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數:262633 加入書籤
第一章
上午七點三十五分,石神像平常一樣離開公寓。雖已進入三月,風還是相當冷,他把下巴埋在圍巾裏邁步走出。走上馬路前,他先瞥了一眼腳踏車停車場。那裏放著幾輛車,但是沒有他在意的綠色腳踏車。
往南大約走個二十公尺,就來到大馬路,是新大橋路。往左,也就是往東走的話就是朝江戶川區的線路,往西走則會到日本橋。日本橋前是隅田川,架在河上的橋就是新大橋。
要去石神的上班地點,這樣一直往南走就是最短的路線。隻要走個幾百公尺,就會走到清澄庭園這個公園。公園前的私立高中就是他上班之處,換言之他是個教師,教數學。
石神看到眼前的交通燈變成紅燈,遂向右轉,朝新大橋走去。迎麵而來的風掀起他的外套。他將雙手插進口袋,微微弓著身子舉步前行。
厚重的雲層覆蓋天空,隅田川倒映著暗沉的天色,看起來也一片汙濁。小船正朝上遊前進,石神邊望著那副情景邊走過新大橋。
一過了橋,他走下橋旁階梯。穿過橋下,開始沿著隅田川走。河岸兩邊都設有步道。不過要是,全家出遊或情侶散步,多半是從前麵的清洲橋開始,即便是假日也很少有人走到新大橋附近。隻要一來到此處立刻會明白原因何在,因為放眼望去,是一整排遊民用藍色塑膠布覆蓋的住處。正上方就是高速公路,所以此地用來遮風避雨或許最理想不過。最好的證據,就是河對岸連一間藍色小屋都沒有,當然,這一方麵大概也是因為對他們來說群居會比較方便吧。
石神毫不在意的繼續走過藍色小屋前,那些小屋的大小頂多隻及背部,有些甚至高僅及腰。與其說是小屋,稱為箱子可能更貼切。不過如果隻是用來睡覺,也許這樣就已足夠。小屋或箱子附近,不約而同的掛著曬衣架,顯示出這是個生活空間。
有個男人正倚著堤防邊假設的扶手刷牙。石神常看到他,年齡超過六十,花白的頭發綁在腦後。此人大概已不想工作了,如果打算做粗活,不會磨蹭到這個時間。這種工作通常是在一大清早派工。同時,他大概也不打算去職業介紹所吧。縱使替他介紹了工作,以他那頭從不修剪的長發,根本不能參加麵試。當然,以他那把年紀,替他介紹工作的可能性想必也已幾近於零了。
有個男人正在帳篷旁扁大量空罐。石神之前就已看過多次這幅光景了,所以私下替他取了個綽號叫“罐男”。“罐男”看起來年約五十上下,日常用品一應俱全,連腳踏車都有。想必讓他在搜集罐頭時發揮了機動性。他的帳篷位於集團最尾端,而且比較隱蔽的位置,應該是這當中的頭等席。因此石神猜測“罐男”在這一群人中八成是老鳥。
整排藍色塑膠布帳篷到此為止,再往前走一會兒,石神看見有個男人坐在長椅上。原本應該是米色的大衣,變得髒兮兮幾近灰色。大衣裏麵穿著夾克,夾克底下是白襯衫。石神推測領帶大概塞在大衣口袋裏。石神在心中替這名男子取名為“技師”,因為前幾天他看過對方正在閱讀工業雜誌。“技師”一直保持短發,胡子也刮過,所以應該還沒放棄重新就業,說不定接下來也要去職業介紹所報到,不過他恐怕找不到工作。他要想找到工作,首先就得拋開麵子。石神大約是在十天前第一次看到“技師”,“技師”還沒有習慣這裏的生活,想和藍色塑膠帳篷那一頭劃清界限。可是,又不知道該怎麽樣以遊民的身份活下去,才會待在這裏。
石神沿著隅田川繼續走。清洲橋前,一名老婦正牽著三隻狗散步。狗是迷你德國臘腸狗,分別戴著紅、藍、粉紅色的項圈。走近後她似乎也注意到石神,露出微笑,微微欠身行禮,他也回以一禮。
“您早”他先打招呼。
“您早,今早也很冷呢”
“就是啊”他皺起眉頭。
經過老婦人身旁時,她出聲說:“慢走。路上小心。”他大大點頭說聲好。
石神看過她拎著便利商店的袋子。袋子裏裝的似乎是三明治,大概是早餐,因為石神猜她一定是獨居。住處離這兒應該不遠,因為他曾看過她穿著拖鞋,穿拖鞋無法開車。一定是喪偶後,在這附近的公寓和三隻狗相依為命。而且住處想必相當寬敞,才能一口氣養三隻。同時也因為有這三隻狗,無法搬到別處更小的房子。房屋貸款或許已繳清了,但管理費仍是不小的開銷,所以她不得不節儉。這個冬天,她終究還是沒上美容院,也沒染發。
石神在清洲橋前走上台階。要去高中,必須在這裏過橋,不過他卻朝反方向走去。
麵向馬路,有個店麵掛著“天亭”的招牌,是間小小的便當店。石神打開玻璃門。
“歡迎光臨,您早。”櫃台後麵,傳來石神聽慣的、卻總是能為他帶來新鮮氣氛的聲音。戴著白帽的花岡靖子笑顏如花。
店內沒有別的客人,這點讓他更加欣欣然。
“呃,招牌便當……”
“好,招牌一份。謝謝您每次惠顧。”
她用開朗的聲音說著,但石神不知道她臉上是什麽表情。因為他不敢正視她,一直低頭瞧著皮夾裏麵。雖然他也想過既然有緣住在隔壁,除了買便當應該聊點別的,但實在想不出任何話題。
付錢的時候他總算試著擠出一句“天氣真冷”,但他含糊吞吐的嘟囔聲,被隨後進來的客人拉開玻璃門的聲音蓋過去了。靖子的注意力似乎也已轉移到那邊。
拿著便當,石神走出店,這次終於走向清洲橋。他特地繞遠路的原因,就是為了“天亭”。
過了早上的通勤時間“天亭”就閑下來了,不過這隻是表示暫時沒有客人上門。實際上,店後麵正在要開始準備午餐。有幾家公司跟店裏簽約,必須在十二點之前把便當送到。沒客人上門時,靖子也得去廚房幫忙。
“天亭”包括靖子在內共有四名員工。掌廚的是身為老板的米澤,和他的妻子小代子。打工的金子負責外送便當,店內的販賣的工作幾乎全交給靖子一個人。
做這份工作前,靖子在錦係町的酒廊上班,米澤是常去喝酒的客人之一。直到店裏雇用的媽媽桑小代子離職前夕,靖子才知道小代子原來是他的妻子,是當事人親口說的。
“酒家的媽媽桑居然變成了便當店老板娘。人那,還真是說不準。”客人們這麽議論著。不過據小代子表示,開便利店是他們夫妻多年的夢想,她就是為了實現夢想才去酒家上班雲雲。
“天亭”開張後,靖子也不時去探望,店裏似乎經營得很順利。就在開店整整一年後,夫妻倆向她提議,問她能不能去店裏幫忙。因為光靠夫妻倆打點一切,無論就體力和客觀環境上來說都太過勉強。
“靖子你自己,也不可能永遠幹陪酒那一行吧?美裏也大了,對於母親陪酒,也差不多會開始自卑了。”
當然這也許隻是我雞婆啦——小代子又補上這麽一句。
美裏是靖子的獨生女。沒有父親,她和丈夫早在五年前就離婚了。用不著小代子說,靖子也想過這樣不是長久之計。美裏的事當然不用說,考慮到自己的年齡,酒廊還肯雇用她多久也是個問題。
結果她隻考慮了一天就做出結論。酒廊也沒挽留她,隻跟她說了一聲太好了。她這才發現原來周遭也在暗自擔心人老珠黃的酒女該何去何從。
去年春天,趁著美裏升上國中,她們搬到現在這棟公寓,因為之前的住處距離“天亭”太遠了。和過去不同,現在一大早就得開始工作。她總是六點起床,六點半騎著腳踏車離開公寓,那是輛綠色的腳踏車。
“那個高中老師,今天早上也來了嗎?”休息時小代子問起。
“來啦,他不是每天都來嗎?”
靖子這麽一回答,小代子和老公對看一眼露出意有所指的笑容。
“幹嘛,裝神弄鬼的。”
“沒有啦,其實也沒有什麽奇怪的意思。隻不過,我們昨天還在說,那個老師,搞不好在暗戀你。”
“啊——?”
“對呀,昨天你不是休假嗎?結果那個老師也沒來耶。他天天都來,隻有你不在的時候不來,你不覺得奇怪嗎?”
“那一定隻是巧合啦。”
“偏偏啊,好像不是巧合喔……對吧?”小代子尋求老公的聲援。
米澤笑著點頭。
“聽她說,好像一直是這樣。每逢靖子休假時,那個老師就沒來買便當。她說之前就這樣懷疑了,直到今天才確定。”
“可是我除了店裏公休日之外,休假的時間都很分散,也沒有固有在星期幾。”
“所以才更可疑呀,那個老師就住在你隔壁吧?我想他可能是看到你有沒有出門,才確定你有沒有休假。”
“啊——?可是我出門時從來沒有遇到過他。”
“大概是從哪裏看著你吧,比方說窗口。”
“我想應該從窗口看不見。”
“我看無所謂吧。如果他真的對你有意思,遲早會有所表示。總之站在我們的立場,靖子等於是幫我們拉到固定客人,高興都來不及。不愧是在錦係町打滾過的人。”最後米澤這麽做出結論。
靖子露出苦笑,將杯裏剩下的茶一飲而盡。她回想起那個被當成話題討論的高中老師。
她記得他姓石神。搬來那晚她去打過招呼,就是在那時聽說他是個高中老師。他體型矮壯,臉也很圓、很大,可是眼睛卻細得像條縫。頭發短而稀薄,因此看起來將近五十歲,不過實際上可能比較年輕。似乎不太在意穿著打扮,總是穿著同樣的衣服。這個冬天,他多半都是穿著咖啡色毛衣。外麵罩上大衣,就是他來買便當時的服裝。不過他似乎勤於洗衣,小小的陽台常常曬著衣物。目前好像是單身,但是靖子猜他八成沒有結過婚。
縱使聽說那個老師對自己有意思,她也毫無所感。因為對靖子來說,這件事情就像公寓牆上的裂痕,即便知道它的存在,也沒有特別意識過,而且打從一開始就認定沒必要去注意。
遇見對方時當然會打招呼,兩人也曾就公寓的管理問題討論過,但靖子對他幾乎一無所知。直到最後,才知道他就是數學老師。因為看到他門口有一堆舊的數學參考書,用繩子綁好放著。
但願他別來約我就好,靖子想,不過她隨即獨自苦笑。因為她想到那個看起來就正經八百的人如果真的提出邀約,不曉得會用什麽表情開口。
店裏一如往常在近午時分再次開始忙碌,正午過後到達巔峰。過了午後一點才告一段落,這也是一如往常的模式。
就在靖子替收銀機換收據紙時,玻璃門開了,有人走過來。她邊出聲招呼“歡迎光臨”邊朝客人看去。霎時,如遭凍結。她瞪大了眼,再也發不出聲音。
“你氣色不錯嘛。”男人對她一笑,但那雙眼睛卻晦暗汙濁。
“是你……你怎麽會來這裏”
“你也犯不著這麽驚訝吧,隻要我想,要查出前妻的下落還不是什麽難事。”男人將雙手插進深藍色外套的口袋,環視店內,仿佛在物色什麽。
“事到如今你還找我幹嘛?”靖子尖聲說,不過聲音壓得很低。她不想讓待在後麵的米澤夫妻發現。
“你別這樣橫眉豎眼嘛。我們好久不見了,就算用裝的也該裝出個笑臉。是吧?”男人依舊掛著討厭的笑容。
“沒事的話就出去。”
“當然是有事才會來。我有要緊事跟你談,你能不能抽個空?”
“你開什麽玩笑。我正在上班,這你看了也知道吧?”靖子這麽回答後立刻後悔了。因為對方一定會解釋成:隻要不在上班時間就可以跟他談。
男人舔舔嘴唇。“你幾點下班?”
“我根本不想跟你談。拜托你快出去,永遠不要再來”
“你真無情”
“那當然。”
靖子望向門口,真希望這時來個客人,可惜看不出有誰會進來。
“既然你對我這麽無情那也沒辦法。那,我隻好去那邊試試嘍。”男人搓著後頸。
“什麽那邊?”她有不好的預感。
“既然老婆不肯聽我說,那我當然隻好去見女兒。她的國中就在附近吧?”男人說出靖子最害怕聽到的話。
“不行,你不能去找那孩子。”
“那你就自己想辦法解決,反正我找誰都無所謂。”
靖子歎了一口氣,總之她現在隻想把這個男人趕走。
“我六點下班。”
“從清早做到傍晚六點啊,老板也太壓榨人了吧。”
“不關你的事”
“那,我六點再過來就行了吧?”
“別來這裏。前麵的馬路往右一直走,有個很大的十字路口,邊上有間家庭速食餐廳,你六點半去那裏。”
“知道了,你一定要來喔。如果你不來——”
“我會去的,所以。拜托你快走。”
“知道了,真無情。”男人又環顧店內一次才離開。臨走時,還用力甩上玻璃門。
靖子手撐著額頭,她的頭開始隱隱作痛,甚至想吐。絕望感在她的心頭彌漫。
她在八年前和富堅慎二結婚。當時,靖子在赤阪當酒女,他是來捧場的客人之一。
負責銷售進口車的富堅出手闊綽,不但送她昂貴禮物,還帶她上高級餐廳。所以當他開口求婚時,她覺得自己簡直就像電影“麻雀變鳳凰”中的朱麗葉羅伯茨。靖子的第一段婚姻失敗了,對於一邊工作一邊撫養女兒的生活正感到疲憊。
剛結婚時很幸福。富堅的收入很穩定,所以靖子不用在陪酒。他也很疼愛美裏,美裏似乎也努力把他當父親看待。
但悲劇驟然降臨。富堅長年挪用公款東窗事發,遭到公司開除。而公司之所以沒控告他,是因為那些上司害怕上麵追究管理責任,遂巧妙地掩飾事態。說穿了很簡單,富堅在赤阪揮霍的,全是他貪汙來的錢。
從此,富堅就性情大變,不、或許該說露出本性,不是遊手好閑飽食終日,就是出去賭博。要是抱怨他兩句,他還會動粗打人。酒也越喝越多,總是醉得顛三倒四,目露凶光。
因此靖子不得不再次上班,但她賺來的錢,都被富堅搶走了。她學會把錢藏起來後,他甚至在發薪日搶先一步去她店裏,擅自領走她的薪水。
美裏變得很怕這個繼父,不肯在家跟他獨處,甚至寧願跑去靖子上班的酒廊待著。
靖子向富堅提出離婚,但他充耳不聞。如果她契而不舍的再三要求,他就會再次動粗。她在苦惱多日後,找了一個客人介紹的律師商量。在那位律師的奔走下,富堅終於勉強在離婚協議書上蓋了章。看來他似乎也明白,如果打起官司自己不僅毫無勝算,恐怕還得付出一筆贍養費。
但問題並未就此解決。離婚後富堅仍不時出現在靖子母女麵前。每次的說辭都一樣:他保證今後會洗心革麵努力工作,拜托靖子跟他複合。靖子如果躲著他,他就接近美裏,還曾在學校外麵守候。
看到他不惜下跪的模樣,明知是演戲,不免心生同情。也許是因為好歹做過夫妻,多少還留有一點情分,靖子忍不住給了他一點錢。這是最大的錯誤,食髓知味的富堅,從此出現得更頻繁。雖然每次都卑躬屈膝,但臉皮似乎也越來越厚。
靖子換了酒廊,也搬了家,盡管覺得美裏很可憐還是替她辦了轉學。自從她到錦係町的酒廊上班後,富堅就此消聲匿跡。後來他們又再次搬家,在“天亭”工作了快一年。她以為再也不會跟那個瘟神牽扯不清了。
她不能給米澤夫妻添麻煩,也不能讓美裏發覺。無論如何都得靠自己的力量讓那個男人不再出現——靖子凝視著牆上的時鍾下定決心。
到了約定時間,靖子前往家庭餐廳。富堅正坐在窗邊的位子吸煙,桌上放著咖啡杯。靖子一邊坐下,一邊向女服務員點了一杯可可。其他的飲料可以免費續杯,但她不打算久留。
“好了,到底是什麽事?”
他咧嘴一笑,“哎,別這樣性急嘛。”
“我也是很忙的,有事就快說。”
“靖子”富堅伸出手好像想碰她放在桌上的手。靖子察覺到這點,連忙縮回手,他的嘴角一撇。“你好像心情不好。”
“那當然。你到底有什麽事,非要追著我不放。”
“你也用不著這樣說話吧。別看我這樣,我可是認真的。”
“你算哪門子認真?”
女服務生送來可可。靖子立刻伸手去拿杯子,她想趕快喝完,趕緊離開。
“你現在還是獨身吧?”富堅討好的抬眼看她。
“這個應該不是重要吧。”
“一個女人家要把女兒拉拔長大可不容易喔。今後花的錢會愈來愈多,就算在那種便當店工作,將來也毫無保障。所以,你能不能重新考慮?我已經跟以前不同了”
“哪裏不同?那我問你,你現在有正常工作嗎?”
“我會去工作的,我已經找到工作了。”
“這表示你現在沒有工作嘍?”
“我不是跟你說我找到工作了嗎?下個月開始上班。雖然是新公司,等上了軌道,就可以讓你們母女過好日子了。”
“免了。既然收入那麽好,你另找對象應該也沒問題吧。算我求你,請你別再糾纏我們了。”
“靖子,我真的需要你。”
富堅再次伸出手,想握住她拿杯子的手。“別碰我!”她說著甩開那隻手。結果杯中的液體順勢灑出一些,濺到富堅手上。“好燙”他喊著縮回手,凝視她的雙眼隨即露出憎惡之情。
“你不用說得這麽好聽。你以為我會相信這種話嗎?之前我也說過了,我一點也不想跟你複合。你就趁早死了這條心吧,聽懂了嗎?”
靖子站起來,富堅無言地盯著她。她對那道視線置之不理,把可可的費用往桌上一擺,徑自走向出口。
出了餐廳後,她跨上停在旁邊的腳踏車,立刻踩的飛快。她怕萬一再耗下去讓富堅追上來就麻煩了。她沿著清洲橋路直走,過了清洲橋就左轉。
她自認該說的都已說了,但顯然絲毫無法讓富堅死心,想必他很快又會在店裏出現。他會纏著靖子,直到最後惹出問題給店裏帶來困擾,也或許會在美裏的國中出現。那個男人在等靖子投降,他早已算準靖子遲早會投降給錢。
回到公寓,她開始準備晚餐,不過其實也隻是把從店裏帶回來的剩菜熱一熱。即便如此靖子還是做得有一搭沒一搭。因為可怕的想象不斷膨脹,令她不由得失魂落魄。
美裏也差不多該到家了。加入羽毛球社的她,練習結束後,總會和其他社員七嘴八舌的聊上一陣子才踏上歸途。所以回到家時,通常都已經過了七點。
門鈴突然響起。靖子驚訝的走向玄關,美裏應該帶了鑰匙。
“來了。”靖子從門內問:“哪位?”
隔了一會兒才響起對方的回答:“是我。”
靖子感到眼前發黑。不祥的預感果然成真,富堅連這間公寓都找到了。想必他之前曾經從“天亭”一路跟蹤過她。
看靖子不回答,富堅開始敲門。“喂!”
她搖著頭打開鎖。不過門鏈依然掛著。
一把門打開十公分的縫隙,對麵立刻露出富堅那張臉。他嘻嘻一笑,牙齒很黃。
“你回去!你跑到這種地方做什麽?”
“我的話還沒說完呢,你還是一樣那麽性急。”
“我不是叫你不要再纏著我嗎!”
“聽我說幾句話又不會怎樣,總之你先讓我進去”
“不要!你走!”
“如果你不讓我進去,我就在這裏等。美裏也差不多快回來了,如果不能跟你談,那我就跟她談。”
“這又不關她的事。”
“那你就讓我進去。”
“小心我報警喔。”
“你報呀,隨便你。我來見前妻有哪點犯法?我相信警察也會站在我這邊。人家八成會說:太太,讓前夫進去坐一下又有什麽關係。”
靖子恨恨的咬唇。雖然不甘心,但富堅說的沒錯。之前她也曾找警察過來,但他們從來沒有幫過她。
況且,她也不想在住處引起騷動。她是在沒有保證人的情況下好不容易才進來,隻要惹出一丁點不利的謠傳都有可能被趕出來。
“那你馬上就得走喔。”
“我知道。”富堅露出誇耀勝利的表情。
卸下門鏈後,她重新開門,富堅一邊仔細打量室內一邊脫鞋。室內格局是兩房一廳。一進去就是六貼大的和室,右邊有個小廚房,後麵是四貼半的和室,房間對麵是陽台。
“雖然又小又舊,不過房子還不錯嘛。”富堅大搖大擺的把腿伸進放在六貼和室中央的暖桌底下。“搞什麽,怎麽沒開電熱器。”說著就自己打開電源。
“我知道你在打什麽主意。”靖子站著俯視富堅,“說來說去,你就是要錢,對吧?”
“幹嘛,你這是什麽意思?”富堅從外套口袋掏出一盒七星,用拋棄式打火機點燃香煙後環顧四周,似乎這才發現沒有煙灰缸。他伸長身體,從不可燃垃圾袋中找出一個空罐,把煙灰彈在裏麵。
“我是說,你隻是想跟我要錢。說穿了就是這樣吧。”
“好吧,如果你要這樣想,那也無所謂。”
“要錢的話,我一毛也不會給。”
“噢?是嗎?”
“所以你走吧,不要再來了。”
正當靖子這麽放話之際,門猛然一開,穿著製服的美裏進來了。她察覺家裏來了客人,頓時愣在原地。接著發現客人的身份,遂浮現混雜著畏懼與失望的表情,羽毛球拍也從手中突然掉落。
“美裏,好久不見,你好像又長大了。”富堅悠哉的說道。
美裏瞥了靖子一眼,脫下運動鞋,默默進屋,直接走到後麵房間,把紙門啪的用力關上。
富堅慢條斯理的開口。
“我是不知道你怎麽想,我隻不過是想跟你複合罷了。這樣拜托你,真有那麽罪大惡極嗎?”
“我不是說過我毫無意願嗎?就連你自己,應該也不相信我會答應吧。你隻不過是借著這個理由來糾纏我。”
看來應該是說對了,不過富堅並未回答,徑自抓起遙控器打開電視,動畫節目開始了。
靖子吐出一口氣,走向廚房。錢包放在料理台旁邊的抽屜,她從裏麵抽出兩張萬元大鈔。
“收下這個就請回吧。”她把錢往暖桌一放。
“你這是幹嘛?你不是說絕不給錢嗎?”
“這是最後一次。”
“我才不稀罕這種東西。”
“你是絕不會空著手走吧?我知道你想要更多,但我們手頭也很緊。”
富堅凝視這兩萬元,然後望著靖子。
“真拿你沒辦法。那,我就回去好了。不過我可要聲明,我說過我不要錢喔。是你硬要塞給我的。”
富堅把兩萬元大鈔往口袋胡亂一塞,將煙蒂扔進空罐中,從暖桌抽身站起。但他沒走向玄關,卻走近後麵房間,突然拉開紙門。美裏的驚叫聲響起。
“你幹什麽!”靖子尖聲大喊。
“跟繼女打個招呼應該不會怎樣吧。”
“她現在已經不是你的女兒了,跟你毫無瓜葛。”
“沒那麽嚴重把,那我走嘍。美裏,改天見。”富堅對著房間裏麵說道。靖子看不見美裏在做什麽。
富堅終於走向玄關,“她將來肯定會是個美女,真令人期待。”
“你少胡說八道。”
“這怎麽會是胡說,再過個三年她就能賺錢了,到時候每一家都會很樂意雇用她。”
“別開玩笑了!快走!”
“我會走啦——至少今天會。”
“你絕對不能再來。”
“這我就不敢保證了。”
“你……”
“我可要提醒你,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該死心的是你。”富堅低聲笑了,然後彎下腰穿鞋。
就在這時候。靖子背後傳來的聲音。當她轉頭時,隻見身穿製服的美裏已站在她身邊,美裏揮起某種東西。
靖子來不及阻止,也來不及出聲。美裏已朝富堅的後腦打了下去。鈍重的聲音響起,富堅當場倒下——
第二章
某個東西從美裏手中脫落,是銅質花瓶,那是天亭開幕致賀時對方送的回禮。
“美裏……你”靖子注視女兒的臉。
美裏麵無表情,失魂似的動也不動。
但在下一瞬間,她雙眼圓睜,凝視著靖子背後。
靖子轉身一看,富堅正搖搖擺擺的站起來。他皺著臉,按著後腦勺。
“你們……”他呻吟地露出滿臉憎惡的表情,直盯著美裏。一陣東搖西晃後,朝她跨出一大步。
靖子為了保護美裏,連忙擋在富堅麵前。“別這樣!”
“讓開!”富堅抓住靖子的手臂,用力往旁一甩。
靖子被甩到牆邊,狠狠撞到腰部。
美裏想逃,卻被富堅一把拽住肩膀。被一個大男人用全身重量一壓,美裏縮成一團幾乎快被壓扁了。富堅整個人騎在她身上,拽著美裏的頭發,用右手甩她耳光。
“臭丫頭,老子宰了你!”富堅發出野獸般的嘶吼。
女兒會死,靖子想,再這樣下去美裏真的會被殺死——
靖子環視自己的身邊,映入眼簾的是暖桌的電線。她從插座拔起電線,電線的一端仍連接著暖桌,但她就這麽拽著電線起身衝上去。
她繞到壓在美裏身上狂吼的富堅背後,把繞成圓圈的電線往他脖子上一套,使全身的力氣拉緊。
富堅唔地悶哼了一聲,往後一倒。他似乎察覺到發生了什麽事,拚命地扯著電線。靖子死命地拉,現在如果鬆了手,就再無下次機會。不僅如此,這個男人肯定會像瘟神一樣
從此陰魂不散的纏著他們。
可是如果要比力氣,靖子終究不是對手,電線從她手中滑落。
就在這時,美裏撲上去扯開富堅抓電線的手指。最後幹脆騎在他身上,拚命試圖阻止他掙紮。
“媽,快點!快點!”美裏大叫。
現在已經沒有時間在猶豫了。靖子緊閉雙眼,將渾身的力氣灌注到雙臂中,她的心髒撲通狂跳。她一邊聽著血液流淌的聲音,一邊繼續拉扯電線。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這樣過了多久。是聽見有個小小的聲音頻頻喊著“媽”,才讓她回過神來。
靖子緩緩睜開眼,依然緊握著電線。
富堅的頭部近在眼前。暴睜的雙眼是灰色的,仿佛正端視著虛無,臉部由於淤血變成紫黑色。勒過脖子的電線,在皮膚留下深色的痕跡。
富堅動也不動,口水淌下唇角,鼻子也溢出液體。
啊!靖子大叫一聲,扔開電線。咚的一聲,富堅的腦袋掉在榻榻米上,即便如此他依然文風不動。
美裏戰戰兢兢的從男人身上起來,製服裙變得皺巴巴。她跌坐在地,倚著牆壁,看著富堅。
母女倆沉默了好一陣子,兩人的視線都在不會動的男人身上,唯有熒光燈吱吱作響的聲音分外響亮地傳入靖子耳中。
“怎麽辦……”靖子喃喃自語。腦袋一片空白,“我殺了她。”
“媽……”
這個聲音,令靖子的目光轉向女兒。美裏的臉頰慘白,但雙眼充血,下方猶有淚痕。靖子不知道她是什麽時候流的淚。
靖子再次看著富堅,即希望他起死回生又不太希望他複活的複雜心情占據了她的心頭,不過看來他的確是活不過來了。
“是這家夥……自己不好。”美裏屈起腿,抱著雙膝。她把臉往兩膝中間一埋,開始嚶嚶啜泣。
怎麽辦——就在靖子再次呢喃時,門鈴響了。她太過驚惶,以致全身像痙攣似的顫抖。
美裏也仰起臉,這次淚水已經濕遍雙頰。母女倆麵麵相處,彼此都在問對方,這個時候會是誰——
緊接著響起敲門聲,然後是男人的聲音,“花岡小姐。”
這個聲音很耳熟。可是靖子一時之間想不起是誰。她像中邪般動彈不得,一直和女兒繼續對視。
敲門聲再次響起,“花岡小姐,花岡小姐。”
門外的人,似乎知道靖子她們在家。她沒道理不去應門,可是這種狀態下不能開門。
“你去裏麵待著。把門關上,絕對不準出來。”靖子小聲命令美裏,思考力總算一點一點回來了。
敲門聲再次響起,靖子深呼一口氣。
“來了。”她發出刻意保持平靜的聲音,這已是她竭盡所能的演技了。“哪位?”
“啊,我是隔壁的石神。”
聽到這裏,靖子嚇了一跳。剛才她們發出的聲音,想必非比尋常。鄰居不可能不起疑心,所以石神才決定過來看看情況吧。
“來了,請稍等一下。”她自認聲音一如往常,但也不確定自己是否偽裝的很好。
美裏早已進入裏屋,關上紙門。靖子看著富堅的屍體,必須想辦法處理這個。
暖桌的位置歪的很厲害,大概是因為剛才拉扯電線的關係。她把暖桌往更旁邊推,用桌被蓋住屍體。雖然位置有點不自然,但也別無他法了。
靖子確認自己身上毫無一樣後,走下門口拖鞋處。富堅肮髒的鞋子引入眼簾,她連忙將鞋子塞到鞋櫃下麵。
她悄然無聲的偷偷掛上門鏈,剛才門沒有鎖,她暗自慶幸還被石神沒有直接打開來。
一開門,隻見石神那張大圓臉。細縫般的小眼睛對著靖子,他麵無表情,這點令人毛骨悚然。
“呃……請問……有什麽事嗎?”靖子對他擠出微笑,她知道自己的臉頰僵硬。
“因為我聽到很大的聲音。”石神依舊用難以判讀情緒的表情說道,“出了什麽事嗎?”
“不,什麽事也沒有。”她用力搖頭,“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
“沒事就好。”
靖子發現石神的小眼睛正朝室內看去,全身頓時一熱。
“呃,是蟑螂……”她情急之下脫口而出。
“蟑螂?”
“對。因為有蟑螂,所以……我跟我女兒想打蟑螂……所以才引起騷動。”
“殺死了嗎?”
“啊?……”石神的問題,令靖子的臉頰突然繃緊。
“蟑螂消滅了嗎?”
“啊……對。那當然是解決了。已經沒事了,對。”靖子頻頻點頭。
“這樣嗎?如果有什麽我能幫忙的盡管說,別客氣。”
“謝謝。吵到您,真的很不好意思。”靖子鞠個躬,關上門,順便鎖上。聽到石神回到住處關門的聲音,她呼的吐出一口大氣,忍不住當場蹲了下來。
背後傳來紙門拉開的聲音,接著是美裏喊她的聲音。
靖子慢吞吞起身,看著暖桌被子鼓起的那塊,再次感到絕望。
“沒辦法了……對吧?”她終於開口。
“怎麽辦?”美裏抬眼凝視著母親。
“還能怎麽辦?隻好打電話……報警。”
“要自首?”
“不然也沒別的辦法了,人都死了,不可能複活。”
“如果自首,媽媽會怎麽樣?”
“誰知道……”靖子撩起頭發,這才發現自己頂著一頭亂發。隔壁的數學老師或許會覺得奇怪,不過她覺得那已經無所謂了。
“一定要去坐牢嗎?”女兒又問。
“那還用說,應該要吧?”靖子咧嘴,是絕望的笑,“畢竟我殺了人嘛。”
美裏用力搖頭,“這樣太奇怪了。”
“為什麽?”
“因為媽媽又沒錯,全部都是這家夥的錯。我們應該都已經跟他毫無瓜葛了,他卻老是來折磨媽媽和我……根本用不著為了這種人去坐牢。”
“說這些有什麽用,殺人畢竟是殺人。”
不可思議的是,在跟美裏解釋的過程中,靖子的心情也逐漸鎮定下來了,開始能夠冷靜地思考,於是她更加覺得自己別無選擇,她不想讓美裏變成殺人犯的女兒,然而這個事
實既而無法逃避,至少得選個比較不會遭到社會冷眼唾罵的方式。
靖子瞥向滾落屋內一隅的無線電話,伸手去拿話機。
“不行啦!”美裏迅速衝過來,企圖從母親手中奪走電話。
“放手!”
“不行!”美裏抓住靖子的手腕,可能是因為平常打羽毛球,她的力氣很大。
“拜托你放開我。”
“不要,我不能讓媽媽這麽做,不然我去自首好了。”
“你在說什麽傻話!”
“因為最先打他的人是我。媽媽隻是想救我。我也中途幫了媽媽,我也是殺人凶手。”
美裏的話,令靖子悚然一驚,霎時,握著電話的手放鬆了力氣。美裏沒錯過這個機會,立刻奪走了電話,一把抱進懷裏藏起來,走到屋裏內角落背對靖子。
警方會——靖子開始動腦筋。
刑警們真的會相信我的話嗎?對我一個人殺死富堅的供述不會提出質疑嗎?他們會完全相信嗎?
警方一定會徹底調查。她在看電視連續劇時,曾聽過“查證”這個台詞。他們會動用各種方法,確認犯人的說詞是真是假。例如四處打聽、科學偵查、還有其他等等——如果
被刑警查出什麽就完了。縱使她哀求警方放過女兒,對方也不可能答應。
能不能偽裝成是自己一個人殺的呢?靖子想,但立刻就放棄了這個念頭。外行人即使動這種拙劣的手腳,肯定也會被輕易識破。
話雖如此,但她非保護美裏不可,靖子想。隻因為有自己這樣的母親,害得女兒從小就幾乎沒過什麽好日子,唯有這個可憐的女兒,就是拚了自己的命也絕不能讓她更加不幸。
那麽到底該怎麽辦呢?有什麽好辦法嗎?
就在這時。美裏抱著的電話響了,她瞪大了眼看著靖子。
靖子默默伸出手。美裏一臉猶豫,最後還是緩緩地遞出電話。
靖子調整好呼吸,按下通話鍵。
“喂?您好,我是花岡。”
“呃,我是隔壁的石神。”
“啊……”又是那個老師,這次又想做什麽?“有什麽事嗎?”
“呃,那個,我在想你們不知決定得怎麽樣了。”
她完全聽不懂他在問什麽。
“你說什麽?”
“我是說,”石神停了一拍才繼續說道,“如果要報警的話,那我毫無意見,不過如果沒這個打算,我想我或許幫得上忙。”
“啊?”靖子陷入混亂,這個男人到底在說什麽?
“總之,”石神用壓抑的聲音說道:“我現在可以過去一趟嗎?”
“啊?不,這個……呃,不太方便。”靖子全身冒出冷汗。
“花岡小姐,”石神喊她,“光靠女人是無法處理屍體的。”
靖子愕然失聲,這個男人怎會知道?
他聽見了,她想。剛才她和美裏的爭執,隔壁一定都聽見了。不,說不定,打從和富堅打鬥時就已經聽見了。
沒救了,她認命的想。已經無路可逃了,隻能向警方自首:至於美裏涉案的事,不管如何都得隱瞞到底。
“花岡小姐,你在聽嗎?”
“啊。我在聽。”
“我可以過去你那邊嗎?”
“啊?可是……”話筒依舊貼在耳上的靖子看著女兒,美裏正帶著滿臉的畏懼與不安。大概是難以理解,母親到底在和誰談些什麽。
倘若石神真的在隔壁豎著耳朵偷聽,那他必然也知道美裏涉及這起命案。如果他把這件事告訴警方,那麽就算靖子再怎麽否認,想必刑警也不會相信。
靖子下定決心。
“我知道了。我也有事想拜托您,那,就請您來一下好嗎?”
“好,我現在馬上過去。”石神說。
靖子掛斷電話的同時,美裏立刻開口問:“誰打來的?”
“隔壁的老師。石神先生。”
“那個人怎麽會……”
“這個待會再解釋,你先去房間待著,門也要拉上。快點。”
美裏一臉莫名其妙地走進裏屋。幾乎就在她拉上紙門的同時,也傳來石神走出隔壁房間的動靜。
門鈴終於響起了,靖子走下門口脫鞋處,打開門鎖和門鏈。
門一開,隻見石神肅然而立。不知為何穿著深藍色運動服,剛才他並非這般打扮。
“請進。”
“打擾了。”石神行個禮走進來。
靖子鎖門的時候他已進了房間,毫不遲疑地掀開暖桌的被子,看他的動作似乎確信那裏一定有屍體。
他單膝跪地望著富堅的屍體,那副表情似乎在定定思索什麽。靖子這才發現,他手上戴著粗線手套。
靖子戰戰兢兢地將目光移向死屍。富堅的臉上已了無生氣,嘴唇下方凝結著既非口水又不像嘔吐物的幹涸痕跡。
“請問……果然讓您聽見了嗎?”靖子試問。
“聽見了?聽見什麽?”
“我是說,我們的對話,所以您才會打電話來吧?”
石神聽了立刻毫無表情地轉向靖子。
“不,我完全沒聽見什麽說話的聲音。這棟公寓的好處隻有隔音效果出乎意料地好。我當初就是看中這點,才決定住這裏。”
“那您為什麽……”
“你是問我怎麽察覺出事了嗎?”
“對。”靖子說著點點頭。
石神指著房間角落,空罐倒了,罐口散出煙灰。
“剛才我來的時候,府上仍留有煙味,所以我本來以為有客人在,卻沒有看到客人的鞋子。但暖桌底下卻好像有人,暖桌的電線也沒插上。如果要躲應該躲進屋裏。換句話說
,這表示暖桌下的人不是躲起來而是被藏起來。再加上之前打鬥的聲音,你又罕見的蓬頭散發,當然想像得到發生了什麽事。還有一點,這棟公寓沒有蟑螂,我在這已定居多年可
以打包票。”
靖子茫然凝視著石神麵不改色淡然說明的雙唇。她突然萌起一個毫不相幹的感想:此人在學校一定也是以這種口氣向學生上課。
察覺石神一直盯著她,她這才別開視線,她感到自己也正被對方觀察著。
真是個冷靜到可怕的聰明人,她想。要不然光靠從門縫間隨意一瞥,不可能歸納出如此正確的推理。但在同時,靖子也鬆了一口氣。看來石神應該不知道事情的詳細經過。
“是我前夫。”她說,“都已經離婚多年了,到現在還纏著我不放。如果不給錢他就不肯走……。今天也是這樣。我實在受不了了,所以一氣之下……”說到這裏,我垂頭不
語。她不能說出殺害富堅時的情形,一定要讓美裏完全置身事外才行。
“你打算自首嗎?”
“我想也隻能這樣了,唯一心疼的就是無辜的美裏。”
她說到這裏是,紙門猛然拉開,那頭站著美裏。
“不可以那樣,絕對不可以。”
“美裏,你給我閉嘴。”
“我不要!我死也不要!叔叔,你聽我說,殺死這個人的其實是——”
“美裏!”靖子尖聲大喝。
美裏嚇得下巴一縮,恨恨凝視母親,她的兩眼通紅。
“花岡小姐。”石神毫無抑揚頓挫地說道,“你用不著瞞我。”
“我哪有瞞什麽……”
“我知道不是你一個人殺的,小妹妹也有幫忙吧?”
靖子慌忙搖頭。
“您在說什麽,真的是我一個人做的。這孩子剛剛才回來……。呃,我殺人後,她就緊跟著回來了,所以跟她毫無關係。”
但石神似乎不相信她的話,他歎口氣轉而看著美裏。
“說這種謊,恐怕隻會讓小妹妹痛苦。”
“我沒有說謊,請相信我。”靖子把手放在石神膝上。
他定定凝視那雙手後,瞥向屍體,然後微微側起頭。
“問題在於警方怎麽想,你這個謊話恐怕行不通。”
“為什麽?”說完靖子才發覺自己這麽問,等於承認了說謊。
石神指著屍體的右手。
“手腕和手背都有內出血的痕跡。仔細看的話,可以發現痕跡呈現手指的形狀。這個男人想必是被人從後麵勒住脖子,拚命想掙脫吧。這應該是抓住的手不讓她掙脫時留下的
痕跡,可以說一目了然。”
“我說過了那也是我幹的。”
“花岡小姐,那是不可能的。”
“為什麽?”
“你想想,你是從後麵勒他脖子吧?所以你絕對不可能又去抓他的手。這需要有四隻手。”
石神的說明,令靖子啞口無言,她感到自己仿佛鑽進了沒有出口的隧道。
她頹然垂首。既然石神隻瞄一眼都能明察秋毫到如此地步,那麽警方一定會更嚴密地查出真相。
“無論如何,我都不想讓美裏卷進來,我想救這孩子……”
“可是,我也不希望讓媽媽坐牢呀。”美裏哭著說道。
靖子雙手蒙著臉,“到底該怎麽辦……”
空氣似乎驟然凝重起來,這個重擔幾乎要壓垮靖子。
“叔叔……”美裏開口了,“叔叔,你不是來勸我媽自首的嗎?”
石神隔了一拍才回答。
“我隻是想幫你們才打電話來。如果決定自首,我當然不反對,如果另有打算,我想光靠你們倆恐怕很困難。”
他這番話,令靖子放下雙手。現在想想,這個人打電話來時,的確說過奇怪的話。他說光靠女人無法處理屍體——
“有什麽方法可以不用自首也能解決嗎?”美裏又問。
靖子抬起臉,石神微微歪著脖子,臉上毫無動搖的神色。
“要不就是隱瞞這起命案,要不就是切斷命案和你們倆的關係,兩者擇一。不過不管怎樣都得把屍體處理掉。”
“叔叔認為做得到嗎?”
“美裏!”靖子喝止她,“你胡說什麽。”
“很困難,不過並非不可能。”
石神的語氣還是一樣平板,但在靖子聽來,也正因此顯示他有某種理論上的根據。
“媽,”美裏說,“就讓叔叔幫忙吧,沒別的選擇了。”
“可是,這種事……”靖子看著石神。
他的小眼睛一直看著斜下方,感覺上好像是靜待著母女倆做出結論。
靖子想起小代子說過的話。據小代子說,這個數學老師似乎暗戀靖子,每次都確定她在店裏才來買便當。
如果沒聽說這件事,她一定懷疑石神神經不正常。天底下有哪個人,會對不太熟的鄰居拔刀相助到這種地步?弄得不好,連他自己也會被逮捕。
“縱使把屍體藏起來,遲早也會被發現吧?”靖子問道。她發覺這句話,就是改變她們命運的第一步。
“要不要藏屍體,現在還沒決定。”石神回答,“因為有時候不要藏反而比較好。要如何處置屍體,應該等相關訊息歸整之後再決定。目前能確定的隻有一點,就是屍體不能
這樣放著。”
“請問,您是說什麽相關訊息?”
“就是這個人的相關資料。”石神俯視屍體。“住址、姓名、年齡、職業。來這裏做什麽,接下來打算去哪裏,有無家人等等。請把你知道的統統告訴我。”
“啊,那個……”
“不過首先,還是先移動屍體吧。這間屋子最好盡快打掃,因為一定留著堆積如山的犯案痕跡。”話聲方落,石神已開始抬起屍體的上半身。
“啊?,可是,您說移動,要移到哪去?”
“我家。”
石神看似理所當然的回答後,就把屍體扛到肩上。他的力氣好大,靖子看到深藍色運動服的衣角上,縫著寫有“柔道社”的布條。
(書中此處空兩行)
石神用腳踢開散落一地的數學書籍,總算騰出一塊看得見榻榻米的空間放下屍體,屍體雙眼暴睜。
他轉向呆立門口的母女倆。
“那就請小妹妹開始打掃你家吧,要用吸塵器,越仔細越好。請媽媽留在這裏。”
美裏一臉蒼白地點點頭,瞥了母親一眼後就回到隔壁屋子。
“請關上門。”石神對靖子說。
“啊……好。”
她聽命行事後,依舊杵在門口脫鞋處。
“總之先請進屋來吧,不過我家沒有府上那麽整齊。”
石神拆下原本鋪在椅子上的小坐墊,往屍體旁邊一放。靖子雖然進了屋,但壓根不想用坐墊,徑自別過臉避著屍體在屋內一角坐下。石神看了,這才醒悟她是害怕屍體。
“啊,不好意思。”他拿起坐墊,遞給靖子,“請拿去用,別客氣。”
“不,不用了。”她一逕垂著臉微微搖頭。
石神把坐墊放回椅子上,自己坐到屍體旁邊。
屍體的脖子留有暗紅色的環狀淤痕。
“是電線嗎?”
“啊?”
“我是說用來勒他的東西,應該是電線吧?”
“啊……是的,是暖桌的電線。”
“那張暖桌嗎?”石神回想起罩著屍體的暖桌被子花色,“最好把那個處理掉。不過,這個我晚點再想辦法解決。說到這裏——”石神的視線回到屍體,“今天,你跟這個人約好了見麵嗎?”
靖子搖頭。
“沒有,白天他突然跑來店裏,所以我傍晚才會在店附近的家庭餐廳和他碰麵。當時本來分手了,可是後來他又跑來我家。”
“家庭餐廳……是嗎?”
這樣就不可能期待無人目擊了,石神想。
他把手伸進屍體的外套口袋,取出揉成一團的萬元大鈔,有兩張。
“啊,那個是我……”
“是你給他的嗎?”
看到她點頭,石神把錢遞給她,但她不肯伸手接。
石神起身,從自己掛在牆上的西裝內袋取出皮夾,從裏麵抽出兩萬元,把本屬屍體所有的鈔票放進自己皮夾。
“這樣你就不會覺得惡心了吧?”他把從自己皮夾取出的錢給靖子看。
她略顯躊躇後,小聲的說了謝謝接下鈔票。
“好了。”
石神再次開始翻屍體的衣服口袋,他從長褲口袋掏出皮夾。裏麵隻有一點錢和駕照、發票等物。
“富堅慎二先生……嗎?住址是新宿區西新宿。他現在住在這個地方嗎?”他看完護照後問靖子。
她皺著眉、歪著脖子。
“我不知道,但我想應該不是。他好像也在西新宿住過,但我以前聽他提過,好像因為付不出房租被趕出來了。”
“駕照本身是去年更新的,這麽說來應該是戶籍沒有改,另外找到了住處。”
“我想他大概到處搬來搬去,因為他沒有固定工作,租不到什麽好房子。”
“應該是。”石神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張發票上。
上麵印著出租旅館房屋,金額是兩晚5880元,好像是事先付清。石神略做心算,一晚等於是2800元(須另加稅金)。他把那個拿給靖子看。
“看來他住在這裏,如果沒辦法退房,旅館的人遲早會強行打開房間。也許發現房客失蹤後會報警,但也有可能怕惹麻煩就置之不理。大概就是因為常有這種事才會要求事先付清房錢,不過凡事想得太樂觀會很危險。”
石神繼續翻屍體的口袋,找出了鑰匙。上麵掛著圓牌,刻著305這個數字。
隻見靖子眼神茫然地凝望著鑰匙,對於今後該怎麽辦,她自己似乎還沒什麽頭緒。
隔壁隱約傳來吸塵器的聲音。想必魅力正在拚命打掃,她一定是覺得處在對今後前途茫茫的不安中,至少該盡力做好自己能做的,所以才這樣拚命的清掃。
自己必須保護他們,石神再次深深這麽覺得。像自己這樣的人,今後肯定不會再有任何機會能和這麽美的女性近距離接觸。現在他必須動員所有智慧與力量,阻止悲劇降臨在他們身上。
石神看著死亡男子的臉,他的表情已消失殆盡,給人一種扁平的印象。不過還是可以輕易想像得到,此人年輕時想必是個美男子。不,雖然中年發福,現在的外貌一定仍屬於女性喜歡的那一型。
石神想到靖子就是愛上這種男人,嫉妒頓時如小小的氣泡發酵逐漸漲滿心頭。他甩甩頭,對自己竟然萌生這種心態感到可恥。
“這個人有什麽定期聯係的親友嗎?”石神再次發問。
“不知道,因為今天真的是隔了好久才再度見麵。”
“有沒有聽他說起明天的計劃之類的?比方說要跟誰碰麵?”
“我沒聽說,真對不起,什麽忙都幫不上。”靖子一臉愧疚地垂著頭。
“沒事,我隻是問問看。你不知道是應該的,請別放在心上。”
石神戴手套的手拽著屍體臉頰,湊近窺視口中,可以看到富堅的臼齒套著金冠。
“他治療過牙齒啊。”
“跟我結婚時,他去看過一陣子牙醫。”
“那是幾年前?”
“我們是在五年前離婚的。”
“五年嗎?”
那就是不能期待病例已遭銷毀了,石神想。
“這個人有前科嗎?”
“應該沒有,跟我離婚後我就不知道了。”
“這麽說來也許有囉。”
“對……”
就算沒有前科,應該也曾因違反交通采過指紋吧。石神不知道警方的科學辦案方式是否連交通違規者的指紋也會比對,不過列入考慮還是比較保險。
不管屍體怎麽處置,都得有死者身份曝光的心裏準備。不過他們還是得爭取時間,不能留下指紋和牙模。
靖子歎了一口氣,聽在石神耳中格外性感令他心旌動搖,他再次下定決心絕不能讓她絕望。
這的確是個難題。一旦查明死者身份,警方肯定會來找靖子。她們母女倆能熬得住刑警執拗的連番審問嗎?如果隻準備一套脆弱的否認之詞,隻要一被警方抓住矛盾,立刻會出現破綻,到時肯定會忍不住把真想和盤拖出。
一定要備妥完美的邏輯和最佳的防禦,而且必須現在立刻架構。
別急,他這樣告訴自己。焦急不能解決問題,這個方程式一定有解答。
石神閉上眼。麵臨數學難題時,他總是這麽做。一旦隔開來自外界的訊息,數學程式就會在腦中開始不斷變形,然而現在他腦中出現的並非數學方程式。
最後他終於睜開眼,先看了桌上的鬧鍾一眼,已經過了八點半。接著將目光移向靖子。她連大氣都不敢出,縮在後麵驚慌失措。
“請協助我脫衣服。”
“啊……?”
“脫掉這個人的衣服。不隻是外套,連毛衣和長褲也要脫。再不快點的話屍體就要變硬了。”
石神說著已經動手去拉外套。
“啊,好。”
靖子也開始幫忙,不過可能是不想觸碰屍體,她的指尖在顫抖。
“不用了,這邊我來處理,你去幫小妹妹吧。”
“……對不起,”靖子垂著臉,緩緩站起。
“花岡小姐,”石神朝她的背影呼喚。然後對著轉過身的她說:“你們需要不在場證明,請你先想想這點。”
“不在場證明嗎?可是,我們根本沒有。”
“所以,才要製造。”石神披上從屍體拔下來的外套。“請你相信我,把一切交給,我的邏輯思考。”——
第三章
“我還真想好好分析一下,你的邏輯思考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湯川學百無聊賴地托腮這麽說完後,故意打了一個大哈欠。小小的金屬框眼鏡被取下放在一旁,顯然是在表明,你已經沒必要掙紮了。
事實或許正式如此,草薙從剛才就對著眼前的棋盤瞪了二十分鍾以上,還是想不出破解的對策。國王無路可逃,雖然想狗急跳牆,卻連胡亂攻擊的對策也沒有。方法倒是想到了很多,但他發覺那些招數早在好幾手前就已遭到封鎖。
“西洋棋就是不合我的脾胃。”草薙嘟囔。
“又開始了。”
“本來就是,從敵人那裏特地奪來的駒憑什麽不能用?駒是戰利品吧?拿來用又有什麽關係。”
“你挑遊戲基本規則的毛病做什麽?況且駒並非戰利品。駒是士兵,被對方奪去就等於喪了命,死掉的士兵當然不能用。”
“將棋就可以用。”
“我要對將棋發明者的柔軟創意致上敬意。我想那大概意味著,奪走駒的這個行為並非殺死敵方士兵,而是降服對方,所以才能夠再次利用。”
“西洋棋也這樣不就好了。”
“陣前倒戈的行為違反騎士精神吧。你不要老是強詞奪理,要有邏輯地注視戰況。你隻能動一次駒,而且你能動的駒很少,無論動哪個都無法阻擋我的下一手。而且,我隻要一動騎士你就輸了。”
“不玩了,西洋棋好無聊。”草薙重重埋進椅子。
湯川戴上眼鏡,抬眼看牆上的鍾。
“花了四十二分鍾啊,不過幾乎都是你一個人在思考。對了,你在這裏摸魚沒關係嗎?不會被正經的上司臭罵一頓嗎?”
“跟蹤狂命案好不容易才剛結案,當然得讓我喘口氣休息一下。”草薙伸手去拿下太幹淨的馬克杯,湯川替他泡的即溶咖啡早已冷掉了。
帝都大學物理學科第十三號研究室內,除了湯川和草薙別無他人,聽說學生們都去上課了。草薙就是知道這點,才會挑這個時間順道來訪。
草薙的手機在口袋響起,湯川一邊披上白袍一邊露出苦笑。
“看吧,才剛說完好像就在找你了。”
草薙苦著臉,看著來電顯示,似乎被湯川說中了。打來的是隸屬同一小豬的刑警學弟。
(書中此處空兩行)
現場在舊江戶川的堤防,附近可以看到汙水處理廠。河對岸就是千葉縣,草薙一邊豎起大衣領子一邊暗想:既然要死,為什麽不死在對麵。
屍體棄置在堤防旁,蓋著應該是從某處工地拿來的藍色塑膠布。
發現者是一個在堤防慢跑的老人。據說他看到塑膠布一端露出看似人腳的東西,遂戰戰兢兢的掀起塑膠布一探究竟。
“那位老爺爺聽說都七十五了,這麽冷的天虧他跑得動。不過這把歲數還看到這麽倒黴的東西,我打從心底同情他。”
先一步抵達的刑警學弟岸穀把狀況告訴他後,草薙不禁皺起眉頭,大衣下擺在風中翻飛。
“小岸,你看過屍體了嗎?”
“看了。”岸穀窩囊地撇了撇嘴,“因為組長叫我要仔細看。”
“那個人每次都這樣,自己倒是從來不看。”
“草薙先生,你不看嗎?”
“我才不看,那種東西就算看了也沒用。”
據岸穀表示,屍體是在慘不忍睹的狀態下遭人棄置。首先,屍身全裸,鞋襪也被脫掉,而且慘遭毀容。岸穀形容為打破的西瓜,光是聽到這裏草薙就覺得惡心。此外死者的手指被燒過,指紋完全遭到破壞。
死者是男性,脖子上有勒痕,除此之外似乎沒有明顯外傷。
“但願鑒識小組能找到什麽。”草薙邊在四周草坪漫步邊說。眾目睽睽之下,他隻好假裝正在尋找犯人的遺留品。不過如果要說真心話,他全仰仗鑒識那邊的專家,他不太相信自己能找到什麽重大線索。
“旁邊扔了一輛腳踏車,已經帶回江戶川分局了。”
“腳踏車?大概是誰當垃圾扔掉的吧”
“可是那輛腳踏車實在太新了,兩個輪胎都被人放了氣,看起來應該是故意用釘子之類的東西戳的。”
“恩——是被害者的車嗎?”
“目前還不確定,車上有登記編號,或許能查出車主。”
“但願是被害者的。”草薙說,“要不然事情就麻煩了,簡直是天堂與地獄之分。”
“是嗎?”
“小岸,你第一次處理身份不明的屍體?”
“那你想象看,臉孔和指紋都被毀了,表示犯人想隱瞞被害者的身份,對吧?反過來說,這也表示一旦查明被害者的身份就可輕易找出煩人是誰。能不能立刻查明身份,就是命運的分歧點——當然,是我們的命運。”
草薙說到這裏時,岸穀的手機響了。他簡短說完後對草薙說道:“叫我們去江戶川分局。”
“謝天謝地,得救了。”草薙直起身子,拍打了兩次自己的腰。
一到江戶川分局,間宮正在刑事課的辦公室對著電暖爐取暖,間宮是草薙他們的組長。在他四周倉皇走動的幾個男人似乎是江戶川分局的刑警,大概是正在準備成立專案小組。
“喂,你今天是自己開車來的嗎?”間宮一看到草薙就問。
“對,因為這一帶搭電車不方便。”
“你熟悉這一帶的地理環境嗎?”
“談不上熟悉,不過還算有點認識。”
“那就不用找人替你帶路囉?你帶岸穀去這裏一趟。”說著遞出一張便條紙。
上麵潦草寫著江戶川去條崎的地址,和山邊曜子這個名字。
“這個人是幹什麽的?”
“你跟他說腳踏車的事了嗎?”間宮問岸穀。
“說了。”
“是屍體旁邊那輛腳踏車嗎?”草薙看著組長嚴肅的臉孔。
“沒錯。對比資料後,發現這輛車早已報了失竊,登記編號完全符合。那位女士就是車主,我已跟對方聯絡過了,你現在立刻去替我問問詳情。”
“腳踏車上有采到指紋嗎?”
“這種事用不著你操心,快去。”
仿佛遭到間宮粗厚嗓音的驅趕,草薙和學弟一起衝出江戶川分局。
“傷腦筋,原來是失竊的腳踏車,不過我早就料到八成會是這樣。”草薙一邊轉動愛車的方向盤一邊念念咂舌。他的車子是黑色的skyline,用到現在已經快八年了。
“這樣說來是犯人用過腳踏車之後就丟掉囉?”
“也許吧,倘若真是這樣,詢問腳踏車車主也沒用。她根本不可能知道是誰偷走車子的。不過如果能問出是在哪被偷的,至少可以稍微鎖定煩人的行動路線。”
草薙靠著便條紙和地圖在條崎二丁目附近轉來轉去,最後終於倒到便條紙上的那戶人家。門牌寫著山邊,是一棟白牆的西式住宅。
山邊曜子是那家的主婦,年齡看起來約為四十五歲上下。大概事先知道刑警會來,狀化得一絲不苟。
“我想應該是我家的腳踏車沒錯。”
看了草薙遞上的照片,山邊曜子斬釘截鐵的答道。照片內容是腳踏車,是草薙向鑒識組借來的。
“如果您能到局裏來一趟確認實物,我們會很感激。”
“那是可以啦,不過你們應該會把腳踏車還我吧?”
“那當然。不過還是一些地方需要調查,所以要等調查結束後才能還給您。”
“不趕快還給我,我會很麻煩耶,少了腳踏車要買菜也很不方便。”山邊曜子不滿地皺起眉頭,從她的語氣聽來,好像覺得是警方害她車子失竊似的。看來她還不知道那輛車可能涉及殺人命案,如果知道了,想必再也不想騎了。
等她發現輪胎被人戳破,該不會叫我們賠償吧?草薙想。
據她表示,腳踏車是昨天失竊的,也就是三月十日上午十一點至晚間十點之間。昨天她和友人相約在銀座碰麵,逛街購物吃東西,回到條崎車站時已過了晚間十點,無奈之下隻好從車站搭公車回家。
“您停在停車場嗎?”
“不,就停在路邊。”
“應該有上鎖吧?”
“鎖了,我用鏈子鎖在人行道的欄杆上。”
草薙並未聽說命案現場有發現鎖鏈。
後來草薙載著山邊曜子,先前往條崎車站,因為他想先看一下腳踏車失竊的地點。
“就是這附近。”她指的是距離站前超市約有二十公尺的馬路邊,現在那個地點依然停放著成排腳踏車。
草薙環視四周,這一帶也有信用金庫分行和書店之類的建築,白天和傍晚的來往行人應該很多。雖說隻是手法夠巧妙,迅速剪斷鏈子,假裝是自己的腳踏車徑自騎走或許不是難事,但他還是覺得犯人應該是趁人際稀少後才行竊的。
接著他請山邊曜子跟他一起回江戶川分局,為了請她親眼指認腳踏車。
“真倒黴。我上個月剛買那輛車的,所以發現被偷時我氣死了,搭公車回家前就先去站前的派出所報了案。”她在後座說。
“虧您還記得腳踏車的登記編號。”
“那當然,因為才剛買嘛,家裏還留著備忘錄。是我打電話回家,問我女兒的。”
“原來如此。”
“重點是,這到底是什麽案件?打電話來的人也不肯說清楚,我從剛才就一直很好奇。”
“不,現在還不確定是不是案件,我們也不清楚詳細情況。”
“啊——?這樣嗎?恩……你們做警察的口風還真緊。”
岸穀在副駕駛座拚命憋著不敢笑。草薙暗自捂胸慶幸,幸好是今天去找這位女士。要是等案情公開後才去,肯定會反過來遭到對方連番追問。
山邊曜子在江戶川分局看到腳踏車後,斷定就是自己的車沒錯。此外,她還指出輪胎爆了胎,車上有刮痕,問草薙該向誰要求賠償損害。
(書中此處空兩行)
關於那輛腳踏車,從握把到車身、腳踏板都采到兩者以上的指紋。
至於腳踏車之外的遺留物,警方在距離現場大約一百公尺處,發現了疑似被害者所有的衣物。衣物塞在一鬥深的桶子中,部分遭到焚燒,包括外套、毛衣、長褲、襪子、以及內衣。研判應是犯人點火後經行離去,沒想到衣物沒有繼續燃燒,很快就自動熄滅了。
專案小姐並未提議針對這些衣物清查製造廠商,因為這些衣物顯然都是大量製造的成衣。相對的,專案小組根據衣物和死這得體格,畫出了被害者之前的模樣。部分調查員拿著這張圖,以條崎車站為中心四處打聽。然而可能是因為這樣的服裝不夠惹眼,並未打聽到任何有用的情報。
新聞節目也報道了這張肖像圖,這邊倒是收到了一大堆情報,但是沒有一則和舊江戶川邊發現的屍體扯得上關係。
另一方麵,警方也針對報警協尋的失蹤名冊進行對比,但還是沒找到可能的對象。
接著警方決定以江戶川區為中心,徹底調查是否有最近銷聲匿跡的獨居男子,或是突然失蹤的旅館與飯店客房,最後終於打聽到一個情報。
位於龜戶的出租旅館扇屋,有一名男客失蹤了。旅館是在三月十一日發現客房失蹤,也就是屍體被人發現的那天。由於已過了退房時間,旅館員工去房間查看,結果隻是房內留有少許行李,房客卻不見蹤影。經營者接獲報告後,由於已事先收了房錢所以沒有報警。
警方立刻從房間和行李采集到毛發與指紋,毛發和屍體的完全一直。此外,從那輛腳踏車采到的指紋之一,也證實和房間及行李上留下的指紋完全相同。
失蹤的客人在旅館登記簿上寫的姓名是富堅慎二,住址是新宿區新新宿——
第三章完——
第四章
從地下鐵森下車站往新大橋走,在橋前的小路右轉,民宅節比鄰次,不時還可看到小型商店。這些店,幾乎都散發出一種自古以來就營業至今的氛圍。如果是其他地區,可能早就被超市或量販店淘汰了,但他們卻仍能老當益壯的活下去,這或許就是老街的有點吧,草薙邊走邊想。
時間已過了晚間八點。大概是哪裏有公共澡堂,隻見抱著臉盆的老婦和草薙他們錯身而過。
“交通便利,買東西好像也很方便,應該是個適合定居的好地方。”岸穀在他身旁嘟囔。
“你想說什麽?”
“不,沒什麽特別意思啦。我隻是覺得縱使隻有母女相依為命,這裏應該也很容易生活。”
“原來如此。”
令草薙恍然大悟的理由有二。其一,待會要見的對象就是和女兒相依為命的女人,另一點則是岸穀也是在單親家庭長大的。
草薙邊走邊比對著便條紙上抄的地址與電線杆上的路牌,照理說差不多也該抵達要找的那棟公寓了,便條紙上還寫著“花岡靖子”這個名字。
遇害的富堅慎二在旅館登記的住址並非捏造,他的戶籍的確還留在那個住址,不過他並不住在那個地方。
查明死者身份的消息,電視和報紙都報道了。同事也不忘加上一句“如果認識此人請立刻和附近的警局聯係”,然而完全沒收到算得上線索的消息。
根據出租房子給富堅的房屋中介業者的記錄,查出了他以前的工作地點是中古車行;但他沒做很久,不到一年就離職了。
以這個線索為起點,調查人員逐一查明了富堅的經曆。令人驚訝的是,他過去竟是賣超級進口車輛的業務員,因為挪用公款被發現後遭到開除,不過並未遭到起訴。就連挪用公款的事,也是其中一名調查員偶然透過小道消息探聽到的。那家公司當然還在營業,不過根據公司的說法,已經沒有員工知道當時的詳情了。
富堅在當時結了婚,據跟他很熟的人表示,富堅離婚後似乎還對前妻糾纏不放。
前妻帶了個孩子,要查出兩人的居住地點對調查人來說不是難事,很快就查出那對母女——花岡靖子和美裏的住處。地點在江東區森下,也就是現在草薙他們正要去的地方。
“真不想接這個差事,好倒黴。”岸穀歎息著說道。
“怎麽,跟我去打聽案情有這麽倒黴嗎?”
“不是啦,人家母女倆好端端地安靜過日子,我隻是不想去打擾她們。”
“隻要跟案子無關,就不會打擾到她們的。”
“不見得吧,聽說富堅好像是相當惡劣的壞丈夫、壞父親,她們應該連想都不願再想起吧?”
“這樣的話,她們應該更歡迎我們,因為我們帶來了壞男人死掉的好消息。總之你別這樣苦著臉了,否則連我都會跟著泄氣。——噢,好像就是這裏。”草薙在老舊的公寓前駐足。
建築物本身呈現髒髒的灰色,牆上有幾處修補的痕跡。共有兩層,上下各四個房間,現在亮著燈的大約隻占了半數。
“二零四號室,這麽說是在二樓嘍。”草薙走上樓梯,岸穀也尾隨在後。
二零四號室距離樓梯最遠,門旁的窗口射出燈光。草薙鬆了一口氣,如果不在家就得改天再跑一趟了,他並未通知對方今晚要來訪。
他按下門鈴,室內立刻傳來有人走動的聲響,鎖開了門也開了,不過門上依然掛著鏈子。既然是母女相依為命,這種程度的謹慎是理所當然。
從門縫彼端,有一名女子正訝異地仰望草薙二人。大大的黑眼珠令人印象深刻,是個臉蛋小巧的女人,看起來年紀輕輕不到三十歲,但草薙立刻發覺那是因為燈光昏暗,握著門把的手背分明屬於家庭主婦。
“不好意思,請問是花岡靖子小姐嗎?”草薙盡量讓表情和語氣柔和一點。
“我就是。”她露出不安的眼神。
“我們是警視廳的人,有個消息想通知您。”草薙取出警用手冊,給對方看大頭照的部分,一旁的岸穀也有樣學樣。
“警察……”靖子睜大了眼睛,大大的黑眼珠遊移不定.
“可以打擾一下嗎?”
“啊,好。”花岡靖子先把門關上,卸下門鏈後,重新打開。“請問,到底是什麽事?”草薙向前一步,腳踏進門內,岸穀也跟著效法。
“您認識富堅慎二先生吧?”
靖子微微一僵的表情並未逃過草薙的眼睛,但那或許該解釋為,是因為突然聽到警察提起前夫的名字。
“是我前夫……那個人怎麽了?”
她似乎不知道他已被害,大概是沒看電視新聞和報紙。新聞媒體的確沒有大篇幅處理這則新聞,就算她沒注意到也不足為奇。
“事實上,”草薙才剛開口,眼睛就瞄到裏麵的紙門,紙門正啪地關上。“裏麵有人?”他問。
“是我女兒。”
“原來如此。”門口拖鞋放著運動鞋。草薙壓低聲音,“富堅先生過世了。”
靖子的嘴唇驚訝的張開,除此之外沒有太大的表情變化。
“那是……呃,怎麽回事?”她問。
“有人在舊江戶川的堤防發現他的遺體,目前無法做任何斷定,不過也有可能是他殺。”草薙坦白表示,因為他判斷這樣更能開門見山地質問對方。
靖子的臉上這時才浮現動搖的神色,她一臉茫然地微微搖頭。
“那個人……怎麽會發生這種事。”
“我們目前就是在調查原因,富堅先生似乎沒有家人,所以隻好來請教以前跟他結過婚的花岡小姐。這麽晚來打擾,不好意思。”草薙鞠躬道歉。
“啊,呃,這樣嗎?靖子手捂著嘴,垂下雙眼。”
草薙對裏麵一直關著的紙門耿耿於懷,她女兒是否正在裏麵豎耳傾聽母親與來客的對話呢?如果正在聽,那她對以前的繼父的死會做何感想?
“不好意思,我們事先做了一點調查。花岡小姐和富堅先生是在五年前離婚的吧?後來,您還見過富堅先生嗎?”
靖子搖頭。
“離婚後幾乎沒見過麵。”
幾乎——這表示,並非全然沒見過麵。
“就連最近一次,都已經很久了。好像是去年,還是前年吧……”
“你們都沒聯絡嗎?比方說打電話,或是寫信。”
“沒有。”靖子再次用力搖頭
草薙一邊點頭,一邊不著痕跡的觀察室內。六帖大的和室,雖然老舊但打掃得很幹淨,也整理得井然有序,暖桌上放著橙子。看到牆邊放著羽毛球拍,懷念之情不禁油然而生,他以前大學時也參加過羽毛球社。
“富堅先生去世,應該是三月十日晚上的事。”草薙說。“聽到這個日期,和舊江戶川的堤防這個地點,您有沒有想到什麽?就算再瑣碎的小事都可以。”
“我不知道。對我們來說那天並非特別的日子,我也完全不知道那個人最近過著什麽生活。”
“這樣嗎?”
靖子看起來顯然很困擾。不想被人問起前夫的事,可說是人之常情。草薙目前還難以斷言,她和本案究竟有無關係。
今天就先到此為止姑且打道回府吧,他想。不過有一點必須先確認。
“三月十日您在家嗎?”他邊把首次放回口袋邊問,他自認已擺出姿態強調:這純粹是順便問一聲。
不過他的努力沒什麽效果,靖子皺起眉頭,露骨地表現不悅。
“我應該一五一十交代清楚那天的事情比較好嗎?”
草薙對她一笑。
“請別看的那麽嚴重。當然,如果能弄清楚的話,對我們來說也比較有幫助。”
“請稍等一下。”
靖子盯著位於草薙二人視野死角的牆麵,那上麵大概是帖了月曆。草薙心想如果上麵寫了預定行程的話還真想看一眼,不過他還是決定忍住。
“十號我一早就去工作,後來跟我女兒出門了。”靖子回到。
“你們去了哪裏?”
“晚上去看電影,在錦係町的樂天地那個地方。”
“你們大約是幾點出門的?說個大概的時間就可以了,另外如果能把電影片名告訴我是最好不過。”
“我們是六點半左右出門的,電影片名是——”
那部片子草薙也聽過。是好萊塢電影的賣座係列,現在正在上映第三集。
“看完電影,你們就立刻回家了嗎?”
“我們在同一棟大樓裏的拉麵店用餐,然後去唱歌。”
“唱歌?去KTV嗎?”
“對,因為我女兒一直吵著要去。”
“這樣啊……你們長長一起去嗎?”
“大概一兩個月去一次。”
“大約唱了多久?”
“每次都是一個半小時左右,否則回來就太晚了。”
“看電影,吃飯,唱KTV……那你們回到家是……”
“應該已經過了十一點,不過我也不是很確定。”
草薙點點頭,但他總覺得有點無法釋然。至於原因,連他自己也說不上來。
“看來應該跟案子無關。”岸穀一邊離開204室門前一邊小聲說。
“目前很難說。”
“母女一起唱歌,真不錯,很有共享天倫之樂的味道。”岸穀似乎不願去懷疑花岡靖子。
一個男人走上樓梯,是個體格矮壯的中年男人,草薙兩人停下腳讓男人先過。男人打開203室的門鎖,進入屋內。
草薙和岸穀對看一眼後,轉身往回走。
203號室掛著石神這個門牌,一按門鈴,剛才那個男人就來開門。他似乎剛脫下大衣,穿著毛衣和便褲。
男人麵無表情地來回看著草薙與岸穀的臉。照理說這時應該會一臉訝異,或是流露出戒心,但男人的臉上根本讀取不到這些情緒,這點令草薙很意外。
“抱歉這麽晚來打擾,能不能請您幫個忙?”草薙堆出殷勤笑容將警用手冊拿給他看。
即便如此男人臉上的皮肉依然紋風不動,草薙上前一步。
“隻要幾分鍾就好,我想請教您幾句話。”
他以為對方可能沒看到警用手冊,遂將手冊再次拿到男人麵前。
“有什麽事?”男人對手冊瞧也不瞧徑自問道,看來他已知道草薙兩人是刑警。
草薙從西裝內袋取出一張照片,是富堅以前在中古車行上班時的照片。
“這張照片雖然有點舊,不過您最近有看過貌似此人的人物嗎?”
男人定定凝望照片後,抬起臉看著草薙。
“我不認識這個人。”
“我想也是,所以我隻是請問您是否看過類似的人。”
“在哪裏?”
“不,這隻是打個比方,例如這附近。”
男人皺起眉頭,再次垂眼看照片。看來是沒希望了,草薙想。
“我不知道。”男人說。“如果隻是路上擦肩而過,那我不會去記長相。”
“這樣嗎?”看來根本不該向此人打聽,草薙很後悔。“請問,您通常都是這時候回來嗎?”
“不,看日子而定,有時社團活動也會拖到比較晚。”
“社團活動?”
“我是柔道社的顧問,管好道場的門窗也是我的工作之一。”
“啊,您是學校老師嗎?”
“對,高中教師。”男人報上校名。
“這樣子啊,您累了一天還來打擾真不好意思。”草薙低頭致歉。
這是他看到玄關旁邊擺了一堆數學參考書。原來是數學老師啊,想到這裏,他不禁有點倒胃口,這是草薙最頭疼的科目。
“請問,您是石神先生沒錯吧?我看過門牌。”
“對。”
“那麽石神先生,三月十日那天您是幾點回來的?”
“三月十日?那天怎麽了?”
“不,跟您毫無關係,我們隻是想手機那天的情報。”
“噢,是嗎?三月十日啊……”石神望著遠方,然後立刻將視線回到草薙身上。“那天我記得立刻就回來了,應該是七點左右吧。”
“那時,隔壁有什麽動靜嗎?”
“隔壁?”
“就是花岡小姐家。”草薙壓低聲音。
“花岡小姐出了什麽事嗎?”
“不,現在還不知道,所以才要收集情報。”
石神的臉上浮現揣測的表情,也許是針對隔壁的母女開始東猜西想。草薙根據室內的樣子,判定此人還是單身。
“我不太記得了,不過應該沒什麽特別的動靜吧。”石神回答。
“有聽到什麽雜音,或者說話的聲音嗎?”
“不知道,”石神側著頭,“我沒印象。”
“這樣嗎?您跟花岡小姐熟嗎?”
“我們是鄰居,見到麵自然會打招呼,大概就是這個程度吧。”
“我知道了。不好意思,打擾您休息。”
“哪裏。”石神鞠個躬,順勢朝門內側的信箱伸出手。草薙不經意地往他手邊一看,霎時瞪大了眼,因為他看到郵件之中有帝都大學這幾個字。
“請問……”草薙略帶遲疑地問,“您是帝都大學的校友嗎?”
“是的。”石神的小眼睛睜大了一些,不過似乎立刻就發現自己手上的信箱。“噢,你說這個嗎?這是學校校友會的會刊。有什麽不對嗎?”
“不是,因為我朋友也是帝都大的校友。”
“噢,這樣嗎?”
“不好意思打擾了。”草薙又行了一禮走出屋子。
“帝都大不就是學長畢業的學校嗎?為什麽不直接告訴他?”離開公寓後岸穀問。
“沒有,我猜他的反應會讓我很不爽,因為那家夥八成是理工科係的。”
“學長也對理工科有自卑情緒嗎?”岸穀鬼頭鬼腦地笑了。
“因為我身邊就有個家夥老讓我意識到這點。”草薙想起湯川學的麵孔。
(書中此處空兩行)
石神等刑警走了十分鍾後,才離開屋子。他朝隔壁房間投以一瞥,確認204號室的窗子亮著燈,這才下樓。
要找個不惹人注目的公用電話,還得再走上將近十分鍾。他有手機,家裏也有電話,但他認為最好都不要用。
他邊走邊回想與刑警的對話。他確信,自己沒有提供任何線索足以讓警方察覺他和本案的關係,不過不怕一萬隻怕萬一。警方應該會想到處理屍體需要男人幫忙,到時必然會急著找出花岡母女身邊,有哪個男人可能為了他們不惜犯罪。石神這個數學教師,也大有可能隻因為住在隔壁就被警方盯上。
今後去她家固然危險,甚至也得避免直接碰麵,石神想。之所以不從家裏打電話,也是基於同樣的理由。因為警方有可能透過通話記錄,發現他頻頻打電話給花岡靖子。
“天亭”呢——
關於這件事情,他至今仍未做出結論。按照常理推論,最好暫時不要去。不過刑警遲早還是會去那家便利店打聽,到時或許會從店裏的人那裏聽說,住在花岡靖子隔壁的數學老師天天都來買便當。這樣的話,如果在案發後突然不來了,反而顯得可疑,還是像之前一樣報到比較不會惹人懷疑。
關於這個問題,石神沒有把握自己能提出最和邏輯的解答。那是因為他心知肚明,自己渴望像以往一樣去“天亭”,因為唯有“天亭”是花岡靖子和他唯一的交點。不去那家便利店,他就見不到她。
抵達那個公用電話後,他插進電話卡,卡片上印著學校同事的小寶寶。
他撥的是花岡靖子的手機號碼。他認為家裏的電話或許會遭到警方裝設竊聽器。雖然警方表示不會竊聽一般老百姓的通訊,但他不相信。
“喂?”傳來靖子的聲音。石神之前就跟她說過,要聯絡時會打公用電話。
“我是石神。”
“啊,是。”
“刑警剛才來過我家,我想應該也去過你家吧?”
“對,剛剛才來過。”
“他們問了些什麽?”
石神在腦中整理、分析、記憶靖子所說的內容,看來警方在現階段並沒有特別懷疑靖子,盤問她的不在場證明應該隻是例行手續。
不過一旦查明富堅的行動路線,發現他來找過靖子後,刑警想必會臉色大變的朝她展開攻勢,首先應該會追究她說最近沒見過富堅的這段供述,不過他早已指點過她該如何防禦這點。
“令淵也見過刑警嗎?”
“不,美裏待在裏麵房間。”
“是嗎?不過他們應該遲早也會想找令媛問話。到時該怎麽應付,我已經說過了吧?”
“是的,您吩咐的很仔細,她自己也沒問題。”
“我要囉唆的再強調一次,沒必要演戲,隻要機械式地回答對方的問題就行了。”
“是,這個我也告訴過她了。”
“還有,你給刑警看過電影票根了嗎?”
“沒有,今天沒給他們看。因為您說過,對方沒這麽要求之前不用拿出來。”
“這樣就對了,你把票根放在哪裏?”
“在抽屜裏。”
“請夾在電影簡介中,沒有人會小心保管電影票根,如果放在抽屜裏反而顯得可疑。”
“我知道了。”
“對了,”石神咽下一口口水,用力握著話筒,“‘天亭’的人知道我常去買便當的事情嗎?”
“什麽意思……?”
“換句話說,我想請教你,店裏的人怎麽看待住你隔壁的男人常來買便當的這件事?這點很重要,請你務必坦白告訴我。”
“這個啊,店長也說您肯常來光臨,他高興都來不及。”
“他們知道我是你的鄰居吧?”
“對……請問這有什麽不妥嗎?”
“不,這點我自由考慮。總之請你照我們事先商量的行動就好,知道了嗎?”
“我知道了。”
“那就這樣。”石神把話筒拿開耳旁。
“啊,石神先生,請等一下。”靖子叫住他。
“有事嗎?”
“謝謝您處處費心,您的恩情沒齒難忘。”
“哪裏……那就這樣。”石神掛斷電話。
她最後的那句話,令他全身熱血沸騰。滾燙的雙頰被冷風一吹格外舒服,連腋下都出汗了。
石神帶著滿心的幸福踏上歸途,不過雀躍的心情並未太久,因為他聽說了“天亭”的事。
他發覺自己在刑警麵前犯了一個錯,對方問起他和花岡靖子的關係時,他回答隻是偶爾打個招呼,當時他應該把去她工作的店裏買便當的事也一並說出才對。
(書中此處空兩行)
“你們查證過花岡靖子的不在場證明了嗎?”間宮把草薙和岸穀叫到桌邊,一邊剪指甲一邊問。
“已經查過KTV那邊了。”草薙回答,“他們好像是老主顧,店員記得他們,也留有記錄,從九點四十分開始總共唱了一個半小時。”
“那之前呢?”
“花岡靖子看的電影,就時間點考量,好像是七點整的那一場。散場是九點十分,之後她說去了拉麵店,所以毫無矛盾。”草薙看著手冊報告。
“我沒有問你矛不矛盾,我隻問你查證了沒有。”
草薙關上手冊,聳聳肩說道,“沒有。”
“你覺得這樣對嗎?”間宮冷然抬眼看他。
“組長你應該也很清楚,電影院和拉麵店那種地方,是最難查證的場所。”
間宮聽完草薙抱怨,把一張名片扔到桌上,上麵印刷著“瑪麗安酒廊”,地點似乎在錦係町。
“這是什麽?”
“靖子以前上班的店,三月五日那天,富堅去酒店裏。”
“受害的五天前……嗎?”
“聽說他打聽玩靖子的時後才離開,說到這裏就是連你這個二愣子,應該也明白我想說什麽了吧?”間宮指著草薙兩人的背後,“快去查證,查不出來的話,就去找靖子。”
-------------------------
第五章
四方形的盒子上豎立著長約三十公分的棍子,棍子上套著直徑數公分的圓圈,形狀很像那種套圈圈的玩具;不同之處是盒子牽著電線附帶
的開關。
“這是什麽玩意?”草薙仔細打量著說道。
“你最好不要碰。”岸穀在一旁提醒。
“沒關係,要是碰了有危險,那家夥不可能就這樣隨便擱著。”草薙啪地打開開關,套在棍子上的圓圈,頓時飄然浮起。
“噢!”草薙霎時愣住了,圓圈浮在空中,緩緩搖晃。
“你把圓圈往下壓壓看。”後麵傳來一個聲音。
草薙回頭一看,湯川正抱著書本和資料夾走進室內。
“回來了,去上課嗎?”草薙邊問邊照湯川說的用指尖壓下圓圈,但還不到一秒就把手縮回。“哇!好燙!怎麽這麽燙?”
“我當然不會把碰了有危險的東西隨便亂擱,不過先決條件是,碰那個的人懂得最基本的理科常識。”湯川走到草薙身旁,關掉盒子的電
源。
“這就是高中物理程度的實驗道具。”
“我高中時有沒有選修物理。”草薙猛朝指尖吹氣,岸穀在一旁吃吃笑。
“這位是?好像沒見過。”湯川看著岸穀問。
岸穀收回笑容肅然起立,欠身鞠躬。
“敝姓岸穀,有幸和草薙先生一起工作。我已久仰湯川老師的大名多時,聽說您也曾多次協助警方辦案,伽利略大師的稱號在我們一課也
是響叮當。”
湯川皺起眉頭,拚命搖手。
“拜托你,千萬別那樣喊我。更何況,我並不是喜歡幫忙辦案,隻是看不下去此人毫無邏輯的思考方式,所以忍不住插嘴。你和這種人一
起行動,小心也會被傳染大腦硬化症。”
岸穀忍不住撲哧一笑,挨了草薙一個大白眼。
“你笑得太過分了。——說是這樣說,你自己還不是解謎解的很高興。”
“有什麽好高興的,托你的福害我的論文毫無進展。你今天該不會又帶著什麽麻煩的問題來煩我吧?”
“你不用擔心,我今天沒這個意思,隻是正好經過附近順便來看看。”
“那我就安心了。”
湯川走近流裏台,將水壺裝滿水,放在瓦斯爐上,好像又打算要喝那種即溶咖啡。
“對了,舊江戶川發現屍體的案子解決了嗎?”湯川一邊往杯中放咖啡粉一邊問起。
“你怎麽知道我們負責偵辦那個案子?”
“隻要稍微想一下就知道了。你被叫走那天的晚上,電視新聞就報道了。看你悶悶不樂的表情,調查工作顯然沒什麽進展吧?”
草薙皺起眉頭,抓抓鼻翼。
“哎,也不算完全沒進展,已經鎖定了幾個嫌疑犯,會漸入佳境的。”
“噢?嫌疑犯啊。”湯川似乎沒什麽興趣,隻是隨便聽聽。
於是岸穀也從旁插嘴,“我認為,現在的方向並不正確。”
“噢?”湯川說著瞥向他,“那你是對調查方針有異議嘍?”
“不,也談不上異議啦……”
“不用你多嘴。”草薙皺起眉頭。
“對不起。”
“你應該沒必要道歉吧?在聽從命令的同事,產生個人意見是正常反應。如果沒有這種人,事情就很難合理化了。”
“這小子批評調查方針,才不是基於那種理由。”草薙無奈地說道,“他隻是想包庇我們現在盯上的對象。”
“不,不是這樣。”岸穀結巴了。
“行了,不用掩飾了。你很同情那對母女吧?其實要我說真心話,我也不願去懷疑那兩個人。”
“聽起來好像挺複雜的。”湯川笑嘻嘻的來回審視草薙和岸穀。
“其實也沒什麽複雜,遭害的男人有個早就離婚的老婆,案發前據說他正在打聽前妻的下落。所以隻是按照慣例要確認一下她的不在場證
明。”
“原來如此,那她有不在場證明嗎?”
“唉,問題就在這裏。”草薙抓抓頭。
“奇怪,怎麽好像突然有難言之隱。”湯川笑著站起來,水壺已噴出水蒸氣。“兩位都喝咖啡嗎?”
“那就麻煩您了。”
“我可敬謝不敏。——那個不在場證明怎麽看都有點可疑。”
“我倒不覺得她們說謊。”
“別說這種無憑無據的話,現在還沒查明真假呢。”
“可是,告訴組長電影院和拉麵店無法查證的不就是草薙先生嗎?”
“我沒說無法查,隻是說很難查。”
“我懂了,那個有嫌疑的女人,生成她在犯案時刻待在電影院嗎?”湯川拿著兩個咖啡杯走回來,其中一個遞給岸穀。
“謝謝您。”岸穀說著瞪大雙眼似乎愣了一下。八成是因為杯子太髒,草薙忍住笑意。
“光說在看電影,這的確很難證明。”湯川坐回椅子。
“可是後來她們還去唱KTV,這個倒是有店員可以清楚證明。”岸穀用力地說道。
“那也不能因為這樣就不管電影院的部分,況且也有可能是犯案後才去唱歌。”草薙回應。
“花岡母女看電影的時間是晚上七八點,就算地點再怎麽偏僻,也不是殺人的理想時段。而且不隻是殺人,還得替死者脫衣服。”
“這我當然知道,但如果沒有排除所以可能性,就不能斷定她是清白的。”尤其不可能說服那個頑固的間宮,草薙心想。
“我是不太懂,不過聽兩位的對話,好像已經確定犯罪時間了。”湯川插嘴質疑。
“解剖後,判定死亡時間應在十日傍晚六點以後。”
“對一般老百姓,用不著滔滔不絕地透露那麽多。”草薙提醒他。
“可是,湯川老師過去不是也幫我們破過案子?”
“那隻是在案子涉及靈異謎團時,這次的案子跟外行人討論也沒用。”
“我的確是外行人。不過你最好別忘了,你們現在的閑談場所可是我提供的。”湯川悠然的飲著即溶咖啡。
“知道了,我走就是了”草薙從椅子起身。
“當事人自己怎麽說?他們無法證明去過電影院嗎?”湯川拿著咖啡杯問。
“他們好像還記得電影情節,可是誰知道那是幾時去看的。”
“票根呢?”
聽到這個問題,草薙不由得回看湯川的臉,兩人四目相接。
“還在。”
“嗯——從哪拿出來的?”湯川的眼鏡一閃
草薙輕笑一聲。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通常沒有人會小心保存票根那種東西。如果花岡靖子是從櫃子裏拿出來的話,就連我也不得不起疑心。”
“這麽說,她不是從那種地方拿出來的嘍?”
“起先,她說票根應該已經扔掉了。沒想到,她抱著碰運氣的心態一打開當時買的電影簡介,就發現票根夾在裏麵。”
“從電影簡介裏找到嗎?也是,這的確沒什麽不自然。”湯川交保雙臂,“票根上的日期是案發當天嗎?”
“那當然,不過就算這樣也不能證明他們看了電影。說不定是從垃圾桶或哪裏撿來的票根,也可能買了票,卻沒進入電影院。”
“不過不管怎麽樣都表示,那個涉嫌者的確去了電影院或附近。”
“就是因為這樣想,我們今天才會從一大早就開始四處打聽,看能不能找到目擊者。結果那天負責檢票的女工讀生今天休假,我們還專程
去她家,所以回程才會順道來你這裏坐坐。”
“看你的表情,顯然沒有從檢票小姐那裏得到有利情報。”湯川揚起嘴角笑了。
“因為事隔多日,況且她也不可能一一記住客人的長相。不過我打從一開始就沒抱指望,所以倒也不會特別失望。——好了,看來我們好
像打擾到副教授了,也該告辭了。”草薙說著,拍拍還在喝咖啡的岸穀背部。
“好好幹啊,刑警大人。如果那個涉嫌者就是真凶,那你說不定會有苦頭吃了。”
湯川的話,令草薙轉身。“你是什麽意思?”
“我剛才不也說了嗎?如果是一般人,不會連用來當作不在場證明的票根該收在哪兒都注意到。如果她是算準了刑警會來問所以事先夾在
電影簡介中,那她顯然是棘手的強敵。”說這話時,湯川的眼中已毫無笑意。
草薙點點頭,“我會留心的。”
“那我走了。”說著他就要走出房間,可是開門前又想起什麽,再次轉身。
“對了,嫌疑犯的隔壁住著你的學長喔。”
“學長?”湯川訝異的側首。
“是個高中數學教師,姓什麽石神。他說是帝都大的校友,所以我想應該是理學院的。”
“石神……”湯川喃喃複誦一遍後,鏡片後的眼睛突然睜大,“是達摩石神嗎?”
“達摩?”
“你先等一下。”湯川說著就消失在隔壁房間,草薙不禁和岸穀麵麵相處。
湯川立刻就回來了,手上拿著黑色封麵的檔案夾,他在草薙麵前打開檔案夾。
“是不是這個人?”
那一頁排列著許多大頭照,都是看似學生的年輕人。頁麵上方,印著“第三十八屆碩士課程修畢生”。
湯川指的是個圓臉研究生的照片,麵無表情,吸入橫線的眼睛直視前方,名字是石神哲哉。
“啊!就是這個人。”岸穀說,“雖然年輕很多,但絕不會錯。”
草薙用手指遮住大頭照的額頭,點頭同意。
“沒錯,現在頭發比這時更稀薄,所以我一時沒認出來,不過的確就是那個老師。是你認識的學長嗎?”
“他不是學長,他跟我同屆。當時我們學校理科生從大三才開始區分專攻領域,我選擇了物理學,石神則選了數學。”湯川說著閉起檔案。
“這麽說,那個歐吉桑也等於跟我同年?真沒想到。”
“他從以前就比較老氣。”湯川咧嘴一笑,旋即露出以外的表情,“老師?你剛才說他是高中老師?”
“對,他說在當地的高中教數學,也秉仁柔道社的顧問。”
“我聽他說過,他從小就學柔道,他爺爺好像開了一間柔道官吧。不,撇開那個不談,那個石神居然當起高中老師……你沒弄錯吧?”
“怎麽可能弄錯。”
“是嗎?既然你這樣說,那應該是事實吧。一直沒他的消息,我還以為他在哪個私立大學做研究,沒想到他居然當起了高中老師。那個石
神當然會……”湯川的眼神有點虛無。
“他以前真的那麽優秀嗎?”岸穀問。
湯川呼的吐出一口氣。
“雖然我不想隨便用天才這個字眼,但這個字眼應該最適合他。聽說還有教授指示,他是五十年甚至百年難得一見的人才。雖然選的學係
不同,但他的優秀程度連我們物理係都有耳聞。他向來對利用電腦的解法沒興趣,總是半夜還窩在研究室,單憑紙筆挑戰難題。那個背影給人
的印象太深刻,不知不拘間甚至贏得達摩這個稱號,不過這當然是表達敬意的稱號。”
聽了湯川的敘述,草薙感到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一直以為眼前這個朋友已經夠天才。
“既然那麽厲害,怎麽沒去當什麽大學教授呢?”岸穀又問。
“這個嘛,大學這種地方也有很多內幕。”湯川難得說話吞吞吐吐。
想必他自己也常對無聊的人際關係感到壓力吧,草薙暗自想象。
“他看起來還好嗎?”湯川看著草薙。
“我也說不上來,外表是不像病人,可是跟他交流之後,還是讓人覺得捉摸不定,又好像不通人情……”
“令人看不透,對吧?”湯川苦笑。
“沒錯。通常看到刑警來訪,不管什麽人至少都會有點驚訝,或是有點狼狽,總之一定會有什麽反應,可是那個人卻毫無表情。好像對自
己以外的事都漠不關心。”
“除了數學之外,他什麽都不關心,不過其實那樣也自有一種魅力。能不能告訴我地址?等我改天有空時再去會會他。”
“沒想到你居然會說出這種話,還真稀奇。”
草薙掏出手冊,把花岡靖子住的公寓地址告訴湯川。物理學者抄下地址後,對殺人命案似乎就失去了興趣。
(空兩行)
晚間六點二十八分,花岡靖子騎著腳踏車回到家,石神透過房間窗戶統統看在眼裏。他麵前的桌上排放著寫有大量數式的紙張,和這些數
式格鬥是他每天從學校返家後的日課。不過,難得柔道社今天不用練習,這項日課卻毫無進展。不隻是今天,這幾天一直如此,他逐漸養成在
家裏靜靜窺探隔壁動靜的習慣。他在確認刑警有無來訪。
刑警們昨晚好像又來了,是那兩個以前也來找過石神的刑警,他還記得警察手冊的證件上印著草薙這個姓氏。
據靖子表示,他們果如預期地來確認電影院的不在場證明。他們問靖子在電影院裏有無發生什麽印象深刻的事?進電影院和出來後,或是
在電影院裏有沒有遇見誰……等等。
警方完全沒問起KTV的事,可見已經查證過那部分。不過他們當然查得到,因為石神是故意挑選那個場所的。
靖子按照石神隻是的順序將票根和買簡介的發票都給刑警看了,除了電影情節,對於其他問題,她一概聲稱想不起來,完全照石神事前的
指導行事。
靖子表示刑警後來就這麽走了,但他不相信他們會輕易放棄,會來查證電影院的不在場證明,或許該解釋為:警方發現了足以懷疑花岡靖
子的線索,那會是什麽樣的線索?
石神起身拿起外套,帶著電話卡和皮夾、房間鑰匙出門。
正要下樓之際,下麵傳來腳步聲。他放慢步子,微微垂頭。
走上來的是靖子,她似乎沒有立刻發現站在眼前的是石神。知道快要錯身而過,才赫然停下腳步。連一直低著頭的石神也感覺得到,她好
像想說什麽。
她還沒出聲,石神就說:“晚安。”
他盡量保持和麵對別人時一樣的口吻與低沉聲音,而且絕對不讓兩人視線對上,步伐也絲毫未變,他默默走下樓梯。
說不定刑警會在某處監視,所以就算碰到了,也務必表現得隻是鄰居關係——這也是石神給靖子的指示之一。她似乎也想起了這件事,小
聲說句晚安後,就無言的上樓了。
一走到慣用的公用電話,他立刻拿起話筒,插入電話卡。三十公尺外有間雜貨店,看似老板的男人正在忙著關門打烊。除此之外,周遭沒有
人。
“喂,是我。”電話一接通後立刻傳來靖子的聲音。聽她的口氣好像早就料到是石神打來,這點令他莫名欣喜。
“我是石神。有沒有什麽異狀?”
“啊,呃,刑警來了,來店裏。”
“‘天亭’嗎?”
“對,還是同樣的刑警。”
“這次問了些什麽?”
“他問富堅有沒有來過‘天亭’”
“那你怎麽回答?”
“我當然說他沒來過。結果刑警說也許富堅來時我正好不在,然後就進去後麵廚房。時候我聽店長說,刑警好像讓他們看了富堅的照片,
還問他們有沒有這樣的人來過,那個刑警正在懷疑我。”
“你會被懷疑是意料中事,沒什麽好怕的。刑警隻是問這件事情嗎?”
“另外,他們還問起我以前上班的店,那是在錦係町的酒廊。他問我現在還去不去那間店,是否跟店裏的人保持聯係?我照石神先生交代
的,一概予以否認。然後我反問他們,為什麽要打聽我以前上班的店,結果,他說富堅最近去過那間店。”
“我懂了,原來如此。”石神耳朵貼著話筒頻頻點頭,“富堅一定在那間店拚命打聽你的下落。”
“好像是,‘天亭’的事好像也是在那裏打聽出來的。刑警說,富堅似乎正在找我,所以他不可能沒來過‘天亭’。我就告訴他,沒來過
就是沒來過,跟我說這種話也沒用。”
石神回想起那名叫草薙的刑警的模樣,硬要說的話,他給人的感覺還蠻隨和的。說話方式也很柔軟,不會耀武揚威。但他既然隸屬搜查一
課,表示他還是有一定水準的情報收集能力。他大概不是那種靠恐嚇逼對方吐實的刑警,而是那種不動省冊套出實情的類型,他從郵件中發現
帝都大學信封的察覺麗也值得注意。
“其他還問了什麽嗎?”
“他隻問了我這些,不過美裏……”
石神猛然握緊話筒,“刑警也去找她了嗎?”
“對,我剛剛才聽說,他們在她一出學校就找上她了。我想應該還是那兩個來找我的刑警。”
“美裏在你旁邊嗎?”
“在,我叫她來聽。”
美裏似乎就在身旁,立刻聽到美裏“喂”了一聲。
“刑警問你什麽?”
“給我看那個人的照片,問他有沒有來過家裏……”
“你回答沒來過嗎?”
“是的。”
“他們還問了什麽?”
“電影的事。問我真的是十日那天看的電影嗎?會不會記錯了。我說絕對是十日沒錯。”
“結果他們怎麽說?”
“問我是否告訴什麽人看電影的事,有沒有傳簡訊之類的?”
“那你怎麽回答?”
“我說沒發簡訊,不過跟朋友提過,結果他就問我能不能告訴他朋友的名字。”
“你告訴他了嗎?”
“隻告訴他實香的名字。”
“你說的實香,就是十二日那天跟你聊電影的朋友吧?”
“是的。”
“我知道了,你做的很好。刑警還有沒有問別的?”
“其他就沒問什麽了。問我上學開不開心,練習羽毛球累不累之類的。那個人不曉得是怎麽知道我參加羽毛球社的,當時我明明沒有拿羽
毛球拍。”
石神推測,對方應該是看到放在家裏的羽毛球拍了。那個刑警的觀察力果然不可小看。
“怎麽樣?”話筒傳來的聲音變成靖子的。
“沒問題。”石神為了讓她安心,用力說道,“一切都照我計劃的進行。今後刑警應該還會再來,不過隻要照我的指示做就不用擔心。”
“謝謝,我們隻能仰仗石神先生了。”
“好好加油,再忍一下就好。那麽明天見。”
石神掛上電話,他一邊抽回電話卡,一邊對最後那句話微感後悔。再忍一下就好,這種說法太不負責了。所謂的再一下,具體來說到底多
久?根本不該說無法量化的話。
不管如何,目前的確一切都按照計劃進行。他早就料到警方遲早會發現富堅打聽靖子下落一事,因此他才判斷需要不在場證明;而那個不
在場證明令警方起疑也是意料中事。
他也猜到刑警會找到美裏。刑警大概認為,要拆穿不在場證明,從女兒下手會比較容易。雖然他早就想到這點而做了各種防範,不過或許
該再檢查一次看看有無漏洞——
石神轉著這樣的念頭一回到公寓,就發現他的房門前站了一個男人,是個身穿黑色薄外套的高個男子。大概是聽到石神的腳步聲,男人朝
他轉過臉。眼鏡的鏡片冷光一閃。
是刑警嗎?這是他第一個念頭,但他立刻推翻這個想法。男人的鞋子像新的一樣,保養的幹幹淨淨。
正當他懷著戒心走近時,對方開口了,“是石神吧?”
那個聲音令石神仰望對方的臉,那張臉上浮現笑容,而且是個眼熟的笑容。
石神吸了一口大氣,瞪大了眼,“你是湯川學?”
二十多年前的記憶,清新地緩緩複生——
第六章
那天教室還是一樣空蕩蕩,雖然空間足以容納百人,在座的卻頂多隻有二十人。而且幾乎所有的學生,都坐在後麵的位子,以便一點完名就立刻開溜,或是可以在底下做自己
的事。
有心專攻數學的學生尤其少得可憐,甚至可說除了石神沒有別人。這堂課談來談去都是應用物理學的曆史背景,所以學生很不捧場。
石神遂也對那堂課沒什麽興趣,但他還是按照慣例,坐在第一排從左邊數第二個位子。無論什麽課他都坐在那個位置或附近。之所以不坐正中間,是因為他有意已客觀的態度
看待講課。他知道,即使是再怎麽優秀的教授,說出來的話也不見得永遠正確。
他通常都很孤獨,那天卻難得地有人坐在後麵那個位子,不過他並未太在意這點。在講師進教室前,他還有事要做。他取出筆記本,開始解答某個題目。
“你也是厄多斯的信徒嗎?”
起先,石神沒發覺那個聲音是在對自己說話。過了一會兒他之所以抬起臉,是因為他很好奇居然會有人提起厄多斯這個名字,他轉頭向後看。
一個長發披肩,敞著襯衫胸口的男人正托著腮,脖子上還掛著金色項鏈。他常看到那張臉,之前他就知道對方是打算專攻物理的學生。
跟他說話的,不可能是這個人——石神才剛閃過這個念頭,長發男子就保持托腮的姿勢說道:“紙筆是有局限的,不過嚐試本身或許就自有意義吧。”
是同一個聲音,讓石神有點驚訝。
“你知道我正在做什麽?”
“我稍微瞄到一眼,不是故意要偷看的。”長發男子指著石神的桌子。
石神的視線回到自己的筆記本。上麵雖然寫著數式,但才寫到一半,隻是其中一小部分。隻看一眼,就能知道他在做什麽題目,表示此人也曾演算過這個題目。
“你也做過嗎?”石神問。
長發男子終於放下托腮的手,浮現苦笑。
“我向來主張不做不必要的事。畢竟我將來想專攻物理,隻是運用數學家提出的定理就行了,證明的工作交給你們。”
“但你對這玩意有興趣嗎?”石神拿起自己的筆記本。
“因為已經證明過了,反正知道被證明過了也沒什麽損失。”他看著石神的眼睛繼續說,“四色問題已被證明,所有的地圖都是塗成四色。”
“不是所有的。”
“沒錯。先決條件是,必須在平麵或球麵上。”
這是數學界最有名的問題之一,題目是<平麵或球麵上的任何地圖是否都能以四色區分>,由A.凱萊在一八七九年提出。隻要能證明的確是以著色區分,或是想出一個並非如此
的地圖就行了,結果卻花了斤百年才解決。加以證明的是伊利諾大學的凱尼斯.阿佩爾和渥而夫甘古.哈肯,兩人利用電腦,確定所有的地圖約可歸類為一百五十種基本的類型,終
於證明這些都是用四色區分。那是一九七六年的事。
“我不認為那是個完備的證明。”石神說。
“我想也是。所以,你才會試圖用紙筆解題。”
“那樣的做法如果靠人工作業來調查,規模太過龐大,所以他們才會使用電腦吧;不過也因此無法完美判斷那個證明是否正確。如果連確認都得使用電腦,那就不是真正的數
學。”
“你果然是厄多斯信徒。”長發男子莞爾一笑。
保羅.厄多斯是生於匈牙利的數學家。他最有名的事跡就是一邊浪跡各地,一邊和各地的數學家共同研究。他始終抱著一個信念:好的定理必然有美妙自然又簡單的證明。對於
四色問題,他雖然也同意阿佩爾與哈肯的證明應該是正確的,卻還是表示那個證明不夠美。
長發男子看穿了石神的本質,他的確是“厄多斯的信徒。”
“前天,我去問教授一個數值解析的考題。”長發男子換了話題,“題目本身雖無錯誤,得出的解答卻不夠優雅,果然是因為印刷出了一點差錯。但我驚訝的是,聽說還有其
他學生提出同樣的質疑。老實說我很懊惱,我本來還自戀的以為隻有我能完美地解出男個問題。”
“那點小問題……”石神說道這兒就把下半截的話吞回去。
“以石神的本領,解得開是理所當然的——連教授也這麽說。果然是人外人有,這樣一來我就知道自己不是念數學的料。”
“你剛才說,你想專攻物理學,是吧?”
“我姓湯川,請多指教。”他朝石神伸出手。
石神雖然覺得此人是個怪胎還是和他握了手,然後突然覺得有點好笑,因為他一直以為被人當成怪胎的永遠是自己。
雖然他和湯川並沒有什麽特別的交情,但碰到時一定會聊上幾句。湯川博學多聞,除了數學和物理學,其他領域也多有涉獵。連石神暗自鄙視的文學與演藝新聞都了如指掌。
不過石神並不知道他的知識究竟有多深厚。因為石神自身缺乏判斷的基準,而湯川可能也知道石神隻對數學有興趣,很快就不再提起其他領域的話題。
即便如此對石神來說,湯川仍是他進大學以來第一個聊得來的同伴,也是第一個實力獲得他肯定的人物。
後來兩人逐漸不再碰麵,因為他們各自選擇了數學係和物理學係。這種學係之間的轉係,隻要成績達到一定標準就會核準,但雙方都不想轉係。石神認為這對彼此來說都是正
確選擇,兩者都選了最適合自己的道路。雖然兩人都有同樣的野心:企圖以理論建構世上的一切,但采取的方式正好相反。石神試圖藉由數式的推敲打成此一目的,而湯川卻先從
觀察著手,接著發現問題,加以解決說明。石神喜歡模擬推演,湯川則注重實驗。
雖然難得碰麵,石神依舊不時聽說湯川的消息。研二那年的秋天,聽說湯川發明的“磁界齒輪”被某家美國企業買下時,他當下感到相當佩服。
湯川結束碩士課程後的發展,石神毫無所悉。因為他自己離開了大學,就這樣一別經年,任由二十多年的歲月一晃而逝。
(書中空兩行)
“你還是老樣子嘛。”湯川一進屋,就仰望著書架說道。
“怎麽說?”
“我就知道你對數學情有獨鍾。就連我們學校的數學係,恐怕都找不出哪個人擁有這麽多的私人資料。”
石神什麽也沒說。書架上不隻是相關書籍,還排列著各國召開學會的檔案資料。雖然都是他利用網際網絡尋找來的,但他自認自己絕對比半吊子的研究學者精通當前的數學界。
“總之你先坐,我去泡咖啡。”
“喝咖啡也不錯,不過我帶了這玩意兒來。”湯川從拎來的紙袋取出盒子,是有名的日本酒。
“唉,其實你不用這麽客氣。”
“久別重逢,怎麽好意思空手來。”
“不好意思。那,我叫點壽司好了。你應該還沒吃完飯吧?”
“不,我才要叫你別這麽客氣。”
“我也還沒吃呢。”
他拿起電話分機,翻開叫外賣用的檔案夾。可是看到壽司店的菜單,他不禁有幾分猶豫,他點的總是普通的綜合壽司。
他撥通號碼,點了特別綜合壽司和生魚片,壽司店的店員應答時似乎很意外。這個房間不曉得有多少年沒出現過像樣的客人了,石神想。
“不過我還真嚇了一跳,沒想到你居然會來。”他邊坐下邊說。
“我湊巧從朋友那裏聽說你的事情,突然覺得很懷念。”
“朋友?有這樣的人嗎?”
“嗯,這件事說起來也很妙。”湯川看似難以啟齒的抓抓鼻翼,“警視廳的刑警來找過你吧?就是那個姓草薙的。”
“刑警?”
石神心頭一跳,但他小心地不形於色,然後重新看著老同學的臉。這個男人該不會知道什麽吧——
“那個刑警,和我們同屆。”
湯川口中冒出的話,令他很意外。
“同屆?”
“他和我都是羽毛球社的,別看他那樣,其實跟我們一樣都是帝都大畢業的。不過他是社會學係。”
“噢……原來如此。”石神心頭那團正要擴散的不安霎時消失,“我想起來了,他的確盯著我收到的大學信封猛瞧,難怪我覺得他好像很在意帝都大這個名詞。既然如此,他
當時直接告訴我不就好了。”
“對那家夥來說,帝都大理學院的畢業生根本不是什麽同學,在他眼中是另一個人種。”
石神點頭同意,這點可說是彼此彼此。一想到跟自己在同一時間念同一所大學的人現在居然成了刑警,就有種奇妙的感受。
“我聽草薙說,你現在好像在高中教數學。”湯川筆直凝視著石神。
“就是這附近的高中。”
“我聽說了。”
“你是留在大學吧?”
“恩,我現在在第十三實驗室。”他回答的很幹脆。這應該不是裝的,而是真心的覺得這沒什麽好驕傲吧,石神想。
“當教授?”
“不,還在一步之外原地打轉,因為上麵的位子都擠滿了。”湯川毫不在意的說。
“你有‘磁界齒輪’的豐功偉績,我還以為你現在一定已經當上教授了。”
聽到石神這麽說,湯川笑著搓揉臉。
“也隻有你還會記得這個名稱。結果毫無實用化,根本就是紙上談兵。”說著他動手打開帶來的酒瓶。
石神起身,從櫃子裏拿出兩個杯子。
“你才是,我還以為你現在一定在哪個大學當教授,正在向‘黎曼假說’挑戰。”湯川說道,“達摩石神到底是怎麽了?還是為了效忠厄多斯,也打算當個流浪的數學家?”
“不是那樣的。”石神小小歎了一口氣。
“來,不管怎麽樣先幹一杯。”湯川沒有多做追問,徑自往杯中倒酒。
石神以前當然也打算一輩子獻身數學研究。他曾下決心,結束碩士課程後,就像湯川一樣留在大學拿博士。
之所以沒能如願,是因為他必須照顧雙親。父母都已年邁,又有病在身。縱使能夠半工半讀地念研究所,也籌不出父母的生活費。
這時,教授告訴他某間新成立的大學正在征助教。那間大學距離他家還算不遠,他心想隻要能繼續研究數學就好,於是決定接受這份工作。結果這個決定卻打亂了他的人生。
他在那間大學根本無法從事任何研究。教授們隻顧著爭權奪利和明哲保身,既沒有栽培優秀學者的意識,也沒有完成劃時代研究的野心。石神辛苦寫成的研究報告,事隔多日
依舊沉睡在教授的抽屜裏。再加上學生的水準很差,照顧這些連高中數學都搞不清楚的學生,剝奪了石神的研究時間。兒他忍耐到如此地步得到的薪水卻低得可憐。
他也曾想過換一間大學,不過看起來毫無希望。設置數學係的大學本就不多,就算有數學係,預算也很少,沒有多餘的錢請助教。因為數學係不像工程院,沒有企業願意讚助。
他被迫轉化人生方向,最後他選擇以學生時代就考取的教師資格謀生,同時也放棄了成為數學家的夢想。
石神覺得就算告訴湯川這些事情也無濟於事。不得不放棄成為研究者的人,多半都有類似的苦衷,他明白自己的境遇並不稀奇。
壽司和生魚片送來了,他們邊吃邊繼續喝酒。湯川帶來的酒喝完後,石神就拿出威士忌。其實他很少喝酒,不過他喜歡在解開數學難題後,淺酌幾口以消大腦疲勞。
雖然聊得並不算熱鬧,不過一邊要想學生時代一邊談論數學還是很愉快。石神再次察覺,這麽多年,自己早已失去這樣的時光。這或許是離開大學後的第一次。也許除了此人
再無別人能夠理解他,也再沒人能獲得他視為同類的肯定,石神邊看著湯川邊想。
“對了,差點忘了要緊事。”湯川突然說著,從紙袋中取出一個褐色的大信封,放在石神麵前。
“這是什麽?”
“你先打開看看。”湯川笑嘻嘻的說。
信封裏裝著A4的報告用紙,上麵寫滿了數式。石神快速掃過一張,頓時醒悟那是什麽。
“是反正‘黎曼假說’的試算嗎?”
“一眼就被你看穿啦。”
黎曼假說是當今數學界最有名的難題,雖然隻要能證明數學家黎曼的假說是正確的即可,至今卻無人成功。
湯川拿出來的研究內容,就是想證明這個假說不正確。石神早已知道世界各地都有學者在做這項努力,同樣也無人能成功舉出反正。
“這是我們請數學係的教授影印給我的,他還沒公開發表。雖然還沒有完全反正成功,不過應該已經找對了方向。”湯川說
“你是說黎曼的假說是錯的嗎?”
“我隻是說他找對了方向。如果假說是正確的,就表示這篇論文應該哪裏有錯。”
湯川的眼神就好像惡作劇的小孩想確認計謀是否成功,石神立刻察覺到他的企圖。他在挑釁,同事也想確認“達摩石神”的功力已退到什麽地步。
“可以借我看一下嗎?”
“我就是帶來給你看的。”
石神看著論文,最後他起身坐到桌前。攤開一旁沒用過的報告紙,拿起原子筆。
“你想必知道P不等於NP這個題目吧?”湯川從他背後出聲說。
石神轉身。
“對於數學問題,自己相處答案,和確認別人說的答案是否正確,哪一種比較簡單,或者困難到何種程度——這是克雷數學研究所懸賞征求解答的問題之一。”
“果然厲害。湯川笑著舉杯。”
石神重新麵對桌前。
數學很像尋寶,他想。必須先看清該從哪一點進攻,思索通往解答的挖掘路徑,然後按照計劃逐步擬定數式,得到線索。如果什麽都沒得到,就得更改線路。隻要這樣埋頭苦
幹,有耐心、但卻大膽的走下去,最後就能找到從未被人發掘過的寶藏——也就是正確解答。
如果用這個比喻,那麽鑒證別人的解法,就好像隻是沿著別人挖掘的路徑前,感覺上進似乎很簡單。但實際上並非如此。如果沿著錯誤線路前進,找到假寶藏做出某種結論,
有時要證明那個寶藏是假的,會比尋找真寶藏更困難。所以才會有人提出P不等於NP這種令人束手無策的問題。
石神忘了時間,鬥爭心、探求心以及自尊心令他亢奮。他的眼睛一刻也離不開數式,腦細胞全都用在如何操演他們。
(書中空兩行)
石神突然起身,拿著論文轉身向後。湯川披著大衣,縮著身子睡著了。石神搖晃他的肩。
“快醒醒,我懂了。”
湯川睡眼惺忪的緩緩直起身子,搓搓臉,仰望石神。
“你說什麽?”
“我懂了。很遺憾,這個反正有錯。雖然是有趣的嚐試,但在質數分布上有根本錯誤——”
“等一下,你先等等。”湯川把手伸到石神的臉前,“我剛睡醒,就算聽了你的複雜解釋,也不可能會懂。不,就算我清醒時也不可能。老實說,我對黎曼假說完全沒轍,隻
是猜想你會有興趣,才帶來給你看。”
“你不是說什麽方向是對的嗎?”
“那是從數學係教授那裏聽來現學現賣。其實他早就知道反正有誤,所以才沒發表。”
“那,我發現錯誤也是應該的?”石神很失望。
“不,你很厲害。那個教授說就算是小有名堂的數學家,恐怕也無法立刻發現錯誤。”湯川看看手表,“你隻用六個小時就找出來,已經很厲害了。”
“六小時?”石神看向窗戶,窗外的天色已經開始泛白。一看鬧鍾,原來快五點了。
“你一點也沒變,我可以放心了。”湯川說,“達摩石神依然健在,這就是我看著你背影時的感想。”
“抱歉,我都忘了你還在。”
“沒關係。到時你,應該稍微睡一下,你今天還要上課吧?”
“是啊,不過太興奮了毫無睡意。好久沒這麽聚精會神了,謝謝。”石神伸出手。
“看來我來對了。”湯川說著握緊他的手。
他小睡到七點。不知是因為大腦累了,還是精神上太滿足,時間雖短卻睡得很熟,醒來時頭腦比平常還要清醒。
石神準備出門時,湯川說:“你的鄰居起的真早。”
“什麽鄰居?”
“我剛才聽到出門的聲音,那時大概才剛過六點半吧。”
湯川後來好像沒睡。
石神正在考慮是否該說些什麽,湯川又接著往下說:“之前提到的那個刑警草薙說,你的鄰居好像有嫌疑,所以才會來找你問話。”
石神故作平靜,套上外套,“他會告訴你案情?”
“有時候,去我那裏摸魚時順便發發牢騷早走,多半都是這樣。”
“到底是什麽案子?草薙刑警……是這個名字沒錯吧?他沒有告訴我詳細情況。”
“原來如此。”石神保持麵無表情。
“你跟隔壁鄰居有來往嗎?”湯川問。
石神霎時動起腦筋。單從語氣推測,湯川似乎不是基於什麽特別意圖才問起,所以他也可以隨便敷衍一下。然而石神很在意湯川和刑警熟識,他說不定會把這次重逢告訴草薙。顧及這點,眼下非回答不可。
“是沒什麽往來,不過花岡小姐——花岡小姐就是我隔壁鄰居,我倒是常去她工作的便當店,這點我忘了告訴草薙刑警了。”
“嗯——便當店啊。”湯川點頭。
“我不是因為她在那上班才去買,隻是她湊巧在我習慣去的店上班,因為那店就在學校附近。”
“是嗎?不過就算隻是點頭之交,聽說她是嫌疑犯還是會不舒服吧?”
“那倒不會,反正跟我無關。”
“說的也是。”
湯川似乎並未特別起疑。
兩人在七點半出門。湯川沒走向最近的森下車站,卻表示要陪石神一起走到高中旁,這樣好像可以少換一趟車。
湯川已不再提起命案和花岡靖子。他本來還懷疑湯川是受草薙支托來刺探什麽消息的,不過看來好像是自己多心了。歸根究底,草薙本來就沒有任何理由必須用上這種手段來
刺探石神。
“這條上班路線還挺有意思的。”湯川說這話時,他們已經穿過新大橋下,開始沿著隅田川步行。他會這樣說,應該是因為看到一整排遊民的住處。
把花白的頭發綁在腦後的男人正在曬衣服。前方,那個被石神稱為“罐男”的男人正按照慣例壓扁空罐。
“這幅景象總是一成不變。”石神說,“這一個月以來,什麽都沒變,他們活得就像時鍾一樣正確。”
“人一旦擺脫了時鍾的束縛反而會變成這樣。”
“我有同感。”
他們在青州橋前走上台階。辦公大樓緊貼一旁而建,石神看著兩個映在一樓玻璃門上的身影,微微抬頭。
“不過話說回來,你看起來永遠都這麽年輕,跟我差了十萬八千裏。你的頭發也很茂密。”
“哪裏,別看我這樣,其實也老多了。撇開頭發不說,腦袋好像都變鈍了。”
“你太貪心了。”
石神雖然嘴上說笑,心理卻有點緊張,再這樣下去湯川恐怕會一路跟到“天亭”。對於花岡靖子和自己的關係,這個洞察力過人的天才物理學家該不會察覺到什麽端倪吧?他
開始有點不安。此外,看到石神和陌生男子一起光顧,也難保靖子不會露出狼狽神色。
就在可以看到便當店招牌時,石神開口:“那就是剛才提到的便當店。”
“嗯——‘天亭’”啊,店名挺有趣的。”
“今天我也要去買便當。”
“是嗎?那麽我就在這跟你分手了。”湯川停下腳。
石神雖感意外,但還是暗自慶幸。
“沒能好好招待你真不好意思。”
“我已經享受到最好的招待了。”湯川眯起眼,“你已經不想回大學做研究了嗎?”
石神搖頭。
“在大學能做的事,我一個人也能做。況且,我這把年級恐怕也沒有大學肯要我了。”
“那倒不見得,不過,我不會勉強你。今後你也要加油。”
“你也是。”
“很高興見到你。”
握手後,石神目送湯川遠去,他並非依依不舍,而是不想讓湯川看到他走進“天亭”。
湯川的身影完全消失後,他轉過身,快步邁出。
---------------------
第七章
看到石神的臉,靖子有種莫名的安心,因為他的表情泰然自若。昨晚,他家似乎難得來了訪客,直到很晚還聽見說話聲。她一直提心吊膽
深怕訪客是刑警。
“招牌便當。”他像以往一樣以平板的聲音點餐,同時也一如往常地不看靖子的臉。
“好,招牌一份,謝謝惠顧。”她回答後低聲問道,“昨天府上有客人?”
“啊……對。”石神抬起臉,驚訝的眨眼。然後環顧四周低聲說道:“最好別跟我說話,刑警或許在哪盯著。”
“對不起。”靖子脖子一縮。
在便當裝好前,兩人都默默無言,也刻意不讓視線相對。
靖子瞥向馬路,完全感覺不出有誰在跟監。當然,如果刑警真的在監視,肯定也不會讓他察覺。
便當裝好後,她把便當交給石神。
“是老同學。”他邊付錢邊嘟囔。
“什麽?”
“是大學同學來找我,不好意思吵到你了。”石神極力不動嘴皮地說話。
“哪裏,不會。”靖子不禁浮現笑容。為了不讓外頭的人看到她的表情,她垂著臉。
“原來是這樣,我還想有客人找你,真是稀奇。”
“這是第一次,連我也嚇了一跳。”
“你很高興吧。”
“對,是啊。”石神拎起便當袋子,“那麽,今晚見。”
大概是會再打電話的意思吧。好,靖子回答。
目送著石神渾圓的背影走向馬路,她暗想:像他這樣與世隔絕的人沒想到竟然也會有友人來訪。
過了早上的巔峰時間,她像往常一樣去後麵和小代子他們一起休息。小代子愛吃甜食,所以遞給她麻糬。愛吃鹹食的米澤興趣缺缺地喝著
茶,打工的金子出去送便當了。
“昨天,後來沒再來找你麻煩嗎?”小代子喝了一口茶後問。
“你說誰?”
“那批人呀,刑警。”小代子皺起眉頭,“因為他們跑來一直追問你老公的事,我們還在想,說不定晚上又會找你。對吧?”她征求米澤
的附和。沉默寡言的米澤隻是微微點頭。
“噢,後來什麽事都沒發生。”
雖然實際上美裏一出校門就被叫去問話,但靖子判斷應該沒必要說出來。
“那就好。這些當刑警的,就是這麽死纏不放。”
“他們隻是當例行公事來問問而已吧。”米澤說,“又不是在懷疑靖子,他們也很多做的程序嘛。”
“也對,刑警畢竟也是公務員。不過不是我要說,幸好富堅先生沒來我們店裏。要是他遇害前來過這裏,那靖子才真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
“不會啦,怎麽可能有那麽緊張。”米澤露出苦笑。
“那可難說。你想想看,刑警不是說富堅先生去‘瑪麗安’打聽過靖子,所以不可能不來這裏嗎?那分明是在懷疑她。”
“瑪麗安”就是靖子小代子以前在錦係町待過的酒廊。
“就算是這樣,他真的沒來過我們也沒辦法呀。”
“所以嘍,我才會說幸好他沒來。要是富堅先生真的來過一次,那你看著吧,那個刑警一定會死纏著靖子不放。”
“不會吧。”米澤歪著頭,臉上看不出重視這個問題的神色。
如果他們夫妻倆知道富堅真的來過,不曉得會露出什麽表情?靖子想到這裏不禁坐立不安。
“雖然不愉快,你就再忍耐一下吧,靖子。”小代子樂觀的說,“誰叫你前夫死於非命,刑警當然會來。反正過幾天就不會來找你麻煩了
,到那時候才真的是可以輕鬆了。你不是一直很苦惱富堅的問題嗎?”
“那倒也是。”靖子勉強擠出笑容回應。
“我呀,老實說,還覺得富堅被殺真是太好了。”
“喂!”
“有什麽關係,我隻是實話實說罷了。你呀,根本不知道靖子為那個男的受了多少罪。”
“你還不是不知道。”
“雖然不是直接知道,但我從靖子那裏也聽過不少。當初她就是為了躲那個男的才會去‘瑪麗安’上班。結果那個居然又到處找靖子,真
的是光用想的都發毛。雖然不知道是誰殺了他,不過我還真想謝謝那個凶手呢。”
米澤目瞪口呆地起身離座。小代子不悅地目送丈夫的背影離去後,把臉湊近靖子。
“不曉得他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該不會是被債主追殺吧?”
“誰知道。”靖子歪著頭。
“不過隻要不連累你就好,我隻擔心這點。”小代子快快說完後,把剩下的麻糬塞進嘴裏。
回到店前櫃台,靖子依然心情沉重。米澤夫妻對她深信不疑,反而還擔心靖子會因這起命案受到種種連累,一想到欺騙了這樣的好人就感
到心痛。不過,如果靖子被逮捕,替他們夫妻帶來的麻煩非同小可。“天亭”的生意想必也會受影響,想到這裏,她覺得除了徹底隱瞞之外別
無選擇。
她就這麽邊想邊繼續工作,差點發起呆來。不過她立刻想到現在要是不好好工作就什麽都別想談了,接待客人時遂強迫自己專心。
快六點時,好一陣子不再有客人上門,這時店門開了。
“歡迎光臨。”她反射性地出聲招呼,瞥向客人。霎時瞪大了眼。“哎呀……”
“你好。”男人笑了,眼角兩端擠出皺紋。
“工藤先生,”靖子用手捂著張開的嘴,“你怎麽會來?”
“這還用問嗎?當然是來買便當。喔,便當種類還蠻豐富的嘛。”工藤仰望著便當的照片。
“你從‘瑪麗安’聽來的?”
“是啊。”他咧嘴一笑,“好久沒去了,昨天又去了店裏。”
靖子從領便當的櫃台朝後麵喊:“小代子,不得了,你快來一下!”
“怎麽了?”小代子驚訝的瞪大眼睛。
靖子笑著說:“是工藤先生啦,工藤先生來了。”
“什麽?你說的工藤先生是……”小代子一邊解開圍裙一邊走出來。抬頭朝滿臉笑容站在眼前的男人一看,嘴巴頓時張得老大,“哇,工
藤先生!”
“你們兩個看起來氣色都不錯嘛。媽媽桑和老公過得還好嗎?看店裏的樣子,我想應該很順利。”
“是還過得去。不過,你怎麽會突然來這?”
“是啊,我突然很想看看你們。”工藤邊抓鼻子邊看靖子。他這個害羞時的習慣動作,和幾年前完全沒變。
打從靖子還在赤阪上班時,他就是老主顧了。他總是叫她坐台,還在她出門上班前找她一起吃飯。酒廊大洋後,兩人也常去喝酒。當靖子
為了躲避富堅跳槽到錦係町的“瑪麗安”時,她隻告訴工藤一人自己的新去處,於是他馬上又成了常客。要離開“瑪麗安”時,她也是第一個
告訴他。他露出有點寂寞的表情地祝福她:“你要好好加油過幸福日子喔。”
從此一別至今。
米澤也從後麵出來和工藤聊起往事。因為米澤也是瑪麗安的常客,和工藤也算認識。
聊了一陣子後,小代子說:“你們去喝杯茶嘛。”大概是想刻意撮合兩人,米澤也點頭。
靖子一看工藤,他便問道:“你有時間嗎?”也許一開始就是抱著這個打算才會選這種時間上門。
“那就去坐一下。”她笑著回答。
出了店,他們朝新大橋路走去。
“其實很想跟你好好吃頓飯,不過我看今天算了,我想你女兒大概在等你。”工藤說。打從靖子在赤阪時,他就已知道靖子有個女兒。
“工藤先生,你的小孩還好嗎?”
“好得很。今年已經高三了,一想到他的升學考試我就頭痛。”他皺起眉頭。
工藤經營一家小型印刷公司。靖子以前聽他說過他家在大崎,和妻子兒子一家三口同住。
他們走進新大橋路邊的小咖啡屋。雖然十字路口就有家庭餐廳,但靖子刻意避開那裏,因為那是她和富堅碰麵的地方。
“我之所以去‘瑪麗安’,其實是為了打聽你的消息。你離職時,我隻聽說你要在小代子媽媽桑的便當店工作,可是不知道地址。”
“你突然想起我了?”
“是呀,就是這樣。”工藤點起香煙,“老實說,我是看新聞得知那起命案,所以有點不放心。你的前夫,真是不幸。”
“唉……你一看就知道是他。”
工藤邊吐煙邊苦笑。
“我當然知道,因為報道提到了富堅這個名字,而且我也忘不了那張臉。”
“……對不起。”
“你用不著道歉。”工藤笑著搖手。
他對靖子有意思,這她當然知道,她也對他抱有好感。可是,他們從來沒發生過所謂的男女關係。他曾多次邀她上旅館,每次她都委婉拒
絕了。她既沒勇氣和一個有婦之夫出軌,況且她也有丈夫——雖然當時她沒告訴工藤。
工藤見到富堅,是在送靖子回家時。她總是在離家門口還有段距離的地方就下計程車,那天當然也是如此,但她把煙盒忘在計程車上了。
工藤隨後追來想把煙盒拿給她,正巧看到她走進某間公寓。於是他直接走到門口敲門。沒想到開門出來的,不是靖子卻是陌生男人——也就是
富堅。
當時富堅已經醉了。看到工藤突然來訪,他斷定是糾纏靖子追求她的客人。工藤還來不及解釋他就勃然大怒,出手打人。要不是正準備洗
澡的靖子出麵阻止,說不定他會連菜刀都拿出來了。
幾天後,靖子帶著富堅,去找工藤道歉。當時富堅一臉惶恐安分的很,大概是怕工藤報警就麻煩了。
工藤沒生氣,隻是提醒富堅,老是讓妻子賣笑陪酒不太好。富堅顯然很不高興,但還是默默點頭。
後來工藤還是照常來店裏捧場,對靖子的態度也絲毫未變,隻是兩人不再店外見麵了。
四下無人時,他偶爾會問起富堅的事。多半是富堅找到工作沒有,她總是隻能搖頭。
最先發現富堅動粗的也是工藤,雖然靖子以化妝巧妙地掩飾臉上和身上的淤青,但就是瞞不過他的眼睛。
你最好找律師談談,費用我出——工藤這麽告訴她。
“結果怎樣?你的生活有變化嗎?”
“變化倒是談不上……就是警方的人不時會來找我。”
“果然,我就是這麽想。”工藤露出懊惱的表情。
“不過,也沒什麽好擔心的。”靖子對他一笑。
“來找你囉唆的隻有警察?那些新聞媒體呢?”
“那倒是沒有。”
“是嗎?那就好。不過,這本來就不是媒體會窮追不舍的大新聞,但是如果遇到什麽麻煩,或許我可以幫點忙。”
“謝謝,你還是一樣這麽體貼。”
她的話似乎讓工藤有點害臊,他低下臉伸手拿咖啡杯。
“那件案子和你沒什麽關係吧?”
“當然沒有,難道你以為有嗎?”
“看到新聞時,我首先就想起你。然後,我突然很不安,畢竟這是殺人命案。雖然不知道那個人因為什麽原因遭到殺害,但我怕你會受到連累。”
“小代子也說過同樣的話,看來每個人的想法都一樣。”
“現在看到你好端端的模樣,果然是我多心了。況且你跟那個人好幾年前就離婚了,最近也沒見過麵吧?”
“你說跟他嗎?”
“對,跟富堅先生。”
“當然沒有。”這麽回答時,靖子感到臉頰有點僵硬。
後來,工藤說起他自己的近況,雖然不景氣,公司的業績似乎還過得去。至於家庭,除了獨生子的事他並不想多談。他從以前就是這樣。所以靖子雖然完全不了解他和妻子的感情好壞,但在她的想象中,八成還不至於夫妻失和吧。靖子在陪酒時代就已領悟到,在外麵還能開心別人的男人通常有個幸福家庭。
一推咖啡屋的門,外麵正在下雨。
“都是我害的,剛才你如果直接回家就不會碰上這場雨了。”工藤一臉歉疚地轉頭看靖子。
“你別這麽說。”
“你家離這裏遠嗎?”
“騎腳踏車大概十分鍾吧。”
“腳踏車?這樣子啊。”工藤咬著唇,仰望雨幕。
“沒事。反正我有帶折疊傘,腳踏車可以放在店裏。明天早上,我早點出門就行了。”
“我送你回去。”
“啊,不用啦。”
但工藤已走上人行道,朝著計程車舉起手。
“改天我們好好吃頓飯吧。”計程車才剛開動,工藤便說,“把你女兒一起帶來也沒關係。”
“那孩子倒是可以不用管她,可是你沒問題嗎?”
“我隨時都有時間,現在已經沒那麽忙了。”
“噢。”
靖子說的其實是他妻子的事情,但她決定不再多問。因為她覺得他明明很清楚她的意思,隻是故意裝作不解其意。
他問起手機號碼,靖子就說了,她沒有理由拒絕。
工藤讓計程車直接開到公寓門口。由於靖子坐在裏側,所以他也下了車。
“這樣會淋濕,你快上車吧。”一下車她就說。
“那麽下次見。”
“好。”靖子微微點頭。
鑽進計程車的工藤,眼睛看著她的背後。靖子順著他的目光轉頭一看,樓梯下方有個男人撐傘而立。黑漆漆的看不清長相,不過她從那人的體型看出是石神。
石神緩緩走開了。靖子暗想,剛才工藤會看著他,八成是因為石神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倆。
“我再打電話給你。”說完這句話,工藤就讓計程車開走了。
靖子目送著遠去車尾燈,她自覺心情好久沒這麽亢奮過了。這種和男人在一起為之陶醉的感覺,不知已睽違多少年了。
她看到計程車追過了石神。
一回到家,美裏正在看電視。
“今天有什麽狀況嗎?”靖子問。
當然不是指上學,魅力應該也很清楚。
“完全沒有。實香什麽也沒說,所以我想刑警應該還沒去找她。”
“喔。”沒一會兒她的手機就響了,液晶屏幕顯示是從公用電話打來的。
“喂?是我。”
“我是石神。”預期中的低沉聲音傳來,“今天有什麽狀況嗎?”
“沒什麽。美裏也說,她那邊毫無異樣。”
“是嗎?不過請你們別大意,警方應該還沒排除對你的懷疑。我想現在,他們可能正在徹底清查周邊情報。”
“我知道了。”
“其他還有什麽特別的事嗎?”
“啊……?”靖子很困惑,“我說過了,沒什麽特別情況。”
“啊……說得也是。不好意思。那麽,明天見。”石神掛上了電話。
靖子驚訝地放下手機,因為石神似乎難得如此狼狽。
該不會是因為看到了工藤吧,靖子想。石神或許在詫異,那個和她親密交談的男人究竟是什麽人。也許是渴望打聽工藤底細的念頭,讓他說出最後那個奇怪的問題。
靖子很清楚石神為何會幫助他們母女,大概就如小代子他們說的,是對靖子有意思。
然而如果她和別的男人走得很近又會如何?他還會像之前一樣盡力幫助她們嗎?還會為她們母女絞盡腦汁嗎?
或許還是別見工藤比較好,靖子想。就算要見麵,也不能讓石神發覺。
可是這麽一想,旋即有種難以言喻的焦慮彌漫心頭。
要到什麽時候為止?得這樣背著石神偷偷摸摸到幾時?難道說,隻要命案一天沒過追訴期限,自己就永遠無法和其他男人在一起嗎——?——
第七章完——
第八章
鞋底滑過發出咻咻的聲音,幾乎在同時,也傳來細小的破裂聲。對草薙來說這個聲音頗令人懷念。
他站在體育館入口,往裏窺探,湯川正在靠入口的這個球場上握拍迎戰。他大腿的肌肉,比起年輕時果然好像有點鬆弛了,不過架勢倒是沒變。
對手看來是個學生,球技相當不錯,連湯川刁鑽的攻勢也沒能把他耍的團團轉。
學生的殺球得分了,湯川當場跌坐在地,他滿臉苦笑的對著學生說著什麽。
他瞥見草薙,對學生打個招呼後,拿著球拍走來。
“今天又有什麽貴幹?”
聽見湯川的質問,草薙故意做出要跌倒的動作。
“你這樣說話太過分了。明明就是你打電話來,我以為你找我有事,才特地跑來的。”
草薙的手機,留著湯川打來的記錄。
“這樣啊。因為沒什麽大事,所以我沒留言。我是好心怕打擾你,看你連手機都關機了,你一定很忙吧。”
“你打來時我正在看電影。”
“電影?在執勤時間?您可真悠哉啊。”
“才不是,是為了確認那個不在場證明。我想還是該看看是什麽電影,要不然,怎麽確定嫌疑犯說的是真是假。”
“反正不管怎麽說都是樁好差事。”
“為了工作看電影,一點樂趣也沒有。既然沒什麽大事,早知道就不要特地跑來了。我本來打去你研究室,他們說你在體育館。”
“那你既然已經來了,就一起吃個飯吧,而且我的確找你有事。”湯川在入口換上隨地亂脫的鞋子。
“到底是什麽事?”
“就是那件事啊。”湯川邊邁步走出邊說。
“哪件事?”
“電影院的事。”
他們走進大學旁邊的居酒屋,草薙念書時還沒有這間店。兩人在最裏麵那張桌子落座。
“嫌疑犯說她們去看電影,是在案發的本月十日,而且嫌疑犯的女兒在十二日告訴同學這件事。”草薙邊替湯川倒啤酒邊說,“就在剛才,我已經確定過了。我去看電影,就是為了做事前準備。”
“我知道你的解釋,那你從她同學那裏聽來的結果如何?”
“還很難說,根據那女孩的話,好像沒什麽不自然的地方。”
上野實香是那個同學的名字。她表示在十二日那天,的確花岡美裏聊起和母親去看電影的事。實香也看了那部電影,所以兩人聊得很起勁。
“案發兩天後的時間點倒是有點可疑。”湯川說。
“沒錯。看過電影之後如果想跟同學討論,照理說應該隔天就會說。所以我的想法是:電影或許是十一日那天看的。”
“有那個可能嗎?”
“也不能說完全沒有。嫌疑犯工作到6點,女兒如果一結束羽毛球練習就立刻回家,應該趕得上七點那場。實際上,她們堅稱十日那天就是這樣看電影院的。”
“羽毛球?她女兒是羽毛球社的嗎?”
“我第一次去她家時,看到屋裏放著球拍,立刻就猜到了。對,打羽毛球這點也有點可疑。你當然也知道,那是一種相當激烈的運動。雖說是國中生,不過照理說結束社團練習後應該已經筋疲力竭。”
“不過如果像你這麽會摸魚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了。”湯川順口說。
“你別打斷我的話。總而言之,我想說的是——”
“一個結束社團練習已經筋疲力盡的國中女生,之後去看電影也就算了,竟然還跑去KTV唱到深夜未免太不自然——這就是你想說的吧?”
草薙驚訝的看著朋友,的確被他說對了。
“不過也不能一概而論的斷定這樣不自然,畢竟有些女生就是體力比較好。”
“是這樣沒錯,可是她很瘦,看起來就沒什麽體力。”
“也許那天的練習比較輕鬆。更何況,你不是已經確認過她十日晚上的確去了KTV嗎?”
“是啊。”
“她是幾點進KTV的?”
“九點四十分。”
“你說便當店的工作六點下班是吧?命案現場在條崎,扣掉來回的時間,大約還有兩小時可疑用來犯案……也對,也不是毫無可能。”湯川連免洗筷子也沒放下就交抱雙臂。
草薙看著他那副樣子,邊在心中暗想:我曾經提過嫌疑犯在便當店工作嗎?
“喂,你怎麽突然對這個案子有興趣了?你居然主動問起辦案進度,這倒是挺稀奇的。”
“談不上什麽興趣,隻是有點好奇罷了。我倒不討厭這種所謂銅牆鐵壁的不在場證明。”
“與其說是銅牆鐵壁,應該說是難以查證,所以我才傷腦筋。”
“那個嫌疑犯,照你們的說法不是清白的嗎?”
“或許是吧,問題是目前還沒有其他的可疑人物浮出台麵。況且,案發那晚正巧去看電影唱KTV,你不覺得未免太剛好了嗎?”
“我了解你的心情,不過還是需要理性的判斷。也許你該著眼於不在場證明之外的部分。”
“用不著你說,我們該做的都做了。”草薙從搭在椅子上的大衣口袋,取出一張影印紙,在桌上攤開,紙上畫了一個男人。
“這是什麽?”
“我們請人試著畫出遇害者生前的穿著打扮,現在正有數名刑警拿著這個,在條崎車站周邊到處打聽。”
“我想起來了,你說衣服沒有燒光吧?深藍色運動外套和灰毛衣,以及深色長褲啊……聽起來好像是隨處可見的打扮。”
“就是啊。自認好像見過那個人的說法多到數不清,負責打聽的人都舉手投降了。”
“這麽說來,目前還沒有什麽又用的情報嘍?”
“是啊。隻有一個情報,目擊者說曾在車站旁邊看過同樣打扮的可疑男子,有個粉領族看到他無所事事到處閑逛。因為車站也張貼了這張肖像圖,所以她看了主動來通報。”
“原來還真有人這麽配合啊,那你何不找那個粉領族詳細打聽?”
“用不著你說,我當然問了。可惜她看到的好像並不是遇害者。”
“你怎麽知道?”
“她說的車站並非條崎,而是前一站的瑞江站。而且,長相似乎也不同。我一拿遇害者的照片給她看,她就說她記得臉應該更圓才對。”
“恩……圓臉啊……”
“唉,幹我們這行本來就得不斷重複這種揮拳落空的滋味。跟你們這種隻要道理講得通,就能獲得肯定的世界可是大不相同。”草薙一邊用筷子撈起煮爛的馬鈴薯一邊說,然而湯川毫無反應。草薙抬頭一看,隻見他雙手輕握,瞪著空中。
草薙很清楚,這是這個物理學家沉思的表情。
湯川的眼睛逐漸對焦,他的視線射向草薙。
“聽說屍體被毀容了,是吧?”
“沒錯,連指紋也被燒毀了,大概是不想讓人查出死者身份。”
“是用什麽工具毀容的?”
草薙先確認周遭無人窺聽後,才在桌子探出上半身說道:
“沒找到工具,凶手八成事先準備了錘子之類的東西,研判應該是用工具多次敲擊臉部,敲碎了骨頭。牙齒和下顎也支離破碎,所以也無法比對牙科的病例資料。”
“錘子啊……”湯川一邊用筷子戳開關東煮的白蘿卜一邊嘟囔。
“有什麽不對嗎?”草薙問。
湯川放下筷子,雙肘放在桌上。
“如果那個便當店的女士是凶手,你應該想像過她那天采取了什麽行動。你一定認為她說去電影院是謊話吧?”
“我並未斷定那是謊話。”
“不管這個了,總之你先說說看你的推理。”湯川說著對店員招手,另一雙手抓起空杯歪著晃了一下。
草薙皺起眉頭,舔舔嘴唇。
“談不上什麽推理,不過我是這麽想的:便當店的……為了省事就姑且稱她為A子吧。A子下班走出便當店時已過了六點,她從那裏走到濱町車站約需十分鍾。搭乘地下鐵抵達條崎站約二十分鍾,如果從車站搭公車或計程車去案發現場的舊江戶川附近,應該七點就能抵達現場。”
“遇害者在這段期間的行動呢?”
“遇害者也正前往命案現場,八成和A子事先約好了。隻不過被害者是從條崎站騎腳踏車過去。”
“腳踏車?”
“對。屍體旁邊扔了一輛腳踏車,上麵的指紋和遇害者的吻合。”
“指紋?不是被燒毀了嗎?”草薙點點頭。
“所以這是在查明死者身份後才確認的。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從被害者憑居的出租旅館房間采到的指紋完全吻合。慢著,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你想說,光憑這樣就算能證明出租旅館的房客用過腳踏車,也不見得就是死者本人吧?因為出租旅館的房客或許才是凶手,是那家夥用的腳踏車,也不見得就是死者本人吧?因為出租旅館的房客或許才是凶手,是那家夥用的腳踏車。問題是,我們也比對過房間掉落的毛發,和屍體完全吻合。順便告訴你,連DNA鑒定也做了。”
草薙這連珠炮般的說詞令湯川露出苦笑。
“這年頭,沒人會以為警方會在確認身份時出錯。撇開這個不說,使用腳踏車這點倒是耐人尋味,被害者是把腳踏車放在條崎車站嗎?”
“不,說到這個啊——”
草薙把腳踏車的失竊經過告訴湯川。
湯川睜大了金框眼鏡後麵的雙眼。
“這麽說來,被害者為了前往命案現場,不坐公車或計程車,卻特地從車站偷了一輛腳踏車?”
“應該是這樣。根據調查,死者目前失業,身上沒什麽錢,大概連公車錢都舍不得花吧。”
湯川無法釋然地交抱雙臂,呼出一口大氣。
“算了。總而言之,姑且假設A子和死者就是這樣在現場碰麵。你繼續往下說。”
“雖然約好要碰麵,但我想A子八成躲在某處。一看死者現身,就從背後悄悄走近。把繩子往死者脖子上一套,用力勒緊。”
“停。”湯川張開了一雙手,“死者身高多少?”
“一百七十公分出頭。”草薙按奈著想咋舌的衝動回答,他知道湯川想說什麽。
“A子呢?”
“一百六十公分左右吧。”
“那就是差了十公分以上嘍,”湯川托著腮,咧嘴一笑,“你應該知道我想說什麽吧?”
“要勒斃一個比自己高的人的確很困難。根據脖子上的勒痕角度,也看得出死者是被人往上拉扯勒死的。不過,死者也可能是坐著的,說不定他當時正跨坐在腳踏車上。”
“原來如此,原來還可以這樣強詞奪理啊。”
“這不是強詞奪理吧。”草薙一拳敲在桌上。
“然後呢?剝下衣服,用帶來的錘子砸爛臉,拿打火機燒毀指紋。再燒掉衣服,從現場逃走。是這樣嗎?”
“這樣要在九點抵達錦係町應該不是不可能吧.”
“就時間來說的確是,不過這個推理太牽強了。專案小組的人,該不會統統都跟你想的一樣吧。”
草薙嘴一歪,一口喝幹啤酒。他向經過的店員又叫了一杯後,才把臉轉向湯川這邊。
“大部分的探員都覺得女人應該無法犯案。”
“你看吧。就算再怎麽出其不意,隻要遭到男人抵抗,根本不可能勒死對方。而且男人絕對會抵抗,事後處理屍體對女人來說也很困難。很遺憾,我也無法讚同草薙刑警的意見。”
“算了,我早就料到你會這樣說。其實,我自己也不相信這個推理是正確的,隻是把它當成眾多可能性之一。”
“聽你的口氣好像還有其他想法。既然說都說了,那你就別小氣,把其他假設也說來聽聽吧。”
“不是我要故意賣關子。現在的說法,是假設屍體發現的地點是犯罪現場,但也有可能是在別處殺人後再棄屍該處。姑且不論A子是不是凶手,至少專案小組的成員,目前比較支持那個說法。”
“按照常理的確會這麽判斷,可是草薙刑警卻不認為那個說法最有可能。這是為什麽?”
“很簡單。如果A子是凶手,那這個說法就不成立,因為她沒有車。而且她根本不會開車,這樣就無法搬運屍體。”
“原來如此,這點倒是不容忽視。”
“還有留在現場的腳踏車,當然也可以推斷那是凶手故布疑陣,好讓人以為該處就是犯罪現場;可是那樣的話,在車上留下指紋就毫無意義了。因為屍體的指紋已遭到燒毀。”
“那輛腳踏車的確是個迷——就各種角度而言。”湯川像彈鋼琴似的在桌邊舞動著五指,等動作停下後他說,“不管怎樣,判定是男人犯罪應該比較妥當吧。”
“這正是專案小組的主流意見,不過這並不表示就和A子劃清關係了。”
“你是說A子有男性共犯?”
“目前,我們正在清查她的周邊關係。她以前做過酒女,不可能和男人毫無關係。”
“你這種話要是讓全國的酒店小姐聽到的話,他們恐怕會生氣喔。”湯川嬉皮笑臉的喝著啤酒,然後一臉正經的說,“可以給我看看剛才那張畫嗎?”
“你說這個?”草薙把死者服裝的速寫圖遞給他。
湯川邊看邊嘟囔。
“凶手為什麽要剝下屍體的衣服?”
“那當然是為了隱瞞死者身份,就跟毀掉臉孔和指紋一樣。”
“如果是那樣,應該帶走脫下的衣服就行了吧?就是因為他沒事找事想燒掉,結果燒到一半就熄了,才讓你們有機會做出這種肖像圖。”
“大概是太慌張吧。”
“基本上,如果是皮夾或駕照之類的東西或許還有可能,從衣服和鞋子能查出身份嗎?剝除屍體衣服所冒的風險太大了。站在凶手的立場來看,應該隻想盡快逃走才對。”
“你到底想說什麽?難道脫下衣服還能有什麽其他理由?”
“我無法斷言。不過如果真有其他理由,在沒有弄清那個理由之前,你們恐怕絕對找不出凶手。”湯川說著,用手指在肖像圖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書中空兩行)
二年三班期末考的數學成績慘不忍睹。不隻是三班,整個二年級都考得很糟。石神覺得,這些學生一年比一年不會用腦了。
發還考卷後,石神宣布補考日期。在這所學校,所有的科目都定有分數底限。按照校規,不及格的學生就無法升級,不過實際上補考可以一補再補,所以很少有留級生。
一聽到要補考,頓時響起一片抱怨聲。石神早已司空見慣所以不當一回事,不過這時有人朝他發話了。
“老師,有些人要報考的大學又不考數學,像這樣的,應該已經不用在乎數學成績了吧?”
石神看著發話的人。名叫森剛的同學一邊抓著後頸,一邊征求周遭的附和說:“對吧?”就連不是班導師的石神也知道,森剛的個頭雖小,在班上卻是老大。他偷偷騎摩托車上學,已經被校方警告過好幾次了。
“森剛你要報考那樣的大學嗎?”石神問。
“如果要報考的話我一定會選那種大學。不過,目前我還不想念大學,而且不管怎樣等我上了三年級都不會選修數學,所以無所謂啦,我才不在乎數學成績。其實老師要應付我們這種笨蛋應該也很辛苦吧。所以我們不如彼此……該怎麽說呢?像個成年人來處理這件事吧。”
“像個成年人”的這種說法似乎很滑稽,引起哄堂大笑,石神也為之苦笑。
“如果覺得我辛苦,這次的補考就努力及格。考試範圍隻有微積分,簡單的很。”
森剛誇張的念念咋舌,往旁伸出的腿翹起了二郎腿。
“微積分到底有什麽用處嘛,根本就是浪費時間。”
石神本來已麵向黑板打算開始講解期末考的考題,聽到森剛這句話頓時轉身,這是不容錯過的發言時機。
“聽說森剛你喜歡騎摩托車是吧?你看過摩托車比賽嗎?”
聽到這個唐突的問題,森剛滿臉困惑的點點頭。
“賽車手不能以固定的速度駕駛。不隻要配合地形和風向,還得根據戰術,不斷變換速度。該在哪裏忍耐、在哪裏怎麽加速,勝負全看這一瞬間的判斷。你懂嗎?”
“懂是懂啦,但這和數學有什麽關係?”
“這種加速度的變化,就是將那一刻的速度微分。說得更進一步,所謂的行走距離,就是把不停變化的速度加以積分。比賽時每輛摩托車
跑的當然都是同等距離,所以為了獲勝該如何調配速度的微分,就成了重要要素。怎麽?這樣你還認為微積分毫無用處嗎?”
也許是無法理解石神說的內容,森剛露出困惑的表情。
“可是,賽車手才不會想這種事,誰管你什麽微分積分,他們應該是靠經驗和直覺取勝。”
“他們想必如此,但是從旁協助比賽的工作人員卻非如此。該在哪裏怎麽加速才算贏,他們會反複進行模擬,推演戰略,這時就會用到微
積分。或許當事人自己沒有意識到,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們使用的電腦軟體的確應用了微積分。”
“既然這樣,隻要發明那種軟體的人念數學不就好了。”
“也許吧,但誰也不敢保證你將來不會成為這種人。”
森剛誇張的往後仰身。
“我怎麽可能變成那種人。”
“就算不是森剛,也可能是在座的某位同學,數學這門課就是為了這樣的某人。在此我要聲明,我現在教你們的,隻不過是數學這個世界
的小小入口。因為如果不知道那是在哪裏,自然也就無法進入。當然,討厭數學的人可以不用進去。我之所以要考試,隻是想確認你們是否起
碼知道入口在哪裏。”
石神說到一半時,環顧全班同學。為什麽要學數學——每年,都有人問這個問題,每次他總是說同樣的話。這次是因為知道對方愛騎摩托
車所以拿賽車舉例。去年,麵對立誌成為音樂家的學生,他談的是音響工學使用的數學,這點程度的小事對石神來說不費吹灰之力。
下了課回到辦公室,隻見桌上放著便條紙。上麵抄著手機號碼,潦草寫著“湯川先生來電”,是另一位數學老師的筆跡。
湯川找他會有什麽事——石神心頭不禁湧起一陣莫名感動。
他拿起手機,走到走廊上。一撥便條紙上的號碼,才想了一聲立刻被接起。
“不好意思,你在忙還打擾你。”湯川劈頭就說。
“有什麽急事嗎?”
“嗯,說急也算是很急吧。今天,待會能見個麵嗎?”
“待會嗎……我還有點工作得處理,五點以後倒是可以見個麵。”剛才上的是第六節課,現在各班早已開始開班會。石神沒有當導師,至
於柔道場的鑰匙,也可以委托其他老師保管。
“那麽我五點在正門口等你,你看怎樣?”
“我都可以……你在哪裏?”
“在你學校旁邊,那麽待會見。”
“知道了。”
電話掛斷後,石神仍緊握手機,足以令湯川特意來訪的急事究竟是什麽事?
等他改完考卷收好東西準備離校時,正好也五點了。石神走出辦公室,橫越操場走向正門。
正門前那條斑馬線旁邊,站著身披黑色大衣的湯川。他一看到石神,就慢條斯理地對他揮手。
“讓你特地抽空,真是不好意思。”湯川笑容滿麵地打招呼。
“怎麽了,為什麽突然跑來這種地方?”石神也放緩了臉色問。
“別急,我們邊走邊說吧。”
湯川邁步朝清洲橋路走去。
“不,是這頭。”石神指著旁邊那條路,“沿著這條路直走,離我家比較近。”
“我想去那裏,那間便當店。”湯川爽快地說。
“便當店……為什麽?”石神臉頰一陣緊繃。
“還能為什麽,當然是去買便當,這還用說嗎?今天,我還得去別的地方,恐怕沒時間好好吃飯,所以我想趁現在先打點晚餐。那家的便
當應該很好吃吧?否則,你不會每天早上都去買。”
“喔……這樣啊,我知道了,那我們走吧。”石神也朝那個方向邁步。
二人朝著清洲橋並肩走去,一輛大卡車駛過他們身旁。
“前幾天,我見過草薙。你忘啦?就是我之前提過,去找過你的那個刑警。”
湯川的話令石神緊張,不詳的預感更加強烈。
“他怎麽了?”
“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他隻要工作一碰上瓶頸,就會立刻來找我發牢騷。而且,每次都帶著棘手的問題,麻煩得很。以前有一次,他居然
還開口叫我幫他破解什麽靈異現象,快把我煩死了。”
湯川開始談起那幢靈異現象,那的確是個耐人尋味的案子。不過他應該不會為了講這種故事,特地來找石神。
石神正想著要問他真正的目的,就看到“天亭”的招牌遙遙在望。
和湯川一起走進那間店一事,令石神有點不安。因為他無法預期靖子看到他們兩人會有什麽反應。單是石神在這種時間出現就已經夠異常
了,如果還帶了同伴,說不定會令她胡思亂想。但願她不會露出不自然的態度,他想。
湯川可不管他的想法,徑自打開“天亭”的玻璃門,走進店內。無奈之下,石神隻好也跟著進來,靖子正在招呼別的客人。
“歡迎光臨。”靖子對湯川堆出殷勤笑容,接著瞥向石神。霎時,她的臉上浮現驚訝的困惑,笑容也不上不下的僵住了。
“他有什麽不對嗎?”湯川似乎察覺到她的異樣,開口問道。
“啊,沒有。”靖子臉上掛著不自在的笑容,連忙搖頭,“他是我的鄰居,常常來捧場……”
“好像是。自從聽他提起貴點後,我就一直想來吃吃看。”
“謝謝您的惠顧。”靖子鞠躬致謝。
“我跟他是大學同學。”湯川轉頭看著石神,“就在前幾天,我才剛去他家打擾過。”
“我知道。”靖子點頭。
“你聽他提過?”
“對,聽說了一點。”
“這樣嗎?對了,你推薦哪種便當?他向來都是買什麽?”
“石神先生多半都是點招牌便當,不過今天已經賣光了……”
“真可惜。那麽我該買什麽好呢?每一種好像都很好吃。”
湯川挑選便當的期間,石神隔著玻璃門窺探店外。他懷疑刑警或許正在哪裏監視,絕不能讓他們看到他和靖子親密的樣子。
不,更重要的是——石神瞥向湯川的側臉。可以信任這個男人嗎?用不著戒備嗎?湯川既然和那個草薙刑警是好有,那他現在在此的情形
,說不定也會被此人告訴警察。
湯川似乎終於選好便當了,靖子進去轉告廚房。
就在這時,玻璃門開了,一名男人走入。石神不經意地轉眼一看,不由得抿緊嘴角。
這名身穿深棕色夾克的男人,正式前幾天,他在公寓前撞見的人。對方還用計程車送靖子回來,當時兩人親密對話的情景,石神撐著傘全
看在眼裏。
男人似乎沒發現石神,他等著靖子從廚房出來。
靖子終於回來了,她一看到剛進來的客人,立刻露出訝異的表情。
男人不發一語,隻是含笑對靖子點個頭,也許是想等礙事的客人離開後再和靖子說活。
此人究竟是誰?石神想。他是從哪冒出來,什麽時候和花岡靖子熟識的?
靖子走出計程車的表情,石神至今仍印象深刻,那是他從未看過的嬌豔麵孔。那既非母親也非便當店店員的表情,也許才是她的本來麵目?換句話說那時她展現的身為女人的模樣。
在這個男人眼前,她展現了絕不讓我看見的另一麵——
石神來回凝視著神秘男子和靖子,他感到兩人之間的空氣隱含著某種動搖。幾近焦灼的情緒在石神的胸臆擴散。
湯川點的便當做好了,他接過便當付了錢,對石神說:“讓你久等了。”
兩人出了“天亭”,從清洲橋旁走下隅田川邊,沿河邊邁步走去。
“那個男人有什麽問題嗎?”湯川問。
“什麽?”
“我是說後來進店裏的那個男人,我看你好像很在意他。”
石神心頭一跳。同時,也暗自為老友的慧眼咋舌。
“是嗎?沒事,我根本不認識那個人。”石神拚命故作鎮定。
“是嗎?那就算了。”湯川絲毫沒有懷疑的表情。
“對了,你說的急事到底是什麽事?你的目的應該不隻是買便當吧。”
“差點忘了。要緊事還沒說。”湯川皺起眉頭,“正如我剛才所說,草薙那家夥,動不動就來找我商量他的麻煩問題。這次也是,他知道
你住在便當店女士的隔壁後,立刻又找上我。而且,還拜托我一件極不愉快的差事。”
“怎麽說?”
“警方似乎還是懷疑她,可是他們又找不到任何足以證明犯行的線索。所以,他們想盡量監視她的生活,然而跟監畢竟有限度,因此他們
想到了你。”
“該不會是要叫我監視她吧?”
湯川抓抓腦袋。
“你說對了,不過說要監視也不是二十四小時都得盯著。隻是請你稍微注意隔壁的動靜,如果有什麽異樣就通報一聲,他是這麽說的。總
而言之就是叫你當間諜。真不知該說這些人厚臉皮,還是沒禮貌。”
“湯川你就是來拜托我這件事嗎?”
“當然,警方應該會正式來拜托你,他隻是托我先來問問你的意願。我個人認為你要拒絕也無妨,甚至覺得你拒絕更好,不過在社會上混
畢竟還是有所謂的人情債。”
湯川似乎打從心底感到很為難,不過警方真的會委托老百姓做這種事嗎?石神想。
“你特地跑去‘天亭’,跟這件事有關嗎?”
“老實說的確有關。因為我想親眼看看那個傳說中的女嫌犯,不過我覺得她看起來不像會殺人。”
我也這麽想——石神本想這麽說,又把話吞回肚裏。
“誰知道,人不可貌相。”他反而故意這麽回答。
“的確。對了,怎麽樣?警方如果來拜托你,你會答應嗎?”
石神搖搖頭。
“老實說,我想拒絕。刺探別人的生活不和我的性格,而且我也沒那種時間。別看我這樣,我也是很忙的。”
“我想也是。那麽我就替你跟草薙這麽回絕吧,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如果惹你不高興我願意道歉。”
“也沒那麽嚴重。”
他們已來到新大橋附近,遊民們的棲身小屋也引入眼簾。
“聽說命案是在三月十日發生的。”湯川說,“照草薙的說法,那天,你好像特別早回家。”
“因為沒別的地方好去。我記得那時告訴刑警,我七點左右就回家了。”
“然後就按照慣例,待在家裏和數學超級難題格鬥?”
“是啊。”
石神邊回答邊想,此人是在確認我的不在場證明嗎?如果真是這樣,那就表示他對石神產生了某種懷疑。
“說到這裏,我好像還沒問過你的嗜好。除了數學你還喜歡什麽?”
石神微微一笑。
“沒什麽像樣的嗜好,數學是我唯一的寄托。”
“你都不用別的事情調劑心情嗎?比方說開車兜風。”湯川一手做出握方向盤的動作。
“想做也做不到,因為我沒車。”
“不過你有駕照吧?”
“很意外嗎?”
“那倒不會。就算再忙,應該還是抽得出時間去駕訓班。”
“決定放棄留在大學做研究後,我立刻去考了駕照,因為我以為或許對找工作有幫助。可惜實際上,根本毫無關係。”說完,石神看著湯
川的側臉,“你是想確認我會不會開車嗎?”
湯川一臉意外的眨著眼,“沒有啊,為什麽這麽說?”
“因為我有這種感覺。”
“我沒別的意思,隻是猜想你起碼應該會去兜兜風。況且,偶爾也想跟你聊聊數學以外的話題。”
“應該說,是數學和殺人命案以外的話題吧?”
他本想諷刺湯川,沒想到湯川卻哈哈大笑,“恩,你說對了。”
走到新大橋下,正好看到白發男人把鍋子放在瓦斯爐上煮東西,男人身旁放著一升裝的酒瓶,另外還有幾個遊民站在外頭。
“那麽我就在這告辭了,跟你說那些不愉快的是,還請見諒。”走上新大橋旁的階梯後湯川這麽說道。
“替我跟草薙刑警道個歉,說我很抱歉幫不上忙。”
“你用不著道歉,倒是我還可以再來找你嗎?”
“那倒是無所謂……”
“改天再一邊喝酒,一邊聊數學吧。”
“不是數學和殺人命案嗎?”
湯川聳聳肩,皺起鼻子。
“也許會那樣吧。對了,我想到一個新的數學問題,有空時你先想想看好嗎?”
“是什麽題目?”
“擬一個人無法解答的問題,和解答那個問題,何者比較困難,不過答案絕對存在。怎樣,你不覺得很有意思嗎?”
“的確是耐人尋味的題目。”石神凝視著湯川,“我會好好想想。”
湯川點個頭,旋即轉身,邁步走向馬路。
------------------------
第九章
吃完草蝦時,酒瓶正好也空了。靖子喝光自己杯中的剩餘葡萄酒,輕輕吐出一口氣。不知已有多久沒吃過道地的意大利菜了,她想。
“要不要再喝點什麽?”工藤問。他的眼睛下方,微微泛紅。
“我不用了。工藤先生,你再喝一點吧。”
“不,我也不喝了,我要等著吃甜點。”他眯起眼,用餐巾擦拭嘴巴。
以前當公關小姐是,靖子常和工藤一起吃飯。無論是法國菜或意大利菜,他從來不會隻喝一瓶葡萄酒就喊停。
“你現在不太喝了?”
聽她這麽問,工藤想了一會兒才點頭。
“是啊,比以前喝得少了,大概是年紀大了。”
“這樣也許比較好,你可要保重身體。”
“謝謝。”工藤笑了。
今晚這頓飯,是白天工藤打電話給靖子約好的。她雖感猶豫,還是答應了。之所以猶豫,當然是因為對命案耿耿於懷。這種緊要關頭,不是興衝衝去吃飯的時候,她的自製心
如此提醒自己。對於警方的搜查,女兒必然比靖子更害怕,所以對女兒多少也有點內疚。此外無條件協助她隱瞞命案的石神也令她難以釋懷。
然而,這種非常時期,不是更該保持正常舉止嗎?靖子想。她覺得如果陪酒時代的老主顧請吃飯,除非有什麽特殊理由,欣然赴約應該比較“正常”吧。要是拒絕對方,反而
顯得不自然,倘若傳到小代子他們耳中,還會讓他們起疑心。
不過她自己當然也已察覺,這樣的理由無非隻是勉強找的藉口。她會答應共進晚餐的最大也是唯一一個理由,就是她想見工藤——如此而已。
不過話說回來,她也不清楚自己是否對工藤懷有愛意。在前幾天重逢之前,她幾乎完全沒有想起過他。雖有好感,但頂多也隻有這樣——這應該是她真正的想法。
但她一答應赴約後頓時心花怒放一事,畢竟也是事實。這種喜孜孜的心情,已經很接近與情人約會時的感受了,她甚至覺得連體溫都有點升高。在這股興衝衝的行動下,甚至
拜托小代子讓她翹班,提早回家換衣服。
說不定,這是因為她渴望逃出現在置身的這種窒息狀態——縱使隻有暫時地讓她忘記所有痛苦。抑或是封印已久、渴求被人當作女性看待的本能蘇醒了。
總之,靖子並不後悔來赴約,反正時間很短。雖然腦海一隅總有罪惡感揮之不去,但她依然享受到睽違已久的快樂滋味。
“今晚,你女兒怎麽吃飯?”工藤拿著咖啡杯問。
“我在答錄機留了話,叫她自己買東西吃。我想她大概會買披薩,那孩子,最愛吃披薩了。”
“嗯……聽起來好像怪可憐的,我們自己吃得這麽豐盛。”
“不過,與其來這種地方吃飯,我想她大概寧願坐在電視機前吃披薩。她最討厭這種正襟危坐的場所了。”
工藤皺起眉頭點點頭,抓抓鼻翼。
“也許吧,而且還得跟個不認識的歐吉桑一起吃,想必根本不能好好品嚐味道。下次我會多動動腦筋。也許去吃個回轉壽司之類的比較好。”
“謝謝,不過你真的不用這麽客氣。”
“這不是客氣。是我想見她,我想見你女兒。”說著工藤邊喝咖啡,邊意有所指地看她。
他邀她吃飯時,就主動表示歡迎她女兒一起來。靖子感覺得到,他這話是出自真心,他的誠意令她開心。
問題是,她不可能帶美裏一起來。美裏不喜歡這種場合固然是事實,不過更重要的是,非屬必要她不想讓女兒看到自己在工藤麵前恢複女人本色的那一麵。
“工藤先生女自己呢?不和家人一起用餐沒關係嗎?”
“你說我嗎?”工藤放下咖啡杯,雙肘撐在桌上,“我就是想跟你談這件事,所以今天才會找你出來吃飯。”
靖子側首不解地凝視對方。
“老實說,我現在是孤家寡人。”
“啊?”靖子不禁訝異,雙眼也瞪的老大。
“我老婆得了癌症,是胰髒癌。雖然開了刀,還是為時已晚。結果去年夏天,她就過世了。因為還年輕,所以擴散得也快,一轉眼就惡化了。”
工藤語氣很平淡,也許因為這樣,這番話在靖子聽來毫無真實感。足足有好幾秒,她就這樣茫然的瞪著她。
“你說的是真的嗎?”她費盡力氣才擠出這句話。
“要開玩笑,我可說不出這種話。”他笑了。
“是沒錯,可是該怎麽說……”她垂下臉,舔舔嘴唇才抬起臉,“那真是呃……請節哀順變,你一定很辛苦吧?”
“一言難盡。不過正如我剛才說的,真的是一轉眼就過去了。起先她隻是嚷著腰痛去醫院掛號,然後醫生就突然把我叫去告訴我病情。住院,開刀,照顧病人——簡直像被放
在自動傳送帶上一樣。時間就這麽迷迷糊糊地過去了,然後她就過世了,然後她就過世了。她自己知不知道病因,現在已成了永遠不可解的謎題。”說著工藤拿起水杯喝了口水。
“她是什麽時候發現生病的?”
工藤歪著頭,“前年……年底吧?”
“那,我那時還在‘瑪麗安’嘛。工藤先生,你不是還來店裏捧場?”
工藤苦笑著,晃晃肩膀。
“很不像話吧?老婆性命垂危之際,做老公的的確不該上酒家喝酒。”
靖子渾身僵硬,一時之間想不出該說什麽。工藤當時在店裏的開朗笑容在她腦海浮現。
“不過,如果容許我辯解的話,正因為發生了這種事讓我身心俱疲,才會見你想稍微得到一點慰藉吧。”他抓抓偷,皺起鼻子。
靖子依然說不出話。她回想起自己離職時的情景,在酒廊上班的最後一天,工藤還帶了一束花來送她。
你要好好加油幸福生活噢——
當時他是抱著什麽心情說出那樣的話呢?他自己明明背負了更大的苦難,但他隻字未提,反而祝福靖子重新出發。
“話題好像被我越說越悶了。”工藤為了掩飾靦腆取出香煙,“簡而言之,我想說的是經過這件事後,我的家庭已經沒什麽可擔心的了。”
“啊,可是令郎呢?不是快要考大學了嗎?”
“我兒子現在住在我爸媽家。那裏離他的高中比較近,況且,我連替他煮頓宵夜也不會。我媽忙著照顧孫子好像挺樂的。”
“那麽你現在其實是一個人生活?”
“說是生活,其實回家隻是為了睡覺。”
“上次你怎麽完全沒提這件事?”
“我覺得沒必要說,我是擔心你才去見你的。不過像這樣找你出來吃飯,你一定會顧忌我的家庭,所以我想還是先說清楚比較好。”
“原來是這樣……”靖子垂下眼。
她早就明白工藤的真意。他在暗示自己,他希望正式和她交往,而且說不定是想以結婚為前提而交往。他想見美裏,似乎也是為了這個理由。
出了餐廳,工藤像上次一樣叫計程車送她回公寓。
“今天謝謝你請客。”靖子下車前向他鄭重道謝。
“改天可以再約你嗎?”
靖子沉默了一下,才微笑說好。
“那麽晚安,代我向你女兒問好。”
“晚安。”靖子嘴上這麽回答,心裏卻覺得今晚的事難以對美裏啟齒。因為她在答錄機裏,說要跟小代子他們去吃飯。
目送工藤坐的計程車遠去後,靖子回到家裏。美裏正窩在暖桌裏看電視,桌上果然放著披薩的空紙盒。
“你回來了。”美裏仰臉看著靖子。
“我回來了,今天真對不起。”
靖子怎麽也無法正視女兒的臉。對於和男人出去吃飯一事,她感到有點心虛。
“電話打過來了嗎?”美裏問。
“電話?”
“我是說隔壁的……石神先生。”美裏越說越小聲,好像是指每天的按時聯絡。
“我把手機關掉了。”
“恩……”美裏一臉悶悶不樂。
“出了什麽事嗎?”
“那倒沒有,”美裏瞥了一眼牆上時鍾,“石神先生今晚從家裏進進出出好幾次。我從窗口看到他好像是往馬路走,我猜應該是打電話給你吧。”
“喔……”
也許吧,靖子想。其實和工藤吃飯的時候,她也一直記掛著石神。電話的事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更令她耿耿於懷的,是石神在“天亭”和工藤碰個正著。不過工藤似乎隻把石
神當成單純的客人。
什麽時候不好挑,石神今天怎麽偏偏挑那個時間去店裏。還跟據說是友人的人一起出現,這是從來沒發生過的事情。
石神一定記得工藤。看到上次坐計程車送她回來的男人,現在又在“天亭”現身,他或許覺得別有含意。這麽一想,石神待會肯定會打來的電話就另她格外憂愁。
正在這麽邊想邊掛大衣之際,玄關的門鈴想了。靖子嚇了一跳,和美裏麵麵相覷。霎時,她以為是石神來了,但他不可能做這種事。
“來了。”她朝著門回答。
“對不起,這麽晚來打擾,可以跟您說句話嗎?”是男人的聲音。聽起來很陌生。
靖子沒卸下門鏈隻將門打開了一條縫。外麵站著一個男人,有點眼熟。他從外套取出警用手冊。
“我是警視廳的岸穀,之前,和草薙來打擾過。”
“喔……”靖子想起來了,今天那名叫草薙的刑警好像沒來。
她先關上門,對美裏使個眼色。美裏鑽出暖桌,默默走進屋裏。靖子看到紙門拉上後,這才卸下門鏈,重新打開門。
“什麽事?”
靖子一問,岸穀就鞠個躬。
“對不起,還是為了電影的事……”
靖子不由得皺眉。石神早就交代過,警方會針對他們去電影院的事死纏爛打,沒想到真的跟他說的一樣。
“請問是什麽事?該說的我已經統統都說了。”
“您的意思我很清楚,我今天是想跟您借票根。”
“票根?電影院的票根嗎?”
“是的。我記得上次拜訪時草薙跟您說過,請您好好保管。”
“請等一下。”
靖子拉開櫃子抽屜。上次給刑警看時,本來是夾在電影簡介中,不過後來就改放進抽屜了。
加上美裏的份,她把兩張票根遞給刑警。“謝謝您。”岸穀說著接下票根。他戴著白手套。
“你們果然還是覺得我最有嫌疑嗎?”靖子鼓起勇氣問。
“沒那回事。”岸穀舉起手猛搖。
“我們目前為無法鎖定嫌疑犯正在發愁,所以隻好試著把沒有嫌疑的人逐一消去。跟您借票根也是為了這個目的。”
“從票根能查出什麽?”
“這個我也無法斷言,不過或許能作為參考。能夠證明兩位在那天去了電影院當然是最好……後來您還有想起什麽嗎?”
“沒有,上次能說的我都說了。”
“是嗎?”岸穀瞥向室內。
“天氣還是這麽冷呢,府上每年都使用電暖桌嗎?”
“你說暖桌?對……”靖子轉頭向後看,努力不讓刑警察覺她的動搖,他會提起暖桌似乎不是偶然。
“您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用這個暖桌的?”
“這個嘛……應該四、五年了吧。有什麽不對嗎?”
“不,沒什麽。”岸穀搖頭,“對了,今天您下班後,又去了什麽地方嗎?因為您好像很晚才回來。”
這個出其不意的問題,令靖子大為狼狽,同時她也察覺刑警似乎一直在公寓前守著。如此說來,說不定也看到了她下計程車的那一幕。
不能扯拙劣的謊話,她想。
“我和朋友去吃飯了。”
她極力想用三言兩語簡短交代,但這樣的答複顯然無法說服刑警。
“是那位坐計程車送您回來的男士吧。是什麽樣的朋友?如果方便的話我想請教一下。”岸穀一臉抱歉的說。
“連這種事都非說不可嗎?”
“我說過了,如果您方便的話。我知道這樣很失禮,可是我如果不問就走,事後一定會被上司罵的很慘。我們絕不會騷擾對方,所以能否請您透露一下。”
靖子歎了一口大氣。
“那是工藤先生。他以前常去我工作的店裏捧場,發生命案之後,他怕我受到打擊所以來看我。”
“請問他是做什麽的?”
“聽說他經營印刷公司,不過我不清楚詳情。”
“您知道怎麽聯絡他嗎?”
岸穀的問題,令靖子再次皺眉,刑警看了拚命鞠躬哈腰。
“除非迫不得已,否則我們絕不會跟他聯絡,就算真有必要,我們也會盡量不冒犯他。”
靖子毫不掩飾不悅,默然取出自己的手機,連珠炮似的報出工藤給的號碼。刑警連忙抄下來。
之後岸穀雖然滿臉惶恐,還是針對工藤的事盤根究底地問了老半天。結果靖子隻好連工藤第一次在“天亭”現身時的事也和盤托出。
岸穀走後,靖子鎖上門,就一屁股跌坐在地。她覺得元氣大傷、筋疲力盡。
傳來紙門拉開的聲音,美裏從裏屋出來了。
“看電影的事,他們好像還在懷疑什麽。”她說,“一切果然都如石神先生所料。那個老師,實在太厲害了。”
“是啊。”靖子站起來,撩起劉海走回客廳。
“媽,你不是跟“天亭”的人去吃飯嗎?”
被美裏一問,靖子赫然抬起頭,她看到女兒譴責的表情。
“你聽見了?”
“那當然。”
“喔……”靖子垂著頭把雙膝伸進暖桌底下,她想起刑警剛才提到暖桌。
“為什麽這種節骨眼,你還跟那種人去吃飯?”
“我推辭不了,人家以前那麽照顧我。而且,人家不放心我們,還特地來看我。我知道我不該瞞著你。”
“我是無所謂啦……”
這時,隔壁傳來房門開閉的聲音,接著是腳步聲,朝樓梯走去。靖子和女兒麵麵相覷。
“你要開機。”美裏說。
“已經開了。”靖子回答。
過了幾分鍾,她的手機響了。
(文中空行。)
石神還是用那支公用電話,還是他今晚第三次從這裏打電話了。前兩次,靖子的手機都打不通。之前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所以他很擔心是不是出了什麽意外,不過從靖子的
聲音聽來,似乎沒這回事。
夜深之後石神曾聽到花岡母女家的門鈴響起,看來果然是刑警。據靖子表示,對方好像是來借電影院的票根,石神很清楚他們的目的。想必,是要和電影院保存的另一半票根
比對。如果找到和她給的票根斯口吻合的另一半票根,警方一定會調查那上麵的指紋。假使上麵的確有靖子母女的指紋,姑且不論它們有沒有看電影,至少能證明他們進了電影院。不過萬一沒有指紋,警方應該會更懷疑她們。
此外刑警似乎還針對暖桌東問西問,石神也料想到了這點。
“他們大概已經鎖定凶器了。”石神對著話筒說。
“您指的凶器是……”
“電暖桌的電線,你們就是用那個吧?”
電話彼端的靖子陷入沉默,她也許是想起了勒死富堅時的情景。
“如果是勒殺,凶器一定會在脖子上留下痕跡。”石神繼續說明。現在沒時間注意遣詞用句來委婉表達了,“科學辦案的方式日新月異,用什麽東西當凶器,幾乎看痕跡就可
確定。”
“所以那個刑警才問起暖桌……”
“我想應該是。不過你不用擔心,關於那點我早已做好安排了。”
他早料到警方會鎖定凶器,所以石神已把花岡家的電暖桌,和自己屋裏的對調了,她們的電暖桌現在塞在他的壁櫥裏。而且幸運的是,他原來那張電暖桌的電線,和她們用的
種類不同。刑警既然注意到電線,應該一眼就能察覺。
“刑警另外還問了些什麽?”
“另外……”
“喂?花岡小姐?”
“啊,是。”
“你怎麽了?”
“沒有,沒什麽,我隻是正在回想刑警還問了什麽。其他就沒什麽特別的了。他隻是暗示,如果能證明我們去過電影院就可洗清嫌疑。”
“他們大概會咬住電影院不放吧。當初我就是算準他們會這樣才擬定對策的,所以是令所當然,沒什麽好怕的。”
“聽石神先生這麽說,我就安心了。”
靖子的話,令石神內心深處仿佛亮起一盞明燈,持續了一整天的緊張,在這一瞬間似乎驟然放鬆。
也許是因為這樣,他突然很想打聽那個人。所以那個人,就是他和湯川去“天亭”時,半路冒出來的男客。石神知道她今晚也是讓那個男人坐計程車送回來的,他從房間窗口
都看見了。
“我能報告的隻有這些,石神先生那邊有什麽狀況嗎?”靖子主動問道。大概是因為他一直沒有吭氣把。
“沒有,沒什麽特別狀況。請你像以前一樣地正常過日子。刑警或許還會來盤問一陣子,重點是你絕對不能慌。”
“是,我知道。”
“那麽替我向令媛問好。晚安。”
“晚安。”聽到靖子這麽說,石神這才放下話筒。電話卡從公用電話退出。
聽了草薙的報告,間宮掩不住滿臉露骨的失望。他一邊揉著肩膀,一邊在一直上前後晃動身體。
“這麽說來,那個工藤和花岡靖子重逢,果然是在案發之後。這點你確定沒錯嗎?”
“照便當店老板夫妻的說法,好像是這樣,我想他們應該沒說謊。工藤第一次去店裏時,據說靖子也和他們一樣驚訝。當然,那也可能是在演戲。”
"畢竟,她以前當過酒店小姐.應該很會演戲吧。"間宮仰望草剃,"不管怎樣,你再好好調查一下那個工藤。他在案發之後突然出現,時機未免太巧合了。"
"可是據花岡靖子表示,工藤就是因為聽說了那起命案,才會來找她。所以我想應該也不算是巧合吧。"草?身旁的岸穀,略帶顧忌地插嘴說道。"而且如果兩人真有共犯關係,
在這種狀況下,應該不會公然見麵用餐吧?"
"也許是大膽的障眼法呀。"
草?的意見,令岸穀皺起眉頭,"是沒錯"
"要問問工藤本人嗎?"草?問間宮。
"也好。如果他真的有涉案,或許會露出什麽馬腳。你去試探看看。"
草?說聲知道了,就和岸穀一起離開問宮麵前。
"你不能憑著主觀發表意見,犯人說不定會利用你這一點。"草薙對刑警學弟說道。
"這話什麽意思?"
"說不定工藤和花岡靖子從以前就交情匪淺,隻是一直掩人耳目私下來往。他們或許就是利用這一點。如果誰也不知道他們的關係,不就是最佳的共犯人選嗎?"
"如果真是這樣,那他們現在應該繼續隱瞞關係才對。"
"那倒不見得。男女之間的關係,遲早會被拆穿。他們或許覺得,既然如此不如趁這個機會假裝久別重逢比較好。"
岸穀帶著無法釋然的表情點點頭。
出了江戶川分局,草?和岸穀一起鑽進自己車裏。
"據鑒識表示,凶手極可能是以電線為凶器,正式名稱是空心麻花繩。"岸穀一邊係安全帶一邊說。
"喔,電熱器常用的那種電線,對吧,比方說電暖桌之類的。"
"電線外麵包了一層編織的棉線,據說就是那個織痕留下勒殺的印子。"
"然後呢?"
"我看過花岡小姐家裏的暖桌,不是空心麻花繩,是那種圓結繩,表麵是橡膠皮。"
"嗯所以呢?"
"沒了,就這樣。"
"說到電熱器,除了暖桌還有很多種吧?而且用來當作凶器的,不一定是身邊的日用品,說不定是她從哪隨手撿來的電線。"
"是"岸穀悶聲回答。
草?昨天和岸穀一直盯著花岡靖子,主要目的是為了確認她身邊有沒有人可能成為共犯。
所以當她下班後和一名男人坐上出租車時,他抱著某種預感開始跟蹤。看到兩人走進汐留的餐廳後,依舊有耐心地等待他們出來。
兩人吃完飯,再次坐上出租車,抵達的地點是靖子的公寓。男人沒有下車的意思.草剃讓岸穀去問靖子,自己負責追出租車。對方似乎沒發覺被跟蹤。
那個男人住在大崎的某間公寓大樓,連工藤邦明這個名字也已確認無誤。
事實上,草薙也想過,單憑一個婦道人家應該幹不了這個案子。如果花岡靖子真的涉案,應該有個男人從旁協助——說不定那人才是主謀!總之一定有這號人物。
工藤就是共犯嗎?然而草?雖然那樣斥責岸穀,其實自己也不太相信這個推論。他覺得他們似乎正朝完全錯誤的方向走。
草薙的腦中,此時完全被另一個念頭占據了,昨天,他在“天亭”旁監視時,看到了一個出乎意料的人物。
那個湯川學,竟然和住在花岡靖子隔壁的數學教師連袂出現。
----------
第十章
傍晚六點剛過,公寓大樓的地下停車場駛進一輛綠色賓士,那是工藤邦明的車,草薙白天去他公司時就已確認過這點了。一直坐在公寓對麵那間咖啡店監視的草薙邊算出兩杯咖啡錢邊起身離席,第二杯咖啡,他隻喝了一口。
他快步跑過馬路,衝進地下停車場,公寓在一樓和地下室都有入口。兩邊都是自動上鎖,利用停車場的人,肯定會走地下室的那個入口。草薙希望盡量在工藤進公寓前逮住他。如果先用對講機報上名字才去工藤家,恐怕會給對方充裕的時間思索對策。
幸好,草薙似乎搶先抵達了入口。正當他手扶牆壁調整呼吸之際,身穿西裝的工藤抱著公事包出現了。
工藤取出鑰匙,正欲插進自動鎖的鑰匙孔時,草薙從背後喊住他:"您是工藤先生吧?"
工藤腰杆一挺似乎嚇了一跳,順手抽回正要插進去的鑰匙。他轉過身,看著草薙,臉上開始露出狐疑的神色。
"我就是"他的視線迅速掃遍草薙全身。
草薙從外套裏麵,露出一小角警用手冊給他看。
"突然來訪很抱歉,我是警方的人,能否請您配合一下?"
"警方?是刑警先生?"工藤壓低音量,眼帶窺探。
草薙點點頭。
"是的,我想稍微請教您關於花岡靖子小姐的事。
草薙盯著工藤,看他聽到靖子的名字有何反應。如果他麵帶驚訝或一臉意外,反而可疑。因為工藤應該已經聽說這起命案了。
"我知道了。那麽你要來我家嗎?或者,去咖啡店之類的地方會比較好?"
"不,方便的話最好去您府上。"
"可以呀,不過我家很亂。"工藤說著,重新把鑰匙插進鑰匙孔。
工藤說家裏很亂,毋寧該說是冷清。大概是因為做了什麽隱藏式收納櫃,似乎沒有任何多餘的家具,就連沙發也隻有一張雙人椅和一張單人椅。他請草薙坐那張雙人椅。
"要喝點茶或別的嗎?"工藤連西裝也沒脫就開口問。
"不,您別客氣。我馬上就走。"
"是嗎?"工藤嘴上雖然這樣說,還是走進廚房,雙手拿著兩個杯子和保溫瓶裝的烏龍茶回來。
"恕我冒昧,請問您的家人呢?"草薙問。
"我內人去年過世了。兒子倒有一個,不過因為某些原因,現在住在我爸爸媽家"工藤用平淡的語氣回答。
"這樣啊,那麽您現在一個人生活?"
"可以這樣說。"工藤臉色緩和下來,把烏龍茶倒進兩個杯中。一杯放在草薙麵前。"您今天來是為了富堅先生嗎?"
草薙剛伸出去拿杯子的手頓時縮了回來,既然對方主動調明,那就不用浪費時間了。
"是的,是關於花岡靖子小姐前夫遇害的案子。"
"她是清白的。"
"是嗎?"
"是啊,他們都已經離婚了,現在根本毫不相幹。她有什麽理由殺害他。"
"當然,站在我們的立場,基本上也是這麽想的。"
"這話是什麽意思?"
"世上有各種各樣的夫妻,所以也有很多事不光以某種形式就能解決的。如果說分手之後的隔天起就能斷絕關係,彼此互不幹涉,彼此形同陌路,那就不會有變態跟蹤狂了,問題是現實並非如此。一方想斷絕關係另一方卻遲遲不肯放手的情形,多得數不清,縱使已經辦妥離婚手續也一樣。"
"她說,她和富堅先生已經很久沒見麵了。"工藤的眼中開始醞釀著敵意。
"您和花岡小姐談過這起命案嗎?"
"談過,我就是擔心這件事才會去見她。"
這點似乎和花岡靖子的供述吻合,草薙想。
"換言之,您相當關心花岡小姐,可以這樣說吧?而且打從案發前就很關心她。"
草薙的話,令工藤不悅地皺起眉頭。
"關心?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你既然會來找我,就表示你應該知道我和她的關係吧?我曾經是她上班那家店的常客。跟她先生,也見過麵——雖說是出於偶然。我也是在那時聽說,富堅這個名字。所以聽說那起命案後,而且新聞連富堅先生的照片都登了出來,我才會在擔心之下去探望她。"
"我已聽說您曾是常客。不過光是這點,一般人會做到這種地步嗎?工藤先生是公司的大老板吧?照理說應該是個大忙人才對。"草薙故意語帶諷刺,基於職業所需,他常這樣講話。不過他其實不喜歡這種說話方式。
草薙這招似乎見效了,工藤頓時怒形於色。
"你不是說要來問花岡靖子的事嗎?可是你一直質問我私人的事,難道你在懷疑我?"
"沒那回事,如果惹您不快我願意道歉。隻是,我看花岡小姐現在好像跟您走得特別近,所以才想順便問您幾句。"
草薙這番話說得四平八穩,但工藤依舊狠狠瞪著他。工藤用力深呼吸後,點個頭說道:"我知道了。被這樣迂回刺探的感覺很不愉快,所以我就幹脆直說吧,我的確對她有意思,是男女之間的愛意。因此我一聽說發生命案,覺得這是接近她的好機會,便立刻去看她。怎麽樣?這個說法你滿意了嗎?"
草薙報以苦笑,那既非演戲也非職業技巧。
"唉,您別這麽激動。"
"你不就是想聽我說這個嗎?"
"站在我們的立場,隻是想理清花岡靖子小姐的人際關係。"
"這我就不懂了,警方為什麽要懷疑她"工藤側首不解。
"富堅先生遇害前夕,正在打聽她的下落。換言之,死前很可能見過她。"草薙判斷告訴工藤這件事情應該也無妨。
"所以就認為她殺了富堅先生?警察的想法,總是這麽單純。"工藤哼地嗤之以鼻,聳聳肩膀。
"對不起,是我們無能。當然,我們並非隻懷疑花岡小姐。隻是,就現階段而言,她還不能完全排除嫌疑。況且就算她本人是清白的,她身邊也可能有人是關鍵人物。"
"她身邊?"工藤皺起眉頭,然後恍然大悟似的開始拚命點頭。
"我懂了,原來是這麽回事啊。"
"您是指什麽?"
"你認為她委托某人,替她殺死前夫,所以才來找我。我等於是殺手名單上的第一人選??"
"我們並沒有這樣斷定"草薙說到最後故意語帶含糊。倘若工藤個人有什麽想法,那他倒要聽聽看。
"如果是這樣,那麽除了我之外,你們應該還有很多人該去查問。迷戀她的客人多得很,畢竟她長得那麽漂亮。不隻是以前陪酒的時候,我聽米澤夫妻說,就連現在好像也有客人是為了看她才來買便當。像這種人你是不是全都該去見個麵?"
"要是知道姓名和聯絡方式,我當然打算去拜訪。您認識這樣的人嗎?"
"不,我不認識。而且很遺憾,我向來也不喜歡做這種說三道四的事。"工藤比了個拒絕的姿勢。"不過,就算你一個一個跑去問我想也是白費力氣,她不是會做這種事的人,她既沒那麽狠毒也沒那麽笨。附帶說明,我也沒笨到隻因為喜歡的人拜托,就替她殺人。您說您是草薙先生是吧?讓您特地跑一趟,可惜看來您是毫無所獲了。"他一口氣快快說完後,就站起身來。似乎在暗示:你就快滾吧。
草薙弓腰起身,但是抄筆記的手仍保持原來的姿勢。
"三月十日那天,您象平常一樣離開公司嗎?"
工藤霎時意外地瞪大眼睛,旋即目帶怒意。
"這次又想問不在場證明?"
"對,可以這樣說。"
草薙覺得沒必要掩飾,反正工藤已經生氣了。
"請等一下。"工藤從公事包取出厚厚的記事本,啪啦啪啦地翻了一陣子,然後吐出一口氣。"行事曆上什麽也沒寫,所以大概和平常一樣,我應該是在六點左右離開公司的。如果不相信你可以去問我公司的人。"
"離開公司後呢?"
"我說過了,行事曆上什麽也沒寫,所以大概和平時一樣,回到這裏,隨便吃點東西就睡覺。就我一個人,所以沒人能替我證明。"
“您能不能再仔細回想一下?站在我的立場,其實也希望嫌疑犯的名單越少越好。”
工藤露骨地做出不耐煩的表情,再次垂眼看記事本。
“對了,十日啊。這麽說,就是那天囉……”他自言自語地嘀咕。
“怎麽了?”
“是我拜訪客戶的日子。我是傍晚去的……對了,客戶還請我吃串烤。”
“您記得時間嗎?”
“正確時間我沒印象了,應該是喝到九點左右吧,後來我就直接回來了。對方是這個人。”工藤取出夾在記事本裏的名片,好像是設計公司的人。
“這樣就行了,謝謝您。”草薙鞠了個躬,走向玄關。
他正在穿鞋時,工藤突然喊他:“刑警先生。”
“你打算監視她到什麽時候?”
草薙默然回看著他,他帶著滿臉敵意繼續說:“就是因為在監視她,才會看到我和她在一起吧?然後,八成還接著跟蹤我。”
草薙抓抓腦袋,“真是敗給您了。”
“請告訴我,你打算對她窮追不舍到什麽時候?”
草薙歎口氣,索性也吧強作笑臉了,他凝視著工藤說:“那當然是等到沒那個必要為止。”
工藤似乎還想說什麽,但草薙轉身背對著他說聲“不打擾了”,就打開玄關大門。
出了公寓,他攔下計程車。“去帝都大學。”
看著司機應聲駛出車子,草薙才翻開記事本。他邊看自己草草做的筆記邊回想他和工藤的對話,有必要查證工藤的不在場證明。不過他心理其實早已做出結論。
那個男人是清白的,他說的是真話——
而且,他是真心地愛著花岡靖子。此外正如他所說,願意協助花岡靖子的很可能另有其人。
帝都大學的正門已經關了,四處可見點點燈光,不至於一片漆黑,不過夜裏的大學似乎籠罩著詭異的氣氛。草薙走小門進去,到警衛室通報來訪目的後就往裏走。“我和物理係第十三研究室的湯川副教授越好了見麵”——他這麽跟警衛解釋,其實根本沒有事先約好。
校舍內的走廊悄然無聲。不過從有些門縫間漏出的室內光線可以看出,這裏並非空無一人。想必正有一些研究者或學生,默默埋首於各自的研究中。說到這裏草薙想起以前曾聽說,湯川也常留在大學過夜。
去找湯川,是他還沒去工藤家之前就已決定的。一方麵當然是因為同一個方向順路,不過主要還是因為他想問清一件事。
湯川為何會在“天亭”出現?當時他是和那個當數學老師的大學同學一起去的,是否和那人有關呢?如果他察覺了什麽破案的線索,為什麽不告訴草薙?或者他純粹隻是想和那個數學老師閑話當年,順路經過“天亭”並無特殊含意?
然而對草薙來說,他不相信湯川會毫無目的,專程去嫌疑犯工作的店裏。因為過去湯川向來堅持,除非迫不得已,否則絕不幹涉草薙負責偵辦的案件。這不是他怕卷入麻煩,而是尊重草薙的立場。
第十三研究室的門上掛著板子交代每人的去向。上麵並列著選修講座的學生和研究生的名字,也有湯川的名字。照板子所示,湯川目前外出。草薙恨恨咋舌,他猜想湯川八成在外麵辦完事就會直接回家。
不過他還是敲門碰碰運氣。照板子所示,應該有兩名研究生在。
“請進。”聽到一個粗厚的聲音回答,草薙打開門。從他熟悉的研究室後方,出現一個身穿運動T恤戴眼鏡的年輕人,是他看過多次的研究生。
“湯川已經回去了嗎?”
聽到草薙這麽問,研究生一臉抱歉。
“對,剛剛才走,不過我倒是知道老師的手機號碼。”
“不,我知道他的號碼,沒關係。況且我找他也沒什麽事,隻是經過附近順道來看看。”
“這樣啊。”研究生說著放鬆了表情,他一定聽湯川說過,草薙這個刑警常來摸魚打混。
“以那家夥的個性,我還以為他應該會在研究室窩到很晚呢。”
“本來是這樣,不過這兩、三天走的特別早。尤其是今天,老師好像說他要去什麽地方轉轉。”
“什麽?去哪裏?”草薙問。該不會,又跑去找那個數學老師吧——
可是研究生說出來的,卻是出乎他意料的地名。
“詳情我也不清楚,不過應該是去條崎那邊了。”
“條崎?”
“對,老師問我們要去條崎車站,怎麽走最快。”
“他沒說要去做什麽嗎?”
“恩,我問他去條崎有什麽事,他隻說有點小事……”
“嗯……”
草薙謝過研究生就走出房間,難以釋懷的心情在心頭蔓延。湯川去條崎車站做什麽?不需多說,那裏是距離這樁命案現場最近的車站。
草薙走出大學後取出手機,可是從手機裏的通訊簿叫出湯川的號碼後又立刻取消,因為他判斷現在去逼問湯川並非上策。湯川既然不跟草薙商量就涉入此案,表示他一定有什麽想法。
不過——
我自己去調查我在意的事應該沒關係吧,他想。
補考的考卷批改到一半石神不禁歎氣,因為實在考得太糟了。這次補考的用意本來就是為了讓學生及格,所以他自認比期末考試簡單多了,結果幾乎看不到一個像樣的解答。學生八成算準了反正就是考得再爛,最後校方還是會讓他們升級,所以沒有認真準備。實際上,也的確不可能留級,即使考不到及格分數,校方還是會硬掰出什麽理由,最後讓大家統統升級。
既然這樣,一開始就不該把數學成績當作升級條件,石神想。真正能理解數學的隻有一小群人,就算讓全部學生記住高中數學這種低層次的解法,也毫無意義。隻要讓學生知道世上有數學這門難解的學問就夠了,這就是他的看法。
改完考卷一看時鍾,已經晚間八點了。
檢查完柔道場的門窗,他走向正門。出了大門,正在斑馬線等紅綠燈,一個男人走了過來。
“您現在才要回家嗎?”男人堆起殷勤的笑容,“我看您不在公寓,猜想您或許還在學校。”
這張臉很眼熟,是警視廳的刑警。
“你應該是……”
“您可能忘了我吧。”
石神製止對方伸手去外套裏麵拿證件,點點頭說道:“是草薙先生吧?我記得。”
綠燈亮了,石神邁步走出,草薙也尾隨在後。
這個刑警怎會出現?石神移動著腳步,腦中開始思考。這和兩天前湯川來訪有關嗎?
湯川當時曾說警方有意委托他協助辦案雲雲,但是那件事他明明已經拒絕了。
“你認識湯川學吧?”草薙開口說。
“認識,他說是聽你提起我,才來找我的。”
“好像是。我發現您也是帝都大學理學院畢業的,忍不住順口告訴他,但願您不會怪我多事才好。”
“哪裏,我也很懷念他。”
“您都和他談了些什麽?”
“主要都是聊往事。第一次,幾乎都隻談了往事。”
“第一次?”草薙訝異地反問,“你們見了好幾次嗎?”
“隻有兩次。第二次,他說是受你委托才來的。”
“受我之托?”草薙的目光遊移,“他是怎麽跟您說的?”
“他說什麽你叫他先來問問我願不願意協助警方調查……”
“喔,協助調查啊。”草薙邊走邊抓著額頭。
石神直覺,事情有點不對勁。這個刑警看起來一臉困惑,也許他根本不知道湯川說的這回事。
草薙露出苦笑。
“我跟他談了很多,所以到底是哪件事,我已經有點記不清楚了。他說請您怎麽協助調查?”
石神思索著刑警的問題,他不知是否該說出花岡靖子的名字。不過現在裝傻也沒用,草薙想必還會去找湯川確認。
“叫我監視花岡靖子。”石神說。草薙聞言,瞪大了眼。
“這樣啊,我懂了,原來如此。對,我的確跟他說過這樣的話。大意是如果能得到石神先生協助就好了,所以他才貼心地立刻幫我轉告您吧。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在石神聽來,刑警的這番話分明就是臨時掰來圓謊的。如此說來,是湯川自作主張地來說那種話,他究竟有何目的呢?
石神停下腳,轉身麵對草薙。
“你今天特地來找我,就是為了問這個?”
“不,對不起。剛才那隻是開場白,其實我另有要事。”草薙從外套口袋取出一張照片,“您看過這個人嗎?是我偷拍的,拍得不是很清楚。”
石神一看照片,霎時屏息。
上麵拍的是他現在最在意的人,他不知道對方的名字,也不清楚對方的身份。唯一知道的,就是此人和靖子很熟,如此而已。
“怎麽樣?”草薙又問了一次。
該怎麽回答?石神想。說句不知道就沒事了,可是這樣的話,也就無法套出關於此人的情報。
“我好像看過。”石神慎重回答,“這是什麽人?”
“您是在哪看到的,能不能再仔細想想?”
“你這麽說可難倒我了,因為我每天看過太多人了。如果能告訴我名字或職業,或許比較容易回想。”
“這個人姓工藤,經營印刷公司。”
“工藤先生?”
“對。”
他姓工藤啊——石神凝視著照片。不過話說回來,刑警為何要調查此人?想當然耳,一定和花岡靖子有關。換句話說,這個刑警認為花岡靖子和工藤之間有特殊關係嗎?
“怎麽樣?想起什麽了嗎?”
“嗯……好像是在哪看過。”石神歪著頭,“對不起,就是想不起來,我說不定把他當成別人了。”
“這樣嗎?”草薙一臉遺憾地把照片收回口袋,接著又掏出名片,“如果想起什麽,麻煩跟我聯絡好嗎?”
“我知道了。請問,這個人和案子有什麽關係嗎?”
“目前還不知道,我們也正在調查。”
“這個人和花岡小姐有關嗎?”
“對,基本上可以說有。”草薙含糊其辭,擺出不想泄露情報的姿態。“對了,您和湯川去過“天亭”吧?”
石神回視刑警,由於話題轉向意外的方向,令他一時之間啞口無言。
“前天,我湊巧撞見你們。因為我正在執勤,所以不方便喊你們。”
他一定在“天亭”監視靖子,石神猜想。
“因為湯川說想買便當,所以我就帶他去。”
“為什麽要去“天亭”?要買便當的話,附近的便利商店不就有賣?”
“誰知道……這個請你自己問他,我隻是受托帶路而已。”
“湯川對於花岡小姐和本案,沒說什麽嗎?”
“我說過了,他問我願不願意協助調查……”
草薙連忙搖頭。
“我是說除了那個之外。您或許也聽說了,他常常對我的工作給予有效建議。他在物理學方麵固然是天才,幹偵探的能力其實也不賴。所以,我才會抱著一絲期待,猜想他也許又像以往一樣提出了什麽推論。”
草薙的問題,令石神陷入輕微的混亂。既然常見麵,湯川和這個刑警應該會交換情報。那麽,他為何還要問我這種事情?
“他倒是沒特別提過什麽。”對石神而言,他也隻能這麽說。
“是嗎?我知道了。您辛苦了一天還來打擾,真是對不起。”
草薙鞠個躬,循著原路走回。石神看著他的背影,內心籠罩在一種莫名的不安中。
那種感覺,就像他堅信絕對完美的數式,被出乎預期的未知數漸漸打亂時一樣。
-----------------------
第十一章
出了都營新宿線條崎車站,草薙就取出手機。從通訊簿選擇湯川的號碼,按下撥話鍵。他把手機貼在耳上,環顧四周。下午三點這個不早不晚的時段人潮倒是挺多的,超市前麵依然放著成排的腳踏車。
線路很快就通了,草薙等著嘟聲響起。
但還沒響起他就掛斷了電話,因為他已經捕捉到要找的人。
湯川坐在書店前的護欄上,正在吃冰淇淋,他一身白褲黑衣,戴著鏡片略小的太陽眼鏡。
草薙越過馬路,走近他的背後,湯川的眼睛似乎一直盯著超市周遭。
“伽利略大師。”
本想出聲嚇他一跳,但湯川的反應出乎意料地遲鈍。他一邊舔著冰淇淋,一邊像慢動作鏡頭般地換換轉動脖子。
“你的鼻子果然很靈,難怪大家會揶揄刑警是狗。”他表情絲毫不變地說道。
“你在這種地方做什麽?慢著,我看不想聽到“在吃冰淇淋”這種答案。”
湯川報以苦笑。
“我還想問你在這做什麽。不過答案顯而易見,你是來找我的吧?不,應該說,你是來探聽我在做什麽。”
“既然你這麽清楚就老實回答我,你在做什麽?”
“我在等你。”
“等我?你在開玩笑嗎?”
“我可是認真得很。剛才我打電話回研究室,研究生說你來過。聽說昨晚好像也來找過我,所以我猜隻要在這兒等,你應該會現身。因為我想你應該已經從研究生那裏聽說我會來條崎。”
湯川說對了。方才草薙去帝都大學的研究室一看,得知湯川和昨天一樣外出。他之所以猜測湯川會來條崎,是根據昨晚從研究生那裏聽來的消息。
“我是在問你,為什麽要來這種地方!”草薙抬高了一點音量。他自認已經很習慣這個物理學家迂回曲折的說話方式了,卻還是按乃不住煩躁。
“哎,你先別急,要不要喝杯咖啡?雖然是自動販賣機的咖啡,不過應該比我們研究室的即溶咖啡好喝。”湯川起身,把冰淇淋的蛋卷柯丟進附近的垃圾桶。
去超市前麵的自動售賣機買了罐咖啡後,湯川跨上旁邊的腳踏車,徑自喝了起來。
草薙站著打開灌裝咖啡,四下打量。
“你別亂坐別人的腳踏車。”
“不要緊,這輛車的車主暫時還不會出現。”
“你怎麽知道?”
“車主把車停在這裏後,就走近地下鐵車站了。就算隻是去隔壁一站,起碼也得過個三十分鍾,才會辦完事回來。”
草薙喝了一口咖啡,一臉厭煩透頂的說道:“你就待在這種地方邊吃冰淇淋,邊看著這種事情嗎?”
“觀察人性是我的嗜好,還蠻好玩的。”
“少替自己吹噓了,快解釋給我聽,你幹嘛待在這種地方?你可別扯那種爛謊,說什麽跟命案無關。”
湯川聽了身體一轉,看著胯下腳踏車的後輪擋泥板四周。
“這年頭,在腳踏車上寫名字的人好像不多了,大概是怕別人摸清底細會有危險。以前,幾乎人人都會寫上名字,不過時代一變習慣也跟著變了。”
“你好像很在意腳踏車。我記得,你之前也說過這種話。”
看湯川從剛才到現在的言行舉止,草薙也開始明白他在意什麽了。
湯川點點頭。
“我記得關於現場棄置的腳踏車,之前你曾說那不太可能是故不疑陣,對吧?”
“我是說,那種偽裝毫無意義。如果要故意將被害者的指紋留在腳踏車上,那就犯不著燒毀屍體的指紋。事實上,我們也根據腳踏車的指紋查出了死者身份。”
“問題就在這裏了,如果腳踏車上沒有指紋怎麽辦?你們大概就查不出死者身份了吧?”
湯川的質疑,令草薙沉默了十秒鍾,他壓根沒想過這些問題。
“不,”他說:“就結果而言,雖然是因為指紋和那個從出租旅館失蹤的男人的指紋吻合才查明身份,不過就算沒有指紋應該也不成問題。我們還做了DNA鑒定,我之前應該也說過了吧?”
“我知道。換言之,燒毀屍體指紋一事本身其實毫無意義。可是,如果凶手連這點都已事先計算在內的話怎麽辦?”
“你是說凶手明知多此一舉還故意燒掉指紋?”
“對凶手來說當然一定有其用意,不過那並不是為了隱瞞死者身份。你有滅有想過,那或許是讓你們以為,棄置一旁的腳踏車並非故布疑陣?”
這個出人意表的意見,令草薙霎時瞠目結舌。
“你的意思是,事實上那果然哈市故布疑陣?”
“不過,我想不透故布疑陣的目的何在。”湯川從跨坐的腳踏車下來,“凶手想讓你們以為死者是自己騎腳踏車去現場,這點應該毫無疑問。問題在於這樣故弄玄虛有何意義。”
“我的意思是其實死者並非自行前往,而凶手想隱瞞這點。”草薙說,“也就是說死者早已遇害,是凶手把屍體搬去那裏。我們組長,就主張這個說法。”
“而你反對這個說法,是嗎?我記得你說過,嫌疑最大的花岡靖子沒有駕照。”
“如果有共犯那就另當別論了。”草薙回答。
“好吧,這個姑且不提。我現在更在乎的問題,是腳踏車失竊的時間。你們似乎已確定實在上午十一點至晚間十點之間,但我聽了倒是很奇怪。虧你們能把時間鎖定得這麽清楚。”
“你跟我說有什麽用,是車主自己這樣說的。這應該不是什麽複雜問題吧。”
“你說到重點了。”湯川拿著咖啡罐朝草薙一指,“怎麽會這麽輕易就找到車主?”
“這個問題也不難回答。因為車主有報案,所以比對一下報案資料就搞定了。”
聽草薙這麽回答,湯川低聲沉吟。即使透過太陽眼鏡也能看出,他的目光很嚴肅。
“怎麽了,這次你又哪裏不滿意?”
湯川凝視著草薙。
“你知道那輛腳踏車失蹤的地點嗎?”
“當然知道,因為就是我負責詢問車主的。”
“不好意思,能不能帶我去看看,應該在這附近吧?”
草薙回看湯川。他很想問湯川,為何要深究到這種地步?但他還是忍住了。湯川的眼中,正散發出每次專心推理時的那種敏銳光芒。
走這邊,草薙說著邁步走出。
那個地點距離他們喝罐裝咖啡的地方不到五十公尺,草薙站在一整排腳踏車前。
“車主說她用鎖鏈把車綁在這裏的人行道欄杆上。”
“是凶手剪斷了鎖鏈嗎?”
“應該是。”
“那表示凶手事先準備了鏈條剪……”湯川說著望向整排腳踏車,“沒掛鏈條的腳踏車好像比較多,既然如此,凶手為何要特意自找麻煩。”
“這我怎麽知道,也許隻是凶手看中的腳踏車正好掛了鎖鏈,如此而已。”
“看中的……嗎?”湯川自言自語地嘀咕,“那麽到底看中哪一點?”
“喂,你到底想說什麽?”草薙開始有點不耐煩了。
於是湯川轉身麵對草薙
“你也知道,我昨天也來過這裏,就像今天一樣觀察周遭環境。這裏一整天都停放著腳踏車,而且數量相當多。有的車鎖得好好的,也有些車似乎已有被偷的心理準備所以豁出去了。在這其中,凶手為何會選擇那輛腳踏車?”
“又不能確定就是凶手偷的。”
“好吧,假設就被害者自己偷的也行。不管是誰偷的,為何偏偏是那輛腳踏車?”
草薙搖頭。
“我不太懂你想說什麽,被偷的是一輛毫不特別的普通腳踏車。我看隻是隨手選一輛,如此而已。”
“不,不對。”湯川豎著食指,在草薙麵前搖晃,“告訴你我的推論吧。那輛腳踏車是新車或者看起來跟新的一樣,怎樣,我沒說錯吧?”
草薙宛如遭到意外的突襲,他回想起和那個腳踏車車主的主婦當時的對話。
“沒錯。”他回答,“我想起來了,車主好像還說是上個月剛買的。”
湯川理所當然地點點頭。
“你看吧。正因如此,才會特地鎖上鏈條,一旦失竊也才會立刻去報警。反過來說,凶手就是想偷這樣的腳踏車。因此,雖然明知沒掛鎖鏈的腳踏車多得很,還是特地準備了鏈條剪帶來。”
“你是說凶手故意找新車下手?”
“可以這麽說。”
“為什麽?”
“問題就在這裏。如果這麽推想,凶手的目的顯然隻有一個,就是凶手希望腳踏車車主一定要報警。因為這樣一來,對凶手來說可能會產生某種好處。說得更具體一點,也就是可以發揮誤導警方辦案方向的效果。”
“你的意思是說,目前雖已確定腳踏車是在上午十一點至晚間十點之間被偷,但這其實是錯的?可是,凶手應該不知道腳踏車車主會怎麽說吧?”
“就時間來說應該是。不過腳踏車主絕對會指出一件事,就是失蹤地點是在條崎車站。”
草薙倒抽了一口氣,瞪著物理學家。
“你的意思是,這是故不疑陣好把警方的注意力引向條崎車站?”
“應該可以這麽想。”
“我們的確在條崎車站四周花了不少人力和時間打聽,如果你的推理是正確的,那等於一切都是白費功夫?”
“也不至於白費功夫,畢竟腳踏車在此失蹤是事實。不過,這個案子看沒單純到憑此就能找出什麽線索。凶手的設計遠比你們想的更巧妙、更精致。”湯川說著轉過身,邁步走出。
草薙連忙追上他,“你要去哪裏?”
“回家呀,這還用說。”
“你等一下。”草薙抓住湯川肩頭,“我還沒問你最重要的事,你為什麽這麽關心這個案子?”
“我不能關心嗎?”
“你還沒回答我。”
湯川甩開草薙的手,“我是嫌疑犯嗎?”
“嫌疑犯?怎麽可能。”
“既然不是,那我要做什麽應該是我的自由吧?我可無意妨礙你們辦案。”
“那我就不客氣地直說了,你用我的名義,對那個住在花岡靖子隔壁的數學老師說了謊吧?你不是還告訴他,我想請他協助調查嗎?那我應該有權利問問你的目的吧。”
湯川定定地看著草薙,流露出他平時難得一見的冷峻表情。
“你去找過他?”
“去了,誰叫你什麽都不告訴我。”
“他說了什麽嗎?”
“慢著,現在在問話的是我,你認為那個數學老師和命案有關嗎?”
但湯川並未回答,避開了草薙的視線,再次邁步走向車站。
“喂!等一下!”草薙在背後喊他。
湯川佇足轉身。
“我可要先聲明,唯有這次,我不能全力協助你。我是基於個人的理由在追查此案,你最好不要指望我。”
“那我也不能再像以往那樣提供情報給你了。”
湯川聽了垂落視線,然後對他點點頭。
“你要這樣那也沒辦法,這次我們就各自行動吧。”說著邁步走出。他的背影帶著強烈的意誌,草薙也不再喊他了。
草薙抽完一根煙才走向車站。這樣消磨時間,是因為他判斷最好不要跟湯川搭同一班電車。雖然不清楚原因,但這次的案子顯然和湯川的私人問題有關,而且湯川正企圖自行解決。他不想妨礙湯川思考。
草薙搭著地下鐵邊晃邊想,湯川究竟在苦惱什麽——
還是為了那個數學老師嗎?記得那人應該是姓石神。可是根據草薙他們到目前為止的調查,石神沒有半點涉案的跡象,他隻不過是花岡靖子的鄰居。那麽湯川為何這麽在意他?
草薙的腦海,又浮現在便當店看到的景象。傍晚,湯川和石神聯袂出現。據石神表示,是湯川主動提議要去“天亭”。
湯川不是那種會刻意做無謂行動的人。他和石神一起去那間店,一定有什麽用意,但究竟是為了什麽?
說到這裏才想起,後來工藤也緊接著出現了,不過湯川不像早已料到這點。
草薙不禁想起從工藤那裏聽來的種種說法,他也不曾提到石神。應該說,他沒提到任何人。工藤當時說得很明白:我向來不喜歡做這種說三道四的事。
霎時,草薙腦中閃過某種念頭。不喜歡做這種說三道四的事——這句話,是在說什麽的時候冒出來的?
“就連現在好像也有客人是為了看她才來買便當的。”他想起工藤當時按乃著不快說出這句話時的表情。
草薙吸了一大口氣,猛然挺直腰杆。坐在對麵的年輕女子,像看到變態似地瞪著他。
雖然很久沒握方向盤了,不過開個三十分鍾後,就習慣開車這件事了。隻是,在目的地找個路邊空位停車頗費了一點時間。因為他覺得不管停在哪裏好像都會擋到其他車子。幸好,有輛小貨卡停得很隨便,他決定緊貼在後麵停車。
這是他第二次租車。在大學當助教時,有一次帶學生去發電廠參觀,在當地行動非自己開車不可,隻好去租車。當時租的是七人座的客貨兩用車,今天則是國產的小型大眾車,開起來輕鬆多了。
石神瞥向右斜方的小型大樓,上麵掛著“光輝印刷有限公司”的招牌,是工藤邦明的公司。
要找到這間公司,並不困難。因為從刑警草薙那裏,已經知道了工藤這個姓氏,和經營印刷公司的這個線索。石神利用網際網路,找到連接印刷公司的網站後,逐一清查位於東京的公司。經營者姓工藤的,隻有這間“光輝印刷公司”。
今天一放學,石神立刻前往租車公司,租好事先預約的車子,開車到達此地。
租車這個舉動,當然伴隨了危險,因為就各種角度而言都會留下證據。不過他是經過深思熟慮才采取行動的。
車上配備的電子鍾顯示下午五點五十分時,數名男女從大樓正麵玄關魚貫走出。認清其中有工藤邦明的身影後,石神不禁身體一僵。
他伸手去拿放在副駕駛座的數碼相機,打開電源,眼睛貼近鏡頭,焦點對準工藤,拉近焦距。
工藤還是一樣,穿著時髦洗練。對石神來說,連該去哪才能買到那種衣服都不知道。靖子喜歡的原來是這種男人啊,他再次暗想。不隻是靖子,世上大部分的女人,如果叫她們從我和工藤之間二選一,肯定都會選擇他吧,石神想。
在妒意的驅使下,他按下快門。他設定讓閃光燈不會亮,因為天色尚早,四周仍很明亮,所以液晶畫麵上,還是鮮明地映出工藤的身影。
工藤繞到大樓後麵去了,石神早已確認過那裏有座停車場,他在等工藤把車開出來。
一輛賓士終於出來了,是綠色的。看到工藤坐在駕駛座,石神連忙發動引擎。
他邊看著賓士後麵,邊駕車尾隨。石神根本不習慣開車,要跟蹤當然更非易事。立刻就被別人的車子切近來,幾乎跟丟了工藤,尤其是紅綠燈塊要變換時更難。不過幸好工藤開車注重安全,並沒有開得太快,碰到黃燈也一定規矩停車。
他反而擔心靠得太近會不會被發現,但是又不能放棄跟蹤,石神已做好被對方察覺的最壞打算。
因為對地理環境不熟,石神不時瞥向衛星導航係統,工藤的賓士好像正開往品川。
車子的流量增加了,跟蹤前車漸漸變得困難起來,才一個不留神,就讓大卡車插了進來,這下子完全看不到賓士了。再加上,他正在猶豫是否該變換車道之際,亮起了紅燈,大卡車似乎排在路口第一位。換言之,賓士已經絕塵而去。
然而綠燈亮起後走了沒多久,就看到一輛賓士在前麵那個紅綠燈打方向燈準備右轉,是工藤的車。
道路右邊建有飯店,工藤似乎準備開進去。
石神毫不遲疑,也跟在賓士後麵。對方或許會起疑心,但既然跟到這裏已經不能回頭了。
右轉燈亮起,賓士轉彎了,石神也跟著走。進了飯店大門後,左邊有個通往地下室的坡道。大概是通往停車場的入口,石神也跟著把車滑進去。
工藤拿停車場券時,略微回了個頭。石神連忙縮起脖子,不知道工藤是否察覺了什麽。
停車場空蕩蕩的,賓士就停在通往飯店的入口附近。石神停在離那裏很遠的地方,一熄掉引擎立刻抓起相機。
他先按快門拍下工藤走下賓士那一幕,工藤正留意著石神這邊。看來他果然起了疑心,石神把頭垂得更低。
不過工藤直接走向飯店入口,確定他的身影消失後,石神才發動車子。
總之,先有這兩張就夠了吧——
由於在停車場待的時間很短,通過出口柵欄時就沒有被要求付錢。石神慎重地打著方向盤,開上細窄的坡道。
他正在思考搭配這兩張照片的文字。腦中擬出的文章,大致如下:
“我已查明你頻頻會晤的男人是何來曆。我特地拍下照片,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我想問你,和這個男人是何關係。
如果是戀愛關係,那等於是嚴重背叛了我。
你也不想想看我為了你做了什麽。
我有權利命令你,立刻和這個男人分手。
否則,我的怒火將燒向這個男人。
要讓此人走上與富堅相同的命運,對現在的我而言易如反掌。我已有此心理準備,也有辦法做到。
再重複一次,如果你和此人有男女關係,我絕不允許這種背叛。我一定會報複。”
石神在口中喃喃複誦著擬好的文章,他吟味著這樣是否有威嚇效果。
信號燈變換了,正當他打算鑽進飯店大門之際,看到了從人行橫道走入飯店的花岡靖子,不禁雙眼圓睜。
-----------------------------
第十二章
靖子一走進咖啡座,就有人從後方的座位舉手招呼,是穿著深綠色夾克的工藤。店內坐滿了三成,當然也有情侶,不過談生意的生意人占了多數。他略低著頭走過這些人。
“突然找你出來不好意思,”工藤笑著說,“先點個什麽東西喝吧。”
看到女服務生走來,靖子點了奶茶。
“沒有,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他端起咖啡,但還沒沾唇就說,“昨天,刑警來找過我。”
靖子張大雙眼,“果然……”
“是你告訴刑警我的事情嗎?”
“對不起。上次和你吃完飯後刑警就找上門來,追根究底地問我和誰去了哪裏,所以我想瞞著不說反而會令他們起疑心……”
工藤抬手否定。
“你不用道歉,我並不是在怪你。為了今後堂堂正正地見麵,本來就該讓刑警知道我們的交往,我反而覺得這樣更好。”
“真的嗎?”靖子小心翼翼地看著他。
“對。不過暫時可能會被人投以異樣眼光吧,剛才我來這裏的路上,也遭到跟蹤。”
“跟蹤?”
“起先我還沒注意,開了一陣子才發現有一輛車一直跟在我後麵。我想應該不是我多心,因為對方甚至跟著開進這間飯店的停車場。”
靖子凝視著工藤坦然敘述不當一回事的臉孔。
“結果呢?後來怎麽樣了?”
“不知道。”他聳聳肩,“因為隔得很遠,看不清對方長相,不知什麽時候人就不見了。老實說,你沒來之前,我一直環視四周,不過好像沒看到類似的人。當然,對方或許是在我沒注意到的地方監視。”
靖子環顧左右,窺視周遭的人們,沒看到可疑人物。
“看來警方是在懷疑你。”
“按照他們編的劇本,好像認為你是富堅命案的主謀我是共犯。昨天來找我的刑警,還露骨地問了我的不在場證明才走。”
奶茶送來了,在女服務生離去前,靖子再次注視著他們倆的周遭。
“如果現在真有人在監視,看到你這麽和我碰麵,恐怕又會懷疑你吧。”
“無所謂。我剛才也說過了,我想正大光明的來往,偷偷摸摸地見麵反而更可疑。更何況,我們的關係本來就沒什麽見不得人的地方。”工藤似乎想表現他的大膽,慢條斯理地往沙發一靠,端起咖啡啜飲。
靖子也伸手拿茶杯。
“聽你這麽說我當然很高興,不過如果給你惹了麻煩,我真的很抱歉。也許,我們還是暫時別見麵比較好。”
“依你的個性,我早就料到你會這麽說。”工藤放下杯子,傾身向前。“正因如此,我今天才會特地找你來。你遲早會聽說刑警去找我的事,到時候,我怕你會想太多對我覺得不好意思。老實說吧,你完全不用顧忌我。雖說刑警問了我的不在場證明,不過幸好有人能替我作證,我想那些刑警遲早會對我失去興趣。”
“這樣就好。”
“我還是比較擔心你。”工藤說,“他們遲早會明白我不是共犯,可是那些刑警,依然在懷疑你。一想到今後有什麽風吹草動他們就會纏著你,我就覺得很憂鬱。”
“那也沒辦法,因為富堅生前似乎的確在找我。”
“真是的,那個男人也是,為什麽事到如今還想糾纏你……人都死了還要這樣折磨你。”工藤皺起眉頭,鄭重地看著靖子。“你真的跟那起命案毫無關係吧?我問這話不是在懷疑你,我隻是希望,就算你和富堅有那麽一點關係,也能坦白告訴我。”
靖子回視著工藤端正的麵孔,她覺得這才是他突然要求見麵的真正用意,原來他對她並非全然信之不疑。
靖子擠出微笑。
“你放心,真的跟我毫不相幹。”
“嗯,雖然知道,不過能聽到你親口說出我比較安心。”工藤點點頭然後看著手表。
“對不起,今晚我沒事先跟美裏說。”
“是嗎?那就不好硬邀你了。”工藤拿著賬單,站起身說,“走吧。”
雖然覺得對不起工藤,不過在他還沒洗清共犯的嫌疑前應該沒事吧,她想。這表示警方還在距離真相很遠的地方調查。
不過話說回來,該不該繼續發展和工藤的關係,令她很猶豫。她希望關係變得更親密,可是一旦希望成真,她怕會因此招來什麽重大的破綻。她想起石神麵無表情的臉孔。
“我送你回去。”工藤付完帳說道。
“今天不用了,我自己搭電車回去。”
“沒關係,我送你。”
“真的不用了,而且我還想順路買點東西。”
“嗯……”盡管似乎難以釋懷,工藤最後還是對她一笑,“那麽今天就先這樣,我再打電話給你。”
“讓你破費了。”靖子說完轉身就走。
越過通往品川車站的斑馬線時,手機響起,她邊走邊開皮包。一看來電顯示,是“天亭”的小代子打來的。
“喂?”
“啊,靖子。我是小代子,你現在方便嗎?”她的聲音帶著奇特的緊張感。
“沒關係,你說,怎麽了?”
“剛才你走後,刑警又來了。而且還問我很怪的問題,所以我想還是跟你說一聲比較好。”
靖子握著手機,閉上眼睛。又是刑警,他們就像蜘蛛網一樣,從四麵八方把她纏得動彈不得。
“很怪的問題?他問了什麽?”靖子滿心不安地問。
“他問的居然是那個人耶,就是那個高中老師,他好像姓石神吧?”
聽小代子這麽一說,電話差點從靖子手中掉落。
“那個人怎麽了?”她的聲音在哆嗦。
“刑警會來,是因為聽說有客人為了見你才會買便當,所以來打聽到底是哪個客人。他好像是從工藤先生那裏聽來的。”
“工藤先生?”
怎會扯上他呢?簡直難以理解。
“我仔細想想,以前好像的確和工藤先生說過,有客人為了見你,每天早上都來光顧。工藤先生好像把這件事告訴刑警了。”
原來如此,靖子恍然大悟。刑警去找工藤後,為了確認他的話所以又去了“天亭”。
“結果你怎麽回答?”
“我想否認也很奇怪所以就老實說了,我說就是住在你隔壁的老師。不過我有特別聲明,我說那個老師專程來看你,隻是我們夫妻私下的猜測,是真是假我也不確定。”
靖子感到口中幹渴,警方終於盯上石神了。隻是因為聽了工藤的話嗎?或是另有什麽理由,才會盯上他?
“喂?靖子?”小代子喊她。
“啊,是。”
“我這樣說,應該沒關係吧?不會給你造成麻煩吧?”
是很麻煩——這話她死也不能說。
“說的也是,總之我就是想告訴你這件事。”
“我知道了,謝謝你特地打電話來。”
靖子掛斷電話,感到胃沉甸甸地揪成一團,有點想吐。
這種感覺一直持續到回家。半路上,她去超市買菜,可是買了些什麽,連自己都不太記得。
聽到隔壁開門關門的聲音時,石神正坐在電腦前。螢幕上映出三張照片,是拍攝工藤的兩張,和靖子走入飯店的一張。本來想拍下兩人一起的鏡頭,可是他怕這次一定會被工藤發現,況且萬一讓靖子發覺也很麻煩,所以隻好作罷。
石神已想好最壞的打算,到時這幾張照片應該會派上用場,不過他還是想極力避免讓情況演變到那種地步。
石神瞥了一眼桌上的鍾然後起身,快八點了。看來靖子和工藤會麵的時間似乎不長,他很清楚這點令自己大為安心。
他把電話放進口袋,走出房間。像以往一樣步上夜路,小心確認有沒有被人跟蹤。
石神想起草薙這名刑警,他的來意著實奇妙。雖然他嘴上問著花岡靖子的事,但石神總覺得他主要的目的是想打聽湯川學。他們到底是怎麽談論的?石神無法判斷自己是否遭到懷疑,令他難以做出下一個決定。
他在慣用的那個公用電話打靖子的手機。響到第三聲時,她接起電話。
“是我。”石神說,“現在,方便說話嗎?”
“可以。”
“今天有什麽狀況嗎?”
他很想問她和工藤見麵談了些什麽,卻找不到適當說法。石神會知道他們兩人見麵,本來就是件不自然的事。
“呃,事實上……”說到這裏,她猶豫地陷入沉默。
“什麽事?出了什麽問題嗎?”該不會是從工藤那裏聽到什麽驚人消息吧,石神想。
“店裏……刑警今天去過“天亭”,而且,呃,聽說是去打聽你的事。”
“打聽我?怎麽個打聽法?”石神咽下口水。
“這個,事情可能有點不好解釋,老實說我們店裏的人,老早就在談石神先生……嗯,石神先生聽了也許會不高興……”
真囉嗦,石神不耐煩地想,這人的數學一定也不好。
“我不會生氣,請你開門見山地直說吧。店裏的人談了我什麽?”反正一定是嘲笑我的外表吧,石神邊問邊這麽暗想。
“我說絕對沒有這回事,可是店裏的人……他們卻說,您是為了見我才來買便當……”靖子拚命想解釋,可是這番話他連一半都沒聽進去。
原來除了她以外的第三者,是這樣看待他——
那並非誤解,事實上,他的確是為了看靖子,才每天早上去買便當。若說他從不期待她感受到自己這片癡心,那是騙人的;然而一想到連別人也這麽看他,他不禁全身發熱。看到他這種醜八怪苦戀她那種美女的嘴臉,別人一定會嘲笑他。
“請問,您生氣了嗎?”靖子問。
石神連忙幹咳。
“沒有……那麽,刑警問了些什麽?”
“所以,刑警聽到這個消息,便去問店裏的人是什麽樣的客人。店裏的人,好像就說出您的名字了。”
“原來如此。”石神依然感到體溫上升,“刑警是從誰那裏聽到的?”
“這個……我就不太清楚了。”
“刑警問的就隻有這個嗎?”
“好像是。”
石神握著話筒點點頭。現在不是狼狽的時候,雖然不清楚來龍去脈,但刑警逐漸把焦點對準他卻是不爭的事實。那麽,就有必要想個對策。
“令嬡在旁邊嗎?”他問。
“您說美裏嗎?她在。”
“能不能請她聽一下電話?”
“好。”
石神閉上眼。草薙刑警他們有什麽企圖、行動,接下來會怎麽出招呢——他集中精神思考著這個問題。但是想到一半浮現湯川學的臉孔時,他不禁有點動搖,那個物理學家究竟在想什麽?
“喂?”年輕女孩的聲音傳入耳中,電話傳到了美裏手上。
我是石神,他表明身份後繼續說道:“十二日跟你聊電影的人是實香吧。”
“對,這個我已經告訴過刑警先生了。”
“這我之前已聽你說過了。那關於另一個朋友,是叫小遙對吧?”
“是的,她叫玉續遙。”
“你跟她後來還有聊電影嗎?”
“沒有,應該隻是那次吧。不過說不定,可能還有再聊一點點。”
“你沒把她的事告訴刑警吧?”
“沒有,隻提到實香。因為您說最好暫時不要說出小遙的事。”
“恩,沒錯,不過現在你可以說出來了。”
石神一邊留意四周,一邊開始詳細指點花岡美裏。
網球場旁邊的空地,冒起一陣灰煙。走近一看,穿白袍的湯川卷著袖子,正拿棍子往一鬥深的罐子裏麵戳。煙似乎就是從那裏冒出來的。
大概是聽到踩在土上的腳步聲,湯川倏然回頭。
“你簡直就像對我一往情深的跟蹤狂。”
“對於可疑人物,刑警當然要跟蹤。”
“喔?你是說我很可疑嗎?”湯川饒富興趣地眯起眼,“難得你也會冒出這麽大膽的創意想法。有了這種靈活頭腦,你應該會升遷得更快。”
“你都不問我為何覺得你可疑嗎?”
“沒必要問。因為無論在哪個年代,科學家總是被人當成異類。”說著他又繼續往罐子裏戳。
“你在燒什麽?”
“沒什麽大不了的,隻是不要的報告和資料,因為我不信任碎紙機。”湯川拿起放在一旁的水桶,把水倒進罐子裏。咻地一聲,頓時冒出更濃的白煙。
“我有話跟你說,是以刑警的身份詢問你。”
“你今天好像特別起勁啊。”大概是確定罐中的火已經熄滅了,湯川拎著水桶邁步走出。
草薙也跟著追上他。
“我昨天去了“天亭”,在那間店聽到一個頗有意思的消息。你不想聽聽看嗎?”
“不想。”
“那我就自己說出來吧,你的好朋友石神在暗戀花岡靖子。”
湯川大步跨出的腳停住了,他轉頭回視的眼光變得很尖銳。
“是便當店的人這麽說的嗎?”
“對。跟你聊著聊著我突然靈光一閃,所以就去“天亭”確認。邏輯或許重要,不過對刑警來說直覺也是一大武器。”
“所以呢?”湯川轉身麵對他,“就算他暗戀花岡靖子,這點對你們的搜查又有什麽影響?”
“到了這個節骨眼,你就別裝糊塗了。雖然我不知道你是在什麽契機下察覺的,但你不就是因為懷疑石神是花岡靖子的共犯,才會背著我偷偷摸摸地到處打轉嗎?”
“我可不記得我有偷偷摸摸的。”
“總之,我已經找到懷疑石神的理由了,今後我會徹底地盯著他。所以重點來了,昨天雖然決定分道揚鑣,但我們能不能訂個和平條約?也就是說,我會提供情報給你,相對的你也把你掌握的線索告訴我。怎麽樣,這樣提議不壞吧?”
“你太高估我了,我還沒掌控任何線索,隻是自己的想象而已。”
“那麽,你就把你的想象說給我聽。”草薙直直看入好友的眼中。
湯川轉開臉,邁步走出。“總之先去我的研究室吧。”
草薙在第十三研究室留有奇妙焦痕的桌前坐下,湯川把兩個馬克杯放在那上麵。老樣子,兩個杯子都談不上幹淨。
“如果石神是共犯,那他到底扮演了什麽角色?”湯川立刻提出質疑。
“我先說嗎?”
“和平條約可是你主動提議的。”湯川往椅子一坐,悠然啜飲咖啡。
“好吧。我還沒把石神的事告訴我們老大,這純粹是我的推理。不過如果命案現場在別處,那麽搬運屍體的就是石神。”
“喔?你本來不是反對屍體搬運說嗎?”
“我說過了,如果有共犯就另當別論。不過主犯——也就是實際下手的人——是花岡靖子,說不定石神也有幫忙。總之我確實她一定在場,參與了殺人。”
“你這麽肯定啊。”
“如果實際下手的處理屍體的都是石神,那他就不是共犯,應該是主犯甚至單獨犯案了。但就算再怎麽癡情,我也不相信他會傻到這種地步。因為靖子一旦背叛他他就完了,她應該也背負了什麽風險才對。”
“難道不可能是石神獨自殺人,然後兩人聯手棄屍嗎?”
“我不敢說可能性是零,不過應該相當低。花岡靖子在電影院的不在場證明很曖昧,但那之後的不在場證明倒是很確定。大概是決定好時間才行動的。這麽一來,她就不太可能參與不知要花多少時間的棄屍行動。”
“花岡靖子的不在場證明目前不確定的是……”
“據稱在看電影的七點到九點十分之間,後來去拉麵店和KTV都已確認屬實。不過我想她應該進過電影院,我們已從電影院保存的票根中,找到留有花岡母女指紋的票根了。”
“這麽說來,你認為靖子和石神利用這兩個小時又十分鍾的時間殺人?”
“或許也包括了棄屍,不過就時間來考慮,靖子極可能先石神一步離開現場。”
“殺人現場在哪裏?”
“這個我不知道。總之不管在哪,應該都是靖子把富堅約出來的。”
湯川默默舉起馬克杯啜飲,眉間刻著皺痕,一臉難以信服的表情。
“你好像有話想說。”
“不,沒有。”
“有什麽想說的你就直說。我已經說出我的意見了,接下來輪到你說了。”
草薙這麽一說,湯川歎了一口氣。
“他沒有使用車子。”
“啊?”
“我是說石神應該沒開車,搬運屍體需要汽車吧?他沒有車,一定得上哪弄來。我不認為他有那麽大的本領,可以不留痕跡地,弄到一輛不會留下證據的車子。一般來說,誰也沒有這種本領。”
“我打算挨家挨戶去清查租車公司。”
“辛苦你了,我保證你絕對查不到。”
這個混蛋,草薙瞪著他這麽想,但湯川一臉若無其事。
“我隻是說如果真的另有殺人現場,負責搬屍體的應該是石神。發現屍體的地方極可能就是犯案現場,畢竟兩人聯手的話,什麽都有辦法。”
“兩人聯手殺死富堅,把屍體毀容燒掉指紋,脫下衣服焚毀,然後兩個再徒步離開現場嗎?”
“所以兩人之間或許有時間差,因為靖子必須在電影結束前趕回去。”
“照你這個說法,留在現場的腳踏車,還是被害者自己騎去的嘍?”
“是啊。”
“這就表示石神忘了擦掉上麵的指紋,石神會犯下這種最基本的錯誤嗎?他可是達摩石神喔。”
“不管多厲害的天才,照樣都會犯錯。”
可是湯川緩緩搖頭,“那家夥不會做那種事。”
“那麽到底是為了什麽沒擦掉指紋?”
“我一直在想這點,”湯川雙臂交抱,“不過還沒想出結論。”
“你想太多了。那家夥或許是數學天才,但殺起人來應該很外行。”
“都一樣。”湯川坦然自若地說,“殺人對他來說應該更容易。”
草薙緩緩搖頭,拿起肮髒的馬克杯。
“總之我會試著盯住石神。如果男性共犯存在的前提可能成立,調查內容也會更擴大。”
“照你的說法,犯案手法未免太粗糙了。事實上,腳踏車上的指紋忘了擦,又沒把死者的衣服完全焚毀,簡直是漏洞百出。我倒想問個問題:這樁命案是事先計劃好的嗎?抑或是在某種原因下,突發性的犯罪?”
“這個嘛——”草薙像要觀察什麽似地死死盯著湯川,“也許是突發性犯罪吧。假設靖子為了談判某件事把富堅約出來,石神以保鏢的身份陪同出席。沒想到雙方一言不合,於是兩人就失手把富堅殺死了——應該是這樣吧。”
“這樣的話,就和看電影的事產生矛盾了。”湯川說,“如果隻是要談判,用不著事先準備不在場證明——即使那是不完整的的不在場證明。”
“那麽,你是說這是計劃性犯案?靖子和石神打從一開始就打算殺他,所以事先埋伏……”
“這也不大可能。”
“你到底是什麽意思?”草薙一臉厭煩。
“如果是石神擬的計劃,絕不會這麽不堪一擊,他不可能擬出這種漏洞百出的計劃。”
“你說這些有什麽用——”說到這裏,草體的手機響起,“抱歉。”說著他接起電話。
是岸穀打來的,他報告了一個重要的消息。草薙邊問邊做筆記。
“冒出了一個很有意思的情報。”掛斷電話後,草薙對湯川說道,“靖子有個女兒叫美裏,據說那女孩的同學做出了耐人尋味的證詞。”
“怎麽說?”
“案發當日白天,那個同學說,曾聽美裏提起晚上要和母親去看電影。”
“真的嗎?”
“岸穀確認過了,好像沒錯。也就是說,靖子母女早在白天就已決定要去電影院。”草薙對著物理學家點頭,“看來應該是計劃性犯案不會錯。”
然而湯川卻眼神認真地搖頭。
“不可能。”他凝重地說道。
---------------------
第十三章
從錦係町車站走過五分鍾就到了“瑪莉安”,店址位於酒廊雜處的大樓五樓。建築老舊,電梯也是老式的。
草薙看看表,才剛過晚間七點,他算準這時候應該還沒什麽客人。為了好好打聽,他想避開忙碌的時段。不過,真懷疑這種破地方的店生意能好到什麽地步?——他看著生鏽的電梯牆壁想。
但他一走進“瑪莉安”就嚇到了,因為超過二十張以上的桌子已坐滿了三分之一。看服裝似乎多半是上班族,不過也有些人看不出做哪一行的。
“之前,我去銀座的酒廊打聽消息時,”岸穀在草薙耳邊囁喏,“那裏的媽媽桑還說,泡沫經濟時期每晚報到的人,現在不曉得都在哪喝酒。原來是流落到這種地方了。”
“那倒不見得。”草薙說,“人一旦嚐過奢華的滋味,就很難再降低水準。在這喝酒的人,應該和銀座族不同。”
他喊來服務生,說要跟負責人談談。年輕服務生的殷勤笑容頓時抹去,遁入店裏後方。
最後又出現另一個服務生,將草薙兩人帶往吧台。
“請問要喝點什麽嗎?”服務生問。
“那就來杯啤酒吧。”草薙回答。
“這樣沒關係嗎”等服務生離開後,岸穀問道,“我們正在執勤耶。”
“如果我們不喝點什麽,其他的客人會起疑心。”
“那喝烏龍茶不就好了。”
“兩個大男人,會為了喝烏龍茶跑來這種店嗎?”
正當兩人這麽鬥嘴之際,一名身穿銀灰色套裝、年約四十的女子出現了。濃妝豔抹頭發高高挽起。雖然很瘦,仍不失為一個美女。
“歡迎光臨,不知有何貴幹?”女人壓低了聲音問,唇角流露出笑意。
“我們是警視廳的人。”草薙也低聲回答。
一旁的岸穀把手伸進西裝內褲,草薙製止他後,再次看著女人。“應該拿出證件證明身份比較好嗎?”
“不,不用了。”她在草薙身旁坐下,同時放下名片,上麵印著“杉村園子”。
“你是這裏的媽媽桑吧?”
“名義上算是。”杉村園子微笑點頭,看來她無意掩飾自己受人雇傭的身份。
“生意挺不錯的嘛。”草薙環視店內說。
“那隻是外表,這間店是老板開來節稅用的。就連捧場的客人,也都是和老板有關的人。”
“這樣子啊。”
“像這種店,誰曉得哪一天會變成怎樣。也許小代子選擇開便當店才是正確的。”
雖然說的很低調,但爽快提到前任者名字的態度,令草薙感到她還是自有她的尊嚴。
“之前,我們的刑警應該已經來打擾好幾次了。”
園子頜首。
“為了富堅先生的事,來過好多次了,多半都是由我出麵。今天還是為了那件事嗎?”
“不好意思,再三叨擾。”
“我也跟之前來的刑警先生說過了。如果懷疑靖子,那你們肯定搞錯了,因為她根本沒有殺人動機。”
“不,談不上懷疑。”草薙堆出笑容,搖手說,“因為搜查遲遲沒有進展,所以我們隻好換個想法重新開始,所以才會來拜訪你。”
“重新開始啊。”杉村園子小小吐出一口氣。
“聽說富堅慎二先生在三月五日那天來過。”
“是的。好久不見了,況且,也沒想到那個人事到如今還會來這裏,所以我嚇了一大跳。”
“你以前就見過他嗎?”
“隻有兩次。我以前也在赤阪,和靖子在同一家店上班。那時,曾經見過他。當時那個人手頭很闊綽,穿著打扮也很氣派……”
她的語氣似乎表示,久別重逢的富堅已經了無昔日風采。
“富堅慎二先生好像很想知道花岡小姐的下落,是吧?”
“我想應該是想複合吧,不過我可沒告訴他喔,因為我很清楚那人讓靖子受了多少罪。沒想到,那個人又到處去問店裏其他女孩。我以為店裏現在應該沒人知道靖子的事所以一時大意,偏偏還有一個女孩,去過小代子的便當店。那個女孩,好像連靖子在那工作的事也告訴富堅先生了。”
“原來如此。草薙點點頭。如果要靠人脈混飯吃,是別想完全隱藏行蹤的。
“工藤這個人,常來這裏嗎?”他換個問題。
“工藤先生?開印刷公司那個?”
“對。”
“他常來呀。啊,不過,最近好像很少出現了。”杉村園子側首不解,“工藤先生怎麽了?”
“聽說花岡靖子以前陪酒時,他很捧她的場。”
杉村園子嘴角放鬆地點點頭。
“是呀,工藤先生好像很照顧她。”
“他們兩交往過嗎?”
草薙這麽一問,她歪著頭,沉吟良久。
“是有人這麽懷疑過,不過我看應該沒有。”
“怎麽說?”
“靖子以前在赤阪時,應該是他們兩走的最近的時候。可是那段期間,靖子正為了富堅先生的事很苦惱,不知怎麽工藤先生好像也知道了。於是工藤先生就扮演起靖子的谘詢顧問,好像就這麽不了了之沒發展成男女關係了。”
“可是花岡小姐離婚了,後來應該可以交往了吧?”
然而杉村園子搖搖頭。
“工藤先生不是這樣的人。如果他一邊提供建議讓靖子和老公和好,等人家離婚了卻開始交往,這樣會讓人覺得他本來就抱著這種目的。所以即使她離婚後,他們好像也打算繼續維持好朋友的關係。更何況,工藤先生也有太太。”
杉村園子似乎還不知道他的妻子已經過世了,草薙覺得沒必要告訴她,於是決定保持沉默。
她猜的應該很準,草薙想。在男女關係這方麵,酒女的直覺遠比刑警敏銳多了。
工藤果然是清白的,草薙確信。這樣的話,看來應該把重心放到另一件事。
他從口袋取出一張照片,拿給杉村園子看。
“這個男人你見過嗎?”
那是石神哲哉的照片,是岸穀趁他走出學校時偷拍的。由於是從側邊拍攝,石神並未察覺,視線正投向某個遠方。
杉村園子露出訝異的表情。
“這個人又是誰?”
“這麽說來你不認識?”
“不認識。至少,不是我們店裏的客人。”
“這個人姓石神。”
“石神先生……?”
“你沒聽花岡小姐提過這個名字嗎?”
“對不起,我沒印象。”
“這個人在高中當老師,花岡靖子小姐沒提過相關的話題嗎?”
“這個嘛……”杉村園子歪著頭,“到現在我還在常和她用電話聊天,可是從來沒聽過這種事。”
“那麽靖子小姐曾對目前的男性交友關係說過什麽嗎?有沒有找你商量或是告訴過你什麽?”
草薙的質問,令杉村園子不禁露出苦笑。
“關於這點我也跟上次來的另一個刑警先生說過了,我從來沒聽她提過。說不定她真的有交往對象,隻是沒告訴我,不過我想應該不可能。靖子忙著撫養美裏都來不及了,哪有空談什麽戀愛。上次小代子也是這麽說。”
草薙默然點頭。對於石神和靖子的關係,他本來就沒指望能從這間店得到太大斬獲,所以倒也不失望。不過,聽到對方斷言靖子毫無與男人交往的跡象,對於石神協助靖子犯案的這個推論,還是多少喪失了自信。
新的客人進來了,杉村園子露出有點在意那邊動靜的小動作。
“你說常和花岡小姐用電話聊天是吧?那最近一次,是什麽時候聊的?”
“應該是富堅先生的事上新聞的那天,我嚇了一跳急忙打電話給她。這點我也和之前來的刑警先生說過了。”
“花岡小姐當時反應如何?”
“沒什麽特別的,她說警方的人已經找過她了。”
草薙沒告訴她,靖子指的警方的人就是她們倆。
“富堅先生來這裏打聽花岡小姐下落的事,你沒告訴她嗎?”
“我沒提,應該說我說不出口,況且我也不想讓她緊張。”
這麽說來,花岡靖子並不知道富堅正在找她。換言之也就無法猜到他會去找她,自然也就不可能事先擬妥殺人計劃。
“我本來想告訴她,可是那時她正開心地東聊西扯,我也就失去了開口的時機。”
“那時?”杉村園子的話,令草薙覺得有點不對勁。“你指的那時,是什麽時候?聽起來,應該不是最近一次打電話時吧?”
“啊,對不起。那是更早之前,應該是富堅先生來我店裏三、四天之後。她在我答錄機留了話,所以我回撥給她。”
“那是幾號的事?”
“那是幾號來著……”杉村園子從套裝口袋取出手機。草薙以為她是要查閱來電和撥號記錄,但她卻叫出月曆,看了之後抬起臉,“是三月十日。”
“啊?十日?”草薙不禁扯高嗓門,和岸穀麵麵相覷。“沒有錯嗎?”
“對,我想應該不會錯。”
十日那天,就是富堅慎二推定遇害的日子。
“大約幾點?”
“這個嘛,我是等回家之後才打的,我想應該是淩晨一點左右。她好像是十二點之前打來的,可是那時店裏還沒打烊,所以我沒接到。”
“你們大概聊了多久?”
“那時,差不多有三十分鍾吧,我們每次都聊那麽久。”
“是你主動打她的手機,對吧?”
“不,不是手機,我是打她家裏的電話。”
“不是我要挑語病,那你的意思應該不是十日,而是十一日淩晨一點才對吧?”
“啊,是這樣沒錯,如果說得更正確的話。”
“你說花岡靖子在你的答錄機留言,請問她說了些什麽?如果方便的話,能不能告訴我?”
“當然就是說找我有事,叫我打烊之後回她電話。”
“她找你什麽事?”
“也不是什麽大事,她說想跟我打聽以前我治療腰痛的那家指壓按摩院……”
“指壓啊……。之前她也會為了這種小事,主動打電話給你嗎?”
“其實每次都不是為了什麽大事,隻是想找對方聊聊天。無論是我,或是她。”
“每次也都是這樣在半夜聊天嗎?”
“這沒什麽稀奇的,因為我幹這一行,總是得忙到深夜才有空。不過平常我會盡量選假日再打,那次是因為她先打來。”
草薙點點頭,但是難以釋懷的疑慮並未抹消。
出了酒店,草薙一邊走向錦係町車站,一邊動腦筋。杉村園子最後那段話令他耿耿於懷。三月十日深夜,花岡靖子和她講過電話,而且接的是家裏的電話。換言之,這表示那個靖子正在家裏。
事實上,專案小組內部也有人認為犯案時間應該在三月十日晚間十一點之後。這當然是假設花岡靖子就是凶手才擬出的推論。就算去KTV唱歌的不在場證明是真的,難道不可能是唱完歌才犯案嗎?
然而沒人強力支持這個推論。因為,縱使一出了KTV就立刻趕往現場,抵達時也快十二點了。之後,就算真的動手行凶,事後也沒有交通工具可以回家。通常這種犯人在這種時候絕不會搭乘會留下犯案線索的計程車。況且現場附近,也罕有計程車經過。
此外這也牽涉到那輛腳踏車的失竊時間,車子是在晚間十點之前失竊的。如果是故不疑陣,靖子在那之前必須去過條崎車站。如果不是故不疑陣,而是富堅自己偷的,那他偷車之後,直到快十二點和靖子碰麵之前,這段時間去了哪裏?做了什麽?就成了一大疑問。
基於以上的考量,之前草薙他們並未積極調查靖子深夜的不在場證明。不過這下子就算真的著手調查,花岡靖子也有了不在場證明。這點令他耿耿於懷。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去見花岡靖子的情形嗎?”草薙邊走邊問岸穀。
“記得,有什麽不對嗎?”
“當時,我是怎麽問她不在場證明的?三月十日在哪裏——我應該是這樣問的吧?”
“細節我已經記不清楚了,不過我想應該是這樣。”
“然後她回答:一早就去工作,晚上和女兒出門。去看了電影,然後吃拉麵,唱KTV。回家應該已經過了十一點——她是這樣說的沒錯吧?”
“我想應該沒錯。”
“據剛才媽媽桑的說法,隨後靖子就打了電話給她。而且明明沒什麽大事,還特地在答錄機留言叫她回電。媽媽桑打過去時已過了一點,然後又聊了三十分鍾左右。”
“那有什麽不對嗎?”
“那時——我問她不在場證明時,靖子為什麽沒提到這件事呢?”
“為什麽……應該是覺得沒必要吧。”
“為什麽?”草薙佇足,轉身麵對刑警學弟,“用自家電話和第三者說過話,這可以證明她在家喔。”
岸穀也停下腳,嘟起嘴,說道:
“是沒錯,可是從花岡靖子的角度來看,隻要說出外出地點,應該已經足夠了。如果草薙先生進一步追問回家後的事,我想她應該會說出打電話的事。”
“真的隻是這個的理由嗎?”
“不然還能有什麽理由?如果是隱瞞自己缺少不在場證明那還有話說,現在她可沒提自己有不在場證明喔。前輩追究這點未免太奇怪了。”
草薙將目光從一臉不滿的岸穀身上轉開,徑自邁步走出。這個刑警學弟,打從一開始就同情花岡母女,向他征求客觀意見或許本來就錯了。
今天白天和湯川的那番對話,又在草薙的腦中複蘇。那個物理學者堅稱,如果命案和石神有關那就決不可能是計劃性殺人。
“如果是他策劃的,他不會用電影院當作不在場證明。”湯川首先舉出這點,“因為正如你們所懷疑的,去看電影的這種供述太沒說服力了。石神不可能沒想到這一點。此外,還有個更大的疑問:石神沒理由協助花岡靖子殺害富堅。就算她被富堅苦苦折磨,以他的個性應該也會另謀解決之道,絕不會選擇殺人這種方法。”
你的意思是石神不是那麽殘酷的人嗎?草薙問。湯川帶著冷靜的目光搖頭。
“不是感情上的問題,而是企圖用殺人逃離痛苦的方法不夠合理。因為殺人之後,又會因此產生別的痛苦。石神不會做那種蠢事。反過來說,隻要合乎邏輯,就算再怎麽殘酷的事他也做得出來。”
那麽湯川認為,石神到底是以什麽方式涉及本案?關於這點湯川的回答如下:
“如果他真有涉案,唯一的可能,就是處於無法參與殺人行動的狀況下。也就是說當他掌握事態發展時,人早已被殺了。這時他能做什麽?如果能隱瞞案子,他應該會這樣做。如果瞞不住,他會擬出各種對策來躲避警方的追查。而且還會指示花岡靖子母女,麵對刑警的質問該怎麽回答,在哪個時間點該提出什麽證據等等。”
簡而言之,到目前為止花岡靖子和美裏對草薙他們供述的一切,都不是出於他們個人的意誌,而是石神在背後操控下的結果——這就是湯川的推論。
不過這位物理學者,在如此斷言後,又靜靜地補充說:
“當然,這一切純粹隻是我的推論,是在石神涉案的前提下做出的猜測。這個前提本身也可能是錯的,不,我毋寧希望這是錯的。我打從心底期盼,但願這隻是我自己想太多。”他說這話時的表情,罕見地苦澀,還帶著寂寥。好不容易和老友重逢,可惜又要再次失去了——他甚至像是這樣地害怕著事情的真相如他所料。
湯川為什麽會對石神起疑,這點湯川終究還是不肯告訴草薙。看樣子起因似乎是他看出石神對靖子懷有好感,至於他是憑著哪點看出來的,始終不肯透露。
不過草薙很相信湯川的觀察力和推理力,他甚至覺得既然湯川抱著這種想法,那就絕不可能有錯。這麽一想,就連在“瑪麗安”聽來的消息,草薙也就能理解其背後的意義了。
靖子為何沒告訴草薙三月十日深夜的不在場證明?如果她是凶手,既然事先已準備好不在場證明來應付警方的懷疑,照理說應該會立刻說出來。她之所以沒這樣做,八成是因為石神的暗示。而石神的指示一言以蔽之,想必就是“隻做最低限度的交代。”
草薙想起湯川之前還不像現在這麽關心本案時,曾經隨口說出一句話。那時他們談到花岡靖子是從電影簡介中取出電影院票根,湯川聽了是這麽說的:
“如果是一般人,不會連用來當作不在場證明的票根該保存在哪兒都精心設計。如果是考慮到刑警會來問才事先把票根夾在簡介中,那對方可是棘手的強敵。”
過了六點靖子正想解下圍裙時,一個客人進來了。歡迎光臨——她反射性地堆出殷勤笑臉,但一看到對方的臉不禁愣住了。她看過那張臉,不過跟對方並不熟。唯一直到的,就是對方是石神的老友。
“您還記得我嗎?”對方問,“之前,石神曾經帶我來過。”
“啊,對,我記得。”她重新找回笑容。
“我正好經過附近,所以就想起了這裏的便當。上次那個便當,味道非常好。”
“今天嘛……我想想,就買招牌便當吧。聽說石神每次都買這個,上次不巧賣光了,今天還有嗎?”
“沒問題。”靖子去後麵廚房轉達後,重新解下圍裙。
“咦?您要下班了嗎?”
“對,我上到六點。”
“這樣啊。那您現在要回公寓嗎?”
“對。”
“那,我可以陪您走一段嗎?我有幾句話想說。”
“跟我說嗎?”
“對,也許該說是商量吧,是為了石神的事。”男人對她露出別有意味的笑容。
靖子感到莫名不安。
“可是,我對石神先生幾乎毫無所知。”
“不會耽擱您的時間的,邊走邊說也沒關係。”這個男人的語氣雖然柔和,卻霸道得不容別人拒絕。
“那麽隻有幾分鍾喔。”她無奈的這麽說。
男人自稱姓湯川,目前在石神畢業的大學擔任副教授。等他的便當做好了,兩人就一起離店。
靖子像平常一樣是騎腳踏車來的。她推著車正要邁步,湯川說聲“讓我來吧”,就替她推起車子。
“您沒和石神好好交談過嗎?”湯川問。
“對,隻有他來店裏時會打個招呼。”
是嗎?他說,然後陷入沉默。
“請問……你要找我商量什麽?”她終於忍不住問。
但湯川還是一樣不發一言,知道不安彌漫靖子心頭之際,他這才開口說:“他是個單純的男人。”
“啊?”
“我是說,石神這個人很單純。他尋求的解答,向來很簡單。他絕不會同時追求好幾樣東西,而他用來達成目的的手段也很簡單。所以他從不遲疑,也不會為一點小事輕易動搖。不過,這也等於表示他不擅長生存之道。不是贏得全部就是全盤皆輸,他的人生隨時伴隨著這種危險。”
“請問,湯川先生……”
“抱歉。這樣子,您一定聽不懂我想說什麽吧?”湯川苦笑,“您第一次見到石神,是在剛搬來現在這棟公寓時嗎?”
“對,我去打招呼。”
“當時,您把在這間便當店工作的事也告訴他了吧?”
“是的。”
“他開始光顧‘天亭’,也是從那時起吧?”
“這個……也許是吧。”
“那時,在和他寥寥可數的對話中,有沒有什麽令人印象深刻的事?什麽小事都可以。”
靖子很困惑,她做夢也沒想過這個問題。
“您為何要問這種事?”
“這個嘛……”湯川邊走邊凝視著她,“因為他是我的朋友,很重要的朋友,所以我想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可是他和我的接觸,根本沒什麽大不了——”
“對他來說應該很重要,”湯川說,“非常重要。這點您應該也明白。”
看到他真摯的眼神,靖子莫名所以地起了雞皮疙瘩。她終於醒悟,此人知道石神對她懷有好感,所以他想弄清楚是什麽起因讓石神喜歡上她。
想到這裏,靖子才發覺自己一次也沒想過這個問題。不過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並非那種美得足以令人一見鍾情的絕色美女。
靖子搖搖頭。
“我什麽也想不起來,因為我真的沒和石神先生說過幾句話。”
“是嗎?說不定,還真的就是這樣。”湯川的語氣變得比較柔和了,“您覺得他怎麽樣?”
“啊……?”
“您應該不至於沒察覺他的心意吧?關於這點,您有什麽想法?”
這個唐突的問題令她困惑,當下的氣氛也不容她笑著敷衍了事。
“我對他倒是沒什麽特別想法……隻是覺得他是個好人,頭腦非常聰明。”
“您是說,您知道他頭腦聰明,是個好人?”湯川停下腳。
“那個,呃,我隻是隱約這樣覺得而已。”
“我明白了,耽誤您的時間不好意思。”湯川說著讓出腳踏車的握把。“代我向石神問好。”
“啊,可是,我不一定會遇到石神先生——”
但湯川隻是含笑點個頭,轉身就走了。靖子看著他邁步遠去的背景,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壓迫感。
-------------------------
第十四章
不悅的麵孔比比皆是,也有些人的表情已超載不悅帶著痛苦了。至於比痛苦更嚴重的人,則是一臉舉手投降的自棄模樣。而森岡,打從考試
開始就看也不看考卷,逕自托腮望著窗外。今天是個大晴天,連城鎮的遙遠彼方都是蔚藍晴空。也許他正在懊惱,要不是被這種無聊的考試剝
奪時間,早就可以盡情地四處飆車了。
學校已開始放春假,不過部分學生還得麵對令人憂愁的考試。由於連期末考後的補考也有太多人不及格,隻好臨時決定給學生補習。石神
教的班級必須接受補習的,正好三十人,這個數學和其他科目比起來多得異常。而補習結束後,還得再考一次,今天就是再次補考的日子。
設計考卷時,教務主任特地叮囑石神,千萬別出太難的題目。
“其實我也不想這樣說,不過老實說補考隻是個形式,隻是為了不要讓學生帶著紅字升級。我想石神老師你也不想再這麽麻煩吧。大家老
早就在抱怨石神老師的考題難了,二次補考時就拜托您,讓所有的人都能一舉及格。”
對石神而言,他覺得自己出的考題並不難,甚至可以說簡單了。考題並沒有超出課堂上教授的範圍,隻要了解基本原則,應該立刻就能解
答。隻不過,要稍微換個角度著眼。這種變化方式,和參考書或考題集錦常見的題目不太一樣,學生若是隻有死背解法順序自然無所適從。
不過這次他遵照了教務主任的指示,從現成的考題集錦,選出最具代表性的題目照抄不誤,隻要普通做了練習應該都解得出來。
森岡打了一個打哈欠,看著時鍾。石神朝他一看,當下四目相對。本以為森岡會覺得尷尬,沒想到他誇張地皺起眉頭,雙手比出一個大叉
,好像想說:我其實不會作答。
石神看他這樣,朝他咧嘴一笑。森岡看了露出有點驚訝的表情,然後同樣也咧嘴一笑,又開始望著窗外。
微積分這玩意到底能派上什麽用場嘛——石神想起森岡以前問的這個問題。雖然當時他用摩托車賽舉例,解釋過必要性,不過難保森岡聽
懂了幾分。
然而石神並不排斥森岡這種質疑的態度,對於為何要學習某種東西抱有疑問,是理所當然的。唯有當這個疑問解除了,才會產生求學的目的,也才能通往理解數學本質之路。
可惜太多老師都不願回答學生這種單純的疑問,不,應該是答不出來吧,石神想。因為他們並不真正地理解數學,隻是按照既定的課程照
本宣科,隻想著要請學生拿到一定的分數,所以對森岡提出的這種質疑隻會覺得不耐煩。
自己究竟在這種地方做什麽呢?石神想。他正在讓學生接受與數學本質無關、純粹隻為了拿分數的考試。無論是打分數,或是藉此決定及
格與否,都毫無意義。這種做法根本無關數學,當然亦非教育。
石神站起來,做了一個深呼吸。
“全部的人都不用再寫了。”他環視著教室說,“剩下的時間,請你們在考卷背麵,寫上自己現在的想法。”
學生們的臉上浮現困惑,教室裏一片竊竊私語。他聽到有人在嘀咕:什麽叫自己的想法?
“就是自己對數學的感受。隻要和數學有關,寫什麽都行。”他又補上一句:“這個內容也列入計分。”
學生們的臉上啪的一亮。
“這個也有分數嗎?幾分?”一個男學生問。
“那要看你們學的如何,如果不會解題,就好好加油寫感想吧。”說著石神又重新坐回椅子。
所有的人都把考卷翻了過來,有人甚至已經開始動筆了,森岡也是其中之一。
這下子全體都能及格了,石神想。如果交白卷當然無法計分,不過隻要有寫東西就能看情況給分了。教務主任或許會有意見,不過應該會
讚成他這個避免有人不及格的做法。
鍾聲響起,考試時間結束了。不過還有幾個人喊著“再一下就好”,所以石神又多延長了五分鍾。
收回考卷,走出教室。才剛關上門,就聽到學生們開始大聲鼓噪,也聽到有人說“得救了”。
一回到辦公室,男事務員正在等他。
“石神老師,有客人找你。”
“客人?找我?”
事務員走過來,貼在石神耳邊說:“好像是刑警。”
“喔……”
“你看怎麽辦?”事務員露出窺探的表情。
“什麽怎麽辦?對方不是正在等我嗎?”
“是沒錯,不過我也可以幫你找個理由,請對方先回去。”
石神浮現苦笑。
“沒那個必要,他在哪個房間?”
“我請他在會客室等你。”
“那,我馬上過去。”他把考卷往自己包包裏一塞,就抱著走出辦公室,打算回家再批改。
事務員還想跟著,他說聲“我一個人就行了”加以勸阻。他很清楚事務員在打什麽主意,想必是想知道刑警的來意。而且他之所以主動表
示可以幫他趕走刑警,恐怕也是以為這樣就可從石神口中套出內幕。
一進會客室,他預期之中的對象正在獨自等著,是草薙刑警。
“不好意思,還跑到學校來打擾。”草薙站起來,鞠躬致意。
“虧你知道我在學校,都已經放春假了。”
“其實我去過府上,看您好像不在家,所以打電話到學校。結果,就聽說有什麽補考,當老師也挺辛苦的。”
“沒學生那麽累,況且今天不是補考是二次補考。”
“我懂了,原來如此,您出的考題想必很難。”
“為什麽?”石神直視著刑警的臉。
“沒有,我隻是多少有這種感覺而已。”
“一點也不難,我隻是針對一般人自以為是的盲點出題。”
“盲點嗎?”
“比如說看起來像是幾何問題,其實是函數的問題。”石神在刑警對麵坐下。“不過,這個應該不重要吧。對了,今天有何貴幹?”
“是,也不是什麽大事。”草薙也坐下,取出記事本,“我想再詳細請教一次那晚的事情。”
“你是指哪晚?”
“三月十日。”草薙說,“想必您也知道,就是那個案子發生的晚上。”
“你是指在荒川發現屍體的那個案子嗎?”
“不是荒川,是舊江戶川。”草薙立刻加以糾正,“之前,我曾請教過您花岡小姐那晚有沒有什麽異樣。”
“我記得。我應該是回答你,沒什麽特別的吧。”
“您說的沒錯,不過針對這點能否請您再仔細回想一下。”
“這是什麽意思?我是真的一無所知,所以要我回想也無從想起。”石神的嘴角微露笑意。
“不,我的意思是,您沒有特別意識到的事說不定其實具有重大意義。如果您能盡可能地詳細描述那晚的情形,我會感激不盡,您不用考
慮和案子有無關聯。”
“喔……這樣啊。”石神摸著自己的脖子。
“事發至今已有一段日子,我知道不容易。所以為了幫助您回想,我特地借來了這個東西”
草薙拿出來的,是石神的出勤表和任教班級的課程表,還有學校的行事曆。大概是向事務員借的。
“看了這個,我想也許會比較容易回想……”刑警堆出殷勤的笑容。
一看到那個,石神當下察覺刑警的目的。雖然草薙言辭含糊,不過他想知道的,顯然不是花岡靖子而是石神的不在場證明。警方的矛頭為
何會指向自己?他實在想不出具體根據。不過,有一點令他耿耿於懷,那就是湯川學的行動。
總之既然刑警的目的是要調查不在場證明,那他就得好好應付。石神換個姿勢坐好,挺直腰杆。
“那晚柔道社練習完後我就回家了,所以應該是七點左右回去的,我記得上次也是這麽說的。”
“沒錯。那麽後來您一直待在屋裏嗎?”
“這個嘛……我想應該是。”石神故意含糊其辭,想試探草薙的反應。
“有沒有誰去家裏拜訪過?或是打電話來?”
刑警的問題,令石神微微歪起頭。
“去誰家拜訪?你是說去花岡小姐家嗎?”
“不,不是的,我是說您家。”
“我家?”
“您會奇怪這和案子有何相幹是理所當然的。重點不在於您做了什麽,站在我們的立場,純粹隻是想盡量撇清,那晚花岡靖子小姐身邊發
生了什麽事。”
這未免掰得太牽強了,石神想。當然這個刑警說這話時,想必也明知石神會發現他是在牽強附會吧。
“那晚我誰也沒見過。電話嘛……我想應該也沒人打給我吧,我平常本來就很少接到電話。”
“這樣嗎?”
“不好意思,讓你特地跑來,卻沒什麽情報可以供你參考。”
“哪裏,您用不著這樣客氣。對了——”草薙拿起出席表,“據這上麵顯示,十一日上午,您好像請了假。下午才到學校上課,是什麽事
嗎?”
“你說那天嗎?沒什麽。隻是身體不舒服,所以才請假休息。反正第三學期的課也幾乎都結束了,我想應該影響不大。”
“那您去醫院看過病嗎?”
“沒有,沒那麽嚴重,所以我才能下午就到校。”
“剛才我問過事務員,據說石神老師幾乎從來不請假。隻是,每個月大概會有一次,在上午請假休息。”
“我的確是這樣利用休假。”
“聽說您一直致力研究數學,常常因此徹夜未眠。所以據事務員表示,像這樣的時候,您隔天上午就會請假。”
“我記得的確和事務員這麽解釋過。”
“我聽說這個頻率大約是一個月一次,”草薙再次垂眼看出席表。“十一號的前一天,也就是十號,您上午請了假。因為是慣例,所以事
務員也不以為意,可是得知您次日也請假,事務員似乎有點驚訝。您連著兩天請假,好像是前所未有的現象。”
“前所未有……會嗎?”石神撐著額頭,這個局麵非慎重答複不可。“其實也沒什麽了不起的理由。正如你所說,十日那天是因為前一晚
熬夜,所以我下午才到校。結果那天晚上我有點發燒,所以隔天上午隻好也請假。”
“所以才下午到校?”
“是的。”
“我懂了。”草薙用顯然帶有懷疑的眼光回看著他。
“有什麽奇怪嗎?”
“不,我隻是在想,下午就能來學校,表示您雖然身體不舒服但是應該不嚴重。不過如果是這點小病,通常應該會強打起精神照常上班,
所以我有點好奇。畢竟,您前一天上午就已經請過半天假了。”草薙露骨地說出他對石神的懷疑。大概是已豁出去,就算因此惹惱石神他也不
在乎了。
你以為我會中你的激將法嗎?石神露出苦笑。
“聽你這麽一說或許的確如此,不過那時我很不舒服,實在爬不起來。可是到了快中午時突然好多了,於是就強打起精神來上班了。當然
,正如你所說,也是因為前一天也請了假不好意思再請假。”
石神說話時,草薙一直盯著他的眼睛,以那種尖銳執拗、堅信嫌疑犯說謊時一定會狼狽露餡的視線。
“原來如此。說的也是,您平常既然在練柔道,一點小毛病想必休息個半天就沒事了。事務員也說,從來沒聽說過石神先生生病。”
“不會吧,我當然也會感冒。”
“您的意思是,隻是湊巧是那天嗎?”
“‘湊巧’是什麽意思?對我來說那天沒什麽特別的。”
“說的也是。”草薙蓋起記事本,起身說道,“您這麽忙還來打擾,真是不好意思。”
“是我不好意思,沒幫上忙。”
“哪裏,這樣就足夠了。”
兩人一起走出會客室,石神決定送刑警到玄關。
“您和湯川,後來還曾再見麵嗎?”草薙邊走邊問。
“沒有,後來一次也沒見過。”石神回答,“你呢?應該常碰麵吧?”
“我也很忙,最近完全沒碰麵。怎樣,改天三個人一起聚聚吧?我聽湯川說,石神先生好像也是海量。”草薙做出舉杯喝酒的動作。
“那倒是無所謂,不過等案子破了再說比較好吧?”
“那當然也行,不過我們幹警察的,也不是二十四小時全年無休。改天我再邀您。”
“是嗎?那我靜候佳音。”
“一定。”草薙說著從正麵玄關走出去。
石神回到走廊後,從窗口望著刑警的背影。草薙正拿著手機說話,表情倒是看不清楚。
他在思考刑警前來調查不在場證明的意義,照理說應該有什麽根據才會把矛頭指向他。但那到底是什麽根據?之前和草薙見麵時,他看起
來不像有這種想法。
不過,就今天的質問聽來,草薙尚未察覺案情的本質,他感到草薙還在距離真相很遠的地方徘徊,那個刑警對於石神缺乏不在場證明,肯
定以為逮到了他的小辮子。不過這樣也好,到此為止都還在石神的計算之中。
問題是——
湯川學的臉孔倏然閃過,那個男人察覺到了什麽地步?又打算把本案的真相揭發到什麽程度?
前幾天,靖子在電話中提到一件怪事。據說湯川去找她,問她對石神有什麽想法。而且,他似乎連石神暗戀靖子的心事都看穿了。
石神回想和湯川的幾次對話,但他完全不記得自己曾經迂回地泄露對她的情愫,那麽又怎麽會被那個物理學家發現?
石神轉身,朝辦公室邁步走去。半路上,和那個男事務員在走廊相遇。
“咦?刑警先生呢?”
“好像沒事了,剛剛才走。”
“石神老師還不回去嗎?”
“對,我想起一點事要辦。”
撇下似乎很想知道刑警問話內容的事務員,石神快步走回辦公室。
在自己的位子坐下後,他探頭看著桌下,取出放在那裏的幾本檔案夾。裏麵的東西和授課內容完全無關,是他針對某個數學難題,這幾年
研究出來的部分成果。
把檔案夾塞進包包後,他走出辦公室。
“之前我不也說過嗎?所謂的考察,就是思考之後仔細省察所得到的結論。如果隻因為實驗得到預期的結果就感到慶幸,那純粹隻是感想。更何況,本來就不可能完全如你所預期。我希望你能從實驗中自己去發現一些道理。總之你好好想一想再重寫。”
湯川難得發脾氣。他把報告塞回給悄然肅立的學生,然後大大搖頭。學生鞠個躬,走出研究室。
“沒想到你也會生氣”草薙說。
“我沒有生氣。隻是看學生的做法太草率,所以指導一下。”湯川起身,開始拿馬克杯衝泡即溶咖啡。“喂,後來查出了什麽嗎?”
“我查了石神的不在場證明。應該說,我直接去問了他本人。”
“正麵攻擊嗎?”湯川拿著大大的馬克杯,背對著流理台。“那麽,他有何反應?”
“他說那晚一直在家。”
湯川皺起臉,搖搖頭。
“我是在問你他有何反應,不是問你他怎麽回答。”
“反應啊……看起來倒也不慌張。大概是聽說刑警來了,在某種程度上已經先做好心理準備了。”
“對於你打聽不在場證明的舉動,他看起來像是有所疑問嗎?”
“不,他沒問我理由,況且我也不是開門見山地直接逼問。”
“以他的個性,說不定早就料到你們會問他不在場證明了。”湯川自言自語地說著,啜了一口咖啡。“他說那晚一直在家?”
“而且還說什麽發了燒,所以隔天上午請假。”草薙把從學校事務室拿來的石神出勤表往桌上一放。
湯川走過來,坐下,拿起出勤表。
“隔天上午……是嗎?”
“犯案後,想必有很多事需要善後處理,所以才無法去學校。”
“那便當店小姐那邊呢?”
“當然也仔細查過了。十一號,花岡靖子像平時一樣上班。順便說出來供你參考,她女兒也照常上學,甚至沒遲到。”
湯川把出勤表放回桌上,雙臂交抱。
“所謂的善後處理,到底需要做些什麽呢?”
“那當然是扔掉凶器之類的。”
“做那種事需要耗費十個小時以上嗎?”
“為什麽說十個小時以上?”
“因為犯案是在十號晚上。如果翌日上午請假,就表示善後處理需要十個小時以上。”
“大概是需要時間睡覺吧。”
“沒有人犯案後在做完善後處理前睡覺的,而且就算真的因此沒時間睡覺,也不會請假,照理說就算勉強硬撐也會去上班。”
“……大概是有什麽理由讓他非請假不可吧。”
“我就是在想那個理由。”湯川拿起馬克杯。
草薙把桌上的出勤表仔細折好。
“今天我有件事非問你不可,那就是你開始懷疑石神的起因。如果你不告訴我,我也不好辦事。”
“這話太奇怪了。你不是靠自己的力量,查出他對花岡靖子有好感了嗎?那個關於這點,你應該不用再問我意見了。”
“問題是事情沒這麽簡單,我也有我的立場。我向上司報告時,總不能說我隻是隨便碰運氣才盯上石神吧?”
“就說你查清花岡靖子的周旁關係後,石神這個數學老師浮上台麵——這樣不就夠了嗎?”
“我是這樣報告了,而且還查過石神和花岡靖子的關係。可惜到目前為止,完全找不出任何證據足以證明兩人之間有密切關係。”
湯川聽了連馬克杯也沒放下,就晃著身體笑了起來。
“哈哈,我想也是。”
“什麽?你這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特別意思,我隻是說他們之間想必毫無瓜葛。我敢斷言,你們就算再怎麽查也查不出東西。”
“你別說這種事不關己的風涼話。像我們組長,已經快對石神失去興趣了。再這樣下去,我就算想自行查證都會有困難。所以我才想請你
告訴我,你為何盯上石神。喂,你就說啊,你為什麽不肯告訴我?”
大概是因為草薙語帶懇求,湯川恢複正經的表情,放下馬克杯。
“因為說了也毫無意義,對你來說也幫不上任何忙。”
“為什麽?”
“促使我開始懷疑他和本案有關的起因,就和你從剛才反複提及的一樣。我是從某個小地方,察覺他對花岡靖子的好感,所以我才會起意
調查他涉案的可能性。我知道你一定會問,單憑他疑似暗懷好感為何就能這麽推論,但這是所謂的直覺吧。除非是對他有種程度的認識否則很
難理解,你不也常常提到刑警的直覺嗎?就和那個一樣。”
“這一點也不像平時的你會說的話,你居然會說出直覺這種字眼。”
“偶一為之應該無妨吧。”
“那麽至少請你告訴我,你是怎麽察覺石神對靖子有好感的。”
“辦不到。”
“喂……”
“因為這牽涉到他的自尊,我不想告訴別人。”
正當草薙歎息之際,敲門聲響起,一名學生走了進來。
“喔。”湯川招呼那個學生,“突然找你來不好意思,我想跟你談談前幾天那份報告。”
“有什麽問題嗎?”戴眼鏡的學生站得直挺挺的。
“你的報告寫得相當不錯。不過有件事我想向你確認一下,你用物性學來討論那個問題,這是為什麽?”
學生露出困惑的目光。
“因為,那是物性學的考試……”
湯川苦笑,接著搖搖頭。
“那個題目實際上是基本粒子的問題,我希望你也能從那個角度探討,不要隻因為是物性學考試,就武斷的認定其他理論都沒用,這樣當
不了一個好的學者。自以為是永遠都是大敵,因為本可看到的東西也會視而不見。”
“我知道了。”學生老實地點頭。
“我是看你很優秀才提出建議。辛苦了,你可以走了。”
謝謝老師,學生說著就離開了。
草薙凝視著湯川。
“怎麽,我臉上沾了什麽嗎?”湯川問。
“不是,我隻是在想,學者說的話果然都一樣。”
“怎麽說?”
“石神也跟我說過類似的話。”草薙把石神針對考題的說法告訴湯川。
“嗯……找出自以為是的盲點……是嗎?的確像他的作風。”湯川笑嘻嘻地說。
可是下一瞬間,這個物理學家的臉色驟然大變。他突然從椅子站起,手摸著頭,走到窗邊,抬起頭像要仰望天空。
“喂,湯川……”
然而湯川把手掌朝草薙一伸,似乎是要叫草薙別幹擾他思考。草薙無奈之下,隻好望著好友這幅德行。
“不可能”湯川低語,“他不可能做得出那種事……”
“你怎麽了?”草薙忍不住問。
“剛才那張紙給我看看,就是石神的出勤表。”
被湯川這麽一說,草薙連忙將折起的紙從懷中取出。湯川一接過去,就瞪著麵紙,低聲沉吟。
“怎麽會……不可能……”
“喂,湯川,你在說什麽?你也跟我說說啊。”
湯川把出勤表遞給草薙。
“抱歉,今天請你先回去吧。”
“你這太過分了吧。”草薙提出抗議,但是一看到湯川的表情,他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好友那張物理學家的臉孔,似乎正因悲傷和痛苦而扭曲著。草薙認識他這麽久,從來沒見過那種表情。
“你走吧,抱歉。”湯川又說了一次,聽起來仿佛在呻吟。
草薙起身離座,他的疑問堆積如山。可是他不得不說服自己,現在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從朋友麵前消失。
--------------------
第十五章
時鍾指著上午七點三十分。石神抱著公事包走出家門,公事包裏,放著他在這個世上最在乎的東西。是他目前正在研究的某個數學理論的相關檔案。與其說目前,說是多年來持續研究至今,或許更為正確。畢竟,連大學的畢業論文,他都是以那個理論為研究主題,而且至今尚未完成。
要完成這個數學理論,恐怕還得再耗費二十年以上的光陰,他暗自估算著。弄得不好,說不定還得更久。正因為如此艱難,他堅信這才是最適合數學家投注一升的課題。而且,他也自負除了自己之外無人能夠完成。
如果能夠完成不須考慮其他,也不用被雜務剝奪時間,可以專心研究的話不知該有多好——石神常常馳騁在這樣的妄想中。每次隻要想到有生之年不知是否能完成這個研究,他就惴惴不安地覺得把時間耗在其他不相幹的事情實在可惜。
他決心不管去哪裏,都不能拋下這個檔案夾。他得珍惜分分秒秒,就算讓研究再進一步也好。隻要有紙筆,這並非不可能。隻要能繼續這個研究,他便別無所求。
他機械性的走著固定的路線。過了新大橋,沿著隅田川邊前行,右邊是藍色塑膠布搭成的成排小屋。一頭花白長發綁在腦後的男人,正把鍋子放在瓦斯爐上,不知鍋裏是什麽。男人身邊係著淺咖啡色的雜種狗,狗把屁股對著主人,懶洋洋地坐著。
“罐男”還是老樣子,忙著壓扁罐子,一個人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語。他身邊,放了兩個早已塞滿空罐的塑膠袋。
經過“罐男”麵前繼續走了一陣子,就看到長椅,椅子上空無一人。石神朝那裏瞥了一眼,又恢複低頭的姿勢。他的步調毫無變化。
前方似乎有人走過來。就時間來說,應該是遇到那個牽三隻狗的老婦人的時候,不過好像不是她。石神不經意地抬起臉。
“啊!”他不禁脫口喊出,停下腳步。
對方沒停足。不僅如此,還一臉微笑地朝他走近。對方來到石神麵前,終於停下腳步。
“早。”湯川學說。
石神霎時張口結舌,舔舔嘴唇才開口。
“你在等我嗎?”
“那當然。”湯川依舊表情愉悅的回答,“不過說等你好像有點不正確。我從清洲橋那邊一路閑晃過來,心想或許能遇見你。”
“你好像有什麽重要的急事。”
“急事……不知道。或許算是吧。”湯川歪著頭。
“急著現在談嗎?”石神看看手表,“我沒什麽時間。”
“十分或十五分鍾就行了。”
“邊走邊談好嗎?”
“那倒是無所謂。”湯川環視四周,“不過我想在這兒先說幾句話。兩、三分鍾就好,坐那張長椅吧。”說著也不等石神回話,就逕自走向空著的長椅。
“石神吐出一口氣,跟在朋友後麵。”
“之前,我們也從這兒一起走過一次。”湯川說。
“好像是。”
“那時你說過,看到那些遊民,就覺得他們過日子像時鍾一樣準確。你還記得嗎?”
“記得。人一旦擺脫了時鍾反而會那樣——這是你說的吧?”
湯川滿意地點點頭。
“你我都不可能擺脫時鍾的束縛,彼此都已淪為社會這個時鍾的齒輪。一旦少了齒輪,時鍾就會出亂子。縱然自己渴望率性而為,周遭也不容許我們這樣做。這雖然同時也讓我們得到了安定,但失去自由也是不爭的事實。在遊民當中,似乎也有不少人不想回到原本的生活。”
“扯這些閑話,兩、三分鍾一下就過了喔。”石神看看表,“你看,已經過了一分鍾了。”
“這個世上沒有無用的齒輪,也隻有齒輪半身能決定自己的用途,這就是我想說的。”湯川定定凝視著石神,“你打算辭去教職嗎?”
石神驚愕地瞪大雙眼,“你怎會這麽問?”
“沒什麽,隻是隱約有這種感覺。因為我想你自己應該也不相信自己的職責,就是扮演數學教師這個齒輪吧。”湯川從長椅起身,“走吧。”
兩人並肩朝隅田川邊的堤防邁步走出,石神等著身旁的老友先開口說話。
“聽說草薙去找過你,為了確認不在場證明?”
“恩,就是上周吧。”
“他在懷疑你。”
“好像是,他為什麽會這麽想,我倒是一頭霧水。”
湯川聽了,倏然放鬆嘴角,露出笑容。
“其實他也是半信半疑。他隻是看我對你有興趣,才開始注意你。我想我好像不該透露這種事,不過警方幾乎沒有任何根據足以懷疑你。”
石神停足,“你為什麽要跟我說這個?”
湯川停下腳步,轉身麵對石神。
“因為我們是朋友,除此之外別無理由。”
“你認為是朋友就有必要告訴我這些?為什麽?我和案子毫不相幹。不管警方懷疑不懷疑,我都不在乎。”
他知道湯川深深的歎了一口長氣,接著又微微搖頭。看到他的臉上隱約帶著悲哀,石神不禁心生焦慮。
“跟不在場證明無關。”湯川靜靜說。
“什麽?”
“草薙他們滿腦子隻想著推翻嫌疑犯的不在場證明。他們堅信若能找出花岡靖子不在場證明的漏洞,隻要她是真凶,遲早可以找出真相。你若是共犯,隻要順便調查你的不在場,他們以為就能瓦解你們的防禦。”
“我一點也不明白你為何要說這種話。”石神繼續說,“站在刑警的立場,那樣做應該是理所當然的。當然,正如你所說,前提是如果她是真凶的話。”
湯川聽了又再次微笑。
“草薙告訴我一件有趣的事,是關於你出考題的方式,針對自以為是的盲點。比方說看起來像幾何問題,其實是函數的問題,我聽了恍然大悟。對那種不了解數學的本質、早已習慣根據公式解答的學生來說,這個問題想必很有效。乍看之下好像是幾何問題,所以學生便拚命朝那個方向解題,然而卻解不出來,唯有時間分秒流逝。要說是壞心眼的確很壞心眼,不過用來測試真正的實力倒是很有效。”
“你到底想說什麽?”
“草薙他們,”湯川恢複嚴肅的表情,“自以為這次的題目是瓦解不在場證明,因為最可疑的嫌疑犯堅稱有不在場證明。也難怪他們會這樣,再加上那個不在場證明,看起來就搖搖欲墜。一旦發現這個線索,當然會想從那裏攻起,這是人之常情。我們做研究時也是這樣,不過在研究的世界裏往往會發現,那個所謂的線索,其實完全找錯了方向。草薙他們也一樣,掉入那個陷阱。不,或許該說是被人牽著往陷阱跳。”
“如果你對偵辦方針有疑問,那不該找我,該向草薙刑警提出建言才對。”
“那當然。我遲早必須這麽做,不過在那之前我想先和你談談。至於理由,我剛才已經說過了。”
“因為我們是朋友?”
“說得更進一步,是因為不想失去你的才華。我希望這種麻煩事趕緊做個了斷,你才好專心做你該做的事,我不希望你的頭腦浪費在無謂的事情上。”
“用不著你說,我也不會白白浪費時間。”石神說著再次邁步走出。不過不是因為上班快遲到了,而是他已無法忍受留在原地。
湯川從後麵跟上來。
“要解決這次的案子,就不能把它視為瓦解不在場證明的問題,而是截然不同的方向。其間的差異,遠比幾何與函數來得大。”
“為了參考起見我想請問一下,那你認為那是什麽問題?”石神一邊往前走一邊說。
“很難用一句話概括,勉強要說的話應該是障眼法的問題,是故布疑陣。調整小組被犯人們的偽裝唬住了。他們以為是線索的東西,其實通通不是線索。當他們以為掌握關鍵的那一瞬間,等於已經上了犯人的當。”
“聽起來好像很複雜。”
“是很複雜。不過,隻要稍微換個看法,問題就會變成異常簡單。凡人想以複雜的手法掩飾某件事時,往往因為複雜而自掘墳墓,可是天才不會這樣做。他會選用極為單純、但是常人想像不到、常人也絕對不會選擇的方法,將問題一口氣複雜化。”
“物理學者不是應該很討厭抽象式的敘述嗎?”
“那我就稍微談一下具體的事吧,你的時間來得及嗎?”
“還不急。”
“還有時間去便當店嗎?”
石神瞥了湯川一眼,視線立刻又回到正前方。
“我又不是天天都在那裏買便當。”
“不會吧。就我所聽到的,你好像幾乎是天天報到。”
“這就是你把我和那個命案扯在一起的根據嗎?”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有點不對。就算你天天在同一個店裏買便當我也不覺得奇怪,不過如果是天天去看某位特定的女性,那就不能忽視了。”
石神停足,睨視湯川。
“你以為身為老朋友,就可以口無遮攔嗎?”
湯川沒避開,他正麵迎向石神視線的雙眼蘊含力量。
“你真的生氣了?我知道你心慌了。”
“太可笑了。”石神邁開步伐。走進清洲橋,他開始走上眼前的台階。
“距離陳屍現場不遠的地方,有一堆疑似被害者所有的衣物遭人焚燒。”湯川一邊跟上一邊開始說,“警方在一鬥高的罐中找到沒燒完的衣服,據信應是凶手所為。我剛聽說這件事時就在想,凶手為何不等衣服完全燒毀再走?草薙他們似乎認為,凶手可能是想盡快離開。但如果是這樣,隻要先帶走衣服,事後再慢慢處理不就好了?或凶手錯估情勢,以為應該會更快燒光?這麽一開始思索後,我越想越不安心,於是抑決定實際燒燒看。”
石神再次停足,“你燒了衣服?”
“在一鬥高的罐中燒的。外套、毛衣、長褲、襪子……呃,還有內衣吧。我是在舊衣服店買的,不過荷包還是意外大失血。我們和數學家不同,不做個實驗就是不死心啊。”
“結果呢?”
“衣服冒出有毒氣體,熊熊燃燒,”湯川說,“全部燒光了。一眨眼就結束了,搞不好還不到五分鍾。”
“所以呢?”
“凶手為何連短短五分鍾都不肯等?”
“誰知道。”石神走上台階最頂端,在清洲橋路左轉,和‘天亭’是反方向。
“你不去買便當嗎?”果然湯川問道。
“你真煩人,我不是說了嗎?我又不是天天買。”石神皺起眉頭。
“好吧,隻要你不愁沒午餐吃就好。”湯川趕上他並肩前行。“屍體旁邊,還發現了一輛腳踏車。根據調查,已查明車子停放在條崎車站時遭人偷走。腳踏車上還留有據信應為被害者的指紋。”
“那又怎麽樣?”
“連死者的臉都記得毀容,卻忘了擦掉腳踏車上的指紋,這人也未免太糊塗了。不過如果是故意留下的那就另論了,凶手的目的是什麽?”
“你認為是什麽?”
“為了把腳踏車和被害者連在一起吧……我想。如果警方認為腳踏車和命案無關,對凶手來說比較不利。”
“為什麽?”
“因為凶手希望警方找到證據,判定被害者是自己騎腳踏車從條崎車站前往案發現場,而且普通的腳踏車還還不行。”
“找到的不是普通的腳踏車嗎?”
“的確是隨處可見的淑女腳踏車,但唯有一點別具特征,就是看起來還是新車。”
石神感到全身的毛細孔驟然張開,費了好大的勁才讓自己沒發出喘息。
“老師早。”聽到這聲招呼,他倏然一驚。一個騎腳踏車的高中女生正追過他,她朝石神輕輕掉頭行禮。
“啊,你早。”他慌忙回應。
“真不簡單。我還以為,這年頭已經沒有學生會跟老師打招呼了。”湯川說。
“的確快絕種了。對了,你剛才說腳踏車看起來還很新,這有什麽特殊含義嗎?”
“警方似乎認為小偷八成是覺得要偷就偷新的比較好,其實理由沒這麽單純。凶手在意的是那輛腳踏車從什麽時候放在條崎車站。”
“你的意思是?”
“對凶手來說,那種在車站一放就是好幾天的破腳踏車沒有用,而且凶手希望車主去報案,所以車子一定跟新的一樣。因為很少有人會把剛買的腳踏車放上好幾天,萬一被偷了,報案的可能性較高。不過,這些本來就不是掩飾犯行的絕對條件。凶手隻是抱著得逞了更好的僥幸心態,選擇一個可以提高成功機率的方法。”
“嗯……”
石神對湯川的推理不予置評,一逕往前走。終於快到學校了,人行道上開始出現學生的身影。
“這個話題很有趣,我實在很想多聽一點。”他停下腳,轉身麵對湯川,“不過請你不要再往前走好嗎?我不想讓學生聽見。”
“這樣的確比較好。反正,我也把想說的大致都說了。”
“很有意思。”石神說,“之前你問過我一個問題:設計別人解不開的問題,和解開那個問題,何者比較難——你還記得嗎?”
“記得。我的答案是,設計問題比較難。我向來認為,解答者應該對出題者心懷敬意。”
“原來如此。那,p不等於NP的問題呢?自己想出答案,和確認別人說的答案是否正確,何者比較簡單?”
湯川一臉訝異,大概是不明白石神的意圖。
“你一定會自己先提出解答,然後再聽別人的答案吧。”石神說著指向湯川胸口。
“石神……”
“那麽就在此說再見了。”石神轉身背對湯川,邁步走去。抱著公事包的手臂隱隱用力。
終究是到此為止了嗎?他想。那個物理學家,已經看穿了一切——
吃著杏仁豆腐這道飯後甜點的期間,美裏依舊保持沉默。看來果然不該帶她來,靖子想到這裏就不安。
“你吃飽了嗎?美裏。”工藤問道。今晚,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察言觀色。
美裏看也不看他,一邊將湯匙送到嘴邊一邊點頭。
靖子他們來的是銀座的高級中餐廳。工藤堅持一定要請美裏同席,她隻好硬把心不甘情不願的美裏拉來。到了國中生這個年紀,‘可以吃好吃的’這種說法已經毫無誘惑力。最後靖子隻好說“如果舉止太不自然會被警方懷疑”這才說服美裏。
然而這樣做也許隻是讓工藤不愉快,靖子後悔的暗想。用餐期間,工藤不斷找各種話題跟美裏說話,但是美裏直到最後都沒有好好答過一句。
杏仁豆腐吃完後,美裏轉頭對靖子說:“我要上廁所。”
“啊,好。”
等美裏一離開,靖子立刻對工藤合掌做出道歉的手勢。
“對不起喔,工藤先生。”
“啊?怎麽了?”他一臉意外。當然,這應該是裝的。
“那孩子,向來怕生。而且,特別怕成年男人。”
工藤笑了。
“我也沒奢望立刻就能混熟,我自己國中時也是那樣。今天我本來就抱著先見個麵就好的打算。”
“謝謝。”
工藤點點頭,從搭在椅子上的外套口袋取出香煙和打火機。用餐時他一直忍者沒抽煙,大概是因為美裏在。
“對了,後來有什麽變化嗎?”工藤抽了一支煙後問。
“你是指什麽?”
“我是說,那個案子。”
“喔。”靖子先垂下眼,然後才正眼看他。
“沒什麽特別的,每天都過得很平凡。”
“那就好,刑警沒來過?”
“最近都沒看到,也沒去店裏。工藤先生那裏呢?”
“嗯,也沒來找我,看來嫌疑已經洗清了。”工藤把煙灰彈落於灰缸。“不過有件事有點怪。”
“怎麽了?”
“嗯……”工藤露出遲疑的表情過了一會兒才開口,“老實說最近我常接到無聲電話,都是打到我家裏。”
“怎麽會這樣?好恐怖。”靖子皺眉。
“還有,”他略帶躊躇地,從外套口袋取出一張便條紙。“信箱裏還放了這種東西。”
靖子一看紙上的內容,不禁心頭一跳,因為上麵寫著她的名字。內容如下:
“不準接近花岡靖子,能讓她幸福的人不是你這種男人”
好像是用文字處理機或電腦打出來的,當然沒寫寄信人的名字。
“是郵差送來的?”
“不,好像是某人直接放進我的信箱。”
“你猜得出會是誰嗎?”
“我毫無頭緒,所以才想問問你。”
“我也想不出會是誰……”靖子把皮包拉過來,從裏麵取出手帕,她的掌心已開始冒汗。
“放進你信箱的,隻有這封信?”
“不,還有一張照片。”
“照片?”
“是上次我去品川跟你碰麵時的照片。好像是飯店的停車場被偷拍的,當時我完全沒察覺。”工藤側首不解。
靖子不由得環視周圍,然而對方不可能從這個店內監視。
美裏回來了,所以這個話題就此打住。一出了店,靖子母女就和工藤告別,坐上計程車。
“今晚的菜,很好吃吧?”靖子對女兒說。
但美裏臭著臉不發一語。
“你一直那樣板著臉,很沒禮貌喔。”
“那你別帶我來不就好了。我本來就說我不要來。”
“可是,人家一番好意非要邀請啊。”
“那你自己來不就好了,我下次再也不來了。”
靖子歎了一口氣。工藤似乎深信隻要時間久了美裏自然會打開心房接納他,但她覺得那顯然毫無希望。
“媽,你要和那個人結婚嗎?”美裏突然問。
靖子從倚著的椅背上直起身子,“你胡說什麽?”
“我是認真問你的,你們應該想結婚吧?”
“不會啦。”
“真的?”
“那當然,我們隻是偶爾見見麵。”
“那就好。”美裏轉向車窗。
“你想說什麽?”
“沒什麽。”美裏說完,緩緩轉向靖子,“我隻是覺得,如果背叛那個叔叔不太好。”
“你指的那個叔叔是……”
美裏凝視母親的眼睛,默默縮回下顎,似乎想說:就是隔壁的叔叔嘛。之所以沒說出口,大概是怕計程車司機聽見吧。
“你用不著在意那種事。”靖子再次靠回椅背。
美裏隻是不置可否的哼了一聲,看起來似乎不相信母親。
靖子思索著石神的事。用不著美裏提醒,她本來就擔心他,工藤提到的怪事令她耿耿於懷。
對靖子來說,她能想到的可疑人還隻有一個。上次工藤送靖子回公寓時,石神在旁凝望的那雙晦暗眼睛,至今仍烙印在她的腦海深處。
靖子和工藤的會晤,令石神燃起嫉妒之火——這絕對大有可能。他之所以幫著湮滅犯罪證據,至今仍保護花岡母女和警方對抗,顯然是因為他對靖子的情愫非比尋常。
騷擾工藤的人,果真是石神嗎?如果真是這樣,那他打算怎麽擺布我呢?想到這裏靖子大為不安。今後,他打算仗著共犯這麵盾牌控製她的生活嗎?她和其他男人別說是結婚了,就連交往都不可以嗎?
托石神的福,關於富堅命案,靖子已逐漸擺脫警方的追查。她對這點滿懷感激。不過若因此終生都無法逃離他的掌控,那麽故布疑陣又有何意義?這樣和富堅在世時沒兩樣。隻不過對方從富堅變成石神。而且這次,她絕對擺脫不了對方,也絕對無法背叛對方。
計程車在公寓前停下,她們下車走上公寓樓梯,石神的屋子亮著燈。
一進屋靖子就開始換衣服,緊接著就聽見隔壁的房門開了又關的聲音。
“看吧。”美裏說,“叔叔今晚也等了很久。”
“我知道啦!”靖子的語氣,忍不住變得有點賭氣。
幾分鍾後,手機響了。
“喂?”靖子接起。
“我是石神。”預料中的聲音傳來,“現在,方便嗎?”
“對,沒問題。”
“今天也沒什麽特殊狀況嗎?”
“對,完全沒有。”
“是嗎?那就好。”她知道石神吐出一口大氣,“老實說,有幾件事非告訴你不可。第一,我在你家門上的信箱,放了三封裝了信的信封,請你待會兒去看一下。”
“您是說……有信嗎?”靖子看著門。
“那些信今後會派上用場,千萬要小心保管。知道嗎?”
“啊,是。”
“至於信的用途,我寫在便條紙上一起放在裏麵了。我想不用我多說你也知道,那張便條紙一定要銷毀。知道了嗎?”
“我知道了,要我現在就去看看嗎?”
“待會兒再看沒關係,另外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說到這裏石神沉默了一下。靖子感到,他似乎在猶豫什麽。
“什麽事?”她問。
“關於這種聯絡方式,”他開始說,“這通電話是最後一次了,我不會再跟你聯絡。當然,你也不能跟我聯絡。今後不管我發生什麽事,你和令媛都要繼續扮演旁觀者,這是拯救你們的唯一方法。”
他才說到一半,靖子就已開始感到心跳加速。
“請問,您這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你遲早會懂,現在還是別說比較好。總之,以上我所說的話,請千萬別忘記。知道了嗎?”
“請等一下,您能不能解釋得更清楚一點?”
大概是察覺靖子的樣子不同往常,美裏也湊過來了。
“我認為沒必要解釋,那麽就這樣。”
“啊,可是——”她說到這裏時,電話已經掛斷了。
草薙的手機響起時,他和岸穀正在路上開車。坐在副駕駛座的草薙,也沒把完全放平的活動椅背豎直就接起電話。
“喂?我是草薙。”
“是我,間宮”組長沙啞的聲音傳來,“你立刻到江戶川分局來。”
“發現了什麽嗎?”
“不是,是客人,有個男人說要見你。”
“客人?”是湯川嗎——霎時他想。
“是石神,就是住在花岡靖子隔壁的那個高中老師。”
“石神,他說要見我?有事不能在電話中說嗎?”
“不能用電話說。”間宮用強烈的語氣說道,“他是為了大事才來。”
“組長已經聽他說過了嗎?”
“詳細情形他說隻能告訴你,所以你快回來。”
“我會回去,”草薙捂住話筒,拍拍岸穀的肩,“組長叫我們去江戶川分局。”
“他說是他殺的。”間宮聲音傳來。
“啊?什麽意思?”
“他說富堅是他殺的,換句話說石神是來自首的。”
“不會吧!”草薙猛然直起上半身。
-------------------------
第十六章
石神毫無表情地盯著草薙。不,說不定隻是視線對著他,其實根本沒在看他。也許他正用心靈之眼凝望著某個遠方,而草薙隻是碰巧坐在他麵前。石神那完全抹殺感情的臉孔,讓人不得不這麽想。
“我第一次看到那個人是在三月十日。”他以平板的聲音開始敘述,“我從學校一回到公寓,就看到他在屋子旁邊打轉。好像在找花岡小姐家,還伸手在她家門上的信箱掏來掏去。”
“抱歉,您值的那個人是……”
“就是那個富堅,當然那時我並不知道他的姓名。”石神微微放鬆嘴角。
偵訊室內有草薙和岸穀,岸穀在隔壁桌做記錄。石神拒絕讓其它刑警陪同在場。他的理由是:如果有太多人爭相發問,他會無法整理說話的思路。
“我覺得很奇怪,於是出聲喊他。結果那男的很慌張,說他要找花岡靖子,還說他是她分居的丈夫。我立刻知道他在說謊。不過為了讓他放鬆戒心,我還是假裝相信他。”
“請等一下,您為什麽認為他說謊?”草薙質疑。
石神小小地吸了一口氣。
“因為我對花岡靖子了如指掌。包括她已離婚,正在四處躲那個前夫,這些事情我統統都知道。”
“您怎麽會知道這麽多?雖然您住在她隔壁,但我聽說,你們幾乎從來沒說過話,你隻不過是常光顧她工作的便當店罷了。”
“那是表麵上的立場。”
“表麵上?您的意思是?”
石神打直腰杆,微微挺起胸膛。
“我是花岡靖子的貼身保鏢。替她擋開那些心術不正企圖接近她的男人,就是我的職責,不過我不太想讓社會上的人知道這件事。畢竟我還是個高中老師。”
“所以我第一次去拜訪時,您才會告訴我,你們幾乎毫無來往?”
草薙這麽一問,石神微微吐出一口氣。
“你來找我,是為了打聽富堅命案吧?那我怎麽可能告訴你真話。否則不就會立刻遭到懷疑了。”
“原來如此。”草薙點點頭,“您剛才說,因為是貼身保鏢,所以對花岡靖子了如指掌。”
“是的。”
“換句話說您之前就和她有密切接觸?”
“是的,我要再次強調,這是瞞著世人的秘密來往。她雖然有女兒,但我們連那孩子都瞞著,一直小心、巧妙地保持聯絡。”
“能否說得具體一點。”
“我們有很多方法,這個應該先說比較好嗎?”石神露出窺探的眼神。
草薙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不對勁。石神宣稱和花岡靖子有秘密接觸的說法太唐突,背景也曖昧不清。不過對草薙來說,他現在隻想盡快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關於這個我晚點再請教,請再詳細地敘述您和富堅先生的對話。剛才您說到,決定暫時假裝相信他是花岡靖子的丈夫……”
“他問我知不知道花岡靖子出門到哪去了。於是我就說:她現在不住在這裏,好像是因為工作關係不得不搬家,所以不久之前搬走了。他聽了果然很驚訝。然後就問我知不知道她現在住在哪裏,我說知道。”
“您告訴他在哪裏?”
聽到草薙這麽問,石神冷然一笑。
“條崎,我告訴他搬去舊江戶川的公寓了。”
條崎就是在這裏出現的啊,草薙想。
“可是光這樣說他還是找不到吧?”
“富堅當然急著想知道詳細住址。我讓他在外麵等著,自己進屋,一邊看地圖一邊把住址抄在便條紙上。那個住址,位於汙水處理廠那邊。我把便條紙一給他,那個白癡就高興得要命,還說我幫了大忙。”
“您為何要捏造那種地方的住址?”
“那當然是為了把他騙到杳無人跡的地方,我從以前就對汙水處理廠附近的地理環境很熟悉。”
“請問一下。這麽說來,您從見到富堅先生的那一刻起,就已決定要殺害他了嗎?”草薙邊問邊凝視石神,這段內容太驚人了。
“那當然。”石神穩如泰山地回答,“我剛才也說過了,我必須保護花岡靖子。一旦有折磨她的男人出現,就得盡快加以鏟除,這是我的職責。”
“您確信富堅先生在折磨花岡靖子嗎?”
“不是確信,是知道。花岡靖子一直受那個男人折磨。為了逃離他,才搬來隔壁。”
“這是花岡小姐親口告訴您的嗎?”
“我說過了,我是透過特殊的聯絡方式得知的。”
石神的語氣毫無滯礙。當然,既然會來自首,想必腦中已充分整理過了。但他的敘述有太多不自然的地方,最起碼和草薙到目前為止對石神的印象差了十萬八千裏。
“您把便條紙給他,然後怎樣了?”他決定還是先聽完下文再說。
“他問我知不知道花岡靖子上班的地點。我說地點我不清楚,隻聽說是個餐飲店。此外,我還告訴他,她通常十一點下班,女兒也會去店裏等她下班再一起回家。當然,這完全都是我瞎掰的。”
“這樣瞎掰的理由是?”
“為了限製他的行動,就算那個地點再怎麽僻靜,還是不能讓他太早抵達。我想他隻要聽說花岡靖子十一點才下班,而且在那之前女兒也不會回家,應該就不會提早去公寓找她們了。”
“抱歉。”草薙伸出手,打斷他的話,“這些念頭,全都是您在那一瞬間想出來的嗎?”
“是的。有什麽問題嗎?”
“不……我隻是覺得很佩服,您竟然能當下就想出那個縝密的計謀。”
“這不算什麽吧。”石神恢複嚴肅的表情。“他一心隻想趕快見到花岡靖子。所以對我來說,隻要利用他這種心態就行了,一點也不難。”
“當然,對您來說或許是吧。”草薙舔舔唇。“後來呢?”
“最後我把我的手機號碼告訴他,叫他如果找不到公寓再跟我聯絡。通常如果有人好心到這種地步,一般人至少會懷疑一下,可是那家夥卻絲毫沒起疑心,可見他一定笨到家了。”
“那是因為誰也料想不到,一個初次見麵的人竟會二話不說就對自己萌生殺意。”
“正因為初次見麵,才更該覺得奇怪。可是那男的,把寫有假住址的便紙條小心翼翼地往口袋一塞,就踏著輕快的步伐走了。我確定他走遠後,就進屋開始準備。”說到這裏,石神慢條斯理地伸手拿茶杯。茶應該已經涼了,不過他還是喝得津津有味。
“做什麽準備?”草薙催他往下說。
“也沒什麽大不了的,隻是換一套便於行動的服裝,等時間來臨。這段時間,我開始思考怎麽才能確實殺死他。經過多方檢討後,我選擇了絞殺。我認為這個方法最萬無一失。如果用刺殺或撲殺,誰知道到時會不會噴得滿身是血。況且我也沒把握能一招斃命。而且用絞殺的話,凶器也比較簡單。不過,還是得選堅固一點的東西,所以我才決定用暖桌的電線。”
“為什麽用電線?堅固的繩子應該還是很多種吧。”
“我本來也考慮過用領帶或打包用的塑膠繩,可是兩者握起來都容易滑手,而且也可能被扯鬆,還是暖桌的電線最適合。”
“於是您就帶著那個去現場?”
石神點點頭。
“十點左右,我走出家門。除了凶器,還準備了美工刀和拋棄式打火機。不過在前往車站的途中,我發現有人在垃圾場扔了一塊藍色塑膠布,就決定把那塊布也折起來帶去。然後我搭電車到瑞江車站,從那裏坐計程車,前往舊江戶川邊。”
“瑞江車站?不是條崎?”
“如果在條崎下車,萬一和那家夥碰個正著不就糟了。”石神爽快地回答。“我下計程車的地方,離我告訴他的地點還很遠。總之一定要小心的,在達成目的之前,絕對不能讓那家夥發現。”
“下了計程車之後呢?”
“我一邊堤防著別人的耳目,一邊朝那家夥即將現身的地點走去。不過其實也不用特別小心,路上根本沒半個人影。”石神說著又喝了一口茶。“我到達堤防沒多久,手機就響了,是他打來的。他說已經到了紙上抄的地點,可是怎麽找都找不到那棟公寓。我問他現在在哪裏,那家夥回答得可仔細了。我一邊跟他講電話,一邊還得小心不讓他察覺我正逐漸接近。我說我要再確認一下住址請等一下後就把電話掛了,其實那是我已確定那家夥的位置了。他正懶洋洋地坐在堤防邊的草坪裏。我躡手躡腳地緩緩走近他,那家夥完全沒發覺。等他發現時,我就站在他的正後方。可惜那時,我已經把電線套在他脖子上了。那家夥雖然拚命抵抗,但我用力一勒,他立刻就沒氣了,簡單得很。”石神垂眼看著茶杯,杯子空了。“可以再給我一杯嗎?”
岸穀站起來,拿茶壺替他倒茶。謝謝,石神點頭致謝。
“被害者身材魁梧,才四十幾歲。如果他拚命抵抗,我覺得應該沒那麽容易勒死吧?”草薙試探著說。
“我是柔道社的顧問。如果從後麵偷襲,就算對方身體比較高大,也能輕易製服。”
草薙點點頭,眼睛瞥向石神的耳朵,他的耳廓呈現可說是柔道家動章的花椰菜外狀。警員之中,也有很多人擁有同樣的耳朵。
“殺人之後呢?”草薙問。
“當務之急,就是隱瞞死者的身份。因為一旦死者身份曝光,花岡靖子必然會遭到懷疑。首先我剝下他的衣服,用我帶去的美工刀邊割邊剝下。然後,再弄爛他的臉。”石神語氣自若的說,“我撿來一塊大石頭,用塑膠布蒙在他臉上,砸了又砸。我不記得砸了幾次。我想,應該有十次左右,然後再用拋棄式打火機燒掉指紋。做完這些後,我帶著剝下的衣服,離開現場。沒想到我要離開堤防時,正好發現一鬥高的罐子,於是我決定把衣服放進去燒。可是火勢比我預期的還大,我怕這樣或許會引來什麽人,所以還沒燒完,就匆忙離去。我一直走到公車經過的大馬路才攔計程車,先去東京車站,再改搭另一輛計程車回家。抵達公寓時我想應該過了十二點。”說到這裏,石神呼的吐出一口大氣。“以上就是我所做的。我用的電線、美工刀、拋棄式打火機,全都放在我家。”
草薙一邊斜視著岸穀記錄要點,一邊叼起煙。點燃之後,吐著煙凝視石神,對方的眼睛令人無法聯想到任何情緒。
石神的敘述沒有太大的疑點。屍體的狀態和現場的情況,也和警方掌握的內容完全符合。這些事項多半未經媒體披露,所以若說是編造的那才奇怪。
“您殺死他的事情,可曾告訴花岡靖子小姐?”草薙問。
“我怎麽可能告訴她。”石神回答,“這麽做的話,萬一她告訴別人不就糟了。女人這種動物,本來就很難保守秘密。”
“那麽您也沒跟她討論過命案嗎?”
“那當然。我和她的關係,萬一被你們警方發現就完了,所以我們一直盡量避免接觸。”
“剛才您說,您和花岡靖子小姐,是用誰也沒察覺的方法取得聯絡。那到底什麽方法?”
“有好幾種。其一,是她會說給我聽。”
“這麽說,你們會約在哪裏碰麵囉?”
“不是那樣。那不就讓人發現了嗎?她在家說,我透過機器聽。”
“機器?”
“我在我家牆上,對著她們家裝了一個收音器。我就是用那個。”
岸穀停手仰起臉,草薙知道他想說什麽。
“那等於是竊聽囉?”
石神不以為然地皺著眉,打搖其頭。
“我不是在竊聽,我是在聽她對我傾訴。”
“那麽花岡小姐知道有個機器嗎?”
“也許不知道,不過她應該是對著我家的牆壁說。”
“也就是說,她在對您傾訴?”
“是的。不過,她家還有女兒,當然不能明目張膽地對我說話。她總是假裝在和女兒說話,其實是在向我發出訊息。”
草薙手指夾的煙,已有一半以上燃成灰燼。他把煙灰彈進煙灰缸,然後和岸穀四目相對,刑警學弟滿臉困惑地歪著頭。
“是花岡靖子這麽告訴您的嗎?”她說她假裝和女兒說話,其實是在對您傾訴?”
“用不著說我也知道,凡是她的事我都很清楚。”石神點點頭。
“換言之,她並沒有這麽說過?這隻是您自己一廂情願地認定吧。”
“那怎麽可能。”一直麵無表情的石神,臉色終於出現些許變化。“她被前夫折磨的事,我也是聽她訴苦才知道的。她就算跟女兒說這種事,也沒有任何意義。她是想讓我聽見,才故意這麽說,她還拜托我替她想想辦法呢。”
草薙抬手安撫他,另一隻手摁熄香煙。
“你們還用什麽方法聯絡過?”
“電話,我每晚都打電話。”
“打到她家嗎?”
“打她的手機,不過我們不會在電話中交談。我隻是讓電話響起,如果她有緊急要事就會接電話。如果沒事,就不會接。我聽到電話響五聲之後,就會掛斷電話。我們倆之間,就是這麽安排的。”
“你們倆之間?這麽說,她也同意這樣做?”
“是的,我們以前就是這樣說好的。”
“那麽我會向花岡小姐確認一下。”
“那最好,這樣比較確實。”石神用充滿自信的口吻說完,猛然縮回下顎。
“剛才的敘述今後還會請您說上很多次,接下來也會製成正式的自白書。”
“好,叫我說幾遍都行,這也無可奈何。”
“最後我想再請教一下。”草薙的手指在桌上交握。“您為何來自首?”
石神用力倒吸了一口氣。
“不自首比較好嗎?”
“我沒有這樣說。既然會來自首,總有個理由或是起因吧?我想知道。”
石神聽了嗤之以鼻地說道:“那應該和你的工作無關吧?凶手在自責之下主動投案這不就好了嗎?這需要什麽其他理由嗎?”
“看您這樣,不像是自責之下才來投案的。”
“如果問我是否有罪惡感,我不得不說,那跟罪惡感的確有點不同,不過我很後悔。早知道就不做那種事了,要是早知道會被那樣子背叛,我才不會殺什麽人。”
“被背叛?”
“那個女人……花岡靖子,”石神略抬下顎繼續說,“背叛了我。她想和別的男人交往,虧我還幫她收拾了前夫。要不是她向我訴苦,我才不會殺人。她之前就說過:好想殺死那種爛男人,所以我才會替她下手。說起來,她等於也是共犯,警察應該也逮捕她才對。”
為了確認石神的敘述是否為真,警方搜索了他家。趁這段時間,草薙和岸穀決定一起找花岡靖子問話。她早已回到家,美裏本來也在,但被另一名刑警帶出去了。不是不想讓她聽到這種驚悚對話,而是美裏也要接受偵訊。
得知石神自首,靖子瞪大了眼,愕然屏息。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很意外嗎?”草薙觀察著她的表情問。
靖子先搖頭,然後才終於開口。
“我做夢也沒想到。因為,那個人怎會富堅……”
“您對他的動機毫無所悉嗎?”
被草薙這麽一問,靖子露出又迷茫又躊躇的複雜表情,好想有什麽話不願說出口。
“石神說他是為您做的,為了花岡小姐才殺人。”
靖子痛苦地皺起眉,歎了一口大氣。
“看來您果然心理有數。”
她微微點頭。“我早就知道那個人對我好像懷有特殊感情。不過我做夢也沒想到,他竟然會做出那種事……”
“他說,一直和您保持聯絡。”
“跟我?”靖子頓時臉色一沉,“沒那回事。”
“可是,他有打電話吧?而且是每晚。”
草薙把石神的陳述告訴靖子,她的臉孔扭曲。
“打那些電話的,果然是那個人啊。”
“您不知道嗎?”
“我猜想過可能是他,但我並不確定。因為對方沒報上名字。”
據靖子表示,第一通電話大約是在三個月前打來的。對方沒報上名字,一開口就幹涉起靖子的私生活。至於內容,全是些惟有平常就觀察她才會知道的瑣事。是變態跟蹤狂——她赫然驚覺,嚇壞了。她毫無頭緒。後來對方又打來過很多次,她不再接起。不過有一次,她不小心接起,對方那個男人是這麽說的:
“我知道你忙得沒空接電話。我看就這樣吧,我每晚都會打電話,如果你有事找我就接電話。我會讓電話至少響五聲,你隻要在那之前接起就行了。”
靖子答應了。從此,電話真的每晚響起,對方似乎是從公用電話打來的。她盡量不接那種電話。
“聲音聽不出來是石神嗎?”
“因為之前幾乎都沒交談過,所以我聽不出來。在電話中也隻有第一次有講話,現在連那是怎樣的聲音我都記不清楚了。況且,我怎麽也想不到,那個人會做出這種事,他可是個高中老師耶。”
“就算是老師,這年頭也什麽人都有。”岸穀在草薙身旁說道,然後就垂下頭像要為插嘴道歉似的。
草薙想起,這個學弟打從命案發生就一直護著花岡靖子。石神的自首,想必令他很安心。
“除了電話還有什麽特別的嗎?”草薙問。
請等一下,靖子說著站起,從櫃子抽屜取出信封,一共三封。沒寫寄信人是誰,封麵上隻寫著花岡靖子小姐收,也沒寫地址。
“這是?”
“就放在我門上的信箱裏。本來還有更多封,都被我礽了。不過我看電視上說,萬一出了什麽事,留著這種證物對打官司比較有利,所以雖然很覺得惡心,還是留下了這三封。”
“借我看一下。”草薙說著打開信封。
每個信封都裝了一張便簽,是以印表機列印出來的文章,內容都不長。
“最近,你的妝好像化得比較濃,服裝也很花俏。這樣不像你,素雅一點的裝扮才適合你,還有你的晚歸也令人在意。下班之後,就該立刻回家。”
“你是否有什麽煩惱?如果有,希望毫不保留地告訴我。我就是為了這個才每晚打電話。以我的條件可以提供你很多建議,別的人都無法新人,也不可信任,你隻要聽我的話就好。”
“我有不詳的預感,我擔心你會背叛我。雖然我相信這決不可能,但如果真有這種事我絕不會原諒你。因為隻有我才是你的戰友。隻有我能夠保護你。”
草薙看完後,把便簽又裝回信封。
“可以先交給我保管嗎?”
“請便。”
“還有什麽類似這樣的怪事嗎?”
“我是沒遇過……”靖子吞吞吐吐地說。
“是令媛遇到什麽麻煩嗎?”
“不,不是的,是工藤先生……”
“工藤邦明先生是吧,他怎麽了?”
“上次見麵時,他說他收到奇怪的信。沒寫寄信人是誰,內容是警告他不準接近我,信裏還附了他被人偷拍的照片。”
“找上他了啊……”
根據到目前為止的發展,那封信的寄信人除了石神不可能是別人。草薙想起湯川學,他似乎很尊敬身為學者的石神。如果知道這個朋友竟然幹出跟蹤狂的勾當,不曉得會受到多大的打擊。
敲門聲想起。請進,靖子一回答,年輕的刑警推開門探進頭來,是負責搜索石神家的那組成員之一。
“草薙先生,請你來一下。”
“知道了。”草薙點頭站起。
一去隔壁,間宮正坐在椅子上等他,桌上放著打開的電腦。年輕的刑警們正忙著把各種東西裝進紙箱。
間宮指著書架旁的牆。“你看這個。”
“啊!”草薙不由得叫出聲。
壁紙被撕掉大約二十公分見方的大小,連壁紙也被割下。從那裏還延伸出細細的電線,電線末端連接著耳機。
“你戴上耳機試試。”
草薙照著間宮的吩咐,把耳機塞進耳朵,頓時聽到說話聲。
(隻要一證明石神的敘述是真的,接下來進展就快了,今後應該也不會再給花岡小姐府上添麻煩了。)
是岸穀的聲音,雖然略有雜音,但清楚得簡直不像隔著一層隔壁。
(……石神先生會被判什麽罪?)
(這要看審判的結果。不過他犯的是殺人罪,就算不至於判死刑,也絕對不可能輕易獲釋,所以應該也不會再纏著花岡小姐了。)
這小子當刑警還這麽長舌,草薙邊這麽想邊拿下耳機。
“待會兒你讓花岡靖子看看這個。照石神的說法,她應該也知道有這玩意,不過我想應該不可能。”間宮說。
“您是說,花岡靖子完全不知道石神做了什麽嗎?”
“你和靖子的對話,我都透過這個聽見了。”間宮看著牆上的收音器咧嘴一笑,“石神是個典型的跟蹤狂。他一廂情願地自以為和靖子情投意合,想把接近她的男人通通鏟除。前任老公,不就是最可憎的對象嗎?”
“是……”
“怎麽?你幹嘛苦著臉?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那倒不是,我自認還算了解石神這個男人的個性,可是他的供述內容和我對他的印象差太多了,所以我很困惑。”
“人哪,本來就有很多不同的麵貌。跟蹤狂的真實身份,通常都令人跌破眼鏡。”
“這我當然知道……除了收音器還找到了什麽嗎?”
間宮大大點頭。
“找到暖桌的電線了,和暖桌一起收在箱子裏,而且是空心麻花繩,和用來絞殺富堅的凶器一樣。隻要上頭沾了一點被害者的皮膚就可定案了。”
“還有呢?”
“讓你看看這玩意吧。”間宮移動電腦的滑鼠,但他的動作很生澀,八成是誰剛才當場教他的。“就這個。”
螢幕上出現了一個文書處理檔,畫麵顯示著寫好的文章。草薙湊近細看。
文章內容如下:
“我已查明和你頻頻會晤的男性是何來曆。我特地拍下照片,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我想問你和這個男人是何關係。如果是戀愛關係,那等於是嚴重背叛了我。你也不想想看我為你做了什麽。我有這個權利命令你,必須立刻和這個男人分手。否則,我的怒火將燒向這個男人。要讓此人走上與富堅相同的命運,對現在的我而言易如反掌。我已有此心理準備,也有辦法做到。再重複一次,如果你和此人有男女關係,我絕不允許這種背叛。我一定會報複。”
------------------
第十七章
站在窗邊的湯川,定定地凝視窗外。他的背影,散發出一種遺憾與孤獨。在草薙看來,既可以解釋為是因為得知久別重逢的老友犯案大受打擊,又好似是被另一種情緒籠罩。
“所以呢?”湯川低聲說,“你相信那個說法嗎?我是說石神的供述。”
“身為警察,沒理由懷疑。”草薙說,“根據他的證詞,我們已從各種角度采證過了。今天,我去距離石神住的公寓不遠處的公用電話附近打聽過。據他表示,他每晚從那裏打電話給花岡靖子。公用電話旁邊有間雜貨店,老板看過貌似石神的人物。好像是因為最近已經很少有人用公用電話了,所以他特別有印象。雜貨店老板還說,他曾多次目擊石神打電話。”
湯川緩緩轉身麵對草薙。
“請你不要用‘身為警察’這種曖昧說法,我是在問,你相信嗎?我才不管什麽調查方針。”
草薙點點頭,歎了一口氣。
“老實說,我總覺得怪怪的。他的說法毫無矛盾,也合情合理,可是我還是無法信服。如果換個比較單純的說法就是:我不相信那個人做那種事,這就是我的感受。不過縱使和上司這麽說,上司也不肯理會我。”
“警方的高層想必認為既然已抓到凶手,就可以天下太平了吧。”
“就算隻有這麽一個清楚的疑點也好,事態馬上就會截然不同,可惜什麽也沒有,無懈可擊。比方說關於腳踏車的指紋沒擦這點,他說原來就不知道被害者會騎腳踏車來。這點也毫無可議之處,所有的事實都指出石神的供述是正確的。在這種情況下,即使我再怎麽說也不可能讓調查重新回到原點。”
“簡而言之,你雖然不相信,卻人雲亦雲地做出石神就是命案真凶的結論,是嗎?”
“你不要這樣話裏帶刺。而且,事實重於感情不是你向來的原則嗎?既然在邏輯上合情合理,那麽就算心情上無法相信也得接受,這不就是科學家的基本原則嗎?這可是你自己向來強調的。”
湯川輕輕搖頭,和草薙相對而坐。
“最後一次見到石神時,他問了一個數學問題。是p不等於pn這個問題。自己想出解答,和判斷別人說的解答是否正確,何者比較簡單——這是個著名的難題。”
草薙皺起眉頭。
“那是數學嗎?怎麽聽起來像是哲學。”
“你知道嗎?石神向你們提出了一個解答,也就是這次的自首、供述內容。這個自白怎麽看都隻能說正確無誤的解答,是他充分發揮腦力想出來的。如果就這麽乖乖地照單全收,那就表示你們輸了。照理說,這次應該輪到你們全力以赴,判斷他提出的答案是否正確。你們正受到來自他的挑戰和考驗。”
“所以我們不是做了各種采證了嗎?”
“你們正在做的,隻是按照他的證明方法走。你們該做的,是探尋有沒有別的答案。除了他提出的答案之外別無可能——唯有證明到這個地步,才能斷言那個答案是唯一的答案。”
草薙從湯川強硬的口吻,感受到他的煩躁。這個向來沉著冷靜的物理學家,難得流露出這種表情。
“那你是說石神在說謊?你認為凶手不是石神?”
草薙這麽一說,湯川皺起眉頭,黯然垂眼。草薙盯著那張臉孔繼續說道:
“你敢如此斷言的根據是什麽?既然你有你的推論,那你就告訴我。抑或是,你純粹隻是無法接受昔日老友殺了人的事實?”
湯川起身,背對草薙。湯川——草薙喊他。
“我的確不願相信。”湯川說,“之前我應該也說過,他重視的是邏輯性,感情次之。隻要他判斷哪個方法對於解決問題有效,他什麽事都幹得出來。可是就算這樣應該也不至於殺人……而且殺的還是和自己完全不相幹的人……這簡直超乎想象。”
“你果然隻有這個根據啊。”
湯川一聽倏然轉身,狠狠地瞪著草薙。但那雙眼睛除了怒意,卻流露出更濃的悲傷與痛苦。
“我雖然不願相信卻還是得接受事實,世事就是如此。這點我很清楚。”
“即便如此,你還是認為石神是清白無罪的嗎?”
草薙的質問令湯川的臉一歪,微微搖頭。
“不,我不會這樣說。”
“你想說什麽我都知道。你認為殺死富堅的是花岡靖子,石神隻是在袒護她,對吧?可是,越深入追查,這個可能性就越低。石神的跟蹤狂行為,已有許多物證足以證明。就算是為了袒護她,也不可能偽裝到那種地步。更何況,這世上有哪個人,會願意代人頂下殺人罪?靖子對石神來說既非家人也非妻子,甚至連情人都算不上。縱使有意袒護,或是真的曾經協助湮滅犯行,但是一旦到了掩護不了的時候自然會死心,人性本來就是這樣。”
湯川好像突然察覺什麽似地瞪大了眼。
“掩護不了的時候自然會死心——這是正常人的反應,要堅持到底、繼續袒護是至高難題。”湯川的眼睛凝視著遠方低語,“石神也是如此,這點他自己也很清楚,所以才……”
“才怎樣?”
“沒事,”湯川搖頭,“沒什麽。”
“站在我的立場,我不得不認為石神就是真凶。除非出現什麽新的事證,否則調查方針應該也不會變。”
湯川沒回答,一逕摩挲著臉,吐出一口長氣。
“他……選擇在監獄度過一生嗎?”
“既然殺了人,那是理所當然的。”
“是啊……”湯川垂下頭,動也不動,最後他保持著那個姿勢說道:“對不起,今天請你先回去好嗎?我有點累了。”
湯川的樣子怎麽看都不對勁。草薙想問,卻還是默默從椅子起身。因為湯川看起來的確是筋疲力竭。
草薙離開第十三研究室,正在昏暗的走廊上走著走著,一個年輕人上樓來了。草薙認為這個身材有點單薄,長相略帶神經質的年輕人,是跟著湯川做研究的研究生常磐。之前草薙在湯川外出時來訪,就是這個年輕人告訴他,湯川可能去條崎了。
常磐似乎也注意到了草薙,略點個頭後就打算擦身而過。
“啊,慢著!”草薙喊他。看到常磐麵帶困惑的轉身,他對常磐露出笑臉。“我有點事想問你,你有時間嗎?”
常磐看看手表,答應給他幾分鍾。
他們走出物理學研究室所在的大樓,進入以理科學生為主的學校餐廳。在自動販賣機買了咖啡,隔著桌子相對而坐。
“比起在你們研究室喝的即溶咖啡,這實在好喝太多了。”草薙啜了一口紙杯中的咖啡說,這是為了讓常磐放鬆心情。
常磐笑了,但臉頰似乎還是僵著。
本想先閑話家常,但草薙判斷在這種情況下是白費力氣,於是決定直接切入正題。
“我想問的,是湯川副教授的事。”草薙說,“他最近有沒有哪裏不一樣?”
常磐一臉困惑。大概是我問的方式不對吧,草薙想。
“他有沒有為了和大學工作無關的事,正在調查什麽,或是出門上哪去過?”
常磐歪著頭,似乎是在認真思考。
草薙對他一笑。
“當然,這並不表示他和什麽案件有關。解釋起來可能有點困難,總之我覺得湯川好像在顧忌我,有事瞞著我。我想你也知道,那家夥向來個性偏執。”
雖然不確定這樣的解釋對方能理解多少,不過研究生總算略微放鬆表情點點頭,也許隻是在同意個性偏執這一點。
“我是不知道老師有沒有在調查什麽,不過幾天前,老師曾經打電話去圖書館。”常磐說。
“圖書館?你們大學的?”
常磐點頭。
“好像是問館裏有沒有報紙。”
“報紙?既然是圖書館,起碼都會有報紙吧。”
“是沒錯,不過湯川老師想知道的,好像是舊報紙保管到什麽程度。”
“舊報紙嗎……”
“不過,好像也不是非常久之前的報紙。我記得老師好像是問,能不能一次看到這個月的報紙。”
“這個月的啊……結果呢?有嗎?”
“我想圖書館應該有,因為老師後來立刻就去了圖書館了。”
草薙點點頭對常磐道謝,拿著大約還剩一半咖啡的紙杯站起來。
帝都大學的圖書館是棟三層樓的小型建築,草薙以前還在這所大學當學生時,總共隻來過圖書館兩、三次,所以連是否經過整修都不確定。在他看來,建築物似乎還很新。
一進去就是櫃台,裏頭坐著一名女館員,於是他試著問起湯川副教授查閱報紙的事。她露出狐疑的表情。
草薙隻好拿出警察手冊。
“不是湯川老師怎麽樣的問題。我隻是很想知道,那時他看了什麽報道而已。”他知道這樣問很不自然,卻想不出其他的方式來表達。
“在我印象中,他應該是想看三月份的報導。”女館員慎重地回答。
“三月份的?什麽報導?”
“這我就不太清楚了。”說完,她好像又想起什麽似地微微張口,“我記得他好像還說,隻要社會版就行了。”
“社會版?那麽報紙在哪裏?”
這邊請,說著她帶他去的是擺放成排平台架子的地方。那些架子上疊放著報紙。每十天放一批,她說。
“這裏隻是過去一個月的報紙,更舊的報紙已經處理掉了。以前本來留著,可是現在隻要上網搜索,就看得到以前的報導了。”
“湯川他說……湯川老師他說一個月份的就夠了嗎?”
“對,三月十日以後的就行了。”
“三月十日?”
“對,我記得他是這樣說的。”
“可以讓我看看這些報紙嗎?”
“請便。看完再叫我一聲。”
女館員轉身的同時,草薙已把整疊報紙抽出,放在旁邊桌上。他決定從三月十日的社會版看起。
三月十日,無庸贅言,就是富堅慎二遇害的日子。湯川果然是為了調查那個案子才來圖書館,但他到底想從報上確認什麽?
草薙搜尋和案子有關的報導,最早是刊登在三月十一日的晚報上。之後,隨著遺體的身份查明,十三日的早報也有報導,但從此之後,就再也沒有後續報導。接著再刊登時,已是石神自首的新聞。
湯川是在意在這些報導的哪一點呢?
草薙把為數不多的幾篇報導,仔仔細細地反複看了好幾遍,都不是什麽重要內容。湯川透過草薙,對於這起命案,得到了比這些報導更多的情報,照理說應該沒必要再回頭看這些報導。
草薙看著麵前的報紙,雙臂交抱。
基本上,他本來就不認為像湯川那麽厲害的人,會藉助報章報導來調查案情。在這個天天都有殺人命案發生的時代,除非有什麽重大進展,否則報紙很少會對一個案子窮追不舍。這起富堅命案,在世人看來同樣也沒什麽好稀奇的,湯川不可能不明白這點。
但那家夥向來不會做無意義的事——
雖然剛才草薙對湯川說了那番話,但在他心中,畢竟仍留有無法斷定石神就是凶手的疑問。他無法抹去那份懷疑警方誤入歧途的不安,他總覺得湯川好像知道他們錯在哪裏。過去,那個物理學家也曾多次幫助過草薙他們這些警察。這次應該也有什麽有效的建言,既然有,為什麽不肯說出來?
草薙把報紙收好,招呼剛才那名館員。
“對您有用嗎?”她不安地問。
“還好。”草薙含糊以對。
正當他打算就這樣離去時,女館員說:“湯川老師好像也查了地方報紙。”
“啊?”草薙轉身。“地方報紙?”
“對。他問我館裏有沒有千葉或琦玉的地方報紙,我告訴他沒有。”
“他還問了些什麽?”
“沒了,應該就隻有問這個。”
“千葉或琦玉嗎……”
草薙抱著疑問走出圖書館,他完全無法理解湯川的想法。為什麽需要地方報紙?還是說草薙自以為湯川正在調查命案,其實他的目的和案子根本毫不相幹。
草薙一邊左思右想,一邊走回停車場。今天他是開車來的。
他鑽進駕駛座,正要發動引擎之際。湯川學從眼前的校舍走出來了,他沒穿實驗用的白袍,罩著深藍色外套。一臉凝重的表情,完全沒注意周遭,筆直朝小門走去。
草薙看著湯川出了門左轉後,這才發動車子。緩緩駛出校門,就看到湯川正攔下一輛計程車。那輛計程車開走的同時,草薙也上了馬路。
單身的湯川,一天之中大半都在大學度過。他的解釋是:反正回家也沒事可幹,而且要看書或運動都是在學校比較方便。他也曾說過,這樣要吃東西也比較省事。
一看時鍾,還不到五點,他應該不可能這麽早就回家。
草薙一邊跟蹤,一邊暗記計程車的車行與車牌號碼。這樣就算中途跟丟了,事後也能查出湯川是在哪裏下車。
計程車一路向東走,路上有點塞車。雖然兩車之間,不時有幾輛車切入鑽出,不過幸好沒被紅綠燈拉開距離。
最後計程車過了日本橋,就在快要過隅田川的地方停下,是新大橋前。前方就是石神他們的公寓了。
草薙把車子停到路肩,伺機而動。湯川走下新大橋旁的階梯,好像不是要去公寓。
草薙迅速環視四周,尋找可以停車的地方。幸好,一座停車計費器前空著。他把車往那兒一停,急忙去追湯川。
湯川正朝隅田川下遊慢步走去,步調看起來不像有事,倒像是悠閑地散步。不時還將目光瞥向那些遊民。不過並未停足。
一直走到遊民小屋絕跡之處,他才止步。他把手肘架在河邊裝設的欄杆上,然後出其不意地把臉轉向草薙這邊。
草薙有點狼狽,不過湯川倒是毫不驚訝,甚至露出淺笑。看來他老早就發覺草薙在跟蹤了。
草薙大步走近他。“你早就發現了?”
“因為你的車子太醒目了。”湯川說,“那麽舊的skyline,現在已經很難看到了。”
“你知道被我跟蹤,所以才在這種地方下車嗎?還是,你打從一開始就是要來這裏?”
“兩種說法都算對,也都有點不對,本來的目的地是這裏的再過去一點。不過發現你的車子後,我就稍微改了一下下車的地點,因為我想帶你來這裏。”
“你把我帶來這種地方,到底想怎樣?”草薙迅速掃視周遭一圈。
“我最後一次和石神交談,就是在這裏。當時我是對他這麽說的:這個世上沒有無用的齒輪,也隻有齒輪本身能決定它的用途。”
“齒輪?”
“然後,我提出幾個和命案有關的疑問問他。當時他雖然擺出不予置評的態度,但跟我分手後,他卻做出了答複。那就是去自首。”
“你是說,他是聽了你的話,才放棄掙紮去自首?”
“放棄掙紮……嗎?也對,就某種角度而言或許的確是如此。不過對他來說,應該是打出了最後一張王牌,因為那張最後王牌,實在準備得非常周到。”
“你跟石神說了些什麽?”
“我不是說了嗎?就是齒輪的話題。”
“後來,你不是提出一些疑問?我是在問那個。”
湯川聽了露出有點寂寞的笑容,輕飄飄地搖頭晃腦。
“那個根本不重要。”
“不重要?”
“重要的是齒輪,他就是聽到那個才決心自首的。”
草薙大大歎了一口氣。
“你去大學圖書館查過報紙吧?你的目的是什麽?”
“是常磐告訴你的嗎?看來你連我的行動都開始調查了。”
“其實我也不想這樣做,誰叫你什麽都不告訴我。”
“我沒生氣。那畢竟是你的工作,隨便你要調查我還是做什麽,我都無所謂。”
草薙盯著湯川,然後低頭求饒。
“拜托,你就別再吊我胃口了,你一定知道什麽吧?請你告訴我。石神不是真凶吧?既然如此,你不覺得讓他頂罪太沒天理了嗎?你總不希望昔日老友淪為殺人犯吧?”
“你把頭抬起來。”
被湯川這麽一說,草薙抬眼看他,不禁赫然一驚。眼前那張物理學家的臉孔正痛苦地扭曲著,他抬手按著額頭,緊緊閉著雙眼。
“我當然也不希望他變成什麽殺人犯,可是已經毫無辦法了。連我都不知道怎麽會變成這樣……”
“喂,你幹嘛這麽痛苦。為什麽不肯坦白告訴我,我們是朋友啊。”
湯川一聽倏然睜眼,一臉嚴肅地說:“你是我的朋友,但同時也是刑警。”
草薙啞口無言。他第一次覺得和這個多年好友之間,有一道隔閡。正因為身為刑警,以至於眼看好友露出前所未有的苦惱表情,卻連那個原因都問不出來。
“我現在要去找花岡靖子。”湯川說,“你要一起來嗎?”
“我可以去嗎?”
“無所謂,不過請你別插嘴。”
“……我知道了。”
湯川一個轉身,開始邁步,草薙也尾隨在後。湯川起先的目的地似乎是便當店‘天亭’,他打算去找花岡靖子說什麽?雖然草薙很想立刻問個究竟,但還是默默向前走。
湯川在清洲橋前走上階梯,草薙一跟上去,就發現湯川站在階梯上頭等他。
“那裏不是有棟辦公大樓?”湯川指著旁邊的建築物,“入口有玻璃門。看得到嗎?”
草薙把目光轉向那邊,玻璃門上映出兩人的身影。
“看得到,不過那又怎樣?”
“命案剛發生時我來見石神,當時我們倆也這樣望過映在玻璃上的身影。不過當時我本來完全沒注意到,是被石神一說才看到的。在那之前,我壓根沒想過他可能和命案有關,能和睽違已久的勁敵重逢,我甚至有點樂昏了頭。”
“你是說,你看到映在玻璃上的影子,所以才開始懷疑他?”
“當時他還這樣說:你看起來永遠都這麽年輕,跟我差了十萬八千裏。你的頭發也還很茂密——說著還做出有點在意自己頭發的小動作。這點讓我大吃一驚,因為石神這個人,本來是個絕對不會在意外貌的男人。他從以前就堅持,一個人的價值不應該靠這種東西衡量,他絕對不會選擇必須受外貌左右的人生。現在他居然對外貌耿耿於懷。他的頭發的確稀薄,但他居然為了這種事到如今早已無可奈何的事情哀歎。所以我才察覺,他正處於不得不在意外表與容貌的狀況——也就是戀愛了。不過話說回來,為什麽他會在這種地方,貿然說出那種話?是突然在意起外表了嗎?”
草薙察覺湯川的言外之意,他接口說:
“因為他馬上就要見到心上人了,是嗎?”
湯川點點頭。
“我也這麽想。我懷疑那個在便當店上班的女子、公寓的鄰居、前夫遇害的女人,可能就是他的意中人。不過這樣就會出現一個很大的疑問。那就是他對命案的態度。照理說,他應該很在意,但他表現得就像是個旁觀者。我想,懷疑他在戀愛或許真是我自己想太多了,於是我又去找石神,和他一起去便當店。因為我想,從他的態度或許能看出什麽端倪,結果出來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物,是花岡靖子的男性友人。”
“那是工藤。”草薙說,“他正在和靖子交往。”
“好像是。石神看到那個工藤和她交談時的表情——”湯川皺起眉,搖搖頭,“看到那個表情我才確信,石神愛上的人就是她,因為他的臉上浮現嫉妒。”
“可是這樣的話,那個疑問又再次出現了。”
“對,足以解決那個矛盾的解釋隻有一個。”
“石神和命案有關——你對他的懷疑,就是這樣開始的嗎?”草薙再次眺望大樓的玻璃門,“你真是太可怕了。對石神來說,小小的疏忽竟成了他的致命傷。”
“他那強烈的個性即使事隔多年仍烙印在我的記憶中,否則我也不會察覺到。”
“不管怎樣,隻能說那家夥運氣不好。”草薙說著開始朝馬路走去,但他發現湯川沒跟來,立刻停下腳。“不要去‘天亭’嗎?”
湯川低著頭走近草薙。
“我想提出一個對你來說很殘酷哦要求,可以嗎?”
草薙苦笑,“那得看是什麽內容。”
“你願意基於朋友的身份聽我說嗎?你能舍棄刑警的身份嗎?”
“……這是什麽意思?”
“我有話想跟你說。不過,是要對朋友說,不是對刑警說。所以你從我這兒聽到的事,絕對不能告訴任何人。無論是你的上司、同仁、甚至家人,你能答應我嗎?”從他眼鏡後方的雙眼中,不停地溢出迫切感,令人感到湯川顯然是有什麽苦衷逼著他不得不做出最後決定。
草薙本想說,那要看內容而定,但他把這句話又吞回肚裏。他怕一旦說出口,今後這個男人再也不會把他當成朋友了。
“知道了。”草薙說,“我答應你。”
---------------------
第十八章
目送買炸雞便當的客人走出店門後,靖子看看鍾。再過幾分鍾就是晚間六點了。她歎口氣摘下白帽。
工藤白天打手機給她,邀她下班後見個麵。
算是慶祝,他說,語氣很興奮。
她問要慶祝什麽,“這還用說嗎?”他回答。
“當然是慶祝那個凶手被捕,這下子你也能擺脫那個案子了。我也不用再小心翼翼地保持距離。既然不用再擔心被刑警纏著不放,當然應該舉杯慶祝一下。”
工藤的聲音聽起來輕浮又自大。他不知道案情背景當然會有這種反應,但靖子實在提不起興致配合他。
我沒那個心情,她說。
為什麽?工藤問。發現靖子默然不語,他才好像察覺什麽似地說:啊,我懂了。
“雖說你們離了婚,但被害者畢竟曾與你關係匪淺。的確,說什麽慶祝太不謹慎了,對不起。”
雖然他完全誤會了,但靖子依舊沉默。於是他說:
“撇開那個不談,我有要事跟你說。請你今晚務必跟我見個麵,好嗎?”
她想拒絕。她沒那個心情。對於代替自己出麵自首的石神,她有太多的歉疚。但她說不出拒絕的話。工藤說的要事會是什麽呢——
結果,還是說好了六點半接她。雖然聽工藤的語氣好像很希望美裏也同行,但她委婉地拒絕了。不能讓現在的美裏和工藤見麵。
靖子打電話回家,在答錄機留言說今晚要晚點回家。一想到美裏聽了不知會怎麽想,她就心情沉重。
六點一到靖子就解下圍裙,向待在後麵廚房的小代子打個招呼。
“哎呀,已經這麽晚了啊。”正提早吃晚餐的小代子看看鍾,“辛苦了。剩下的我來就行了。”
“那我先走了。”靖子折好圍裙。
“你要和工藤先生見麵吧?”小代子小聲問。
“啊?”
“白天,他不是好像打過電話來,那是找你約會吧?”
看到靖子困惑地陷入沉默,也不知是怎麽誤解的,小代子用感慨萬千的語氣說聲“太好了”。
“麻煩的案子好像也解決了,又能和工藤先生這麽好的人交往,看來你終於走好運了,對吧。”
“不會吧……”
“是啦,一定是。你受了這麽多苦,今後一定要幸福才行,這也是為了美裏嘛。”
小代子的話,就各種角度而言都令靖子心中隱隱作痛。小代子是打從心底期盼朋友能得到幸福,但卻壓根也沒料到,這個朋友竟然殺了人。
明天見,靖子說著走出廚房,她無法正視小代子。
出了‘天亭’,她朝著平日歸途的反方向走去,轉角的家庭餐廳就是她和工藤約好碰麵的地方。她本來不想約在那間店。因為當初也是和富堅約在那裏。可是工藤說那裏最好找,指定要去那裏,她實在開不了口請他換地方。
頭上就是首都高速公路。鑽過那下麵時,有人從後麵喊了一聲花岡小姐,是男人的聲音。
停足轉身一看,兩個眼熟的男人正朝她走近。一個是姓湯川的男人,據說是石神的老友,另一個是刑警草薙。這兩人怎會湊到一起?靖子一頭霧水。
“您應該還記得我是誰吧?”湯川問。
靖子來回審視著兩人,點點頭。
“接下來您有什麽約會嗎?”
“對,呃……”她做出看表的動作。其實她心裏很慌,根本沒看時間。“我跟人約好了要見個麵。”
“是嗎?隻要三十分鍾就好,我想跟您談一下,是很重要的事。”
“不,那恐怕……”她搖頭。
“不然十五分鍾怎樣?十分鍾也行,就在那邊的長椅坐一下。”湯川說著指指身旁的小公園。在高速公路下方的空間,有一個小公園。
他的語氣沉穩,態度卻散發出一種不容抗拒的嚴肅感。靖子直覺到他打算談什麽。這個在大學當副教授的男人,之前見麵時也曾以輕鬆的口吻,對她造成莫大的壓力。
她想逃,這是她的真心話,然而她又很好奇他到底打算談什麽。內容一定和石神有關。
“那麽就十分鍾。”
“太好了。”湯川一笑,率先走近公園。
看到靖子猶豫不前,“請。”草薙說著伸出手催她。她點點頭,跟在湯川身後,這個刑警悶不吭聲的樣子也很詭異。
湯川在雙人座坐下,替靖子空出一個位子。
“你去那邊待著。”湯川對草薙說,“我要跟她單獨談。”
草薙雖然略顯不滿,但隻是伸了一下下顎,就回到公園入口附近,掏出香煙。
靖子雖然有點顧忌草薙,還是在湯川身旁坐了下來。
“那位先生是刑警吧?這樣沒關係嗎?”
“沒事,原本我就打算一個人來。更何況,對我來說他的身份是朋友不是刑警。”
“朋友?”
“我們是大學時的死黨。”湯川說著露出一口白牙,“所以他和石神等於也是同學。不過他們兩個,在發生這次的事件前好像一次也沒見過。”
原來如此,靖子恍然大悟。之前她一直想不透,這個副教授為何會因為這樁命案來找石神。
雖然石神什麽也沒透露,但靖子之前就在懷疑,他的計劃之所以會露餡,八成和這個湯川插手有關。和刑警是同一所大學的校友,而且還擁有共同的友人,這點想必在他的計算之外吧。
不過話說回來,此人竟然打算說什麽——?
“我對石神自首一事感到很遺憾。”湯川一開口就直搗核心,“一想到像他那麽有才華的人,今後隻能在監獄裏運用那個金腦袋,身為一個研究者我實在很不甘心,太遺憾了。”
靖子聽了不發一語,放在膝上的雙手用力交握。
“不過,我還是無法相信他會做出那種事。我是說對你。”
靖子感到湯川轉身麵對她,頓時渾身僵硬。
“我實在無法想象,他會對你做出那種卑劣行為。不,‘無法相信’這個說法還不夠適切,應該說我壓根就不相信。他……石神在說謊。他為何要說謊?既然背上殺人犯的汙名,照理說就算再撒謊也毫無意義,但他卻說了謊。理由隻有一個。那就是這個謊,並非為他自己而說,他是為了某人隱瞞真相。”
靖子咽下口水,拚命調整呼吸。
此人已經隱約察覺真相了,她想。他知道石神隻是在包庇某人,真凶另有其人,所以他想救石神。該怎麽救呢?最快的方法,當然就是讓真凶去自首。讓真凶招認一切。
靖子提心吊膽的窺視著湯川,沒想到他竟然在笑。
“你好像以為我是來說服你的。”
“不,我沒有……”靖子慌忙搖頭,“而且說到說服,我有什麽可讓您說服的?”
“說的也是。我的確說錯話了,我道歉。”他低頭鞠躬,“不過我隻是想讓你知道一件事,所以才來找你。”
“到底是什麽事?”
“這個嘛,”湯川學停頓了一下才開口,“我想說的是,你對真相毫無所知。”
靖子驚訝地瞪大了眼,湯川已經不笑了。
“我想你的不在場證明,大概是真的。”他繼續說,“你應該真的去過電影院,包括令媛也是,你們母女並未說謊。”
“對,沒錯,我們根本沒說謊,那又怎樣?”
“但你心裏應該也在奇怪,為什麽你們用不著說謊,為何警方的追查這麽鬆懈?因為他……我是說石神,早已安排好讓你們麵對刑警的質問時,隻要說實話就行了。無論警方怎麽步步進逼,他都已安排好讓警方無法將你定罪。至於他到底是怎麽安排的,我想你大概不知道。你隻曉得石神好像用了什麽巧妙的障眼法,卻不清楚實際內容。我說的對嗎?”
“您在說什麽,我一點也聽不懂。”靖子對他一笑,但是連她自己也知道臉頰在抽搐。
“他為了保護你們母女做了極大的犧牲,那是你我這種普通人連想都想像不到的壯烈犧牲。我想他大概打從命案一發生,就已做好最壞的打算,決定到時要替你們頂罪了,因為他的所有計劃都是以那個為前提設計出來的。反過來說,唯有那個前提絕對不能瓦解。但那個前提實在太殘酷,任誰都會退縮,這點石神自己也知道。所以,為了讓自己在緊要關頭無法反悔,他事先斷了自己的退路。同時,那也正是這次最驚人的障眼法。”
湯川的話令靖子開始混亂,因為她完全無法理解他在說什麽。然而,卻又有一種衛擊非比尋常的預感。
此人說的沒錯,靖子完全不知道石神設計了什麽障眼法。同時,她也的確感到奇怪,為何刑警對自己的攻擊沒有想像中激烈。老實說她甚至覺得刑警們的再三盤問,根本找錯了方向。
而湯川知道那個秘密何在——
他看看表,也許是擔心剩下多少時間。
“要告訴你這件事,我實在很為難。”事實上,他也的確痛苦地表情扭曲。“因為石神絕對不會希望我這樣做。不管發生了什麽事,他一定希望至少不讓你發現真相。這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你。你如果了解真相,你將會終生背負比現在更大的痛苦,但即使如此我還是不得不告訴你。因為我覺得如果不讓你明白他有多愛你、是怎麽把全部的人生都賭下去,那他未免犧牲得太不值了。雖然這不是他的本意,但看到你這樣一無所知,我實在無法忍受。”
靖子感到心跳劇烈,喘不過氣,幾乎隨時都會昏倒。湯川想說什麽,她毫無頭緒。但從他的語氣,她已察覺那個答案必然超乎想像。
“到底是怎麽回事?如果有話要說,就請你快點說。”她的措辭雖然強悍,聲音卻虛弱得顫抖。
“那起命案……舊江戶川殺人命案的真凶,”湯川做個深呼吸,“就是他。是石神沒錯。不是你,也不是令媛,是石神殺的。他並非冒名頂罪,他才是真凶。”
眼看靖子聽不懂這段話,呆坐當場,湯川又加上一句“不過。”
“不過那具屍體並不是你的前夫富堅慎二。雖然看起來像是,其實是另一個人。”
靖子無法理解湯川的意思,但當她凝視他那雙在眼鏡後麵悲傷眨動的眼睛時,她突然完全明白了。她用力吸了一口氣,用手捂著嘴。因為太過驚訝,令她差點驚聲尖叫。她全身的血液沸騰,緊接著卻又全身發涼失去血色。
“看來你終於懂我的意思了。”湯川說,“沒錯,石神為了保護你,犯下另一起殺人案,那是在三月十日,真的富堅慎二遇害的隔天。”
靖子幾乎暈厥,連坐都快坐不住了,手腳發冷,全身起雞皮疙瘩。
看花岡靖子的模樣,八成是從湯川那裏聽到了真相,草薙推測。就連站在遠處都看得出,她的臉色發白。這也難怪,草薙想,聽到那樣的真相,沒有人會不震驚,更何況她還
是當事者。
就連草薙,至今都還無法完全相信。剛才,初次聽湯川說明時,他覺得怎麽可能。雖然在那種狀況下湯川應該不會開玩笑,但那個說法實在太匪夷所思了。
不可能有那種事,草薙說。為了掩飾花岡靖子的殺人,又殺了另一個人?天底下哪有那麽誇張的事?如果真是這樣,那被殺的到底又是什麽人?
被他這麽一問,湯川露出非常悲傷的表情,搖頭說道:
“我不知道那人姓名,不過我知道是哪裏的人。”
“這話是什麽意思?”
“在這個世上,有些人就算突然失蹤,也沒人會找他,甚至不會有人擔心他。想必也不會有人報案。因為那個人,大概過著和家人斷絕關係的生活。”湯川說著指向剛才一路
走來的提防沿岸小徑。“你剛才不也看到那樣的人了嗎?”
草薙一時之間無法理解湯川的意思,但是看著他指的方向,終於靈光一閃,他不禁屏息。
“你是說那裏的遊民?”
湯川沒點頭,卻說出下麵這番話:
“有個收集空罐的人你注意到沒有?他對住在那一帶的遊民了如指掌。我找他一問之下,據說大約一個月前,有一個新夥伴加入。不過說是夥伴,其實也隻是共用同一個場所。那個人還沒搭蓋小屋,似乎也還很排斥用紙箱當床。收集空罐的大叔告訴我,起先誰都是這樣。生而為人,好像總是難以拋開自尊。不過大叔說這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沒想到
那個人,有一天突然消失了。毫無前兆。大叔雖然有點犯嘀咕,心想這人是怎麽了,但也僅止於此。其他的遊民想必也都注意到了,但誰也沒提起。在他們的世界裏,早已對某人
在某一天突然消失習以為常。”
附帶一提——湯川繼續說:
“那個人好像是在三月十日前後消失的,年輕大約五十歲,有點中年發福,是個身材中等的男人。”
舊江戶川的屍體是三月十一日發現的。
“我不清楚來龍去脈,不過石神大概發現了靖子的犯行,決定協助她毀滅證據。他認為光是處理掉屍體還不行,一旦查明屍體身份,警方必然會找上她。到時她和她女兒,不
見得能永遠否認到底。於是他擬的計劃是,另準備一具他殺屍體,讓警方認定那就是富堅慎二。警方想必會逐步查明被害者是在何時何地如何遇害,但警方調查得越深入,花岡靖
子的嫌疑就會越輕。這是當然的,因為那具屍體本來就不是她殺的,那起命案根本就不是富堅慎二命案,你們調查的其實是另一件殺人命案。”
湯川淡然道出的內容,簡直匪夷所思,草薙邊聽邊不停搖頭。
“石神會想出這麽異想天開的計劃,八成是因為他平常總是走那個堤防吧。每天望著那些遊民,也許他平時就這麽想:他們到底是為何而活?難道隻是這樣默默等死嗎?就算
他們死了,恐怕也不會有任何人察覺,更不會有任何人難過吧——不過,這隻是我的想像。”
“所以石神就認為,殺死那樣的人也沒關係嗎?”草薙向他確認。
“他應該沒這麽想。不過石神思考對策的背景有他們存在,這點應該不可否認。我記得之前跟你說過,隻要符合邏輯,再冷酷的事他都做得出來。”
“殺人符合邏輯嗎?”
“他想要的是‘他殺屍體’這片拚圖。要完成整幅拚圖,就不能少了那一片。”
草薙終究還是無法理解。就連像在大學教課一樣淡淡地述敘這件事的湯川,草薙都覺得不正常。
“花岡靖子殺死富堅慎二的翌日早晨,石神和一名遊民進行接觸。雖然我不知道對話內容,但他肯定是找對方打工。打工的內容,就是先去富堅慎二租的出租旅館,在那裏待
到晚上。石神想必在前一天夜裏,就已經清除掉所有富堅慎二的痕跡了。留在房間裏的,隻有那個遊民的指紋和毛發,到了晚上他就穿上石神給的衣服,前往指定場所。”
“條崎車站嗎?”
草薙這麽一問,湯川搖搖頭。
“不對,我想應該是前一站的瑞江車站。”
“瑞江車站?”
“石神想必先在條崎車站偷了腳踏車,再去瑞江車站和那個男人會合。當時石神很可能另備了一輛腳踏車,兩人抵達舊江戶川的堤防後,石神就殺了那個男人。他把對方的臉
砸爛,當然是怕人發現那不是富堅慎二,不過他其實沒必要燒毀指紋。因為出租旅館應該留有遇害者的指紋,就算不燒指紋,警方想必也會誤認死者就是富堅慎二。不過既已毀了
臉,如果不連指紋也毀掉,那凶手的行動就會欠缺一貫性,所以他不得不燒毀指紋。可是這麽一來,警方要查明身份就會大費周章。因此他才會在腳踏車上留下指紋,衣服沒燒完
也是基於同樣的理由。”
“可是這樣的話,腳踏車應該沒必要是新的吧?”
“他會偷新的腳踏車,也是為了預防萬一。”
“預防萬一?”
“對石神來說最重要的,就是讓警方正確查出犯案時間。就結果來說,解剖或許能做出較正確的推定,但他最怕的就是屍體如果發現得晚,會拉長犯案時間的推定範圍。弄得
不好,萬一拉長到前一天晚上——也就是九日晚上,對他們來說將會極為不利,因為那晚才是花岡母女殺害富堅的日子,她們沒有不在場證明。為了預防這點,他希望至少能有腳
踏車是在十日之後失竊的證據。於是重點就在那輛腳踏車了,必須是不太可能放上一整天的腳踏車,而是一旦被偷車主可能確定失竊日期的腳踏車,如此一來目標就指向新買的腳
踏車。”
“原來那輛腳踏車還隱含了那麽多鍾意義。”草薙用拳頭往自己額上一敲。
“腳踏車被發現時,據說兩個輪胎都被戳破了,對吧?這也是石神才會想到的顧慮,大概是為了防止被誰騎走。可以說他為了替花岡母女製造不在場證明,真處心積慮。”
“可是她們的不在場證明並沒有那麽明確。到現在都沒找到決定性的證據,足以證明他們當時的確在電影院。”
“但是,你們也沒找到不在電影院的證明吧?”湯川指著草薙。“看似脆弱卻又無法推翻的不在場證明,這才是石神設計的陷阱。如果準備的是無懈可擊的不在場證明,那警
方反而會懷疑中間可能動了什麽手腳。在這個過程中,說不定會開始疑心死者不是富堅慎二,石神怕的就是這個。被殺的是富堅慎二,可疑的是花岡靖子,他故意製造出這種構圖
,好讓警方無法排除這個刻板概念。”
草薙沉吟。湯川說的沒錯。查明死者疑似富堅慎二後,他們立刻將懷疑的矛頭指向花岡靖子。因為她堅持的不在場證明,令人半信半疑,警方一直懷疑她。但是懷疑她,也就
等於深信死者就是富堅。
真是可怕的男人,草薙低語。我也有同感,湯川說。
“我之所以察覺這個可怕的障眼法,還是你給我的靈感。”
“我?”
“你不是提過石神出數學考題時的論點嗎?針對自以為是的盲點。看似幾何問題,其實是函數問題,就是那個。”
“那個又怎麽了?”
“同樣的模式。看似不在場證明的障眼法,其實障眼法是設計在隱瞞死者身份的部分。”
草薙不禁啊地叫出一聲。
“後來,你記得你給我看過石神的出勤表嗎?根據那個顯示,他在三月十日上午,請假沒去學校。你以為和命案無關,似乎沒怎麽重視,但我一看到那個就驚覺。石神想隱瞞
的最重要一件事,就是那前一晚發生的。”
想隱瞞的最重要一件事——那就是花岡靖子殺死富堅慎二。
湯川的說法從頭到尾都說得通,仔細想想他之前在意的腳踏車失竊案和衣服沒燒完的疑點,果然都和案子的真相大有關聯。草薙不得不承認,他們這些警察的確被引入石神設
計的迷宮。
然而,他還是無法擺脫“匪夷所思”這個想法,為了掩飾一樁殺人案不惜再犯另一樁殺人案——天底下真有人會想出這種事嗎?不過如果要強辯說正因為沒人想得到才叫做障眼
法,那倒也的確無話可說。
“這個障眼法還有另一個重要意義。”湯川似乎看穿了草薙的想法。“那就是可以讓石神的決心——萬一快被識破真相時自己就去頂罪自首——無法動搖。如果單隻是出麵定
罪,他怕到了緊要關頭他的決心會動搖,也或許他會受不了刑警的執拗追問,不慎吐露出真相。可是,現在他想必沒有這種不安了。不管被誰如何追問,他的決心都不會動搖,他
必定會繼續堅稱人是他殺的。這是當然的,因為舊江戶川發現的死者,的確就是他殺的。他是殺人犯,坐牢是理所當然。可是相對的他也完美的堅守到底,保住了他心愛的人。”
“石神醒悟他的障眼法快被識破了嗎?”
“是我告訴他,我已識破障眼法。當然,我用的是隻有他才能聽得懂的說法。就是我剛才也跟你說過的話:這個世上沒有無用的齒輪,也隻有那個齒輪能決定自己的用途。齒
輪指的是什麽,現在你應該明白了吧?”
“就是被石神當成拚圖的一部分、那個無名的流浪漢……是嗎?”
“他的行為不可原諒,自首是應該的。我之所以談到齒輪,也是為了勸他這麽做,但我沒想到他會用這種方式自首。他竟然不惜把自己貶為變態跟蹤狂來保護她……。我就是
在得知這個消失時,才發現障眼法的另一個用意。”
“富堅慎二的屍體在哪裏?”
“這我不知道,可能是被石神處理掉了。或許已被哪裏的縣警發現,也或許尚未找到。”
“縣警?你是說不在我們轄區?”
“他應該會避開警視廳的轄區,因為他大概不希望被人聯想到富堅慎二命案。”
“所以你才去圖書館查報紙?你是去確認有滅有發現身份不詳的屍體吧。”
“就我所見,似乎還沒找到類似的屍體,不過遲早總會發現吧。他應該沒有費太大功夫藏屍。因為就算被發現了,也不用擔心那具屍體會被判定為富堅慎二。”
我立刻去查查看,草薙說。但湯川聽了搖搖頭,他說:“那可不行,這樣違反約定。”
“一開始我不就說了嗎?我是告訴身為朋友的你,不是告訴刑警。如果你根據我的說法進行搜查,那我們就絕交。”
湯川的眼神是認真的,甚至令人無法反駁。
“我想賭在她身上。”湯川說著指向“天亭”,“她大概不知道真相,不知道石神付出多大的犧牲。我想告訴她真相,然後等她自己做出判斷。石神想必希望她毫不知情地得
到幸福吧,但是我實在看不下去,我認為她應該知道。”
“你是說,她聽了以後會去自首嗎?”
“不知道,其實我也不是那麽堅持她該去自首。一想到石神,我也會覺得至少讓她一個人得救也好。”
“如果花岡靖子過了很久還是不肯來自首,那我隻好開始調查,就算壞了跟你的友情也在所不惜。”
“我想也是。”湯川說。
望著正和花岡靖子談話的友人,草薙一根接一根的抽著煙。靖子一直垂著頭,從剛才就沒有換過姿勢。湯川也隻有嘴唇在動,表情毫無變化。然而連草薙都感受得到,籠罩兩
人的那股緊張空氣。
湯川站起來了。他向靖子行個禮,便朝草薙這邊邁步走來。靖子還是同樣的姿勢,看起來似乎動彈不得。
“讓你久等了。”湯川說。
“談完了嗎?”
“恩,談完了。”
“她決定怎麽做?”
“不知道。我隻負責告訴她,沒問她要怎麽做,也沒建議她該怎麽做,一切全看她自己決定。”
“我剛才也說過了,如果她不肯自首的話——”
“我知道。”湯川抬手製止他,跨步邁出。“你不用再多說,倒是有件事想拜托你。”
“你想見石神,對吧?”
草薙這麽一說,湯川略微瞪大了眼。
“你怎麽知道?”
“我當然知道,也不想想看我們是多少年的交情。”
“心有靈犀嗎?好吧,畢竟我們目前仍是朋友。”湯川說著寂寞地笑了。
第十八章完——
第十九章
靖子坐在椅子上,動彈不得,那個物理學家說的話朝她當頭壓下。那些內容太驚人,而且太過沉重。這個重擔,幾乎壓碎了她的心。
那個人竟然如此犧牲——她想著住在隔壁的數學老師。
富堅的屍體是怎麽處理的?石神什麽也沒告訴靖子。他說她用不著想那種事。靖子還記得他在電話彼端,淡淡地說他已經全都妥善處理好了,什麽都不用擔心。
她的確感到奇怪,警方為何問的是犯案翌日的不在場證明。之前,石神已吩咐過三月十日晚上該怎麽行動。電影院、拉麵店、KTV、還有深夜的電話。樣樣都是照他的指示做的,但她並不了解這麽做的用意。刑警問起不在場證明時,雖然她一一據實回答,但心理其實很想反問:為什麽是三月十日———
她全都明白了。警方令人費解的調查,原來全都是石神設計好的。但他設計的內容實在太過驚悚。從湯川那裏聽到時,雖然心知除此之外的確別無可能,但她還是無法相信。不,是不願相信。她不願去想石神犧牲到如此地步,她不願去想石神為了自己這麽一個毫無長處、平凡無奇、又沒什麽魅力的中年女人,竟然毀了自己的一生。靖子覺得自己的心還沒堅強到足以承受這個事實。
她用手蒙著臉,什麽都不願想。湯川說他不會告訴警方,他說一切都隻是推論毫無證據,所以你可以自由選擇今後該走的路。她不由得恨恨的想,他逼她做的是何等殘酷的選擇。
她不知道今後該怎麽辦,甚至無力站起。正當她像石頭一樣縮著身子之際,突然有人拍她的肩,她嚇得猛然抬頭。
身旁站著人,仰臉一看,工藤正憂心忡忡地俯視著她。
“你怎麽了?”
一時之間她無法理解,工藤怎會在這出現。看著他的臉,這才漸漸想起約好要碰麵。大概是在約定地點等不到她,所以擔心之下才出來找她吧。
“對不起。我有點……太累了。”除此之外,她想不出別的藉口,況且她的確很累。當然不是身體,而是精神上的疲憊。
“你身體不舒服嗎?”工藤柔聲問道。
但就連那溫柔的聲音,在此刻的靖子聽來都顯得好愚蠢。她這才明白,有時不知道真相原來也是一種罪惡,她覺得不久之前的自己也是如此。
不要緊,靖子說著試圖起身。看她一個踉蹌,工藤連忙伸手挽扶。她說了聲謝謝。
“出了什麽事?你的臉色好像不太好。”
靖子搖頭。他不是可以解釋的對象,這世上找不到那樣的人。
“真的沒什麽,隻是有點不舒服所以在這休息一下,已經沒事了。”她想發出開朗的聲音,但是實在提不起那個精神。
“我的車就停在旁邊,休息一下我們就走吧。”
工藤的話,令靖子不由得回視他的臉。“去哪裏?”
“我訂了餐廳。說好七點到,不過就算晚個三十分鍾也沒關係。”
“喔……”
連餐廳這個字眼,聽起來都仿佛來自異次元,難道要叫我現在去那種地方吃飯嗎?要懷著這種心情,堆出假笑,以高雅的動作拿刀叉嗎?不過,這當然完全不是工藤的錯。
對不起,靖子低聲說。
“我實在沒那個心情。要吃飯的話,還是等身體好一點的時候再吃吧。今天有點……該怎麽說……”
“我知道了。”工藤伸出手製止她繼續說,“看來的確是那樣比較好。發生了這麽多事,也難怪你會累。今天你就好好休息吧。仔細想想,這陣子你的確一直不得安寧。我該讓你喘口氣才對的,是我太不替你著想了。對不起。”
看到工藤坦誠道歉,靖子再次覺得此人也是個好人,他是打從心底重視著自己。有這麽多人這麽愛我,為什麽我卻無法幸福呢?她空虛地想。
她幾乎是被他推著邁步走出,工藤的車子就停在幾十公尺外的路上,他說要送她回家。靖子知道該拒絕,卻還是厚顏接受了。因為這條回家的路,似乎變得格外的遙遠。
“你真的不要緊?如果有什麽事,我希望你毫不保留地告訴我。”上了車後工藤又問了一次。看到靖子現在的樣子,會擔心或許是理所當然的。
“嗯,不要緊。對不起。”靖子朝他一笑,這已是她竭盡所能的演技。
就各種角度而言她都是滿心歉疚。這股歉意,令她想起一件事——工藤今天要求見麵的理由。
“工藤先生,你不是說有什麽重要的事嗎?”
“嗯,對,本來是這樣。”他垂下眼,“不過今天還是算了。”
“是嗎?”
“嗯。”他發動引擎。
坐在工藤駕駛的車上,靖子茫然望著窗外。天色早已全黑,街景正逐漸換上夜晚的風貌。要是一切都能這麽化為暗黑,世界就此結束,不知該有多輕鬆。
他在公寓前停車。“你好好休息,我再跟你聯絡。”
嗯,靖子點點頭便伸手去拉門把。這時工藤說:“等一下。”
靖子一轉頭,他舔舔唇,砰砰拍著方向盤,然後手伸進西裝口袋。
“還是現在告訴你好了。”
“什麽事?”
工藤從口袋取出一個小盒子,一看就知道那是裝什麽的。
“電視連續劇常出現這種畫麵,本來我不太想這樣做,不過也算是一種形式吧。”說著他當著靖子麵前打開盒子,是戒指,大大的鑽石綻放出細碎璨光。
“工藤先生……”靖子愕然凝視著工藤。
“用不著現在立刻答複沒關係。”他說,“我知道還得考慮美裏的感受,當然首先你的想法也很重要。不過我隻希望你明白我絕非抱著玩玩的心態。現在的我,絕對有信心讓你們母女幸福。”他拉起靖子的手,把盒子放在她掌上。“就算收下了你也不用心理負擔,這隻是一個禮物。不過如果你決心和我共度下半生,那這枚戒指就有它的意義了。你願意考慮看看嗎?”
靖子的掌心感受著小盒子的分量,不禁倉皇失措。她太驚訝了,以致於他的表白連一半都沒聽進去,但她還是弄懂了他的意圖。正因為懂得,所以心理才更混亂。
“抱歉,我好像有點太唐突了。”工藤浮現靦腆的笑容,“你真的不用急著回答。跟美裏商量一下也好。”說著就把靖子手上的盒子蓋起來。“拜托你了。”
靖子想不出該說什麽,千頭萬緒在腦中來回穿梭,包括石神的事——不,或許該說那占了大半。
“我會……考慮看看。”她費盡力氣才擠出這句話。
工藤欣然地點點頭,靖子這才下車。
目送他的車子遠去後,她才回家。打開房門時,她瞥向隔壁那扇門。雖然塞滿了郵件,卻沒有報紙。想必是石神去警局投案前就已把報紙停掉了。這點心思,對他來說肯定不算什麽。美裏還沒回來,靖子癱坐在地,長長吐出一口氣。然後突然念頭一轉,打開旁邊的抽屜,取出塞在最裏麵的點心盒,打開蓋子。那是用來裝舊郵件的盒子,她從最低下抽出一個信封。信封上什麽也沒寫,裏麵有一張報告用紙,寫滿密密麻麻的字跡。
那是石神打最後一通電話前,放進靖子家信箱的。除了這張紙本來還有三個信封,裏麵裝的每一封信都足以證明他在瘋狂糾纏靖子,現在那三封信在警察手上。
這張紙上針對三封信的用法、當刑警來找她時該怎麽應答等等,都有詳細的說明。不隻是對靖子,還寫了對美裏的指示。在那詳細的說明中,綴滿了他預估各種狀況、好讓花岡母女無論受到任何質問都不會動搖的細心顧慮。因此靖子和美裏,才能毫不倉皇、理直氣壯的與刑警對峙。當時靖子覺得,如果這時候應付得不好讓人看穿謊言,就會害石神的一片苦心化為泡影,想必美裏也有同樣的想法。
這些指示的最後,還補上這麽一段。
“工藤邦明先生似乎是個誠實可靠的人。和他結婚,你和美裏獲得幸福的幾率應該比較高。請把我完全忘記,千萬不要有罪惡感。因為如果你過得不幸福,我的行為將會完全成為徒勞。”
她看了又看,再次落淚。
她以前從沒遇到過這麽深的愛情,不,她連世上有這種深情都不知道。石神麵無表情的背後,其實藏著常人難以理解底蘊的愛情。
得知他去自首時,她以為隻是替她們母女頂罪,但是剛才聽到湯川的敘述後,石神蘊藏在這段文字中的深情,更加強烈地刺向她的心頭。
她想去警局說出一切,然而就算這樣做也救不了石神,因為他同樣也是殺了人。
她的視線停駐在工藤給的戒指盒上,打開蓋子凝視戒指的光芒。
既已到了這個地步,或許至少應該照石神的心願,隻考慮母女倆怎麽抓住幸福就好。誠如他所寫的,如果在這時退縮了,他的辛苦將會付諸流水。
隱藏真相很痛苦。就算懷著秘密抓住了幸福,想必也不會有真正的幸福感受。肯定會終生抱著自負的念頭,沒有片刻能得到安寧。不過靖子覺得,忍受這種痛苦,好歹也算是一種贖罪。
她試著將戒指套在無名指,鑽石好美,要是能心中毫無陰霾地投入工藤懷抱不知該有多幸福。但那是個無法實現的幻夢,自己的心永無放晴之日。心如明鏡不帶絲毫陰霾的,毋寧該是石神。
把戒指放回盒中時,靖子的手機響了。她看著液晶螢幕的來電顯示,是個不認識的號碼。
喂?她回答。
“喂?請問是花岡美裏同學的媽媽嗎?”是個沒聽過的男人聲音。
“對,我就是。”她有種不詳的預感。
“我是森下南中學的阪野,突然打電話來不好意思。”
是美裏念的國中。
“請問,美裏出了什麽事嗎?”
“老實說,剛才我們在體育館後麵發現美裏倒臥在地下不省人事。她是那個……呃……看樣子,好像是拿刀子還是什麽割腕。”
“啊?……”靖子心髒突然亂跳,幾乎要窒息了。
“因為出血嚴重,我們立刻把她送往醫院。不過沒有生命危險,請您放心。隻是有可能是自殺未遂,所以我想應該先讓您知道……”
對方說的後半截,幾乎完全沒傳進靖子耳中。
眼前的牆上有無數汙漬。他從其中選出幾個適當的斑點,在腦中以直線聯結那些點。畫出來的圖形,等於三角形和四角形、六角形的組合,接著再塗上四種顏色加以區分,相鄰的區塊不能同色。當然一切都是在他的腦中進行。
石神在一分鍾之內就完成了這個課題,一旦破解了腦中的圖形,就再選擇其他斑點進行同樣的步驟。雖然單純,但就算做了又做也不厭倦。如果做膩了這個四色問題,接著隻要利用牆上的斑點,做解析問題就行了。光是計算牆上所有斑點的坐標,恐怕就得花上不少時間。
身體受到束縛根本不算什麽,他想。隻要有筆和紙,就能做數學題。萬一手腳被綁,在腦中做同樣的事也就是了。縱使什麽都看不見,什麽都聽不到,也沒人能把手伸到他腦子裏。那裏對他來說就是無垠樂園,沉睡著數學這個礦脈。要把這些礦藏統統挖出來,一生的時間未免太短。
他再次感到,自己並不需得到任何人的肯定。他的確有發表論文、受人評價的欲望,但那並非數學的本質。是誰第一個爬上那座山固然重要,但隻要當事人自己明白那件事情的意義就夠了。
不過石神也是費了不少時間,才到達現在的境地。就算不久之前,他差點就失去了活著的意義。當時他甚至覺得,隻擅長數學的自己,如果不能在那領域有所進展,就等於沒有存在的價值了。每天他的腦子裏隻有死這個念頭,反正自己死了也不會有人傷心、困擾,不僅如此,他甚至懷疑有誰會發現他的死。
那是一年前的事。當時石神在屋裏拿著一條繩子,正在找地方掛。公寓的房子,出乎意料地缺乏這種適合上吊的地方。最後他隻好在柱子上訂個大釘子。把做成圓圈的繩子掛在那上麵,確認加上體重後是否撐得住。柱子發出吱吱的聲音,但釘子沒彎,繩子也沒斷。
他已毫無留戀。沒有理由尋死,但也沒有理由活著,如此而已。
他站上台子,正要把脖子套進繩索時,門鈴響了。
那是扭轉命運的門鈴聲。
他沒有置之不理,是因為不想給任何人添麻煩。門外的某人,說不定是有什麽急事才來找他。
開門一看,門外站著兩名女子,好像是母女。
看似母親的女人自我介紹說是剛搬來隔壁,女兒也在一旁鞠躬。看到兩個人,石神的身體仿佛被某種東西貫穿。
怎麽會有眼睛這麽美的母女?他想。在那之前,他從未被什麽東西的美麗吸引、感動過,也從不了解藝術的意義。然而這一瞬間,他全都懂了。他發覺那和解開數學題的美感在本質上是相同的。
石神早已記不清她們是怎麽打招呼了,但兩人凝視他的明眸如何流轉、眨動,卻至今仍清晰烙印在記憶中。
邂逅花岡母女後,從此石神的生活為之一變。自殺的念頭煙消雲散,重獲生命的喜悅。他光是想象母女倆正在哪做什麽就覺得開心,世界這個坐標上,有靖子和美裏這兩個點,他覺得那宛如奇跡。
星期天最幸福,隻要打開窗子,就能聽到兩個人說話的聲音。雖然聽不清楚內容,但隨風傳來的隱約話聲,對石神來說就是至高仙樂。
他壓根沒有想和她們發生關聯的欲望,他認為她們是自己不該碰觸的對象。同時他也發覺數學也是如此,對於崇高的東西,光是能沾到邊就夠幸福了。妄想博得名聲,隻會有損尊嚴。
幫助那對母女,對石神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要是沒有她們,就沒有現在的自己。他並不是頂罪,而是報恩,她們想必毫無所覺。這樣最好。有時候,一個人隻要好好活著,就足以拯救某人。
看到富堅的屍體時,石神的腦中已擬好一個計劃了。
要完美地棄屍很困難,就算做得再怎麽巧妙,也無法將身分曝光的幾率降到零。況且就算運氣好真的瞞住了,花岡母女也無法安心。她們將會成天活在不知哪時會東窗事發的恐怖中,他實在不忍心讓她們受那種苦。
讓靖子母女安心的方法隻有一個,隻要把案子和她們完全切割開來就行了。隻要移到乍看之下好像相連、其實絕不相交的直線上就行了。
於是,他決心利用“技師”。
“技師”——就是那個剛在新大橋旁過起遊民生活的男人。
三月十日清晨,石神走近“技師”。“技師”就像平時一樣,坐在離其他遊民有段距離的地方。
石神主動提議,要委托一樁差事。他說有個河川工程需要幾天的監工,他先前就已察覺“技師”以前做過建築方麵的工作。
“技師”很訝異為何會找上他。石神說,這件事說來話長。本來受托擔任這項工作的男人發生意外不能去了,如果無人監工就拿不到施工許可,所以需要有人代打——他這麽告訴“技師”。
交付前金五萬元後,“技師”一口答應。石神帶著他,前往富堅租的出租旅館。在那讓他換上富堅的衣服,命他安分地呆到晚上。
該晚,石神把“技師”叫去瑞江車站,他事先從條崎車站偷了腳踏車。他盡量選新車,因為車主如果能鬧開更好。
事實上他還是準備了另一輛腳踏車,那是從瑞江車站前一站的一之江車站偷來的。這輛比較舊,也沒好好鎖上。
他讓“技師”騎新的那輛,兩人一同前往現場,就是舊江戶川邊的案發現場。
至於後來的事,每次想起總會為之一沉。“技師”直到斷氣,恐怕都還不明白自己為何非死不可吧。
他沒讓任何人知道第二起殺人事件,尤其是絕對不能讓花岡靖子發現。因此他故意選用同樣的凶器、同樣的勒法加以殺害。
富堅的屍體,被他在浴室分割成六塊,分別綁上石塊後拋進隅田川。他分成三個地點,都是在半夜扔的,費了三晚。或許遲早會被發現,但無所謂,警方絕對查不出死者的身份。在他們的記錄上富堅已經死了,同一個人不可能死兩次。
隻有湯川發覺了這個障眼法,因而石神選擇向警方自首。反正他從一開始就已有這個心理準備,也做了各項準備。
他想,湯川大概會告訴草薙,而草薙也許會報告上司,但警方無法采取行動。他們已經無法證明被害者的身份有誤。他預料自己很快就會被起訴,但事到如今已不能回頭,也毫無根據。就算天才物理學家的推理再怎麽神準,終究敵不過凶手的自白。
是我贏了,石神想。
警鈴響起,是進出拘留所用的,看守離席站起。
一陣短暫交談後,有人走進來,站在石神這間牢房前的是草薙。
在看守的命令下,石神走出牢房。檢查過身體後,他被移交給草薙。這當中,草薙一句話也沒說。
一走出拘留所房門,草薙就轉向石神。“您的身體怎麽樣?”
這個刑警到現在講話還這麽客氣。石神不知道他是另有含義,抑或純屬個人習慣。
“的確有點累。可以的話,我希望法律盡快做出裁決。”
“那麽就當這是最後一次偵訊吧,我想請您見見某人。”
石神皺眉。會是誰呢?總不可能是靖子吧。
來到偵訊室前,草薙打開門。在裏麵的是湯川學,他沉著臉,定定凝視石神。
看來這是最後一道難關——他打起精神迎戰。
兩個天才,隔著桌子沉默了好一會兒。草薙倚牆而立,旁觀兩人的模樣。
“你好像瘦了一點。”湯川先開口。
“會嗎?三餐倒是吃得很正常。”
“那就好。對了,”湯川舔舔嘴唇,“你不懊惱被貼上變態跟蹤狂的標簽嗎?”
“我不是跟蹤狂。”石神回答,“我是暗中保護花岡靖子,這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
“這些我知道,包括你至今仍在保護她的事也是。”
石神臉上閃過一絲不快,他仰望草薙。
“這種對話對調查好像沒什麽幫助吧。”
看草薙不發一語,湯川說:
“我把我的推論都告訴他了,包括真正做了什麽,殺了誰。”
“你要吹噓你的推論是你的自由。”
“我也告訴她了,我是說花岡靖子。”
湯川這句話,令石神的臉頰猛然抽動,但那立刻轉為淺笑。
“那女的有略表悔悟嗎?她有感謝我嗎?枉費我替她除掉眼中釘,聽說她居然大言不慚地說什麽不關她的事。”
他歪著嘴,故意扮演惡人的姿態,令草薙心頭一陣激蕩。他隻能感歎,原來一個人竟能愛人愛到這種地步。
“你好像深信,隻要你不說真話,就永遠無法揭穿真相,但你恐怕有點錯了。”湯川說,“三月十日,一名男子下落不明,那是完全無辜的人。隻要查明此人的身份,找到他的家人,就可以做DNA鑒定。再和警方以為是富堅慎二的遺體一比對,遺體的真實身份就會水落石出。”
“我根本聽不到你在說什麽。”石神露出笑容,“那個人好像沒有家人吧?就算還有別的方法,要查明遺體身份也得花上龐大的人力和時間。到那時,我的官司早已結束。當然,無論法官做出什麽判決我都不會上訴。隻要一結案就蓋棺論定了。富堅慎二命案就此了結。警方再也無法插手。難道說——”他看著草薙,“警方聽了湯川的話,會改變態度?不過那樣的話,就得先釋放我。理由是什麽?因為我不是凶手?但我明明是凶手,這份自白又要怎麽處理?”
草薙垂著頭。他說的沒錯,除非能證明他的自白內容是假的,否則不可能半路喊停,警方的作業係統就是這樣。
“我隻有一件事想告訴你。”湯川說。
石神回看著他,仿佛在問什麽事。
“對於你的頭腦……你那聰穎過人的頭腦,必須用在這種事情上,我感到萬分遺憾。我很難過,也很遺憾永遠失去了我在這世上獨一無二的勁敵。”
石神的嘴抿成一線,垂下雙眼,似乎在忍耐什麽。
最後他終於仰望草薙。
“他好像說完了,可以走了嗎?”
草薙看著湯川,他默然點頭。
走吧,草薙說著打開門。先讓石神出去,湯川尾隨在後。
就在他正要撇下湯川,把石神帶回拘留所之際,岸穀從走廊的轉角現身,身後還跟著一個女人。
是花岡靖子。
“怎麽回事?”草薙問岸穀。
“這個……是她主動聯絡說有話要說,所以,就在剛才……聽到了驚人內幕……”
“就你一個人聽到嗎?”
“不,組長也在。”
草薙看著石神。他的臉色灰敗如土,那雙眼睛盯著靖子,充滿血絲。
“為什麽,在這種地方……”他低語。
靖子如遭凍結紋風不動的臉孔,眼看著逐漸崩潰,兩眼溢出清淚。她走到石神麵前,突然伏身跪倒。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讓您為了我們……為了我這種女人……”她的背部激烈晃動著。
“你胡說什麽!你在說什麽……傻話……你胡說……”石神口中發出像念咒一樣的呢喃聲。
“怎麽能隻有我們得到幸福……那是不可能的。我也該贖罪,我要接受懲罰,我要和石神先生一起接受懲罰。我能做的也隻有這個,我能為您做的隻有這個。對不起!對不起!”靖子兩手撐地,頭抵著地板。
石神邊搖頭往後退,那張臉痛苦地扭曲著。
他猛然一個轉身,用雙手抱住頭。
喔喔喔——他發出野獸般的咆哮,那同時也是夾雜了絕望與混亂的哀嚎。那個叫聲令聽者無不為之動容。
警員跑過來,想要製止他。
“別碰他!”湯川擋在他們的麵前,“至少,讓他哭個夠……”
湯川從石神身後,將手放在他的兩肩上。
石神繼續嘶吼著,草薙覺得他仿佛正嘔出靈魂。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