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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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章

    日照西山,鬆林間落雪簌簌。

    腳印從鬆林深處蜿蜒向外,小雪紛飛,覆蓋在腳印上,掩了來時路。

    紅綢覆眼的少年閑庭漫步而來。

    深黑衣擺拂在雪地上,廣袖垂落,露出一截白皙手腕,金色流蘇纏繞在手腕上,手裏鬆鬆執著一根枯樹枝,完全被枯枝帶著走。

    羽翼剛豐的小鷹飛在他前方,尖銳的喙叼著樹枝的另一端,費勁的扇動翅膀,在保持平衡的同時,還要給對方引路。

    顧隨之有點想擺爛了。

    他為什麽非要較這口勁?

    小鷹就小鷹,老老實實回去不好嗎?

    從太仆寺回來幾日後,煊都終於放晴,墨尋的病也好得七七八八,期間顧隨之除托奇宏送了幾次藥外,並未親自前來探望。

    “疾”倒是探頭探腦來過幾回,皆被墨尋用彈弓打出去了,氣得盤旋院中唳了半晌,方才憤懣不平地沖入了鉛灰色的天穹。

    墨尋心知顧隨之這回生著大氣,懶得自討無趣,撿著這好天氣奔馬出城,直向北長亭外馬場而去了。

    一路蹄踏雪浪,堪堪停在雲鬆山腳下。

    墨尋方才勒了馬,便有一行人匆匆迎上來,下餃子一般挨個跪倒在地,為首的那個一詠三嘆道:“恭迎少卿大人。”

    墨尋沒下馬,原地轉了一圈,放眼望去,雲鬆山馬場雪覆千裏,九曲河蜿蜒取道其間,零星散立著許多鬆林,是個跑馬的好地方。

    那跪著迎人的典廄屬等了半晌,不見回應,隻得拖長嗓子再喊一遍:“恭迎......”

    “行了,”墨尋翻身下馬,拜拜手皺著眉說,“聽著活像奔喪,大人我才第一天上任呢。”

    疾風掠過,驚落枝稍幾捧鬆軟白雪,這典廄屬抹著額間汗,好歹將早準備好的話繼續說下去:“大人今日來此,下官已備好一份薄禮,望大人笑納。”

    他說著,囑咐身後人道:“去將那幾匹好馬牽來。”

    不多時,幾匹高頭大馬由人牽著,噴鼻甩尾地到了墨尋跟前兒。

    典廄屬起身,朝墨尋拱手作揖,連連賠笑道:“此地距離煊都整整五十裏地,雪厚路遙,若要常行往返,須得備著匹好馬。少卿大人,請——”

    墨尋來回繞了兩圈,沒去牽馬,反將手優哉遊哉地搭在了典廄屬肩上,後者連忙堆起笑來,問:“少卿大人,看中了哪一匹?”

    墨尋半摟著人朝前走了一步,微笑道:“在下不才,剛好對挑馬頗有心得。”

    他將搭在人肩膀上的手臂挪開,攏了攏衣袖,指著其中一匹棕馬道:“眼神太蠢,不夠機靈。”

    複又一一指向餘下幾匹。

    “頭臉過長,有違方圓。”

    “口有黑靨,怕是早死。”

    “背鬃過粗,頸短如雞。”

    在場諸人噤若寒蟬。典廄屬也苦著一張臉,不敢吱聲,半晌方才吞吞吐吐道:“這,少卿大人,年暮歲寒,冬日裏馬匹缺少食糧,又不可盡興跑場,皆是如此。等到來年春天,大抵都會精神起來。”

    “既皆是如此,”墨尋收斂起嬉笑之色,“又何必隨便牽幾匹馬來糊弄我?”

    那典廄屬撲通拜倒在地,先呼冤枉,又直呼恕罪,墨尋攏著大氅,散漫地晃了一圈兒,突然遙遙瞥見什麽東西,示意鵪鶉似的典廄屬站起身來。

    他吹了聲哨,拍拍這蔫頭耷腦的家夥,吩咐道:“那個瞧著還不錯,牽過來看看。”

    衆人隨著他的視線看去,隻見一匹通身黑色、四蹄雪白的駿馬正立在不遠處一棵雪鬆下。

    典廄屬應了聲,一路小跑過去,跑到一半,突然轉身喊道:“少卿大人!實在不巧,這馬是......”

    “吵什麽,”墨尋嫌他囉嗦,被他一詠三嘆的調子弄得心煩,幹脆自己快步跟了過去,離得近愈近便看得愈清,忍不住感嘆道,“果真好馬!”

    這黑馬膘肥體壯,眼睛好似一對懸鈴,瞳生五彩,分外有靈性。其頸長如鳳,山風一吹,背脊上茸細鬃毛便分為萬絲,直看得人心癢癢。

    他轉向典廄屬,剛要開口再問,忽聽一道聲音從後響起,不過短短幾字,卻悅耳如昆山玉碎。

    “少卿大人,可是看上了在下的馬?”

    墨尋一怔,猝然回身:“來者何人?”

    一青年人自雪鬆林後走出,其雖身披狐裘,卻仍露出一點修長脖頸,墨尋再往上瞧,正對上一張唇色瑰潤、端方儒雅的臉。

    此人烏發如雲,眼若含星,瞧著也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顧身氣質卻很是超然從容。

    顧圍霎時齊刷刷跪了一片,跪地的請安聲同這青年拱手作揖時自持的清潤之聲混在一起。

    “參見二皇子殿下!”

    “在下國子監司業趙修齊,見過少卿大人。”

    墨尋心下豁然。

    原來此人便是二皇子趙修齊。

    這位備受隆安帝殊寵的二殿下一向低調,探子所傳也僅是醉心太學無感朝堂,倒同他想象中的書呆子模樣有些出入。

    他回禮拜完,麵上乖順道:“二皇子說笑了,既是二皇子的良駒,我又怎敢覬覦。”

    趙修齊淡然一笑,墨尋正待他回話,便眼見趙修齊雪色大氅後,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個小腦袋來。

    一雙烏黑溜圓的眼睛怯生生地將在場衆人囫圇掃過一遍,甫一跟墨尋對視,忽然就大著膽子掀開大氅,從趙修齊臂彎下鑽了出來。

    是個瞧著不過六七歲的小孩子,長得玉雪可愛。

    他傻乎乎地沖墨尋一笑,直截了當地誇贊道:“你真好看!”

    顧圍衆人方才拜完趙修齊起身,一見這小孩,方又呼啦啦拜了下去,典廄屬心理叫苦不疊,三尊惹不起的大佛齊聚此處,他麵上那拖長的詠調都快撐不住了,帶頭呼道:“參見五皇子殿下!”

    “阿言,”趙修齊將小孩托著屁|股抱起來,拍拍他頭上的雪絮,溫聲細語地教他,“休得無禮。”

    趙慧英仰著頭看兄長,不解道:“我誇他好看,這也是無禮嗎?”

    小孩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轉了轉,拍手恍然,叫到:“我知道了!是因為沒有誇兄長,惹兄長不開心了!”

    他伸出小短手,捧住趙修齊的臉,認真道:“兄長在阿言心裏,自然比大哥哥更好看!隻是.....”他努力想了想,小聲繼續道:“他臉上有顆小痣,阿言很喜歡,兄長麵上沒有的。”

    墨尋一時啞然。

    他不自覺伸手摸了摸自己右眼正下方,以往他每每扮作撫南侯鬱漣,都要細細將此痣遮蓋嚴實。

    就好似沒了這顆痣,他就能做真正的端方君子,享寧州清譽贊頌,洗淨一身爛骨髒名。

    .......可這聲名好似水中滿月,難堪盈盈一握,什麽也撈不著,半分也護不住,想來實在好笑。

    隻是沒料到,他眼下痣第一次真心實意地遭人喜歡,對方卻是仇人之子,還是個實心眼兒的小傻子。

    大抵是命運弄人。

    趙修齊溫玉般的聲音響在耳邊時,墨尋方才回神。

    趙修齊將趙慧英放下來,囑咐典廄屬領著去屋內吃些熱食,又對墨尋說:“聽聞世子除卻頗有伯樂之才外,騎馬射箭也是一流。”

    墨尋漫不經心地一笑,拱手道:“殿下說笑,不過整日吃酒作樂,全做玩樂消遣,上不得臺麵。”

    “世子謙虛。”趙修齊招招手,一仆從便牽來匹高頭大馬,這馬同樣膘肥體壯,渾身雪白,一根雜毛也無,幾乎要同茫茫天地融為一色。

    趙修齊恭謙道:“此馬名喚照夜玉獅,世子瞧上的那匹是它兄弟,喚作烏騅踏雪。”

    “久仰世子騎藝,修齊不才,今日也想比試一番。”趙修齊說,“若是世子贏了,那烏騅踏雪便贈與世子。”

    墨尋饒有深意地看他,問:“若是殿下贏了呢?”

    “那便全當同世子交個朋友,”趙修齊溫聲細語道,“也算不負今日一場相逢。”

    他遙遙一指視線盡頭煢煢孑立著的一顆老鬆,說:“便以那處為終點吧。”

    語罷,他幹淨利落地翻身上了照夜玉獅,沖著遠處終點奔馬而去。

    墨尋輕笑一聲,旋即上馬,胯|下烏騅踏雪猛一鼻噴,欲將此人搖下馬去,墨尋卻猝然揚鞭,淩空撕扯出一聲“咻”響,打得烏騅踏雪怔愣一瞬。

    墨尋握緊韁繩,在腕上纏了兩圈,鞭尾掃過馬身,伴隨著馬上之人冷霧一般若即若離的含笑安撫。

    “乖一點,”墨尋手上長鞭點著馬背,朗聲道,“駕!”

    烏騅踏雪好似離弦之箭,沖前方一人一馬筆直追去,逐漸縮小成飛速移動著的黑色小點,再看不清了。

    趙修齊話音剛落,墨尋右手冷刃翻飛,短匕已出了袖,刀柄被他緊緊握在手心。

    浩渺天地之間,忽然死寂一片。

    厚雪壓斷了鬆枝,在二人間砸出不小的動靜,在這騰升的看不清的雪霧裏,刀鋒削破森寒冷氣,直直抵到趙修齊頸上,逼得他不得不半仰起頭來。

    這刀壓得夠狠,硬生生割出一條血線。

    雪霧散了。

    血珠滾落狐裘絨領,活似綻開一朵紅梅。

    墨尋盯著趙修齊,在這劍拔弩張的氛圍裏不急不躁地開了口:“二殿下手段了得。”

    紈絝也好,瘋狗也罷,其實左右不過爛命一條。

    可就算是爛命,大仇得報之前,他也隻願意攥在自己手中,不肯叫他人拿捏半分。

    趙修齊沉默片刻,開口問:“世子何故如此。”

    “我乃皇子,殺了我,世子也沒法活著走出煊都。”趙修齊話裏帶著點虛恍,他飽讀詩書,行事便也以君子文臣的方式來行,從沒想過要跟人以命換命。

    不過是知道其殺父仇人的下落而已,這般大的反應,卻像是藏著什麽不為人所知的隱情。

    “不殺殿下,”墨尋說得很慢,好像要把每個字都揉碎了掰開給趙修齊瞧個仔細,“我便能活著離開煊都,回家去麽。”

    “十三年前,世子年幼,尚且得以安然從虎穴脫身,今日又如何不能?”趙修齊重新定神,擡眼看著他,“左右需要一些時間罷了,在下願意相助。”

    那短匕還抵在他頸間,趙修齊卻渾然不覺似的,平靜地退身半步。

    墨尋的刀沒有追來。

    趙修齊拱手,朗聲道:“令尊當年悍守南境十餘載,乃我大梁肱股之臣,實在不該落得如此下場。今日就算世子不答應,我也會托人送去布儂達的線索行蹤,不叫忠骨泉下寒心。”

    說話間起了風,枝稍簌簌聳動,落下些小冰淩來,落了二人滿身。

    “隻是當年朔北戰事吃緊,實在是......”

    “十三年了,殿下當年也不過是個半大孩子,何必一再舊事重提。”墨尋皺著眉打斷他的話,扯出一方帕子將刀刃上血痕細細擦淨,用完方才拋給趙修齊,“殿下朗月清風,要我做刀,我做得。”

    墨尋半垂著眼,眸色晦暗不清,突然一笑,問:“隻是殿下所求,究竟為何?”

    “今歲大寒,許多地方遭難,鄴、昌兩州大雪封山,肅蕭千裏,凍死者不計其數。豫、徐、崇三州經受蝗災,糧食減産嚴重,餓殍流民遍地。隻是臨近歲暮年節,父皇身體有恙,又逢鎮北軍大捷,朝野上下一派頌然祥和。幾州災事便一壓再壓,朝堂之上,竟無一人願提。”

    趙修齊擦淨了血,平靜道:“父皇日益篤信佛法道學,半月後冬祭之時,或可借天勢卦象相求一二。”

    墨尋啞然,半晌方才問:“僅是如此?”

    “在下所求便是如此,”趙修齊翻身上馬,麵上不喜不悲,隻半闔著目將韁繩在手心套牢了,溫聲說,“夫大人同大哥私交甚密,我不便出麵,恐失了兄弟和氣。”

    墨尋也上了烏騅踏雪的背,跟隨趙修齊一起朝回走,沉默良久,他道:“殿下不爭,或僅為一廂情願。”

    “世子何出此言?”趙修齊莞爾,“父皇心中自有定奪,我又何必思慮太多。”

    墨尋眸中孤冷,他實在很不會同這種君子相處,端方凜然的皮囊他見得多了,可撕開來看,無一顆心不是私欲橫流,想來可笑。

    想邀他入營,他今後便有的是時間將此人也一點點剖開來看個究竟。

    待遠遠瞧見了屋廄前翹首以盼的趙慧英時,墨尋方才好似無意地說,“冬日林中霧凇沆碭,稍有動靜便簌簌而下,殿下今後可得注意些,切莫再孤身前往,如今日般被冰錐割傷皮肉,實在不值。”

    趙修齊偏頭看他,頷首道:“多謝少卿大人。”

    “兄長!”趙慧英等待許久,終於將人盼回來了,邁著小短腿跑過來要趙修齊抱。

    臨到跟前兒了,他忽然停住腳,定定看著狐裘領口上的一小團暈染開來的血色。

    “兄長,你怎麽流血了?”趙慧英猛地瞪大眼睛,繼而張牙舞爪地沖墨尋而來,“是不是你這壞家夥欺負兄長!”

    墨尋雙手托起他腋下,麵無表情將人一把高舉起來。

    隆安帝的小兒子,此刻同他相距咫尺,這節喉管也那麽細,墨尋眸色晦暗地想,他有把握一手將其折斷。

    小孩猝然被抱,委屈極了,將落不落的幾滴淚在眼眶裏打轉,偏頭張嘴就要咬他。

    墨尋思緒猛地回來,忙將人放下,朝他腦門輕敲了一記,問:“怎麽還咬人呢?五殿下原來是屬狗的。”

    ……趙慧英隻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傻子而已。

    小傻子此刻捂著被墨尋敲到的額頭,眼淚霎時就淌了滿臉,委委屈屈地拉著趙修齊的衣角下擺,仰頭告狀道:“兄長,他欺負我。”

    趙修齊一揉他腦袋,溫聲細語地哄道:“阿言,不可惡人先告狀。”

    “阿言不是惡人,”小孩把腦袋往趙修齊懷裏一塞,悶聲悶氣地控訴:“兄長也欺負我。”

    趙修齊抱著弟弟,嗬出口熱氣,朝墨尋頷首道:“阿言稚子心性,沖撞了少卿大人,還請少卿大人見諒——雪大天寒,今日就此別過吧。”

    說完這番話,他便抱著小孩一路朝著候在不遠處的車輦而去了。

    趙慧英鬧了這一通,今日又離府走了許多路,還在兄長懷中便點著腦袋打起盹來,趙修齊將他交給仆從,自己上了最後方的一駕輦轎。

    轎簾極厚,將漫天風雪盡數擋在外麵,轎內僅有一人,摸約三十來歲,瞧著瘦骨棱棱,脊背卻繃得很直。

    他的目光迎著屈身進轎的趙修齊,又順著掀開的那點縫隙流淌向很遠的地方,直至簾帳重新闔上,方才微微垂了眼睫。

    趙修齊看得很清楚,這雙眼裏閃過剎那的豐盈,很快在簾帳垂落時重歸寒涼。

    這雙眼的主人既沒出聲,也沒起身行禮,隻提筆在宣紙上寫下幾字,又捏起來給趙修齊瞧。

    紙上書著的是“可還順利”。

    “算也不算,一切恰如老師所言,”趙修齊將沾染寒意的大氅脫下團好,遠遠擱在轎簾前獨凳上,方才挨著此人坐下,替他攏了攏裘衣,又替他細細研起磨來,“當年寧州鬱家一事,定有隱情。”

    “墨尋此人十分謹慎,並不盡如傳聞中那般短視紈絝。老師,這樣難控的鷹犬,我們真要同其合作嗎?”趙修齊微微仰頭,露出脖頸處凝血的一條刀傷來,“他今日是真對我起了殺心。”

    被喚作老師的那人聽到這話,手下一頓,墨跡暈染開一小團來。

    他呼吸稍顯急促,匆匆擱了筆,顫著手便要向趙修齊拜禮請罪。

    “老師不必自責,我既牽掛幾州百姓民生,又欲能有所獲,闔該走這一遭。”趙修齊連忙托住他清瘦的腕骨,溫聲安撫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墨尋騎著烏騅踏雪回來時,白日已經將盡了,鎮北侯府門前兩串碩大的燈籠還沒撤下,在婆娑冬霧透出些慘淡朦朧的紅光。

    他心裏惴惴,著急同遠在寧州的大哥通信,下馬牽繩便直接踏進府門,卻在回房路上忽然被一人攔住了去路。

    墨尋擡眼看去,攔他的不是別人,正是顧隨之。

    少年將軍一個字也不說,隻冷冷看著他,眼底晦暗不明,在長廊的幽燈下暈開一片沉默。

    墨尋心下煩悶,嗬出一口熱氣,朝顧隨之方向再逼近兩步,開口不耐問:“有什麽事?”

    顧隨之迎著他的眼睛,首次在此人臉上捕捉到完全褪去戲謔的神色。

    他朝墨尋身後瞥一眼,隻問:“這馬哪兒來的?”

    “一匹馬也要管?”墨尋今日沒力氣同他廢話,用腳尖碾實了足下積雪,嗤笑一聲,“我看顧將軍未免操心得太多了些。”

    “府上沒有這樣的好馬,”顧隨之的目光死死咬著他,不肯輕易放過,“你今日出府騎的也並非這一匹——哪兒得來的?”

    墨尋不甘示弱地回望著他,微眯了眼:“同人打賭贏來的。”

    “墨尋,”顧隨之朝前走一步,將兩人間的距離拉得更近,他比墨尋高出半頭,居高臨下地睨著他,“你就這般喜歡同人打賭嗎?”

    “過去拿人性命作賭,今日贏了這樣好一匹馬,又下了什麽注?”

    “雲野,”墨尋被他這麽一逼,突然微揚起下巴,十分挑釁地笑了,說話間吐息幾乎漫漶到顧隨之臉上,“我惜命啊。”

    清冷澄澈的月華加深了這個笑。

    墨尋沒理顧隨之的問題,似是自言自語般繼續說:“我的命就這一條,總不可能拱手奉予他人。”

    “那你就將至親的性命放上賭桌嗎?”顧隨之咬牙切齒,幾乎快把每個字嚼碎了,“他是你親弟弟!”

    “那又如何?”墨尋絲毫不懼,甚至再湊前一步,幾乎附在顧隨之耳邊,情人一般低聲呢喃道,“我惜他的命,便能換來他人惜我的命嗎?我在意自己的生死,何錯之有?”

    他一字一句道:“就連你,不也隻憂慮心上人的生死安危麽。”

    朔風猛地灌進回廊,雪粒揚到二人發間麵上,顧隨之胳膊擡到一半,便被墨尋狠狠摁住,墨尋問:“怎麽,不願承認嗎?”

    “這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世人皆如此。”墨尋沖他一笑,眼下小痣明晃晃地竄到他眼底,落下的每個字都蓄著尾小勾子,輕輕顫著拖長了。

    “雲野,你也不例外。”

    顧隨之猛然發力,墨尋也不甘示弱,短匕飛速出了袖,直直抵到顧隨之胸口,卻被顧隨之攥著手腕擰翻在地。

    墨尋腳下猝然發力,顧鶴閃身鳴躲避之間,被墨尋狠狠一拽,二人一同翻滾到院中,均沾了滿頭滿身的雪。

    墨尋翻身撐起,坐在顧隨之腰間,憋了一天的悶火此時燃得近乎通天。

    他伸手揪住了顧隨之的前襟,惡狠狠地同人對視,呼吸急促間笑了兩聲,說:“原來小將軍真將自己視作正人君子。”

    墨尋解著係帶,將那厚重狐裘拋到一旁,啞聲問:“想打架是嗎?”

    “我奉陪到底。”

    “哢嚓。”

    幹枯灌木斷裂的聲音從身側響起,墨尋勒馬,趙修齊牽著照夜玉獅,踏斷枯枝,從樹後悠然而出。

    “殿下贏了,”墨尋平靜道,“殿下騎藝高超,清雎自愧弗如。”

    “是在下輸了。”趙修齊籠著狐裘,玉麵微紅,明顯有些力竭,可見這一趟跑得並不輕鬆,“在下不僅先行,還占著同馬相熟的便宜,卻也不過堪堪快於世子一線。”

    墨尋頷首,敷衍道:“殿下高義薄雲。”

    趙修齊清潤一笑:“世子果然與傳聞中有所不同。”

    墨尋盯著他,舔舔凍幹的嘴唇,心下愈冷,臉上卻隻露出個吊兒郎當的笑來:“清雎愚鈍,平日隻愛勾欄聽曲,聽不懂讀書人的彎彎繞繞。殿下有話,不妨直說。”

    他說這話時正翻身下馬,手下已經摸著了袖中短匕,薄薄的一片刃早被捂得溫熱,此刻堪堪滑到了指縫間。

    趙修齊微微一笑:“世子為人爽快。”

    “半月後便是冬祭,此次冬祭將在天地壇舉行,照舊由禮部尚書夫立軒夫大人主理。”趙修齊拱手說,“煩請世子代為留意。”

    “朝中皆知夫大人同大殿下私交甚密,”墨尋懇切道,“我這人最怕沾上麻煩。一匹馬而已,我又憑什麽答應二殿下?”

    “世子一定會答應的。”趙修齊同他對視,說話聲不徐不慢,字字清雅,如同碎珠滾落玉盤,“世子不想知道——布儂達現在何處嗎?”

    他往那邊靠了一點,又靠一點。

    眼看就快碰到那柔軟的唇瓣,停了下來,沒有再繼續,隻是用臉蹭了蹭他的臉。

    “算你走運,這不是我的身體,不然的話……”

    顧隨之把自己完全窩進了林慕的頸窩,連一絲縫隙都不留,依偎著睡了過去。

    原本已經睡著的人忽然動了動,從被子裏伸出手,輕輕攏了下肩頭靠著的鷹頭,手背擋去了窗外吹入的寒風。

    “新年快樂。”

    低不可聞的聲音散落在屋子裏。

    窗外風雪覆山,方圓十裏了無人煙,遍地雪光清冽,河流結冰。

    屋內溫暖如春。

    這是他們一起過的第一個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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