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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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浴的熱水很快送了過來。周景雲進了淨室,泡在熱水裏略有些疲憊地吐口氣。自從莊籬出事,東陽侯夫人狀態很不好,有時候會不清醒,認為莊籬還在,清醒了就自責,哭,太醫院開了安神的藥,晚上還是會睡不好,原本姨母要守著,但姨母比母親的狀態也好不到哪裏去。“姨母,你的命算是阿籬救回來的,看到你這般樣子,她會心不安。”周景雲勸薛夫人。薛夫人如今性情幹脆,將眼淚一擦,說:“是,我可不能壞了身子,那可就辜負了阿籬,我的確撐不住了,我回去緩緩,待過後再來陪你母親。”薛夫人走了,周景雲要守著母親,又被許媽媽和黃媽媽勸回來。“世子,你要歇息好,若不然夫人看到你精神不好,心裏更不好受,更要睡不好。”周景雲從浴桶內起身,擦了身子換上寢衣走出來,春月還守在外邊,說:“準備了宵夜,世子吃一些吧,許媽媽讓人來說,你晚飯沒用多少。”周景雲本想不用了,但看著送來的一碗素麵,一碟醃魚,清淡但又有肉,這是莊籬的喜好,可見小廚房那邊還是遵循著她的習慣。畢竟,她不在也才幾天。周景雲垂目嗯了聲,在臨窗的桌子前坐下來,春月轉身出去了。這也是莊籬留下的習慣,他們當初吃飯的時候,婢女們不在身邊伺候。周景雲沒有再說話,低頭吃一口麵,吃一口菜。看著窗戶上投下的人影,春紅拉了拉春月的衣袖,小聲說:“你怎麽出來了世子身邊沒人伺候,先前也罷,有…”有少夫人,這三個字到了嘴邊尚未說出來,春紅的眼淚就先湧了出來,她伸手捂住嘴堵住聲音。春月轉頭看著窗戶,眼神怔怔,是啊,先前少夫人在,現在世子隻一個人了,她真是一眼都看不得這場麵。不止看不得,她甚至在這裏都待不下去了,空蕩蕩,到處空蕩蕩。原來少一個人,能讓屋子裏變得這麽空。…………屋子裏的燈逐一熄滅,值夜的婢女退了出去,周景雲坐在床邊。夜燈在床邊投下一片光亮。其他地方都被夜色填滿,但無邊無際越發空曠。周景雲上床,自從正月十六之後,這是他第一次睡在這張床上,另一隻枕頭和被褥被收起來,這樣看起來,床還是很大的。想到最初第一次跟莊籬睡在一起,他隻睡了一個邊,就這樣還會不小心碰到,感覺好小的床。周景雲不由笑了笑,從枕頭下摸出一本書,看著夾在其中的書簽。“讀書吧,我要睡了。”身邊似乎有女子說。周景雲轉頭,看到她躺在枕頭上,眼睛亮亮地笑。下一刻,眼前的女子碎裂,散落在床上,有血,有扭曲的骨頭。周景雲猛地閉上眼,急促地呼吸,他似乎又回到了宮宴那晚,耳邊是忽遠忽近的歌舞聲,而他站在高樓上鬆開了手,看著莊籬跌落,看著她支離破碎。“我會編織一場夢,夢裏莊籬死在白瑛麵前。”原本是她自己殺死自己,但夢可以人為編造好,現實發生什麽很難預料。莊籬出了意外受困,最終是他殺了她。他知道當他鬆手,或者說,莊籬對他說鬆手之後,就是陷入了夢境。夢境裏是假的。真正的莊籬並沒有跌下樓。但人在做夢的時候,並不知道自己在做夢,所以對他來說經曆的一切都是真的。他親自鬆了手,也親眼看到莊籬支離破碎的屍體。那種衝擊是真實的。他是在坐車離開皇宮的時候醒來的。醒來後人還僵硬著,裏衣都被汗打濕,他用了很大的力氣,咬了幾下舌尖才清醒過來,告訴自己剛才是做夢,現在是真實。然後他才敢看懷裏裹著的鬥篷,看到一顆摔斷的蓮藕。“你放心,我不真死,是假的,是替代。”當初清晨莊籬交待事情的時候告訴他了,但用什麽替代沒有說,如同前幾次一樣,不能說。“說了你心裏有了印象,會受影響,夢容易崩塌。”原來替代她的是蓮藕啊。他還記得這個蓮藕,說是製的熏香,被婢女擺在書架上當擺件,原來還有這般妙用。原來,那時候她就已經在準備了。周景雲默然,深呼吸平複著情緒。雖然知道是假的,但夢和現實轉換,血腥的恐怖和蓮藕的對比,讓他精神有些恍惚,常常會走神,不得不經常提醒自己,調整情緒。情緒終於緩下來,他睜開眼,看著夜燈昏昏的床帳,將書放下,舉著燈重新走出去。夜燈照亮了東次間。書桌上筆墨紙硯都還擺著,字畫缸裏還有莊籬沒寫完的半張字。周景雲伸手取出展開,夜燈下,紙上的字模糊一片。他愣了愣,怎麽被打濕了看不出寫的什麽,就像夢境過後消退的記憶。他將字卷起來放回字畫缸內,桌上還有博山爐,她喜歡製香,焚香,但他從未聞到過香味,此時也完全想不起屬於她的味道。博山爐中空空,沒有焚香。周景雲從書架上找到香盒,這也是她帶來的,裏麵裝著自製的香料,他伸手打開,但其內亦是空空。用完了嗎周景雲怔怔一刻,抬起頭看向書架上,香盒是空的,蓮藕不見了,隻餘下幾本書,是從他書房拿來的。她來的時候幾乎是兩手空空,離開後這裏後什麽都沒留下。周景雲的視線落在牆上,看到掛著的竹笛,莫名鬆了口氣,還好,笛子還在。他伸手將笛子取下來。隻可惜隻聽過一次她吹笛子,還導致犯了病。周景雲將笛子放在嘴邊。悠悠揚揚的笛聲在暗夜裏傳開。在值日房中坐著的發呆的春月抬起頭:“那是少夫人的笛子嗎”正房內幾乎都是少夫人的物品,世子的書籍器樂都在書房。因為不放心她,陪著值夜的春紅在床上坐起來,輕歎一口氣:“是。”世子,這是思念少夫人啊。春月喃喃說:“我還沒聽過少夫人吹笛子呢。”少夫人一直在練字,等練好字,就該吹笛子了。但怎麽…還不到一年啊。春月忍不住抬手拭淚。“春紅。”她又有些慌張,“我想不起來我跟少夫人那晚說的最後一句話了。”春紅心裏歎息一聲,婢女仆從是不允許進皇城的,陪同的春月隻能等候在車馬處。誰能想到那一晚竟然是最後一次見呢。春月伸手掩麵:“我應該多跟少夫人說幾句話的。”突然又想到什麽,抓住春紅,“少夫人出門前,在家要逛園子,後來我陪著她把家裏都走了一遍,少夫人看得可仔細了,你說,她是不是感覺到什麽”少夫人根本不是要逛什麽園子,是不是在告別春紅握住她的手:“少夫人如果知道要出事,那就不去了啊。”不去赴宴,最多被皇後不喜,還不至於要命。春月想說什麽,被春紅攬住拍撫:“春月,你別這樣,少夫人經常逗我們笑,也從不為難我們,她一定不想看到你這樣失魂落魄。”春月伏在她肩頭嗚咽出聲:“我也不想這樣。”她控製不住啊。她的眼淚控製不住啊。而且她突然想不起少夫人的樣子了。是因為人來的突然,走的突然,時間短短,她就把少夫人忘記了嗎春月的眼淚如雨而下。春紅攬著她忍不住也落淚,忽地笛聲停了。兩人不由抬起頭看向正房。夜燈熄滅,室內一片寂靜。“你看你能這樣哭已經很好了,世子都不能肆意宣泄悲傷。”春紅喃喃說。要打起精神照看夫人,要顧及朝廷臉麵,畢竟夫人是在宮裏出事的。…………周景雲來到東陽侯夫人這邊,許媽媽站在門外跟幾個仆婦叮囑什麽,看到他忙迎來,端詳他的臉色。“世子,昨晚沒睡好吧。”她輕聲說。婢女們說世子院半夜吹笛子。“我下次會注意。”周景雲說,他那時有些失態,忍不住吹笛子,後來也反應過來了,這是半夜,立刻停了。他知道他應該很悲傷,讓別人看到悲傷也更好。但他不想這樣,好像他在作假一樣。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大概是什麽都不想想吧。許媽媽看著他:“世子不用太壓製自己,你是最難過的人。”她現在都不能回想先前世子和少夫人的恩愛,她這個旁觀者都心痛無比,更何況當事人。世子該多痛苦。周景雲對她點點頭:“我知道,許媽媽放心。”“夫人昨晚沒怎麽睡,天快亮的時候吃過藥睡著了。”許媽媽說,“世子不用進去,讓她好好睡吧。”周景雲說聲好:“那就有勞許媽媽費心了。”停頓下,“那我去祭奠她。”莊籬的喪事不易大辦,埋葬後的祭奠也簡單的多。再燒一次紙就結束了。許媽媽心裏歎息一聲:“世子去吧。”周景雲帶著一個小廝一個護衛出了家門。或許因為還早,街市有些冷清,周景雲騎在馬背上有些恍惚,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裏周景雲忍不住環視四周,旋即又收回視線。莊籬已經死了。雖然那是一場夢,但他的妻子莊籬的確死了,不存在了。他要牢記這一點,這樣才能讓活著的人脫困。他垂下視線,拉起帽子遮住頭臉。所以,雖然是假的,是一場夢,但失去是真的,悲傷也是真的。“世子。”護衛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帶著些許震驚,“是監事院的人。”監事院周景雲抬起頭,看到已經走到東陽侯府墓地所在,而原本安靜的新墳前此時站了一群人。張擇裹著鬥篷,坐在一張木椅上,手裏捧著一碗茶。“周世子,我出門在外錯過見少夫人最後一麵,所以我打算把少夫人挖出來,當麵送別,盡全心意。”他說,對周景雲舉了舉茶,冷冷問,“你覺得如何”........007...23.(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