而死?快告訴我,告訴大家阿蘭最後的樣子……”
她用紅腫的眼睛,滿懷期望地盯著薩米。
薩米明白那種眼神的含義,他嚴肅地點了點頭。
接著……
“伯母,阿蘭是一邊哭泣著一邊死去的。”他平靜地說道,“他呼喚著媽媽的名字,忍受著劇烈的疼痛……他的內髒流出了體外,渾身沾滿了鮮血,最後吐血而死……”
廣場上馬上響起一片嘈雜聲。
阿蘭的母親不相信自己剛才所聽到的事情,用雙手緊緊地捂住了耳朵。
但是,薩米毫不在意,繼續說道:“不僅僅是阿蘭,所有的人都是如此。死亡降臨時疼痛難忍、痛苦無比,戰士們就這樣很快死去。相反,有些人並沒有被傷到要害之處,他們就要忍受痛苦的反複折磨,最後好不容易才獲得解脫。戰場上屍橫遍野,被人們肆意踐踏、被風吹雨打、被烈日曝曬,很快就聚集了成群的蒼蠅、爬滿蛆蟲,腐爛後所釋放出的臭味讓人感到反胃……”
廣場上的嘈雜聲變成了慘叫和怒號。
士兵們的臉色也為之一變。
薩米仍然平靜地說道:“我參加過無數場戰役,見過數不清的戰士死去,因為我很了解戰爭。老實說,優美的死亡在戰場上是不存在的。無論敵我都是一樣的,大家害怕死亡、懷念家鄉、像要再見家人一麵……希望戰爭早日結束。”
“你!停下來!”一名士兵喊道。
“你瘋了嗎?”另一名士兵怒吼道。
薩米沒有理會他們,繼續說道:“沒有人願意去殺人,但是如果有命令,他們就必須殺死敵人。這就是所謂的戰爭,因為一旦對殺戮這種事情感到猶豫,就很有可能被對方殺死……這是戰爭的法則!”
“這是叛國罪!”“把他抓起來!”不停大喊的士兵們很快就安靜下來,凱姆接著人群的掩護讓他們逐一失去了意識。
他總是這麽愛管閑事。
當然,爭取的時間也是有限的。
不過,直到最後——凱姆會保護薩米,一直到他說完最後一句話。
“各位……我到底是為了什麽才會不停地奔赴戰場呢?我之前的做法是錯誤的,而現在我必須將自己的所見所聞告訴你們……讓我們停止這場愚蠢的戰爭吧。”
騷亂的廣場不一會兒就安靜下來,在受到大家歡迎的講述者的話語中,就是有這種強大的力量。
“各位,讓我們停止這場戰爭吧,停止吧……你們不覺得成為一名殺人的英雄是很可笑的嗎?你們不覺得成為殺人的英雄是很可悲的嗎?對於那些在戰爭中死去的人們,我們這些活下來的人所能做的隻有默默地懷念,不要再出現像他們那樣的犧牲品了……”
聽到騷動的士兵們紛紛從廣場外麵跑向這裏。
“停止……戰爭吧,用我們每個人的力量來……恢複和平吧……”
一名士兵登上舞台,用堅硬的盾牌不停地毆打薩米。
倒在舞台上的薩米雖然從頭頂流下了鮮血,可是臉上卻露出了滿足的笑容。
“來啊,來把我這條……一直都在欺騙群眾的舌頭割掉吧……”
士兵猛踢薩米的腹部,可是他仍然堅持喊道。
“人不能去殺人……人也不能被其他人殺害……就算是國家也沒有殺掉我們的權力……”
舞台已經被士兵們占領了。
在士兵們所組成的人牆後麵,薩米被牢牢地按在地上。他的嘴巴被強行扒開,一名士兵將一根燒得通紅的烙鐵放進他的嘴裏。
可是……
薩米還在說著。
雖然已經說不出話來,可是他還在用呻吟聲拚命地說著什麽。
不一會兒,呻吟聲就變成了歌曲的音調。
那是聽了一次就再也不會忘記的、優美而又悲傷的旋律,聲音很微弱,可是卻蘊藏著強大的力量。
“喂!閉嘴!你這個叛徒!”
士兵們用棍棒毆打薩米。
可是,歌聲並沒有停下來。雖然這是一首沒有歌詞的旋律,可是在聽眾的耳中卻變成了一句清晰無比的話。
停止吧……
停止這場戰爭吧……
“安靜!快讓這個家夥閉嘴!殺了他也無所謂!”
在上司的命令下,年輕的士兵抽出了配劍。
胸膛被劍刺中,薩米停止了呼吸,可是歌聲仍然沒有停下來。
聚集在廣場上的群眾在齊聲高歌。
大家一邊哭一邊唱著,一邊唱一邊向士兵們投擲石子。
這就是革命的開始——後世的曆史書中就是這樣寫的。
漫長的歲月流逝。
在這個國家裏,已經沒有人知道薩米生前所做的事情了。
更加漫長的歲月流逝。
除了曆史研究者之外,已經沒有人知道在遙遠的過去,有一個名為薩米的講述者曾經成為一場革命的導火索。
即便如此——
凱姆在數百年之後再次到訪這個國家,他在這座城市偏僻的小巷裏又一次聽到了那首熟悉的旋律。
一個拍皮球的少女正在哼唱著的就是當日薩米在舌頭被烙鐵烙過之後所哼出的旋律。
凱姆向少女問道:“這首歌叫什麽名字?”
少女停下了拍皮球的手,回答道:“叫‘我們要和平’。”
“你知道是誰創作的嗎?”
“不知道……”少女天真地回答道,“但是大家都會唱這首歌。”
凱姆微微一笑,說:“真是首好聽的歌啊。”
少女用雙手抱住皮球,高興地說道:“是吧,我最喜歡這首歌了!”
“真是個好孩子!”凱姆輕輕拍了一下少女,然後轉身離開了。
不知不覺中,他也開始哼唱起這首“我們要和平”的旋律。
“哼這種歌曲還真不是我的風格呢……”凱姆苦笑著自言自語,隻覺得心中忽然流過一股暖流。
漢娜的旅程
熟悉的旅館老板一家正眼含熱淚迎接結束漫長旅程的凱姆。
“太好了,您終於回來了……”
這句話與眼淚讓凱姆明白了一切。
分別的時刻即將接近。
有些太快了,但是凱姆知道這一刻早晚都會降臨,而且絕對不是遙遠未來的事情。
就在凱姆即將展開旅程時,她有些落寞地笑著說:“我也許再也見不到凱姆了。”
躺在床上的她,臉上的笑容帶著透明般的白皙,看上去有些虛幻的感覺,也因此有種難以名狀的美麗。
“我能看看漢娜嗎?”凱姆問道。
旅館的老板微微點了點頭,說:“但是……我覺得她已經認不出凱姆先生了。”
漢娜緊閉的雙眼從昨天晚上開始就沒有睜開過,雖然微微起伏的胸膛表明了她還有生命跡象,不過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停止。
“凱姆先生好不容易回來了……可是她卻……真讓人感到遺憾啊……”
一道新的淚痕滑過老板娘的臉頰。
“沒關係。”凱姆說道。
他見過很多人臨終前的樣子。從經驗來看,死亡首先會奪走人的語言能力,其次是視力。但是直到最後,聽力——也就是耳朵——仍然能夠正常運作。就算是已經失去意識的植物人,也會在家人的呼喚下放鬆表情或者流下眼淚,這並不是什麽罕見的現象。
所以……
凱姆摟住老板娘的肩膀說到:“我有很多旅行的見聞,在旅行的途中我一直都很期待能將這些事情講給漢娜聽。”
老板娘並沒有露出笑容,反而哭得更厲害了。
她哽咽著說道:“漢娜也一直都很想聽凱姆先生講的故事呢……”
“凱姆先生,雖然應該等你好好休息之後再去看漢娜……”旅館老板一臉誠惶誠恐的表情說道。
還沒等他說完,凱姆便打斷道:“不用,我現在就去!”
時間已經所剩不多了。
漢娜——這間旅館主人的獨生女,大概會在明天黎明之前撒手歸西吧。
凱姆將旅行的裝備放在地上,輕輕地推開了漢娜的房門。
漢娜天生體弱多病,不用說什麽旅行了,就連離開自己出生的城鎮……不,就連自己家附近的地方都去不了。
這個孩子大概無法長大成人——當漢娜出生時,醫生就是這麽對她父母說的。
擁有一副猶如洋娃娃般美麗麵容的少女,卻被上天賦予了如此悲慘的命運。
或許是上天想要彌補自己所犯下的錯,所以才讓漢娜成為了街邊小旅館老板的獨生女吧。
漢娜哪都不能去。
但是那些投宿在旅館中的旅客都會將各自在旅途中的見聞講給漢娜聽,比如那些她不知道的國家、城市、風景和人們的各種故事。
一旦有新的客人來到旅館,漢娜一定會問:
“喂,客人,你是從什麽地方來的?”“你要到什麽地方去?”“客人,能不能給我講一些有趣的故事呢?”……
那些旅客所講述的各自在旅途中的故事,總是能讓漢娜聽得津津有味。
“然後呢,然後呢?”她總是不停地追問著。
當客人離開旅館時,漢娜會央求對方說:“一定要再來哦,我想聽你講述更多的故事。”
接著,她會不停地朝客人的背影揮手告別,直到對方的身影消失為止。然後才會寂寞地歎口氣,回到自己的床上去。
漢娜還在昏昏沉沉地睡著。
大概已經過了醫生診治的時間了吧,房間裏一個人都沒有。
凱姆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然後笑著說道:“嗨,我回來了。”
漢娜沒有回應,隻有瘦弱平坦的胸膛還在微微地上下起伏著。
“我一直都在大海的對麵,就是太陽每天升起的那一片大海。從這個房間窗戶向外望能夠看到一座山,我就在那座山後麵很遠很遠的一個港口乘船出航。掛在天空中的月亮從月圓到月缺,然後再次變圓,我一直都在海上漂泊。向四周望去,全都是茫茫的大海,那裏海天交接,渾然一體。你能想像得到嗎,漢娜……雖然你並沒有看過大海,不過應該從很多人那裏聽說過吧?大海很遼闊,就像是一個無邊無際的大水池。”
“哈哈……”凱姆被自己的話逗笑了。
這時,漢娜蒼白的臉龐也變得稍微舒展開來——凱姆好像感覺到了。
能聽到,雖然現在漢娜已經不能說話、也看不見東西,但是她的耳朵還能聽到。
凱姆相信對方能聽到自己的話,一邊祈禱著一邊繼續講述旅途中的見聞。
他無法說出告別的話。
像往常一樣,凱姆的臉上露出了絕對不會讓其他人看到的沉穩的笑容,並用輕鬆的口吻講述著,偶爾還會配合一些手勢和肢體語言。
講述著碧藍的大海。
講述著蔚藍的天空。
但是並沒有講述那些在大海上發生的,甚至將海水都染成紅色的激烈戰爭。
這也跟往常一樣。
當凱姆第一次投宿在這家旅館的時候,漢娜還隻是一個年幼的小女孩。
“客人,您是從哪來的?”她口齒不清地問道,“能給我講幾個故事嗎?”
當看到她臉上天真的笑容時,凱姆感覺自己的心裏忽然有一盞小燈被點亮了。
那是一場戰爭結束後的歸程。
不,準確地說是一場戰爭結束後,前往下一個戰場的途中。
從一個戰場走向另一個戰場,日子就這樣一直繼續著——即便是現在也沒有改變。
凱姆奪走了無數敵兵的生命,也目睹了無數同伴的死亡,無論是成為敵人還是自己人,那都是由細微的機緣巧合所決定的。如果命運的齒輪朝著另一個方向轉動,那麽敵軍的士兵將成為同伴,而同伴將會變成敵人。這就是俑兵的宿命。
他的內心及其空虛,體會著難以忍受的孤獨。擁有永恒生命的凱姆並不懼怕死亡,正因為如此,士兵們由於恐懼而扭曲的臉和他們因痛苦而斷氣時的表情,全都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腦海深處。
普通情況下,凱姆在旅途中的夜晚都會選擇用酒精來麻醉自己……也許他隻是假裝喝醉,想要強迫自己忘掉那些難以忘懷的事情吧。
漢娜微笑著說:“客人,你是不是走過了特別漫長的旅途?能給我講講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嗎?”
當看到她的笑容時,凱姆感受到了一種比醉酒更加溫暖的安慰。
凱姆開始講述。
在戰場上發現了一朵美麗的野花。
決戰前夜,彌漫在森林中的大霧。
當部隊戰敗逃跑時,在峽穀中喝到的美味甘泉。
戰爭結束後,一眼望不到邊的蔚藍天空。
他從來都不提那些悲傷的事情。即使戰場上確實存在著讓人感到厭煩的醜陋和愚昧,不過凱姆對此閉口不談。他隱瞞了自己作為俑兵的身份,對一直旅行的理由也保持沉默。隻是不停地說著那些關於美好、可愛的事物。
之所以這麽做,並不是為了純真的漢娜。
他是為了自己才不斷地講述這些美妙的旅途中的故事。
直到現在,他仍然這樣認為。
投宿在漢娜家的旅館已經成為凱姆人生中的一個小樂趣,在把旅途中的回憶講給漢娜的同時,他覺得自己好像也得到了某種程度的救贖。
五年、十年……他和漢娜之間的交往一直在持續著。漢娜逐漸長大成人,但是正如醫生之前所預測的那樣,死亡也在一天天逼近。
於是,凱姆講完了最後一個旅途的故事。
再也見不到了,再也不能給她講故事了。
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漢娜的呼吸變得與以往不同。
在父母與凱姆的陪伴下,漢娜的人生終於即將走到盡頭。
凱姆心中的那盞小燈也在逐漸熄滅,從明天開始,又要踏上孤獨的旅程——沒有終點,無比漫長的旅程。
凱姆平靜地說道:“漢娜,你馬上就要踏上自己的旅程了。你要前往一個從來沒有人講過、也沒有任何人知道的世界。你終於能離開這張床,自由的行走了。現在你可以去到任何地方。”
他想要告訴漢娜,死亡並不是一件悲傷的事情,而是混合著淚水的喜悅。
“這次輪到漢娜了。你要把旅行中的回憶講給大家聽哦!”
你的父母總有一天也會踏上這段旅程,之前所遇見的客人,你總有一天會在遙遠天空的另一頭與他們再會。
但是……我無法去到那裏。
我無法逃離這個世界。
漢娜,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這不是分別,隻不過是段旅程而已。”凱姆最後說道,“我們還會再見麵的。”
這是凱姆最後的謊言。
漢娜踏上了她的旅程。
就好像在和家人說“我走了”那樣,她的臉上浮現出了安詳的微笑。
於是……
一行淚水從漢娜再也不會睜開的眼睛中流了出來,然後慢慢地劃過臉頰。
牆壁的對麵
牆壁被拆除了。
無論是對麵,還是這一邊,到處都回響著鐵錘敲擊牆壁時所發出的轟鳴聲。
在最近這幾十年間,這麵牆是一道國境線。不,不知道是否應該把這麵牆稱作“國境”。因為牆壁的兩側原本是同一個國家,後來由於意識形態上的不同而被分裂開來,雙方就這樣一直對立著,並修建了這麵又高又厚的牆壁。
但是,那樣的日子終於結束了。
一年前,兩邊的首腦進行了和平會晤,最終達成了曆史性的和解。
接著,經過各種各樣的準備和調整,在今天——這麵象征著對立的牆壁終於被拆除了。從牆壁兩側傳來的鐵錘聲宣告著雙方對立的結束以及和平的開始。
“……開什麽玩笑。”胡格諾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眼睛緊緊地盯著聚集在牆壁周圍的人們的背影,“為什麽那幫家夥還能嘿嘿地傻笑……別開玩笑了……對吧?”
他那張尚幼稚的臉顯得有些扭曲。
接著,胡格諾看了看身邊的凱姆,“這完全就是胡鬧。凱姆,你去過很多國家,也算是閱人無數吧。那麽,你告訴我,人們真的能夠輕易舍棄這麽多年來所積攢下的怨恨嗎?”
凱姆沒有回答,隻是露出了苦笑。
胡格諾是凱姆的朋友,是他來到這個國境線小鎮後第一個認識的人,是一個活潑開朗的年輕人——不過隻有一點,他十分固執地對“對麵”抱有怨恨。
“全都托了雙方首腦和平會晤的福,我從去年開始就失業了。真混蛋!”
胡格諾是國境警衛隊——也就是負責保衛牆壁的部隊的一員。他是自願參軍,並幹勁十足地幹起了這份工作。如果“對麵”的人膽敢翻越牆壁的話,他就毫不留情地將其擊殺。他甚至覺得如果得到上司的認可,自己不但能迎擊敵人的進攻,還可以率先衝到對麵進行戰鬥。
但是,由於雙方成功和解,國境警衛隊隻能解散。胡格諾失業了,比起那些接二連三地開始新生活的同伴們,好像隻有他一個人落後於時代的變化。
“喂,凱姆,請你告訴我。怨恨真的能這樣輕易地被拋棄嗎?所謂人類就是這樣一種靠不住的生物嗎?”
凱姆什麽都沒有說。
因為他知道,胡格諾是這個特殊的對立時代中所產生的犧牲品。
青年——不,應該是少年胡格諾,在孩提時代開始就徹底接受了一定要將“對麵”視為敵人的教育。
小心點,“對麵”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發動攻擊。
小心點,“對麵”的那些人都是一群冷酷且殘忍的家夥。
小心點,萬一我們的城市被“對麵”的人占領了,大家的房子都會被焚毀,財產也將被掠奪,男人們會一個不剩地被殺光,而女人們則會受盡粗暴的淩辱。
小心點,那幫家夥所發動的進攻絕對不是在遙遠的未來,也許是三天後,也許是在明天。也許他們在今天、現在、這個瞬間正在偷偷地攀爬那麵牆。
小心點,那邊的人應該已經派來了間諜。那些極力稱讚“對麵”,並四處散播對我們不利謠言的家夥肯定是間諜。
小心點,那些間諜正在離間我們,我們一定要時刻警惕,永遠都要保持隨時拔劍出鞘的狀態。
小心點,小心點,小心點,小心點……
在學校頒發的教科書上也記載了“對麵”的事情,在插圖中,“對麵”的那些人都是一幅如同惡魔般的姿態。
“不僅僅是我,大家都受到了同樣的教育,可是為什麽現在隻有我……為什麽其他人都對眼前的現狀感到很高興呢?”胡格諾一臉迷惑地問道,“我無論如何都無法理解。”
凱姆終於開口說道:“因為你有些過於純粹了。”
“什麽?”
“胡格諾,這並不是你的錯。錯的是那些一直讓你心懷憎恨的人”
“等一下,凱姆。讓我心懷憎恨的就是‘對麵’的那些家夥吧?因為對麵的那些人的卑鄙行徑……”
凱姆打斷了胡格諾的話,說道:“胡格諾,牆壁另一側的那些人對你做過什麽可怕的事情嗎?”
“不,那個……其實……並沒有……”
“那你為什麽要對‘另一側’的人如此憎恨呢?”
“因為……”胡格諾一時有些語塞。
“那個……就是……他們是一群可怕的人!”想了想,他忽然脫口而出,語調也變得尖厲起來。
“他們是什麽樣子的?你又是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見到的呢?”
胡格諾再一次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
凱姆則繼續問道:“你見過‘對麵’的那些人嗎?”
胡格諾耷拉著腦袋,隨即輕輕地搖了搖頭。
凱姆苦笑道:“我見過,他們不是什麽妖魔鬼怪,也並非魑魅魍魎。牆壁的兩側原本是同一個國家……實際上這與國家、人種或者民族完全無關,人類就是人類,他們和你都是相同的人。”
胡格諾保持著沉默,也沒有抬起耷拉著的腦袋。
從牆壁那裏傳來一陣歡呼聲。
在幾十年間一直分割兩個世界的牆壁,現在被鑿開了一個大窟窿。
“這邊”和“對麵”的代表互相走近,然後滿麵笑容地親切握手、擁抱。
歡呼聲變得更加熱烈,人們都露出了笑容,到處都是慶祝的人群。
“喂,凱姆。”
胡格諾好像盯著自己腳下的影子,說道:“我今後該怎麽辦呢?之前我隻知道憎恨,隻會憎恨‘對麵’的那些人……”
凱姆輕輕地拍了拍胡格諾的肩膀說:“現在開始也還來得及。”
“……我能行嗎?”
“當然能行。”
凱姆了解“這邊”和“對麵”還是同一個國家時的狀況,那是個美好的國度。雖然算不上十分富庶,但是人們都很團結,是個很幸福的國家。
“人是會變的。”
“嗯……”
“胡格諾,你看大家高興的樣子。”
胡格諾重新抬起頭來。牆壁周圍的慶祝宴會已經開始了,有的人在跳舞,有的在唱歌,有的在舉杯慶祝,還有的在互相交談……這些都是曾經與胡格諾接受相同教育的年輕人。當然,即便是“對麵”,應該也實施了相類似的教育方針。
“怎麽樣?是妖魔鬼怪嗎?”
胡格諾用力地搖了搖頭。
“喂,凱姆,我……之前到底是……為了什麽……”
“我知道。”凱姆又拍了一下胡格諾的肩膀,“人是會變的。可以由憎恨變成愛慕,也可以由愛慕變成憎恨。”
是啊,凱姆明白,他親眼目睹了這個國家在經曆了激烈的內亂之後被分裂成“這邊”和“那邊”。
“不要再改變了。”凱姆說道。
這話不僅僅是對胡格諾,也是對全體麵帶笑容的年輕人說的。
一個少女畏畏縮縮地靠近胡格諾,那是“對麵”的少女。她的手上端著一個放有曲奇餅幹的盤子。
“那個……如果可以的話,能請你嚐嚐嗎?這是今天早上剛烤製出來的。”
那是被烤成心型的曲奇餅幹。
“快點……”凱姆笑著催促道。
胡格諾滿臉通紅地伸出手,說道:“謝謝。”
說完,小心地咬了一口餅幹。
“怎麽樣?好吃嗎?”
胡格諾的臉變得更紅了,說道:“很好吃。”
一隻白色的鳥在眾人頭頂盤旋。
從“對麵”飛到“這邊”。
又從“這邊”飛到“對麵”。
這隻白色的鳥好像很開心的飛翔著,似乎是在告訴大家,這裏從最一開始就沒有什麽國境。
永遠的孤獨
在黑暗中能聽到從遠處傳來雨水滴落的聲音,速度十分緩慢。
這絕對不會改變頻率,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停下來的雨聲,將凱姆的心緒帶進了黑暗的深處——夜色最深的地方。就好像是神話中引導人們前往地獄的死神所搖響的鈴聲一般。
嘀嗒……
嘀嗒……
嘀……嗒……
不一會兒就滲入了漆黑的夜色中。
如同鮮血一般鮮豔的……花。
層層疊疊的花瓣,看上去就像是血滴,又像是擴散開來的血泊。
花在動,如同呼吸般蠕動著。
花瓣綻開,可剛剛盛開就隨即凋敗。還沒能目送這些花瓣落地,花的頂端又生出新的花蕾,花蕾隆起、盛開、凋敗。接著又生出花蕾、盛開、凋敗、盛開、凋敗、盛開、凋敗……
在凝縮的時間河流中,血一般鮮紅的花朵不停地重複著生死輪回。
落雨的聲音好像就在遠處,靜靜地,永不停止地繼續著。
嘀嗒……
嘀嗒……
嘀……嗒……
鮮花消失了,接著黑暗中浮現出來的是滿天的繁星。
雖然是夢境中已經司空見慣的星空,不過與凱姆平時看到的天空相比,星星的位置都是不同的。
所以……這個是假的嗎?
也許這片星空屬於無限的過去,或者遙遠的未來。
有的星星在閃爍一會兒之後,忽然消失了。有些星星會在黑暗中朦朦朧朧地現身,天空中到處都有流星滑落。凱姆突然注意到,天邊銀河的形狀正在發生微妙的變化。
有的星星誕生,有的星星隕落。他發現了一顆變成燃燒火球的星星,接著在那顆星星的旁邊還有可蒼白的冰凍行星。星星還在隕落,它們拖著長長的尾巴,在墜落大地之前就消失在黑暗中。星星還在誕生,從那個燃燒著的火球中迸出一個個閃亮的光球,然後就那樣停留在夜空中,開始不停閃爍。銀河在緩慢流動著,如同大霧一樣彌漫著,仿佛給夜空籠罩了一層薄紗。
凱姆的眼睛跟著銀河移動,他的目光已經被吸進夜空,接著一股很久遠的感覺襲上心頭。
星星所釋放出的光芒逐漸融入到黑暗中。
落雨聲如同回憶的潮水,再次傳入耳中。
嘀嗒……
嘀嗒……
嘀……嗒……
在陰暗中,傳來了一個聲音。
嬰兒的啼哭。
孩子的歡笑。
少年的歡呼。
少女的吟唱。
青年的呐喊。
年輕母親哼唱的搖籃曲。
這些聲音一個又一個地重合在一起。
其中還有男人們的怒號以及女人們的抽泣。
勇猛的怒吼——那是正在戰場上鼓舞士兵們的指揮官的聲音。
悲慘的歎息——那是在戰爭中失去兒子的母親的聲音。
爽朗笑聲——大概是在舉辦慶功宴吧。
號啕大哭——應該是送葬的隊伍。
這時,一個初生嬰兒的啼哭聲混了進來,難以逐一分開的聲音撕裂了。
人們發出了歡呼與掌聲。
仿佛為了破壞這一切,這時大地又響起了不祥的聲音。
正在行進中的士兵們,發出了整齊劃一的腳步聲。
還能聽到刀劍碰撞的金屬聲。
凱歌也跟著響起。
從遠處還傳來了送葬的鍾聲。
接著,又是孩子的啼哭。
正在水中嬉戲的少年少女發出了歡樂的笑聲。
幾對戀人正在竊竊私語,互訴衷腸……然後,火藥爆炸時的轟鳴聲掩蓋了所有的聲音。
一瞬間的寂靜……
老人的歎息,如同微風一樣在黑暗的空間中慢慢傳遞。
接著,又是一陣寂靜……
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雨聲也不知什麽時候消失了。
在漆黑的陰暗中沒有光、沒有聲音,什麽都沒有。
你從什麽地方來?
這不是聲音,也不是文字。
這樣一個無形的問題將凱姆籠罩起來。
你要到什麽地方去?
這裏是如此深邃、如此陰暗、如此寂靜。
不一會兒,又傳來了落雨聲。
嘀嗒……
嘀嗒……
嘀……嗒……
你永遠都是孤獨一人。
最後的雨滴“嘀嗒”一聲落下,黑暗沉寂於“虛無”的寂靜之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