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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6年4月8日(星期一)

    若槻慎二垂下握藍鉛筆的手,輕輕打個哈欠。

    窗簾卷起了,陽光從總務室東窗射進來,在桌上形成小亮斑。筆盒裏的圓珠筆、圖章、確認文件真偽用的放大鏡,以及兩腳規等文具上麵,細微的光粒子閃閃發亮。

    縱目窗外,京都的天空一碧如洗,處處是如畫筆淡抹的薄雲。

    若槻深吸一口早晨的清爽空氣,又伏案工作起來。他桌上是堆積如山的死亡保險金申領文件。

    四十八歲的木工,因吐血入院,被宣布為胃癌;六十歲的公司幹部,打高爾夫球時突然昏倒,被發現是腦腫瘤;今年才參加過成人儀式的大學生,駕車出遊速度太快,轉彎不及猛撞電線杆……

    若槻麵對的是未謀麵者的死亡。一大早就幹這種事,難得有好心情。

    他進入公司已五年,原先分配在總社的外國債券投資課。因為那時占據腦袋的盡是美元的長期利率或匯率之類經濟上的事,與其說是進入了保險業,毋寧說是模糊地覺得像金融機構的一員。不過,自去年春天調到京都支社,做核定死亡保險金的工作後,才第一次切實感到自己是處理他人生死的企業中的一員。

    “今天還是那麽多上西天的呀。”

    鄰桌的葛西好夫副課長望望若槻桌上,開腔搭話。

    “真有負大好春光啊。”

    經他這麽一說,確實感到死亡的文件數量多得有點異常。從統計上看,死人最多的是冬季,因為體弱的老人和病人多半熬不過嚴冬。

    這個季節死亡事件如此之多,當有其原因。若槻掀掀那遝文件,在記錄保險金受益人的死亡保險金申領書下麵,附有醫生寫的死亡診斷書及交通事故證明書,戶籍謄本等。這個謎馬上就解開了。

    “噢噢,這就是那次發生在京區的火災的案子呀。”

    那是三周前的一次事件,一所木結構房子全部燒毀,全家五口罹難。總計十五件申領死亡保險金的文件一齊送來,難怪有那麽一大堆。大部分是儲蓄性質較強的、滿五年期的養老保險。

    若槻想像,那些人或許都是被人懇求時不忍心駁人麵子的老實人吧。他們對外務員“定額太嚴”的叫苦不能嚴拒,一個接一個地加入了公司的保險。日本的人壽保險參加率為世界之最,大大得益於這些人的貢獻。

    “那次事件是縱火吧?罪犯查到了嗎?”

    “還沒有呢。不過,因為受益人參與的可能性甚小,支付應該沒有問題。”

    “真沒法子……說句玩笑話,那些縱火燒人家房子的人,都該槍斃。”

    葛西嘮叨著。他卷起襯衣袖子,顯露出相撲運動員般的粗臂,不時用手帕擦擦汗c葛西身高一米七五,但體重穩超一百二十公斤,散發的熱量當然也就遠遠超過常人。時值初春,且是早上,藍色的特大尺碼襯衣,背部和腋下處已變成藏青色。

    電話鈴響。葛西伸手抄起聽筒,按一下閃爍的鍵。他是在給女職員現身說法:電話要馬上接。

    “您好。抱歉讓您久等。這裏是昭和人壽保險公司京都支社!”

    葛西極明快的男高音在房間裏回蕩。

    “若槻主任,麻煩您。”

    阪上弘美在桌上放下一遝已完成一審的醫療給付金申領文件,這位幹練的女文員入公司已是第五年。即使不算這些,用顏色標出類別的文件在桌上已堆積如山:滿期保險金的支付。遞增養老保險給付金的支付,養老金的支付,簽約人貸付,解約,印鑒申報,簽約人或受益人的變更,住址或出生年月日等合同內容的修正(甚至連家人親屬關係或性別的訂正都有),保險證券的再發行等。

    人壽保險公司曆來被視為專門與人和紙打交道的,文件種類之多無法細數。沒有讓人消停的時間。若槻利索地審閱著。除了因火災引起的一係列申領死亡保險金之外,幾乎都是久病辭世者,說不上什麽像樣的問題。然而,在接近完成時還是卡住了。

    是一份一千萬日元的終身保險。投保已二十年,一般情況下是不會有什麽問題的。但是,“死亡診斷書”幾個字被雙線勾去,改成了“驗屍報告”,這一點要注意。兩者間的區別在於驗屍的醫生是否在死亡前二十四小時內曾為此人診治。關於死因,也有不能絕對肯定的地方。

    若槻按次序自上而下檢查下去。

    ①姓名:田中裏。

    ②出生年月日:大正十一年四月二十一日

    (1922年4月21日)。

    活著的話,再過不到兩周應該是七十四歲了,若槻在心裏計算著。

    ③住所:京都府城陽市久世……

    ④死亡種類,外因死亡(自殺)。

    到此為止沒有特別異常之處。過去一年間天天閱讀死亡診斷書,這個國家的入主要死於何種原因,雖然模糊卻已有印象了。

    最多的顯然是惡性新生物(癌)。其次是腦血管疾患、肝髒病等。

    自殺,其實不過是極常見的死因之一。日本每

    年自殺者的總數,自1975年起變化不大,由兩萬兩千人上升至兩萬五千人。這個數字,比每年因交通事故死亡的多一倍以上。

    若槻能核證的隻是京都府轄下、昭和人壽保險公司所經手的部分,盡管如此,幾乎每周就出一個案子。最近尤以高齡人士的自殺引入注目。

    另一方麵,殺人案件在京都府轄下則極少。由昭和人壽保險公司所經手的部分,有時一年僅有一宗或幹脆沒有。盡管人稱日本的治安狀況急速惡化,從這個情況看來,可能比某些國家好些。

    第十二項的“死亡原因”是“非定型縊死”。在閱讀第十三項的外因死亡附加事項的記錄時,若槻的藍鉛筆停住了。

    那是“在高七十厘米的衣櫥抽屜上結繩縊死”。

    盡管死亡診斷書上沒有記錄體格的專欄,但特地加注,寫明辭世的老太婆身高一百四十五厘米在不到自己身高一半的高度吊死是可能的嗎?

    若槻手捧文件,打量一下正在打電話的葛西。

    看樣子他在接聽顧客的投訴。因為在京都支社,負責保全方麵的人隻有若槻和葛西,所以再沒有其他可與之商量的人。

    就人壽保險公司支社的業務而言,大致可劃分為新合同和保全兩類。所謂新合同。顧名思義就是顧客新加入保險時,使合同得以成立的手續。另一方麵,所謂保全,指已簽合同的後續服務。正因為這個部分與支付保險金一一錢的事直接相關,所以與某些麻煩或犯罪多有關聯。

    葛西於1975年畢業於大阪市內的私立高中之後,進入昭和人壽保險公司工作,因身心堅強而受賞識,一直是幹保全這一塊的骨幹。他在北海道某支社供職時,曾因支付住院給付金的糾紛,被監禁過一晝夜,這在公司內傳頌一時。對顧客的每句話都誇張地附和的葛西,以一種極具親和力的明快聲音笑起來。看樣子不是什麽大事。實際上,來自顧客的投訴幾乎都起因於外務員或工作人員說明不充分,假如他們認真聽了對方的話,好多問題也就解決了。

    “葛西副課長……”

    看葛西要擱聽筒了,若槻正要起身,不料正麵的櫃台傳來了怒氣衝衝的聲音。

    “你們,以為顧客是什麽?”

    若槻嚇了一跳,轉眼望去,隻見一個年過五十、窮人打扮的男子金剛式站立,雙目圓睜,瞪著女文員。此人花白的頭發因為睡覺弄得東倒西歪,穿一身不合時宜的、皺皺巴巴的條紋睡衣。看來他就是這麽一副樣子搭乘公共汽車從家裏來這兒的。

    “又是他!”若槻一見就煩。此人姓荒木,不知是否有工作,總有太多的空閑,似乎把到支社窗口來發難當成了樂趣,擺出一副不依不饒的架勢。無論對方態度如何橫蠻,保險公司方麵也隻能小心應對。荒木抓準了這一點,順勢將平日裏自己被社會排斥的鬱憤發泄一番。

    坐在櫃台前的和坐在後麵沙發上輪候的顧客,都不快地皺起眉頭。

    荒木身旁坐著一個像是中小企業社長似的男子,他頭發已白,戴一副銀邊眼鏡。進入公司第二年的田村真弓正指點著保單,解釋著什麽問題。擺在他麵前的文件好像是簽約人貸付的文件,看樣子正在說那男子所持印章與預留印鑒不符。那男子望著荒木,對解釋顯得心不在焉。不一會兒,他將保險單據收入皮包內,匆匆忙忙地起身離去。

    若槻覺得此人的舉動有點說不出的不協調感。

    “別想欺負人!你們當我是誰?”

    荒木又嚷嚷起來。

    應付他的好像是剛人公司的川端智子。她有點不知所措,不明白自己為何被指責。

    保全部的負責人同時也負責窗口業務。也就是說,當出現麻煩事時,若槻或葛西,兩人中的一個非出麵應付不可。

    若槻正要站起身,一瞬間又遲疑起來。因為他掠過這樣的念頭:又得以這種人為對手?

    葛西站起來,拍一下弓著腰停在那裏的若槻的肩頭,利索地邁向櫃台。

    “對不起,我們有什麽接待不周之處嗎?”

    依然是快活的聲音。他扭頭向川端智子遞了一個安慰的眼神,落座。

    荒木傲慢地仰靠在椅上,露出髒兮兮的小腿,將穿拖鞋的腳架起來,用變聲期前孩子般的嗓音,抱怨起女文員未經教育培訓等等。葛西並不提出異議,一邊適時插一句話,一邊傾聽。

    若槻慢慢坐下,自己的猶豫被葛西看穿了,他感到很慚愧。

    這時,電話鈴響了。阪上弘美拿起聽筒。若槻聽見她低低地說著“是、是”,卻又按下保留鍵,徑直朝若槻這邊走來。

    看見阪上弘美的麵孔,若槻產生了不快的預感。平時幾乎麵無表情的她,此刻眉眼上呈現出些許緊張。僅僅是轉電話的話,不妨使用自動轉移鍵,而她特地起身走過來,可見其事非小。

    “若槻主任,是顧客的谘詢。”

    “有什麽困難嗎?”

    阪上弘美有五年窗口經驗,關於保險的知識,甚至比若槻還多。一般的問題她自己應該就能回答。

    “那人問,在自殺的情況下能拿保險金嗎?”

    人壽保險公司經常會接到這種電話。但是,以阪上弘美的神情來判斷,似乎她並不認為這是個惡作劇電話。

    “……明白了。我來說吧。”

    見若槻答應,阪上弘美好像鬆了一口氣,返回自己的座位。固定的業務和交付的工作,她們都完成得不錯,但她們對某種意義上要負責任的事情,卻避免做決定。因為她們被教育過,遇上這種情況,首先要獲得負責職員的指示。這個結果,必然使若槻他們肩負重大責任,但既然拿著一份她們無法相比的高薪,這種情況大概是理所當然的吧。

    若槻從桌子的抽屜裏取出不對外的本公司對保險合同條款的解釋。問題本身當然是極簡單的,身為人壽保險公司的人,誰都能夠即時答複。但是,在回答的方式上,要顯得鄭重其事。

    “喂喂,實在抱歉,讓您久等了。我是若槻,窗口業務的主任。”

    他聽見低低的、清嗓子似的咳聲,對方什麽也沒有說。似乎是個女人。

    “您要谘詢什麽問題?”

    “我剛才說過了。”

    是一種壓低到幾乎難以聽清的沙啞的聲音。對方似乎很緊張。

    “保險金,在自殺時也能拿嗎?”

    “我馬上查一下,嗯……是哪一位亡故了呢?”

    對方無言。又是清嗓子的咳聲。

    “如果您手上拿著保單,能說出編號的話,我就可以查到了。”

    又重複了一次。停了一下,一個女人說話了。

    “沒那東西就弄不清楚嗎?”

    “是的,因為存在可支付和不可支付兩種情況。”

    “有不可支付的?”

    “對。”

    既然談到這裏,也不是不能回答。

    “順便要提醒的,是加入保險一年內,自殺是責任免除的。”

    “責任免除?”

    “就是說,不能支付。”

    “這是為什麽?”

    “在商法上,與自殺有關之事都屬於責任免除的,但在保險條款上,則有個一年之內的限期。”

    “我問的就是為什麽要這樣?”

    那女人的聲音顯得有點冒火的樣子。

    “設定這種條款是出於‘人壽保險不得鼓勵自殺’的考慮……”

    女人又沉默了。

    因自殺而責任免除的規定,對人壽保險公司而言,也是令人頭痛的部分。

    如果保險的簽約人或保險金的受益人故意造成被保險者死亡,將成為條款上的責任免除事由,得不到保險金。或可認為,出於同樣的考慮,被保險者致被保險者自身死亡,即自殺,這種場合也不應支付保險金。

    進一步說,如果自殺也支付保險金,結果可能鼓勵了自殺。另外,企圖自殺者全都在行動前買保險,即所謂“逆選擇”的問題,人壽保險公司的收支情況就會嚴重惡化。

    商法第68。條也確定,“自殺、決鬥及其他犯罪、執行死刑”,均為保險金支付上的責任免除事由。

    然而,若站在買保險者的立場上看,被保險者將來可能自殺的危險,與可能因為交通事故或疾病而死的危險相比,並無本質上的不同。即使簽約時根本沒有自殺的念頭,之後因神經官能症等的發作而選擇死的事是有的。

    若一家的頂梁柱死了,遺屬的生活隨即窘迫。若僅因自殺,致使遺屬領不到保險金,則違反人壽保險原本的使命——保障遺屬的生活。

    而且,因自殺的死亡已包含在計算人壽保險費率的基礎——生命死亡率中,那也是不可忽視的一大部分。也就是說,若排除這個因素,在無得益合同等方麵,保險公司會受到貪取不當利益的指責。

    這樣的理由令保險公司進退兩難。現在,日本的人壽保險公司設定了在投保一年內自殺為責任免除期。這是出於這樣的想法:即使最初是為自殺而投保的,但一般人在整整一年之後仍抱定去死的念頭,應是很難的吧。不過,一年為限是否真的妥當,至今仍有不少表示懷疑的看法。

    “即使沒有保險單據在手,隻要知道顧客的姓名和出生年月日,也可以查到能否支付的依據。”作為若槻,隻能做出一副相信自殺已經發生的樣子,盡量設法問出對方的姓名。

    對方沉默著,喘息聲隱約可聞。聽筒清楚地傳達了對方的緊張。

    該怎麽辦?若槻感到握聽筒的手滲出了汗。他毫不懷疑,對方正認真地考慮要自殺。

    當然,即使對方一擱聽筒就從窗戶躍下,對若槻而言,法律上、道義上都沒有任何責任。他純粹是解答顧客的谘詢而已。相反,根據一己之主觀判斷而不回答問題是不允許的。

    不過,若槻覺得不能坐視不管。

    打電話來,當然是想問有關自殺責任免除的事,但也有可能是在行動前,無意識地要給誰一個求救的信號。

    怎樣做,才能讓一心要自殺的人放棄這種念頭呢?

    女人歎了一口氣。

    感覺到對方要掛電話,若槻慌忙說:

    “對不起,請稍等一下,不要掛斷電話。”

    “噢?”

    “我可能是多此一舉,您可以聽一下我的話嗎?”

    “……什麽話?”

    聲音裏帶著疑惑。

    “如果我說得不對,敬請原諒。我希望這樣問不至於令您不快;是您打算要自殺嗎?”

    混賬!胡說什麽呀。若槻對自己衝口而出的話感到愕然。保險公司沒有必要多管閑事到這個地步。如果說話不得體,可能會損害公司的名譽。

    然而,那女人沒有回答。如果“自殺”隻是若槻自以為是,對方恐怕會勃然變色,至少應說些什麽。可這樣的沉默是怎麽回事……

    “如果您是這樣想,您最好能重新考慮。”

    還是沉默。但是,冥冥中他覺得對方在傾聽。若槻下了決心。

    “我這是多嘴了,但請聽我說一句:自殺的確可能會讓家人領到保險金,但對於活著的人,他們心靈上終身都會留下不可恢複的損傷。”

    若槻環顧四周。

    櫃台上,荒木正大喊大叫,把總務室上上下下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了。

    此時不會有誰來責難他。

    “我的話不是站在保險公司負責人的立場說的。因為我自己有過家人自殺的經曆,所以才這樣說。”

    女人的口氣好像有了些微變化。

    “是我哥哥。在他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我是四年級。”

    一直封閉起來的情感洶湧而至。

    “……那是,為什麽?”

    “不知道。好像是受了欺負,但校方直到最後也沒有承認。”

    女人又沉默了,似乎是在想著什麽。然後,她輕輕歎口氣,說道:

    “請問,您貴姓?”

    “我姓若槻。”

    “若槻先生?您做這工作,很長時間了?”

    “不,才一年左右。”

    “是這樣。”

    數秒種的停頓。然後一個嘶啞的聲音嘟噥道:“謝謝。”那女人掛斷了電話。

    若槻一邊放好電話,一邊想該不該這樣做。他仍興奮難抑,體內熱血沸騰,兩耳熱得火燒一般。

    他當然不認為自己的話有讓一個想要自殺的人回心轉意的力量。不過,下決心試一試也許是好事。他覺得對話的末尾有不多的那麽一點相互理解之處。

    櫃台方麵,似乎葛西終於成功地哄住了荒木。玻璃自動門開著,看見了往回走的荒木的背影。瘦骨嶙峋的身體,睡衣的背部和腰部皺巴巴的。

    若槻遲疑不決:是否該把剛才電話的內容向葛西交待一下?

    稍作思考之後,最終決定不說。一方麵因為剛才所說的一番話不屬於正常的職責範圍,另一方麵說出來也毫無意義。因為無從查究這個電話是誰打的。

    以後就是打電話的人對生死選擇的問題了。隻是這陣子要注意一下申領死亡保險金的案子。

    “葛西副課長,能過來一下嗎?”

    葛西一返回座位,若槻便拿著剛才那份死亡保險金文件走過去,意在趁未有其他事打擾之前談一談。

    “好。出了什麽事?”

    “這麽個案子,不覺得奇怪嗎?”

    “噢?哪方麵?”

    若槻挺來勁地指指死亡手段及狀況一欄。身高一百四十五厘米的老嫗,在高度隻有七十厘米的衣櫥抽屜上打個繩結吊死了。“這不是挺不正常的嗎?”他問道。

    “嗬嗬。”

    葛西慢慢審視著死亡診斷書,並不顯示出特別的興趣。

    “……噢,這也是常有的事吧。”

    自思可能是殺人案的若槻泄了氣。

    “這是……常有的?”

    “吊死嘛,並不限於從高處懸吊。在比自己身高低處打結的例子多得很。之前我在仙台支社時,曾有一位為阿爾茨海默病(一種發展緩慢的癡呆症。)所苦的老太婆,在醫院床頭的鐵管子上,用長衣打個結,套在脖子上,從床上滑落下來吊死了。要說高度的話,那次還不到四五十厘米呢。”

    “是嗎?……”

    “不過你要是放心不下,不妨讓營業所長到所在的警署問問看。如果沒有可疑之處,你也就可以放心了。”

    “就這樣辦吧。”

    若槻明白葛西是為了不傷自己麵子,才過問這事的。他苦笑著收起文件,心情頗為奇特:既非放心,亦非氣餒。

    真正的麻煩事發生在那天下午。

    “若槻主任。”

    若槻一抬頭,見是阪上弘美和田村真弓。田村表情難堪,幾乎要哭出來的樣子。

    “怎麽了?”

    “是那邊的顧客。說支票拒付,是我們公司之過……說要我們賠償五千萬日元。”

    阪上弘美一臉無奈地說。

    若槻望望櫃台。坐在椅子上的男人他見過。白發,戴銀邊眼鏡。是早上荒木來吵鬧時,坐在一旁的中小企業的社長打扮的男子。當時,他曾覺得這個男子的舉動有點不尋常,但因為當時被荒木吸引了注意力,沒有去深究。

    此時再打量一下,以那副模樣直接來窗口交涉,倒不會讓人產生心理上的壓力。但有一名年約四十五歲的男子,抱臂站在他身後。略胖而結實的體格,紅而寬的臉膛,玻璃珠子般的小眼睛,惡狠狠的眼神。即使穿西服係領帶,也散發著異於一般職員的味道。

    “是什麽事?怎麽說是我們的責任?”

    “那位矢田部先生上午來過,申請保單抵押貸款。”

    阪上弘美將電腦打出的核算表遞給若槻。從表上看,那位白發、有社長般舉止的人名叫矢田部政宏。因為參加了儲蓄性質較強的保險和個人養老保險,所以以保單做抵押,總共應可貸到一千六百四十萬日元以內的款項。

    “於是我們就辦理了保單抵押貸款的手續,但他帶來的印章與保單的印鑒不符。字體是一模一樣的,大概是同時刻製的印章吧。”

    田村真弓將手中的描圖紙和今早寫的簽約人貸款申請書放在若槻桌上。描圖紙上正確地印下了保險單上的印鑒。字體的確一模一樣,但申請書上蓋的印跡直徑約大兩毫米。

    “那顧客是怎麽說的呢?”

    “當時他隻說了一句‘這樣確實沒有辦法了’,馬上就走了。”

    田村真弓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道。

    “可剛才他又和後麵站著的那人來了,說因為得不到那筆貸款,支票被拒付而致公司破產,要我們賠償損失五千萬日元……”

    阪上弘美憤憤地補充道。

    從一開始就是個圈套,若槻心想。故意拿錯印章來,等人家指出,回頭就走。至此為止是製造理由,從現在起才見真麵目。

    對方可能是黑社會。若槻做個深呼吸,穩定情緒。葛西在下午乘一號線到下京營業所巡視。雖然近在咫尺,但在他回來之前,隻能自己單獨麵對。

    鬆村佳奈從櫃台那邊小跑著過來。

    “若槻主任,那邊的顧客說,要讓他們等到什麽時候?”

    即使不看櫃台那邊,也能感覺到那個站著的男子正盯著這邊。若槻有意不與他對視。

    “好吧,帶顧客到第一會客室。”

    若槻對鬆村佳奈發出指示,然後穿上搭在椅背上的西服。那感覺如同上戰場前鎧甲加身。

    “我去談,如果葛西副課長回來丫,讓他來第一會客室。稍後送點飲料來,好嗎?明白了嗎?”

    “是。”

    阪上弘美點點頭,推推田村真弓,返回座位去了。

    若槻隻帶筆記本和鉛筆,走出總務室。經過鋪著油氈的走廊時做了好幾下深呼吸,然後敲敲第一會客室的門,打開門。

    “讓二位久等了。”

    那結實漢子扭動他的粗脖子,細細打量若槻。此人顴骨微赤,給人怒氣衝衝的感覺。襯衣領子撐得滿滿的,別人看著也覺得憋得難受。

    “真讓俺們好等啊。那麽,作為回報,該有個相應的答複給俺們啦?”

    這期間,矢田部低著頭一言不發。若槻瞥了兩人一眼,在桌上放下兩張名片。

    “我叫若槻,是窗口業務主任。這位是矢田部先生吧?對不起,這位呢?”

    壯漢的鼻子上頭堆起了皺紋。

    “俺是職員。因為你們做錯事,讓俺們公司倒閉,所以跟社長一道來。”

    這種假話連若槻也瞞不過。壯漢怎麽看都不像個正派打工的人。而且,他對社長矢田部采取一種幾乎可說是無視的、傲慢的態度。

    隨著敲門聲響起,阪上弘美進來了。她所端的托盤上放著三杯從這個大廈的飲食店買來的橙汁。可能是過度緊張,玻璃杯相碰發出“丁當丁當”的聲音。阪上弘美簡直像是麵對爆炸品一樣,將盛著飲料的杯子往桌上一放,彎腰一躬便迅即消失了。

    昭和人壽保險公司有一本從長期工作經驗中總結出來的處理投訴的手冊。這杯橙汁也是按手冊的指導出的招。

    這是說,對於激動的顧客,絕不可給熱飲。要送上冷飲,且設法讓他喝上一口……

    “事情的大概,已經聽剛才接待二位的文員說了……”

    若槻讓他們喝橙汁,見那壯漢喝了,才開口說事情。

    “沒錯乙你們是怎麽教育女行員的?嗯!”

    若槻很想指出“女‘行員”’之誤,但終於按捺住了。

    “有失禮之處嗎?”

    “失禮?!說句‘失禮’就完了嗎?”

    壯漢從衣袋掏出香煙叼著,擺出等若槻來點火的架勢,但若槻有意視而不見。壯漢瞪了若槻一眼,慢吞吞地掏出自己的打火機。

    “喂!沒有煙灰缸啊?煙灰缸這種東西得預備著啊!”

    吸過一口煙,壯漢壓低聲,威嚇地嚷道。

    “對不起。”

    若槻站起來,將放在會客室櫃子上的輕質鋁製煙灰缸拿過來放在桌子上。

    手冊上寫明,在櫃台或會客室的桌子上,絕對不可以放置有可能成為凶器的、分量沉重的石製煙灰缸等物。現在這種煙灰缸,即使遇上職業棒球投手,也弄不出什麽大傷害。

    “喂,你。知道你這裏的女行貴幹什麽了嗎?”

    壯漢一邊吐煙,一邊嘮叨:

    “俺公司嘛,就因為你們而被拒付,倒閉了。職員和家人統統從明天起就流落街頭啦。喂,你們怎樣來負這個責?”

    “因為矢田部先生今早拿來的印章,與保單上的印鑒有些微差別……”

    “這俺當然知道!”

    壯漢大聲打斷若槻的話。

    “這種事,不是可以酌情處理的嗎?嗯?!即使印跡有些微差別,手續還可以做的吧?想對俺撒謊可沒門!”

    的確,這種說法看來也行得通的,若槻心想。

    這次的事,如果用駕駛執照等也能確認是否為投保人本人,即使印跡不符,也有辦法辦手續。人壽保險公司與市政廳不同,是做顧客生意的,對待顧客不能太死板。

    “如果顧客方麵有萬不得已的情況,也可能會作為特殊例子考慮。但是,因為矢田部先生沒有特別提出……”

    “豈有此理!想賴社長嗎?”

    壯漢狂呼亂叫起來。

    “你們這裏的女行員沒有好好說,對不對?因為這樣,社長認為毫無辦法,才絕望而回!”

    若槻見對方得意洋洋的麵孔,心想糟了。討論轉變了話題,可能落人了對方設下的圈套。

    有人敲門。緊隨著一聲“打擾了”,手持文件夾和筆記本的葛西進來了。

    “怎麽,又新來一個人?一次都來好了!又讓俺重說一遍!”

    “情況我都聽說了。此前由於窗口人員業務不熟練,很抱歉。”

    葛西深鞠一躬。

    壯漢對葛西的龐大身軀顯出瞬間的戒備表情,但見葛西的態度比若槻還要好,又趁機喋喋不休地提出要求。

    “……這個嘛,職員二十人的退職金和今後的生活保障。其實嘛,該說是一億的,交個五千萬算了。怎麽樣?昭和人壽保險公司大名鼎鼎,也該顯示相應的誠意吧?”

    “對不起,對於您的要求,本公司不敢苟同。”

    葛西淡淡地說道。

    “什麽?怎麽回事?是因為你們的原因,俺的公司才被拒付了!”

    壯漢拍案大怒。

    “辦理保單貸款,須持與保單的印鑒相同的印章來作印跡證明。也就是說,我絕沒有說,窗口工作人員要求對方持有相同印章是做錯了。”

    “想整人啊,喂!你們,印章拿錯不也有能辦手續的嗎!”

    “即使有過那樣的事實,也完全是例外。拿和保單印鑒相同的印章前來辦理,是我們的原則。”

    然後,壯漢繼續暴跳如雷,葛西則以“不畏懼、不失禮”為原則,穩守反擊。

    不久,壯漢似乎吼累了,傲慢地仰靠在椅背上,吸吮變得不太涼了的橙汁。這時,電話鈴響了。若槻條件反射般地看看會客室的電話,但發音源不在那裏。

    壯漢裝模作樣地從西服內袋取出手機,開始旁若無人地大聲說起來。

    “噢,那就謝謝啦。好久沒問候了嘛。大哥最近如何?啊,不錯啊。這邊憋得慌,受不了啦。咦?現在?還有點事。噢噢。嘿嘿,過來走走吧。向老大問個好啊……”

    壯漢繼續有意識地大聲說話。很明顯是向若槻他們抖出自己的暴力團夥身份。若槻心想,是因為自實施針對暴力團夥的新法以來,明目張膽地亮出“××組”來威脅已經行不通,所以才用如此拐彎抹角的方法嗎?

    若槻看一眼默默坐在一旁的矢田部。矢田部一副身心疲憊的樣子,看來早對眼前發生的事心不在焉了。

    壯漢打完電話,又磨了約三十分鍾,最後扔下一句“俺還要來”,終於走了。

    “那個男人真是黑社會的嗎?”

    見那自稱“職員”的壯漢拽著丟了魂似的矢田部社長消失在電梯裏,若槻這才向葛西問道。

    “不,此人和真正為非作歹的人或黑社會團夥不同吧。”

    葛西搖搖頭。

    “剛才的電話是有意的。如果真的是黑社會,才不會那樣子顯擺呢。那個叫矢田部的大叔的公司要倒閉可能是真的,另一個家夥應該是債權人吧。”

    矢田部倒不像有多壞。若槻想像,此人在生意不景氣中資金運轉情況惡化了,於是向不該去借錢的地方借了錢吧。結果,不但被逼得公司倒閉,甚至落到被敲骨吸髓的地步。

    “你看看這個。”

    葛西從手中的文件夾裏取下矢田部的簽約人貸款記錄打印件,用指甲彈了彈。

    “貸款餘額曾增至最大限度。這是矢田部為資金運作所迫的證據。而到了上一周,突然全額歸還了。”

    若槻為自己的粗心而慚愧。竟然連看看過去的貸付記錄也沒有想到。

    “但是,他這是為了幹這種事,而特地預備了還貸的錢?”

    “這樣到窗口找碴,是常見的伎倆。反正隻要解約,那錢隨時可拿回。這種事做不成也沒有損失。在我們的應對中隻要一有空子可鑽,他們便會咬住不放。”

    “還會來嗎?”

    “即使再來,也就兩三次吧。明白這事沒門,那些家夥應該很快就放棄了吧。哈,你看吧,下星期準會來全部解約。”

    葛西從鼻孔裏“哼”了一下。

    若槻突然想到了某種可能性。

    矢田部所參加的保險碰巧都是儲蓄性質較強的險種。也就是說,解約或期滿所得到的返還金額,與死亡時所得的保險金並無多大差別。但如果是重在保障的險種,則解約時幾乎不可能得益。而死亡保險金卻非常高。對那壯漢而言,殺害矢田部,攫取其保險金,豈非一種難以抵禦的誘惑?

    若槻猛一回過神來,看見了葛西快步走在走廊上的背影,慌忙趕上去。

    2

    4月14曰(星期日)

    北區紫野的今宮神社裏,身穿紅衣白褲、扮成赤發鬼和黑發鬼的男人們正敲鑼打鼓、上躥下跳,表演一種勇武的舞蹈。

    “最後唱的是什麽?”

    黑澤惠打聽那些吹捧者像念咒似的話是什麽意思。

    “‘花兒花兒安息吧。”’

    若槻不停地按著小照相機的快門,嘴裏答道。

    “從前每年到現在這個季節,也就正好是花粉紛飛之時,總有瘟疫流行。於是,為了驅趕疫神,各地就搞起了鎮花祭。這是導遊書上說的。”

    “是‘花兒花兒安息吧’?我在京都住了這麽久,竟然不知道有這種節日活動。所以這就叫做‘休息節’吧?要是為了這個,我也要祈求我的花粉症不要發作哩。”

    阿惠用手帕捂住鼻子,打了個大噴嚏。

    若槻回想起初遇阿惠時的情景。大學時代,阿惠作為新人加入了若槻所在的公益小組活動。她身材小巧苗條,日本人偶般的黑發白膚給人印象深刻。也許因為拘謹,她甚少說話,但某次有人為了搞活場麵,開了些無聊玩笑,令她一啟丹唇。他被她當時的笑容完全迷住了。

    公益小組所組織的活動,是慰問京都府的老人之家,到智障者工作場所表演文娛節目,或年底在大阪西成區的愛鄰地區為流浪者施粥飯等。

    若槻原先並非對公益小組特別感興趣。和多數組員一樣,開學儀式一完,便被強拉硬勸,稀裏糊塗人了小組。不過,阿惠卻是從一開始就自願參加的少數人之一。

    她的性格,是一見社會上的弱者或受苦的人,便打心底裏產生同情的那種。

    某年除夕,她救助一名因躺在寒風凜冽的路邊而患上肺病的老人,將他送往病院急救。老人因故離鄉背井,但即使無家可歸也絲毫不顯得卑微、頹喪,衣服幹淨利落,齊胸的銀須整齊清潔。但是,他因為年邁沒有工作,已整整一周沒有吃東西。阿惠熱淚盈眶地聽老人敘述。見此情景,若槻越發被她吸引。

    不久,若槻謹慎的攻勢奏效,兩人開始約會了。所幸京都一地除一千六百古寺名刹外,更有眾多名勝古跡,稍往遠處,還可以置身嵐山、大原等美麗的大自然之中。年輕情侶不花錢也不乏好的去處。

    若槻畢業後到東京的人壽保險公司就職,兩人繼續遠距離戀愛。他們的關係,即使見麵機會少了,也沒有走向自然消亡,直至今日仍幾乎一如既往地持續著。

    兩人的性格,都不是那種輕易可以換情人或腳踩兩隻船的類型。而難得見上一麵,可能反倒可防止流於形式。

    後來,阿惠留在母校的研究生院。到去年,完全出於偶然,若槻調到京都支社。當初估計這樣每周周末就可以約會的,但若槻的工作比預想的忙碌,所以近來是每月見一兩次麵。

    “……想來,即便是祗園祭,原本也是為了降伏天花神而開始的吧?所謂祭節,現在是看熱鬧,很多是源於對疾病或死亡的恐懼哩。”

    “噢。沒有特效藥的時代,對水痘、鼠疫的恐懼,大概比今天對艾滋病或埃博拉出血熱更甚吧。整座村莊毀滅的事,似乎並不少見。”

    兩人出了神社,信步閑逛。暖融融的春光好舒坦。

    “不過,如果你那時在做死亡保險金的核定工作,可不得了哩。突然之間,五百人的文件一齊堆上來,說是昨天水痘毀掉了一座村莊什麽的。”

    “如果連受益人也死了,就沒有申領的啦。”

    若槻淡然答道。

    談話中斷了一下。兩人轉入通過大德寺墓地側麵的小路。阿惠“噢”了一聲,頗含意味地看著他的臉。

    “什麽?”

    “你對自己的工作,好像不怎麽喜歡呀?”

    “為什麽這樣想?”

    “談到你的工作,好像不大愛開口嘛。以前不是這樣的呀。”

    “是嗎?”

    “對。我到東京找你的時候,你開口閉口就是歐元如何、LIBOR的日本保險費如何、美國財政部債券如何。我聽了完全莫名其妙的,你卻不在乎,一個勁猛說。”

    “真是那樣?我記不清了。”

    若槻掩飾著,他感到被觸動了內心的痛處。

    “嘿,支社的保全工作,說起來也沒有什麽有趣的東西嘛。”

    “因為是後方的工作?”

    “不,不是。正好相反呢。”

    若槻搖搖頭。

    “保險公司的存在意義,在於向顧客支付保險金。一切公司或機構,可以說,都有它的終極目的。從這點來看,我在東京做過的資產運用的工作,反倒是後方。”

    “不過,你認為真實情況並非如此?”

    “噢……不。當然正是如此腑。”

    兩人走到若槻停放愛車的大德寺內。那是一輛雅馬哈SR125,平平常常的普通摩托車。一位學弟曾在京都支社做營業員,調離時很便宜地轉讓給若槻。若槻為了解決運動不足的問題,每天上班用山地自行車,休息日則用SR125代步,兩車各司其職。

    “不到兩點哩,不早不晚的。離晚飯還有很長時間……往下怎麽安排?”

    “我已經累了。”

    “找家小店坐一下?”

    “這倒也行……不如……這麽難得,就去一下你的住處?”

    若槻眼前隨即浮現出雜亂的房間。

    “也行。不過我倒想看看你的房間。”

    “不行。你知道的吧?雖說是公寓,卻管得像大戶人家的閨房。說好能進那房間的,隻能是二等親以內的家人、女友和貓而已。”

    “那就沒辦法啦。今天就在寒舍招待稀客吧。”

    若槻一邊戴頭盔,一邊長歎一聲,其實他心裏很高興。他將為阿惠買的粉紅色頭盔遞給她,跨上摩車。

    阿惠坐上後座,摟緊若槻的腰。

    若槻將車鑰匙插入,按下發動鍵。發動機啟動了,摩托車沿北大路向東馳去。

    若槻住的公寓位於禦池道稍往北。不巧此時公寓電梯口正掛著“定期檢修中”的牌子。兩人無奈,隻好從樓梯上去。途中,阿惠開口說道:

    “剛才說的那件事……”

    “什麽事?”

    “你不喜歡現在的工作的事。”

    “那隻是你這麽說。”

    “我一直在想,這是什麽原因……”

    終於上到六層與七層間的平台。很顯然,若槻平曰運動不足,腰酸腿軟。

    不過,他仍要在阿惠麵前裝門麵,一口氣衝上最後幾級台階。

    “等一下,別逃嘛。”

    從樓梯口數起,他的房間是第五間,7。5室。插入鑰匙開了鎖,沉重的金屬聲在下午悄無人聲的建築物裏回蕩。

    “總覺得有阿爾卡托拉茲監獄的味道。”

    終於趕上來的阿惠嘟噥道。

    “像單人牢房似的房間,不大妙吧。”

    一拉鐵門,響起了令人聯想到監獄的悲涼之聲。若槻將阿惠請進房間裏。

    房內是約六席大的廚房兼餐室和同為六席大的起居室兼寢室,其餘就是洗手間。即一個單室套。雖然狹窄,但既然是靠近京都市中心的便利地點,又是公司付全額房租的社宅,所以他也不能再抱怨了。

    為了防止萬一,昨晚他已將不宜讓阿惠看見的雜誌之類收拾好了。但是,房間裏仍然淩亂得很,是一個忙碌的單身男人住處常見的情形。換下的牛仔褲、舊報紙、灌了水的尼龍啞鈴、空啤酒罐和空酒瓶等到處亂放著。

    “哎呀,行李捆還沒解開呀?”

    阿惠見寢室一角堆著有搬家公司標識的行李小山,吃驚地說。算一算,她半年前來過。

    “都已經一年了……”

    “太忙沒有時間收拾嘛。反正用不上的東西居多。在人家結婚儀式上得的餐具呀、交友後才用了三次的網球拍呀、高爾夫球具什麽的。其餘就是書了。”

    “在我看來,你是期待早日逃出京都呢。”

    “有點心理學家的潛質。你能不能再學深一點嗎?”

    “如果你成了殺人犯,警察見了這房間,絕對會將你分類為‘無秩序型’。”

    阿惠小聲嘟噥道。

    若槻邊混合咖啡豆,邊往電動咖啡磨裏放,然後啟動。阿惠的口味偏酸,所以用來做底料的莫加或乞力馬紮羅的分量,要比平常多放,曼迪琳或巴西產咖啡要減量。

    其間,阿惠從餐具櫃裏取出杯子和杯墊擺好。

    用沸水往濾紙上放的咖啡粉上一衝,房間裏充滿馥鬱的香氣。

    “我現在才注意到,咖啡還有取代除臭劑的作用呢。”

    阿惠深吸一口氣,感歎道。

    “你這麽說,就好像這房間有臭味似的。”

    若槻抗議道。

    “雖然不至於有臭味,但我進來時,還是覺得有一股男人房間的味道。”

    “真的?”

    “你置身其中,反倒不易發覺嘛。”

    阿惠以大姐姐的口氣教訓皺起眉頭四處嗅著的若槻。

    沸騰的咖啡幾乎從小爐子上的曲管煮沸器上溢出。若槻慌忙熄了火,把黑而熱的液體注入清水燒製的咖啡杯裏。這個杯子也是兩人前往別名“茶碗阪”的清水新道時買回來的。

    “好看。若槻隻有煮咖啡是一流的。”

    “咖啡還有另一個優點,知道嗎?”

    “是什麽?”

    “有催情作用。”

    “吹——晴?……”

    阿惠仿佛一下子反應不過來。“噢,你騙人。”

    “真的嘛。如果你不介意味道,把一種叫‘豆斑貓’(土斑貓科甲蟲,分布於日本本州、四國、九州一帶。)的昆蟲搗爛了放在裏麵,聽說效果更好。”

    “別說了,真是蟲迷,倒胃口。”

    若槻想把手搭在阿惠肩頭。

    “對了,剛才說的事。”

    阿惠右手持杯,靈巧地避開若槻的擁抱。

    “原是工作狂的若槻慎二,怎麽一下子變得不愛談公司的事了呢?”

    若槻雙手抱臂,以掩飾擁抱落空的尷尬。

    “也不是特別地不愛談嘛。”

    “記得嗎?去年春天,剛調職那陣子,你什麽都跟我說。”

    “好像是吧。”

    “當時,你曾經一邊說著,突然就神色黯然。對了,就是在店裏喝波旁威士忌的時候。不知為何那次印象這麽深。”

    若槻默然起身,向杯裏注入第二杯咖啡。

    “說的是為了核定保險金,必須檢查死亡診斷書的事。你當時好像是這麽說的……”

    阿惠閉起雙眼,像是要喚醒記憶。

    “你說,一大早就在想‘今天也得努力幹’,這種工作叫人心情不太好。而且,遇著壽終正寢的老人還好,真不想看小孩的死亡診斷書。看到父母偶一疏忽,讓幼兒被車撞死之類的案子,就不由得聯想到做父母的心情……”

    “別說了。”

    若槻原想盡量說得緩和,誰知出口的話,卻像怒氣難抑似的粗暴。

    阿惠一怔。停住不說了。

    房間裏的空氣突然緊張起來。若槻心想:“糟糕!”

    “沒事,我並沒有發火。”

    他慌忙辯解。

    “……對不起。”

    阿惠一副被教訓的小孩子的神情。她覺得非得說句話才行,但怎麽也找不到該說的話。

    阿惠並非光是表麵的開朗和天真,內心同時也深藏著病態般敏感和易受傷害的因素。在長期交往中,他很清楚她對於自己不被人愛、被冷落有著異常的不安。

    和若槻一起喝酒時,時常令人感到她與父母的關係有問題。她原是橫濱一家著名的機械零件廠的廠長千金,她之所以離開父母來京都的大學專攻心理學,並留在研究生院的理由,似乎也在於此。

    若槻將咖啡杯放在桌上,來到阿惠身邊。從背後輕輕擁著她。她沒有動,身子僵直,仿佛沒有呼吸。

    “……你不必道歉。我的確對現在的工作有點煩。讓我負責保險公司的窗口業務。天天都得麵對那些無賴家夥,你看我壓力不小吧?”

    若槻用話來填補這段空白。雖然隻看見她的側麵,但他覺得阿惠的表情開始緩和了。

    “你說‘那些無賴家夥’?”

    “就是那些企圖從保險公司榨取金錢的家夥。可能是經濟不景氣的原因吧,估計這種人還會絡繹不絕地來呢。”

    若槻詳細說了日前有人到支社來,以簽約人貸款為借口勒索的事。

    “真正可怕的是普通人真正發火的場合。例如泡沫時期賣的那種‘變額保險’,最近幾乎沒有賣了。就是根據保險公司的運用實績來決定保險金是多少的那一種。唉,與其說是保險,不如說是一種財務運作。”

    “哎呀,說來我父親好像也被人鼓動買了。”

    “唔,像令尊這樣的有錢人,隻是用了兜裏的錢而已。不妙的是,連手頭沒有餘錢的人也卷進去了。它和銀行融資捆在一起,簡單說,是勸人從銀行借錢買變額保險。按當初的設想,分紅加滿期保險金,除了可返還融資的本息之外,還會為顧客留下相當不錯的收益。”

    阿惠一臉陷於沉思的神色。

    “我雖然不大明白保險的事……不過,原本所謂保險,人壽保險也好,損害保險也好,都是為了分散風險吧?這樣的保險,卻為了掙錢而冒險,好像不對勁呀。”

    若槻歎一口氣。

    “大家都像你這麽聰明就好了。……唉,在泡沫經濟持續時,保險公司也運作順利,即使付了銀行利息仍有賺頭,既然保險金也好分紅也好,都增加了,顧客也就高興了。然而,從泡沫經濟崩潰的那一刻起,地價股價同時下跌,加上曰元升值,連海外的運作也不行了,運作成效大跌,一下子變成了負數。其中有人因為從銀行借大筆錢做巨額投資,而麵臨傾家蕩產。”

    “這些人是明知有風險,還搞投資的吧?”

    “這裏也有問題。在推銷變額保險時,若認真向顧客說明,存在因利率變化而有風險的因素,這樣就好了。但外務員一心要創佳績,不少單子是在信口胡謅‘絕對賺錢’、‘沒有風險’的情況下賣出去的。而且,不單保險業務員,連銀行的融資負責人也拍著胸脯說行,顧客就信了,照此辦理。對了,這就跟信用金庫破產時出問題的抵押證券一樣。所以,到賠錢時,顧客覺得跟當初說的不一樣,上門強硬交涉。其中當然也有很激動的人。”

    “……這樣的也算‘無賴家夥’嗎?”

    若槻對阿惠這個沒有惡意的問題,隻能苦笑。

    “不,這些人不同。耍無賴的反而是人壽保險公司和銀行方麵。”

    若槻擁抱阿惠。

    “難受,喘不過氣了。”

    阿惠終於有笑容了。

    “這樣抱一會兒行嗎?”

    “不好。”

    “為什麽?”

    “今天挺悶熱的,剛才走路時還出了汗……”

    “洗個淋浴?”

    “好,你先洗。”

    “一起洗呢?”

    阿惠做個要打人的動作。

    若槻進了浴室,一邊淋浴一邊吹著變調的口哨。原想吹巴卡拉克的《你和另一個姑娘在那兒嗎?》的,但自己聽來也就像個自暴自棄、學鳥叫的人而已。外麵的阿惠似乎在認真聽,並禁不住笑起來。

    若槻洗罷,輪到阿惠進浴室。她仔細上好門鎖。

    若槻浴衣下穿一條短球褲,從冰箱取出罐裝啤酒喝起來。

    過了一會兒,阿惠出來了,一頭黑亮頭發洗後用毛巾束著,照樣穿著原先的連衣裙。

    “怎麽還穿著衣服?”

    “還能光著身子跑出來?!”

    “沒有別人嘛。”

    阿惠撅起嘴指指若槻的臉,然後,目光停在他手中的啤酒鋁罐上。

    “討厭,又在白天喝啤酒!”

    “這算什麽呀,這年頭,連牛也在白天喝啤酒啦。”

    “對啊,你的肉必是上等肥牛肉,肝髒成了鵝肝餡餅啦。”

    阿惠的食指戳戳若槻的腹部。

    若槻兩手輕輕搭在阿惠肩頭。瘦削的肩骨整個被納入掌中。阿惠隻稍為掙一下,便鬆開了,閉上雙眼。若槻把阿惠拉近來,雙手繞到她背部擁吻她。然後兩人並肩坐在床上,再次接吻。

    若槻臂彎中的阿惠的身軀,柔若無骨,仿佛用力摟緊會擠壞了。他把她抱坐在膝上,自己馬上有了反應。

    輕撫小巧的乳房,解開連衣裙的前胸部。他將阿惠的連衣裙扔到床邊,自己也脫下浴衣和短褲。

    馬上就有魚水之歡時,突然,若槻身上的某個地方不行了。

    額上滲出了汗珠。今天也不行嗎?失望像冰冷的泥漿爬上身體。過了一會兒,若槻突然垂頭喪氣。阿惠握著他的手。

    “不要緊嘛。”

    那是一種完全體諒的微笑。

    若槻自嘲地撇撇嘴,在她身旁仰躺下來。

    “哎,摟著我好嗎?”

    若槻將阿惠摟在胸前。

    有所期待的今天,結局卻很悲慘。少量的酒精最終也沒有起到任何作用。非但如此,他甚至感到症狀較以前惡化了。

    心底裏有一種莫名的罪惡感。當要奔向快樂之時,必然出來阻礙。

    這種現象會一輩子纏著我嗎?若槻長歎一聲。

    “隻要這樣就行。我很幸福。”

    阿惠摸摸他的臉。

    “你要永遠在我身邊。”

    若槻換個姿勢,翻到她上麵,將臉埋進她柔軟的胸溝。阿惠的手指輕輕在他的頭發中扒梳,溫柔地撫摸。

    在性方麵沒有獲得充實感,倒被孩子哭鬧著入睡般怡人的自我憐憫所籠罩。若槻任自己置身於阿惠安慰的舉動中,讓睡意漸漸將自己吞沒。

    一片漆黑。剛才那麽平和、滿足的感覺消失了,一種荒涼、淒慘的感覺籠罩著他。

    不知何故,他屏著氣縮成一團。絕對不可發出聲音。如果響聲泄漏出去,會被逮住的。

    對自己置身何處沒有產生疑問。似乎是躲在防空洞之類的地方。說是防空洞,也僅能容身而已。簡直就像烏龜的甲殼。

    外麵有不明身份的、可怕的敵人在徘徊。被發現的話就難逃一死。隻有屏息以待,讓危險過去。

    透過防空洞的縫隙能看見外麵的情況。他大吃一驚。他看見了阿惠的身影。

    阿惠為尋找避難所而在荒野上拚命奔逃。她明白敵人馬上就要從後麵追上。而且她也明白絕對逃不掉了……

    此時,追趕而來之物現身了。它的形象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但一種不祥之感令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阿惠發出淒慘的叫聲。

    阿惠。他心中一聲絕望的叫喊。阿惠要被殺死了。

    然而,不能衝出防空洞去幫助她。去了自己也得死。他思緒混亂,死盯著阿惠的身影。

    阿惠在那可怕的大顎中慢慢死去。斷氣前的一瞬間,阿惠向這邊回過頭來。從一開始她就察覺到他的藏身之所。然而,她沒有打算向他求助。看來她即使犧牲自己,也要使他得救。

    阿惠。他的心靈在呼喚。她的意識已經消失,什麽也感受不到了。

    淚如泉湧。

    阿惠死了。如同世界末日到來,深深的絕望和悲痛一下子朝他湧來。

    夢雖醒了,餘悲仍在。他輕輕擦一下含著淚水的眼眶,看看身旁。阿惠正安詳地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為何會做那種夢?

    若槻張開握得緊緊的手掌一看,掌心留下了四個深深的指甲痕。生命線、感情線等凹處和小皺紋裏,聚成了小水珠的汗在閃爍。

    阿惠帶來的平和氛圍消失無蹤。有的隻是深深的失落感,仿佛正被黑不見底的泥沼吞下。

    若槻歎一口氣。在夢中親眼目睹阿惠遇難而不救的罪過意識,怎麽也想不出其根源何在。對他而言,即便隻是在內心裏,也從未有過舍她而去的念頭。

    或許,這應當解釋為對哥哥的感情換了一種形式發泄出來嗎?受阿惠的影響,若槻有一段時間對心理學產生興趣,涉獵多種書籍。但因為不是係統地學習的,所以對自己的分析還不夠自信。剛才阿惠似乎就想談這件事,不打斷她的話就好了。

    若槻突然想起幾天前那個打到支社來的電話。當時,他向一個從未謀麵的人說了哥哥自殺的事。當然,他隻字未提自己也有責任。這豈不是說,自己隻是哥哥自殺的受害者嗎?

    羞愧之心在無意識之中顯露出來了。今天來討這筆欠賬了。

    內心存有罪惡感的真正原因是非常清楚的。因為自己是眼看著惟一血肉相連的哥哥怎麽死的。這件事必定是心中永久的傷痛。

    那是十九年前,即衛977年秋天的事。若槻慎二九歲,讀小學四年級。

    周六的午後,慎二一回到家,便發現有東西忘在學校了,於是返校去取。

    他從書桌裏取回遺忘之物,便跑下教室樓的階梯。中途忽覺有異。在鞋箱附近,他看見了以為早已回家的哥哥。

    哥哥良一比慎二大兩歲,讀六年級。良一原先和好幾個朋友在一起,後來有兩個人挾持著哥哥走了。一副押送囚犯的樣子。

    良一他們換穿運動鞋後,向體育館後麵走。

    年幼的慎二感到不對頭,與他們拉開一段距離跟在後麵。

    校園內的白楊樹的落葉,被風刮到水泥路麵上,幾乎遮沒鞋麵。慎二並沒有特別躲著走,隻是尾隨而行,但六年級生們一次也沒有回頭,所以慎二沒有被發現。

    體育館後麵有一道高牆,外麵是一大片梨樹林。體育館與高牆之間不到兩米寬,除了能從體育館的天窗望下之外,幾乎從任何角度都看不見裏麵的動靜。

    慎二從建築物的隱蔽處悄悄窺探。

    六年級生們圍著良一,似乎在追問什麽事。不久就開始對良一揪衣領、推搡起來。良一性格溫和,幾乎從不與人爭鬥。即使對小兩歲的慎二,照理應是個爭吵的對手了,可幾乎沒有吵鬧過。

    正因為如此,良一在學校便成了被欺淩的目標。和現在不同,當時校園暴力的問題還幾乎未被媒體報道過。盡管那時沒有勒索錢財的事發生,但把欺負弱小同學當成樂趣的學生,幾乎所有學校都有。

    慎二揪心地看著事態的發展。對良一的折磨逐步升級到推倒在地用腳踢。

    慎二決心去叫老師。但他運氣太壞了,此時一個六年級生一抬頭,與從體育館角落處探頭察看的慎二的視線相遇。

    “喂!你,到這邊來!”

    有人大聲喊住慎二,其餘的也都一齊惡狠狠地望著他。

    撒腿就跑的話,也許逃得掉,但他沒有這樣做的勇氣。都讓人家看得一清二楚了,他今後還得在這所學校上學呢。

    慎二膽戰心驚地走過去。那些幾乎高過他一個腦袋的高年級生問他看見什麽了。

    慎二沉默地搖了搖頭。

    踢良一最狠的那個頭兒模樣的六年級生說,咱們朋友間談事而已。你是幾年級的?

    當他答是四年級時,被警告若說出去的話可不輕饒,還有把你殺了埋在山裏之類的話。

    這種嚇唬人的話,以及當時的氣氛,令年幼的慎二信以為真。

    慎二被迫照這些小霸王們說的那樣,保證不向任何人說出這裏看見的事情。

    良一在後麵坐在地上,低著頭不做聲。好像在哭泣。慎二未能和良一的視線相遇。因為慎二心想若被人知道是兄弟倆,自己也可能受欺淩。良一不知是否為著這一點,沒有顯出他知道慎二也在這裏。

    結果,他丟下哥哥在那裏,自己逃也似的離開了。

    那天傍晚,出事了。

    慎二因為難於回家向哥哥交代,一直在外閑逛。到他終於下了決心走回家時,已快5點鍾了。若槻家住高層住宅區的八樓。正好太陽下山,晚霞將整座建築物染得通紅。

    他家所在的樓前圍了一堆人。停著急救車和開了警燈的警車。

    慎二走近人群,想看看出了什麽事。這時,他被人拉著胳膊扯了出來。一看,是住對門的、麵熟的阿姨。

    “你不能看!”

    阿姨說道,那可怖的模樣仿佛她看到了前所未見的可怕的事情。

    “對了,你知道怎麽聯絡你媽媽嗎?”

    因為父親在兩年前死於交通事故,所以母親伸子做昭和人壽保險公司的外務員維持一家生計。母親一般在晚上7點前回家。營業所的電話倒可以回家查,但此時母親一般正外出工作,很難聯係上。

    慎二搖搖頭。

    “有什麽事嗎?”

    “你哥哥出大事啦。”

    阿姨隻說了一句,就閉口不談了。

    慎二見阿姨咬緊牙關,一臉苦相,不禁呆住了。這時,周圍人們的竊竊私語傳到他耳朵裏。

    說是從樓頂跳下來的。還是個小學生?六年級?他為什麽要自殺?

    自殺?慎二抬頭仰望高層公寓。從樓下望去,仿佛不同於往日,有種大山壓頂的感覺。跳下來?

    奇怪的是,之後的事在記憶中很淡薄。

    伸子自然是悲歎命苦,因為自丈夫亡故後,可以說,隻有兩個孩子才是她生活的全部意義。

    各種人在他眼前來來去去。小叔叔、學校的老師……其他不知是誰的人。似乎他們都對慎二說了各種各樣的話。想來不外是安慰他,事後再想,一句也記不住。

    其次記得的。是喪禮上和尚以奇特的抑揚節奏念經,聲音綿延不絕,令盤腿正坐的他雙腿麻木,好生難受。然後,是從火葬場升起的一縷煙。他心想,人死了就是那麽輕啊。

    結果,他未能向母親及其他人說出哥哥遭受欺淩的事實。因為說了的話,他丟下哥哥的事也非說不可了。

    嚴密封存著的罪惡感沒有消解,永遠像炭火般在他的心底裏灼燒。

    平時可通過自製力抑製住。然而,一旦他去掉了壓抑,想要表露真我時,漆黑一團的感情沉渣便如幽靈般泛起。

    “你醒了?”

    他回過神,發現阿惠頭枕右手,靜靜望著他的臉。

    “噢。現在幾點了?”

    若槻爬起來。

    “4點差一點兒。”

    感覺好像過了很長時間,但睡著的時間和醒著想事情的時間加起來,還不到一個小時。

    “要外出嗎?一一現在還早了點。”

    阿惠按住他。

    “不必硬爬起來嘛。你不是累了嗎?”

    “噢。”

    若槻仰躺下來,眼望天花板。

    “你在想什麽?”

    “各種各樣的事。”

    “剛才一副很傷感的樣子。”

    “是嗎?”

    他想說出夢中的情景,聽聽她的意見。但盡管那是個夢,坐視她被殺,到底難說出口。

    “哎……若槻,我問過你為何在大學裏專攻昆蟲學嗎?”

    阿惠突然發問。

    “不為什麽,喜歡蟲子而已。”

    若槻不解她為何現在提出這種問題。

    “噢,一般地說,‘昆蟲’是什麽?”

    阿惠趴著,探出身子來問。

    “就是身體分為三段、六條腿、四片翼翅的節足動物呀。唔,翅膀退化了的也很多。”

    “蜘蛛和蜈蚣不同嗎?”

    “不同。蜘蛛屬蛛形綱,蜈蚣屬多足綱。”

    “那麽‘昆’這個字,是什麽意思?”

    若槻正要回答,此時喉嚨深處突然有東西頂上來。

    “怎麽了?”

    阿惠一臉詫異地問道。

    “沒事……是什麽意思呢?我忘了。”

    阿惠沒有再糾纏在這個問題上。

    “那麽,你是怎麽喜歡上昆蟲的呢?”

    “可能是上小學時,讀了法布爾的《昆蟲記》吧。後來還反複讀過數十次呢。那時候附近還有許多雜木林。我經常拿著捕蟲網和標本采集箱出去采集昆,蟲。”

    “一個人去?”

    “不……多數和大我兩歲的……哥哥一道去。”

    阿惠似乎想了想,又轉臉向若槻提問:

    “你其實是想做別的工作吧?”

    她的聲音有點兒緊張,好像害怕又破壞了若槻的興致。他內心裏害怕她再三問及哥哥的事,聽她這樣問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別的工作?例如呢?”

    “例如繼續研究昆蟲。”

    “那不足以謀生吧?”

    “不過,你要是真喜歡,總會有辦法。”

    “像法布爾那樣,帶上飯盒,一早就到野外,整整一天在觀察蟲子中度過,我認為那是最大的奢侈了。可今天的日本,經濟上還不是那麽寬裕啊。”

    “那是你理想中的生活嗎?換了我,就覺得太悶。”

    “普通人都會這樣。尤其是你。心中沒有蟲子,所以會覺得無趣。大概自古以來,所謂‘蟲魚之學’,就是無聊學問的代名詞吧。因為進入社會後,這些學問都無用武之地。”

    “你為什麽會選中保險公司?”

    “要問為什麽,噢,有我老媽的期待吧。另外,我們家是特別受過人壽保險的益處的。”

    若槻長籲一口氣。

    “父親因交通事故亡故時,加害者溜掉了,一元錢賠償金也沒有。所以,如果沒有隨大流加人人壽保險,簡直就走投無路了。還有,因為老媽做了保險的外務員,才勉強供我讀大學。沒有特別技能的中年婦女,能夠憑努力得到相應收入的工作,也不多見呀。”

    阿惠雙手托腮望著若槻。

    “……噢噢。你對人壽保險還是抱有理想的。”

    她趴在窄窄的床上,頭部至腿腳的輪廓,形成了優美的曲線。若槻見一向整潔的她這副隨意的樣子,甚覺新鮮。

    “也沒有那麽嚴重。隻不過,既然是在保險公司工作,當初在理學係不選生物課,選數學課就好了。”

    “數學用得上?”

    “對呀。有種職位叫保險統計師,是成為保險數理專家的途徑。是運用統計學來計算保險費率或年金等。咳,隻要擁有保險統計師的資格,既不必擔心被差去做最差地段的營業所長,董事會又須依靠保險統計師,所以成為董事的機會很大。”

    “——噢,你喜歡這種工作?”

    若槻想了想,說:

    “不,一點也不。”

    阿惠“嘻嘻”地笑了。若槻望著她的笑臉,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也咧開了嘴。

    晚上,若槻回到房裏,發現電話有一個留言。

    一按鍵,傳出了母親的聲音。留言可以說上一分鍾,但母親卻在十五秒內匆忙地說了句“打電話給我”,就掛斷了。

    若槻心想不會有什麽大不了的事,一邊卻撥了電話。

    電話鈴響六次之後,伸子拿起了話筒。

    “媽,我是若槻。”

    “……”

    “喂喂,是我。”

    “啊啊,慎二。有什麽事?”若槻生氣了。

    “你留言說給你打電話,我就打了嘛。”

    “啊啊,不錯。給你介紹對象,怎麽樣?”

    “不要。”

    “你也沒個人照看著。對方如何,聽聽也不要?”

    “我不喜歡搞這種事。”

    “為什麽?”

    “那感覺就像彼此掩蓋自己的弱點,虎視眈眈盯著對方似的……”

    伸子對若槻的話充耳不聞。

    “我已經寄了照片和相親函(相親時互相交換的身份說明。)啦。不管你滿不滿意,也還得看人家呢。看完馬上寄回來。用掛號速遞。”

    “這種事事前也得問問我吧?!”

    然而,伸子那邊沒有把他的話當回事,徑自說起人秋以來,為銷售人身傷害保險而在支社進修的事情。

    “又來了!”若槻煩了。伸子的話總是很長,而且說得很快,讓人插不上話。

    若槻原以為她在千葉獨自生活太寂寞,總是多聽聽她的訴說,可她今天的話比平時還要長得多。

    若槻產生了強烈的衝動,想問母親一件事情。

    “媽……”

    “哦。什麽事?”

    可能從若槻的聲音中聽出了什麽,伸子不說話了。

    哥哥為何自殺的,你知道嗎?

    然而,這個問題在若槻舌尖上沒有變成聲音,就消失無蹤了。

    “我要掛了,明天要早起。而且,想一想吧,還得付電話費呢。”

    “對對,我知道了。好吧,晚安。”

    在若槻說出“晚安”之前,電話已掛斷了。

    3

    4月19日(星期五)

    那所醫院位於地鐵的山科站進入山邊之處。

    龜岡營業所的營沼所長在正麵大門前停下車,若槻先下,眺望四層樓的醫院。

    白色的牆壁已發黃,給人陰森之感。玄關周圍也極冷清,沒有任何花壇或植物。轉到側麵一看,與水泥牆之間有三十厘米左右的空隙,滿滿堆積著報廢的自行車、空鐵罐、塑料飲料瓶等垃圾。

    即便若槻沒有任何先人為主的看法,恐怕也不想住進這種醫院治療。

    “讓您久等了。我們走吧。”

    菅沼把車停在停車場,搖晃著矮小肥胖的身軀快步走過來。

    即使進入建築物裏麵,醫院給人的印象也沒有任何改觀。原本就采光不足,加上照明也不夠,大廳裏就像黎明時分。抬頭一看,日光燈約有一半不亮。

    三排發黑、變形的沙發上,都坐著無所事事的老人。距午休時間還早,問訊處的窗口已拉上了簾子。

    內科病房在四樓。三台電梯都停在高層,似乎沒有下來的意思,兩人無奈,隻好跑樓梯了。

    “上次去的時候,他不在病房裏。”

    菅沼艱難地登上狹窄的樓梯,呻吟般說道。腳步聲和說話聲在封閉的空曠空間裏回響。樓梯上的油氈已磨損,變得滑溜溜的,防滑橡膠也沒有了,稍不留神腳下就會打滑。

    “我假裝不在意地問同房間的病人,據說他日間天天到本站前打彈子機。”

    “常見的類型吧。”

    健康的人長期住院度日,實在閑得無聊。自然日間要偷偷外出,若沒有走遠的勇氣,目的地也就限於彈子機店之類的地方。

    “於是我打算改日再來,正要走,卻跟他碰個正著。他兩手還抱著一大堆威士忌酒瓶、蟹肉罐頭之類的。一見我,就一副‘糟了’的神情。他的解釋才有趣呢。什麽有極要緊的事才外出的呀,威士忌是替別人買的呀之類……”

    “真有福氣啊!”

    與人壽保險有關的犯罪之中,詐騙住院費不像為了保險金殺人那麽聳人聽聞,所以幾乎不被媒體提及,但其實詐騙住院費是最損害保險公司利益的做法。

    人壽保險附帶住院特約時,每住院一天,通常可領取一萬日元給付金。若在好幾家保險公司都投了保,一天就有數萬日元收入。這比認真打工合算多了。因此,以詐病不正當地撈取給付金的人,從不間斷。

    用得最多的病是頸椎挫傷,即頭部震顫症(因車禍、撞傷等的後遺症。)。醫生也難於客觀地診斷,若患者本人自訴疼痛,便可過關。不過,這回若槻要拜訪的出租車司機角藤,還牽連著更複雜的問題。

    “說是連院方也參與合謀。是真的嗎?”

    “這裏可是出名的‘道德冒險’(英文為moralrisk,指參加保險者為拿到保險金而有意製造事故。)醫院哩。”

    雖然樓梯裏別無他人,但聲音很響,若槻擔心被人聽見,小聲答道。

    所謂“道德冒險”,是人壽保險業界的用語,指起因於人的性格或精神的危險。也就是說,被冠以此定語,即意味著與犯罪有關聯。以若槻所知,醫院本身參與欺詐給付金犯罪的“道德冒險”醫院,僅在京都市內便有四家。

    原本擁有不動產等巨額資金的醫院,可謂暴力團夥的好目標。因為醫院極重聲譽,所以找個小小的醫療差錯進行要挾,輕易便能弄到錢。

    自針對暴力團夥的新法實施之後,明目張膽的恐嚇減少了。然而,近年因幾乎所有的醫院都陷入經營困難的境地,讓暴力團夥找碴的機會反而多了。

    醫院的院長雖然是醫學上的專家,但經營管理上是外行,習慣於被周圍的人奉承,因此不懂世故者居多。

    暴力團夥把目標瞄準這類院長,最初裝成地道的實業家與之接近,慢慢取得信任,在經營上提供意見或出謀劃策。最典型的手法,是向苦於醫院經營、口吐怨言的院長介紹經營顧問,這類顧問號稱曾整頓過多家醫院。

    這種人一旦進入醫院,隨即掌握了醫院的經營管理大權。之後,為了向毫無關係的企業融資:隨意將地皮或昂貴的醫療設備用做擔保,被多次利用之後,終因亂發支票而倒閉,這是注定的結局。

    之中也有的醫院處於半死不活的狀態,期待地產市場複蘇。對於想要欺詐給付金的人來說,這類醫院就是再好不過的“溫床”。

    “角藤先生,你好。身體如何呀?”

    菅沼一進人大房間,便向盤腿坐在最裏麵床上的正在吸煙的男子打招呼。

    男子轉過頭來。“地道的無聊之人”,這是若槻的第一印象。這人身上沒有任何一處地方能夠引起別人的興趣。

    蓬亂的一頭濃發,幾乎看不見額頭。吊眼梢,小眼睛顯示出對利害得失精明敏感的樣子,而想像力則完全缺乏。臉膛是不健康的紫黑色,顴骨高高。簡言之,若槻看到的隻是個一臉無聊神色、過著無聊日子的男人。

    “這位是支社的若槻主任。”

    菅沼這麽一介紹,角藤隨即將香煙掐滅在代替煙灰缸使用的空飲料罐裏。口和鼻流裏流氣地冒著煙,眯著眼問:

    “什麽什麽,這位是?我說的是要帶支社長來,對吧?”

    似乎無聊之人還挺不識好歹。

    “若槻主任是支付方麵的負責人。”

    營沼向若槻那邊擺擺手,試圖轉移對方的攻擊目標。

    “是嗎?明白了。那麽說,你是負責的人了?”

    那男子在床上調整一下朝向,盯著若槻問道。

    “喂,我申請這麽久了,總不見付錢過來,這是怎麽回事?!投保時怪麻利的,到了支付時,卻翻臉不認賬啦?你是負責的吧?得把事說清楚,真是豈有此理!還想不給嗎?”

    麵對這種人已有一年的經驗了,是否是真正危險的對手,馬上就能明白。若槻一眼看穿這角藤的能耐。與日前帶矢田部社長來公司的壯漢相比,壓力可差遠了。他肯定是個膽小鬼,隻會大呼小叫。

    角藤漫長的住院史的頭一次,是他開的出租車被其他車追尾撞上了,得了頭部震顫症。據交通事故證明書的描述,是出租車後部嚴重破損的大事故。若槻心想,這一次可能是真的。不過,他大概一嚐出甜頭便忘不了,逐漸變成一種慣用伎倆。’

    “關於支付給付金的問題,目前總社正在研究。”

    “研究、研究,要我等到什麽時候?嗯?別想欺負人!”

    “關於這件事,我有兩三個問題要問一下。”

    “要問問題?事到如今……”

    “首先,你為何進這家醫院?”

    “哼,我挑這兒,礙著你們了嗎?”

    “角藤先生家住龜岡市吧?龜岡不是在京都西麵的邊上嗎?為什麽你特地挑選京都市最東麵的山科區醫院住院?”

    “為什麽?……因為別人說這兒好。”

    角藤的虛張聲勢開始一落千丈。

    “是個好醫院嗎?”

    若槻環顧汙跡斑斑的病房四壁。

    “你是胃潰瘍痛得厲害,對吧?自己駕車上醫院的吧?一般該找一家近的醫院,對吧?”

    “你想說什麽?這種事情……上哪家醫院,難道不能由我自己定嗎?”

    若槻從公文包裏取出入院證明的複印件,故作認真瀏覽之態。

    “還有關於病名,住院之後變過兩次吧?最初是胃潰瘍,住院過程中出現肝功能障礙,然後現在是糖尿病吧?的確……”

    “那又怎樣?做檢查嘛,後來才發現有毛病嘛。”

    “的確。不過,住院一次支付給付金的限額是一百二十天,可是不知為何,每次剛好到一百二十天時,病名就變了?”

    “你……你小子!……你閉嘴聽我說!”

    角藤試圖再次恐嚇若槻,但聲音卻帶著顫抖。以往因保險公司太軟弱而以為自己夠硬氣’,現在突然意識到自己處境的不利,動搖了。

    “有意見去問院方。是醫院診斷出來的……”

    若槻從公文包裏取出文件和圓珠筆。

    “你可以在這上麵簽名嗎?”

    “這是……是什麽?”

    “解除合同的同意書。”

    “解除?這是怎麽回事?”

    “關於住院給付金,我們不能付,但角藤先生迄今所交的保險費,會還給你。你讓這份保險合同就此作廢,本公司迄今所支付的住院給付金,也就不要求你返還了。”

    “你……你這臭小於啊。別想欺負人!”

    角藤嘴唇哆嗦著,吼叫著推開同意書。圓珠筆滾到房間的一角。

    “你們以為我……我是誰?你以前在哪裏混?嗯?滾回總社去吧!你這種毛孩子,我就這樣,你能把我怎樣?!”

    “你仔細考慮。今天就此告辭。”

    若槻從地上撿起紙片放在床上,轉身走出病房。最後瞥一眼角藤那張紫黑色的臉,已全無血色,變得蒼白了。

    “若槻主任,行嗎?”

    在樓梯處,營沼趕上來問道。

    “噢。會讓我滾到哪裏去呢?”

    若槻邊打哈欠,邊嘟噥遣。

    “什麽?”

    “要是像那家夥說的,能調一下崗位,真是意外的幸運了。”

    “不,我不是說那個。把他惹成那樣,往後會不會鬧大了?”

    “沒關係。解約的方案,是總社決定的。今天隻是來通知他而已。”

    “不過,那家夥要是說什麽也不簽字,該怎麽辦?”

    “怎麽也不行的話,就要打官司。”

    “能打贏嗎?”

    “不,到了那時候,因為非證明醫院是同謀不可,會變得非常難。醫生協會是決不會承認有‘道德冒險’醫院存在的。還非得讓他同意解除合同才行。”

    “那倒是。該怎麽做才行?”

    “我們的工作已經完成啦。總社請了‘能人’,後麵的事交給嚴能人’好了。”

    第二天,搭乘早上頭班新幹線來的“能人”在支社露麵了,此人出入意料地是個小個子男人。身高不過一米七。遞過來的名片上隻印著“保險數據服務三善茂”幾個字。

    出來接待的是支社業務負責人,內務次長木穀,以及葛西、若槻,共三人。三善說聲“久違,葛西”,葛西也笑嘻嘻地點點頭。看樣子是熟人了。

    在會客室,若槻遞上有關角藤的資料,一邊說明情況,一邊打量這個叫三善的人。

    大致四十出頭,眉毛稀疏,臉頰瘦削,有縱向疤痕。眼窩深陷,幾乎不眨一下眼。頭發剪得很短,幾乎能看見頭皮。是一種經常曬太陽的健康膚色。眼看去像個普通職員。

    然而,盡管他穿著樸素的西服,舉止得體,卻令人感到他身上有某種常人所沒有的氣質。並非運動員般的陽剛之氣,而是一股積聚在內裏的淒楚氣息。

    “明白了。”

    三善看了資料,點點頭。聲音是與體格不相稱的低音,但其中混雜了金屬性的高八度音,特別刺耳。這種聲音大概就屬於那種蒼老的聲音吧。

    起初,若槻幾乎懷疑那是喉癌的初期症狀,因為他剛剛審閱過喉癌患者的住院證明。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察覺到那聲音大起來,足以恐嚇他人。

    “大概兩三天裏解決吧。”

    “那就拜托了。”

    大家一站起來,木穀便彎腰致謝,其他人也隨之向三善致意。

    “不過,三善先生也不容易呀。”

    葛西送三善到電梯口,說道。

    “之後還要到哪裏去嗎?”

    “對。解決這宗以後,到九州的小倉。是其他的人壽案子。”

    三善的身影一消失,若槻便思忖自己為何有鬆一口氣的感覺。與角藤的大發雷霆相比,三善隨便說說的樣子,更令人感到可怕。葛西捅捅若槻的腋下。

    “這家夥有壓迫感吧?”

    “是啊,跟平常人不一樣。”

    “好像原來也是來硬的那種人。”

    葛西用食指在臉頰處比劃著傷疤的樣子,說道。

    “傳說他以前幫人收債什麽的,做過不少心狠手辣的事,但婚後就洗手不幹了。似乎難找什麽正經事做,正好被那邊的社長看中他的特長,錄用了他。”

    “特長?”

    “擅長軟硬兼施,根據對方情況,或強硬或懷柔,巧妙地解除合同。既能耐心從對方的弱點人手施以壓力,又能大發雷霆嚇得對方膽戰心驚,以毀掉合同。說是他擅長此道。不過,我反對依賴這種人。即便對方來者不善,隻要花時間堂堂正正地去說服,大多能有好的結果。”

    “不過,像角藤這樣的,可能這種人才是……就是所謂‘以毒攻毒’吧。”

    若槻對於每天做出笑臉與寄生蟲般的人打交道已經煩了,內心是歡迎采取強硬手法的。葛西苦了苦臉。

    “順利時的確爽快。反之,受挫時就難收拾了。唉,這次但願他能順利吧。”

    葛西的擔心沒有成為事實。

    那天傍晚。支社的窗口關閉之後,三善又出現了。

    因為支社長在其他樓層召集營業所長們開動員會,木穀和葛西要出席,留下來的負責保全管理的隻有若槻一人。

    “你好,我們見過。……是若槻先生吧?”

    “他們都走開了。您有什麽問題嗎?”

    若槻因還記得葛西說過的話,見了三善,擔心解除合同的交涉受挫。

    “沒有。我隻是來交回這個的。”

    三善從小公文箱裏取出來的,是解除合同的同意書。若槻有點匪夷所思地加以確認。的確是角藤的簽名和印章。

    “這麽快!不過,那人肯同意?”

    “讓他同意嘛。……這人好對付。”

    “實在給您添麻煩了。您真幫了我們大忙。”

    若槻注意到三善的小公文箱內蓋上,貼有一張過塑的照片。

    年約三十有半、和善但已稍稍發胖的女士,抱著一個兩三歲、也是胖乎乎的女孩。一個偷拍的瞬間情景。女士笑容滿麵地附在女孩耳邊說話,像是告訴她要麵向鏡頭,但女孩好像睡著了,口張開著;眼卻差不多是閉合的。

    “您的家人?”

    若槻這一問,三善才頭一次微露笑容,隻答了一句:“我老婆和女兒。”

    三善和來時一樣悄然離去,若槻一直送至電梯門閉上。

    若槻返回座位,舒適地躺靠在椅背上,給總社撥電話。管這事的人還在,他報告合同已經解除了。打完電話,他一邊哼著小曲,一邊將文件裝入文件夾裏,放進帶鎖的辦公桌抽屜。營業會議似乎拖長了,內務次長也好,葛西也好,都還沒有回來。

    若槻起身上洗手間。

    偶爾望一眼鏡子,見自己臉上帶有從未見過的扭曲的笑容。笑容緩慢延伸,然後消失。

    若槻按了幾下按鈕,弄了些粘糊糊的綠色洗手液,花了很長時間搓洗雙手。

    5月7日(星期二)

    連休後的工作日從早上起就很忙碌,空氣中似乎飄蕩著一絲不安定氣息。

    過了10時,稅務署的調查員到窗口查訪,出示了塑料夾子裏的身份證明,催著要查看顧客的詳細的保險合同內容。

    答複是因為事關隱私,要出示正式的書麵通知方可照辦。但對方不肯。那人以根本不像個公務員的傲慢態度。聲稱自己到任何地方都是出示身份證明即可。

    稅務署和福利事務所每天都給保險公司送來大堆關於合同內容的通知,但若無本人的同意書或官廳的正式通知書,便不能告知內容,這是原則。

    調查員開始粗聲粗氣了,但這種程度的口角早已司空見慣。最終,一番鬥嘴之後,調查員漲紅著臉,惱火地離去。

    仿佛替換似的,這時從東京來了一位昭和人壽保險公司的顧問律師,由木穀內務次長、葛西和若槻三人出麵接待。因為第二天要在京都地方法院對訴訟的事件進行首次庭辯,為此要進行磋商。這是繼承人之間圍繞領取保險金的骨肉之爭,把昭和人壽保險公司也卷進來的一場官司。

    第一次口頭辯論隻是確定第二次及以後的日程,並不進行實質性審理。頭發垂額、和若槻年齡相差不多的律師,基本上是懷著一種來旅遊的心情,喝著茶,除了談天之外,就是打聽去名勝古跡的路線,並一一記錄下來。

    下午第一個出現在窗口的顧客,一眼便能看出不是東亞人。頭發又黑又鬈,皮膚蒼白。來京都的外國人甚多,出現在保險公司窗口的卻從沒有過。

    接待他的是青柳有香,她讀過短期大學英文課程,現在又在英語會話學校學習。但僅僅三言兩語之後,青柳便過來向若槻求助。

    若槻帶著些許困惑坐到櫃台前。那是一個不到二十五歲的男子,看不出是來自哪個國家。

    此人一副萬不得已的表情,一開口便用英語問:外國人是否可以投保?

    若槻一邊從應試英語的記憶中尋求幫助,一邊答:雖不必一定是日本籍,但原則是在日本居住的人。對方又問:投保時必須檢查嗎?

    答複是根據投保的險種和金額,由醫生診查後,填寫告知書即可。那男子又重複問道:必須要做檢查嗎?若槻迫問是指何種檢查,卻沒有明確的回複。

    過了一會兒,那男子終於說道:不必提交血液樣本嗎?

    若槻勉強擠出笑容,掩飾內心的遲疑。

    ……責任免除條款在英文裏應是“EscapeCause”,但“被責任免除”該怎麽說才好呢?

    若槻字斟句酌地說,血液檢查雖無必要,但投保時已患病,則必須告知,否則死亡時若發現違反告知義務,不付保險金。

    見那男子已明白的樣子,若槻鬆了一口氣。他目送那男子乘電梯離去。

    在現實中,艾滋病漸漸變得不那麽致命了,在美國,據說也有接受HIV抗體呈陽性的人投保的意向。然而,在日本,要使之現實可行,還得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吧?

    他返回時,葛西正麵帶難色地擱下電話。

    見了若槻,葛西招招手。

    “若槻主任,指定找你的。”

    若槻胺過打印的保險合同內容和葛西手寫的記錄,卻不明就裏。打印的內容有三頁紙。

    投保人菰田幸子,被保險人菰田幸子,保險金受益人菰田重德,三千萬日元的定期終身保險。被保險人為菰田重德的,也是三千萬日元定期終身保險。然後另一份是五百萬日元的兒童保險,被保險人是菰田和也。

    “叫菰田重德的人打來的,認識吧?”

    “不,沒聽說過。”

    若槻有個癖好,遇有投訴時首先看對方的年齡。四十五歲。從經驗得知,最危險的是三十至三十五歲的人,不過與這個年齡相差不多的也還不能大意。再看住址,是嵐山附近。說來應該是個高級住宅區。試著回憶一下,卻一無所獲。

    “是嗎?怎麽回事?總之是指定的。特別提出是若槻主任,要你去一趟。”

    “投訴的內容是什麽?”

    “說起來噦噦嗦嗦的,究竟想說啥也不清楚。好像是埋怨前去收款的外務員態度不好吧。”

    “你感覺他很氣憤嗎?”

    “也不是。”

    葛西歪著腦袋想了想,說:

    “其實,讓個營業所長跑一趟也可了結,但對方說了要見若槻主任,隻好勞駕你現在跑一趟,行嗎?”

    “好的,我明白了。”

    反正在支社裏,也一樣要應付令人頭疼的顧客。隻要不是太嚴重的投訴,外出反而感覺更好。

    收款是太秦營業所的事,先給所長掛個電話,碰巧所長外出。既然問題不算嚴重,若槻便決定單獨前往。他用住宅地圖查出地點。複印了所在的一頁。

    走出大樓,外麵是明媚的五月天。

    昭和人壽保險公司京都支社位於四條烏丸路口往北的昭和人壽保險京都第一大廈,占用了八層建築物的最高一層。人壽保險公司的支社和營業所設在自己公司的大廈時,大多會將有較高房租收入的樓層出租,自己使用高層。

    燦爛的陽光照射在樸素的深咖啡色牆麵上,透過成了半透明鏡的窗子,隱約可見一排排亮著的日光燈。

    若槻到附近一家對昭和公司定點供應的日本點心店買了問候顧客的點心盒。根據投訴的情況,點心盒的大小不同,這次用最小的該可以了。乘阪急電車走一站到四條大宮,在那裏換乘京福電鐵的嵐山線。

    在京都,十多年前,以妨礙交通的理由取消了市內電車,但有部分線路與一般道路相連的京福電鐵或叡山電鐵,則至今仍為市民所用。

    若槻剛人大學時,就知道京福的“福”指“福井”,記得曾覺得不可思議。因為並不存在京都至福井縣的線路。

    然而,暑假到福井一遊,才知道福井這邊也行走著京福電鐵,疑問頓釋。有朝一日將現有京都和福井各自的線路連接起來,似乎是經營者的宏願吧。

    一輛孤零零的舊電車,從寬敞的道路鑽人小巷般的區域,幾乎是擦著屋簷和綠籬行走。隨著目的地越來越近,若槻心中不知為何增添了不安的感覺。三條口、山之內、蠶社……極具京都特色的站名一個接一個。一過以電影村而聞名的太秦,接下來是北野線岔口的“帷子辻”站。當播音報出站名時,若槻突然產生了極不吉利的感覺。

    為什麽?他一邊看站牌一邊想,發覺從“帷子”一詞聯想到給死者穿的經帷子(麻衣。)。和將天花板的木紋看成幽靈一樣,情緒不安時常有這種現象。然而,他不明白自己為何變得如此神經質。像葛西說的,這回並不是多麽嚴重的投訴啊。

    終點嵐山的前一站:是位於JR(JR:JapanRailways,日本鐵路的縮寫。)山陽本線的嵯峨站旁的“嵯峨站前”——一個好謙卑的站名。菰田的住所,從這裏步行十分鍾左右就到了。

    那一帶似乎自古以來住有不少殷實人家。古色古香的竹柵欄裏麵,時時顯露出富豪車或奔馳車亮晃晃的車身。若槻一手拿著住宅地圖的複印件,沿著大彎道走,過了一家有樹籬的顯赫人家,對麵出現一所似已半朽的黑黑的房子。

    那一瞬間,若槻的心髒不知何故“咚咚”地驚跳起來。

    從位置上看,應該就是這所房子了。房子看上去朽壞嚴重,占地卻頗廣。黑色的木板柵欄裏麵的庭園裏,傳出幾隻小狗的吠聲。

    隻有門像是新造的,但卻是與周圍人家不相稱的便宜貨。確認一下門牌,是“菰田”。沒錯。

    若槻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後按了內部通話器的開關。等了一會兒,未見人來應門。再按一次,並喊了一聲“打擾啦”。但除了小狗的叫聲之外,沒有任何反應。

    若槻突然感覺到背後的動靜,回頭望去。對門人家的門扉處,有一個中年婦女在窺探這邊的情形。似乎是那家人家的主婦。那女人見若槻以目致意,慌慌張張地縮了回去。若槻走近兩三步,那女人“砰”地關上了門,菰田家的事也就無從打聽了。房子的外觀莫各地讓人感到厭惡。加上對門女人的奇特態度,若槻得出一個菰田家為鄰居所孤立的印象。

    這又是怎麽回事呢?葛西雖然說了“請你現在跑一趟”,自己卻忘了問是與對方怎麽約定的。說來或許是聽錯了,產生了什麽誤解,葛西不是說,菰田說話嘮嘮叨叨,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麽嗎?

    算了,家裏沒人的話也就沒有辦法了。一般情況下,他會設法盡量在那一天裏與對方見麵,惟有今天不同。若槻為一種無論如何盡早一刻離開的情緒所驅動。

    他突然想起一件往事:很久以前也曾有過同樣的感覺。

    那應是剛上初中的時候。時間是4月或5月。

    他到新結識的朋友家去玩,練習投球接球。最初彼此投簡單的球,不久就玩起花樣,比試起旋轉球來。當然也沒有多大變化,但朋友投了旋轉的一球,在若槻的皮手套上一彈,飛向了另一個方向。

    若槻追趕著在斜坡上一蹦一跳緩緩滾動的小球,進入了一條沒有人的奇特的小巷。

    左邊是個倉庫,右邊是朽掉半邊的廢屋。小巷往前三十米被堵死了。盡頭處是木框上釘塑料波紋板的圍牆。它的外麵,應該是私營鐵道線路,他就是搭乘這條線路的車到這兒來的。

    奇妙的是,從線路對麵的建築物上,正好能看到和這邊道路大致相同的空隙。說不定,那邊也是同樣堵死的小巷。

    小球滾落小巷中的電線杆柱基裏。若槻走近一步要去取出小球的瞬間,忽然不寒而栗。

    不知何時,他的目光固定在死巷盡頭空無一物的地方。那廉價的波紋塑料板,他覺得那外麵有什麽東西。異樣的感覺令他脖頸上汗毛倒豎。

    他悄悄一伸手拾起小球,一溜煙逃離那個地方。不知為何,他認定在那地方待久了一定沒有好事。

    他感到去追球並拾回球所花的時間很漫長,但實際上不過三十秒左右而已。

    後來他向朋友打聽那條小巷。朋友說那裏是個封閉的岔道口,封掉的原因不明,似乎是因每年這裏事故頻仍,無法容忍的居民委員會與電鐵公司協商之後,從兩側將小路封閉了。

    他乘坐回程電車時再次通過那裏。仔細觀察,薄薄的圍牆內側,果然留有橫道欄杆的殘跡,一晃而過……

    若槻驀地從回想中返過神來。此刻頭腦中鳴響著明白無誤的警告:

    盡快離開此地!

    類似焦灼的不快感覺催逼著他。緩緩退後,正要邁步返回的若槻視線中,出現了一個從他來路走來的人。

    身穿沾了油汙的工作服的中年男子,徑直向若槻走近來。

    此人身高與若槻相仿,但身板單薄,手足幹瘦,顯得體質貧弱。他額頭已禿,但年齡不見得有那麽大。大而黑亮的雙眼像凝視什麽東西似的,一動不動。嘴巴小得使整張臉失去了均衡,還浮現著一種不可理喻的嗤笑。若槻看著這個人,被一種後悔之情攫住。

    “您是哪一位?”

    那男人問道。也許因為不常說話,發音有點含混。正如葛西說的,很難聽清。

    “我是昭和人壽保險公司京都支社的若槻。是菰田先生嗎?剛才您給我們來過電話。”

    “噢噢,有這回事。家裏……什麽人也沒有?”

    “對,好像沒有人。”

    “奇怪呀……”

    那男人從工作服兜裏取出鑰匙。不知何故,他隻有左手戴著白線手套。男人開門人內,若槻隻好無奈地跟在後麵。

    似乎是聽見了男人回家的動靜,幾隻小狗從庭園跑過來。是茶褐色的茶犬(日本一種豎耳卷尾小狗。),垂耳的白色雜交種,帶著可憐眼神的長身黑犬……似乎都是隨處撿來的喪家之犬。

    男人蹲下挨隻抱抱小狗,用臉頰親親它們。

    “哎,賢太,寂寞嗎?想爸爸了嗎?好啦好啦。喂,淳子,你也到這邊來。”

    與其說是寵狗,他更像是在寵自己的孩子。男人一門心思招呼他的狗,仿佛完全忘記了若槻的存在。

    男人站起身,小狗們又跑到庭園去了。男人用鑰匙打開玄關的門,邀若槻人內。

    “挺髒的地方,請進吧。”

    “打擾了。”

    屋裏昏暗,若槻剛往門檻內跨人一步,異臭撲鼻而來,甚至令人產生進入了奇怪的動物巢穴中的錯覺。

    舊房子大抵有某種獨特的味兒,但菰田家的味道卻非一般。垃圾變餿的不快味兒,加上腐敗的酸臭及麝香般膻味香料的味兒等等,複雜的混合味令若槻感到惡心。

    無法猜測是什麽味,但似乎已長年充斥這所房子。任何人都對自家屋內的味兒不敏感,但在這種程度的氣味中也能處之泰然,隻能說是異常。若槻拚死與想從衣兜裏掏手帕捂鼻子的念頭作鬥爭。他隻願早一刻獲悉投訴的內容,好溜之大吉。

    男人低頭看看放鞋的石板,嘟噥道:“怎麽回事,和也不在呀。……老婆上哪兒去啦?”若槻一看,角落裏放著一雙小學生穿的運動鞋。隻要有可能,若櫬再也不想往前走了,但他仍脫下皮鞋整齊地擺在旁邊。

    廊子的木地板黑亮,似乎蹭磨已久,但在濃烈的臭味中,隻能讓人感覺這黑色是汙垢凝成的。

    男人邊走邊向屋內喊:“和也,和也!……”然而沒有人應。中途他一回頭,微笑著問若槻:“有臭味吧?”若槻隻能表情僵硬地晃晃腦袋。

    看來這男人並非鼻子不靈。至少他承認惡臭的存在。要是這樣,為何不放置除臭劑呢?

    若槻被帶到麵向庭園的客廳。那裏的異味也很濃重,但男人拉開拉門後,有風吹進來,才變得稍稍可以忍受。

    男人隔著矮桌,在壁龕前落座。

    “對不起,讓你等得太久了。工作時間比預想的,拖長了。”

    “沒有沒有,我剛到而已。”

    若槻把點心盒放在桌上。

    “您是打電話來的菰田重德先生吧?”

    “沒錯。”

    “我們營業所的人員好像有些不周之處,向您致歉。”

    “哪裏。你也很不容易呀。”

    “不敢當。”

    男人收下點心盒,但顯得心不在焉。左手的棉手套在家裏也不打算脫下。關於至關重要的投訴問題,沒有打算談的樣子。

    他為什麽把自己叫到這裏來?若槻想起葛西說過,此人指名要自己來解決。他原以為即使記不起名字,但見了麵總能回想起來,但記憶中自己在支社窗口從未接待過此人。

    這就留下了一個疑問:他是怎麽知道自己名字的?

    “哎,和也。你要是在家,到這邊來一下!”

    菰田重德突然伸長脖子,對若槻背後的隔扇吼叫起來。好像是在演戲似的。沒有回應,一片寂靜。

    “和也?怎麽客人來了,卻假裝不知道?對客人很失禮吧?”

    “不,實在不必……”

    若槻勸解道,菰田意猶不平。

    “你幫我打開那裏的拉門好嗎?”

    “嗯?”

    “那裏是學習間。和也應該在那兒。”

    若槻無奈,隻好照他說的,站起來,邊說“你好”,邊打開拉門。

    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半翻白眼,眼球朝上地凝視著他。男孩臉色蒼白,半張的嘴巴上方,有鼻涕幹後的痕跡。

    若槻猛眨幾下眼。男孩子雙手雙腳耷拉著,懸吊在離地約五十厘米的空中。

    然後,裏麵的橫隔與男孩之間的一條繃緊的繩子躍人若槻的眼簾。地下的榻榻米像被水浸過似的變了色,前頭翻倒著一張帶小腳輪的椅子。

    當發覺這是一具上吊而死的屍體之後,若槻已弄不清自己有多長時間茫然不知所措。他突然清醒過來時,菰田重德不知自何時起已並排站在他身邊。

    若槻轉向菰田,目光與他漆黑的雙眸相遇。菰田重德無表情的臉令他驚慌失措,他移開了目光。

    莫名的不適一下子變為驚愕。

    菰田重德的眼睛不是在看孩子。

    菰田不理會吊著的孩子屍體,而是窺測著若槻的反應。那是一種冷靜的旁觀者的目光,絲毫沒有感情上的波動。

    菰田像要避開若槻的目光似的走近吊著的屍體,嘴裏嘮叨著“和也,怎麽做出這種事”之類的話,然而,這些念白是那麽不自然。

    簡直像是兩種不同的時間在流動。菰田演戲似的所作所為,顯示了周圍世界的時間在正常地流動。然而,瞪著恐懼的雙眼的孩子周圍,仿佛靜止的繪畫一樣,時間是凝固的。

    若槻瞠目結舌地注視著菰田重德。

    菰田沒有觸摸屍體之意。仿佛害怕自己的指紋會印在上麵似的。

    若槻突感喉部有東西往上湧,想嘔吐。他用手帕堵在嘴邊。胃酸“呼”地躥上來刺激著鼻腔,淚水湧了出來。

    他呆立著,拚命與想吐的感覺搏鬥。

    4

    菰田家周圍拉起了“禁止人內”的繩子,大批警員在忙碌。

    鑒定專家猛按一陣閃光燈之後,看樣子已經完成了拍照。現在豎起了一把鋁梯,一名身穿背部印有KYOTOPOLICE(京都府警察。)的機動隊服、頭戴便帽的胖警官慢吞吞地往上爬。他雖然不及葛西那麽胖,但似乎也有相當的體重,站在鋁梯上時,梯子吱吱作響,給人很沉重的感覺。

    菰田家的天花板很高,打結的拉門上框之上的橫隔,高度超過兩米。胖警官用一把大號裁紙刀將繩的中間切斷,下麵兩名警員接住屍體,放倒在攤開的防水布上。留下的繩結也沒有解開或切開,就放人透明的尼龍袋中。若槻心想,稍後會分析打結的方法。

    屍體擱在地板上時,手足像人偶似的癱軟,但脖子以上的部分,開始呈現死後僵硬狀態,被搖晃時也絲毫不動。

    若槻站得稍遠一些,好像麵對著一個拍電影的場麵,難以相信這是現實中發生的事。

    他瞥一眼呆立在屍體前的菰田重德的背影。恐怕旁人看來,這個菰田完全像一位失去愛子的父親,神情沮喪,茫然自失吧。

    孩子的母親尚未回家。若回家後發現事已至此,不知會怎麽想?

    有人從背後拍拍他的肩膀。一回頭,見一個穿便服的刑警站在身後。

    “您是報案的人吧?可以問幾個問題嗎?”

    若在平時,僅僅是被警察問話,一定感到事態嚴重。然而,此刻的若槻,不啻把刑警的話當成福音。

    他已經無法忍受把目擊的一切埋在心裏了。他無從驅除窒悶般難受的緊張感,心跳得慌,掌心盡是冷汗。他希望早點向人說說,以使自己輕鬆起來。

    但是,在這裏不合適。他覺得麵向另一邊的菰田重德,一直豎著耳朵聽這邊的動靜。

    若槻往沙啞的喉嚨咽了幾口唾沫。

    “這……可以的話,我想在一個別人聽不見的地方談。”

    “好。那麽,到車上?”

    刑警對若槻的要求並不太感意外,他帶著若槻走出那個家。刑警一出大門便大口深呼吸,笑著回頭對若槻說:

    “我實在不想在那個臭臭熏熏的家裏待了。”

    形容詞重疊使用是京都話的特征。刑警打開了警車後部的車門,讓若槻先上車坐在裏麵,自己再上車並排坐下。

    上警車和接受警方訊問,在若槻是有生以來頭一回。其實上車一看,與普通車大致一樣。但他想起以前聽說過,警車後門經過特別設計,是不能隨意打開的。一想到隻要這名刑警不讓開門,自己就出去不得,便有一種奇特的壓迫感。

    他重新打量一下取出筆記本的刑警。三十有半的年齡吧。作為警察屬於瘦削的身材,著翻領襯衣和西服。此人和顏悅色,隻是一頭燙成大佛似的小卷卷頭發,是普通職員所沒有的。

    若槻遞過名片,做了自我介紹,刑警也回遞了名片。名片上印著“京都府警搜查一課巡警部長鬆井清”。不是京都府下屬的警署,而是府警的刑警,而搜查一課應該是負責殺人等重案的。莫非警方從一開始便認為案件有可疑之處?若槻突然覺得心理上有了依靠。

    鬆井警官仔細端詳著若槻遞上的名片。

    “若槻先生是昭和人壽保險公司京都支社的……保全業務的主任?與推銷的人有別吧?保險公司的人為何到這裏的人家來呢?”

    “菰田重德先生打電話到公司,似乎是投訴,點我的名,公司就派我來了。”

    “您說‘似乎是投訴’?是什麽投訴?”

    “我也不清楚。”

    “不知道?”

    “似乎是關於負責收款的外務員的,但電話上談得不明不白。於是就說讓我過來,公司方麵覺得還是跑一趟,聽聽也好。”

    “特地指名要若槻先生,那麽以前是認識的吧?”

    “不,今天才頭一次見麵。”

    “哦。那他是怎麽知道您的名字的?”

    “我不清楚。”

    “噢。”

    鬆井警官若有所悟的樣子。

    “那麽,投了多少人壽保險?”

    “菰田夫婦各三千萬日元,兒子是五百萬日元。”

    “三人都投保了嗎?每期的保費也相當高吧?”

    “是吧。合計每月達五六萬日元吧。”

    “具體內容以後請教好嗎?”

    “好的。不過,希望能以書麵的形式提出。”

    作為保全方麵的負責人,這種時候也不可忘記原則。

    “好的好的。會寫下來的。……那麽,若槻先生,能說說發現上吊屍體的經過嗎?”

    若槻在座位上有點坐不安穩了。

    “我被帶往客廳,菰田先生便喊兒子的名字‘和也’。然後,由於沒有回應,便要我打開那邊的拉門。”

    “菰田重德先生對若槻先生說‘請打開拉門’?”

    鬆井舔舔鉛筆,在筆記本上做記錄。

    “是的。”

    “然後呢?”

    “我站起來,打開了拉門。”

    “於是便發現了屍體。好的……好的…真……”

    若槻重重地吸一口氣。

    “咳,那時候的情況……”

    “嗯?”

    “那時候菰田先生的模樣……我覺得還是說出來好。”

    鬆井一副被提起了興趣的樣子。

    “請說吧。什麽都不妨說說。”

    若槻兩手神經質地在褲子上擦拭。

    “最初我被屍體嚇住了,未及留意菰田先生的情況,但不知何時起菰田站在我的身旁。”

    “嗯。然後呢?”

    “我看了一眼菰田先生,想說句什麽話。想說什麽已經記不得了。這時,我發現菰田先生在看我。”

    “他在看你?這是什麽意思?”

    鬆井警官的目光一下子銳利起來。

    “他沒有看屍體。我不知道這樣說是不是合適一一我覺得他注意我的反應甚於對屍體本身。”

    若槻掂量著自己的話的分量。他剛才是在告發菰田重德有殺人嫌疑。鬆井警官稍作沉默,再度開口時的語氣,較之前有所不同。措辭也接近於鄭重的標準語。

    “確切無誤嗎?也會有錯覺呀。”

    “不,的確是那樣。”

    “例如,當若槻先生望向菰田先生那邊時,菰田先生也偶然地望向這邊。不會是這樣嗎?”

    “不是。我感覺他在此前就一直在觀察著我。”

    “你怎麽知道的呢?”

    “視線相遇的瞬間,菰田先生將目光移開了。”

    當人們遇到異常情況不知該如何處理時,會彼此無意識地望向對方的眼睛。從對方目光讀取和自己相同的恐懼和驚訝,才會放心。

    然而,菰田自己挪開了視線。即使他想知道若槻的反應,也不願被若槻看出自己的表情。

    此刻,鬆井警官臉上清晰地顯示出緊張。

    據說刑警非常重視這樣的證詞。雖然這不能作為破案的依據,但第一印象似乎總是出人意料地準。

    若槻放鬆地噓出一口氣。總之已盡責了。隻需最初的一下推動力,警察機器就會開動起來。然後,一切都將水落石出吧。

    因為去了一趟京都府警局,從頭複述了一次談話,錄了口供,若槻回到支社時,已時近黃昏。

    “哈,出大事了呀。”

    無所事事地坐在桌上的葛西招呼道。一如以往的明快調子,給若槻莫大鼓舞。若槻從警局打電話回來報告情況時,葛西的聲音也是很冷靜的。但細看他的神色,仍然是擔心的。

    “我回來晚了。內務次長呢?”

    “在第一會議室。他叫了太秦的營業所長來,從剛才起便與外務次長一起了解情況。馬上過去?”

    “菰田和也的死亡通知輸入了嗎?”

    “弄好了。”

    若槻看看桌上,見桌麵很整潔,心想文件已全部由葛西代為簽妥了吧。

    葛西和若槻拿著記錄和有關文件下了樓梯,趕往下一層的會議室。在常用做培訓新外務員的教室的房間裏,聚集了木穀內務次長,統管外務員和一線營業的大迫外務次長,再加上太秦營業所的櫻井所長,正進行著會談。

    因為支社長正出差東京,現在兩位次長就是最高負責人了。

    “辛苦了。情況如何?”

    木穀內務次長揚起刻滿皺紋的臉。高中畢業後,他就轉戰於日本的各支社,曆經艱苦鍛煉出來,已是年近六旬的退休年齡。

    “在警局錄了口供。他們說,若上法庭,可能要我出庭作證。”

    顧自抽煙的大迫外務次長要調節氣氛似的發出怪笑聲。他與內務次長恰恰形成對照,年齡四十出頭,體重雖遜葛西一籌,身高卻是全支社第一,達一米八五。

    “弄得這麽大呀,若槻,聽說你是屍體的第一發現者?”

    “是的。今晚可能要做噩夢了。”

    “那種事,誰也不想去發現。管它呢。聽說有可能是殺人案,真的?”

    “對。”

    若槻毫不遲疑地答道。

    “說是那麽說,警方還沒有做出這個結論吧?”

    葛西擔心地問道。他對若槻的判斷還多少有些不放心。

    “是的,但不論怎樣想,情況還很不明朗。”

    大迫又搖晃起龐大的軀體笑起來,說:

    “是嗎?若槻都說到這個分兒上了,應該錯不了。說不準這個人要變成‘別府三億元案’的A那樣呢。”

    大迫引用的事例,是一個男子用車載著妻子和前妻之子從碼頭飛馳人海的事件。當時,大迫作為相關的營業所長多次跑警局。

    “剛才聽櫻井所長說,這份合同本身好像不是在太秦營業所簽的。”

    木穀向若槻出示了打印件,這是菰田家的三份合同中,有關菰田和也作為被保險人的五百萬日元兒童保險的合同內容。

    “是一年半前大阪南支社的狹山營業所簽的合同,去年移交我們這裏的。”

    這裏惟一比若槻資曆淺的櫻井補充道。他二十七歲,人公司已五年,可能是壓力大吧,頭發已開始稀疏了。

    “是什麽人辦理的?”

    葛西回答了大迫的問題:

    “已經辭職了,是個名叫大西光代的四十五歲的主婦。我打電話問過狹山營業所的所長,回答說她的性格不適合幹這行,把熟人親戚統統拉來,最後幾乎都不能簽約,一年也沒幹下來。後來,簽了的合同也幾乎都解約了,但倒是沒有‘道德冒險’一類例子。”

    “她跟這個菰田是什麽關係?”

    “菰田幸於是菰田重德的妻子,據說與大西光代曾是小學同學,辦理的過程是有點問題。”

    葛西的目光落在筆記本上。

    “據說大西光代進了大阪南的彈子機室,很偶然地坐在了菰田幸子的旁邊。小學畢業已好幾十年了,卻竟能立即認出。似乎當時也並非太密切的關係,但大西光代因為簽不夠合同,有點要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就約了菰田幸子到飲食店聊天,發牢騷說定額太嚴,聊天時遞上了名片,表示若對方自己不想投保,介紹熟人也好。三天之後,菰田重德突然打電話到營業所,提出要投保。”

    在日本,顧客加入人壽保險,幾乎都是因為抗拒不了外務員頑強不懈且聲淚俱下的勸說。也就是說,反過來,如果顧客特地找上保險公司酌支社或營業所,首先就要考慮裏頭是否有文章。這也可以說,是對人壽保險犯罪設防的第一道關口。

    “……而且還是三宗同時投保。S(保險金)是菰田夫婦各三千萬日元,孩子五百萬日元,是特約的最大限組合。P(保險費)合計每月六萬一千八百七十二日元。”

    “若槻主任,以你之見,菰田家屬什麽收入水平?”

    “我沒有問他們的工作。菰田重德好像是在工廠之類的地方幹活。看上去並不寬裕。房子挺大的。但已經相當老朽了。”

    “說不定還是租借的吧?”

    “怎麽回事?這不是很怪嗎了大阪南支社為何不在他投保時核查一下?”

    大迫叫起來。

    若槻拿起桌上的打印件,核實投保時間。“前年的11月投的。”

    “‘大戰十一月’嗎?”

    大迫呻吟道。

    每年11月份被稱為“人壽保險月”,通稱“大戰十一月”,是各保險公司比賽合同額高低的重點月份。因為向下屑各營業所或支部下達數倍於通常月份的苛刻指標,難保有一種任何合同都照簽不誤的傾向。另外審查方麵也因大量申請書一齊湧來,檢查自然就馬虎了。

    “現階段做結論為時尚早,我們要定對策的話,等對方提出申領保險金之後吧。”

    木穀總結般說道。

    “若槻主任已經和警局建立關係了吧?今後仍要盡量保持密切接觸,取得信息,好嗎?”

    “明白了。”

    “通常情況下,會催促受益人來申領保險金,但這次該怎麽辦?”

    櫻井擔心地問。

    “這次也一樣。明天由所長直接帶申領表格跑一趟。”

    葛西不容辯解地說道。

    “另外一點,櫻井所長。菰田打給我的電話上說收款人的態度不好之類的話,那是怎麽回事?以後會不會被他利用?”

    櫻井麵帶困惑地問道:

    “這件事我問過當事的職員,他說對方的確常不在家,碰不上麵。不過,即使出現那種情況,亦必留字條,第二天再上門。所以,值得投訴的事,的確想不出來。那名職員一向認真負責,我認為他的話是可靠的。”

    “那是借口嘛。借口。簡單地說,就是那麽回事。他要把若槻喊去,將若槻弄成第一發現者。”大迫不屑地說道。

    “吊死自己兒子呀。”

    “說不定,死的並不是菰田的親生兒子哩。”

    葛西想深一層說。

    “竟有那種事。……那是人幹的嗎?”

    若槻眼前突然呈現出那具吊頸而死的屍體。

    懸在空中吊掛著的孩子。

    手腳耷拉著,垂著的腦袋如雕像般僵硬。像貼了白膜似的混濁的雙眼,沒有一絲光彩。

    那是失去了生命、徒具人形的空殼。隻是曾經存在這世上的人留下的影子、殘像。那未完成的人形已不會再成長。就此之後,它隻會通過緩慢的化學分解過程。消失無蹤。

    對若槻而言,那是一種已喪失了未來的一切的象征,正如十九年前從這個世上消失了的哥哥一樣。

    本應今後數十年裏可以熊熊燃燒的生命之火,瞬間就熄滅了。突然沒了去處的靈魂,變成了什麽呢?永遠帶著怨恨,在七七(人死後的四十九天。)裏彷徨嗎?

    “你沒事吧?”

    葛西的話令若槻猛然回到現實中。大家紛紛起身,會議看來已經結束。

    “沒關係。”

    若槻勉強擠出笑容。

    驀地醒來。

    公寓的天花板映人眼中。隻有時鍾的秒針走時的聲音,在房間裏響亮地回蕩著。

    照舊仰臥著,伸手到枕頭底,摸到了鬧鍾,看看夜光的鍾麵文字盤,是淩晨3點左右了。

    似乎醉意仍穩居身體的核心部分。這倒也是應該的,因為睡著還不到兩個小時。抬頭望望,立在廚房桌子上的杜鬆子酒空瓶和酒杯,以麵向走廊的窗戶光亮為背影,呈現出一個剪影。

    舌上仍有杜鬆子酒的苦味和鬆脂香。突然覺褶口渴難耐。自己一定也是因此而醒來的。

    若槻骨碌一下半轉身,從床上爬起來。差點被丟在地板上的塑料飲料瓶絆了一跤。周圍亂丟著報紙、雜誌、脫下的衣服等,不小心還不行。已近一個月時間沒有搞清潔了。

    房間的角落裏仍舊堆著未解開包裝的行李捆。

    打開冰箱,隻剩一個能裝一升低脂牛奶的盒子。連何時買的也記不清了,不過照舊打開蓋子仰頭就喝。幾乎什麽味也沒有。一口氣喝掉半升之後,才覺得熱辣辣的胃部終於舒坦了。

    沒有亮燈就坐在廚房的椅子裏。

    桌子上丟著無繩電話的子機。記得曾給阿惠打過電話,但說了什麽則記不清了。似乎是爛醉之下的自說白話。

    若槻在小窗射人的朦朧光線中,怔怔地望著廚房的白牆壁。

    漸漸地意識近乎空白,白壁的表麵仿佛密密層層的積雲開始膨脹起來。這些亂雲慢慢翻卷著,又慢慢地聚成一個形狀。

    耷拉著的手和腳。垂著的頭。白白的眼睛……

    若槻從椅子裏站起來。醉意沒有將恐懼掩蓋起來,隻是茫然地擴散了。不管它。必須找出令他心神不寧的東西。

    走進裏間,打開CD機。將耳機戴上,胡亂地按著選台鍵。

    很快,成為電波遊蕩在空中的男女二人對話,從機中傳了出來。可是傳到耳膜的雖然是日本語沒錯,卻像蜜蜂嗡嗡一樣,形不成一個意思。

    “噢……這個嘛”,“是啊”,“這種事情”,“其實。已經”,“是這樣吧”、“所以說嘛”、“諸如此類的”、“嗬嗬”,“真的呀”,“像我們這樣的”,“你看嘛”,“不——對!”,“哈哈哈……”,“好”,“唔”,“可那個……”,“噢……”,“怎麽說的”,“然後呢”,“實在是”,“對嗎?”……繞來繞去。

    終於忍無可忍,將頭上的耳機甩開。落到地上的物體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音,像巨大的節足動物一樣團起身體,在壓低聲音嘮叨著沒有意義的話。

    關掉電源,重歸寂靜。

    搖晃著走到床邊躺下,像死人般雙手交叉,閉起眼睛。

    過了一會兒,時鍾秒針走時的響聲逐漸變大。

    雕像般不會動彈的孩子的身影……

    翻一個身,使勁將這個印象從頭腦中驅趕出去。

    努力之中,發覺自己的胸部緩緩起伏,仿佛發出睡眠中的呼吸聲。

    這是怎麽回事?若槻動一動手腳,發覺無能為力,猛然一驚:這是被鐵鏈捆住了嗎?

    他回想起了,所謂“被鐵鏈捆住”,是身體進入了睡眠,隻有大腦醒著的狀態。據說主要是因為精神上的壓力和疲勞所致。

    沒有什麽好怕的……

    隻有時間慢吞吞地走著。身體睡熟了,神經反而敏銳起來。這種狀態一直持續著。真想早一刻逃進安穩的睡眠中。可是,這種意願根本實現不了。

    在矇隴的狀態中,忽然覺得有東西從遠處過來。

    不是人的東西……“豈有此理”,想要打消這個念頭,但那種異樣的動靜卻漸漸加強了。

    靜悄悄地登上樓梯。五樓。六樓。過了平台,現在到七樓了。慢慢來到了他房間前。他的耳朵仿佛能聽見那微弱的腳步聲。

    腦海裏浮現出“空穀足音”這個詞。

    高中的漢文課。以獨特的節奏朗讀的老師的聲音出現在腦海裏。在遠離人群的山穀中獨自度日時,不意聽見有人前來叩訪的足音。這個詞就是表達那個時刻所感到的喜悅。

    然而,對此刻的若槻而言,叩訪的足音隻能是恐懼而已。

    是誰?

    來幹什麽?

    是上吊的孩子嗎……有話想說?

    ……哥哥。

    足音停在門前。

    不要過來。走開!

    他心裏喊叫著,但連嘴唇也動不了。

    就這樣過去了很長時間。

    很難總保持著清醒的狀態。他痛切地祈求著,即使逃進噩夢之中也會好些。

    不久,在黯淡下來的意識之中,若槻感到房間裏有人俯視著他。

    5月15日(星期三)

    菰田和也的死亡保險金申領文件送來若槻處,是事發後一周的事。這一天京都舉辦著三大節之一的葵祭,紫藤花裝飾的牛車在大街上遊行。

    在阪上弘美審閱過的文件堆中,它就那麽自然而然地埋在裏麵。應該是夾在早上由營業所送來的摩托車專遞文件中的吧。

    看見它的瞬間,若槻不由得一怔。櫻井所長那張發木的臉出現了。盡管已經再三說了是個重大問題,在申領人向營業所提交保險金申領文件時,為何不向支社打個招呼呢?

    心思撲在與自己成績直接相關的新合同上,這是營業所長的傾向,他們往往對保全的事等閑視之,避之不及。稍後得向他嚴肅地指出。

    若槻翻開文件,首先就看驗屍報告。

    第十一項死亡種類。果然不是“自殺”,在“其他及不詳”處打了個圓圈。

    然而,第十二項的死亡原因,“直接死因”是因頸動脈及脊椎動脈閉鎖引起急性腦貧血,為縊頸而亡。

    看第十三項的手段及狀況,寫著“應是用捆物件之尼龍繩穿過拉門上框,做成直徑三十厘米的圈,吊頸”。

    若槻沉思起來。原先他認準是菰田重德勒死了和也,然後將繩子穿過拉門上框吊起來。然而這份驗屍報告的記述與他的預測完全相反。先讀這一部分,隻能認為是吊頸自殺。

    葛西從旁走過,望望他手中的文件,轉臉問:

    “哎,是那家夥?”

    “噢,終於送上來了。”

    “怎麽回事?我怎麽一點沒聽說?”

    在牆邊一排電腦前剛做完輸入的阪上弘美,抱著住院給付金方麵的文件正好站起身。

    “阪上小姐,過來一下好嗎?”

    眼尖的葛西向她招招手。

    “這份死亡保險金的申領文件,是夾在今早送來的文件裏的嗎?”

    阪上弘美一臉詫異地盯著文件。為了不讓做窗口業務的女文員有先人之見,菰田和也之死有“道德冒險”嫌疑的事,一點也沒有向她們透露。

    “哎,這件不是。這是早上郵寄來的。”

    郵寄。若槻沒有想過這個可能性。通常,死亡保險金申領文件是由營業所的職員前往申領者的住宅去取。這樣一來,若有寫漏了的地方或要附加的文件時,可以當場備齊。

    然而,菰田重德竟然郵寄。他有絕對的自信?也許,這說明他申領保險金已不是頭一回?

    葛西翻開文件,皺著眉頭讀驗屍報告。

    “這樣的話,就模棱兩可了。”

    “嗯。以‘其他及不詳’來看……恐怕得做司法解剖吧。但是,提交的文件中,並沒有包含解剖報告。”

    “我下午去京都府警局一趟,見一下上次認識的刑警。”

    “有勞了。”

    外線電話響起。葛西一轉身回到自己桌前,抓起話筒。

    “早上好。這裏是昭和人壽保險公司京都支社!”

    若槻一邊對照保單一邊仔細檢查申領文件。首先比較筆跡是否相同。印章是否與印鑒相符,要用兩腳規比較印章的直徑和文字各部分的長度。

    小學生般幼稚的筆跡,完全沒有問題。日期等的填寫也沒有遺漏。

    翻開附件的戶籍謄本。原籍為W縣的K町。戶主是……

    可能是不出所料的神情躍然臉上吧,打完電話的葛西邊問“怎麽樣”,邊走過來。

    “死者菰田和也是菰田幸子帶過來的孩子。父親不詳。菰田重德兩年前與幸子結婚,原名為小阪重德。”

    葛西神色嚴峻地點點頭。從為保險金而殺人的曆史來看,以孩子為犧牲品的案件中,再婚夫妻殺害對方帶來的孩子——即殺繼子的案例最多。

    “此前我查過菰田重德、幸子、和也名下的資產狀況,一無所獲。為了慎重起見,小阪重德也查一下。”

    葛西記下小阪重德的出生日期,邁著與其體重不相稱的輕快腳步,在電腦前坐下,開始敲打鍵盤。

    此刻桌麵上隻放著關於死亡保險金的文件。若槻想在工作高峰到來之前幹點事,便翻開了從公司醫生鈴木那裏借來的很厚的法醫學專著。

    一向就怕讀這類書,但事到如今不讀不行了。

    一翻開書,令人毛骨悚然的照片躍人眼簾。看來是溺死的屍體。川端智子捧著變更名字的文件走過來,目光落在照片上,不禁倒退兩步。

    心慌慌地翻動光滑的銅版紙,上麵盡是令人難受的照片。隻用餘光去追蹤著條目。

    有了,縊死被分在窒息死的類別裏。這裏也登載著各種各樣的吊死的屍體照片。再翻一下,還有“絞頸”的條目。

    往下讀著,若槻的疑慮加深了。他覺得證實殺人太難了。寫驗屍報告的醫生恐怕也麵對同樣的難題吧?

    偽裝成自殺的殺人案例,似乎很多是勒斃後吊起來的。然而,這麽一來,不明了之處甚多。

    第一,勒斃的屍體,因靜脈淤血而致顏麵腫脹成赤紫。然而,菰田和也的臉部蒼白。這是吊頸致死的特征。

    其次,小便失禁痕跡在屍體之下者為自殺的可能性大,而此痕跡在其他地方時則他殺之嫌疑甚大。他清楚地記得菰田和也屍體下麵的榻榻米濡濕了。

    還有,繩索會勒人頸部,即所謂“索溝”的問題。上吊致死時,隻有脖頸的前半部出現深的索溝,背麵多數中斷。另一方麵,若是勒死的,索溝會繞脖子一圈。深度均一。

    然而,關於如此明顯的特征,驗屍報告卻沒有提及,和也頸部的索溝也應具備上吊的特征吧?

    說不定,那家夥比想像的要厲害得多。

    原先坐在電腦前的葛西,不知何時已返回座位,正在打電話。似乎是給某個支社打。神情較之前更加嚴峻。“是嗎,是嗎”的回應聲中,透出壓抑著的怒氣。

    “若槻主任,這小子臭名昭著啊!”

    “哢嚓”一聲放下聽筒的葛西,像虎吼般喊道:

    “我查了一遍小阪重德的名字,他確實曾經投保,雖然已經失效。這家夥竟是‘切指族’的餘黨。”

    “切指族?”

    “沒有聽說過?很有名的。就是為了取得殘疾給付金,自己切斷自己手指的家夥。”

    若槻回憶起菰田重德在家裏時,左手也一直戴著手套。那是為了掩飾缺損的手指嗎?

    殘疾特約是人壽保險的特約之一。因受傷出現特定的殘疾情況時,要支付主合同保險金一部分給付金。

    據葛西的解釋,十餘年前,某地的施工現場接連出現工人申領殘疾給付金的情況。全部都是因為施工中出現事故切斷了手指。

    當時,幾乎所有的人壽保險在切斷手指時隻付保險金額的一成,但若為食指,則支付二成。為此,幾乎所有的“事故”都少有地發生切斷左手食指的現象。

    “可是……拿一份殘疾給付金,不合算吧?”若槻半信半疑。

    “當然不止那麽些。首先,因屬工傷,可領取工傷休業補償給付金。這份可就大了。除此之外,若加入了簡易保險的傷病給付金或勞動協會的後遺障礙共濟金之類,都可得到賠償。豈止一石二鳥,簡直是一石三鳥四鳥,合起來可多至四五百萬日元。”

    “可是……會很疼吧?”

    “對呀,很疼。人嘛,到必要時,總能想出些辦法來。”

    葛西開始就具體的切指方法加以說明。

    “為了消除切指瞬間的痛楚,有幾個辦法。最好的方法是正式打麻藥,但這需要有醫生或護士,否則很難。古時藝妓為向情郎表忠心而落指,聽說過嗎?”

    若槻沒有聽說過這種事,便搖搖頭。

    “不知道?據說是用風箏線紮緊手指根部,讓血停流,感覺消失之後,一刀切斷。同樣的方法,似乎直到如今,黑社會在結盟時還用。與之相比,使用冰或幹冰稍好一些,切指族的家夥似乎專愛用噴霧式的。”

    “噴霧式?”

    “運動後噴在肌肉上冷卻的那種,有吧?用那種東西噴手指。而且是整罐都噴在一根手指上。這麽一來,手指的感覺就完全麻痹了。等到麻掉了,用利刃的菜刀或短刀架上去,壓上體重一切,感覺像切魚頭一樣的便完事了。”

    “……”

    “當然啦,神經麻痹是暫時性的,以後痛楚會洶湧而至。大約到那天的晚上,已經是痛得天昏地暗了。據說,切斷麵的神經會放電般痛。即使過去相當長時間之後,每晚仍會有所謂‘幻肢痛’襲來……”

    “啊,好了好了。”

    若槻打斷他的話,光聽就已經夠難受了。

    這裏存在著一種若槻難以理解的人。為錢而切斷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這豈不是等同於饑餓時想吃掉自己肢體的章魚嗎?

    做得出這種事的人,肯定不會把他人的生命當一回事,若槻心想。

    核準死亡保險金方麵,隻有投保未滿一年的“早期死亡”及高額保險金的支付由總社處理,除此之外,概由支社判斷可否支付。

    然而,菰田和也這宗案子,經與總社保險金課商量,結果是破例地由總社處理,相關資料送往東京,由一家叫做“昭和保險服務”的公司來調查。這是昭和人壽保險公司的全資子公司,與三善所屬的公司不同,純粹做調查。這麽一來,到有結果出來,自然要花些時間。

    若槻和櫻井所長一起跑了好幾趟京都府警局,但未能見到鬆井警官。

    出來接待的刑警們態度冷漠,說是不能將搜查進展告訴民間企業。關於菰田和也之死的立案可能性,始終隻是模棱兩可的官僚式答複。警方和檢方的態度無法確定,保險公司也就不可能獨自做出決定。若槻度日如年。

    京都支社收到保險金申領報告約一周之後,菰田重德開始頻頻打電話來,都是催問何時有支付保險金的決定。

    發音依舊悶聲悶氣的,幾乎不知所雲,也不像投訴的顧客那樣粗暴。然而,來自菰田的電話成了不小的壓力。盡管沒有向女文員們透露任何情況,可能她們是從接電話後若槻或內務次長竊竊私語的情形察覺到某些情況,她們對菰田重德的電話顯得非常緊張。

    5月29日(星期三)

    盡管距進入梅雨還有些日子,但今天一早就下起了蒙蒙細雨。

    大廈的空調應該啟動除濕了,但空氣潮潮的,女文員用的化妝品的氣味比平時濃烈。

    進藤美幸從窗口櫃台向若槻走來。抬頭看見她的表情的瞬間,一種不妙的預感襲向若槻。

    他迅速向櫃台瞟一眼,坐著四名顧客。正麵是一名和服便裝的光頭中年男子,阪上弘美一邊翻著手冊讓他看,一邊解釋。

    一名僅僅脖子以上露出櫃台的小個子老太婆,一名穿水電工的淺茶色施工服的小夥子,以及一名四十餘歲的中年婦女。

    三人都靜靜坐著,並無殺氣騰騰之感。

    “若槻主任,那邊那位是來問領取菰田和也的保險金的。”

    進藤美幸一臉苦相。平時她負責從銀行賬戶劃撥保險費,空閑時也多到窗口。並沒有挨顧客的訓斥,她為何如此緊張不安呢?

    “哪位?”

    “第四位。”

    進藤美幸悄悄指一下坐在最邊上的顧客。

    若槻拿了一張名片,站起來。遠遠望去,她隻是一名極普通的隨處可見的中年婦女,但他立即感覺到她必定是菰田幸子無疑。若槻帶著職業性的微笑走向櫃台。

    強烈的氣味襲向若槻鼻腔,他感覺到自己的笑容僵硬了。是香水的氣味,一種像麝香似的動物性膻味,剛才就覺得房間裏有特別濃烈的化妝品味道,就是這味兒吧?

    香水的香氣,是越稀釋越香,越濃烈越臭的,若槻切實地感受到了。

    若槻仿佛終於明白了那黑屋子裏彌漫的異臭的部分真相。

    “讓您久等了。我是負責保全的若槻。”

    他一邊遞上名片,一邊觀察對方的神色。

    盡管若槻沒有幹過營業所長,但見過很多在人壽保險這個行業做事的中年婦女,因此自信看一眼就能判斷那人能不能拉來生意。

    不知不覺中,在街上看見中年婦女時,他便無意識地以一名職業棒球的球探看球手的目光,對之來一番評價。各支社裏麵,都有一名成績優異的外務員,名聲遠揚,收人大大超過社長,她們毫無例外都給人開朗和外柔內剛之感。

    從這個角度看,這名婦女不夠格。

    整體上她給人陰沉的印象。胖而下墜的臉腮,富士額(富士山形的前額發際,是日本舊時的美人條件之一。)使兩腮變寬,臉的下半部顯得大而無當。兩眼細得像用刀刻的縫,木乃伊似的毫無表情。

    且不論香水的惡臭難聞,儀表也不敢恭維。頭發好像是臨出門才梳幾下,亂七八糟的。淺紅色針織連衣裙的衣袖,在這麽悶熱的天氣裏,一直遮到手腕。

    “和也的人壽保險……還拿不了嗎?”

    聽見女人幹巴巴的聲音,若槻有點意外。記得曾經聽過這樣的聲音。

    “對不起,您是菰田幸子女士嗎?”

    “是的。”

    “您帶來了證明自己身份的資料嗎?”

    女人默默地打開手袋。取出預備好的國民健康保險證。確認戶主姓名是菰田幸子後,若槻將證件交還。

    “日前府上遭遇不幸,非常遺憾。關於菰田和也的人壽保險,現由總社審核,請再等待一下。”

    “為什麽要花這麽長時間?”

    “有若幹問題需要確認。”

    “確認什麽?”

    “其實是所提交的死亡診斷書上,因為死因不是寫著‘自殺’,而是‘不詳’,所以這個問題要向警方核實。”

    “那也得趕快做才行啊。”

    “我們已經再三向警方查詢了,但結論總出不來。”

    若槻決定把問題推到警方身上。’

    “你這是什麽話,是你親眼看見的呀!”

    若槻一怔。幸子的聲音尖厲,與此前相比,判若兩人。

    “和也的屍體,不是你發現的嗎?”

    菰田幸子加強了語氣,若槻一愣。她剛才看名片時便發覺是他嗎?

    “這倒是的。這一點,實在遺憾。”

    “要不給我保險金。我們可就太困難了。”

    菰田幸子又一改腔調,變成聲淚俱下的樣子。

    “那孩子的喪禮非辦不可,還有其他各種非付不可的錢。”

    若槻清清嗓子,捂住鼻孔。菰田幸子的香水味已使他坐不住了。不知從何時起,櫃台前的顧客隻剩下她一人。若槻甚至想,其他顧客是抵擋不住那種氣味,早早作鳥獸散的吧?

    “非常抱歉。我們會催促總社盡快做出結論。”

    菰田幸子仍舊嘮嘮叨叨訴說著不盡快拿到保險就很麻煩的話。

    這種場合,中途插話是絕對禁忌的。要讓顧客盡情傾訴。若槻強忍著聽取菰田幸子的哭訴。

    菰田幸子從手袋裏取出手帕,擦了好幾次眼角。也許她真的很悲傷,但若槻看不見有眼淚流出來。

    她一邊說,一邊用右手拿手帕去拭眼角乙然後又把手帕換到左手。此時,連衣裙的袖口打開了,露出了手腕的內側。

    若槻猛然大吃一驚。菰田幸子像察覺到自己的疏忽似的急急攏好袖子,但已經遲了。

    她的手腕上有數道平行的傷疤,似為利刃割傷。傷疤均為大傷口隆起形成的白色疤痕,可想而知是相當深的傷口。

    這時,若槻想起為何對菰田幸子的聲音有印象了。

    確曾在電話裏聽過一次。就是四月初,打電話來問自殺能否拿保險金的那個女人的聲音。

    5

    6月12日(星期三)

    舊式的電梯門吱吱響著打開了。兩米前,有繪著昭和人壽保險公司文字和標誌的自動門。隔著玻璃,隱約看見坐在櫃台前或坐在沙發裏輪候的顧客的身影。,

    若槻留意看了一下。當他看到沙發最裏邊坐著一名穿土黃色工作服的男子時,胃部頓時一沉,仿佛中午吃的天婦羅蕎麥麵突然變成了鉛塊。‘

    他從左邊盡頭的職員進出的門悄悄進入總務室……

    若槻剛在自己的桌前落座,阪上弘美便捧過來一堆要審核的文件。

    “今天又來了。”

    她背向櫃台,一邊放下文件,一邊用隻有若槻能聽見的聲音說道。

    從菰田幸子來支社的第二天起,菰田重德便出現了。這情況已持續兩周。不知為何,他多在午休時來。

    “大約幾點來的?”

    “12點5分。”

    菰田重德今天又等了近一個小時。中午當班的女文員說,菰田總是坐在櫃台前,紋絲不動地等若槻出現。

    “葛西副課長要出麵接待,但他聲明一向是和若槻主任談的……葛西副課長因別的事在會客室。他說過,有事就叫他。”

    葛西此前好幾次要代他出麵應付,但每次菰田都說自己有的是時間,可以等,不動聲色地擋了回來。既然顧客這樣說,葛西隻好由他。

    菰田認為與葛西相比,若槻更好對付吧。遺憾的是,若槻也隻能承認這個判斷是對的。

    若槻鼓起勇氣,朝櫃台走過去。

    菰田兩眼直瞪瞪地望著這邊,即使與若槻目光相遇,表情也沒有任何變化。

    “對不起,讓您久等了。”

    若槻/一邊在菰田對麵落座,一邊自覺笑容僵硬。

    菰田戴棉手套的左手擱在櫃台上,有點髒。似乎手套裏塞了東西,食指的部分不自然地鼓起。

    “關於和也保險金的事,該有決定下來了吧。”

    “那案子尚在總社的調查之中。麻煩您再等一等好嗎?”

    菰田沉默了一下,用沉悶的聲音說道:

    “是嗎?還有什麽……”

    這兩周每天都重複著同樣的問答,仿佛是一個儀式。

    “讓您等這麽久,真是非常抱歉。”

    “是嗎?還有什麽嗎?”

    “我們將再次催促總社方麵。一有決定,我們就會跟您聯係。”

    “嗯……是嗎?還有什麽……”

    若槻窺探一下菰田的表情,菰田漆黑的眼珠像玻璃珠子般呆滯,讀不出任何感情。隻有那小小的嘴巴周圍浮現出令人費解的笑意。

    等菰田慢吞吞地站起來,若槻扭過身子。

    若槻道一聲:“麻煩您了。”菰田一如往日地拖著腿默默向外走去。

    目送至自動門關閉,若槻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

    菰田迄今既未濫用暴力,也未采取恐嚇的態度。也就是說,沒有做任何抵觸法律的事。表麵上看,隻是因為保險金支付遲了,受益人頻頻來訪而已。

    然而,這明顯是神經戰。

    他每天必來,又像被打發的孩子般老老實實走了。他明知讓顧客白跑一趟會對職員造成心理負擔。

    假如菰田中途激動起來,拍桌怒吼的話,若槻一定輕鬆得多。他對顧客的這種手段早巳習慣了。令人可怕的是菰田的老實樣子。

    最初的一兩天並無特別的感覺,但連續兩周下來,在若槻心中,菰田終要在某一天大爆發的恐懼漸漸膨脹起來。對方可是個為了錢切斷過自己食指,再進一步就極有可能出手殺人的家夥。盡管他明白他若這樣想,可能正合對方的意圖,卻無法緩解心中的恐懼。

    葛西回來了。他正好在電梯前遇到菰田,和他交談了兩三句話。葛西鄭重其事地彎腰致意,等菰田搭的電梯門關上了,才進入總務室。

    “那位大叔天天堅持呀。”

    葛西用在櫃台前坐著的顧客聽不見的聲音對若槻說。

    “把這頑強精神用在正道上,早就發財致富了吧?”

    若槻知道,葛西是用詼諧的口吻讓自己輕鬆點。

    “不管是什麽決定,早日弄出來吧。”

    若棚也想裝平靜,但騙不過葛西的跟睛。

    “不過,我也見過各色人等,那麽煩的人還是頭一回見到。”

    葛西蠻感佩地說。

    “以前呀,哪個支社都有難纏的家夥。會客室裏砸煙灰缸並不稀奇,危險的家夥還真的懷裏藏刀。一聽這種人來電話說‘你等著,我馬上過來’,真是愁死了。可是,人也真有不可思議之處,和這樣的人見上幾次,倒成了不打不相識了。”

    “有交情了嗎?”

    若槻被葛西的話吸引住了。

    “噢。似乎人有一種奇怪的習性,就是不管是敵我,見多了就會有親切感。聽說過吧?有被抓住做人質的人,在和罪犯相處之中,對罪犯產生了感情。”

    若槻在記憶中追溯。日本也不斷發生人質事件,由於新聞報道而漸為人知……

    “你是說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吧?”

    “沒錯。你知道得挺多呀。就是跟這個相近的東西。即使對手是黑社會,時時打照麵,也就彼此熟悉了。於是嘛,我這邊盡量通融,他那邊也不會胡亂發作、出難題了。或者就主動地不在支社忙碌時來了。”

    “當然啦,這也有懷柔手段在內。不過,這可以說是人與人關係的一種吧?”

    葛西臉色變得嚴峻起來。

    “但菰田重德這個人,即使與我剛才說的那些相比,也是脫離常軌的。那家夥是怎麽想的,我完全不能理解。我們已經表達了支付由總社處理了吧?為何他仍對支社的某一人不斷施加壓力?這裏頭搞的什麽名堂?”

    木穀內務次長外出歸來了。葛西和若槻走到他桌前,報告說菰田今天又來過了。

    “是嗎?今天又來了?”

    木穀用擔心的目光看看若槻。

    “即便我出麵,他還是堅持不跟我說。現狀是若槻主任在獨力承受。”

    “總社方麵沒有任何說法嗎?”

    “還沒有。得看警方的表態。”

    見木穀陷入沉思,若槻咬咬牙,說:

    “內務次長,可能的話,我想私下裏對這案進行調查。”

    “調查嘛……昭和保險服務方麵已經在於了吧?”

    “雖然他們已在幹了,但因為他們沒有菰田重德是嫌疑犯的充分證據,所以會調查到什麽程度是有疑問的。我感覺與其坐等,不如嚐試從其他角度進行調查更有效。”

    “倒也是。具體打算怎樣做?”

    木穀並不特別熱心。

    “首先找代理人直接問問情況。因為據說她與菰田幸子自小認識,所以除辦理的過程之外,可能還知道別的情況。”

    “內務次長,現在不讓若槻主任待在支社裏,可能更好吧?”

    葛西也從旁附和。

    “工作方麵現在不算太忙,少一個人也不算什麽吧。”

    這是少有前例的做法,木穀顯得為難,不過最終還是同意了。

    若槻鬆了一口氣。他之所以想獨自去調查,並非單純因為菰田重德所施加的壓力。

    自發現菰田和也的屍體以來,他每晚都做噩夢,內容如出一轍。

    他站立在一個洞窟似的地方。不知何故,他覺得那裏就是“死亡之國”。眼前有一個前所未見的巨大的蜘蛛巢。在一片昏黑之中,隻有纖細的蜘蛛絲像發光的線一樣。

    過丁一會兒,一個白乎乎的物體從蜘蛛巢懸垂下來,看去像飄浮在那裏。最初它像個孕育生命的繭,但立即就明白那是給死人穿的白壽衣。它不知是什麽東西的屍體,現在成了蜘蛛的食物,像蠶繭一樣被蜘蛛絲包了好幾層。

    仔細一看,那屍體有一副人的嘴臉。

    從不同角度看,它既像菰田和也,也像哥哥。

    突然,屍體顫動起來。足由於整個蜘蛛巢都在劇烈搖晃。是蜘蛛回來了……

    夢境總在未看見蜘蛛時便結束,而若槻就大汗淋漓地醒過來。

    他覺得,若不能了結菰田和也這件事,他一輩子都不能逃離噩夢。

    “唉,就作為換換心情,跑一趟也很好呀。”

    葛西用力拍拍若槻的肩頭。

    6月13日(星期四)

    從公寓窗戶探頭望外,已是早上8時40分,天色仍暗得很。抬頭一望,整個天空布滿光線矇嚨的濃雲。似乎日本海那邊更是黑雲低垂。福井可能已在下雨。

    從琵琶湖方向吹來的東風濕漉漉的,不知是否心理作用。若槻將折疊雨傘放進公文包裏。

    玄關裏支著一輛“卡文迪”越野自行車。平時騎它去上班,但今天已獲準直接去目的地,沒有必要上支社去。

    出了公寓往南走少許,迎麵是寬達五十米的禦池道。在京都東西走向的道路中,它與五條大道並稱是最寬的公路。靠戰爭中強製疏散,將房屋拆掉勉強擴建而成,但全長僅兩公裏,好不容易弄成這麽寬,也不覺得有太大的意義。發揮其作用的,大體就一年兩次,即祇園祭和時代祭的遊行隊伍通過之時。

    盡管如此,路寬令人心爽。透過樹的間隙可見上班途中的穿著西裝的職員。

    搭地鐵馬丸線從禦池到四條隻一站,換乘阪急京都線,上了去小豆色的大阪梅田方向的特快。

    從京都到大阪,需四十二三分鍾。若槻擔心著天色,結果在電車通過澱川鐵橋段時,車窗開始劈裏啪啦地落下水滴。最初以為是福井方向過來的雨。轉而一想這雨不可能追上特快,應別有來頭。

    在終點站阪急梅田站下車,過了梅田的地道,搭地鐵禦堂筋線前往難波。再穿過難波城,從南海難波站搭南海電鐵高野線。

    快車開出難波站時,雨真正下起來了。

    若槻回憶起昨天葛西在閑談中說的事。

    大阪因自古以來有不依賴官衙的風氣,所以私營鐵道比國營鐵道發達得多。例如南海電鐵,雖不大為人所知,其實它是日本最早的私營鐵路。還有近鐵,線路長度超過六百公裏,似乎在私營鐵路方麵是日本第一。

    葛西自豪地說,所以關西的私營鐵路比關東的領先多了。

    見若槻並不信服的樣子,葛西認真起來。他舉了關西普及自動檢票比東京早得多的例子,作為顯示關西先進性的證據。他唾沫橫飛地鼓吹:若槻此刻搭乘的南海高野線,也早在二十多年前便已全線自動檢票。

    高野線通過大阪市後,進人大阪府南部的住宅衛星城,如堺市、狹山市、富田林。若槻在北野田站下了快車,轉乘各站都停的車。

    下一站將是狹山。到了這一帶,會有不錯的田園風景,可以觀賞雨打水田的情景。滴滴雨點在水田裏濺起小小波紋,綠油油的稻葉隨風搖蕩,即使從車窗裏也能看見。這種景色特別讓日本人心裏舒坦,莫非迎合“種稻民族”的日本人的心理?

    若槻回憶起孩提時代。周六的下午,經常等哥哥從小學放學歸來,、便一起到附近的田裏去。雖也釣過蜊蛄蝦,不過目的大多在捕捉水棲昆蟲。因為雨天裏特別好捉蟲子,所以下著小雨也不在乎,一邊打著傘一邊忘乎所以地用綁在竹竿頭的網在水田裏攪和。撈到水馬或豉母蟲不會太興奮,令人心動的是找到形狀呈美麗流線型的龍虱。水棲昆蟲大部分是吸食其他生物體液的吸血鬼,但就是招人喜歡,令人恨不起來。之中若槻的最愛,是有螳螂般前腳的水斧蟲、水蠍子一族。

    惟一一次難以置信的運氣,是捕到了真正的田龜。哥哥純熟地一揮網,成功地捕獲了田龜。年幼的若槻被其龐大的身軀嚇住了,連摸一下都不敢。當晚,一想到房間裏有田龜,就興奮得難以成眠。哥哥在水槽上加網飼養,但很遺憾,田龜很快就死掉了。之後一段時間,做夢時夢見了田龜。

    電車抵達目的地金剛站。如果搭到終點,就是和歌山縣的靈地高野山,高野線之名就出自於此。

    下車一看表,10點已過不少。雨仍在下。

    站前有環形交叉路。正麵是一個緩坡,兩邊是有著一幢幢大樓的住宅區或樓盤。

    若槻打開折疊雨傘。因為支社沒有大阪的住宅地圖,所以隻能依靠打電話問住址時記下的內容。幸虧雨也小了,很快就看見了要找的小區。

    確認大西的門牌之後,按了門鈴。過了一會兒,鐵門悄然打開。一個戴眼鏡的高個子中年婦女有點困惑地盯著若槻。一名五歲左右的小女孩纏在她身旁。小女孩瞪圓的眼睛骨碌碌地盯著若槻。眼白和瞳仁黑白極分明,仿佛一個法國人偶。

    “我是曾經給您打過電話的昭和人壽保險公司京都支社的若槻。您是大西光代女士吧?”

    “對。請進。”

    大西光代請若槻進屋,但沒有打算和他對視。可能她原本就是不擅社交的性格。若槻心想,要是那樣,可能不適合做保險的外務工作。

    進了房間,發現裏麵還有一個約四歲的男孩。男孩聽話地坐在椅子裏看畫冊。

    “家裏挺亂的……”

    大西光代的話未必是客套。原來就狹小的空間裏,不但塞了過多的家具,兩個孩子的玩具散布其中,似乎散亂已成自然。

    若槻在客廳的廉價人造革沙發上坐下,手隨即摸到了粘糊糊的東西。扶手部分粘著一塊糖。若槻用手帕擦了手,心情並不壞。有小孩子的家隻能忍著點,回想起拜訪菰田家時的怪異、震駭,這個平凡的家庭令他放鬆。

    “有勞您特地從京都來,可我似乎談不出什麽了。”

    大西光代一邊端來紅茶一邊說道。紅茶配有檸檬薄片和棒狀糖塊。若槻嘴裏客套著,一隻手悄悄伸進公文包裏,按下微型錄音機的按鈕。

    “辦理時的情況,幾乎都向大阪南支社的安田先生說過了……”

    光代似在暗示,拿合同回來的是外務員,但支社不是要負審查之責嗎?

    “是的。今天拜訪,其他的事也想了解一下。據說大西女士和菰田幸子女士自幼相熟?”

    “對。不過,自小學畢業後,和菰田女士就完全沒有見過麵了。”

    “讀小學是在哪一所學校?”

    “K小學……在和歌山的K町。”

    若槻想起來了,那裏是菰田幸子的原籍地。

    “那就是六年都在一起了?”

    “是的。不過,說真的也沒怎麽說過話。感覺菰田女士好像有點自閉症似的,在班上幾乎從不說話。小阪是男孩子,也有叫人害怕的地方。”

    “你說‘小阪’?菰田幸子的丈夫也是同班同學?”

    若槻吃驚地問道。光代點點頭。

    菰田夫婦自幼熟識,這完全出乎意料。婚前的菰田重德的戶籍倒是在福岡。

    “而且她前夫也是K町人,隻是年級不同。”

    “‘前夫’的話,就是說菰田幸子是再婚?”

    “對。我忘了是見過三次還是四次。她的前夫好像是叫白川先生。”

    若槻在筆記本上記下“白川”這個姓。

    “您說過菰田重德先生有點‘叫人害怕’,是指什麽事呢?”

    光代顯得有點遲疑。

    “我在這裏問的情況,絕對不會向外透露。您可以告訴我嗎?”

    “噢,這個嘛,也不是很確定的事。”

    盡管光代的話中斷了,若槻仍很期待。她的態度很明顯是對不確切的傳言遲疑不決吧。再給一些時間讓她消除顧慮即可。

    “阿舞,到外麵玩。”

    光代將在房間一角的女兒趕走之後,開始說了。

    “小學五年級時,學校飼養的兔子、鴨子、雞等,曾經接連被人殺死。”

    “那是菰田——小阪重德幹的?”

    “證據倒是沒有,是那麽傳的。”

    “為什麽會傳是他幹的呢?”

    “那是因為……小阪經常逃學呀,上課時突然大喊大叫什麽的。”

    “不過,光是這些,還不能斷定吧?”

    “還有其他,有人說他曾在關動物的鐵絲籠前徘徊。而且,殺掉那些動物的手法……”

    光代像把不該講的事說漏嘴似的,停住了。

    “殺動物的手法是怎麽樣的?”

    若槻和顏悅色地問。

    “……兔子、鴨子都是被鐵絲勒死的。”

    若槻呷一口微溫的紅茶,掩飾內心的震撼。

    “為什麽勒脖子就是小阪幹的呢?”

    “那該是小阪一年級時的事吧。他父親上吊自殺了。”

    若槻一時語塞。當然,僅此不足以把小阪重德定罪。父親自殺與動物被勒死之間,沒有任何直接聯係。

    然而,對有類似經曆的若槻而言,很容易想像父親之死對年幼的重德的精神形成,會造成多大的破壞性影響。

    統計資料清楚地表明,家人中有自殺者,往後孩子自殺的可能性變得非常之大。自殺這種現象明顯是會傳染的。重德之父在何種情況下自殺尚不得而知,但如果年幼的重德直接看見過屍體,那種影響就更大了。

    進一步從心理學上說,自殺和殺人可謂表裏一體。殺人的衝動內攻而致自殺的甚多,反之,自殺願望演變為殺人的也存在。

    菰田重德的行為,所有的出發點都源於父親自殺?

    在K小學傳布的說法,的確隻是得自跳躍性的聯想,屬不負責任的傳言。但是,即便是不負責任的說法,未必就是錯的。

    “不過,為什麽連這些也要問呢?菰田女士的孩子不是死於自殺嗎?”

    光代的聲音裏帶著疑惑。

    “那件事還不清楚。隻能等待警方拿出結論來……那麽,小阪重德在父親去世之後怎麽樣了呢?”

    “他母親剛生下他就病死了。他好像是和奶奶一起過的。”

    “那位老人家還活著嗎?”

    光代搖搖頭。

    “已經去世了,患癌症什麽的。我讀高中時,小阪也就十六七歲吧。他在家閑待著。據說在老太太去世後不久,就看不到他的蹤影了。”

    “上哪裏去了呢?”

    “不知道。後來有人說,他去了關東那邊。”

    小阪重德在那以後,一定是周遊各地。然後,在九州參與了“切指族”事件,返回關西後偶然遇見了菰田幸子,與之結婚……這一過程似乎清晰起來了。可是,為何幸子偏偏挑中這樣的男人作為結婚對象呢?

    “剛才您好像提及菰田幸子有自閉症?”

    “我是有那種感覺。她在班上總是很孤立。”

    “完全沒有朋友?”

    “也說不上是欺負她,其他女孩子不愛跟她說話。她沒有母親,總是一身破破爛爛的。孩子嘛,與眾不同的話,馬上會被另眼看待的吧。”

    光代以自己也是其中之一的口吻說道。

    “菰田女士的母親怎麽了?”

    剛才從客廳出去玩的叫“阿舞”的女孩回來了。磨著要媽媽逗她玩。光代哄好孩子,又把女孩帶到客廳外去。

    “這也是傳說。”

    返回來的光代壓低聲音說。

    “她媽媽和別的男人私奔了。被拋棄的爸爸成了酒鬼,完全不理會幸子。幸子的手腕和背上,時不時有像是體罰的痕跡。”

    體罰的傷痕?她受到虐待?

    若槻突然想起菰田幸子手腕上的傷疤。雖然隻看了一眼,那是幾道平行的很深的傷口。若非特定傷,不會留下那樣的疤吧?

    若是,則菰田幸子真的好幾次嚐試過自殺。

    “聽說菰田幸子曾自殺未遂?”

    若槻靈機一動似乎正中目標,光代顯出對方何以得知的神色。

    “那是上初中後的事。有那麽傳過,說她用裁紙刀割了手腕。”

    “她為什麽想到死呢?”

    “這個嘛,因為是傳的,詳情我也不知道……大概是發作性行為吧?”

    一切都是傳言,傳言,傳言。可是,隻要有人開了頭,就會不脛而走的傳言,往往不知不覺中就被當成事實來接受,成為記憶。光代對那些根據並不充分的傳言至今記得一清二楚,比事實有過之而無不及,就是這種現象的表現。小阪和菰田所成長的三十多年前的故鄉城鎮,是一個什麽樣的環境呢?

    “哎,您這樣多方詢問,是否和也君之死與小阪……她丈夫的行為有關?”

    光代的聲音顯得有些不安。

    事情到了這一步,她甚至希望忘記自己曾經做過保險公司的外務員。在昭和人壽保險公司任職的一年裏,簽下的保單全都是親戚、熟人,總計就是十份。可區區十份保險合同之中,就有一份誘發了殺人事件,令人不堪回首。

    “不,並非特別有那方麵的懷疑,隻是手續上非得做一下調查。”

    若槻試圖說些令她安心的話,但光代似乎想起了什麽,神色有點陰森可怕。

    “可說不定,小阪殺的不隻是動物哩。”

    若槻猛然一震。

    “這是什麽意思?”

    “這件事我也不知該不該說……”

    光代似有些遲疑,但已無法抑製自己一吐為快的欲望。

    “六年級時曾去遠足,隔壁班上的一個女同學失蹤了。全鎮人都出去尋找,最後發現她的屍體浮在水塘裏。”

    盡管房間裏麵相當悶熱,若槻卻覺得脊背一陣寒意。

    “不是意外事故?”

    “據說遠足所去的地點與水塘相距五百米,那女孩子挺乖的,不可能一個人到那裏去。”

    “不過,有什麽具體的線索,可以把那次事件與小阪重德聯係起來嗎?”

    “早些時候小阪還糾纏她,為此小阪被老師找去詳細問話。後來有人證實小阪一直在近旁,才打消了懷疑。”

    若槻鬆了一口氣。

    “豈不是有不在場的證據嗎?”

    “不過,我現在想起來了……”

    光代瞪圓兩眼盯著若槻。

    “當時的證人是菰田幸子。”

    雨很小了,但依然在下。若槻用金剛站前的公用電話與京都支社取得了聯係,然後登上了與返回難波相反方向的電車。

    和歌山縣在近畿地區中是交通特別差的,所幸K町就在南海高野線沿線。一方麵覺得沒有機會再跑這裏了,另一方麵聽光代說,菰田當時的班主任橋本老師碰巧因工作調動返回那所小學,若槻便產生了再跑一站的念頭。

    在終點高野山稍前的一站下了車。這裏北連葛城山脈,南邊聳立著高野山,可謂滿目蒼翠。

    步行到K小學花了二十分鍾。

    他進入校門時,雨已經完全停了。在積了水窪、滿是泥濘的校園裏,孩子們正在踢足球。他們對於些許濺起的泥漿完全不介意。一個光頭男孩接到傳球,來個勁射,引起一陣歡呼。

    孩子們充滿了生氣和活力。他突然想起在昏暗、充滿惡臭的家中上吊的菰田和也,來回奔跑著的孩子都和和也大致同齡。

    若槻前往教職員辦公室,說想見橋本老師。他立即被帶往會客室。似乎請光代先打個電話起了作用。過了一會兒,一位頭發斑白、鼻梁上架著老花鏡的年齡五十有半的女性出現了。從年齡上看,她早就應該有個一官半職,但名片上隻印著“教諭”(持有國家認定其執教資格證書的教師。)。

    “保險公司連那麽久以前的事也要調查嗎?”

    橋本老師看看若槻的名片,奇怪地問。

    “是的。因為有個人隱私的問題,是在調查什麽,就不便說出來了。”

    “是繼承方麵的事?”

    “噢,包括這方麵的問題。我們不會讓您有麻煩的,請您就小阪重德和菰田幸子談談您所知道的情況,非常感謝。”

    與警察和律師不同,若槻沒有任何搜查上的權限。若對方不配合,就會一無所獲,所以他說話特別客氣。

    “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關於小阪重德這孩子,還隱約記得。因為這孩子有各種各樣的問題。而菰田幸子就想不起來了。很抱歉。”

    橋本老師拚命回憶被問及的事,但所談的幾乎全是初當老師時的艱辛,隻能算是光代談話的部分佐證。

    當若槻開始後悔再走這一站時,橋本老師說聲“請等一下”,走出了會客室。過了十分鍾左右,她帶來了一本小冊子。

    “這是那個班五年級時的作文冊。我為了讓學生加強語文能力,所負責的班都製作作文冊。幸虧還保留著。”

    作文冊是用粗白紙油印的。時隔三十年,紙張已氧化,邊緣像燒過一樣破破爛爛。而且因為油墨變淡,非常難讀。裝釘的釘書機釘也鏽得快斷了。

    作文的題目是《夢》。原以為是讓學生談將來的理想,但粗閱之下,發現是要學生寫下實際夢見的事。這個題目適合討厭作文的孩子們。

    既有孩子氣的樸素的夢,也有覺得稍為過火的構思。關於美食的夢尤其多,且都是關於牛排的,可以想見當時的氛圍。

    文章以姓名音序排列,小阪重德的作文在前麵部分,第六七篇就出現了。

    夢

    小阪重德

    奶奶說,死了的人會到夢中來相會。在夢中,爸爸和媽媽來探我,我很高興。

    爸爸媽媽說,要好好聽奶奶的話,不可淨淘氣,我就說,我沒有那麽做,爸爸媽媽就不見了。再也見不到了。我希望再見他們一次,可他們卻再也不到夢中來了。完了。

    作為小學五年級生的作文,可以說是幼稚得令人吃驚。充其量就是小學一二年級的水平吧。不但幾乎都用假名(日文的字母,以音節為單位。),且不合文章做法。

    但是,盡管是稚拙的表達,印象中有感人之處,也是事實。即使一次也沒有用過“悲傷”這個詞,這篇作文傳達了一個失去父母的少年的深深的悲痛。

    盡管是很久之前的作文,卻令人覺得這篇文章的作者,與泰然自若地殺害幼童以騙取保險金的、有一顆殘忍冷酷之心的人,對不上號似的。

    若槻突然想起,以前也曾有過同樣的感想。是關於菰田重德此人所具有的奇特的雙重性。感覺上對不上號。但那是為什麽呢?他一下子想不起來。

    菰田幸子的作文就排在小阪重德的下一篇。即使序號相差甚遠,座位也可能是相鄰的。

    秋千的夢

    菰田幸子

    我要寫昨晚的夢。其實不止昨天夢見過,更早以前也夢見過。更早以前夢見過五六回。

    在夢中,我去中央公園的時候,什麽人也沒有。

    我就坐上秋千搖起來。

    搖啊搖,越來越快,到了很高。再搖再搖,直到高高的。

    我覺得很好玩,就再搖啊搖,最後,高得不得了。

    還要再高,高到幾乎就要變成人回轉了。

    在最高處,我從秋千上掉下來。然後,就掉到了黑黑的什麽也沒有的地方去了。

    這一篇與小阪重德的相比,多少更像一篇作文了,但作為小學五年級學生,國語能力依然貧弱。

    若槻隻見過菰田幸子一麵,就是她到支社來的那一次。這篇作文與他當時對她的印象,有奇妙地合拍的地方。就是她那種不能通融的執拗、頑固。

    這一點在文章開頭就典型地表現出來。特別指出要寫昨日晚上的夢,一想到並非頭一次做這種夢,也寫下來,連次數也再加一句一一黏液質的體現。

    到了關鍵的夢境,卻態度淡漠。“搖”或者“高”,相同的字眼執拗地反複,卻什麽印象也沒有留下。隻是羅列發生過的事。

    秋千。若槻突然回想起學生時代讀過的解夢書。他覺得秋千似乎包含某種意思。有可能是事物要變化的前兆,或者是對某些事遲疑不決。因為記不清了,必須找阿惠來確認。

    若槻發覺橋本老師奇怪地望著他。看來他眉頭緊皺、盯著作文冊的樣子很奇怪吧。說來也是。如今才去分析三十年前的孩子的作文,又能如何?

    若槻一邊難為情地笑笑,一邊要把作文冊交還,但又遲疑不決。

    沒有任何理由,直感而已,他覺得應該好好再讀一下這本作文冊。

    “哎……如果可以的話,讓我複印一下好嗎?”

    若槻吃驚於自己脫口而出的請求。

    “你拿去吧,沒關係。字跡很淡,可能複印不出來。用完後寄回就行。”

    若槻鄭重地道謝,離開了小學。

    既然難得地來到這裏,若槻索性就去了一趟小阪重德和菰田幸子從前的家,到附近打聽打聽,但沒有收獲。再轉幾趟電車返回京都時,已過了晚上7時半。

    雖然已獲準不必回公司,但作為職員的習慣,還是到公司去露露麵。平日至9時左右還有人留下來加班,而此時總務室卻已空無一人。會議室那邊傳出笑聲,若槻過去一看,不知何故大迫外務次長正與老營業所長們圍坐幹杯。上班時間當然已過了。內務次長也好,葛西也好,難得地準時下了班。就等明日再匯報吧。

    若槻的辦公桌上隻放著一個結實的大型牛皮紙信封,是總社與支社間的來往函件。作為節約資源和費用的一環,最上方印著一排排待填寫的收件人欄,方便公司內多次使用。

    最早使用這個信封的是丸之內支社,函件寄送總社保險金課。再由總社出發作全國旅行,依次是山形支社。)團體收納課一鬆江支社一廣島支社→醫務課一釧路支社一營業管理課一湘南支社。

    最後一格是“福岡支社、遠藤副課長一京都支社、若槻主任親展”。可能是這個寫法使葛西惟獨沒有啟封這一函件吧。

    若槻打算回住處再讀,把信封裝入公文包裏。出了支社,雨已停止。他決定走路回去。途中在中華料理屋吃了拉麵和餃子,到酒店買了瓶芝華士威士忌,回到公寓。

    西服掛起,褲子噴潔後夾起。隻穿內衣褲在廚房的桌前坐下,再讀一遍借回來的作文冊。

    全班四十五名學生的作文通讀一遍。畢竟已五年級,也有不少學生把自己的夢寫得很生動。菰田夫婦的作文水平看來屬於靠後的。

    除此之外沒有發現特別之處。特地借回這本作文冊是直覺所驅動,現在冷靜反思一下,可能隻是錯覺而已。

    似乎有必要聽一下阿惠的意見。自己的專業是昆蟲學,不是心理學。

    與定量操作的心理測驗不同,釋夢需要獨特的感覺。尤其以榮格(榮格(1875—1961),瑞士心理學家,精神病學家。)一派的觀點,要求擁有神話、傳統習俗方麵的廣泛知識,某些文學常識也不可少。

    這些都是自己絕對欠缺的,阿惠倒可能行。

    往大玻璃杯裏裝了冰塊,倒人芝華士和水,手指攪一下冰塊算是混合了。一口喝掉,自覺緩解了緊張感。近一周來已是無酒不成眠。

    他尋思,會不會酒精刺激了大腦某一部分,突然來了靈感呢?這種好事自然是異想天開,反倒會引起睡意,降低判斷力。

    突然,電話鈴聲響起,打破了夜的寂靜。若槻幾乎跳起來,他一手取過放在枕邊的無繩電話子機。

    “喂喂,我是若槻。”

    沒有應答。若槻側麵傾聽。電話似乎是接通的,但沒有任何聲音。等了一會兒,他掛斷了電話。

    倒了第二杯芝華士,他想起了,從公文包取出公司內部通信的大信封。

    打開一看,裏麵裝有若槻打電話請對方提供的小阪重德的已失效的合同複印件。就是那份“切指族”事件的合同。可能是有關的人將倉庫翻個底朝天,從堆成山的舊紙箱裏找到的吧。

    內容與想像中的大體一致。對小阪重德,連同因病住院特約、災害住院特約,均付清滿額的七百天補償。之後,對左手食指切斷事故,支付了一百萬日元殘疾給付金,最終解除合同。

    還有住院證明。總共八張,由少不了的頸椎挫傷開始,連寫了好幾個病名或傷勢。遺憾的是不知其中有否混著“道德冒險”醫院。

    總而言之,在住院給付金方麵,似乎最終也沒有拿到其不正當要求的確證。

    到若槻已醉眼矇隴時,當中的一張住院證明吸引了他的目光。

    是距今十三年前的日期。那不是日本開始普及CT檢查的時期嗎?小阪重德在建築施工中從腳手架摔下,頭部跌傷人院。為了核查是否腦出血,接受了當時的最新技術一一頭部核磁共振斷層掃描診斷。結果似乎沒有腦出血或腦梗塞的跡象。但卻記錄著另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情。

    小阪重德的部分大腦,發現有微小的畸形。先天性的囊腫造成髓液通過障礙,引發輕度腦積水。但檢查的結果,似乎因髓液壓穩定,沒有增高等情況,就沒有進行手術。但那意味著什麽,以若槻貧乏的醫學知識無法判斷。

    他將文件裝回信封,又倒了一杯芝華士加水,喝完便躺倒在床上。

    一閉眼,被勒死的兔子、命喪水塘的孩子、菰田夫婦的作文、切指事件等等,便在腦海裏盤旋不止。

    不知何時起外麵又下起了雨。伴著不規則的雨打窗玻璃聲,若槻進入了混沌、昏沉的睡夢之中。

    6

    6月14日(星期五)

    昭和保險服務的中村調查員邊說話邊抖著二郎腿。他兩三分鍾就匆匆吸完一支香煙,將煙頭摁在煙灰缸裏用力揉爛。

    若槻沒好氣地看著他的動作。可能對方心裏憋著什麽事吧。簡直就像煩透了調查員的工作,想早一點辭職不幹的樣子。

    可是,中村到菰田家附近打聽過一番,該有若槻想要的內容。

    菰田幸子搬人那所房子,是十七年前的1979年5月。之前那裏住的是桂先生夫婦。據說桂先生原是嵐山某高級飯館的大廚師,自妻子因子宮癌去世後,他沉溺於酒精,因肝硬化引起食道靜脈破裂而身亡,年僅五十左右。夫婦沒有孩子和近親,房子和財產就由桂先生的遠親菰田幸子繼承了。

    若槻感到意外:那麽說,那房子不是租的,而是菰田所有的了。從格局來看,原本是座氣派的邸宅吧。因為懶於收拾,僅僅十七年間,就荒廢成發出惡臭的房子了。

    “桂先生夫婦的死因沒有疑點嗎?”

    “這方麵沒有問題。兩人都明顯是病死的。菰田幸子的存在,也是律師調查之後才弄清的。”

    中村笑笑答道。對自己調查工作的周密顯得自負。

    “不過,好像剛搬進來時麻煩不斷。那一帶是老住戶居多的幽靜的街區吧?與之前的桂先生夫婦相比,菰田幸子明顯是個不受歡迎的人口”

    “曾經有過什麽麻煩?”

    “首先是丟棄垃圾的問題。據說菰田幸子無視收垃圾日,愛什麽時候丟就什麽時候丟。於是有人投訴她丟的垃圾被狗或烏鴉弄得到處都是。然後是惡臭的問題。是什麽味兒不清楚,據說風一吹,隔五家人都能聞到。別人提意見,也不當回事。到區政府去交涉,每次都是敷衍一下,結果照舊。”

    中村翻翻筆記本。

    “還有。1994年,菰田幸子和小阪重德結婚,家中的狗吠聲又成了問題。據說菰田家到處撿流浪狗,數目不少。大概有二三十隻。快到喂食時,眾狗齊吠。鄰居主婦們說被吵得幾乎要發瘋。”

    “不過,周圍的人家還挺能忍耐的呀。”

    “問題就在這裏。”

    中村把煙蒂插在煙灰缸裏弄滅,身子向前一傾。

    “據說有一戶人家憋不住了,對菰田家大發牢騷。半夜裏還在菰田家大門上用油漆寫下攻擊性字句。……哈,這個人也有點兒不正常吧。”

    中村賣關於似的點燃一支香煙。

    “然而,這家人沒多久突然搬走了。盡管他沒跟任何人說發生過什麽事,但好像怕得要死似的。附近的人見過菰田重德好幾次上那家人的門。之後那家人也養了狗,但搬家時卻看不見有狗。傳說肯定有些不尋常的事,但誰也不知道真相。眾說紛紜吧。”

    中村說到來勁處。開始話多起來。若槻隨後又聽了近二十分鍾左鄰右舍對菰田家的評價,都沒有好話。

    若槻對中村表示謝意,送他搭電梯離去。

    昭和保險服務的角色,僅是向總社提交報告而已。因支社方麵提出要求,而特地過來告知詳情,是極為特殊的例子。

    這一來,若槻更確信非聽聽專家對菰田夫婦的意見不可了。

    若槻站起來要出去吃午飯時,正好傳來電梯停在八樓的聲音。接下來的一瞬間,自動門一開,菰田重德進來了。

    他今天來得比以往早。據說他昨天一聽若槻不在,起身便走,是因為上次撲空而改變了來襲的時間嗎?先前正要從職員門口往外走的葛西,不動聲色地返回座位,開始整理文件,若槻用餘光看在眼裏,走到櫃台前。

    “歡迎光臨。”

    若槻在櫃台前落座,菰田仍一言不發二他惘然若失地一動不動,目光怔怔地停在半空的某一點上。若槻決定先出招。

    “關於菰田和也的保險金,實在很抱歉。因為還沒有做出決定,請您再等一等。”

    悄悄窺探一下對方的神色,菰田完全沒有反應。

    “您每天專門來本公司,實在太辛苦了。總社一有決定,我們將主動跟您聯係。”

    不知這種繞彎子的話他明白意思了沒有,菰田的視線終於把焦點歸結到若槻臉上。兩三次欲言又止之後,用帶痰似的嗓音說:

    “你說……還未成?”

    “是的,實在讓您久等了。”

    櫃台上,菰田那隻戴棉手套的左手微微發抖。若槻不禁噤聲了。這也是演技嗎?

    “現在很需要……那個錢。”

    “哦。”

    “有各種各樣的開銷啊。還不成的話,喪禮也沒法辦啊。沒錢請和尚啊。這喪禮說啥也得辦好了啊。……這和也好可憐啊。”

    最後一句聲音很低,幾乎聽不見。若槻覺得背部掠過一陣寒意。

    “我們一個錢也沒有了啊。什麽辦法也沒有。我們……以為今天就有保險金了,才過來的啊。”

    菰田將右手放到嘴邊,咬住食指的根部。

    若槻不知說什麽才好,隻能默默地望著他。依常識看,也不能說自己這一方沒有不是之處。一般情況下,做出支付這麽些保險金的決定,不必花多長時間。

    沉默持續了足足兩三分鍾,菰田沒有眨一下眼,櫃台周圍產生了異常的壓迫感。比菰田晚到的兩名顧客好像敬而遠之似的,空著菰田身邊的座位。可以感覺到白天當班的女文員也好,葛西也好,都是大氣不敢出的樣子。

    “你……嗯?”

    菰田小聲地要說什麽。

    “啊,您說什麽?”

    若槻為菰田打破沉默而鬆一口氣。

    “你住在哪裏?”

    若槻一時語塞。處理投訴指南上說,有關私生活的問題一律不答。盡管如此,氣頭上又不能說不能回答。

    “唔。就在市內。”

    “市內哪裏?”

    若槻咽一口唾液。

    “這個……我不便回答。”

    “為什麽?”

    “有這樣的規定。”

    菰田長籲一口氣。聲音聽來似發自深淵。他顎部肌肉就像咬一個蘋果似的猛一收緊。

    一道鮮血從菰田嘴角流下來。

    與櫃台隔一點距離的一名中年女顧客見狀發出驚叫。

    “菰田先生!”

    即使若槻喊叫,菰田也毫無反應。血從下顎滴到工作服的胸部,形成一片血跡。

    “別那樣!”

    若槻半直起身就僵在那裏。菰田終於與若槻視線相遇,但沒有停止咬手。

    然後像突然覺得疼痛一樣,菰田將手從嘴裏移開。他的食指根部有幾個濕漉漉的深齒印,血從黑洞裏湧流出來。

    背後傳來葛西沉重的腳步聲。他來到若槻身旁,將紙巾盒遞給菰田。

    “沒關係吧?出什麽事了嗎?”

    菰田用戴棉手套的左手從葛西處接過幾張紙巾,貼在傷口上。紙巾馬上就染得鮮紅,連手套也沾了一些。

    “非常非常抱歉。我想起和也的事,就……一想到這可憐的孩子,不自覺地就咬下去了。”

    “……流了很多血啊。去看看醫生比較好。”

    “沒關係,不礙事的。”

    “醫務室裏有醫生,去處理一下吧。”

    葛西迅速走到櫃台另一邊,擋住目瞪口呆的其他顧客的視線,推著菰田的後背往前走。

    出自動門之前,菰田向若槻這邊扭一下頭。染血的嘴唇拉扯成笑的形狀。玻璃珠子似的眼球反射著日光燈的光。可以看到他的瞳孔收縮成一個小點。

    下午5時半的校園,映照著夕陽,一派悠然景象。若槻自畢業以來頭一次踏足母校。除了理科係有幾座供學生實驗用的新建築物較為醒目之外,幾乎沒有變化。

    進入石砌的校舍,裏麵陰森昏暗。外觀巍峨,內部隨便,這是明治時代的設計思想,令人想起在丸之內的M人壽保險公司,以及戰後做過總司令部的有名的D人壽保險公司的總社大樓。

    上了陳舊的石階,穿過地板吱吱作響的晦暗的三樓走廊,敲了敲一間貼有“醍醐則子教授”姓名牌子的房門。

    被鋼書架和電腦擠占成狹窄通道似的房間內,飄蕩著研磨咖啡的香氣。

    寒磣的布藝會客席上坐著三個人。黑澤惠看見若槻,招了招手。另一位女性是阿惠的恩師、若槻也見過一麵的心理學教授醍醐則子。最後一位是個臉色欠佳的男子,戴金屬框眼鏡,年約三十出頭,若槻沒有見過。

    “醍醐老師,今天冒昧請您出馬,太感謝了。”

    “是若槻啊,歡迎你來。請坐。”

    醍醐教授特地起身相迎。個子小巧消瘦、皮膚白皙、尖顎削麵,但卻不可思議地沒有給人弱質的印象,原因可能在於那雙能看透一切似的大眼睛。年齡應已過五十,穿著上漫不經心,T恤和西褲上加件白罩衣,已黑白相間的頭發剪成短發。

    “阿惠已談過你的事。這位是我的助手金石君,是犯罪心理學專業的。聽說你似乎正麵對一個相當危險的對手,就叫他來了。”

    若槻在沙發上落座,向金石遞上名片,寒暄。其間阿惠起身給他倒了咖啡。若槻注意到醍醐教授笑眯眯地注視著她的背影。兩人是戀人關係這一點,教授該看得出來吧。

    若槻隱去菰田夫婦的真實姓名,將迄今為止的經過說了,眾人一時沉默。阿惠臉上尤其可以看出受到衝擊的樣子。

    “總而言之,暫且假定那位K犯了殺人罪吧。”

    醍醐教授慎重地說。

    “自己不想做第一發現者,於是特地叫上若槻先生,讓他去發現屍體……理論上是說得通的。盡管難說這是聰明的犯罪。金石君如何分析K的行為?”

    “噢,僅就這些情況,尚難做出確切的判斷。如果K真的犯了殺人罪,那麽他毫無疑問是個感情欠缺者一一根本性地缺少同情、良心、後悔等心理機能的人。而且,有可能是抑製欠缺和爆發性性格的混合。”

    “即悖德症候群。”

    醍醐教授嘟噥道。若槻感到陌生,便詢問其意思。

    “人格障礙中有多種類型,當感情欠缺並有抑製欠缺、爆發性二者時,特別稱之為‘悖德症候群’,是一種最壞的組合。這種人極易反複犯下重罪。”

    的礁,極冷酷的人若抑製不了自己的欲望,且易暴怒,再沒有比這更危險的了。

    “不過,現實中真的存在這種人嗎?”

    一隻手端著咖啡杯陷入沉思的阿惠提出疑問。

    “沒錯。人確有感情豐富者與較為欠缺者的區別。不過,完全沒有感情的人,真的會有嗎?盡管我不是研究犯罪心理的,但用這樣的詞匯去概括每個各不相同的人,好像不妥吧。”

    “這樣概括容易片麵吧?”

    “是呀。所謂‘感情欠缺’一詞本身,也有問題。這種詞匯是否純粹產生於心理學中呢?”

    “這該怎麽說好呢?”

    金石的表情令人覺得有點兒可怕。

    “對於警方和檢察官來說,他們需要將犯罪者簡單地定型,交付法庭審判吧?在此意義上,這個詞匯來得正好。若說某某人感情欠缺,則無須再細微地尋找其動機……當然,我不是想要強調,這個詞匯是犯罪心理學家應警方的期望製造出來的。”

    不想這樣說的,卻已等於這樣說了。若槻有些惱火,但阿惠卻一點也不在乎。

    “你的疑問已經很清楚了。跟黑澤說的很接近。”

    醍醐教授插話了,想緩和開始顯得緊張的氣氛。

    “關於感情欠缺或者悖德症候群這樣的名詞,我的確也有些疑問。”

    醍醐教授打手勢製止了想說話的金石。

    “不過……對了,可能說一下我的經曆更好。我曾有一次目睹可能算是實例的案子。”

    醍醐教授微笑著,但眉宇間深刻的皺紋顯示她正回憶著令人不快的往事。

    “……而且,這個人就是我的學生。他比若槻早兩三屆,說不定在校園的某處碰過麵呢。最初注意到這個學生,是看他的巴烏姆測驗畫(又叫樹木描繪檢查法,做法是令被檢測者描繪結有果實的樹木,然後分析其特點,進行精神判斷。)的時候。”

    若槻覺得似曾聽過,但一下子想不起是怎樣的測驗。醍醐教授好像從他的表情看出來了。

    “你也是一入學就畫過吧?讓人在A4紙上畫樹木,以其所繪的畫進行判斷的心理測驗。之所以要人校新生都做巴烏姆測驗,實在是因為本校在國立和公立大學中,擁有自殺率名列第一的不光彩紀錄。”

    若槻也聽過這個說法。好像他在學期間,學校的留級率也高踞榜首。

    “於是看了新生們畫的樹木畫,令人吃驚的是,那真是集怪畫之大成。有的是似平板的殘株,有的樹幹碎裂,有的幼稚如三歲孩童的畫。連鑽出地表的樹重又將樹梢紮回地裏頭的稀奇事都有。在此就不做解釋了……如果想僅以偏差值來選人的話,這真是好樣板。其中的一個學生,稱他為F吧。你看過一眼就終身難忘。”

    醍醐教授微微顫抖著。

    “即使沒有心理學上的知識,誰見了都會覺得異常。巴烏姆測驗的畫中,地裏頭的部分是表達無意識的,但F的畫,有一半是在地裏頭。但問題並不在此,而在於他所畫的內容。樹根所纏繞的,是人的屍體。而且是無數的腐屍。毛細血管般的根須,為了吸取養分,箍緊屍首全身。不知何故,樹幹的部分形如一張張苦悶的人麵……素描和遠近處理都很怪,看似稚拙,反而更具異樣的衝擊力。”

    “對這名學生做了心理治療嗎?”

    若槻問道。醍醐教授點點頭。

    “是的。試過麵談,也看不出有多異常。我的眼光也不太行吧。小夥子家庭環境一般,是通過入學考試直接錄取的。隻留下個很普通、智商高但內向的印象。要說不尋常之處,大概就是給他上研磨咖啡,他卻不碰。說是天生的嗅覺異常,完全聞不到香味……”

    醍醐教授像證實香味似的啜一口咖啡。

    “關於他的畫作,他說是將梶井基次郎(梶井基次郎(1901—1932),小說家,有代表作《檸檬》。)的《櫻樹下埋著屍體》形象化。現在想來,覺得那隻是掩飾。F後來還來接受過幾次心理治療,但最後以一無所獲告終。我隻能認為,F對這種測驗有抗拒心理,為了嚇一嚇考試官而有意那麽畫的。”

    醍醐教授眯起眼睛,籲一口氣,似乎已觸及她不想提起的部分。

    “十個月後,F被警方逮捕了。當時聽到這個消息,我吃了一驚。他似乎在糾纏一名通過介紹認識的女子大學的學生。他不分晝夜,一天打數十個電話,多次守候在大學門口跟蹤。最後,還堵到那女孩子的家門口。據說他的眼神、態度已完全異於常人,和與我麵談時判若兩人。那女孩子避而不見,由其兄代為出麵,其兄與F發生爭吵,F持刀將女孩及其兄刺成重傷。……而且,兩人都被刺了十餘刀。據警方說,F的刺法很顯然要致人於死地。兄妹兩人能活下來是近乎奇跡的事。”

    醍醐教授神色黯然。誰也沒有發問。

    “警方知道F在大學裏接受過心理治療,就來向教犯罪心理學的山崎老師請教。我因為曾與F麵談過,也在場。說來慚愧,到那時,我才頭一次看清楚了F在一個誠實小夥子的假麵具之下所隱藏的真麵目。他竟是個冷酷得可怕的人,為滿足自己的願望,視別人的性命如草芥。山崎老師認為,他屬於包括感情欠缺在內的多重人格異常,即悖德症候群的類型,有責任能力。然而,起訴前應律師的請求,再次進行精神鑒定時,精神科醫生卻將F診斷為妄想型分裂症。最後,F沒有被起訴,移交精神病醫院監控。因為不是謀殺案,與精神病有關且未成年,報紙也就沒有怎麽報道。”

    “老師,您認為F不是精神分裂症嗎?”

    對若槻的問題,醍醐教授無奈地笑笑說:

    “我認為不是。但誰也說不準呀。普通的、平常的人與性格異常、精神病人之間的界線是模糊的。況且,檢察方麵和律師方麵各有想法,接受委托的人在鑒定上就容易有所偏重。極端地說,若由一百個人做精神鑒定,有可能出現一百種不同的結果。”

    “那個人,現在怎樣?”

    阿惠小聲問道。

    “他好像是在封閉的病房住院一年,然後回到父母身邊,上醫院看病持續了一段時間。不過,就像我剛才說的,因為我不認為他是精神分裂症,所以也有可能完全沒有治療效果。再往後就沒有聽說了。……不過,自那時以來,我就注意報紙的社會版,心想說不定就看見F的名字了。”

    醍醐教授有點不堪回首的樣子。

    “其實,F身上還有那麽一處與眾不同的地方。他先天性地缺少頭蓋骨的一部分。好像在左後腦,被頭發遮蓋著,外表看不出。但一按是凹下去的。所以,為了防止出意外,他一直戴著內側像頭盔似的特殊帽子。當時不覺得這有什麽特別。”

    醍醐教授看了看金石。

    “若槻說過,K的腦子也有畸型,對吧?這樣的異常會直接對性格產生什麽影響嗎?”

    “關於這一點,因為患腦炎的後遺症,或頭部外傷,先天性畸型等,在大腦留下微細的障礙時,已經證實有時會引起性格障礙。稱之為微細腦器質性格變化症候群……據說,這種情況發生感情欠缺、爆發型性格、固執型性格的可能性甚高,符合悖德症候群的判斷。”

    金石摩挲著手掌,說話聲意外地尖,像小孩子的嗓音。

    “不過,有同樣的障礙,性格卻沒有出現任何異常的人占大多數。以現在的醫學水平,什麽樣的腦障礙與性格變化有關,還完全不清楚。”

    每次要抓住了,菰田重德的形象又一下子從指間滑脫。一切依然如故,仍包圍在重重迷霧之中。

    “老師,關於K,我有一個地方還不能理解。”

    若槻向前探出身子。

    “K在自家養了許多拾來的狗。我見過他寵狗的樣子,不像是演戲。他的這種形象,與一個為了錢殺人不眨眼的人之間,怎麽也聯係不起來。”

    “哦。他是怎麽寵狗的?”

    若槻回憶起菰田招呼小狗時的甜言蜜語。哎,賢太,寂寞嗎?淳子,你也到這邊來……

    “這個麽,他給狗全都取了人的名字。招呼起來也特別深情。與其說是對寵物說話,那感覺毋寧說是在呼喚親生子女。”

    “原來如此。很有趣呀。如此過度的多愁善感,往往是冷酷的反麵呢。”

    略顯躊躇的阿惠厭惡地說道。

    “不過,那種人挺多的吧?我也這樣做哩。我的孩子們……我住處現在有兩隻貓,我常常像對人似’的向它們說話。”

    醍醐教授向得意弟子微笑。

    “我想你也很清楚,所謂感傷,是感情的替代物。也就是說,所謂感傷的人,被劃分成正好相反的兩種類型。一種像青春期的女子,感情積聚本身過剩;另一種是正常的感情流露因某種理由被阻斷了,以傷感的形式發泄出來。黑澤明顯是前者,我認為K是後者。”

    阿惠顯得不能完全信服。

    若槻想起古今當權者顯示這種形式時的殘暴事例。在羅馬大街上放火、寫出充滿感傷詩作的皇帝尼祿,秦始皇,西太後,據說戈林在喂養的小鳥死了時,還痛哭不止……

    還剩下一個疑問。若槻從公文包裏取出裝在透明膠袋裏的公文紙,那是把從橋本老師處借來的作文冊略去小阪重德和菰田幸子作文的人名地名後重新打印出來的文章。

    “這是K夫婦在小學五年級時寫的作文。想聽聽老師有什麽看法。”

    公文紙從醍醐教授手上轉遞給金石、阿惠。醍醐教授一讀之下顯得很感興趣。金石有點無動於衷。阿惠則像是抓到了什麽感覺,目光在作文上認真掃視。

    “噢,很有趣呀。”

    醍醐教授將回到手中的紙又看了一遍,說道。

    “以‘夢’為題的、短的那篇,是K的文章吧?讀了這篇作文,我覺得對這個人物所持的印象稍有改變了。”

    “我也是。”

    阿惠像得到醍醐教授鼓勵似的說道。

    “作為小學五年級學生,智力發育方麵可能稍微落後。不過,感情欠缺之類的感覺則完全沒有。”

    說來兒童心理學是阿惠的專業,在這裏誰也沒有她讀孩子的作文多。

    “不過,靠一篇這麽短的文章下判斷,太勉強吧?”

    金石苦笑著說。

    “那倒是。一個真正冷酷的人,不會是這種感覺。”

    由於不能用語言很好地表達自己的感受,阿惠看上去頗懊惱。

    “與《夢》相比,這篇《秋千的夢》讓人覺得既平板,又缺乏形象。……不過,我從剛才就有種感覺,好像聽說過和這個夢一樣的夢。”

    醍醐教授眼中閃爍著極感興趣的光芒。

    ,“若槻,這文章能給我嗎?我想再仔細讀一下,想清楚。”

    “可以。有進展的話請務必指教。”

    嘴上那麽說,若槻心裏挺失望。即使弄清了心理學上很有意義的事,卻於現實中的他無助。顧問即使有好建議,終究還是旁觀者。結果仍須自己去解決問題。

    離開醍醐研究室時,正好淺藍色的薄暮籠罩四周。若槻約阿惠去吃晚飯。兩人漫步在今出川道上。

    “你怎麽不跟我說?”

    阿惠嘟噥了一句。

    “說什麽?”

    “你有危險的事。”

    “嘿,又不是向我施暴。”

    若槻故作輕鬆地說。

    “下一步該是了吧?”

    若槻望一眼阿惠。天色已暗,加上臉部光線正好被擋,他弄不清她的表情。

    “這點事也不算少見啦。來京都之前,總社一位最棒的課長說過這類事情,他專門對付這種人。那位課長姓設樂,現在是保險金課長。他說曾好幾次被顧客毆打,不過倒沒有受過嚴重的傷。”

    若槻腦海裏浮現出那位極憨厚的、勞碌命的設樂課長的麵容。

    “最初他挺受打擊的。身為職員,應說與暴力無緣的,且長大成人以來,還沒有挨過打呢。據說這位設樂先生,到後來人家一出手,他便覺得好極了。因為這一來對方理虧,對以後的交涉有利,必要時還可以向警方投訴。能這樣達觀,就沒有什麽好怕的了。”

    阿惠默默聽著。

    兩人上了斜坡,在銀閣寺道向左轉。照直走將是平緩的山地,從那裏往前數公裏,已是滋賀縣的大津市。

    “你所麵對的人,我覺得和打那位課長的人有很大不同。”

    阿惠突然這麽說,令若槻吃了一驚。

    “你說剛才的事?你說的‘不同’,是哪些不同?”

    “那個K咬手指流了很多血吧?這種事一般人實在做不出來。”

    “那家夥的確很反常。”

    “我覺得那是一個信號。”

    若槻放慢腳步,看著阿惠。

    “什麽信號?”

    “弄傷自己的身體來向對方示威的行為,是有史以前便存在的、幾乎是人類普遍的身體語言吧?和咬嘴唇、撞牆壁一樣……”

    若槻回憶起咬住自己手指時的菰田重德的模樣。瘋狂的困獸般的眼神,瞳孔收縮成針尖般大小。那顯示重德自己也對那種行為感到極其痛苦。做到這個地步,是要向若槻傳達什麽信號呢?

    不用阿惠提醒,若槻也猜到其自傷行為意味著什麽。激怒、威脅,或者是複仇的宣言?

    兩人好一會兒默默地走在白川道上。不久,他們打開了位於地下一層的、掛著“巴布魯思料理店”牌子的西餐廳的門。

    雖然沒有預訂,老板笹沼仍將他們領到靠牆的座位。笹沼是比若槻他們早畢業的大學校友。為了再現騎自行車走遍世界時所嚐過的各國佳肴,開了這間西餐廳。若槻在學時曾在此打過短工,有時和阿惠一起來光顧。

    若棚再次感到“地點改變氣氛也改變”的千真萬確。到了舉酒幹杯、佳肴陸續上桌時,阿惠也不知不覺變得開朗起來了。

    餐廳壁龕上陳列了許多新陶藝家創作的陶器。阿惠身後的作品形狀獨特,令人想起向四麵八方伸出許多角的古代祭器。綠色和黃色的釉彩在燈光下很好看。

    “看到這樣的作品,讓人覺得人類真是各具心思。”

    阿惠望著若槻身後的陶器,感歎道。

    “我一直從事心理學研究,你知道我學到的最重要的真理是什麽嗎?”

    “這個嘛……”

    若槻隻能想出惹阿惠生氣的答案。

    “人類是每個完全不同的複雜透了的生存在這宇宙上的生物。”

    阿惠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若槻為她斟滿,心想她今天喝酒的速度似乎比平時快。兩人已喝掉了三瓶“哈夫波爾多”。

    “我自從以兒童心理學為專業,接觸小孩子以來,真有這樣的感覺。若槻會認為小孩子都一樣吧?”

    “我才不會那麽想呢。”

    若槻抗議道。阿惠一副聽而不聞的樣子。

    “所有人都這麽認為。都覺得小孩子不會有大人那種複雜的煩惱,與靠脊椎反射活著的動物相仿。可是,實際與孩子們談談,他們並不是那麽單純,真正說來是人人有別。心理學教科書上所說的那樣的孩子,一個也沒有。”

    “我明白你說什麽。”

    “所以,輕易給人貼上標簽加以分類,我絕對反對。”

    若槻直點頭。

    “而感情欠缺者一詞,就跟說人家是‘怪物’一樣。至於‘悖德症候群’更是不知所雲。這種詞匯無論以它的陳腐也好,遲鈍也好,與其說是心理學家的發明,毋寧說是警察廳或法務省所為。且不管金石那種令人不快的人,連醍醐老師也說那種話,真想不到。”

    “這詞兒確實不好聽。”

    若槻想轉移話題。

    “譬如吧,報紙上說了,有一種要改變精神分裂症這一病名的意向吧?因為它原來就是一個沒弄好的德語直譯詞,與病情完全不一致,又容易錯變成多重人格。而且因為有類似不治之症的負麵語感,當被醫生這麽說時,家人就幾乎要陷於絕望……與此相同,‘感情欠缺’的說法,還是改一改為好。”

    “你等一下!連你也認為僅僅是取名的問題嗎?”

    若槻答不上來,悶頭抽煙。

    “你真的認為,這個世上真的存在完全不具人類心靈的人嗎?”

    若槻歎口氣,掐滅了煙蒂。自己即使撒謊,也馬上就會暴露的吧。

    “噢,我覺得會有……”

    “有什麽?像K那樣的人?”

    “噢噢。”

    “你怎麽能夠那麽肯定?你不能透視那人的內心吧?”

    “當然。誰的內心都不可能透視。所以,不就是憑他表現出來的行為來做判斷嗎?”

    “說是那麽說,還沒有明確的證據吧?僅僅是可疑的不甚明朗的旁證,怎能將一個人斷定為怪物呢?”

    ‘哪可能是因為你沒有和這種人實際打過交道。”

    話剛出口,若槻便覺得糟糕,但為時已晚。阿惠用嚴厲的目光盯著若槻。

    “說這話很卑怯吧。若是沒見過就不明白的話,反之不也成立嗎?”

    “可事實上是沒有辦法嘛。醍醐老師不也說過嗎?這須是實際見過感情欠缺者的人,而且是有機會窺探到他們真麵目的人,才能有實感的呀。”

    “難以置信……”

    阿惠將剩下的酒一飲而盡。她的眼圈變得通紅,就像在哭一樣。

    “你也好,金石也好,醍醐老師也好,絕對是錯的。我覺得K這個人確實具有人的感情。”

    “怎麽會這麽認為呢?”

    “那篇作文呀。”

    阿惠甩甩頭,將落在臉上的頭發挪開。

    “寫出那感覺的孩子,絕不會是怪物。”

    “光憑這個我才覺得根據太不足呢。”

    若槻覺得有點惱火。

    “那不是跟剛才來這裏的途中說的互相矛盾嗎?你說過,我麵對的人與那種暴怒打人的、單純的家夥不同,是危險的人物,對吧?”

    “不矛盾。”

    “為什麽?”

    阿惠沉默了。若槻還想說,看看她的神色,忍住了。

    該走了吧。他悄然起身,去結了賬,請一臉擔心的笹沼幫忙叫出租車。

    後勁此時才上來。若槻打開公寓房門時,雙腿已不聽使喚了。

    直接從水龍頭喝水。聽說過城市大廈的蓄水池放人了某些不宜之物,那也顧不上了。把西服脫下一丟,鬆開領帶,就躺倒在床上。

    出了巴布魯思料理店後,到上出租車,關車門為止,阿惠一言不發。今天原本想和她人住酒店的。似乎菰田重德這家夥已開始對若槻生活的所有方麵帶來壞影響了。

    其後到小酒館獨酌,實在多餘無益,弄得有點惡醉的樣子。

    歎氣,脫襪子,從脖子上扯下領帶時,桌上的無繩電話母機映人眼簾。留言鍵在閃爍。

    照舊躺在床上,拿起床頭的子機,按下放音鍵,擱在耳畔聽。

    “來電——三十次。”傳來了機械的聲音。

    他嚇了一跳。一下子酒醒。這個數目可不尋常。況且這還是機械錄音次數的上限啊。

    接下來,電話錄音自動將三十次信息一一放出。

    全部是沉默。

    沉默的信息,是錄音訊號響過,錄下五至十秒。電話是在過10時後,每隔五分鍾打來的。

    因為中途有可能夾雜其他信息,所以若槻全部聽過一次,然後將來電錄音全部消去。

    亂按鍵捉弄人的電話似不可能,明顯是認識若槻的人所為。而且,如此執拗地要騷攏他的人,也就那麽一個而已。

    可他怎麽知道我的電話號碼呢?若槻沒有將號碼登錄在公用電話簿上,支社印的通訊錄隻發至極小範圍,外部人士是看不到的。

    若槻從床上半欠起身。這時,桌上的母機像等著他這一下似的打破了寂靜。子機稍遲一拍也響了起來,變成了吵人的輪唱。

    若槻條件反射般地拿起子機。電話通了,他全神集中到耳畔。他內心有所期待一一是阿惠打來的,他甚感安慰。

    對方會說:若槻嗎?剛才對不起。我有點喝多了……

    然而對方一言不發。他不安、緊張起來。

    若槻紊陸也不說話。我不會給你信息。等對方急了先開口。電話的那一頭令人感到同樣有個人在屏息窺測這邊的動靜。

    時間覺得很漫長,但大約過了一分鍾後,電話突然斷了。確認“嘟——”的聲音之後,若槻也放下子機。掌心汗淋淋的。

    站起身正脫著襯衣和褲子,電話又響了。

    拿起子機。有一點點期待:這回該是阿惠了吧?

    可是,對方依然沉默。

    他差點將子機砸向機座。可這次不到三十秒鍾又響了。

    拿起電話,有一種咆哮的衝動,但想到正中對方下懷,又克製住自己。確認對方什麽也不說後,掛斷。電話隨即又響起。

    這次一拿起子機便掛斷。可是電話馬上又響了。

    這個無聊的過程持續了好一會兒,若槻把電話插頭拔掉。

    重歸寂靜。

    心髒狂跳。神經高度緊張。

    若槻從冰箱裏取出罐裝啤酒,癱坐在廚房的椅子上拿起罐子就喝。簡直像藥用酒精般刺激舌頭。過後,除了鋁罐的金屬味兒外,幾乎像白開水。

    他已經不想喝了,但除此之外找不到其他緩解緊張的方法。

    幸好喝光五百毫升罐時,醉意卷土重來,他馬上進入酩酊狀態。他倒臥床上,醉成一攤泥。

    當晚,若槻做了一個奇妙的夢。

    他獨自站在一間黑屋子裏。那裏可能是自己的公寓房間,也像是發現菰田和也吊死的那個房間。

    房外傳來怪聲。像是腳步聲,但又“沙沙”地混著拖曳什麽東西似的聲音。

    是蜘蛛。

    驅動八條腿,以及龐大的腹部擦地皮的聲音,是蜘蛛回來了。

    若槻回望房間,周圍布滿了粘粘糊糊的蜘蛛絲,上麵到處掛著人體的殘肢斷臂。

    原來這裏是蜘蛛巢。

    快逃啊。他內心一聲狂呼。在這裏待下去,要被吃掉啦。

    他想逃,但不知何時起地上開了個大黑洞,一步也前進不得。

    牆壁那邊傳來奇怪的腳步聲,漸行漸近。

    若槻向後退。

    腳步聲在他麵前停止了。

    他屏息盯著門口。

    門總也不打開。若槻開始想,蜘蛛可能走掉了吧。

    這時,有光線從後麵射人黑屋。背後的拉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

    若槻回頭。

    在炫目的光線襯托下,有一個難以名狀的邪惡的東西在那裏喘氣。

    一隻多肢模樣的東西在蠢動,但形狀還辨別不清。隻有長著大獠牙的物體鏡子般閃閃發亮。

    它在那裏嗤笑。

    細長的影子從門口伸進來。

    若槻想,自己要被吃掉了,但又動彈不得。

    那龐大的黑影慢慢從他頭頂覆蓋下來。

    7

    6月20日(星期四)

    若槻當天一早就給京都府警局打電話,成功地逮住了鬆井警官。對方似有意借口工作忙來躲避,但若槻死纏不放,最終預約10時麵談。

    明知這樣不好,他仍將一如往日的文件山推給葛西,自己拿一把大黑傘外出。

    梅雨前鋒已覆蓋日本列島,從早上起就下雨。說不上是否因為空氣清爽,出到外麵,心情的確大不一樣。

    若槻在四條站搭地鐵向北行,在第二站丸太町站下車。出了車站向北走,即可見右邊的京都禦所的綠樹。樹木有雨水的濕潤,顯得沉靜安詳。

    京都府警察總部與之緊鄰。如果從交叉路口進人禦所的對麵,就是屬於京都府廳或府議會的一係列建築物。不過,鬆井警官似乎不想若槻前往府警總部,指定在附近的小飯館會麵。

    一打開門,響起“丁零當啷”的鈴聲。在東京已極少見的某類小吃店,在這裏仍生存著。

    環顧店內,隻有三個同夥的跑街小職員,鬆井警官尚未到。看手表,距約定的u點半還有五分鍾。將濕漉漉的雨傘插在傘架上,在窗邊找了位置,點了大吉嶺紅茶。

    若槻一邊觀看雨中街景,一邊啜飲熱茶。

    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心情也像梅雨的天空一樣不爽。

    警方出麵時,滿以為兩三天功夫便可將菰田重德逮捕歸案。然而現實中,已過去了一個月零兩周,事態卻沒有任何進展。鬆井警官那精明強幹的第一印象迅速褪色。這激起他近年來對整體公務員的不信任感:這都是些不工作,隻會耗費納稅人錢的閑人吧?

    他看見鬆井打著尼龍傘在雨中走過來。

    鬆井對隔著玻璃窗向他打招呼的若槻含糊地點點頭,走進店內。鬈發和柔和的表情與先前一樣。隻是顯出一絲疲憊。

    “百忙中打攪您了。”

    “哪裏。你好幾次來都沒見上,不好意思。”

    鬆井要過熱咖啡,便用手巾擦拭雨點斑斑的西服和褲子。

    “怎麽樣?你說今天想問什麽事?”

    真想嗬斥他,讓他別裝蒜,但若槻還是努力擠出職業性的笑容。

    “關於菰田和也之死的事。此前已解釋過,五百萬日元的保險金還懸而未決呢。”

    “嗬,為什麽?”

    鬆井一副局外人的模樣,喝起送上來的咖啡。若槻心頭火起。

    “假如是殺人案,則案情未明之前,不能輕易支付保險金。”

    “我們從沒說過是殺人案。”

    若槻啞口無言。

    “你是說,那不是殺人案?”

    “這個嘛,現階段,還什麽都難說……”

    鬆井語焉不詳。

    若槻很納悶。發現屍體那天,鬆井應對此案有一定的判斷。隻要信任自己的證言,菰田重德是罪犯的可能性甚大。可為何後退到這個地步呢?

    若槻從公文包裏取出菰田牽涉“切指族”事件的合同複印件。

    “這份複印件日前已交給警方,您已經看到了吧?菰田重德以前曾在與本公司的合同中發生過詐騙殘疾給付金事件。”

    “哦哦,這個嘛……”

    鬆井從撐得鼓鼓的襯衣上袋摸出一支香煙,用店裏的火柴點燃。

    “原名好像是小阪重德吧。小阪確實因為有故意切手指去申領給付金的嫌疑,曾被福岡縣警方逮捕過。”

    鬆井思索著,向空中噴一口煙。

    “不過,小阪最終沒有被起訴,主犯另有他人。經營小阪他們所在的作業場的社長,因欺詐和傷害被判了實刑。”

    “小阪得免起訴,是什麽原因?”

    “掉手指的是作業場的三名員工,包括小阪。似乎這三人都因為牽涉黑社會的賭博,債台高築而走投無路。偶然耳聞其事的社長,也想從中謀利,策劃了欺詐給付金的事。然而,進一步調查發現,這家夥似乎私下裏與開賭場的黑社會有關係。這一點就尚未弄清楚。也可能從一開始就是設好的圈套。”

    “這麽說……”

    “小阪,即現在的菰田重德吧,以福岡地檢的看法,這家夥也算是被害者。”

    若槻感到自己先人為主的看法變得很突兀。然而,真的僅此而已?他想,可能還有未被警方知曉的內情吧。盡管如此,他沒有帶來對這件事追究下去的材料。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關於菰田和也之死,該怎麽辦呢?我的確目擊了菰田重德的可疑神態,現在仍確信菰田與此死亡事件有關。我覺得您會相信我提供的證據吧?”

    “噢。”

    鬆井掐滅煙蒂之後,喝一口水。他似乎猶豫著該不該對若櫬說出來。

    “……關於菰田和也的司法解剖,我們請法醫特別留意,但這方麵並沒有發現任何顯示他殺的東西。脖子上沒有一圈的繩索痕。顏麵沒有充血。沒有顯著的溢血點。而且屍體正下方有小便失禁的痕跡。任何一個方麵都隻能認為是自殺。”

    就是說,這次殺人幹得如此巧妙?

    “那麽說,警方已經解除了懷疑?”

    “因為有你說的情況,我們尚未完全放棄。在菰田重德不在場的證據成立以前,會繼續偵查。”

    “不在場證據?”

    “和也的死亡推定時刻是上午10時至正午,菰田重德說這期間他和熟人在一起,但這個熟人隻是在小酒店認識的,不知其姓名和住處。”

    即便這種隨意的不在場證據,隻要他聲明有,就可以證明他的清白嗎?若槻摸不準菰田的真意。

    鬆井看看表,站了起來。

    “我得走了。總之,希望你明白,我們也在全力以赴查案。一有結論,會馬上給你打電話。”

    雨不知何時已停,鬆井沒有忘記帶走尼龍雨傘。

    若槻拿起賬單,發現鬆井完全忘記了付咖啡錢這回事。

    出了飲食店,已快到正午。若槻決定在用餐高峰前解決午飯,就在回公司的途中吃了青魚蕎麥麵。還有三十分鍾午休時間,一想到菰田重德正等著他,他便渾身不得勁。可他麻煩了葛西暫代自己的工作,也不能太逍遙。

    若槻從地鐵的四條烏丸站走出地麵時,看見一個眼熟的人從茶褐色的昭和人壽保險京都第一大廈走出來。是金石——醍醐老師的助手。他穿著長袖白襯衣加黑色牛仔褲。因相距有六十米遠,金石似乎沒有看見他。

    未等若槻開口打招呼,金石已拐人相鄰的大樓。

    若槻甚覺詫異,認真一看,隔著玻璃見金石出現在一樓飲食店。金石占了個靠窗的位子,眺望窗外。

    若槻裝作目不斜視地走了過去,進人大廈前不經意地回頭掃一眼,不巧金石所在位置正好處於死角,看不見他的身影。

    在八層樓出了電梯,不出所料,櫃台前出現了菰田重德的身影。看來他不會傷一下手指便罷休。

    從職員出入的門口進入總務室,見葛西皺著眉頭還在等他。他身穿訂做的特大號西服,提著心愛的小皮包。他現在要外出?

    “對不起,我回來晚了。他今天又來啦。”

    若槻小聲說道,葛西揚一揚眉毛。

    “已經見怪不怪啦。剛才還有一個人要找你哩。”

    準是金石,若槻心想。

    “什麽樣子?”

    “人瘦瘦的,臉色很差的男人。戴著銀邊眼鏡。說是姓金石,有印象嗎?”

    葛西似乎對金石印象欠佳。

    “啊,是我母校的……心理學老師。”

    若槻差一點脫口說出犯罪心理學,慌忙含糊其辭。盡管隱匿了菰田的姓名,他還是不想讓人認為他已向外人透露了此事。

    “他沒向我說有什麽事。不是投保的吧?”

    “噢。我想是私事吧。”

    “我說你馬上就回來,可他說沒有時間了,急急走了。”

    葛西用疑惑的目光看著若槻。

    “我剛才見這位金石蠻熱心地與菰田搭話,不過菰田倒是沒有什麽反應。當我走過去時,他就閉口不說話了。”

    若槻感到臉發紅。金石打算幹什麽?

    “我想你知道,顧客之間在這裏交談,即便是閑聊,我們也不歡迎。因此惹起新的矛盾的話,即使責任不在我方,也很麻煩。何況是跟那個家夥信.既然是你的熟人,好好跟他說說,行嗎?”

    “我明白。”

    “我馬上要去紫野。有件員工揮霍了公款的事。似乎顧客鬧上門了。你一個人行嗎?”

    葛西眉宇間透出擔憂,但也不至於心中無底。目送葛西的背影離去,若槻這才感覺到自己是如何依賴他的存在。

    若槻做好心理準備,向櫃台走去。菰田左手戴棉手套,右手包繃帶。“可謂滿身創痍呀。”若槻心想。

    “保險,還不行?”

    “實在對不起,還在調查之中。再給一點時間好嗎?”

    菰田重德空虛的黑玻璃珠子似的眼睛定定地盯著若槻的臉。

    “公司方麵也催促了好幾次,但警方總拿不出明確的結論。”

    菰田繼續沉默地凝視著若槻。突然,他的身體探過櫃台,向若槻伸出左手。若槻一瞬間以為要挨打了。但菰田隻是抓住他的肩頭而已。手指無力地顫抖,食指不自然地屈曲著,抵著若槻的脖子。從沙沙作響的觸感來看,似乎裏麵塞了紙一類的東西。令若槻頸脖汗毛倒豎。

    “大哥,玩夠了吧,饒了我吧。”

    菰田用呻吟般的沙啞聲說。

    “求求你了。實在是需要錢啊。”

    終於要幹出格的事了嗎?若槻咽一口唾液。

    “實在對不起。因為事情是由總社來決定。我們會再次聯係,請他們無論如何盡早……”

    “我們按期交費了啊。那麽高的費用,很難才付得出啊。可和也死了,保險卻不支付嗎?”

    菰田臉色蒼白。若槻發覺顫抖的不單是對方的手指。這麽個悶熱的日子裏,他卻像被嚴寒襲過般全身微微顫動。那模樣令人聯想到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不,我們決不會……隻是,再需要一點時間。”

    菰田像放心了似的開始急急地念念有詞。嘴角積聚了白泡泡。若槻哆嗦一下,好不容易才聽出“和也”、“成佛”這些詞兒,除此之外不知所雲。

    菰田突然站起來,快步走向自動門。若槻從後麵說聲“很抱歉”,他也完全沒有反應。

    那天的工作完成時已過8點。若槻搭阪急電車走了一段,在終點的河原町下車。到達位於木屋町大道的快餐館時,已是8點半鍾。

    傍晚時金石打來電話,說有關於菰田重德的重要事要談,務必見上一麵。盡管若槻沒有心情和金石喝酒,但又有幾件事要問,不得不這麽晚來這家飲食店。

    這間店價錢便宜,相應地服務也就不會太殷勤,對於密談正合適。若槻打開快餐館的門,見金石正坐在櫃台前喝冰鎮威士忌。

    國立大學助教的薄酬和身價早有所聞,但金石一改到支社時的隨便裝束,穿了一套淺藍色雙排扣西服。左手腕是一隻厚重、閃亮的勞力士金表,且是與體格小巧的日本人絕不相稱的型號。若槻注意到金表帶半遮著手腕內側一塊五百日元硬幣大小的黑痣。

    金石一見若槻,便顯得很高興。若槻向酒保要了個玻璃杯,和金石一起轉到稱做“廂座”的略顯寒磣的地方。

    “您今天不在時,我突然走了一趟您的公司。”

    金石開門見山,仿佛已深思熟慮。與年齡比自己小的若槻單獨相對時,仍用一本正經的語氣說話。

    “我聽說了。你特地上公司來,並非為了找我,而是要觀察那個人吧?”

    “您說得對。”

    金石大模大樣地說。若槻有點惱火了。

    “我向醍醐老師請教,是絕對匿名、不傷害他人的。你擅自跑到我公司找人說話,我就很麻煩了。”

    “對不起。原來隻打算觀察的,但怎麽也控製不住職業性的興趣。是菰田吧?……您所說的K這個人物?”

    若槻一時語塞,不知怎麽回答才好。金石為他倒了一杯加冰威士忌。雖然肚子很餓,卻不想和金石一起吃晚飯。他打算應付兩三杯,話說完了就盡快離開。

    “啊,對不起。從若槻先生的立場來看,是不便回答的。”

    金石笑一笑。嘴唇一咧,右上一顆鑲金臼齒閃了一下。

    “你和他說了什麽?”

    “沒什麽要緊事。用諸如‘好悶熱吧’之類的向他搭話,幾乎都沒有回答。”

    若槻低下頭,接過金石遞過的玻璃杯,喝了一口。

    “他那種麵無表情的模樣,從外表看不出什麽,但我感覺他的處境已相當狼狽了。”

    “你說他‘相當狼狽’,是指經濟上的壓力嗎?”

    “噢,有這方麵吧。每天來的話,電車費也不可小看啦。”

    若槻有點為他的話所動。但究竟是哪一點觸動了自己,還不清楚。

    “其他還有什麽嗎?”

    “哦,詳情不清楚。隻有一點,那家夥已處於極度重壓之下,是毫無疑問的。而且已經接近極限了。”

    回想起菰田今天的態度,金石的話也可首肯。

    “你說他有可能突然爆發?”

    “那也有可能。像若槻先生這樣每天與威脅近距離接觸,有可能出現慣性,沒有察覺其嚴重程度。”

    對那家夥還能有習慣了的事?若槻覺得反感。金石用的畢竟隻是第三者的眼光。每天一到中午,菰田便搭嵐電來支社,我是以怎樣的心情等著他的

    “任何人對那家夥習慣了,因此而大意,都是難以想像的。”

    “沒有就好。”

    “更何況我去過他的黑屋,親眼目睹了吊死的屍體。”

    “黑屋嘛……的確如此。”

    金石浮現出曖昧的微笑。

    若槻再次感覺出不對勁之處。從金石的笑和態度,給人印象仿佛他已見識過那所房子。可這應該是不可能的……

    一瞬間,若槻明白剛才為何被他的話打動。是電車費。金石的確說過“電車費也不可小看”。電車費有指交通費用的意思。然而,在京都市內走動一般乘公共汽車便利,他特別說“電車費”,隻能說明他知道菰田是搭乘嵐電來的。這麽一來,隻能有一個解釋:金石今天跟蹤了菰田。他進入旁邊那座大樓的飲食店,正是為了這個目的吧。他等菰田出來,跟在菰田後麵,看見他搭乘嵐電。恐怕黑屋也去過了。

    他正要發作,轉念又忍住了。一來沒有明確的證據,二來聽完金石的話也不遲。

    “我要談的問題,不在於那個人是否要爆發。昨天若槻先生到大學來,事後我思索了那次談話,覺得還沒有談透。說來我是個旁聽者,當時不僅有醍醐老師,還有位女研究生吧?”

    “是黑澤惠小姐。”

    “對,黑澤小姐。這位小姐好像是位人道主義者,有一顆女性的善良敏感的心。很有女人味……不過,那有時會妨礙人看清現實。”

    若槻猜不透金石想說什麽。

    “那位小姐的想法無可指責,生活在自己所相信的世界裏也很好。但若槻先生是當事人,應該知道,自己麵對的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吧?”

    “昨天說過他是個感情欠缺者,大概屬悖德症候群吧。”

    金石點點頭。

    “今天時間雖不長,我觀察過他了。僅此當然不足以保證無誤。不過,我覺得我有義務警告您。明白說吧,那家夥有可能要殺您。”

    以往雖然朦朧地感覺到危險?但出自專家之口,仍頗具震撼力。一瞬間,金石跟蹤菰田一事從若槻頭腦中被刮得無影無蹤。

    “不過,我覺得他沒有殺我的動機。殺了我,他也拿不到保險金。”

    “我知道您會這樣想,所以今天特地約您出來。”

    金石的單眼皮眼睛在鏡片後銳利地閃爍著,與其十分客氣的措辭恰成對照。

    “那是我們普通人的想法。他不是那麽想的。對他來說,滿足自己眼前的欲望就是一切。若槻先生試過給餓貓喂食,又突然將貓食收回嗎?”

    對這突如其來的問題,若槻吃了一驚。

    “不,我沒有養過貓。”

    “當自己的欲望就要滿足時,若被妨礙,貓便發怒。即便是主人的手也會被它抓出血來。這種人的心理狀態與貓完全一樣。當他們好不容易要把保險金弄到手時,若認為是您妨礙了,他們就不顧一切地向您報複的可能性甚大。”

    “你說‘他們’,是指‘感情欠缺者’?”

    “嚴格說來,隻有一點兒區別。”

    金石打開放在腳下的黑色公文包,從裏麵取出一本厚厚的十六開書。

    “我原先學社會生物學專業。我們之間在想法上應當有很多共同點。我留學美國時,對心理學,尤其是犯罪心理學產生了興趣。……這本書,是美國精神醫學會編的《精神疾患的分類和診斷指南》最新版,通稱DSM—Ⅳ。美國的人格異常分類與日本有很大不同,DSM—Ⅳ裏麵也沒有關於感情欠缺的條目。”

    金石小心地掀動書頁。

    “但在‘B群人格障礙’欄裏有‘反社會性人格障礙’的條目。這裏列舉了好幾個要點,簡單說,是反複犯罪的傾向,為自己的利益或快樂欺騙別人,衝動,容易暴怒動粗,漠視危險,不負責任以及欠缺良心的譴責。”

    若槻覺得每一條都適用於菰田重德。

    “‘反社會人格障礙’整體上與‘悖德症候群’重疊之處甚多。最近在日本也以‘精神變態者(源於英文psychopatho)’之名廣為人知了。若槻先生也聽說過吧?”

    “哦哦,對。”

    若槻想起了前不久讀過的書,好像是H書房出版的。讓“精神變態者”一詞在日本廣為人知的,不就是那本書肇始的嗎?就像希區柯克(希區柯克(1899—1980),著名英國電影導演,被譽為“懸念大師”。)的電影令“精神分析”一詞婦孺皆知一樣。

    “精神變態者”原先應是含糊地指病態人格的,但不知不覺中,它就被用在與感情欠缺或悖德症候群相同的意義上。

    “聽說過,但對這個詞有些疑問。說起精神變態者,就好像指原因在於‘壞的血緣’,給人天生就決定了會成為罪犯的印象。”

    “您說得對。精神變態者的遺傳特征作為遺傳因素往下傳,在美國已形成肯定的看法。”

    金石平靜地加以肯定。若槻啞口無言,心想幸虧阿惠不在場,她若聽了金石剛才那番話,一定會怒火中燒。

    “不過,這一來不是跟龍勃羅梭的天生犯罪說完全一樣嗎?”

    若槻讀過阿惠讀大學時寫的狠批龍勃羅梭的文章,記得名字。

    金石咧嘴一笑,又露了一下金牙。

    “您對龍勃羅梭比較熟悉?”

    “不……不算熟悉。”

    金石將玻璃杯舉到光亮處照照,開始滔滔不絕地演講起來。

    “切紮尼·龍勃羅梭是19世紀的意大利天才醫學家,在精神醫學或法醫學等多方麵均留下驕人業績。據說在1870年,他在監獄研究搶劫犯的頭蓋骨時,發現猴子有而人類極少見的中央後頭窩等多處的變異。之後,他解剖了近四百個罪犯的頭蓋骨,調查了近六千人,結果產生了‘隔代遺傳造成天生犯罪者’的看法。龍勃羅梭認為,全部犯罪者的三分之一是天生犯罪者,區別於其餘的偶然性犯罪者。”

    “所謂‘天生犯罪者’,他定位為‘劣等人種’吧?”

    “對。他將天生犯罪者視為返祖為類人猿的人。天生犯罪者乃命中注定。他們全都有類似類人猿的外觀:長臂、用拇指取物的腳、低狹的額頭、大耳、頭骨厚而扁、明顯突出的下顎、大犬齒、濃體毛,腦內多有某種畸型。”

    “但是……”

    金石舉起手,像是要阻止若槻說話。

    “不必。我很清楚您要說什麽。因為龍勃羅梭創設的‘犯罪人類學’,歸根結底不比骨相學具備更多的科學性,時至今日已完全被否定。但是,精神變態者與龍勃羅梭認定的天生犯罪者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說是正好相反。”

    簡直就像是在教導一個資質差的學生,講解方式可謂循循善誘。

    “龍勃羅梭是主張一種烏托邦思想的人,認為人類會進化成為沒有犯罪的社會。所以,他所說的天生犯罪者,就是與人類進化相反的返祖者,是退化的人。不過,所謂精神變態者,反而是適應新的環境、進化了的人。”

    “犯罪者怎麽是在進化呢?”

    若槻杯裏的冰塊不知不覺中都溶化了。

    “聽說若槻先生是讀生物專業的,應該很熟悉生物的R戰略和K戰略吧?”

    盡管問得突然,但畢竟是若槻的專業,他答得上來。

    “R戰略是指像昆蟲一樣,製造大量子孫,然後幾乎是放手讓它們自生自滅;K戰略就是像人類一樣,少生優育吧。”

    “是的。人類是哺乳類中尤其重視孩子的典型的K戰略者。從前,嬰幼兒的死亡率非常高,一下子沒有盯緊,孩子就死掉了,所以父母的嗬護必不可少。然而時代進步了,社會保障很充分,確確實實到了孩子沒有父母也能長大時,R戰略的相對有利性便增加了。直截了當地說,因為即使隨處弄出個孩子然後置之不理,社會也會代為照顧,所以比起正常養育孩子,那樣可以留下更多的子嗣。也就是說,比起盡心盡力撫養孩子,弄出孩子就跑的戰略,顯得更為有利。”

    金石喝一口所剩無多的波旁威士忌酒,潤潤喉嚨。

    “‘用善意踏平的路,也會通向地獄……’”

    金石像想起了什麽似的,笑著說道。

    “這是我留學美國時,很親密的……一位友人教我的諺語。優待弱者的社會福利,很諷刺地急速增加著冷酷的R戰略遺傳因子。那就是造就精神變態者的真相。”

    若槻陷入了沉思。心理上不願全盤接受金石的話。他所說的,在理論上並非不明白,但如此單純地肯定到那個地步,又合適嗎?

    “但是,請等一下。那麽說,多子的人全都是精神變態者嗎?”

    “不。在大家庭中有很多孩子的人,反而是傳統的K戰略者。因為他們對養育子女付出極大的勞力。”

    金石依舊是授課的腔調。

    “哎,用了R戰略的表達法,可能會招致一點誤解。即使是精神變態者,亦並非像蟑螂那樣要留下大量子孫。他們的特征,與其說是生下孩子的數量,還不如說是毫不在乎地遺棄已出生的孩子。換成

    ‘遺棄戰略’這詞也不妨。”

    “但是,丟下孩子並不能與其他犯罪相聯係吧?”

    “學心理學的人都知道,父母子女之情,是一切人與人關係的基礎。明白嗎?他們連自己的孩子也不愛,可以想像這種人對他人會溫情脈脈嗎?遺棄戰略者必然隻能是自我中心的感情欠缺者。這種人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根本不會顧忌犯罪。”

    遺棄戰略者……深愛孩子,但不得不心如刀割地遺棄的人,似乎在金石心目中是完全不存在的。

    若槻往自己的酒杯裏倒了些波旁威士忌。

    金石單單在說出“連自己的孩子也不愛”時,顯示出鄙夷的神情。若槻心想,說不定金石自己與父母的關係有什麽重大問題。聯想到他對阿惠的態度,若槻的印象,是他對所有女性都隱含敵意。

    盡管如此,不知為何,若槻對“連自己的孩子也不愛”這句話在意起來。在腦海裏隻差一點點就能徹悟。他感到這一點至關重要。然而,瞬間之後,幾乎就要連貫的思考斷裂了。一度消逝的意念不會再現。

    “但是,金石先生所說的,僅僅是假說吧?有明確的根據嗎?”

    若槻嚐試反駁。

    “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犯罪者是由遺傳所決定的思想。犯罪的遺傳因子也好,或者叫做R戰略遺傳因子也好,隻要未能確定其DNA排列……”

    “這樣看的話,爭論的焦點最終會變成是遺傳還是養育所造成犯罪的吧?人類的行為,通常由遺傳和環境兩種因素所控製。某一方百分之一百起作用,而另一方的作用為零的實例,恕我孤陋寡聞,還沒有聽說過。隻是關於犯罪,百分之一百由環境決定,這是近乎性善說的童話,在日本以外的國家行不通哩。”

    金石不為所動。

    “但那麽一來,遺傳的比例相反地達到百分之百,也不會有了?”

    “當然如此。與環境無關、命定該犯罪的人不可能存在。百分之九十是可能的吧?在我們的社會中,比一般人天生容易犯罪的人,的確存在。”

    “我明白你的話,但這樣想本身是非常危險的吧?”

    不知不覺中,若槻以阿惠代言人的角色反駁金石。

    “如果認可某些人天生容易犯罪,接下來必然就會主張隔離他們,殺掉他們嗎?”

    若槻回想起自己曾經對龍勃羅梭主張隔離或流放,以及進而殺掉那些人的意見表示理解。

    “我的確認為這裏也存在著極端性。但無論如何,重要的是直麵現實吧?”

    金石浮現出哄孩子似的笑容。

    “想好了對策就行啦。人權方麵也得充分注意。”

    金石做了個怪異的手勢,說道。

    “但是,這不能不令人想到希特勒,他曾主張同樣的優生學思想,要‘淘汰’除雅利安人種以外的人或有殘障的人……”

    “希特勒濫用科學,不單是社會生物學方麵的問題。因為他本人是個精神變態者的典型,也就是當然的事吧。”

    金石似乎很習慣這樣的爭論,毫不遲疑就反擊了。

    “很明白的是,精神變態者的數目正在迅速增長,照此放任下去,我們的社會早晚要被他們吞吃幹淨。”

    若槻沉默了。這次是金石為他斟酒。

    “但是,有證據顯示最近這種人的數目激增嗎?”

    “還不能算是明確無誤的證據,但我有根據各國的犯罪統計自己推算的資料,迄今一直是走高的曲線,尤以近十年呈極端化。十年間速度增至四五倍。下次到我研究室來,我請您看看。”

    “就算是那樣,僅僅因為社會保障製度,便導致那麽劇烈的變化嗎?考慮到人類的世代更替,僅僅十年便增至數倍,是難以想像的。”

    “您說得一點不錯。關於這一點,我也曾經想過。”

    金石第一次顯出沉思的神情。

    “……有兩種情況可以考慮。首先,之前潛在的變化逐步發展,到這十年終於清晰地表現在統計上,這是一種解釋。這裏麵有兩個因素,一是到那時為止潛伏的精神變態者們活躍起來了,統計也完備了。另一種情況,精神變態者並不單純通過遺傳增殖,環境因素也在起作用。”

    “但是,由環境變化所引致的,不宜叫做精神變態者吧?”

    “我所說的,並非家庭不好呀,街上案發連連呀,這樣的環境,是對遺傳因子產生直接影響的那種物理的、化學的環境。”

    “所謂化學的……是指環境汙染嗎?”

    “對。如今,在人類周圍,各種影響遺傳的有毒物質泛濫,這種情況是前所未有的。首先是農業。1996年,萊切爾·卡桑寫了《沉默之春》,有機磷等危險農藥受到限製。但是,農藥一旦滲入土壤深層,到實際對人體產生影響,要經曆很長時間。從以往經驗可知,即使現在認為是低毒性的化學藥品,為了保護環境,還是盡量不用為好。可是,在這個國家裏,時至今日,還說為了防治象鼻蟲,而從空中噴撤殺螟蟲劑。瘋狂到在住宅密集區上空都無所顧忌地撒布大量藥劑。盡管幾乎已經弄清楚了,象鼻蟲、鬆樹線蟲並非鬆樹枯萎的主要原因。”

    若槻聽說過,有研究結果說鬆樹枯萎是由汽車排放的廢氣等大氣汙染所引起。如果這是真的,那就很具諷刺意味:日本政府為了對付環境汙染而繼續迅猛地造成其他汙染。

    “然後還有工業產品和工業排水等含有的化學物質。例如,以油症(因攝取了被PCB及其誘導體所汙染的食用油而產生的中毒症。1968年主要發生在福岡縣。)出名的PCB,在1972年之前都沒有被禁止生產、使用。PCB不僅導致肝功能障礙,還溶人DNA,引起遺傳信息的複製錯誤。更可怕的是被稱為最毒之物的二惡英。出自垃圾焚燒場排煙口的二惡英,經過食物被攝取後,可在人體內濃縮至數倍,很容易通過母乳傳給新生兒。它的遺傳毒性。是PCB不可比擬的。越南戰爭時,因臭名昭著的落葉戰術,以致產生連體兒等悲劇的,正是2T、4T、5T這些化學物質兩兩結合而成的二惡英。還有,請不要忘記沒有任何監管的食物添加劑,本身就能殺死微生物的強力消毒保鮮劑,容易產生亞硝基胺等致癌物質的合成著色劑;以及被指為可導致癌症的人工甜味劑。考慮到每天攝人體內的數量,您可能會覺得可怕。在日本,反正這些東西都是厚生省管……”金石顯得很愉快地笑起來。

    “在這些有害物質嚴重汙染環境的6。年代後期至7。年代出生的孩子,正好在這十年裏長大成人。這與精神變態者數目激增完全合拍。這是偶然所致嗎?再加上一點,是最近成為問題的電磁波元凶說,不見得是虛妄的。有可能是剛才所列舉的一切,綜合性地損害了人類的DNA,加速了精神變態者的增加。”

    金石冷靜地做出推斷。

    “關於原因,還處於研究階段。無論如何,精神變態者存在的原因,在某種意義上說是雙重的。但是,我認為,這是實實在在的,這一點不容置疑。”

    “但是……”

    金石像要阻止若槻反駁似的又說開了。

    “問題在於他們給社會帶來的影響。隻要有一個精神變態者,通過經濟學上所說的乘法效應,周圍多達數千人將要受到影響。當然是壞影響。隻要看一下當今的日本,就可以明白了吧?還有,滲透到孩子身上的拜金主義。一旦提到正義和道德,就被嘲笑為老土,而毫不在乎地傷害他人的精神變態者的價值觀,卻被奉為‘好酷’、‘有型’。例如……對了,現在漫畫、動畫的主人公之類,在我看來,無論怎麽說都有一半左右可以認為是精神變態者。從前有更多的人情味。你看現在,如果對手是個壞人,本應很善良的人就想也不想地幹掉他,對吧?在電子遊戲上就更過分了。雖然也是人,但對交戰雙方而言,對方從開始就是沒有人格\僅僅會動的目標而已。”

    金石側著頭,帶著笑容說道。

    “在這種環境中成長的年輕一代會變成什麽樣?他們中的大多數不會將事情往深處想。一生氣就是怒不可遏的衝動,而且隻是極淺薄的衝動,動不動就殺人。幾乎可以說是精神變態者的翻版。於是,采取假精神變態者行動的人越多,真精神變態者就變得不顯眼了。可以說,就像他們吐出的毒液將環境染成和他們相同的顏色,形成了保護色的效果。”

    “這麽說,他們和我們,簡直是不同的生物了?”

    若槻以為做了極大的嘲諷,金石卻不為所動。

    “我是那麽看的。他們是突變體。因為他們失去了人之所以為人的最重要因素。雖然他們沒有科幻小說中的突變體那種超能力,但作為存在的危險,可能有過之而無不及。若以為自己不會被懲罰,他們便會若無其事地殺人了。我反倒覺得,不妨把他們看做隻是和我們一樣也有遺傳因子的另一種生物。”

    說到這個分兒上,若槻坐不住了。然而,在聽這一番看似荒唐的話時,若槻腦海裏浮現出蟻蜘蛛的形象。

    所謂蟻蜘蛛,是身長六七毫米的捕蠅蜘蛛的同類。在日本分布很廣,但由於大小、形色與蟻一模一樣,所以即使是見過的人也很少留下特殊的印象。蜘蛛有八條腿,蟻蜘蛛因為將前兩條腿上舉類似觸角,當它在樹的枝葉上,混入蟻隊裏奔跑時,幾乎無法區別。能清楚辨識它們並不是蟻的,隻有在它們自高處懸絲垂下的時候。

    蟻蜘蛛為何要模擬蟻到這個地步,尚不明了。一種說法認為,與不好吃的蟻的樣子相似可以躲避天敵;還有另一說,是為了混入蟻群伺機襲蟻而食之。

    若槻想起了菰田重德那毫無感情的瞳仁漆黑的雙眼。將它與蟻蜘蛛的形象重疊起來似乎並非難事。或許這是一個好例子,可以說明無道德標準,隻看表麵的思維方式多麽危險。

    “……我們該考慮的,是是否對他們的任意增殖等閑視之。本應是人類為挽救自己而建立的福利製度,很諷刺地救濟了本應被淘汰的精神變態者遺傳因子。”

    金石似乎對福利製度頗為不滿。

    “但因此就得進行人為淘汰嗎?”

    “即便沒有環境汙染,在具有一定社會性的哺乳類動物中,也較常見突然變異,這也可以稱之為精神變態者。我在美國時,曾短期研究過狼群。狼為了維持群體的秩序,具備多麽高度的紀律和友愛精神,如果您知道的話,一定吃驚不小哩。我覺得人類該向狼學習很多東西。”

    金石攤開手掌在眼前細看,像要確認指甲狀態。指甲上似乎塗抹了指甲油,亮亮的。

    “狼群中偶爾會生下可稱為精神變態者的個體。即不履行群體中的一員的義務、隻關心滿足自己願望的個體。於是,以領頭的狼為首的雄狼們便進行製裁,將那隻個體逐出狼群。類似的情景,我曾現場目擊過。這恐怕可以解釋為一種要保護健全的遺傳因子的行動吧。”

    金石的視線從手指甲向上移,定定地落在若槻臉上。他裝出不經意的樣子把手放在若槻的手上。

    “若槻先生,您認為狼和人,哪個更聰明?”

    若槻和金石分手時已過了淩晨零時,最終也沒有吃上正經的晚餐。

    理所當然沒有接受金石的極端說法,但感到有不能付諸一笑之處,這也是事實。不過,知道他是個同性戀者,就很難對他所說的一切心服口服。

    在快餐館時似乎下了雨,來到外麵,街上又黑又濕。空氣潮乎乎的。這裏離公寓有兩公裏遠,但若槻決定走路回去,這樣可以醒醒酒。

    沿高瀨川晃晃悠悠走在木屋町道上,不情願地反思著金石的話。

    金石說,人壽保險犯罪,尤其是為保險金殺人,與其他犯罪比較,是精神變態者所為的可能性較高。

    想來也說得通。預謀的犯罪與衝動之下的犯罪不一樣,為保險金而殺人,意味著要深思熟慮——清醒而周到的計劃性,更須長期保持著殺害對方的冷酷意誌。

    而且,因為目標通常多為家庭成員或親戚,就更加帶有精神變態者的色彩。

    若槻想起在日本曾發生過的為獲取保險金殺人事件的主犯們。若說他們是精神變態者,倒很實在。他有點不得不服的感覺。

    可是,不能那麽輕易就全盤接受金石的觀點。

    金石還另外舉過幾個例子。在德國發生的“連續毒殺妻子事件”、“毒殺姐弟事件”,這些幾乎都是若槻不知道的,他不免對自己懶於學習感到慚愧。

    總社書庫裏應該有人壽保險犯罪案例集的二他想,回頭我要借出來研究一下。

    從木屋町道出禦池道,一下子覺得開闊了,風大了。畢竟是這個時間了,路人極少。過馬路,走過京都市政廳前,這棟古色古香的建築物,與五月連休時和阿惠同遊神戶所見的現代化市政廳大樓恰成對照。京都和神戶是人口大致相同的城市,但開發上的思路正好相反。

    來京都之前,關西對於若槻而言,處處都一樣,但現在已經了解了各個城市微妙的差別。

    他漸漸開始喜歡京都了。正因為如此,他不願聽從金石的勸告離開這裏。

    金石強烈主張若槻調職。理由是隻要在京都支社,便會成為菰田重德的目標。看樣子他是真心替自己著想。若槻內心也很動搖。

    的確,若不顧一切地要求調動,也並非不行。去央求身居要職的大學學長?或者未到這一步,勞煩內務次長給人事課打申請報告,將自己召回總社的清閑部門,總是做得到的吧。

    當然,離開京都,見阿惠一麵就較難了,即便如此,重返總社總有其吸引力。

    可是,一想到那些在並非人事調動時期半途突然回到總社的人的尷尬情況,馬上又沒有了好心情。他們都是埋頭做事,午休時獨自外出吃飯的。若槻很清楚周圍的人望著他們的背影說些什麽閑話。

    而且,同屬夾尾巴回來的,若是被暴力團夥監禁,被顧客毆打致傷的,可作為英勇事跡而獲同情;而要說現在所發生的事,表麵上看隻是顧客每天到支社來,問一句“保險金還沒有批準嗎”而已,恐怕這樣一來人事課會取笑若槻的懦弱,留下不堪重任的記錄吧。

    畜生!若槻一腳踢飛路邊的空鐵罐。空罐在風吹之下,發出刺耳的響聲滾到遠處。

    回到公寓,若槻從人口的郵箱抽出晚報。感覺到郵箱裏還有郵件。

    打開數字鎖,裏麵有三個信封。其中兩封是外國汽車銷售商和中介公司的直遞郵件。不過第三封信的字跡他很熟悉,是阿惠來的。

    他不自覺中已識趣地放輕了腳步。進了房間,鎖好大門,站在廚房裏打開信封。信封上部有點兒硬邦邦的。

    信本身沒有寫太多內容。大概是上次在巴布魯思料理店負氣地分手,想緩和一下關係吧。阿惠用規規矩矩的筆跡寫了兩張便箋,告知家中養的兩隻貓修萊迪恩格和貝托洛西安生下了小貓。

    突然,他留意到信的日期,是6月工5日星期六。如果阿惠寫完信後即投寄,在周一就應收到了。信遲到了三天。

    他想起了信封有些不對頭,從桌上拾起他撕掉的部分。

    紙像濡濕又弄幹了一樣,硬硬的。但時值梅雨季節,分派途中也有可能弄濕。

    接著,他小心剝開,檢查信封糊口的部分。於是他明白了,連原本應該不粘的部分也粘起來了。

    阿惠平時是用手蘸水龍頭的水封口的。用其他的糨糊甚少。

    當然,不能絕對肯定她不使用別的糨糊。但綜合考慮信來遲了和信封有濡濕的痕跡,有人用水蒸氣打開過這封信,又用糨糊封口的可能性甚大。

    若槻拿起兩封直郵廣告飛奔出門,躍下樓梯。他將直郵廣告塞進郵箱,然後嚐試將手指伸人投信口。

    指尖觸到了信封的邊緣。因郵箱是狹長型,信封大小的物體總是豎放在裏麵。用食指和中指夾了一下,於是就將信封夾起,從投信口抽出來了。其間幾乎不到十秒鍾。

    血一下子湧上頭。一想到菰田盜閱了阿惠的信,便怒不可遏。轉念又想,且慢,這是他第一回幹?

    在記憶中追尋一下,近來沒有朋友熟人會寫信來,包括阿惠。不過……

    若槻想到了NTT(日本電信電話株式會社。)寄來的電話單。說來,這個月尚未看到呢。

    對,這個謎解開了。菰田一定看了NTT的電話單,知道了若槻的電話號碼。他大概以為,不放回阿惠的信,就會暴露,但電話費單即使遺失了也不會在意,不把它當一回事。

    即便已明白真相,具體對策依然沒有頭緒。還是先給阿惠打個電話,以後的信一定得寄到支社來。

    8

    6月24日(星期一)

    持續的陰沉天氣。

    若槻機械地咀嚼著塗了果醬的烤麵包片。向胃裏輸送著用咖啡包衝的淡藍山咖啡。

    桌上的鬆下牌CD機,播放著7。年代流行的搖擺舞曲。

    彼得。哈米爾的神經質的嘶啞歌聲似乎不大適合早上欣賞,但如果連音樂也不放了,則連出門的勁兒也鼓不起來。說起來聽明快的曲子,反增鬱悶。

    桌上攤開著刊登日本經濟新聞的早報。但隻是瞄一眼大標題,然後就失去了閱讀的興趣。

    某精神科醫生的忠告掠過腦海:職員不讀早報是邁向憂鬱症的第一步。

    若槻看看手表,把剩下的烤麵包片塞進嘴巴叼著,手伸人外套袖管穿好衣服,把食具放進洗漱盒。又將開始憂鬱的一天。即使不願去想,卻無法不猜測這個白天將要發生什麽事。

    菰田重德仍舊每天露麵。原本話就少,這幾天更加給人沉默寡言的印象。即使坐在椅子裏,也幾乎是一言不發地凝視若槻而已。

    表麵平靜,前些時因自傷行為引起騷動的事也沒有發生。然而,平靜表麵之下的緊張程度越來越強烈。金石的警告一直在他耳畔回響。

    您有被那家夥殺害的危險。

    說來,很早以前似乎曾有持匕首的男人出現在窗口。葛西副課長說當時鬧得很厲害。

    菰田到了那種時候,也要行刺自己嗎?菰田的左手幾乎不能使用,右手也捆著繃帶二即使把利刃藏在某處,要拿出來也非易事,在他跨越櫃台之時,若槻應有充分時間逃走。

    但是,在窗口工作的女文員怎麽辦?如果菰田不擇對象地襲擊……

    笨蛋。為何要胡思亂想呢。

    若槻為了給漫無邊際地擴展開去的妄想打上句號,關掉了CD機。一瞬間四周歸於平靜,令人覺得沒有防備似的。

    強迫自己好幾次確認廚房小窗、陽台門是否關緊,通過瞭望孔確認門外無人,上班時從公寓的門走。

    到達支社時,離開門工作還有二十分鍾時間。隻有葛西已上班,空蕩蕩的總務室裏響著他說話的聲音。從說話口氣來看,對方似乎是公司的人。

    “那倒是明白的。但是,我們這裏往後就不負這個責任了。不,你別那麽說,因為是總社的決定……”

    葛西桌旁隨便丟著好幾個有點髒的布袋,大小約可裝入一個孩子。這是裝一天兩次的總社郵件或營業所郵件的袋子。

    桌上是堆成小山似的信封和文件,原來是裝在袋子裏的。似乎剛才葛西一直在拆信封,給裏麵的文件蓋日期戳。這本是女文員的工作,但葛西來得早時。為之代勞也很常見。

    葛西耳畔擱著聽筒,向若槻招手。他指一指手頭。那裏有一張粗白紙的印刷品。

    若該拿起一看,是總社發出的支付保險金通知書。他讀出用圓珠筆填寫的姓名。

    菰田和也。1985年5月28日出生。兒童保險“茁壯成長”。記號番號……

    混賬!若槻怔住了。向菰田重德支付保險金,總社究竟是怎麽想的呀。

    過了一會兒,葛西放下了電話,一副失望的表情。

    “這是怎麽回事?”

    若槻勃然變色,向葛西追問道。雖然明白向葛西發火是找錯對象,但也別無他法。

    “就是你所見的通知。總社決定支付。看來不會弄錯。”

    “但是……為什麽?”

    “警方針對總社的查詢,正式給了菰田和也之死是自殺的結論。既然警方說得這麽明白,不管我們說它有多可疑也沒用。上法院的話,勝算為零。”

    混賬……

    若槻癱坐椅上。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就這樣眼睜睜看著給殺人犯付人壽保險金?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一來,煩惱著若槻的問題全都解決了。既不會在午休時承受菰田上訪的壓力,也不必擔心公寓的郵件被竊。最重要的是,不用若槻苦思是否應該為躲避菰田的報複而調動。

    然而,這不是若槻內心所期待的。一直忍受著幾乎患上十二指腸潰瘍的緊張,最終得來的,不是憂懼消解,而僅僅是虛脫感。

    “你的心情,我也能明白啊。再過一會兒就給菰田大叔打電話。跟他說,已經決定支付了,抱歉讓他久等,就沒有必要再特地跑來這裏了。”

    葛西一副苦澀的表情,與嘴裏解嘲的腔調正好相反。

    活生生的男孩變成了不說話的屍體,浮現在若櫬腦海裏。

    對不起,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若槻閉上眼睛,在心裏雙手合十。

    用電話傳達支付決定時,菰田重德的聲音與之前判若兩人般和藹可親。多次重複地說:對不起,真是救了我了。那種感謝簡直就像對待救命恩人似的。

    在若槻這方麵,是咬牙忍受著被殺人犯表達感謝的屈辱,但不知菰田是否有意,總是不掛斷電話,嘮嘮叨叨地重複著感謝的話。

    五百萬日元在當天上午便轉入了菰田幸子名下的信用賬戶。

    “……但是,也算好事,這事也就了結啦。”

    大迫為了打破會上沉悶的氣氛說道。與會者僅限於一開始就參與處理菰田事件的人——木穀、大迫兩位次長和葛西、若槻。

    “眼睜睜看著那小子五百萬到手,實在氣不過。而他這樣天天跑過來,也難應付呢。”

    “噢噢,這個嘛……的確如此。”

    對若槻的含糊其辭,木穀也苦笑了。

    “唉,我明白你堅信菰田是‘黑’的。要換了我在現場,可能也這麽認為。但是,既然警方認為是‘白’的,那就算他是‘白’的吧。”

    “不,警方隻是不能證明菰田是‘黑’的。與說他是‘白’的不一樣。”

    若槻生硬地說。調任此地以來,他還是頭一回頂撞木穀。

    “總之就這樣吧。了結一件事啦,了結啦。這下子和菰田這個人,緣分到此為止。”

    大迫打圓場地大聲說道,但也意想不到地引出了不同意見。

    “真的了結這件事了嗎?”

    “嗯?”

    葛西一直交叉著雙臂。健壯的前臂肌肉緊繃著,變成了白色。

    “說不定以後還有呢。”

    “是怎麽回事?”

    葛西指一指會客室桌上放的合同內容複印件。

    “菰田重德和菰田幸子兩份合同仍存在。而且,兩份都各三千萬哩。的確,他們支付保險費看來不容易,但既然有了五百萬保險金收入,也就沒有問題吧。”

    “你等一下。他們真的還要出事?”

    大迫顯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不管怎麽說,這事剛鬧完吧?對方好歹也知道在警方掛了號吧?”

    “他跟一般人的腦筋和想法都不一樣。反而因為這次拿到了錢又沒有留下證據,可能更加自信了。我認為不是沒有這種可能性的。”

    若槻打了一個寒戰。怎麽沒有早點察覺這種可能性呢?

    “我也認為有可能……更現實地說,幾乎是時間問題而已。”

    “喂喂,連若槻也這麽看?”

    “這麽肯定,有什麽根據嗎?”

    木穀變得神色嚴峻。

    “他們原本就沒有保險的需要,卻反而主動投保。而且,在錢方麵困難成那個樣子,還想方設法繼續交保險費,隻能認為他們從一開始就是為了詐騙保險金。否則,早就使合同失效,或者解約了。”

    人壽保險犯罪的顯著特征之一,是重複同樣的犯罪手法。實際上,隻要有一次沒有失手便再三重施故技,因此而被查出逮捕的實例,可謂不勝枚舉。

    以菰田家的經濟狀況來看,如果把五百萬日元的保險花光,就不能繼續交保險費了。也就是說,下一次行動要在花完這筆錢之前進行,大概是一年之內。

    “別嚇唬人。不過,還挺像回事。這麽說,那家夥下次要幹掉老婆?”

    “大迫,不要扯得太遠。”

    木穀苦著臉勸道。

    “像剛才所說,菰田是‘白’的哩。純屬猜測便斷言人家要殺人,有可能牽涉誹謗啊。”

    “但是,現實中這種可能性很大……”

    木穀阻止若槻往下說。

    “不能弄出誤解。我們不比警方,防患於未然也是警方的工作之一,但保險公司管不著那些。”

    木穀這次的話語含有不容分說的意思。最後就以此為結論,眾人散去。

    若槻不覺可憐起那位叫菰田幸子的笨拙的中年婦女來。

    和小阪重德這種可怕的人結婚。讓惟一的親生孩子送了命,這回連自己的性命也處於風雨飄搖之中。

    難道可以坐視嗎?

    這的確像木穀內務次長所說,可能超出保險公司的工作範圍。可是,能說完全沒有責任嗎?

    原本未經認真審查便和菰田重德這樣的人簽保險合同,難道不能說是保險公司的過失嗎?若為此而誘發殺人案,不就等於是保險公司間接幫助了殺人犯嗎?

    那一天,若槻邊幹活兒,邊自問自答。

    6月28日(星期五)

    事隔一個半月後,若槻又恢複了平靜正常的生活。支付保險金之後,菰田重德沒有再出現在支社。每晚的無言電話也戛然而止。

    若槻因為從緊張中解放出來,也就從神經質狀態中解放出來了。在公寓裏不停地放音樂,一天之中數十次確認鎖門的事也就沒有了。

    “你的氣色好多了嘛。”

    葛西看著若槻,誠懇地說。

    “你自己可能沒有注意到,直到前不久,你說話中間,臉部會一抽一抽地痙攣哩。……叫顏麵痙攣吧?我原來擔心,照此下去,可能會得神經官能症吧?”

    然而,雖說直接落在身上的威脅消失了,內心的矛盾卻強化起來。

    在殺害菰田和也案件中(他確信這一點)被利用為第一發現者,而且能天衣無縫地告終的事實,成了若槻心中永久的苦和痛。

    而且,事件本應已結束,若槻卻依然每晚夢見蜘蛛。

    菰田和也之死真相未能水落石出,隱藏在若槻內心深處的坐視哥哥之死的罪惡感再次纏擾著他。這一點顯示在兩具屍骸上了。

    夢景中,蜘蛛巢開始顫動不已。又網住了下一個獵獲物。雖然看不見獵獲物在哪裏,但它似乎正為逃脫而拚命掙紮。這時,蜘蛛巢又出現一種不同的震動。且越來越厲害,致使整個巢都上下抖動起來。這樣的震動表明有獵獲物了,巨型的蜘蛛從遠處返回。

    不知何故,蜘蛛巢在明亮的地麵投上一個淺影。不久,它上麵出現了一隻變得奇形怪狀的蜘蛛的身影。它輕輕搖晃著龐大的軀體逼過來了……

    心頭一震猛然躍起時,常常是大汗淋漓,心髒“咚咚”直跳,疾如戰鼓。

    夢的意思應該能明白,它對若槻說:在出現下一個犧牲者之前,采取行動!那一定是無意識為自我防衛發出的信息。如果就此坐視下一個犧牲者出現,他的精神創傷豈不是有可能越發加深?

    那麽,具體該幹什麽?

    深思熟慮之後,他得出了一個結論。

    他從支社回家,便對著文字處理機幹起來。

    這是六七年前的熱門機種,市場上應已售出數萬台,所以,從文字處理機的字跡發現操作者是不大可能的事。萬一查到頭上,一句反擊就了事:同樣的文字處理機要多少有多少哩。而且,對方報警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若槻慎重地構思好文稿,連細部的遣詞造句也修改了好幾次,然後打出一封短信。

    拜啟。菰田幸子女士。

    突然寄上這樣一封信,您會吃驚吧。

    和也君5月裏去世,深致悼念。您一定很悲痛。但是,和也君不是自殺的。

    我是一名警察,根據某些理由,我相信和也君是被菰田重德殺死的。

    您知道菰田重德曾在九州為取得保險金而切掉手指嗎?

    重德不僅對自己如此,還是個毫無顧忌地殺害他人,傷害他人的人。

    菰田和也君對他來說,是個沒有血緣的孩子。我認為,重德為了騙取保險金而殺害了和也君。

    我所擔心的,是您也投保了。重德似乎正在考慮殺掉您。

    警方調查了重德,但遺憾的是沒有找到證據。照此下去,連您也會被殺,所以我寫了這封信。

    您可能難以置信,但請您認真想一想。如果您實在沒有辦法和他分手,則將保險金的受益人由重德改為他人,或者解除保險合同為宜。請千萬保重

    敬具

    若槻苦笑起來:假身份,沒有任何證據的誹謗中傷,一封奇怪的書信。考慮到菰田幸子的閱讀能力,特別多用了假名,使信件越發增添怪異感。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寫這樣的信。’

    為了慎重起見,若槻戴上尼龍手套,將打印紙折疊起來,把信裝入最常見的褐色信封裏,再貼上八十日元的郵票和用文字處理機打的地址膠貼。

    想想應在哪裏投寄。因為預定三天後要上東京進修,便決定搭新幹線之前在京都站投寄。不會在收到信之前就動手殺人吧?

    作為保險公司的職員,自己的所為已超越常軌,弄得不好要丟飯碗。

    若槻在心中反複念叨:這完全是為了緩和自己心理負擔的權宜之計。

    如果菰田幸子不相信信中的內容,或者信了也不能采取有效手段,恐怕她就會送命了。不過那就不是自己的責任了。因為已警告過她了,自己已經盡了義務。

    不過,萬一真出了事,自己還會不會這樣想,以後再說。

    7月1日(星期一)

    出了新幹線,換乘地鐵時,若槻迷失了方向。短時間沒來,東京好像已變成陌生的地方了。

    然而,無論變化多麽急劇,僅僅一年半時間,市街本身就有這樣的變化是不可能的,應該是自己的感覺方式變了吧。

    京都雖也是大城市,但市中心有大河流過,綠樹環繞。要保持讓窘迫的人們活得有個人樣的環境,就必須有這樣的規模。

    東京在所有方麵都超越規範,令人覺得完全像個巨大而複雜的迷宮。

    若槻到新宿的總社露一下麵,然後搭京王線到位於調布的進修中心,與一個個熟識的麵孔久別重逢。

    即使同期進入公司的人,現在的工作地點也散布日本各地,北至稚內,南到衝繩。

    越是遠道而來的人,就越顯得興奮,總社的人則有點兒無動於衷。若槻心想,自己一年半以前,也是總社人的那種表情吧。

    進修例行公事地進行。分成幾個組,就《麵臨人壽保險和損害保險的互相進入,應實施何種戰略?》為題,分組討論至深夜,結論列在一米見方的牛皮紙上。第二天一早,各組代表在全體人員麵前陳述,進行各組間的答辯。最後通過投票,決出最優秀獎、優秀獎等。

    為這樣的事,就特別花一筆交通費和住宿費,從全國召來內務職員,有點讓人不易理解,這裏頭恐怕還有個慰勞在邊遠地方辛勞的人的目的吧。

    職員之中,有人快要退休仍隻是個地方營業所長,絕少有機會上東京來。

    手握一杆筆,一夥無須客套的夥伴咋咋呼呼的直到深夜。好久沒能像這樣暢快了,氣氛就像是在高中準備文化節的時候。

    翌日過午,學習班解散,同事們三五成群去遊覽,隻有若槻又去了一趟總社。昨天已和大家寒暄過,今天另有要事。

    人壽保險公司裏麵,除了人事課、經理課這些公共部門外,還有財務課、有價證券課、不動產課、外國債券投資課等運作部門,以及一些其他業種所沒有的醫務課、數理課等。

    因為各自需要高深的專業知識,所以地下一層的資料室裏收藏有相當數量的書籍。

    若槻在高及天花板的開架式書櫃間巡視,終於發現了想要的書籍。並非太舊的書,可能是處理不善吧,黑色封麵紙已顯陳舊,書頁有一部分變成茶色。但翻開後才發現,那些茶色的部分,是染了咖啡之類的東西。

    他徑自在借書簿上登記好,把這本名為《人壽保險犯罪案例集》帶了出來。如果嚴格執行規則,若非在總社或近郊的支社工作,是不能借出的,但實際管理很鬆,沒有人理會。歸還時,用支社郵件送到在總社上班的相熟同事手上,請他代為放回資料室即可。

    連自己也不太明白,為何想到借這種書。

    菰田事件已告一段落。其他懸而未決的事情堆積如山。現在讀這種書,意欲何為?

    沒有答案。若槻把書塞進手提旅行包,上了總武線。很幸運有位子坐,但沒有心情去打開《人壽保險犯罪案例集》。他不想在東京期間去想那些事。

    在船橋站下車時,又是一個太陽高懸的黃昏。

    原想直接回老家,但又想,母親這時可能仍在營業所。兩個地點都是約步行十分鍾的距離,於是決定逛到營業所那邊看看。

    昭和人壽保險公司的船橋營業所,位於稍偏離市鎮中心的某大廈一樓。若槻一進營業所,像是新人的女文員便打招呼:“歡迎光臨。”

    “你好。我是京都支社的若槻,是若槻伸子的兒子。”女文員一聽,慌慌張張地站起來,嘴裏嚷嚷著“果真是嗎”,“騙人的吧”,既沒有請人落座,也沒有端茶,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

    若槻沒好氣地看著,這時母親回營業所來了。

    “哎呀,是慎二?”

    “我回來了。”

    “你怎麽會在這裏?”

    若槻生氣了:

    “我說過進修時回來的吧?”

    “是今天嗎?”

    “是今天嘛。”

    母親一邊重複著“是今天嗎”,一邊問女文員:“所長呢?”“今天不回來了。”母親聽說後,在工作日誌上草草填完當天工作事項,便對若槻說:“走吧。”

    怎麽看也不像是千葉支社爭奪前一二名的優秀工作者。以前聽所長說,凡與保險客戶的約定,不管事情大小,母親決不會遺忘。

    “不知道你今天回來,晚飯也沒有準備哩。”

    “不是不知道,是忘了吧?”

    母親照舊無視若槻的抗議。

    “我們去吃素燒好啦。”

    選了素燒店,母親一說姓名,出乎意料地被領進單間裏。若槻發現是訂了座的。

    母親早就期待著兒子回來一趟了吧。她一定是不好意思承認,便撒謊說忘了他要回來。

    用啤酒幹過杯,母親便不住地勸兒子吃肉。

    “行了行了,我不是孩子啦。到這個年齡,體重方麵也得注意點了。”

    “你現在多少公斤?”

    “七十四公斤。”

    “噢噢。”

    母親懷疑地望望若槻。

    “不過,看起來挺瘦的。”

    “是嗎?”

    “臉頰都凹下去了。”

    “沒事,肚皮倒凸出來了。”

    母親還是不斷往若槻碗裏放肉和蔥。

    “保全的工作,夠嗆吧?”

    “也不至於。”

    “不過,最近事情不少吧?我們支社最近也有哩。那種……對了,是保險殺人……。”

    “殺人?”

    若槻驚訝得張大了嘴巴。

    “不……是欺詐。夫妻吵架之後,丈夫留下遺書蒸發了,妻子就來申領保險金啦。其實呢,一開始就是合謀的,丈夫到東北,以假名字在彈子機室打工。”

    “哦……常有的事。反正到真正宣布失蹤要等上七年,其間是不支付保險金的。”

    “這種事也常有?”

    “對。不過我那邊少。好歹京都也是個千年古都嘛。京都人挺文雅,犯罪現象不多。”

    “是嘛。那挺悠閑?”

    “對對。挺悠閑。”

    “還能領一份高工資,好福氣呀。”

    “沒錯。公司挺大方。”

    母親當然不把若槻的話當真。但這樣至少比講真話好,少讓母親無謂地操心。

    他已經完全改變了主意,不想讓母親聯想起十九年前的那場悲劇。

    7月3日(星期三)

    若槻手提旅行包,正要踏上公寓的台階,又停下來。一個黑色垃圾袋放在若機房門前。

    像個四十五升提桶大小的袋子,和若槻丟棄垃圾用的是相同的東西,袋子中間部位用尼龍繩捆紮。看看袋口處,袋子像是雙重的。

    若槻用腳尖輕輕捅一捅袋子。不重,裏麵好像沒有什麽東西。

    是什麽呢?莫非某個公寓的住客嫌拿垃圾到下麵麻煩,棄於房前?

    若槻蹲下來,手摸袋子的繩結。繩結打得很死,不易解開口

    正要扯破尼龍袋時,若槻聽見房間裏的電話在響。他站起來,掏出房門鑰匙。好像他出門去進修時,不小心忘了按下電話的留言鍵。電話鈴響了超過十次仍在響。

    深夜的空寂中回蕩著打開金屬門的聲響。若槻胡亂地脫掉鞋,大步跨過廚房,拿起放在床邊的子機。

    “喂?”

    聽筒傳來抽泣聲,令他嚇了一跳。

    “喂喂?”

    “若槻……”

    是阿惠的聲音。

    “喂喂,出了什麽事?”

    阿惠回答的聲音很小,加上不住地抽泣,他聽不清楚。

    “我聽不清楚。你慢慢說,出了什麽事?”

    “是那個……貝托洛……貝托洛……的孩子!……”

    阿惠“哇”地大哭起來。若槻心急火燎地等待阿惠情緒平靜下來。貝托洛?

    他想起來了,阿惠在住處養的兩隻貓中,雌貓的名字是貝托洛西安。好像就是不久前寫信告知,生了小貓的貓。

    “你不好好說,我聽不明白呀。貝托洛西安是你的貓吧?那貓怎麽了?”

    哭聲又大起來。

    “那樣……那樣做,太過分了……是為什麽呀?!”

    若槻心髒狂跳起來,有了不祥的預感。在他腦海裏,開始形成了出事了的想像。電話那一頭響起了另一個聲音。

    “是若槻先生嗎?我來代她說吧。喂喂?若槻先生?我是石倉。”

    說話的是石倉治子。阿惠自學生時代一直租住其公寓的房東,和若槻也麵熟。石倉年過五十,為人和善,喜歡貓,甚至有鼓動阿惠養貓之嫌。阿惠之所以一直住在那裏,也因為附帶了可養貓的條件。

    “哎,您好。好久沒見了。發生了什麽事嗎?”

    “這個呀,我都有點不知怎麽說了,太過分了。阿惠姑娘的貓……貓被砍頭啦。”

    隱隱傳來阿惠的哭號聲。石倉也帶著哭腔。

    “而且不止母貓,連小貓也全被……是誰幹的這種事啊!剛才已經打電話報警了。可警方說是器物損壞,隻應付式地做了記錄就算了……他們把貓說成是器物啦。可這樣子,跟殺人有什麽區別?”

    若槻從虛空中聽著石倉顫抖的聲音,好不容易才壓低聲音說:

    “我現在就過去。”

    石倉鬆了一口氣。

    “能過來嗎?阿惠姑娘一直在哭……”

    若槻說聲二十分鍾後到,便掛了電話。

    行前有件事必須確認。若槻來到玄關,腳又縮了回來,總踏不出那一步。但是,想到必須盡快到阿惠那裏去,便下定決心。

    慢慢走上前拉開門,將垃圾袋拖到玄關。深呼吸,然後猛力扯開捆緊的垃圾袋下部。

    騰起一股腥味。隨即明白那是血腥味。

    屏住氣張開袋口。若槻隻瞥了一眼,馬上背過臉。盡管如此,那情景已像照片一樣印人若槻的眼瞼。

    幾個白白的球狀物體。像幾個小球圍繞著一個大球。那是齊脖根砍下的貓頭。小貓頭都閉著眼,恐怕未知發生何事便已死去。

    中央那顆大的母貓腦袋,圓睜白濁的雙眼,齜著牙,那淒厲之相仿佛仍在守護著小貓們。

    7月4日(星期四)

    鬆井警官一臉困惑地不斷吸煙。是若槻來到後的第三支了。

    “所以嘛,那些細節也有隱私在內,不能說的。”

    鬆井一邊晃動二郎腿,一邊往鐵煙灰缸彈落煙灰。

    “這個……貓的事嘛,黑澤小姐也報警了。會作為一個性質惡劣的惡作劇來調查。不過,把那件事和這個放在一起處理,沒有證據吧?”

    鬆井用眼角瞥一下桌上放的照片。這是用一次性照相機拍的,閃光燈亮度不夠,圖像有點不夠鮮明,但七個貓頭還是可以清楚地確認。

    “惡作劇?警方把這件事僅僅看成惡作劇嗎?”

    若棚抓住鬆井的漏洞緊迫不放。

    “不,並非單純的惡作劇。毫無疑問,性質非常惡劣……”

    鬆井能躲且躲。

    “不過,對此事置之不理,警方要等到死了人,才有動作嗎?”

    “究竟誰要死呢?”

    “就是剛才說的菰田幸子呀。明擺著有三千萬日元的保險金嘛。而且,從殺貓事件可知,我、黑澤被他盯上也並不奇怪。”

    “你等一下。”

    鬆井左手攬過椅背,夾煙的右手抬起。

    “我實在不明白你說的話,假如吧一一假如說菰田重德要殺老婆,他為何特地去騷擾你?”

    “那……”

    若槻張口結舌。的確,別人這一問,他很難解釋清楚罪犯的意圖。

    “對吧?他已經拿到了菰田和也的保險金,沒有理由現在還幹這種事。而且,一個就要動手殺人的人,也沒有理由特地幹些引入注目的事吧?”

    ……是那封信。若槻終於想通了。給菰田幸子的信讓重德看到了。在京都站投寄是一早的事,若當天送到,隔了一天的今天就采取行動,並非不可思議。

    他是那種人。拆閱妻子信件這種事,不可避免的。

    盡管騙他說是警察,卻被人一眼看穿了是在撒謊。知道內情的人,一下子就能推斷出誰是發信人。菰田重德反過來發出警告:多管閑事的話,你也是這個下場。

    可是,此時還不能向警方挑明寫信的事,想來即使說了,也沒有多大的意義。

    “明白了。但對方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人。一般的推理未必行得通。所以,可以告訴我,警方斷定菰田和也之死為自殺的原因嗎?不問明白這一點,就總是不能去掉會遭人暗算的疑慮。黑澤小姐自事情發生以來,也得了神經官能症了。我希望能讓她放心:殺貓的罪犯和殺人沒有關係,隻是為尋開心而這樣做的。”

    若槻雙手撐在矮桌上,彎腰深鞠一躬。

    “求您了。”

    “哎哎,別來那一套啦。”

    鬆井用冷淡的腔調說道。若槻一直彎著腰不起來。:

    也許因為自己就是幹窗口業務的吧,到自己處於相反的處境時,若槻自然想得出如何才會令對方最難受。不知何故,鬆井非常不樂意別人上府警總部找他。今天也是惟恐被人聽見似的小聲說話。

    既然如此,他一定更怕自己這一攤事成為他人的笑料。

    “嗨,別那樣啦。”

    在有許多刑警的大房間裏,隱約傳來失笑之聲。這邊似乎已成眾矢之的。即使不抬頭,也很清楚鬆井一臉尷尬。

    “求您了!”

    若槻故意大聲說。鬆井沉默。“求您了!”若槻又喊了一聲。笑聲頓起。好呀,其他刑警受用得很呢。你總不能把畢恭畢敬求您的人扔出去吧。若槻尋思著每隔十秒鍾左右喊一次。還不行的話就給他下跪。

    “知道了。我說知道了,別那樣。”

    鬆井警官煩躁地低聲說。若槻這才抬起頭。

    “他的不在場證據是成立的。”

    “噢?”

    “之前跟你說過吧?菰田重德的不在場證據。在菰田和也的死亡推定時刻——上午10時至正午之間,和重德在一起的人被找到了。”

    若槻愕然。

    “但是……那個人可能是串謀作偽證的吧?”

    “幾乎沒有這種可能性。”

    鬆井非常冷淡。

    “那個人和菰田重德隻是在小酒館認識的,沒有其他接觸。我們好不容易才找到他。而他連菰田的姓名也不知道。他隻看了菰田的照片,便證實那天確實在一起。”

    “但是……”

    “你聽我說。基於那個人的證言,我們試著追溯他那天的行動。他們說一早在河邊上玩骰子賭博。曾有幾個閑人也偶爾走近來觀看。我們找到了這幾個人對證。也就是說,5月7日上午10時至正午之間,菰田重德有不在場的鐵證。”

    天旋地轉。這是怎麽回事啊?!玩不在場證據的把戲,在現實中幾乎是不可能的。但是……

    “那個……菰田和也當天的舉動,是怎樣的呢?”

    鬆井叼著香煙點點頭。

    “順便也告訴你吧。這孩子當天早上去上學了。不過,學習上……據說他屬於智力遲滯兒童吧。小學五年級連九九乘法表也背不好。可能是聽不懂吧,經常逃課,不知所蹤。那天也是如此,到第二節課已經不見人影了。校方認為是常有的事,也不太擔心。班主任給家裏打過一次電話,但沒有人接。”

    “他母親幸子到哪裏去了?”

    “玩彈子機,似乎沉迷得很。手上一有錢,就說出去買東西,玩彈子機到天黑才回家。和也的午飯也總是盒裝的快食麵。”

    死去的少年的可憐相堵在若槻胸膛。被學校、家庭所排斥,活著時連一點樂趣也沒有。

    鬆井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

    “可憐的孩子。據說自殺前一天,被母親痛罵一頓。雖說他考試得零分,但那樣也不是一個母親應該做的吧。回校當天,上第一節課時舉手了。是算術課。母親命令他上課一定要舉手。老師點了他,當然是答不上。可他還是不停地舉手。老師也沒轍了,讓他站走廊。還說他上課盡搗亂。”

    若徹沉默了。那麽,是真的自殺?

    “能接受了吧?”

    若槻有氣無力地道過謝,站起來。菰田和也之死真的隻能看做自殺了。可是,貓頭證明了,現實中存在著威脅。

    說不定,那封信是個天大的失誤。菰田重德被冤枉了,讀信後火冒三丈,殺了貓。

    不對。被冤枉的人不會那麽幹。故意冒險殺掉七隻貓,砍下頭送來……不會單單為了騷擾而這麽幹。這仍是一個警告。

    但是,為什麽?

    若槻從警局回家途中,給金石的研究室試掛了一個電話。他想聽一聽犯罪心理學家的意見。

    可接電話的女性說,金石助教不在,金石這幾天無故缺勤呢。

    9

    7月9日(星期二)

    若槻下聽筒,發了好一會兒呆。這三個月來陸續降臨到他頭上的事,無一不是如在夢中。

    環顧四周,女文員們一如往日麵對電腦,檢閱文件,在櫃台接待顧客。

    看看表。才早上9點半。即非醜時三刻(半夜),亦非黃昏時分。一個注定極為平凡無聊的時間。

    饒了我吧!他口中念念有辭。一年半前,自己還在東京過著極普通的職員生活。那時候,要說工作中的突發事件,就是受命出席關於國家信用程度的演講會,或者提交一份關於外國匯率的動向報告之類。至少認屍之類敗興的事不會在上午的工作時間插進來。

    雖說每天檢閱死亡診斷書,但與看真正的屍首是兩回事。自懂事起至今年初,他還一次也沒有見過真正的死屍。

    這是區區兩個月內的第二具屍體,而且這次可能還是自己認識的人。

    索性把認屍也當做支社的日常工作如何?每天上班一坐下,自動輸送帶便接連不斷地運屍上來。脖子上還纏著繩結的吊頸屍體,燒成一團焦糊狀的燒死屍體,腐爛、脹大了三倍的溺死屍體。分別將照片和麵孔、死亡診斷書和死因相對照,在腳指上係的標簽般的文件上蓋一下印……

    可是,不可能總坐著胡思亂想,耽擱下去。

    若槻無精打采地站起來,向葛西和木穀內務次長說明了警方來電的內容。

    “隻好走一趟了。”

    “是啊,你就好好……”

    似乎木穀也沒有這種經驗,不知道該如何安慰若槻。

    “那你能估計到大概是誰嗎?”

    葛西壓低聲音問道。

    “猜不出。這一年來收到的名片堆成了山,見到了才成。”

    若槻撒了個謊。

    他生怕一旦說出口,就會變成事實。就是心裏明白這是事實,也寧願將時間往後推移。

    “對不起,煩勞您在工作時間裏跑一趟。”

    鬆井警官用扇子“吧嗒吧嗒”地扇著臉。額上滲出一層汗珠。

    因為一早就下雨,空氣潮濕,溫度不高卻十分悶熱。空調機啟動著,但停屍房裏充滿著微酸的腐敗氣味。

    “現在我們沒有任何確認身份的線索。衣服被剝光了,身上沒有一件手表、眼鏡之類的東西。對附近進行了搜索,惟一的發現是若槻先生的名片。這也不是跟屍體有關的確切證據,但想到可能是拜訪過貴公司的顧客,就請您來看一看,好嗎?”

    鬆井掀開覆蓋屍體的布。

    若槻/一瞬間瞪大了眼睛。然後一扭頭,用右手堵住嘴巴,左手急急插入褲兜去掏手帕。

    “哎呀呀……可能剛才先說明一下就好了。”

    鬆井悠然地說,隨即對身邊的年輕警員喝道:

    “喂,快帶他上洗手間!”

    若槻撥開刑警的手,衝到房間一角的洗手池嘔吐起來。

    胃液猛然刺激著鼻孔。直到把麵包片和咖啡殘渣都吐淨了,胃部的痙攣才停止。

    “真沒辦法。在那兒嘔吐,會堵排水管哩。”

    聽了鬆井的話,若槻這才醒悟這是對前不久讓鬆井沒麵子的報複。要是這樣,更不能開溜。

    “對不起了……鬆井先生電話中說來認一下人,還以為是一張保持原樣的臉。”

    若槻二邊用手帕抹嘴角,一邊拚命裝出平靜的樣子。

    “我再看一次好嗎?”

    “當然可以。不過,你行嗎?”

    “可以。早餐已經都沒有了嘛。”

    鬆井有點刮目相看似的望望若槻,再次掀開蓋布。

    若槻手捂著嘴,抬頭眯眼,俯視台上擺放著的物體。

    剛才一眼望去,已覺得大概是了。但臉孔被破壞得如此徹底,還不是很有把握。

    “如果裏邊的牙齒還有,也看一下。”

    這回鬆井就老大不情願了。但他還是默默地戴上橡膠手套,伸手到屍體的顎部。

    像壞了的合頁似的殘顎輕易就弄開了。似乎屍體已經過了死後僵硬期。

    門牙及犬齒已完全消失,但右上顎的小臼齒還留著。若槻確認那上麵鑲著金。

    不出所料啊……

    “對不起,還有一個地方。我要看看左手腕。”

    “有眉目嗎?”

    鬆井的表情變得充滿期待,他掀開屍體一旁的布。手腕從根部整齊切斷,手掌向上放在胴體旁邊。

    “手腳弄得四分五裂了。是左手嗎?”

    鬆井拿起遺體蒼白的左手讓他看。手腕活生生似的彎垂著。若槻看見了橈骨前端那塊五百日元硬幣大小的黑痣。位置和大小均與記憶中的一致。

    “我知道了。……可以了。”

    若槻閉上眼睛。雖然剛剛才嘔吐過,但胸腹又難受起來了。

    “那……他是誰……這個人?”

    鬆井急不可耐地問。

    “是金石克己先生……母校的心理學教師。”

    “請到上麵具體談談。”

    鬆井雙目像看見獵物的貓一樣發亮。

    若槻回到公寓,立即鎖上門。走廊裏回蕩著響亮的關門聲。

    不久前,自己在家時還跟讀書時一樣,門多是敞開著。不知何時起就有了認真鎖門的習慣。

    急匆匆打開電冰箱,取出五百毫升罐裝的啤酒,直接就著鋁罐喝。冰涼的液體流人食道,感覺到灼燒般的胃部冷卻下來了。他終於長出了一口氣。

    接著他突然擔心起來,認真檢查了一下對著公寓走道的廚房小窗是否鎖好了。

    除了原有的半月形鎖具之外,再上下加兩把螺栓式鎖,都鎖上了。有一晚,他曾做了個不祥的夢:菰田重德劃破玻璃,開鎖進來了。他迫不及待地在上班前跑到附近的五金店去買鎖具回來。

    稍後冷靜地想一想,明白那玻璃上還有鐵柵,不開鎖不可能輕易進來。

    他突然覺得自己類似被害妄想的舉動很丟臉,很蠢。若槻脫下西服扔在床上,鬆開領帶後麵桌而坐。

    他尚未從目擊金石慘不忍睹的遺體的打擊中緩過氣來。

    鬆井警官的話又在耳邊響起。

    “從營養狀態、小傷痕的愈合狀態來看,他應當被監禁了一周至十天以上。其間隻給水喝,一直受著嚴刑拷打。”

    他將啤酒一飲而盡。

    “活著時受的傷,和死後弄成的傷,從活體反應即可區別。包括手足被殘在內,幾乎所有的傷都是活著期間受的。

    “凶器是刃長四十五厘米以上的利刃。毫無疑問是日本刀。罪犯較大可能與職業殺手有關係。背部、腹部、手足內側的皮膚上,有僅隔數毫米的小割痕。人類的痛感神經幾乎都分布在皮膚的表麵,罪犯是懂得才這麽幹的。承受者肯定痛苦得如下地獄……”

    金石生前的身影疊印在眼前。自己不欣賞他對人類過於冷峻的看法,對他身為同性戀者也有反感,但是,對方畢竟擔心著自己的安全。

    總而言之,最近與自己有來往的人被極殘忍地害死,隻能認為是一場噩夢。

    那麽,究竟是誰要這樣對付金石呢?無論多麽不願意去想,也是一個無法避開的問題。

    絕對是那個家夥,頭腦中有個聲音在說。金石對把菰田作為研究對象顯示了強烈的興趣。

    未加防備地接近那家夥,結果身陷囹圄,落到被千刀萬剮的地步。

    然而,菰田重德為何非要做得這麽絕呢?盡管說他有病態般的報複心,但可以說,他沒有必要送來小貓的腦袋,殺人就更愚蠢。

    而且,發現屍體的情況也令人費解。據說是隨意扔在桂川河灘上的。盡管那裏不如渡月橋附近來往的人多,但也很容易被人發現,隻能說是有意這樣做的。

    還有把自己的名片丟在附近。

    這裏頭也有警告之意?

    如果是,又是為什麽?

    思緒又返回到出發點。

    理順一下吧。為何認定菰田重德是“白”的?因為警方確認他不在場。而之所以無論如何也抹不去那家夥是“黑”的印象,是因為在那房間裏,菰田重德麵對屍體卻在窺探自己。那會不會隻是一個錯覺?

    自事發以來已過了兩個月,其間那一幕好幾次憶起,並且出現在夢境中。印象不但沒有減弱,可以說,反而變得更加鮮明。

    可是。那些真的是事件原本的印象嗎?

    若槻心中產生了小小的疑問,他深知人的記憶有時是靠不住的。就本次事件而言,可能是事後每當回想起來時,都自以為是地加入了創作成分,以致漸次向某一個方麵扭曲了記憶。

    說不定自己現在所拚接的對事件的印象,大部分是自己捏造出來的。

    ……不,不對,僅僅就那一點,還是有信心的。自己的視線從菰田和也屍體移到重德身上時感到了震動這一點,絕對錯不了。

    邏輯推理碰了壁。他突然想起阿惠以前說的話。

    “當邏輯和感情來回轉圈時,應當相信直覺或感覺那一方。”

    一點不錯。那麽就從那裏出發試一試。按照直感的話,菰田重德是“黑”的。

    可是鬆井警官說菰田重德有不在場的鐵證。完全騙過警方眼睛的偽裝手法,在現實中是可能的嗎?

    若槻努力思索了好一會兒,但思緒又撞上了暗礁,從那裏出發依然進退維穀。

    他茫然地望著書的封麵。現在讀這種書可能不會有什麽新的收獲。但是,除此之外,實在想不出一件可以幹的事。

    他一邊喝啤酒,一邊掃視著眾多罪犯挖空心思詐騙了人壽保險的故事。讀著讀著,他漸漸被書的內容吸引住了。當他從冰箱取出第二罐啤酒時,精神已集中在書上。他給平時極少去碰的香煙點著火,將空罐當做煙灰缸,專心地追逐著文字。

    “保險金犯罪”是籠統的說法,其實範圍甚廣。有為保險金殺人的,有為保險金自殺的,有包括殺害替身在內的製造的死亡事故等,除此之外,還有保險合同本身存在的欺詐因素等等。

    其中,作為經典案例列舉的“穀物商AM事件”,一下子吸引了若槻。

    確切的時間地點不詳,似乎是19世紀8。年代發生在歐洲的事件。一清早,在橋中央發現穀物商AM右耳後受貫通性槍傷斃命。除錢袋失蹤外,手表被扯去。從情況來看懷疑是搶劫殺人案。和AM同住一間旅館的男子被作為嫌疑犯逮捕,但該男子否認作案。

    該男子嫌疑甚大,但預審法官偶然發現橋的欄杆上,有處小小的新的損傷。河底打撈的結果,找到了一條結實的繩子,它一端綁著大石頭,另一端綁著手槍。也就是說,穀物商AM往欄杆外放下石頭,用另一端的手槍擊中自己的頭部後,石頭的重量會把手槍扯落到河裏。

    事後經調查,弄清了AM因瀕臨破產,為家人著想購買了高額的人壽保險,因為自殺屬責任免除,便設圈套製造了他殺的假象。

    簡直就是一樁把推理小說付諸實施的案件,書上還附帶說,事後柯南·道爾聽說了此事,寫成了《歇洛克。福爾摩斯探案》中的著名短篇《索阿橋》。若槻腦海裏浮現出古典的箴言:事實比小說還要出奇。因為在現實中發生什麽不可思議的案件都是可能的。

    這是“偽裝成他殺的保險金自殺案”,但如果菰田重德殺害了和也的話,就正好與之相反,是“偽裝成自殺的保險金殺人案”了。這樣的例子現實中有多少呢?

    翻一下書,還是以前的統計數字,警察廳根據偽裝方法,將1978年至1985年的保險金殺人案分類列成表格。

    根據這個表,在總數六十八件之中,占第一位的是“偽裝成第三者行凶的殺人事件”,有二十五宗。其次是“偽裝成交通事故死亡”,有二十三宗。“偽裝成其他事故死亡”,有十八宗,其中偽裝溺死的七宗;煤氣中毒死亡和失火燒死的各四宗;偽裝成墜落死亡的三宗。還有不能斷定是用了何種方法的“偽裝自然死亡”的有兩宗。

    也就是說,出人意料的是,偽裝自殺的竟然一宗也沒有。作為一般的死因,自殺極普遍,殺人則極少。然而,書中所列的偽裝方法則正好相反。這是怎麽回事?

    首先會有一個解釋:列出的六十八宗案件不夠全麵,可能因此未能包括在內。另外,因為這純粹是已偵破的案例統計,所以可能在犯罪手法十分巧妙的未偵破的案件中,有不少偽裝成自殺的殺人案。

    若槻轉念又想,可能在保險金殺人案之中,原本偽裝成自殺的例子就少。雖有期限存在,自殺的責任免除仍是一道關,另外,可能將殺人弄成自殺的樣子,實際比想像中的要困難。

    看具體例子。外國某醫生的妻子為奇異的自殺欲望所煩惱,去看精神科醫生,丈夫卻為妻子投了高額人壽保險,然後以催眠術誘其自殺。事件被揭發。這是極少見的事例。

    此外,1980年發生過“偽裝自殺的殺害前任社長事件”。此案不知何故,為前麵提及的警察廳統計所遺漏。

    兩名快倒閉的公司的幹部,見前任社長以公司為受益人投了二億日元保險,便將他灌醉後勒死,偽裝成在樹上上吊自殺。不過警方對死因有懷疑,展開搜查,隨即破案。

    若槻心想,恐怕就是從縊死和勒死時,顏麵充血和索溝等區別之處看出破綻的吧。菰田重德是怎麽解決這些難題的呢?

    他的想法嚴重動搖了。菰田重德可能是“白”的。

    假定菰田工作後歸來,偶然地發現了和也上吊的屍體。但是,他有因“切指族”事件被捕的前科,會不會因為害怕被警察懷疑,特地叫若槻來,讓若槻成為第一發現者呢?

    菰田重德打電話到支社是下午l點半,菰田和也的死亡推定時刻是上午10時至正午之間,所以這樣考慮也是有充分理由的吧。

    且慢。要是這樣,砍貓頭又是何意?如果菰田重德是“白”的,他要做到這個地步幹嗎?而且菰田和也的保險金也拿到手了。要說導火索的話,隻能考慮那封寄給菰田幸子的信了。

    那樣做,不就是警告我別多管閑事嗎?若如此,菰田和也還是被殺的。還有金石也是。

    可如果重德不是罪犯……

    翻動書頁之中,手指無意中停在某一頁上。讀出條目名:“毒死親子事件(蒂爾托曼夫人事件),1951年,西德。”

    粗略掃過事件的概要。

    1950年6月,埃爾弗雷德。蒂爾托曼的丈夫克爾托投了五萬馬克的人壽保險,另附帶災害特約。除此之外他還投了很多保險,受益人均為妻子。同年9月,克爾托死亡。

    1951年2月,埃爾弗雷德同時在三家人壽保險公司為兒子馬丁投保。當時西德有規定,限製未滿十四歲兒童死亡的保險金,但因為埃爾弗雷德強烈要求若馬丁在十四歲前死亡,也要領取全額保險金,外務員覺得很奇怪。

    1951年3月,馬丁迎來十四歲生日,然後在6月份死亡。埃爾弗雷德在葬禮上以帕拭淚,扮演成一個悲痛的母親,但最終事發。原來她是用鉛溶液冒充藥要馬丁喝下……

    突然,若槻腦海裏冒出了金石說的話,仿佛他遊蕩在這個世界的魂魄往若槻身上注入了靈感。

    “他們連自己的孩子也不愛。”

    腦海中火花一閃。自己做了一個完全錯誤的估計?若槻懷疑菰田重德帶有先人之見,這是因為和也是幸子帶來的孩子。然而,如果妻子幸子是罪犯呢?

    在孩子被害的人壽保險方麵,“殺害繼子”的案例占壓倒性多數,這一點可能成了固定不變的觀念。根本沒有想過母親會殺害親生兒子。

    然而,這樣的案件除了蒂爾托曼夫人之外,現實中不也發生過好幾宗嗎?槍擊妨礙自己再婚的子女,沉屍湖底;放在浴池裏使之無法逃生,然後縱火燒房子……

    這樣一想,就一切都能解釋了。即使重德不可能作案,在幸子方麵,時間就很充分了。

    若槻腦海裏浮現出鮮明的圖像。首先,預先在欄間搭好繩子,另一端做個圈套,藏好。其次找個理由把兒子喊過來,讓他踏上帶小腳輪的椅子,大概說是要取放在高處的某物吧。親生母親的吩咐,孩子自然毫不懷疑地照做。可能換了菰田重德便做不到了吧?

    幸子從背後迅速地往孩子脖上套繩圈。椅子有腳輪,輕易就可以踢開。頸脖被勒住,孩子幾乎在一瞬間便失去了知覺,自然無從掙紮。

    若槻無意識地摸摸手臂,沒有開冷氣空調,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可是,要自己相信這個想法,感情上還是有抵觸的。

    他總是聯想起自己的母親。自父親死後,一直未曾在外工作過的母親,做了保險外務員,養育兄弟倆。

    那情形如同拚死捍衛小貓的母貓。

    母親要保護孩子吧?無論要做出何種犧牲。

    可是,若金石的說法是對的,他們對孩子的感情,可能與我們的感受有根本性的區別。充其量不過是昆蟲或蜘蛛對自己的卵的感覺罷了。

    置身可怖者懷中的嬰兒,憑母親的氣味便安然睡去,他以為對方不會獵食自己。

    氣味……

    幸子的香水味以及充滿菰田家的異樣的惡臭浮現在腦海裏。

    某些東西如同電光掠過。若槻拿起電話的子機,毫不遲疑地撥了阿惠公寓的號碼。為何至今沒有覺察?

    “你好,我是黑澤。”

    鈴聲響過七次後,傳來了阿惠的聲音。還未到12點,她似乎已睡下了。小貓事件畢竟打擊太大,尚未完全恢複過來。

    “喂喂,我是若槻。有點事情非要馬上請教不可啦。”

    “什麽事?”

    她的聲音低沉下去。

    “我想起上個月到醍醐研究室去時,醍醐老師說過,‘嗅覺障礙’與感情欠缺者之間有聯係。”

    “‘究——’?”

    “是‘嗅覺障礙’。欠缺聞氣味的能力。哎,醍醐老師說過那位F學生就是這樣的吧?”

    “是說過吧。……不是我專業方麵的,記不清了。”

    似乎她好不容易才清醒過來了。

    “你等一下,我查一下書,會有的。”

    傳來一陣翻動書架的聲音。若槻焦躁地等待著。

    “有了……不過,這還不是定論吧。”

    “沒問題,快說吧。”

    “哦——在被診斷為感情欠缺者的罪犯中,常常可見有天生的嗅覺障礙者。”

    阿惠以特別誇張的發音讀出“感情欠缺者”幾個字。

    “那是——為什麽?”

    “……有一種說法認為,因為在嬰兒期,不能感覺到母親的體味和乳味,有可能阻礙了感情的正常發展吧。”

    若槻心想,若果真如此,當然在他們為人父母之後,對子女也不能擁有常人的愛了。

    當然。也不能反過來說,所有嗅覺障礙者都變成感情欠缺者……

    “哎。發生了什麽事?”

    若槻做了解釋,阿惠默然。若槻心想,那想法是她無論如何接受不了的,所以也不好勉強。

    “那位太太有割腕的傷疤,沒提到?”

    阿惠的提問讓若槻感到意外。

    “沒提。為什麽這麽問?”

    “感情欠缺者不但對他人,連對自己的性命也完全不當一回事,所以一再自殺未遂。書上有這麽說的……不知道是否有參考作用。”

    若槻廣時語塞。

    他想起幸子手腕上的傷疤。碰巧看見了那些傷疤,也是形成他認為她是被害者的先人之見的一個因素,因為他由此認定幸子是想自殺而詢問保險金責任免除條款的。

    可是,那一次谘詢,幸子不是因為自己想死,而是為了偽裝和也自殺來殺害自己的兒子?

    於是,那位好心腸且自以為是的保險公司的主任,太想打消對方的自殺念頭,連留在自己心上最慘痛的精神創傷也吐露了。聽了這些話的幸子,想到了把這個好心人推出作為第一發現者……

    掛斷電話後,若槻仍怔怔地想了好一會兒。現在下結論為時尚早。一切還沒有超出假設的範圍。但是……

    突然,電話鈴響起。他嚇了一跳。自遭到無言電話騷擾以來,他對打入的電話都有幾分恐懼。阿惠又想到什麽了嗎?

    深呼吸,穩定一下情緒,再去拿子機。

    “喂?”

    “喂喂,是若槻先生家嗎?”

    一聽聲音便知道是誰了。

    “是的。前些時候多謝您的指導。”

    “我是醍醐。很抱歉這麽晚打電話。已經休息了嗎?”

    “不,還沒睡呢。上次麻煩您了。”

    “我剛剛在重讀那篇作文。因為有所發現。所以就給你打電話。早打會更好吧。從結論上說,那篇作文所寫的夢,還是屬異常的。”

    這麽偶然的巧合。醍醐教授也和自己在同一時間裏思考那次事件?

    “記得您好像說過,光讀《夢》的話,還不能給人感情欠缺的感覺吧?”

    “是說過。現在說的不是《夢》這篇,是《秋千的夢》那篇。我終於想起來了,它跟馮。弗蘭茨書上說的夢一樣。”

    瑪麗·露伊絲·馮。弗蘭茨女士是榮格的高足,據說醍醐則子教授在瑞士的榮格研究所學習時,曾受教於她。

    “本應第一次就有所察覺。問題不在於秋千,而在於對秋千的感情性反應。”

    “您指哪些方麵?”

    “把那篇《秋千的夢》從頭到尾念一遍,就很清楚了。‘我就坐上秋千搖起來’,‘搖啊搖,越來越快,到了很高’,‘在最高處,我從秋千上掉下來’,‘然後,就掉到了黑黑的什麽也沒有的地方去了’……”

    醍醐教授像要若槻思考似的中間留了停頓。

    “與《夢》那篇作文比較,就清楚了。這篇隻是單純的動作說明,顯示情緒性反應的詞一個也沒有吧?通篇可說得上是表現感情的,僅有‘變得有趣了’一句而已。”

    醍醐教授的聲音漸漸注入了興奮。

    “聽說過嗎?像榮格說的那樣,在夢中,天空和大地顯示無意識光譜的兩極。即使同為無意識,天空屬集體無意識的領域,而大地則顯示身體的領域。對人類而言,當中劇烈搖擺的,應是極大的焦慮。在兩極間遊移隻感到有趣而沒有任何不安,隻能說絕對是異常。尤其是最後要墜落到黑暗之中,一般人應感到恐懼。可這個人隻說了‘就掉到了黑黑的什麽也沒有的地方去了’。這就和馮·弗蘭茨所分析的夢可謂完全一致了。”

    若槻咽下一口唾液。

    “那麽,馮·弗蘭茨女士怎麽說?”

    “據說是‘此人沒有心肝!”’

    “沒有心肝?”

    “馮·弗蘭茨所分析的夢,其實是一個著名的殺人慣犯做的。隻是沒有事先告訴她而已。”

    那一晚,若槻仍須借助大量酒精才能人眠。他的意識漸漸進人模糊狀態時,窗簾外已開始泛白。

    若槻站在巨大的洞窟般的地方。

    眼前是碩大無朋的蜘蛛巢。和背景的無邊黑暗一樣,蜘蛛巢也大得沒有界限,到處都看不見支撐點,隻是向周圍無限地延伸。

    若槻心想:啊,又來了。他明白那裏是“死亡之國”。曾在昏暗中彷徨的死者,掛在這個蜘蛛巢上,成為食餌。

    眼前有東西垂下來。馬上就明白那是一具可憐的犧牲者的屍體。

    被蜘蛛絲緊緊捆住的死者怨恨地望向這邊。那臉型既像哥哥又像菰田和也。因為已經死了,所以沒有生者的意識,但因為要被蜘蛛吃掉,所以必須經過第二次死。似乎是以死者意識來悲歎命運。

    蜘蛛巢開始微微顫動,馬上又變成大幅度的搖晃,是蜘蛛回來了。

    若在以往,噩夢至此便醒來,但現在還沒有完。若槻在越來越大的恐懼中等待。一隻巨大無比的生物現身了。

    那是一隻腹部膨脹如大氣球、有八條長節肢的生物。巨型蜘蛛……可腦袋不是。是一張鼓腮、極為陰沉的女人臉。像是用雕刻刀刻出的細眼睛。

    若槻陷入沉思。這是夢中特有的怪念頭的綜合,可稱之為“蜘蛛女郎”。

    蜘蛛女郎懸吊在蛛絲上,在黑暗中輕輕擺動。有一個聲音在說:看不出情感的反應。雖在兩極間搖擺,但感覺不出任何東西。

    蜘蛛女郎把捆紮好的親兒子的屍體拉了上去,咬住了屍體的頸部。

    應已死去的孩子猛然睜開眼。鮮血進流,順著蜘蛛女郎的嘴角往下滴。

    蜘蛛女郎不理會痛得哆嗦的孩子,咂著嘴,撕扯咀嚼著肉,很美味地吞咽。

    一個聲音傳過來:他們連自己的孩子也不愛。

    沒有心肝。

    在可怕的進餐中,蜘蛛女郎突然向若槻這邊望過來。

    極端恐懼之下,若槻狂呼起來。在那一瞬間,立腳之處消失了,他向黑暗中不斷地、不斷地墜落下去。

    醒來時,身在床下。內衣已被汗水濕透。唇幹舌燥,惡心頭痛。

    然而,夢境曆曆在目。仿佛自己仍置身噩夢之中。

    若槻強忍著惡心站起來,看著寢室一角堆得高高的行李捆。其中一捆應是裝大學時受阿惠影響而讀過的心理學專著的箱子。原以為沒有機會再去讀它,就這樣丟在一邊了……

    若槻費盡周折才搬下那些行李捆。因為裏麵都是書。特別沉。而且當初偷懶隻在表麵寫一個“書”字,所以要逐包撕掉封箱膠紙查看。

    終於看見了熟悉的白色封底。把行李捆裏的東西倒在地上,就是它。若槻找到那本榮格釋夢的書,翻閱起來。

    若槻終於悟出好幾次夢見蜘蛛的理由。

    果然如此。所謂“蜘蛛”,一般表示世界、命運、成長和死、破壞和再生等,而在夢中,則是人類集體無意識中,表達母親形象的原型“太母’的象征。

    據榮格分析,“太母”有值得肯定的一麵:母親式的關懷、體貼,女性特有的咒術權威,超越理性的智慧和靈性的高揚,救助的本能、衝動,所有的憐恤同情,促進養育、扶持、成長和豐饒的一切東西。它所兼具的黑暗被描寫成:一切妁秘密,隱蔽,黑暗,地獄,死亡,吞沒,誘惑,危害,命運般不可逃避的、一切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等等。

    初為掠食人子的惡鬼,後來悔改而變成鬼子母神。這鬼子母神據說正是具備光與影的“太母”本身。

    若槻心想,自事件以來,好幾次夢見蜘蛛,難道是偶然的嗎?莫非是無意識從一開始就覺察罪犯是“母親”,在向他暗示嗎?

    他走到洗水盆處,用漱口水漱口。鏡中的自己,臉色蒼白如同死人。

    用不涼不熱的水龍頭裏的水洗把臉,慢吞吞換好衣服。一穿上西服,令人不快的熱氣便沉積在身體周圍,糾纏不散。剛托起越野自行車走下狹窄的公寓台階,便已大汗淋漓。

    騎行在禦池道上時,清晨的微風吹幹了額頭上的汗。

    至少到昨晚為止,若槻都未察覺到菰田幸於是罪犯。但這也難怪,菰田重德最初給人的印象畢竟太強烈了。

    雖說是馬後炮,但此刻仔細想想,重德背後總有幸子的影子在晃動。

    為了找個第一發現者而指名要若槻上門,隻能認為是幸子的主意。她此前和若槻通過電話,知道他的情況。此外,每天同一時刻出現在支社,以此向若槻施壓的、極不一般的執拗勁頭,看上去與其說是屬分裂型性格的菰田重德所為,毋寧說明顯屬偏執型性格的幸子的做法。還有咬破自己手指的自傷行為,也屬於執行幸子命令的無奈之舉。這樣一來便好理解了。

    或許是蹬車使全身血氣運行,腦子好像也活了起來。

    沒錯。在K町小學發生的動物被殺、女孩子溺死水塘這些事,原先隻認定重德是罪犯,現在可以做完全不同的解釋。

    逐一殺害毫無抵抗力的小動物的,也是菰田幸子。而她在具有扭曲的攻擊性的同時,也同時具備將自己置身嫌疑圈外的狡猾。

    對於以獵食他人而生存的人來說,往往具有獨特的直覺,能嗅出獵物心靈上的弱點。

    菰田幸子一定是以這樣的直覺,識別出班上的問題兒童小阪重德,看中他是個膽小軟弱、缺乏意誌的人。她悄悄接近小阪重德。重德處於被孤立的環境中,對惟一關心他的幸子自然有好感,因此接受了她。對幸子來說,要隨心所欲地操縱他,隻是小事一樁吧。於是,她剛殺掉小動物,就必讓重德出現在籠子附近,讓人看見……

    假定鄰班的女同學之死也是幸子所為,動機可考慮為嫉妒。和自己的境遇比較,這個容姿、家境都占優勢,過著幸福生活的少女太可恨了。可能重德對那名少女顯示了朦朧的好感,更加劇了她的憎恨心理。

    遠足時,找個借口把女同學誘到遠處。對她這樣的人來說,撒這樣的謊輕而易舉。然後就把同學推到研缽狀的很難爬上來的水塘裏。

    集體活動時,重德有個喜歡亂走的癖好,也在她的算計中吧。幸子證實重德不在場,並不是庇護他,其實不過是製造自己不在場的證據而已。

    若槻很明白自己是在構思故事。一切都隻是臆測之上加臆測而已。每一件事情上,別說能證實菰田幸子有罪的東西,連足以懷疑她的證據也絲毫不存在。

    到了支社,和年過六旬的白發守衛打過招呼,若徹將越野自行車推到昭和人壽保險公司大廈後麵的停車場。他到一層的電梯間,從自動銷售機買了咖啡,權充早餐。太陽穴上汗津津的。

    總而言之,事件隻與昭和人壽保險公司有關,已完全結束。若槻深知,忘掉它是最好的。

    不過,在此之前有事要做。隻有一件事總讓他牽掛。隻須簡單的操作。做完這件事,從此專注於每天的工作吧。未完的工作堆積如山。

    那天整個上午,若槻為嚴重的宿醉和頭痛所苦。從供水室拿來一把小茶壺,倒人冰水,再一杯杯地喝,機械地埋頭處理大量文件。

    過了11點,文件山處理已告一段落,若槻抬起頭。葛西正在櫃台那邊和一個耳背的老人說話。他耐心細致地解釋文件填法的聲音,連這邊也能聽見。環顧周圍,正好空出了兩台終端電腦。

    若槻拿起福利事務所寄來的關於保險內容的文件站起來。

    填寫了六位家人的姓名、出生年月,附有父母的同意書,大意說合同內容不告知亦可。大概是申請生活保護(日本195。年頒布《生活保護法》,保障窮人最低限度的生活水平。)的家庭吧。公司方麵必須通過電腦核對合同名單,無此合同的作“沒有該項”處理;若有則填寫詳細內容,以書麵形式寄回。

    然而,若槻在電腦敲出的第一個姓名和出生年月日,並非六位家人中的任何一個。

    “白川幸子”,“昭和26年6月4曰”。

    “白川幸子”是菰田幸子第一次結婚時的姓名。想來,“菰田幸子”或“菰田重德”以及“小阪重德”都已經核對過了,而用幸子以前的姓名,則從未檢索過。

    不出所料,畫麵上隻出現了一個十七年前已失效的合同。看“失效原因”欄,因被保險人死亡,已支付了死亡保險金。被保險人是名叫“義男”的幸子的孩子。

    究竟怎麽死的?

    在人壽保險公司的電腦裏,記錄了數百萬數千萬已故保險者的死因,並分了類。

    因“白川義男”的保險是舊合同,不能獲悉詳情,電腦畫麵上隻有死亡代碼“497”和事故代碼“963”兩組數字。

    這些代碼均以厚生省統計信息部的《疾病、傷害及死因統計分類提要》為依據,由人壽保險的死亡率調查委員會修訂的。

    若槻很清楚其中的死因代碼。他產生了厭惡的預感。

    “497”意味著他殺。

    若槻立即返回桌麵,從抽屜底翻出《事故原因代碼手冊》。

    這本小冊子設想了現實中所有可能的死亡事故狀況,分類極細。“816:失去操縱力的非衝突性汽車交通事故”及“976:基於法律介入的手段詳情不明的傷害”等,而就隻有這麽一句解釋、事情並不明朗的條項也很多。

    “845:宇宙飛行事故”及“996:基於戰爭行為的核武器造成的傷害”,這類時至今日一次也沒有派上用場的:‘分類代碼”,仍在寂寞地等待出頭之日。

    若槻在紙上滑動的手指停住了。事故原因代碼“936”,手冊上是“因縊死或勒死的加害”。

    若棚邊用圖書館的檢索工具書查找十七年前的報紙,邊問自己這是怎麽回事。

    現在去了解從前的事件,並不能改變什麽。即使萬一,不,百萬分之一抓住了犯罪的證據,也已過了時效。

    盡管如此,他還是非弄清不可。因為十七年前的死亡保險金文件已沒有了,所以除在圖書館查報紙外別無他法。雖不致為此便不吃午飯,但他今天的確沒有食欲。

    翻了一會兒,他找到了,是晚報社會版一角登的豆腐塊消息。標題為《幼兒被勒死》。

    4日上午11時30分前後,家住東大阪市金岡5丁目的幸子(二十八歲)購物歸來,發現長子義男(六歲)死在其父白川勇(三十歲)房間內,遂向東大阪警署報告。警署確認義男脖頸上有被繩索勒過的痕跡,認為有可能是殺人案,5日將進行司法解剖,了解死囚詳情。

    據說幸子打開大門時,見丈夫白川勇自家中衝出,去向不明。警方認為白川勇可能是知情者,正在追查其下落。

    另外,隔天的晨報登了一條題為《因殺害幼兒通緝父親》的跟蹤報道。

    4日上午在東大阪市金岡5丁目被發現的勒死幼兒事件,大阪府警方現通緝有殺人嫌疑的父親A(三十歲)。

    A在屍體被發現前由家中跑出,為妻子S所目擊,但其後便不知所蹤。A曾於兩年前到大阪市內的精神病院診治,據稱近來A不去工作,從一大早起便喝酒,常常鬱鬱不樂。

    這種寫法,似乎一份白川勇到精神病院看病的病曆,便足以說明一切。義男買了人壽保險一事,當然沒被提及。這隻是將警方的公布作為報道,幾乎沒有背景采訪。

    若槻又往下翻,沒有找到白川勇被捕的報道。

    怎麽回事?是由於地方報紙考慮沒有跟蹤報道的新聞價值,抑或考慮到有精神障礙的嫌疑人的人權?

    抑或白川勇一直失蹤?

    他猛然醒悟:十七年前,正是菰田幸子搬到京都黑屋來的那一年。兩者之間沒有關係嗎?

    10

    7月工5日(星期一)

    進入7月,京都連日酷暑。

    大阪府堺市某小學發生的集體食物中毒,這一天被斷定是病原性大腸杆菌。一工57所造成。因為今後可能會陸續發現申領與。一衛57有關的住院給付金,作為保險公司,絕不可對此掉以輕心。

    下午2時剛過,若槻邊抹汗邊踏進支社的門。他與伏見的營業所長一起走訪顧客,給人家賠禮道歉。這名顧客投訴外務職員不按時去收款,以致保險合同失效。

    一踏人總務室,若槻便感覺到室內充斥著一種異樣的緊張感。

    葛西和大迫外務次長圍在木穀內務次長桌旁,正低聲交談著。對這種氣氛一向敏感的女文員們不但沒有竊竊私語,反而比平時更努力地伏案工作。

    “若槻主任,過來一下。”

    葛西察覺若槻進門了,一臉嚴肅地向他招手。大追也惘然若失地望向這邊。若槻走近來,見內務次長桌上放著死亡保險金、高度殘疾保險金的申請文件。木穀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雙臂交叉在胸前,端坐不動。

    “看這個。我都懷疑自己的眼睛………”

    葛西聲音生硬地說。盡管他努力想擠出平日那種開朗的笑容,卻繃緊了臉。

    若槻拿起文件。保險金的申領人是菰田幸子。

    是她那個熟識的、很使勁但用力不當的簽名。蓋了一個可能是新刻製的粗俗的大印章,過多的印油粘

    在紙上,像滲了血。

    難以名狀的不祥預感。申請表格的背麵,用別針別著一份不可缺少的文件和郵送來的信封。應是剛剛寄到的吧。在醫院診斷書上,用藍鉛筆畫了一個簡圖,顯示受傷部位。

    若槻看第一眼就怔住了。

    “一般是——這麽做的吧?”

    大迫小聲嘟噥道。若槻無法回答。

    “不管怎樣,既然已提出申請,我們也不能不做出反應。去看一下吧。”

    木穀說話時既沒看葛西也沒看若槻,他的視線依然落在桌麵上。

    “這次我去吧。”

    葛西低聲說。

    “不,這件事一開始就是我在做,讓我負責到底吧。”

    若槻連忙表態。這回說什麽也不能依賴葛西了。

    “這次特殊處理。就有勞二位走一趟。窗口工作請新人幫幫忙,不要緊的。”

    木穀閉上雙眼,揉揉脖頸。

    “我跟保險金課長說說。連設樂先生也會大吃一驚……”

    “突然寄來申請文件,是這家夥的慣用手段。問題是這些表格是何時被他弄到手的。我們直至收到郵件前還一無所知啊!”

    占了出租車後座大半邊的葛西低聲說。無處發泄的怒氣使他的聲音微微顫抖。

    “出發前我給太秦營業所打過電話,據說菰田幸子數日前來過,要去了有關的表格。”

    “他們一聲不吭就給了?”

    “據說是事務員給的,也沒有問原因,而且也不和這邊打聲招呼。真是不可思議。”

    “菰田幸子來支社是在什麽時候?”

    “上周的星期三。‘事故’發生的第二天。”

    葛西說完便陷入沉默。若槻也找不到話頭。因為平日不多乘出租車,隨著車子駛近醫院,緊張感便不斷增加。

    以若槻的印象,菰田重德現住的西京區醫院,不在“道德冒險”醫院名單之中。向出租車司機打聽,說當地對這家醫院評價甚高,有好醫生和新設備。

    因為診斷書上說,菰田重德受傷後立即用急救車運送來,所以自然不能選擇方便他自己行事的醫院了。

    出租車從JR的桂站轉入山手方向時,看見了那所醫院。高度雖隻有三層,占地麵積則比前次所見的山科的醫院大一倍以上。外牆的裝修還是全新的。

    出租車進入了醫院前的回旋處,停車場幾乎停滿車,看來出入的人真不少。

    在近入口的問訊處打聽了菰田重德的病房,搭電梯上三層。亮晶晶的電梯讓人聯想到購物中心。葛西似乎也表現出前所未有的緊張,一再低聲咳著清嗓子。

    來到病房前時,若槻產生一種走為上著的感覺。

    他不想再跟他們打交道了。他真切地覺得,還是應該與那些遵從社會道德規範的正常人打交道,做些正常的工作為好。

    這次事件已從各個方麵對若槻的生活投下了陰影。他有一種預感,若照此繼續與他們耗下去,可能會落到無法挽回的可怕境地。

    然而,事到如今已無法抽身。看看名字牌,似乎是單人病房。葛西敲門。

    “來了。”

    應門的說話聲絕對是菰田幸子。

    “打擾了。”葛西邊說邊推門人房。若槻跟隨其後’

    “前不久,非常……”

    葛西的開場白一下子打住。他低咳幾下,清清嗓子。若槻從他身後看見從床上支起半身的菰田重德。

    重德的大眼睛像蒙了一層膜似的混濁,連是否真的認出了若槻等人也無法確知。他的皮膚完全失去光澤,每天出現在支社時的那種油潤性已消失,給人萎頓的印象,完全感覺不到一絲生氣。

    若槻的目光被重德纏滿繃帶的手臂吸引住了。

    雙臂均從肘部到手腕的中間處截斷了。

    雖然看診斷書時已明白是這樣,但親眼目睹時,若槻還是受到了難以忍受的衝擊。

    “唉,真不知說什麽好……總之,這樣的大事故,還是得挺住。這是一點心意。”

    葛西遞上手中的點心盒,幸子高高興興地接了過去。

    “大概的情況已經從診斷書上知道了,但我們還是想請您稍微詳細地介紹一下事故經過,好嗎?”

    “他這人前不久才在工廠開切割機。上周二,說是機器不大正常。於是下班後。他就獨自留下檢修。可他呆呆的,一不留神就忘了固定刀具。然後不知怎的動了開關,就成了這副樣子。”

    菰田幸子得意洋洋地做了“說明”。對重德的同情也好,對災難的怨憤也好,從她說話的口吻中都絲毫感覺不到。

    “獨自加班的事,是上司有命令嗎?”

    若槻一發問,幸子便一改神態,用粗魯的口氣喋喋不休起來。

    “沒命令誰會留下來幹嘛。他這人擔心機器出問題,想檢查一下,責任心強吧。”

    “那麽,是哪一位發現事故的呢?”

    “是我呀。因為已經很晚了嘛,工廠裏沒有別人了。”

    “夫人為什麽會去工廠呢?”

    “因為他沒回家,我就去看個究竟。那時剛好發生事故,再遲一點就危險了。你問這個幹啥?你一直左問右問的,又有什麽懷疑嗎?”

    “不,絕沒有這個意思。隻是因為要向上司報告詳情而已。”

    若槻避開幸子的鋒芒,悄悄觀察重德。重德自他們進門起就看著床上的某一點紋絲不動,仿佛一個蠟人。

    他再次認識到,重德並非冷酷的殺人惡魔,僅僅是個意誌欠缺者而已。

    在成長中未得到親人撫愛的重德,應該很渴望成為他人父母的吧。而當這樣的人出現在他麵前時,他不加懷疑就落人圈套了吧。

    如果那是善良的人,就沒有問題了。偏偏這個心靈上有致命弱點的人,遭遇了最狠毒的對手。

    若槻看著眼前這個可悲的男人。他是食餌。最初咬破手指,然後這一次連雙手也被吞噬掉……

    “這個保險金,可以領吧?”

    葛西顯然正拚命抑製著,不表露其厭惡感。

    “……唔,賠償方麵若沒有問題。作為高度殘疾保險金,我們將支付三千萬日元。”

    人壽保險條款裏麵,說明當投保人陷於所定的“高度殘疾保險狀態”時,所支付的保險金與死亡保險金同額。諸如“雙目永久性喪失視力”、“永久喪失語言及咀嚼機能”、“中樞神經係統、精神以及胸腹部髒器留下顯著殘疾,須終身護理者”等等。現在的情況顯然符合“兩上肢均失去手關節以上,或兩上肢的作用均永久性失去”的條款。

    幸子點點頭,那種心滿意足的樣子叫人惡心。

    “是嘛。的確該這樣,這人一輩子幹不了活了嘛。”

    菰田幸子瞥一眼重德,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件已經用過了的物體。

    若槻打了個寒戰。既已失去雙手,重德對幸子而言,隻是一件缺乏利用價值的包袱。

    這個男人早晚要被殺掉,這是近乎肯定的預感。

    “這次嘛,就別像和也時那樣推三推四的,快點付吧。”

    幸子邊說邊將目光轉向若槻。若槻真想縮成一團。他突然感到這個沒有表情的冷漠的中年婦女太可怕了。

    床上傳來“啊啊……嗚嗚”的聲音。眾人吃了一驚,轉頭去看,迄今如雕像般紋絲不動的重德,像金魚般張著嘴一開一合。

    “什麽事?你怎麽了?”

    幸子將耳朵挨近重德的嘴。重德又呻吟著說了什麽,若槻聽不清。重德將絕望中求救般的眼神投向俯視著自己的可怕女人。

    若槻愕然。如此倒黴仍未能醒悟。重德依然如故地受人支配著。

    命中注定他至死要被這個女人支配下去嗎?直至敲骨吸髓?

    “……好痛。”

    重德終於擠出聲來。

    “哪裏痛呀?”

    “手……”

    “手?”

    “手指尖……好痛。”

    幸子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似乎強忍著沒有發作。如果若槻和葛西不在場的話,可能她會狂笑起來。

    “你說什麽呀,哈哈哈。你的手已經沒有了呀。”

    “手,好痛。”

    重德像譫語般嘟噥道。

    是幻肢痛,若槻心想。他想起在葛西介紹“切指族”事件時,查過百科辭典。

    手或腳被切斷之後,感覺到已失去的手足仍然存在,叫幻覺肢或幻肢。如果切斷前手足有痛感,這種感覺在切斷後會保存下來,發生感覺到已不存在的部位疼痛的現象。這就是幻肢痛。

    據說成年人的幻肢痛會持續數年。重德不但失去了手腕,今後亦將被這說不清的疼痛所折磨吧。

    “跟你說沒手了嘛。你看看吧,這裏……”

    幸子撥轉重德的腦袋,讓他看被繃帶包住的如木棍子般的斷腕。

    “……那,我們就此告辭吧。”

    葛西壓低聲音說道。他似乎對重德的模樣已看不下去了。若槻也鬆了一口氣,轉身要出門。

    “哎哎,等一下。”

    幸子叫住他們。葛西不知是何事,神色緊張地回過頭來。

    “可以領到……高度殘疾金吧?哎,這個人要是死了,不妨礙領保險金吧?”

    給菰田重德治療的波多野醫生爽快地說明了情況。

    “發生事故是9日晚11時前後。右京區內的町工廠有119電話報告,馬上就派急救隊員去了。當時不知何故,似乎兩隻遠位斷端都沒有找到……”

    “什麽是‘遠位斷端’?”

    若槻問道。

    “指身體被切斷的部分。總之,菰田先生的情況要分秒必爭,不允許再去尋找沒有了的手腕,便隻將菰田先生送院了。”

    波多野先生遺憾地說。

    “……太遺憾了。雖說是大型切割機的事故,但菰田先生手腕的切斷麵沒有壓爛,斷得幹脆。一般說來,前腕部的切斷若在顯微鏡下做手術,效果良好。隻要能立即找到被切斷的手,斷肢再接手術應極可能成功。”

    ……然而,讓菰田重德斷肢再接,有人會不願意。

    “因為情況緊急,不得已隻好做了兩隻手腕的斷端形成手術。像剛才說的,因為切斷麵齊整,隻須結紮血管而已。”

    “那斷肢最終找到了嗎?”

    這次是葛西發問。

    “找到了。菰田先生被送到醫院後過了四五個小時,夫人找到斷肢送來醫院。可是,因為被放置於高溫之下,已經不能用了。”

    波多野醫生似乎仍抱憾不已。

    “遠位斷端若用尼龍袋包好,上置冰塊冷卻,大約可保持六小時至十二小時。可那人把它就那麽裝在雜菌成堆的蜜柑紙箱裏送來。我覺得,也來不及再去冷卻了……”

    “那女人是魔鬼!”

    葛西邊用皺巴巴的手帕擦拭頭上豆大的汗珠邊說。出了醫院,他就一直悶聲不響,在大日頭下急急地走。若槻緊趕慢趕,襯衣像澆了水般濕漉漉的。

    “該是‘黑’的?”

    大迫對葛西的態度顯示出掩飾不住的吃驚表情,大概他是頭一次見葛西失去了平常心吧。

    “是不是‘黑’……那不是人幹的事。那個女人,沒有一顆人心!”

    葛西的感想恰與大名鼎鼎的心理學家的結論一致。當巧妙掩飾的外表產生了縫隙,從中窺探到其可惡的真麵目時,就加倍令人震驚了。

    “嘿,女人都像是有妖氣似的。其中可能也有那樣的人吧。可我還是不明白那男的是怎麽回事兒。”

    大迫歪著脖子想。

    “照老婆的話去殺人,不算太不可思議。可怎麽能弄丟雙手呢?最近,連黑社會也說若不能打高爾夫的話,就不好紮堆了。”

    “類似事件也並非完全沒有先例。”

    若槻拿來《人壽保險犯罪案例集》,翻開剛才夾人紙條的地方。

    “1925年,奧地利發生過所謂‘埃米爾。馬列克的左下肢切斷事件’。這是用斧頭劈斷自己左腿的事件。”

    “怎麽砍的?”

    “噢……維也納的工程師埃米爾·馬列克申述以斧劈樹,錯將左腿齊膝砍掉,但由於事故發生於投保後剛過二十四小時,且專家鑒定一斧子不可能劈斷腿,加上一名男看護作證說埃米爾的腿傷在醫院處理過,所以埃米爾被追究刑事責任。這事鬧得舉國皆知。然而,埃米爾之妻瑪爾達是個絕世的金發美人,因其積極地向記者遊說丈夫的冤情,輿論傾向於埃米爾一方。最終,埃米爾。馬列克在這起詐騙保險金案中被判無罪,埃米爾從保險公司獲得高額和解金。”

    “不可能是真正的事故嗎?”

    “現在再重新研究種種證據,結果是為了欺詐而自斷肢體應無疑義。”

    若槻又翻開另一處夾了紙條的地方。

    “這位名叫瑪爾達·馬列克的女人,原是維也納街頭的棄兒,被一對好心夫婦收養成人,瑪爾達越長越出色。某老富翁看上了她,將她收為情人,還指定她為豪宅的繼承人,但不久這位老富翁即去世。數月後,瑪爾達即與埃米爾·馬列克結婚。因生活奢侈,經濟陷於困境,於是發生了剛才所說的左下肢切斷事件。其後,錢又花完了,當這對夫婦再次陷入困窘之時,埃米爾死了。死因初列為‘肺癌’。過了一個月,他們的女兒死了。瑪爾達與一位親戚老婦同住,未幾老婦人也死了。結果,瑪爾達繼承了老婦人的遺產。”

    沒有人插話。可能大家都和若槻一樣,感覺到案例與這次事件驚人地相似吧。

    若槻想起了名叫“黑寡婦”的蜘蛛。在日本叫做“黑後家蜘蛛”,是登陸日本後出了名的紅背後家蜘蛛或灰色後家蜘蛛的近親。據說其毒性在後家蜘蛛中最厲害,連成年人被它咬了也會送命。

    “黑寡婦”之名得自交尾後雌性要吃掉雄性這一來由。這名字不正適合瑪爾達。馬列克或菰田幸子這種人嗎?在她們的周圍,不知不覺就壘起了犧牲者的屍骸,這些犧牲者隻是不走運地\偶然地接近了她們。

    “之後,瑪爾達向另一名老婦人出租了房子,但這位老婦人隨即又死了。警方驗屍的結果,發現體內含有用於滅鼠藥的重金屬鉈。接著,埃米爾和女兒、親戚老婦人的遺骸都被掘出,這些人都被確認死於鉈。進一步又發現,連經常由瑪爾達照顧飲食的、分開居住的兒子,也因鉈中毒病重。這個兒子逃過一劫。最終瑪爾達被判殺人罪,執行了死刑。”

    若槻抬起頭來。

    “很明顯,那位叫埃米爾的男人,也和這次一樣,是照女人的話砍斷自己的腿的?”

    “對。而且埃米爾·馬列克是位有才華的工程師,知識水平相當高。就這樣還被瑪爾達所操縱……可見她有一種魔力吧。”

    “當然,那是一位美女嘛。”

    大迫不滿地咕嚕道。

    會客室的門開了,在其他房間打電話的木穀進來了。他的電話打了一個多小時,似乎與保險金課長的交談很不順利。

    “內務次長,總社怎麽說?”

    葛西一問,木穀笑一笑。

    “咳,嘮叨個沒完,不過已下了決心。看情況不惜上法庭。”

    木穀看看若槻。

    “跟警方也打個招呼吧?”

    若槻答“是”,但警方是否會真動起來尚未可知。木穀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

    “雖然那麽說,也不能坐等警方出手。已經請了數據服務公司出馬。4月份來過一個有點黑社會味道的男子吧?”

    “三善先生?”

    “對。一兩天內就會過來。”

    原來是這樣。若槻無意地將視線移向葛西,見他正眉頭緊鎖,陷入沉思。若槻想起葛西曾對這種做法表示過異議。

    順利時的確見效快,但受挫時就不可收拾了……

    那是有可能的。然而,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麽辦法呢?警方在拿到明確的證據之前,總不肯采取行動。有時候,以毒攻毒也是不得已的吧。

    在這一點上,讓三善與菰田幸子交手,正是棋逢對手呢。

    警方還是靠不住。

    鬆井警官外出,代為接待的刑警,對若槻明顯表露出不耐煩的態度。這人看樣子比若槻年輕兩三歲,剪了個運動頭,給人感覺是從體育係畢業加入刑警隊的。

    “……那方麵我們已收到報告,需要調查的地方正在調查。”

    “京都府警局斷定沒有必要立案嗎?”

    刑警皺起眉頭,傲慢地向椅背一靠,從側麵盯著若槻。

    “事關個人隱私嘛。警方的秘密不宜向社會透露。”

    若槻強壓怒火,問了另一個問題。

    “工廠夜間發生事故,沒有找到疑點嗎?”

    “我說了這種事不能向無關人士透露。”

    “雖說與案件無關,但菰田重德作為被保險人,投了三千萬日元的人壽保險。這次若無立案依據,作為高度殘疾保險金,保險公司必須支付全額三千萬日元。”

    “我剛才已聽說了。警方也不宜替民間的保險公司工作吧。”

    刑警煩躁地點了支香煙。身後的同僚說了句什麽話,他猛然轉身喝一句:“亂說什麽?”似乎是用刑警間的隱語說的,若槻完全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麽,但同僚則笑嘻嘻地擺擺手,示意明白了。

    刑警吸著煙,輕晃著二郎腿。若槻明白那態度是希望他早點走,但他不能如此輕易就被打發。

    “但是,如果是犯罪,支付保險金就是助長犯罪啊。這總不是希望見到的結果吧?”

    “那當然……”

    “你們找過菰田重德或夫人幸子問話嗎?”

    “要做的事,我們一定會做。”

    刑警氣鼓鼓地說。

    “結論認為是事故嗎?”

    “噢。不……所以嘛……”

    若槻豁出去了。反正談不出個名堂,無望之下惹其發怒說不定有效。

    “我也問過夫人,可疑之處太多了。晚上留在工作場所那麽久的理由說不清楚,使用切割機這種危險機器卻忘了固定刹車,也難以置信。剛好在事故發生之後,夫人便來廠探視,太巧了吧?我這個外行人也覺得奇怪哩。這樣的事,警方依然視為事故?”

    刑警終於發火了。對於關西人而言,再沒有比用標準語喋喋不休更惹人惱火的了。

    “他本人都說是事故嘛!這有什麽辦法?!再怎麽說,也沒有人會為了錢,就把雙手剁掉!”

    若槻強壓下想反駁的衝動。在保險金犯罪案例中,1963年日本有過切斷自己雙手的例子。但是,跟這位刑警說這些毫無意義。

    若槻對對方能抽時間接待表示過謝意,便離開了京都府警局。至少警方的態度已清楚了。他們視此為單純的民事案件,采取不介入的方案。往後保險公司隻能獨自麵對此事,別無他法。

    7月17日(星期三)

    站在病房門前時,若槻感到緊張得胸悶。一回頭,見到三善那張因日曬而呈紫銅色的臉。三善對他笑笑,臉上形成無數的皺紋。怎麽看這家夥也像怪物。說真心話,若槻不想出現在這種場合。

    盡管如此,因情況特殊,這頭一次仍不能放心全部讓三善來處理。若交涉不順利,三善動了粗,變解決麻煩為自找麻煩,可不是好玩的。與葛西商量的結果,決定這次若槻以觀察事態發展的名義一同前往。

    若槻做一次深呼吸,定定神,抬手敲門。

    “來了。”

    菰田幸子的聲音與前天相比,似乎很不高興。

    “打擾了。”

    若槻一進屋,見幸子坐在床邊的鋼管椅子上。她手中拿著編織工具,眼定定地望著這邊。小眼睛裏放出隱含怨恨的凶光。電話中什麽也沒說,’似乎她已經以某種動物般的直覺預感到會有一番激烈的較量。幸子全身升騰起的殺氣,令人聯想到要衝向侵巢之敵的野獸。

    “您先生的身體情況怎麽樣?”

    幸子沒有回答若槻的問候。她掂量對手的目光一直落在隨後進來的三善身上。

    “哦——這位是做調查工作的三善先生。”

    “您好。”

    三善輕輕點一下頭,但沒有遞名片的意思。他眼也不眨地注視了菰田幸子好一會兒,再望向菰田重德。

    “嗬嗬。這又來了……真是想得開,做得幹脆呀。”

    三善貿然大聲說道,走近床邊,毫無顧忌地打量菰田重德雙手。他貼近重德耳邊,用低沉但整個房間都聽得見的聲音說:

    “麻醉也不用,很疼吧?嗯?”

    重德受驚,第一次在若槻眼前顯示了些微的反應。他慢慢向三善轉過臉去。

    三善笑了,露出雪白的前齒。一眼看去像是興致很高,但眼神冷得像冰。

    重德剛顯出膽怯的樣子,馬上又縮回自己的殼裏,恢複植物人般的狀態。

    “幹到這種分兒上,我還是頭一次遇上。說得上有勇氣吧……”

    三善微笑著,顯得很高興。坐在一旁的幸子沉默著,但臉色漸漸蒼白起來。

    “可是,夫人,這可不行啊。再怎麽說,也過分啦。”

    因為三善把手輕輕放在重德的手腕上,若槻吃了一驚。

    “要是丟一根指頭的話,咳,我們也有裝做看不見的時候。辛苦費嘛。可是,兩隻手都弄掉,拿三千萬,不覺得太貪得無厭嗎?”

    “說,說什麽……你?”

    幸子賊眉鼠眼地來回看著三善和若槻。對方如此直截了當,令她不知所措。

    “保險有條款哩。要是小字印的不好讀,有摘要的。夫人,你,好好讀過了吧?”

    “條款?……”

    “就是這個。”

    三善從公文包裏取出印有“合同指南”的小冊子。他“嘩啦嘩啦”地揮動著。

    “上麵寫著哩。叫做‘高度殘疾保險金的責任免除理由’,就是‘被保險人因以下任一原因而致高度殘疾狀態時’這段。”

    三善念出條款的責任免除事由。

    “‘投保人的故意’、‘被保險人的故意’、‘被保險人的自殺行為’、‘被保險人的犯罪行為’、‘戰爭及其他動亂’……但是,關於這一條,有‘對公司計算基礎影響不大時,也可支付’。”

    “那又怎樣?”

    看樣子完全被三善所壓倒的幸子,好不容易才擠出聲音來。

    “你們這事——切掉了老公雙手,屬於這裏的‘投保人的故意’或‘被保險人的故意’兩者中的一條。也就是說,不可能支付保險金。”

    “你說什麽……什麽啊。證據呢?有的話,拿出來!”

    幸子唾沫四濺地硬挺。

    “證據嗎?證據稍後就找給你。上法庭期間,證據就弄出來了。”

    “法庭?……”

    幸子聲音顫抖。是因為憤怒抑或是恐懼所致,若槻無法判斷。

    “首先他們要提起付保險金的民事訴訟吧。你總得應訴。弄它幾年也許不明不白。然後還有一個刑事訴訟。刑事訴訟可不是鬧著玩的。”

    突然,三善震耳欲聾地咆哮起來:

    “把老公兩隻手生生切掉,你好硬的心腸!喂!你知道嗎?傷害罪要處十年以下徒刑啊!這種做法,肯定得服滿刑期哩!想度過十年高牆生涯嗎?嗯?”

    幸子臉上完全失去了血色。她嘴巴半張,胸脯上下起伏著喘氣。

    “三……三善先生。”

    若槻慌忙製止了還要怒吼的三善。鼓膜幾乎要出問題。這副嗓音,再怎麽厚的牆也擋不住,肯定傳到病房外麵去了。

    “啊,對不起。天生大嗓門。”

    三善若無其事地向若槻笑笑。

    “所以嘛,夫人,大家打官司的話,既花時間也花錢。如果你在這裏簽個名,我們也不想鬧大。”

    三善從公文包裏取出解除合同書。

    “這是取消合同的同意書。雖然不支付高度殘疾保險金,但你們迄今所付的保險費可全額返還。很合算吧?噢?咳,丈夫是挺可憐,可夫人你想想,蹲監牢啊?”

    幸子沒有打算去接三善遞出的解約書。三善將解約書放在雕像般僵著身子的重德的斷腕上。

    “我還會來。在此之前,該怎麽辦拿定主意。有言在先,若再玩花招,可沒那麽好說話了!”

    一番恐嚇之後,三善抬腿走出病房。幸子的表情變化不大,一眼看去以為她很鎮定,但她緊抓鋼管椅背的手指尖變得白生生,抖個不停。

    因為實在沒有勇氣一個人留下來,若槻也在含糊地點點頭後緊隨三善而去。

    若槻在電梯口迫上了三善,但他不知說什麽好。應該對三善的做法說出自己的感想嗎?這時,三善開口了。

    “今天這樣子嘛,已是因你在場,用了很斯文的做法了。”

    “哦。”

    “解約交涉也有多種形式。像若槻先生這樣的‘絲帕’,與這種做法性質不合哩。這世上也有些事幹幹淨淨就解決不了。有時會用得上我這種‘抹布’。”

    “不,那種事……”

    “不過,那女人手段夠辣。冒昧地說,你應付不了她。那……”

    三善喃喃自語地說道。

    “她肯定殺過人。”

    若槻後背掠過一股寒氣,他不知該說什麽,隻好沉默不語。

    “你說頭一回參與一下,對吧?從第二次起,就交給我一個人,好嗎?”

    很明顯,三善對於若槻這樣的年輕人在一旁監視頗為不滿。大概他以幹這事的行家而自負吧。

    就這樣,若槻不在旁邊時三善會以何種態度出現無法想像。“放手幹吧廠若槻心想。所謂各展所長。

    若槻旁觀著三善和菰田幸子的對決,想起了從前看過的紀實電影。

    居住在亞利桑那沙漠、被稱為“沙漠巨人”的巨型蜈蚣,對任何比自己那怕稍小一點的生物都進行襲擊,將之吞食,即使對手是大型蠍子也不例外。

    “沙漠巨人”撲到要逃走的大蠍子身上,用無數的腳將蠍子按住。這樣,有危險毒針的蠍子,隻能伸著尾巴動彈不得。完全控製住對方的“沙漠巨人”,此時才輕而易舉地將大毒牙咬人蠍子胸部……

    不過,捕食者之間的爭鬥,可因些微的力量差距而將處境逆轉。在法布爾的《昆蟲記》中,蠍子成功地用夾子捕獲蜈蚣,刺人毒針,將其吞食。

    人須各展所長,正如三善所說,社會正是這樣分工配合的。

    過了夜晚11時,迎接回到公寓的若槻的,是一大堆電話留言。

    一按鍵,話機就自動播放了三十條留言信息。一如預想中的情形,全部是無言電話。時間全在下午2時至3時之間,也就是說,是若槻和三善在醫院見過幸子之後。有可能是幸子從醫院打來的。

    若槻心想,又來那一套了?不接受教訓,又和上次一樣,搞些愚蠢的騷擾?這一招已不新鮮,也就達不到當初的效果。重複同一做法,似手也暴露出對方已技窮。

    可是,明知如此還打三十次電話,為了什麽?可以認為是挨訓之後要消消氣吧。可這不是表明她把矛頭對著若槻了嗎?

    若槻一邊用衣架掛起西服,一邊想無須多慮。胡亂猜測這種愚蠢的騷擾電話是沒有用的,不管它就是了。不用多久,三善就會拿出一個結果來。

    將電話中的無言信息全部消去,走到電冰箱處取出啤酒罐。他想,自己患上了酒精依賴症,最近不借助酒精便不能人睡。可能過不了多久,就要去麻煩“禁酒之友會”了。

    廚房小窗突然映人眼簾。隻是餘光掠過而已,但視線一挪開,隨即又返回細看。好像有點不對頭。

    半月形鎖的方向顛倒了。是開著的。

    若槻放下剛喝了一口的啤酒罐。不可能是自己忘了插上半月形鎖的插銷。至少這兩三個月以來從未打開過這個小窗。

    靠近去看,發現了更大的異常情況。小窗玻璃上出現了一個方框。那個方框是用割玻璃之物割出後,重新嵌回去的。從裏頭一按,四方的玻璃片掉到外麵去了。

    恐怕是用鐵絲之類的東西從這個孔伸進去打開了半月形鎖的插銷吧。但因為若槻上下另加了鎖,打不開小窗,於是才放棄潛入屋內的。

    若槻想起菰田幸子在病房時手裏的編織工具,看來她可能還是個手巧的人。

    曾以為隻是被害妄想,現在正步步走向現實。

    這麽說,電話留言可能另有用意。可能是為了吸引自己的注意力。如果自己被無言電話吸引了,而那個女人藏在房內某處的話……當然,還沒有根據斷定那就是對方的意圖。然而,他已能感受到超過了單純恐嚇範圍的明顯的加害之意。

    若槻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最終,他撥了110電話。雖然僅此不足以令警方采取行動,但至少留下一個記錄,倒也不壞。

    兩人一組的警官約十分鍾後來到。一聽隻是窗玻璃上開了洞,並沒有失竊之類的損失,就一副小事一樁的態度做了記錄。甚至看了玻璃窗的情況,還說出“不是鬧著玩的吧”之類的話。

    從他們缺乏緊張感的態度至少可以推測到的是,最近附近沒有發生相同手法的溜門賊竊案。也就是說,隻能認為作案的是菰田幸子。

    若槻告知有可能因工作上的糾紛而被人尋仇,但警官們幾乎沒有興趣聽。因留言電話中的無言信息均已消去,連顯示騷擾存在的證據也沒有了。請求他們與府警的鬆井警官聯係,也隻得到含糊其辭的答複。若槻決定明天自己打電話過去。

    11

    7月20日(星期六)

    若槻睜開眼。

    伸手到脖頸處時,沒有聲響的耳機從耳朵上掉落下來,擦擦眼睛看清楚手表。淩晨1點54分。似乎是躺著聽CD時,迷糊過去了。

    不知為什麽會突然醒來。感覺上像做過噩夢,但想不起內容。試將手放置於左胸,是猛烈的心跳。與趕路時的感覺幾乎一樣。

    拿枕邊的遙控器看看空調的設定溫度,是二十八度。因太涼而調高了溫度,到現在一直沒變。睡時出了不少汗,口幹了。若槻爬起來,走到一直亮著燈的廚房,打開電冰箱。隻有數十罐啤酒排列著。將冰涼的鋁罐抵在額上滾動幾下,然後打開。

    才喝了一口啤酒,便感到餓了。晚餐簡單地吃了點拉麵餃子,已過去了七個小時。想找點下酒的零食,但冰箱和食櫃裏空空如也。想一想,是近來太忙,連購物也省去了。

    無計可施。若槻很不情願地決定到最近那間自選商店跑一趟。反正垃圾袋、洗潔精、剃刀的刀片這些日常少不了的東西是非買不可的。喝掉啤酒,把錢包往牛仔褲兜一塞,不穿襪子便套上旅遊鞋。按最近養成的習慣,無論去多近的地方,也要關燈鎖門。

    在一樓出電梯,從出口往外走時,感到空氣中飄著比往常濃烈的水泥混凝土氣味。是濕氣重吧。快要下雨時的味兒。

    抬頭望天空,一彎細月朦朦朧朧。一度想回去取雨傘,轉念覺得再上七樓麻煩,決定就這樣去。反正是襯衣加牛仔褲,夏天裏淋點雨也不至於感冒。

    到堀川禦池的交叉路口,要步行五六分鍾。

    自選商場在這個時間裏並非空無一人。一個似乎是做接客生意的年齡不詳的女人,在專注地看一種含蘆薈的乳酸飲料的說明。

    可能是時間段不對,原擬購買的袋裝壽司賣光了,以碗裝意大利麵條頂替,再拿些柿核狀糯米點心、開心果等下酒物和要補充的生活用品放到購物筐裏。然後站著讀了一會兒周刊雜誌。

    若槻提著自選商店的塑料袋返回公寓時,已是2時27分。

    玄關前放著一輛出來時沒有見過的自行車。是裝有購物前筐的那種型號,可能是主人懶吧,車子要多髒有多髒。從鏈條到腳蹬、輻條、輪圈等。全都結了一層厚厚的塵垢,漆黑。

    一貫精心保養自行車的若槻一眼看去,便產生不快之感。不過這模樣倒有個好處,就是不鎖車隨處停,也絕對沒有人偷。

    隻差一步,沒趕上電梯。若槻決定偶爾也運動運動,走上七樓去。

    他甩開膀臂跑著上樓。不僅要活動大腿筋骨,連腹肌、背肌等軀幹的肌肉也要均衡地得到鍛煉。

    可是,才上到二層,意外地腳沉起來。心髒劇烈悸動,額頭大汗淋漓。近來運動不足,體重隻增不減,僅這種程度的運動便有如此反應,實在太慘了。

    過了三樓,聽見上麵有電梯停頓的聲音。大概是五樓吧。其後隱約傳來走樓梯的腳步聲,若槻心頭一怔。

    這棟公寓的電梯各層均停,平時幾乎沒有使用樓梯的人。而且,搭了電梯卻中途下來走樓梯,令人費解。

    若槻自然而然地放緩了腳步。過了一會,他不再弄出腳步聲,專注傾聽上麵傳來的腳步聲。來到六七層間的轉彎平台,上麵的人的腳步聲清晰可聞。

    緩慢的\拖著一條腿似的走法。那聲音在空曠的水泥混凝土空間裏回響,傳人他的耳鼓。

    這腳步聲似曾相識,聽來就好像一種節拍似的。令人想到某種蜘蛛悄悄挨近獵物時忽前忽後的動作……

    若槻恍然大悟,停下腳步。

    在五樓下電梯,走上七樓,不正是接近獵物的一種舉動嗎?這是為了避開直接在七樓下電梯時與目標相遇的危險。

    從平台悄悄向上窺探,發出腳步聲的人正好從樓梯步向走廊。若槻躡足上至七層樓梯。現在可以在近距離聽見那個腳步聲了。

    確曾聽過這腳步聲。

    從樓梯的陰暗處悄悄探出腦袋去張望七樓走廊。露一下頭便縮回,但僅此已經足夠。

    一點不錯……正是菰田幸子。

    那背影曾經見過。用橡皮筋隨意紮起的硬發。上下一般粗的身軀包在品味甚差的絳紫色連衣裙裏,手裏提一個保險外務員拎著跑街的手袋。

    走路時左腳稍微拖曳一下,是在支社或醫院見麵時已留意到的她的習慣。從前可能傷過腳。

    數一下她的步數,大致可猜出她已走到哪裏。腳步聲正好停在第五個門前一一若槻的房間前。

    她想幹什麽?按通話器嗎?或者……若槻心跳加速。突然破窗而入?

    然而,緊跟著傳過來的聲響,與他的預測完全相反。

    是“哢噠哢噠”塞鑰匙進鎖孔的聲音。

    怎麽可能?若槻愕然,大氣不敢出。太蠢了吧?不可能打開的。

    然而,鎖芯輕巧地轉動了。螺杆縮回時的金屬聲音,簡直像開響手槍似的在建築物中回蕩。

    為什麽?若槻頭腦混亂,佇立不動。

    為什麽菰田幸子有我房間的鑰匙?

    其他感覺仿佛都消失了,全神貫注於聽覺上。房門打開又關上時,合頁發出悲歎聲。然後又被鎖上了。在鎖門的餘音未完全消失前,若槻屏息衝下樓梯。仿佛置身噩夢之中。怎麽會這樣,完全不明白。曾經發生過的一些不可思議的事,現在看來卻是完全真實的。

    若槻小心翼翼地走真。一樓玄關,抬頭仰望公寓樓。夜空中依舊雲層低垂,微風吹拂。

    不會是錯覺。若槻房間原本熄滅的電燈亮了。沒有拉上窗簾的窗戶上,隱約有個人影。

    電燈突然熄滅。

    她發覺若槻不在,打算等他回來。

    出了公寓,左手邊隔二三十米處有個公共電話。他一邊留意著七樓的窗戶,一邊悄無聲息地小跑起來。他想拿起聽筒,但發覺手裏緊緊握著剛才購物的袋子。

    將購物袋放在地上,正要撥110,不意腦子裏冒出另一個想法。

    菰田幸子打算在房間裏幹什麽?

    “別幹蠢事!”這是他內心的聲音。要盡快報警。這裏距離太近。耽擱在這裏的話,菰田幸子出來時會碰個正著!

    然而,若槻往電話裏塞人百元硬幣之後,按了自己房間的電話號碼。

    電話通了。與預想中一樣,幸子沒有接電話。

    電話播放出若槻自己錄的主人不在家的提示。

    “我現在不在家,有要緊事的話,請在‘嗶’一聲後……”

    若槻決定在錄音提示中不報自己的姓名。是出於讓不認識的人知道姓名後會有危險的想法。如果打進來的人是熟人朋友,他們聽到聲音自然明白一。

    “嗶——”聲響過後,按#鍵和四位數密碼。9、6、3、0……黑澤(此四個數字的頭一個音合起來即“黑澤”的讀音。)。

    “沒有要事。”是電話機播出的聲音。

    再按一下9字鍵,聽筒傳來“沙——”的聲音。這是房間監聽功能,傳來了自己房間的聲音。

    若槻認為菰田幸子不會懂得最近電話新開設的功能。即使萬一知道留言功能,也隻會認為是自外麵打回來確認有沒有重要事情的。

    夾著雜音傳過來的,是低吼般的聲音和那個獨特的腳步聲。似乎幸子在黑暗中來回踱步。低吼聲時遠時近,所以隻能聽見一部分,但一直沒有中斷。

    “有什麽……仇恨”,“人家也得吃飯”,“礙手礙腳”,“餓瘦去吧,胡扯什麽”,“保險公司……”,“賺大把錢還那副鬼樣”,“大廈”,“在車站前”,“建那麽多”,“背後幹壞事……”,“那麽點錢”,“那蠢蛋”,“胡說八道”,“別說話付錢就完”,“自己拿高工資”,“那臭小子”,“上哪兒去了”,“馬上回來”,“給我回來”,“看你回來的時候”,“把你做成肉絲!”……

    那聲音裏所含的憤怒和害人之意已不容懷疑。然而,幸子的聲音應該很激昂的,不知何故卻異樣地單調。因此,不像是人發出的聲音,倒像是班胡蜂的羽音。若槻突然覺得光聽那聲音便足以令人雙腿哆嗦。

    尖利之物劃過天鵝絨似的怪聲蓋過了幸子的聲音。緊接著,突如其來的發狂般的猛烈打砸聲連續響起。

    若槻著魔似的將聽筒按在耳邊。大約三分鍾過去,在響過什麽東西被猛烈打砸的聲音之後,“嗚——”地電話線斷掉了,變成了忙音。

    若槻放下聽筒,仰望公寓。終於想起應致電警方時,隱約傳來的開門鎖聲打破了夜晚的沉寂。

    豎耳細聽,感覺有幸子下樓梯的聲音傳出。若槻大驚失色,立即隱身到電話機旁的飲料自動售貨機後麵。

    為什麽不馬上致電警方,逃到安全的地方去?若槻對自己的孟浪舉動難以置信。如果菰田幸子走出公寓,向這個方向走來……

    好一會兒什麽也沒有發生。當他開始以為剛才聽見的聲音是錯覺時,公寓樓的玄關突然出現了菰田幸子的身影。她將購物袋和車鎖塞進車前筐。購物袋裏放著一個細長的包。

    幸子大動作地蹬動腳踏,缺乏潤滑油的自行車“吱吱咯咯”地叫起來。若槻六神無主地猜想她會不會到這邊來,還好,她走的是相反方向,朝西去了。

    過十字路口時,自行車的刹車發出“吱吱”的刺耳聲音。聽來仿佛是笑聲。若槻見幸子的身影已完全消失,才衝人公寓,乘電梯回自己房間。

    門鎖開著,若槻進入漆黑的房間。他條件反射似的要去開燈,又覺危險而住手。如果幸子中途回望公寓樓,發覺這邊亮了燈,可能會卷土重來。

    找出放在玄關旁的備用手電筒,照射房內。在變形的同心圓光線中,顯示出的慘狀較想像中更甚。餐具櫃中的玻璃器皿、空調機、①機、電視機等電器產品,所有一切都砸了個稀爛。甚至窗簾、掛曆、吊掛著的西服、床上的枕頭等,都被利刃割得四分五裂。

    幸子果然是攜凶器而來。若槻再次竦然。今晚到自選商店購物完全出於偶然。如果一直待在房間裏,此刻一定已像金石的屍體一樣,被千刀萬剮了。

    而且,在漆黑的房間裏,僅僅幾分鍾之間,已破壞得如此徹底。

    腳下踢到了什麽東西。拾起來用手電筒一照,是個一分為二的水晶玻璃相架。是裝今年春天到天橋立(天橋立:位於京都府宮津市的日本著名風景區。)時拍的紀念照片的。隻存胸部以上的阿惠在向他微笑。

    突然,仿佛冰水順脊背流下。

    菰田幸子為何持有自己房間的鑰匙?同時有此鑰匙的不是隻有阿惠一個人嗎?

    若槻伸手去摸電話,但摸到的隻是斷了線的塑料殘骸。

    他猛然醒悟,飛奔出屋。搭電梯時急得直跺腳。

    電梯在一層開了門,若槻全速衝向公用電話。從錢包裏抓出的部分硬幣掉在地上蹦跳著。他將幾枚硬幣塞人投幣口,急不可耐地按了電話號碼。

    快接電話……求求你在房間裏。

    用祈求般的心情等待著,響起了接通的聲音。

    “哎,阿惠!是我……”

    “我是黑澤。現在我外出了,請在‘嗶’一聲後……”

    是阿惠的聲音。絕望,他眼前一片漆黑。

    “阿惠!是我,若槻。情況緊急。如果你在家裏,請立即出來!求你了……”若槻焦灼地一口氣說完,但怎麽等也不見有反應。他呆呆地放下聽筒。阿惠該是不在家裏了。但她是不會在這種時間外出的。

    這次不再遲疑了,他按了另一串號碼。

    “你好。110電話。”

    “喂喂,我的熟人可能被綁架了!”

    “喂喂,請問您是哪一位?”

    突然間,時間仿佛停頓了,若槻周圍一片漆黑。萬籟俱寂。隻有他的思考在飛旋。

    該怎麽說,警察才會接受?沒有任何阿惠被菰田幸子綁架的證據。即使拿出另一套鑰匙的理由,根據也不充分。說她這個時間不在房間裏很可疑,人家隻會嗤之以鼻。

    該怎麽辦?對。編一個說法,隻要能說動警方就行。

    ……不,行不通。不能想像光一個電話,就讓警方百分之一百地相信自己,去搜查那所黑屋。當然,他們首先會去查核吧。那樣太遲了。即使阿惠現在還活著,要殺若槻卻未能得逞的菰田幸子,回到家裏馬上殺害她以解恨的可能性甚大,無論如何要趕在她回去之前把她救出來。

    從這裏到菰田家約七八公裏吧。無論那輛自行車走得多慢,有三十分鍾也該到了。幸子離去已有三四分鍾。這樣一來,隻剩二十六七分鍾了。

    待警方核查情況,負責人認可了,讓警車開到現場,一定來不及了。而且,如果他編造的話被看出了哪怕一點兒破綻,就一切都完了。

    “喂喂,可以說出您的姓名嗎?”

    對方的聲音變得有點不耐煩。有可能已懷疑這是一個騷擾電話吧。

    “我叫若槻慎二,在四條烏丸的昭和人壽保險公司工作。可能被綁架的人是黑澤惠。被監禁的地點有可能是左京區的嵯峨站前一個叫菰田的人的住宅。”

    “若槻?這是一件什麽……”

    警員的聲音緊張起來了,可能已明白不是開玩笑的。若槻打斷對方,快速地說道:

    “現在沒有時間說明詳情了。搜查一課的鬆井清巡警部長了解情況。不迅速行動的話,阿惠可能遇害。請現在立即搜查菰田家!”

    “哎,等一下!您的電話號碼是……”

    若槻猛然扣下聽筒。一刻也不容遲疑了。幸好摩托車鑰匙和公寓門鑰匙扣在同一個鑰匙包內。他趕到後麵的停車場,將SRl25的點火鑰匙插入,按下發動鈕。發動機發出有力的吼聲。

    從禦池道過十字路口,沿著右邊的二條城轉入小路。這個時間路上人車稀少。若放開速度的話,五六分鍾即可抵達黑屋。

    但絕對不能因超速被警察逮住。襯衣加牛仔褲,光腳穿旅遊鞋,且沒有頭盔,這模樣很可能被人誤認做“暴走族”(暴走族:騎著沒有消音器的摩托車在馬路上飛馳的年輕人。又譯“飛車黨”。)。

    途中留意著菰田幸子的身影。沒有。早已超越了當然好,對方也可能在某處拐人了小巷子吧。

    通過丸太町道時,雨點落在脖頸上。一段時間以來天氣陰晴不定,此刻終於下起來了。老天爺,先別下吧。再忍一下就行。隻需等個五分鍾。

    水滴漸漸讓路麵變成黑色。

    此刻若發生交通事故,阿惠就永遠回不來了。若槻告誡自己:不甘坐視阿惠斃命嗎?那就小心吧。集中全部精力,要快而且安全。

    可是,說不定阿惠已經遇害了……即使極力不去想,最壞的可能性仍閃現腦中。耳朵深處,剛聽過的可怕聲音活生生地再現了。

    “把你做成肉絲!”

    若槻拚命排除這個念頭。

    以菰田幸子的習性而言,可能不會立即殺害被綁架的人。金石的遭遇不也是這樣嗎?他被監禁了相當長時間,經過難以忍受的拷問後才被折磨死。若阿惠被抓的話,應是今天吧,不會那麽快被殺的。

    “然而,剛才菰田幸子到公寓來,很顯然是要當場殺我。”心裏冒出另一個聲音在反駁。隻用自行車是不可能將人綁架走的。完全是要取我性命的吧?

    要是那樣的話,阿惠她……

    違章停車的貨車後部眼看著逼近來。一邊急刹一邊傾側摩托車。於是,輪胎打滑起來,幾乎失去平衡。

    心猛地一沉,調整姿勢拚命去平衡,才沒有翻倒。

    路麵有點濕,似乎晃得厲害。對了,自從購了這輛摩托以來,一次也沒有更換過輪胎,可能已磨得光滑了。想過要換,但一忙起來,就還是老樣子。

    會因意外送命嗎?

    幸好雨勢沒有增大,摩托車順利地奔馳。

    向前再左轉,出到渡月橋一帶。若槻在窄路上向左拐,路寬僅容一車通過。路燈稀少,四周一片漆黑。

    不久,穿越JR和京福電鐵後,來到一條曾經經過的路。若槻讓摩托車慢駛。

    突然呈現在眼前的黑屋,以晦暗的夜空為背景,構成一個不祥的剪影,四周悄無聲息。踏足此地,是自被菰田重德叫來後第二次,而氣氛比白天更可怖。通過它的前麵,在約四十米外停下摩托,關閉發動機。看手表。是2時42分。出發後花了六分鍾,應比騎自行車的菰田幸子領先二十分鍾。

    試推推門,紋絲不動,若槻沿黑屋的圍牆步行,尋找可以進入的地方。

    側麵通往小路處豎立著一根電線杆,爬上去該能翻過圍牆,下去後應是菰田家的院子。

    若槻想起菰田重德養的小狗群。可能會狂吠起來。不過,即便鄰居報警,事到如今也沒有什麽可顧慮的了。說不定正好呢。

    若槻踩著電線杆旁橫出的鐵條往上爬,他再次意識到自己正在做的事:侵入私宅。而且會加上損壞物品吧。好一個刑事犯。

    如果阿惠被菰田幸子綁架隻是自我臆測,弄不好要丟飯碗。即使公司有人情味隻給個嚴重警告,人事記錄上的一行記錄,將永遠橫亙在他的前程上。

    管它呢。若槻從電線杆伸手到圍牆上,移過重心。與阿惠的性命相比,那些事無論怎樣都無所謂了。

    此時,他注意到完全沒有狗吠聲。黑屋一片寂靜。

    怎麽回事?以狗的敏銳嗅覺,若槻的氣味應該早早就被嗅到了。

    若槻好不容易過了牆頭,兩手攀牆吊下身體,然後躍下。

    因落人齊腰的茂盛的草叢中,所以幾乎沒有感覺到墜下的衝擊。一瞬間,大群蚊子向他臉上襲來。若槻一邊緊閉嘴巴揮舞雙手,一邊撥開草往前走去。

    雨不知何時停了。雲縫裏露出了月牙。月光下的庭院已荒廢,沒有整理過的痕跡。近套廊的一側雖割掉了雜草,露出學校校園裏常見的那種土,但被剛才下的雨化成了泥漿地。

    看來是沒有狗了。被幸子處理掉了?無論如何,倒是鬆了一口氣。

    幸運的是木板套窗沒有關。可是,玻璃窗上了鎖。若槻脫下一隻旅遊鞋抵在玻璃窗上,用拳頭在上麵小心叩擊。

    頭一兩次勁太小。第三下玻璃碎了,刺激神經的爆裂聲響徹四周。

    可能有附近的人聽見吧。若槻穿上旅遊鞋,急忙將手伸人破洞裏,拉開棒狀插銷。

    大拇指根部一陣銳痛。是縮回手時被碎玻璃割破了。

    從牛仔褲兜裏掏出皺巴巴的手帕紮住傷口,在夜色下也能看出手帕一下便染成了黑色。然而,不能再在此地耽擱。

    若槻打開玻璃窗,來到走廊。

    地板在旅遊鞋下發出吱吱聲。從剛才起,心跳得厲害。盡管他處於亢奮狀態,鼻腔仍可清楚地辨出那種獨特的異臭。

    走廊盡頭的拉門打開著。

    菰田重德曾帶他去過的那間客廳一片漆黑。他告誡自己不要去開燈。家中的燈光從很遠處也能看見。幸子回家時,立即就會發現有侵入者,那就不妙了。現在很後悔當初慌慌張張地衝出門。至少應帶上手電筒,和某種可用做防身武器的東西。

    拉門打開著,從玻璃窗射人蒼白的月光。眼睛已習慣黑暗了,月光雖朦朦朧朧,他仍能看得見東西。

    客廳沒有什麽變化。但不知何故,異臭似乎比上次更強烈。是潮濕之故?

    若槻的目光被右邊拉門所吸引。那裏麵是菰田和也的學習室。

    是打開拉門看見吊死的屍體的地方……

    至今仍真切地覺得那裏吊著一具屍體似的。

    若槻與湧上心頭的恐懼搏鬥著。

    但胡思亂想仍不能從腦海中揮去。非但如此,拉門後的屍體還變得越來越真切似的。莫非那陰暗的房間一直在等待他再次造訪?

    然而,一想起阿惠,他便清醒過來。他鼓起勇氣,將受傷的手伸到拉門把手上,輕輕拉開。

    門檻上發出木頭拖過的聲音。

    視野裏映現一個巨大的影子。

    他嚇了一跳,其實隻是榻榻米上亂堆著的家具而已。

    若槻進入房間,月光使走廊一側的隔扇微微發亮,可以清楚地分辨出大桌子、四腳椅、衣櫥、藤椅等。菰田和也的房間改成了雜物間?

    若槻看看手表,有綠色夜光塗料的針指向淩晨2時46分。來到黑屋後已過了四分鍾。距幸子返回隻剩下十五六分鍾了。

    打開學習室往裏的拉門,一瞬間若槻喉頭一緊閉住了氣,比上次還要濃烈的惡臭撲麵而來。

    將綁了手帕的右手捂在嘴上,踏上漆黑的小走廊。月光已到不了這裏。幾乎要用手摸索著前進。似乎每向前一步,異臭便更嚴重。

    走廊盡頭有個百葉窗。緊張中打開一看,隻是個儲物室。裏麵行李、木箱之類堆至天花板,隻留下一點點空間。

    這次拉開了手邊的門。這是個比客廳更大的房間。約有十五席大吧。似乎惡臭味就是從這個房間飄過來的。

    透過黑暗觀察,似乎是廚房,窗旁有洗手盆,沿壁並立著食具櫃和電冰箱。

    若槻注意到房中間有個與廚房不協調的大鐵籠子。是關大狗用的嗎?那大小也能勉強關得下人的。

    他突然覺得似曾相識,似乎喚起了遙遠的記憶中的某些東西。空的籠子……

    他感覺自己要想起某件重大事情了。

    然而,此刻沒有從容回憶的時間了。

    這時,若槻注意到木地板的一部分與周圍的顏色不同。

    有兩席大小一塊地方黑得像潑了墨。黑暗中,隻那一部分,像是落下的陰影。凝神細看,那一塊像是沒有了木地板。

    房間後麵堆放了木地板似的東西。旁邊靠牆放了把大鐵鍬。似乎鍬刃上有黑黑的汙泥。

    若槻靠近掀了木地板的地方,往裏頭窺探。地板高出地麵四五十厘米,但讓人吃驚的是,裏麵挖了一個深坑。

    若槻拿鐵鍬去探坑的深度,沒有觸到底部。因身體差點失去平衡,他手一滑,鐵鍬墜落坑中,瞬間便傳來一聲鈍響。深度可能是兩三米。

    從漆黑的底部升騰起嗆人的腐臭。

    若槻在食具櫃的抽屜裏摸索,找到了一盒火柴。想擦亮火柴,但手在抖,擦不著。一連折斷了四根火柴,第五根才擦著。

    護著燃起的火柴去觀察洞底。光照到洞底隻一瞬間,但看見鐵鍬之下,有褐色土袋子似的東西堆放著。火柴熄滅了。

    再次擦著火柴。看見了洞底堆放著的動物的頭和四肢。

    令人作嘔。火柴燒到了他的手指。脫手時火光一亮,照出了幾隻小狗的屍體,然後一切就被黑暗吞沒了。

    若槻站起來,再擦著幾支火柴環照房中。地上到處有幹了的血跡,還留有人的足跡似的東西。他看見有一處地方血跡尤其明顯。

    仔細一看,那是拖過什麽東西似的痕跡,上部延續到嵌玻璃的木製間隔門下。

    門後有什麽?

    他把手伸向拉門。隨著嘎吱嘎吱的聲響,一種甜絲絲、帶鐵鏽味的臭氣籠罩了他。與裝有貓頭的尼龍袋所發出的臭味相同。強烈的腥氣似乎要滲入他的毛孔之中。那既是生命的臭味,也是死亡的臭味。

    那裏是個大洗澡間。右邊有個蓋上木蓋的大浴缸,左邊是兩個相連的淋浴亭。瓷磚已掉了大半,到處粘著血痕似的汙跡。裸露的部分和瓷磚接縫處都是漆黑的。若槻終於悟到籠罩整座邸宅的異臭的真相。

    他目擊了進行陰慘殺戮的現場。而且還不止做過一兩次吧。舊血幹了又多次覆以新血所釀成的臭氣,一定已滲透了整座房子。加上與其他臭味一一垃圾或動物性香水的臭味等混在一起,使臭味的真正原因不能明了。

    正麵的高處有一扇采光的小窗。從那裏,外麵的月光透過磨砂玻璃射進來。

    正麵牆壁有個小小的人影。這人影向這邊伸腿坐著。因為逆光,隻能看見上半身的黑色剪影。若槻著了魔似的邁步向前。

    再次擦著火柴。慢慢接近,逐漸看出是個靠著牆壁的人,此人雖有古希臘人體軀幹雕像似的身子和腿,卻沒有了頭和雙臂。

    這是……阿惠嗎?

    讓人幾乎發狂的恐懼,令若槻像打擺子似的顫抖不已。

    手中的火光熄滅了。機械地再擦著一支。完全感覺不到燒灼的疼痛。

    木樁似的人體旁邊,一個圓形物體安置在浴室的瓷磚上,仿佛向著這邊。若槻將晃動的火光靠近過去。

    那是一個與身體分離了的人頭,雖然削去了兩耳和鼻子,但明確無誤地看清了,是三善的首級。

    他斷斷續續地呼出一口長氣。

    剪運動頭的腦袋。因為已流幹了血,飽經日曬的臉變成了濕報紙的顏色。深陷在眼窩裏的眼球,像患了白內障般混濁。

    人頭清楚地顯示了三善在人生的最後一刻遭遇了什麽,那表情因無法想像的痛苦而扭曲了。

    人頭旁邊,隨意丟棄著加工金屬用的生鏽的大線鋸,和從肩關節切斷的雙臂。

    若槻皮膚發癢,汗毛倒豎。說不定三善的手腳是活著時被菰田幸子切斷的?

    他想起了一種螢火蟲幼蟲的行為。

    手中的橙色火焰閃過一下之後就變小了,留下發綠的餘光慢慢地熄滅了。

    在充滿詩意的美麗的光的背後,螢火蟲是極猙獰的肉食性昆蟲。若槻連它的手段也知道:發光不僅能吸引異性,還能模擬其他種類的雌性的發光方式,捕食被騙來的雄性。

    螢火蟲某些種類的幼蟲,除吃黑螺等貝類外,還以蚯蚓、香延蟲等為食。

    捕食遠比自己體型大的香延蟲的那種螢火蟲幼蟲,會將麻痹性毒液注入對方身體,令其不能動彈,再將捕到的食物一段段分離,吃掉。

    獵物還活生生的時候……

    頭腦中掠過三善貼在小公文箱內蓋上的妻子的照片。

    這時,他聽見近旁有東西動的聲音。

    他屏住氣,慢慢回頭望去。聲音似乎出自蓋著的浴缸。若槻邊顫抖著,一邊屏息傾聽。

    聽見了,裏麵再次輕微地傳出扭動身軀的聲音。他伸手抓住木板蓋,一咬牙掀開。

    一聲壓抑的驚叫。若槻大吃一驚。

    是阿惠。她還活著。他感到全身的血在洶湧奔流。阿惠好像不知道是若槻,拚命動彈以躲避他。全裸的她,手腳勒了好幾道白色尼龍繩。雙手綁在背後,與後屈的雙腳捆在一起,所以連起身也不可能。嘴巴被膠布封住,腮部鼓起,可能塞了布團。幸好似乎沒有明顯的外傷。

    “阿惠!是我!”

    若槻伸手過去,阿惠越發拚命要躲。過度的恐懼使她完全失去了理智。

    若槻跨人浴缸,雙臂抱緊阿惠。她最初瘋狂地掙紮,但漸漸平靜下來了。似乎終於回憶起靠著若槻胸脯的感覺。

    “不要緊了。我現在來救你。”

    照這樣子可逃不掉。若槻想為她鬆綁,但打得太緊的尼龍繩結很不易解開。

    “等一下。”

    若槻出了浴缸,取來三善屍體旁的線鋸。

    阿惠見了線鋸,再度陷於驚慌,猛力掙紮起來。

    “沒事沒事,用來割繩子的。不用怕……一掙紮就不行了!”

    若槻想用線鋸切斷捆綁阿惠腳腕的尼龍繩。因為鋸齒太細,很難弄斷尼龍纖維。用力猛些可能行,但在黑暗之中,阿惠又動來動去,弄傷她身體的危險性甚大。

    耐著性子使用線鋸,阿惠的腳終於鬆開了。

    猛一醒悟,若槻看看手表,2時52分,似乎割繩花掉太多時間了。預計菰田幸子到家的時刻隻剩下十分鍾。考慮到計算不是十分準確,實際上可能幾乎沒有富餘的時間了。

    “就這樣逃吧。手腕和封口稍後再解。不快點的話,那女人要回來了……”

    若槻抱起阿惠要她站立起來。她的手仍綁在背後。但又不能全裸著到外麵去。他脫下襯衣,從上蓋住阿惠。因為是大號襯衣,拉拉下擺,大概有迷你裙那麽長。

    阿惠尚未從打擊中緩過氣來,她雙目無神,好不容易才站住了。若槻決定先背她到能走的地方。

    返回黑暗的走廊,來到客廳前。此時,從玄關方麵傳來聲響。

    若槻一驚,停住了。豈有此理……太快了。但願是聽錯了吧。

    “嘩啦嘩啦”,是玄關的門開了又關上的聲音。

    她回來了……

    若槻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誤。一人此屋,應馬上開燈尋找阿惠,盡量弄出巨大的聲響,讓附近的人報警。那樣的話,可能此刻他和阿惠已安坐警車中了。

    若槻明白現已進退失據了。那女人持有利刃。徒手實在無法對付。

    不過,突然襲擊的話……

    突然襲擊,不給她亮出利刃的機會,或可成事?

    若槻打算放下背上的阿惠。

    套廊的走道“啪”地亮了燈。光線直照到若槻他們站著的地方。他感到目眩,用力眨巴眼睛。

    來了……菰田幸子從走廊木地板上過來的腳步聲清晰可聞。

    該怎麽辦?搏鬥嗎?或者……

    腳步聲一下子停住了。

    這是怎麽回事?若槻猛然醒悟:是察覺有人從院子裏進入的痕跡了吧?

    沒有時間來掩蓋這些。玻璃被打破,旅遊鞋會在走廊留下泥印。被察覺是理所當然的事。而且,她似乎還意識到侵入者仍留在家中——對麵突然悄無聲息。

    若槻調整一下背人的姿勢,悄悄地從走廊後退。暫且避向廚房那邊。

    “壞了!”若槻後悔不迭。剛才那把鐵鍬,要不是把它丟進坑中,是足以讓它發揮武器的效用的。

    但他沒有勇氣跳人深坑中取出鐵鍬。那麽深,沒有梯子不知能否爬上來。

    若槻從廚房前走過,打開了走廊盡頭能勉強容納兩人的儲物室的門。

    他想先將阿惠放進去,但她不願被放進狹窄的地方,腳下蹬踢著表示反對。

    若槻用力抱起她,倒退著進入儲物室。悄悄關上門,可以從門縫裏觀察光線透過的走廊。

    “吱——”這是摩擦門檻發出的聲音。

    接著,“嘩啦”一聲,隔扇被拉開。客廳透射過來的光線窄長地投在走廊和牆壁上。

    當中有一個影子在不斷伸長。

    菰田幸子一邊留意四周的動靜,一邊慢慢從走廊裏出來。

    因為背光,看不清她的細微表情,但她全身散發著非同尋常的殺氣。

    她右手握一把巨型廚刀。若槻為之瞠目。那把刀的刃足足比普通廚刀長一倍。大小與山刀幾乎相同。

    若槻以前見過一次大致相同的廚刀。正好一年之前,即去年祇園祭的宵山之夜,若槻與外務次長等支社同事一起上高級飯店時,櫃台裏的廚師用來砍海鰻骨的,不就是這種刀嗎?

    砍刀反射著客廳射來的燈光,亮晃晃的。

    不一會兒,菰田幸子慢慢走過來。隨著她走近,那種沒有人性的猙獰麵目顯得更加可怕。鼻頭上堆起皺紋,從翹起的上唇下麵,怪異地突出動物般的黃色大板牙。

    最令人生畏的是那雙眼睛。這雙眼之前一直是半睡似的眯著,平時不太引入注意,其實菰田幸子的黑眸極其小,是上下左右看得見眼白的“四白眼”。

    菰田幸子瞪著異樣的眼睛,逼近過來。

    若槻體驗著全身血液冷凝般的感覺。

    那是兔子在洞穴中等待捕食者接近的感覺。

    他擔心自己的眼球可能會反光而被發現,一邊極力眯著眼,一邊盯著對方步步靠近。

    看樣子幸子此刻留神的是廚房,而不是儲物室。她抬起垂著的右手,緊握著沉重的砍海鰻骨的砍刀,擺好架勢,伸出左手去開廚房的電燈。

    好一會兒,她一動不動地窺探裏麵的動靜。一副小心翼翼、遲疑不決的模樣。然後,她似乎終於相信沒有埋伏了,迅速走人裏麵。

    似乎發現浴室門開著,菰田幸子馬上腳步慌亂地從廚房出來。儲物室這邊她看也不看。

    “太好了!”若槻心想,“如果她認為我們已經逃走了的話,隻要她離開這裏,總能找到逃離的機會。”

    菰田幸子慢慢地返回客廳那邊。

    若槻從極度緊張的狀態中解放出來,抱阿惠的手腕失去了力氣。阿惠的身體幾乎滑落。他吃了一驚,危急中重新抱緊的瞬間,發自阿惠喉嚨深處的“唔”的一聲,敲打著若槻的耳鼓。

    這聲音是一般人不會注意到的。然而,菰田幸子像被人從背後槍擊似的快速回過頭來。

    若槻絕望了,他不知該怎麽辦。連自己進入儲物室也是失策。阿惠的身體成了阻礙,對手靠近時,開門出擊也不可能了。

    萬事皆休……

    幸子“咚、咚”地踏響木地板。是想迫使藏身的人再次發出聲音?

    幸子窺探了好一會兒,似乎確信儲物室藏著人。她向著這邊筆直地走過來,以她拖曳左腳的獨特步伐……

    若槻抱緊了阿惠。

    在走廊的中間位置,幸子突然停住了。

    “怎麽回事?”若槻心想,緊接著,他聽見了遠處傳來的聲音。

    是警笛聲。不是急救車或消防車,的確就是警車的警笛發出的聲音。聲音逐漸變大起來,靠近過來。

    幸子憤怒地瞪著儲物室。她已透過百葉門清楚地看見了他的身影。

    然後,她一轉身消失得無影無蹤。

    若槻抱著阿惠,癱坐在儲物室的地上。

    12

    8月9日(星期五)

    一名二十歲左右的女主持人正在做現場報道。那副雙目圓睜、兩手握話筒的樣子,可能是頭一回做這樣的報道。

    若槻喝了一口速溶咖啡。脫下西式睡衣。扣上了襯衣的扣子。漿得太硬的衣領摩擦著脖子,令他不舒服。

    “……看來凶殺現場都是在這個家裏。從最初發現屍體處向外擴大搜查範圍後,已從這所房子的地板下,發現了十餘具已白骨化的遺骸……其中,已確定身份的,隻有嫌疑人菰田幸子的前夫白川勇一人,其餘的還有待警方今後查證。”

    畫麵右角跳動著漂亮的字體:“黑屋慘劇!陸續發現遺骸。”

    若槻打的凸紋領帶,是給人清涼感的藍色條紋圖案。也許是條件反射的作用,他感覺到自己的血壓陡然增高了。

    “關於犯罪嫌疑人菰田幸子,雖然京都府警方拚命努力,至事件發生後已三周的今天,依然不知去向。警方的看法是,因菰田幸子對大阪南部及和歌山縣也很熟悉,所以,她可能已逃亡到那邊。為此,大阪府警局已向和歌山縣警方請求協助……”

    若槻穿上西服。空調正常,但他有大汗即出的感覺。

    在日本,即使是高溫潮濕的地方,盛夏也得穿西服,真是愚蠢透頂。在總社,幾乎沒有來客的部門允許穿翻領襯衣,不幸的是做窗口業務的人不行。

    電視畫麵轉為文娛節目,若槻按一下遙控器,關掉電視。

    推著越野自行車去玄關開門時,發現門前落下一個褐色物體。像是油蟬的屍骸。他心頭一動,但未再加留意。因此,當他扭頭向後看,注意後輪不要碰門時,不經意地在它上麵碾壓過去。

    被前輪壓過的瞬間,以為死了的蟬發出了悲鳴。音量之大足以嚇人一跳。而且明顯是那種異常的臨死之前的哀鳴。

    若槻停下來看個究竟,已回天乏術了。半隻蟬被輪子壓扁了。盡管如此,它仍以頑強的生命力繼續嗚叫,三條腿痛苦地掙紮著,一側的羽翅振動不已。

    這樣不顧而去實在殘酷。若槻推車過去,一狠心軋死了它。發出一聲脆響。

    到了外麵,熱辣辣的太陽當空照著。

    似乎自那次事件之後,警方加強了巡邏,若槻出院後,好一陣子明顯看見前麵的路上有警員的身影,但這兩三天來已沒有了。大概認為已沒有危險了吧。

    從早上起就覺得腦子不大清爽,精神不能集中。是睡眠不足之故吧。若槻認定,菰田幸子不被逮捕歸案,自己就不會睡得踏實。

    出禦池道,因修建地下停車場限製交通,開闊的景觀被完全糟蹋了。

    若槻的越野自行車正要橫過禦池道時,一輛無視紅燈的四缸驅動車衝了過來。因工程的擋板擋了視線,到發現這車時已經很遲,差點發生碰撞事故。

    四缸驅動車從若槻鼻尖前掠過的瞬間,鋼製防撞杠反射了一下早上的陽光。防撞杠原本是在澳大利亞為了防止撞上大袋鼠傷車而安裝的。也就是說,它像一件能保護自己的殺人凶器,至今沒有加以限製而處於任意使用的狀態。

    看不見灰色玻璃後的司機的模樣。仿佛為未能軋死若槻而感到遺憾似的,隻是劈頭給若槻一陣淒厲的電喇叭聲以代替叫罵後,絕塵而去。

    剛才那隻蟬的命運突然閃過。

    抵達支社開始工作之後,腦子一隅依然處於麻木狀態。盡管以前也有過狀態不佳的時候,但今天是生物周期低潮嗎?

    處理好第一批文件,若槻站起來眺望窗外。太陽已上中天,瀝青路麵蒸騰著炎熱。隔窗看這京都城,仿佛整個置於微波爐之中。

    自到京都一年半以來,若槻切身感受到這盆地特有的嚴酷氣候。他體驗了腳下冷得刺骨的嚴冬,而更叫人難熬的是東京或千葉不可比的火炙般的盛夏。

    如此炎熱,外務員的活動肯定受影響,時不時懶得去訪問顧客,在咖啡廳裏耗時間了吧。今天,從營業所送上來的文件該比平時少。

    就在此時,僅阪上弘美一人拿來的死亡保險金申領文件,份數就特別多。粗看也比平時多得多。

    翻一下,知道這些文件幾乎都屬同一次事故。大火燒掉了整棟房子,妻子和兩個孩子(四歲和一歲)共計三人遇難。文件附了一份新聞報道複印件,指出警方和消防的現場檢驗結果顯示,起火原因是縱火。

    遇難的三人合計投了十一種保險。這種例子在有以交情拉人買保險習慣的日本並不罕見。

    然而,若槻發現其中兩種投保後還不到一個月,而且這兩宗保險金額奇大,合計達七千萬日元。

    因屬投保早期死亡,循例應由總社處理。可是檢查一下文件,發現熱昏頭的不僅是外務員,許多文件缺了少不得的營業所長的蓋章。

    他伸伸舌頭。超過二十個營業所。總會有處理文件不上心的事務員或所長。對下鴨營業所的穀所長,已苦口婆心告誡過了,卻從沒有改進的跡象。

    若槻打了營業所的直撥電話。

    事務員說所長外出了,恐怕此時應在支社。

    “下鴨的所長剛才在下一層。”

    在一旁聽見若槻說話的葛西,一邊敲鍵盤一邊說。

    “是被外務次長叫來的,還在吧。”

    若槻想逮住穀所長,便下到七層。穀所長高中畢業,是一步步升遷上來的,比若槻年長十歲以上,所以以往若槻說他時比較客氣,但這一次有必要說到位了。

    七層正在進行培訓新來的女性外務員的新人講習。在走廊,若槻遇到了匆匆走來的榊原副課長。她年近五旬,身材偏瘦,主要負責培訓外務員。

    “哎,若槻主任。”

    榊原副課長顯得很煩惱。

    “有什麽事嗎?”

    “剛才點了來聽課的人數,與訂的盒飯數目相差一個哩。”

    “多出來了嗎?要是那樣,我來吃吧。”

    預定參加講習的新人屆時來不了的事常有發生。多出來的盒飯就轉讓給支社中的男職員。因支社一向是從有名氣的外賣便當店訂盒飯,大家都歡迎不要錢就能吃飯的好事。

    “那樣倒好了。是不夠呀。這就麻煩了。現在補訂來不及了,讓人家一個人與眾不同怪不好的……”

    若槻皺起眉頭。

    “不應該不夠的呀。”

    “你也這樣看吧?數過盒飯的數目,沒錯。是新人人數多了一個。可能某個營業所突然增加了人,來不及聯絡吧。”

    若槻望望走廊盡頭的第三會議室。相當於學校教室般大的房間裏,豎著個牌子,貼的紙上寫著“新人講習會場”,墨痕猶新。

    榊原副課長一邊念叨著“麻煩了,麻煩了”,一邊跑了過去。若槻目送著她的背影。

    望一眼櫃台那邊的大鍾,已過了晚上8點半。

    若槻在重複這樣的事:手指間夾著兩枚粗粗的象牙私章,交替著蘸過印泥後蓋到文件上。不時要用紙巾拭去沾在印章側麵或手指頭上的紅色。這種印章與郵戳式的不同,蓋章時非使勁按不可,為此他的手開始隱隱作痛了。

    已幹了近兩個小時該由工業機器人來做的事了,事情還是沒完。他是在每一個外務員的管理文件上輪流蓋上支社長印和內務次長印。

    為了生意和應酬,一天有大半時間在外跑的支社頭頭是否有時間過目如此大量的文件,從常識角度想想,馬上就明白了。但現實中,總社各部門為了完成自己的公文,要求支社每日都提交大量文件。

    這就理所當然地非得由某個人來代替支社長或內務次長蓋印。

    可是,不管是多小的事,支社長印總不能交給剛人職的女文員。結果,像若槻這樣的基層幹部,就要在某個人少的夜裏麻利地大蓋一番印章了。

    機械地重複著相同的動作,若槻的注意力分散了,思緒飄蕩著。

    不知何時起想到了阿惠。

    鬆井警官告訴他阿惠是如何被菰田幸子綁架的。那是一個令人吃驚的堅忍的做法,摻雜著稚拙和狡猾。

    7月14日早上,幸子進人大學校園。她似乎是一身舊衣,用草帽和手帕遮臉,拉著一輛裝紙箱的拖鬥車。那是一個極成功的偽裝,誰也不會去注意她。

    恐怕她事前已觀察好阿惠會在哪座大樓的哪個房間。她將拖鬥車藏在大樓背後,自己躲進了離阿惠研究室最近的女廁裏。似乎在裏麵花了三個多小時等候阿惠。

    離出口最近的那一隔間從早上起一直關著門,大學裏不止一個人證實了這一點。

    阿惠上午似乎上過一次廁所。那次是和同事一起,幸子隻好放棄。然而,午休時阿惠又上廁所時是單獨一人,不巧廁所內又沒有其他人。

    幸子像聽見獵物腳步聲的蜘蛛一樣,從隔間裏撲出來,用那把砍刀抵著阿惠,迅速將她推人隔間內。

    被菰田幸子的猙獰麵目和大砍刀所驚嚇,阿惠似乎失去了抵抗的氣力。依照菰田幸子的命令吞下幾顆白色藥片。

    鬆井警官說,尚未確認那些藥片是什麽,但從阿惠說吞下後即迷迷糊糊的情況來看,推測可能是嗎啡一類的麻醉鎮痛劑。

    另外,已確認菰田幸子給住院中的菰田重德服用了一種嗎啡類的鹽酸可待因。

    也許從服用麻醉劑到藥力發作要過一段時間,於是幸子又將浸了刺鼻的藥水(哥羅仿或乙醚)的布蓋在阿惠臉上。等阿惠完全失去知覺後,將她裝入預備好的麻袋,搬到拖鬥車處。

    將布袋移上拖鬥車,上麵用紙板覆蓋。然後,從大學到黑屋的十公裏的路程,幸子似乎是手拉拖鬥車回去的。她就像用毒液麻醉獵物、然後搬回巢穴的細腰蜂一樣……

    這種實施方案,常人即便想得出也做不來。光天化日之下,在眾目睽睽的馬路上,花四個多小時拉一輛拖鬥車,裏麵裝著她綁架到手的人。

    但是,若不考慮精神上\肉體上的負擔,這也可能是個可行方案。因為說實話,路人沒有一個會注意到菰田幸子。

    平安返回黑屋,幸子將阿惠弄到浴室,將阿惠全裸著捆起來,拿走了她放在錢包裏的若槻公寓的鑰匙。然後等待她從昏睡中醒來。

    阿惠醒來時,看見已被捆綁的三善。

    三善似乎是前一個晚上落在幸子手中的。幸子在電話中答應解約,將他引來。見過大場麵且有思想準備的三善是如何失去自由的,至今尚不明了。在他被割下的頭顱後部,找到一處敲打傷痕,裂口深至頭蓋骨。

    真正的地獄場麵是從那時開始的。菰田幸子在蘇醒過來的阿惠麵前,活生生將三善肢解。

    三善斷氣之後,菰田幸子為何不殺阿惠,在未抓住她並得到她的供述之前,無法弄清楚。警方聘請的心理學專家說,幸子是要帶回若槻的頭顱讓阿惠看吧。是為了欣賞阿惠的反應,證實自己的勝利。

    事件之後,阿惠回橫濱父母家療養。雖然肉體上幾乎沒有什麽損傷,但原本就脆弱的她,精神上受到的打擊太大了。

    若槻打了好幾次電話到阿惠的父母家,但阿惠的父母一次也沒有讓她接聽。理由是擔心與若槻說話會讓她回憶起發生過的事,希望這段時間讓她安靜。

    但是,阿惠的父母對於讓她卷入此事的若槻,似乎也不隱瞞心中的強烈不滿。

    若槻想起阿惠父母抑製著感情的平和的聲音。兩人說話的方法頗為相似,既不激動也不大聲,聽完對方的話再做出反應。但是,若槻至今都沒有遭到過如此堅決的拒絕。

    上周末,他原打算直接到橫濱去探望阿惠,但又不得不放棄了。考慮到她父母是多麽惱怒,此舉的結果隻能是火上澆油。遭到挫折的感情,除了耐心地花時間去彌補之外,他不知道還有什麽其他途徑……

    “那些事今天不幹完也行吧?收拾一下,去喝內務次長請客的啤酒吧?有個很不錯的露天啤酒場哩。”

    工作已告一段落的葛西招呼道。木穀內務次長也向這邊點著頭。若槻心動之時,桌上的電話響了。是若槻的直線電話。

    “你好。這裏是昭和人壽保險公司京都支社。”

    “是若槻主任嗎?我是下京營業所的高倉。”

    “噢,你好。工作到這麽晚,辛苦了。”

    若槻有點吃驚。

    高倉嘉子已是四十過半的年紀了,在保險銷售額方麵,是月月占據排行榜頭幾名的成績優異者。

    她是一位以能幹著稱的律師的妻子,家境富裕。好像是因閑得慌,想主動出來做一件能與外人接觸的工作,而成為保險外務員的。結果她一下子就成了京都支社最好的外務員。她還作為指導所長輔導其他外務員,這個地位保持了十多年。最近她的談話或雜文不但上了昭和人壽保險公司的小冊子,還刊於一般的女性雜誌,可以說是相當有名的人了。

    高倉嘉子之所以成功,盡管與丈夫的社會地位和廣泛的交際有關,還得益於有經濟能力作為先行投資,向顧客贈送高價禮品,她為人處事也甚得人心。她辦事靈活,精明能幹,又讓人覺得很有主見。

    “我現在從西陣的紡織會館打來。馬上就要去見一位叫設樂的顧客……”

    聽聲音像是用移動電話打的,隱約可聞鍾聲和規則的機械聲,他覺得那聲音似曾相識,但又不能立即想起。而且在她說話中間,還不時響起風嘯似的聲音。變一下天正好哩。今天風很大?

    “然後還想順便找若槻主任談一談。”

    “什麽事呢?”

    若槻有點慌亂。外務員到了這個層次,與總社的頭頭們很熟,若有事要談,往往越過所長,直接找支社長或內務、外務兩位次長。她迄今還一次也沒有找過若槻呢。

    不是太麻煩的事倒沒有問題。

    “事情有點複雜,我想見過設樂之後,再給你打一次電話……可能會是1。點鍾左右了,不知行不行?”

    對方還是外務員工會的骨幹,雖然是不合常規的要求,但他“不願意”幾個字可說不出口。

    “明白了。那我等你吧。”

    “對不起啦。要你等這麽晚。我今天白天到支社做轉換的驗算,當時好像若槻主任正好不在……”

    又是風嘯的聲音。

    “是嗎,可能隻是離開一下座位。”

    “……那好,我再給你打電話。”

    高倉嘉子好像還想說什麽,但到此就中斷了。

    若槻說明了情況。葛西和木穀說,既是高倉女士的請求,那就沒有辦法啦。兩人先離去了。

    寬敞的總務室裏隻剩下若槻一人,他突然失去了幹勁。他好不容易才調整好情緒,繼續蓋章。

    9時剛過,在一樓的門衛上總務室來察看。這是個小個子的白發老人。據說他從自衛隊退休後又找了這份工作,也許鍛煉身體的方法與眾不同吧,頭腦和身體都還很好。

    “加班嗎?總是這麽拚命呀。”

    門衛笑眯眯地說。

    “對不起,我還要再等一下。1。點鍾有電話來。”

    “那,我讓八樓的鐵門開著吧?”

    若槻想了一下。

    昭和人壽保險京都第一大廈有兩台電梯和樓梯,以及附於建築物外的應急梯。為了防止火災時火勢蔓延,到夜間,要將各層樓梯口的鐵製防火門全部關閉。

    萬一停電,即使電梯不能用,有應急梯的話,應當沒有太大問題。但若槻不知何故希望樓梯門開著。

    “那就麻煩你了,讓它打開著好嗎?我走時會給你打招呼。”

    “明白了。我一直在門衛室,有事請叫我。”

    門衛敬禮後離開。不久,從七樓起逐層傳來關閉防火門的沉重聲響。

    若槻重新埋頭蓋章,到終於做完時抬頭看鍾,已是9點4。分。

    肚子很餓。想來自中午在蕎麥店吃過麵條之後,還沒有任何東西下肚。

    他回想起白天新人講習班的盒飯一事。要是多出一個盒飯,肚子裏一定會多打些底。實際上,不但不多,還少一個。

    想來此事好生奇怪。

    對於各營業所,不但在保險件數和金額上有指標,連錄用新職員也有嚴格定額。參加新人講習人數少的營業所,得有思想準備要挨外務次長或支社長的訓。

    也就是說,受訓者增加時,營業所不與支社聯絡是不合情理的。作為人的特性,總想隱瞞錯誤,宣傳成績。

    要是這樣,為何盒飯會不夠呢?

    突然一個可怕的念頭掠過腦際。

    混賬,別胡思亂想。太疲勞以至於大腦不能正常運轉了。幾乎都是無稽的聯想。

    越想要不去想它,那個念頭就越是不斷在腦海中出現。

    菰田幸子雖被視為逃亡他鄉,但說不定還潛伏在市內呢。京都被群山環繞,若露宿,藏身之所有的是。警方要搜遍所有的山也不可能。

    如果她仍冒險逗留京都的話,理由就隻有一個:為了殺掉自己。

    菰田幸子有個特點,幹任何事之前必做細致的查訪。可能為了今晚襲擊若槻,白天來觀察過支社的情況。菰田幸子外貌平平,不引入注目。且無人會想到她白天敢大搖大擺來這裏。若混雜在新人講習班的一大群中年婦女裏頭,不被發現的可能性極大。

    或者,若覓得良機,就當場下手殺害自己。然而,要接近八層的總務室,會有與葛西等認識她的人碰麵的危險。也許自己是因此而逃過一劫的吧。

    如考慮到那個女人的執拗勁頭,則可預料她必然會再來。而且拖得越久,越增加下手前即被警方發現的可能性。既然如此,她不會再等待。而且,她一定會尋找自己單獨一人的時機。

    若槻扭頭環顧日光燈下狹長、明亮的總務室。此刻電腦關機,人已離去,給人的印象與白晝迥然不同。

    突然,他意識到此刻正是四周無人的時候,他透不過氣來了。

    愚蠢至極。疲勞和低血糖使得自己的精神也錯亂了吧。即使菰田幸子盯上了自己,她又怎能獲悉自己特別在今天要加班至很晚?

    若槻正在收拾印章的手僵住了。

    他想到剛才高倉嘉子打來的電話。如果那是……

    若槻反芻記憶中的對話。

    接電話時,覺得高倉嘉子的話總有些不自然。

    說來高倉嘉子指名找平日沒有交往的若槻談工作,本身就不正常。而一向做事有分寸的她要人家在支社等她衛。點鍾的電話,如此麻煩別人也實在奇怪。

    平心靜氣地想想,又找到一些怪異之處。

    高倉嘉子說“為驗算轉換來過支社”。當時自己滿腦子阿惠,聽完就算了,現在想來實在是莫名其妙。外務員現已人手一台移動終端,合同的轉換驗算這點兒事情,舉手之勞而已。而且她天天到支社露麵。特別說今天來過,根本不知所雲……

    他猛然醒悟:是高倉嘉子來支社時,被菰田幸子看見了吧?高倉嘉子的近照刊載於公司內外的各種印刷品上,有可能成為菰田幸子選擇的目標。

    若槻的手伸向電話。可是,僅憑這一條就報警,他還是猶豫不決。

    等一下,再想想看。應該還有其他疑點……

    電話裏傳來的敲鍾似的聲音和很規則的響聲,的確是在某處聽見過,而且絕對不止一次兩次。

    電車的聲音……對了。而且是一節車廂的路麵電車的聲音。因為京都已取消了市營電車,發出那種聲音的隻能是京福電鐵的嵐山線和北野線,再就是叡山電鐵或京阪京津線。

    高倉嘉子說她在哪裏?她說的是“我現在從西陣的紡織會館前打來”。可這些車沒有一條線路是經過西陣附近的。也就是說,在西陣打電話是不可能傳來類似的噪音的。……

    高倉嘉子特地通過會被戳穿的謊言,向若槻傳達某種信息。冒出這個念頭的同時,另一個重要的信息也清晰地浮現在若槻的腦海。

    她要在西陣見的顧客是設樂先生,這個姓被特別重複了兩次。

    為何會有這樣的感覺呢?設樂這個姓不多見。不就是昭和人壽保險公司保險金課長的姓嗎?高倉嘉子是想通過強調這個姓告知與“道德冒險”有關嗎?

    若槻不禁站立起來。

    因為他終於明白了那種風嘯般的聲音的真相。

    為什麽沒有更早就想到?和那個聲音幾乎一模一樣的聲音,不就在半個月前,也是在電話裏聽到的嗎?

    那是利刃劃過平滑的布發出的聲音。是菰田幸子用刀頂著高倉嘉子,威脅她的鐵證。

    若槻後悔滿腦子阿惠的事,以致渾然不省。看看時鍾,已是1。點差5分。

    通過內線電話找門衛。可是,隻聽電話鈴響,總沒有人接聽。

    電話鈴聲突然中斷。

    從聽筒裏什麽也聽不見。若槻試按外線,線路斷了。

    他輕輕放回聽筒。可以認為,菰田幸子為殺若槻,已潛入這座大廈。

    若槻沒有移動電話,電話線路斷了,就沒有辦法向外求救了。要想脫身,隻能靠自己。

    環顧總務室,尋找可作為武器的東西。但看不見任何可以頂用的東西。側耳傾聽走廊方向,沒有任何動靜。

    關掉總務室的燈,出到走廊。電燈熄滅後,隻有走廊盡頭的緊急出口的綠色方型標誌燈,發出微弱的亮光。

    兩台電梯都停在一樓。試按鍵招呼,都沒有動。明顯是人為停止的。

    下決心從應急梯逃走嗎?若槻迷惑了。但一開啟應急梯門,就會自動響起報警鈴聲。那一瞬間菰田幸子便知道他要逃走,可能會在一樓等著他。

    該怎麽辦?

    既然電梯已停,剩下的選擇,隻能是照舊不動在八樓等待,或者從應急梯逃走。

    他又想,說不定菰田幸子不知道八樓的防火門是開著的。

    她可能以為通過控製住兩台電梯,已經完全堵住他了。然後計劃縱火焚燒建築物嗎?……

    他想冒險下去看看。隻要小心,不至於與菰田幸子近距離相遇。如果在樓梯上發現菰田幸子的身影就立即往上跑的話,她是追不上的。那時再從八樓的應急梯逃走就行了。開鎖花不了兩秒鍾時間。

    若槻查看了走廊的情況,取下滅火器鋼瓶。使用方法在防火訓練時練習過。卸去插銷,將噴嘴對準目標,一按操縱杆即可。緊急之際用它來抵擋一陣,也能起作用。

    若槻走下樓梯。他隔著扶手,從空當處向下望去。從七樓到二樓都顯得幽暗,似乎隻亮著應急燈。一樓則漆黑一團。

    腳下留意著不弄出聲音,悄悄走下樓梯。

    從七樓以下,所有樓梯的人口似乎都關上了防火門。也就是說,如果不使用電梯的話,他就無法逃人其他樓層。

    在各層的拐彎平台,若槻都留神轉角處是否埋伏著菰田幸子。

    從八樓下至五樓,花了一分多鍾。到了五樓和四樓之間的平台時,有件黑乎乎的東西進入視野。停下來窺視下麵,平台往下的樓梯上,倒臥著一個人。光線不足,未能馬上知道是誰。帶黑點的藍色襯衣。還有白發。脖子上的大傷口流出黑黑的液體,順著樓梯流到四樓。

    門衛遭到自下而上的菰田幸子的襲擊,打算往上逃吧。但他沒有逃脫……

    若棚將滅火器放下,向門衛俯下身子。

    摸摸他的手腕,沒有脈搏,已斷氣了。但遺體尚有餘溫,應該是剛剛遇害。

    幸子可能還在近處。

    若槻突然感到自己呼吸加速,心髒開始狂跳。鎮靜些!陷於恐慌狀態就完蛋了。總之,得冷靜才行。真……

    他腳跟悄悄一旋,打算上樓。可是,也許是失去了常態吧,他一下踩空幾乎摔倒,連忙用力站住。

    腳步聲像跳踢踏舞一樣在整個樓道裏回響。

    若槻小跑著衝上樓梯。不要緊。不要驚慌失措。總之,返回八樓去,按響火災報警器,打開應急梯的門,在梯前等待救援到來。無論菰田幸子從何方襲來,均有逃跑的路。現在正需要冷靜,慎重,不慌不忙地應付……

    電梯突然發出呻吟聲。恐懼襲來,如同心髒被猛撞一下。與樓道一牆之隔的空間裏,一個大鐵箱子轟轟隆隆地升上來。

    若槻拚命加快腳步,但由於過度恐懼分泌過多的腎上腺素,反而使他的腳笨拙起來了。呼吸越來越急,膝蓋“嘎巴嘎巴”像要碎裂。

    平時慢得令人惱火的電梯一下子超過了他,在他到達七樓之前,電梯已停在八樓。

    連白天幾乎聽不見的電梯門開關聲,也顯得格外響亮。

    該怎麽辦?是上,是下,抑或就地停下?

    在樓梯裏停住不動,實在不可忍受。若槻再次隔著扶手向下張望。

    仿佛從濃鬱的黑暗中放射出邪惡的瘴氣,這座大廈變得和那所黑屋一模一樣。

    他回過神來時,已不知不覺在往上走。內心有個聲音在警告:正常人可不這樣做哩。菰田幸子會在八樓等著他……

    可是,他的腳步沒有停。直感告訴他,他這樣做是對的。

    在快到八樓時停了一會兒。如果菰田幸子在走廊裏,一定能感覺到。人類不可能完全徹底地消除自己的氣息:微弱的呼吸、空氣的流動、氣味、以及體溫……

    若槻屏住呼吸好一會兒,將注意力集中於前方的空間,然後長出一口氣。

    沒有。

    菰田幸子沒有埋伏在那裏。

    若槻不出聲地登上最後幾級樓梯。

    悄悄探一下頭,走廊裏靜悄悄的,與他下去前完全一樣。

    他的目光被位於走廊右邊盡頭的、顯示緊急出口的標誌燈所吸引。那圖案恰是一個要從出口逃逸的人的圖案,仿佛是在誘惑他:快快從這裏逃吧!閃著象征自由和安全的綠光……

    但是,到達那裏之前,一定要經過四個房間的出人口。如果菰田幸子藏在其中的一間呢?

    緊急出口前的廁所的門,躍人他的眼簾。

    也可以從那裏猛撲出來。他想起阿惠被綁架前,菰田幸子一直藏身在大學的廁所裏。

    犯罪者不是愛重施故技嗎?

    若槻頭望著電梯的方向。

    看看顯示板,靠近自己的那台電梯仍舊停在一樓。但剛才升上來的電梯則停在八樓不動了。

    如果在八樓下了人,電梯不是要自動返回一層的嗎?或者就停在最後到的樓層,直至其他樓層有人按鍵。

    應是哪一種情況,沒有確切把握。此前從未留心過電梯的運行方式。而且,白天和現在的控製方式改變了也並不奇怪。

    若槻之所以為此苦惱,因為有這樣一個可能性:菰田幸子有可能裝作在八樓出了電梯,實際上卻潛伏在電梯廂裏。

    可能在他打開電梯門的瞬間,冷不防從中撲出,用砍刀劈過來。有那麽長的刃,在電梯門尚未敞開前已足以將對方砍倒。

    選擇哪一邊?若槻的目光在電梯與緊急出口間來回移動。

    應該再下樓梯嗎?然而,一想到返回那位門衛的屍體處,若槻便覺毛骨悚然。而且,如果連一樓的防火門也關上了,豈不成了甕中之鱉?

    一般而言,幸子讓電梯空著,隱藏在緊急出口旁的可能性較小。因為那就等於是說:請您逃吧。

    然而,菰田幸子可能連對方的想法也能猜透。考慮到那個女人出奇地狡詐……

    這樣想下去不會有結論。除了下狠心去打開電梯門看看,別無他法。浪費時間隻會對菰田幸子有利。

    萬一裏麵有那個女人,到時隻能一溜煙往緊急出口逃跑。菰田幸子不等門開大出不來。這樣就有足夠的時間打開緊急出口往外逃了。

    但如果菰田幸子聽見電梯開門的聲音,從走廊躥出呢?

    若槻迷惑了。那麽一來,就沒有乘電梯下到一樓的可能了。

    他突然想到,既然門衛在樓梯上被殺,一樓的鐵門就應該還沒有關。而且,既然專為若槻打開八樓的防火門,也就不會關掉一樓的防火門。

    菰田幸子不會知道防火門的操作方法,那麽,一樓的門應該開著。樓梯便成了最後的逃路。到那時,即便菰田幸子可能乘電梯先到一樓,她也抓不到在樓梯裏的若槻。

    無論哪種選擇,都是賭博。

    若槻將掌心的汗水擦在褲子上,同時注意著眼前的電梯和走廊盡頭的緊急出口,伸手按下電梯的三角形按鈕。

    “叮——”一聲清脆的鈴聲,電梯微微晃動一下。鐵門緩緩打開。

    若槻做好起跑的姿勢。

    沒有人……裏麵是空的。

    窺探一下緊急出口處,那邊也寂靜無聲。若槻躡足走人電梯廂。

    這時,他仿佛聽見了什麽聲音。

    條件反射般地同時按下“關”鍵和下到一樓的鍵。停了一下,電梯門開始關上。那速度慢得令人絕望。

    快關閉!若槻在心中喊道,連續猛撳“關”鍵。

    說不定,菰田幸子故意不從隱身處躥出,隻等他進入電梯廂?

    菰田幸子會從黑暗中撲過來的恐懼纏繞著他。

    快……快、快。

    門關上了。若槻如釋重負,幾乎癱坐地上。

    電梯開始動了。

    若槻在心中感謝高倉嘉子。她在電話中的聲音很堅強。置身生死關頭,直至最後一刻仍設法向他傳達信息。

    怎麽感謝也不為過吧。盡管她肯定不在世上了……

    若槻突然對電梯特有的下降速度感到心驚肉跳。

    怎麽回事?

    本是絞盡腦汁虎口脫險,陷於死地的感覺卻攫住了他。

    為什麽?隨著電梯迅速下降,恐懼感也迅速增加。

    仰望層數顯示板,電梯已過了三樓,接近二樓。

    可怕的念頭如電光掠過。這是個陷阱……

    那一瞬間,若槻的手指按了二樓的鍵。

    如果菰田幸子隱藏在八樓,她應該打開過某一扇門。轉動把手的聲音,拉開鎖的聲音,廁所雙開式彈簧門合頁發出的聲音……在那般寧靜之中,卻沒聽見任何這樣的聲音。

    而且,如果她藏身八樓的話,為何沒有更早就撲過來?

    那女人聽見若槻從樓梯撤回的腳步聲,向八樓放出了空的電梯……

    若槻發狂般猛按二樓的按鈕,但電梯沒有停。太遲了。電梯廂不為所動地通過了二樓,直達一樓。

    絕望令眼前一片漆黑。他把所有按鈕都亂撳一通。但是,毫無辦法了。電梯有應急聯絡裝置,卻沒有急停按鈕。他拍打著操作鍵,用頭去撞……

    告知到達的鈴聲響起。

    門開了。

    一樓走廊裏的應急燈也熄滅了,一團漆黑。

    濃烈的香水味直撲鼻腔。

    若槻迅速按了“關”鍵。

    電梯門緩緩地將要關閉。

    突然,旁邊伸進來一隻手,緊緊地扳住電梯門。

    菰田幸子現身了。她認出了若槻,露出可怕的笑容,打算強行擠入快要關上的門裏。

    一瞬間,持刀的右手投影在門上。若槻拚死猛撲上去。戳空了的菰田幸子想掄起砍刀,但過長的刀身碰在門上,施展不開。就在那一瞬間,他緊緊抓住她持刀的右手腕。二人扭打著出了電梯廂。

    絕望的感覺消失了,胸膛湧起了攻擊的衝動。若槻對自己的腕力有自信。無論多麽凶狠,對方畢竟是個中年女性。如果能奪下刀來的話……

    利爪襲向他的眼睛。他一下子背轉臉去,被抓到的太陽穴“呼”地一下熱辣辣的,有血順臉頰流下來的感覺。

    菰田幸子的左手執拗地攻擊他的眼睛。若槻因為是用右手抓住對方的右手,隻能背著臉閃避。

    他打算用右腳踢菰田幸子,但身體貼得太近,使不上勁。

    雖然右手受製,菰田幸子仍一臉凶相,野獸般咆哮著,唾沫飛濺。若槻明白自己過於樂觀了。正所謂騎虎難下。

    在眼睛下掠過的利爪,如利刀劃開他頸脖上的皮膚。

    若槻發出痛苦的呻吟聲,但右手決不放鬆。

    快……快將砍刀搶過來。

    他用盡氣力握緊右手,對方拿刀的右手腕漸漸變得無力了。

    菰田幸子仍不放棄砍刀。她咬緊牙關,牙縫間冒出大量泡沫唾液,同時發出響尾蛇般的聲音威嚇對方。這次她踢向若槻襠部,當他退避時,她猛一俯身,咬住他的右手腕。

    劇痛之下,若槻發出一聲慘叫。

    菰田幸子的牙齒咬人他的肉裏。痛苦之中,若槻用左手毆擊她的臉部,但她的咬勁絲毫不減,如老虎鉗般緊夾在骨頭上。犬齒刺破皮膚,溫熱的血滴落下來。

    力氣從若槻手指消失了。菰田幸子不失時機地掙脫右手。

    糟糕。失去了安全感的若槻呆住了。菰田幸子用一隻手將他猛推到牆邊。這女人的臂力真是令人難以置信。若槻幾步踉蹌,手扶牆壁。

    一轉身,隻見菰田幸子就在跟前,她高高掄起了砍刀。

    若槻打算來個突然閃避,但沒有完全躲過,跌了個屁股蹲。他本能地以右手護頭。剛感到刀尖擦過上臂,隨即就是直透入骨的撞擊。

    右手麻得像斷了一樣,一陣寒意襲向全身。若槻連滾帶爬地逃向走廊裏,但後門的鐵閘鎖上了。

    一回頭,菰田幸子一邊撫著持刀的右手腕,一邊悠然地走過來。

    樓梯的防火門開著。若槻改變方向,拚命衝上樓。從傷口流出的鮮血熱乎乎地浸透了從肩到胸的部位,點點灑落地上。

    上了四五級樓梯便喘不上氣了,手尖腳尖冰涼,大腿完全使不上勁,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從平台向下看,菰田幸子已開始上樓梯。她認定獵物再怎麽掙紮努力也無法逃脫。

    二樓到七樓都關了防火門,從樓梯裏出不去。要想逃脫的話,隻能一口氣上到八樓,然後從走廊另一端的應急梯出去。

    若槻能聽見自己粗重的喘氣聲在耳鼓裏轟鳴。

    快到四樓時,他膝蓋一軟坐下了。

    流了多少血?動脈可能沒有斷。動脈的血會像噴泉那樣噴出。失血而死的限度是全部血液量的一半,即二升……可照這樣子,實在上不到八樓了。

    用左手扯開領帶,一頭銜在嘴裏,綁紮住右臂靠腋窩處。疼痛雖然沒有減輕,但多少減緩了出血。

    從下麵傳來了腳步聲。拖著一條腿,慢慢地登上樓梯。

    若槻用力站起來。

    視野模糊,頭暈乎乎的。覺得惡心要吐,但唇幹舌燥,什麽也嘔不出來。

    會死在這裏嗎?

    今天就是死期嗎?

    從早上起就預感到不吉利,事情發生後才得到證實。好多事,等到察覺時為時已晚……

    過了四樓,倒臥在樓梯上的門衛的屍體映人眼簾。已經沒有力氣跨過去了。左手扶著樓梯,搖搖晃晃地繞過去。

    最後時刻正在逼近二令他不可思議的是,此刻他沒有對死亡的恐懼。

    聽見腳步聲了。相隔隻有十米左右吧。

    若槻的左手觸到了什麽東西。圓圓硬硬的東西,很重……無意識地抓住它,拉到身邊。是滅火器鋼瓶。發現門衛屍體時,遺留在這裏的。

    將鋼瓶豎起在兩膝間,用身體擋住,拔去插銷。左手去摸噴嘴。

    腳步聲從背後逼近來。

    一扭頭,四五米後麵的菰田幸子的身影,模模糊糊地進入了視野。她提著那把沉重的砍刀。

    若槻強忍著痛楚,將滅火器的噴嘴換到右手。他一轉身,對準菰田幸子的眼睛,左手用力一按控製杆。

    噴出的滅火劑變成雪白的煙襲向菰田幸子頭部。

    狹窄的樓梯彌漫著白煙,幾乎難以呼吸。

    野獸般的咆哮之聲在空蕩蕩的樓道中回響,在大樓中振蕩。似乎正中其雙目,菰田幸子手捂雙眼。

    若槻的手離開了控製杆。

    煙霧中出現變白了的菰田幸子的腦袋。她雖然看不見,卻一邊咬牙切齒地咒罵,一邊向前邁出兩三步。被激怒的幸子手握砍刀,不停地顫抖。

    若槻將鋼瓶高舉過頭,抓住一瞬即逝的機會,用盡渾身力氣砸向菰田幸子的腦門。

    有砸碎骨頭的感覺。

    菰田幸子像一段朽木向後倒去,發出一聲後腦撞在樓梯上的鈍響。

    若槻疲力竭地滑倒在滿是滅火劑的樓梯上。

    眼前一陣陣發黑,所有的東西都變得模糊不清。

    13

    8月11日(星期日)

    “是這個電話,說完掛斷就行。”

    負責看護若槻的護士板著臉,說話時望向另一邊。女護士人稍胖,但眼睛水汪汪的,算得上京都美人。她以往對身負重傷的若槻都挺同情,和藹可親,現在不知是怎麽了。

    若槻道了謝,留意著用三角巾吊著的右臂,在休息室的沙發上坐下,拿起聽筒聽轉接過來的電話。

    “喂喂,我是若槻。”

    “……喂喂。”

    是阿惠的聲音。因為護士沒有說是誰打來的,所以若槻吃了一驚。

    “喂喂,是阿惠嗎?”

    “傷勢不要緊吧?”

    “哦哦,手術很順利,沒有問題。說是整齊的利刃傷口反而好得快。”

    “是嗎?我看了新聞,嚇了一跳。”

    “我也沒想到會是那樣。”

    若槻感到擊打菰田幸子的感覺又回到了握著聽筒的手心裏。

    裝在薄胎瓶中、如豆腐般柔軟的物質,稍微用力一砸,就脆弱地碎裂了。而這東西曾經控製著我們的一切。

    “我雖然也曾擔心你的傷勢,但現在卻擔心你的情緒難以從那件事中解脫。”

    若槻幾乎沒有殺了人的感覺。菰田幸子之死留給他的,隻是生理上的不快。事後回想起來還覺得不是滋味。

    他對自己過於冷漠感到吃驚。盡管菰田幸子一再冷酷、凶殘地殺人,她和自己一樣也是人。而自己殺死了她,隻有將垃圾蟲丟人毒液瓶中那樣的感覺。他為自己太不受良心譴責而感到不安。

    “沒關係,當時隻能那樣。其實警方剛才來問了情況。雖然沒有目擊者,可對方是那種人嘛。警方說會作為正當防衛看待。”

    “是嗎,那就好了。”

    阿惠歎了口氣。她的關心讓他心裏熱乎乎的。

    “你的手不能使喚,挺不方便吧?”

    “噢,現在我媽住在這裏的旅館,每天過來幫我。雖然我說也不至於啦。”

    “我也想馬上就去看你的……”

    “不要。我沒事。不過,你已經全好了嗎?”

    “噢。”

    阿惠沉默了。

    若槻心想,她聯想起黑屋的事了吧。無論多麽堅強的人,那種經曆都是太殘酷了。更何況像阿惠這樣神經過於敏感的人……

    “我,沒有改變想法。”

    阿惠突然冒出一句話。

    “哦?”

    “我還是相信沒有天生邪惡的人。”

    若槻一時無言以對。

    “經曆過那種事,也不覺得那個女人可恨?”

    “很可怕,也很可恨。甚至希望她死掉。但是,我覺得要是把那女人當妖魔對待,我就失敗了。”

    “即使考慮到菰田幸子做過的事?”

    若槻半信半疑地問。

    “孩子們總是受到過什麽對待,便以同樣方式對待社會。那個女人一定是從懂事前起,就一直受到那樣的對待。所以,她隻能那樣生活。我認為她身邊沒有人教導她‘傷人、殺人是不好的’。”

    在經曆過那麽恐怖的事情後,仍不能改變阿惠的信念。若槻為她的堅強而吃驚。同時也放心了。

    “那麽,你至今仍然認為菰田幸子不是精神變態者嗎?”

    “請不要使用‘精神變態者’這種詞匯。雖然責備已死的人不好,但我隻能認為,那位金石先生心理有毛病。他隻是將自己心中的邪惡投影在他人身上而已。”

    “這麽說,好像對他有點太苛刻了。”

    “你被菰田夫婦吸引了注意力,沒有察覺金石的真麵目。”

    “真麵目?”

    “真正危險的是金石這類人。”

    “哦?”

    在這次事件中,金石助教是被害人。若槻覺得阿惠的說法太離譜。

    “我這樣說,你不會馬上就理解……因為我還認識其他像金石一樣的人。而且是很切身地……”

    誰?若槻很是詫異。

    “這件事我一定要向你道歉。”

    “什麽事?”

    “前段時間,你給我家打過好幾次電話吧?我昨天才第一次聽父母說。”

    “那事嘛……是因為你還沒有完全從刺激中恢複過來吧。”

    “才不是呢,那是借口。我父母隻是想阻止我和你交往。”

    “發生過那樣的事,有那種想法也不為過。”

    “不是的。不是那麽回事!”

    阿惠的情緒似乎有點激動。

    “我父母想讓任何東西都按他們的想法改變。他們想讓我永遠都是一個討人喜歡的,穿褶邊西服,邁著小碎步走來走去的人偶似的小孩子。”

    “因為他們太溺愛你啦。”

    “不對。……我從頭跟你解釋。”

    阿惠深吸一口氣,洪水決堤般開始敘述起來。

    “我父母的婚姻實際上是一種策略性婚姻。年輕的企業家和城市銀行分行長的女兒結合在一起。所以,彼此間完全沒有愛情。即使結婚了,冷淡的關係一點也沒有變。於是,周圍怕他們離婚的人,便勸他們早要孩子。所謂‘孩子是夫妻感情的紐帶’嘛。可是,被當成活紐帶的人,又怎能忍受?我有一種被兩頭拉扯,身體快要裂開的感覺。”

    “是在愛的夾縫中吧。”

    “那也不同。我父母隻是用我來做遊戲,看誰能夠擺布我。我一直痛心地期待他們改善關係。我提心吊膽,生怕聽了一方的話,就傷害了另一方。其實對於那種人是沒有必要擔心的。因為他們原本就沒有愛過誰。”

    “他們是愛你的吧?”

    “不,對他們而言,我隻是棋盤上的棋子,所以我不能擁有自己的意誌。連我上京都的大學時,也左一條理由,右一條理由地要我放棄。這次事件,也隻是作為挑毛病的借口。”

    父母與孩子關係不睦,孩子容易變得乖僻。若槻認為阿惠的話中當然也有曲解和誇大,但一想起和她父母在電話中交談時那種冷冰冰的感覺,又認為有可以接受的地方。

    “頭一次見到金石時,曾經討厭他。但在他說話的過程中,就明白他與我父母是同類人。他們營造了某種相同的氣氛,那就是對人持有非常偏激二冷酷的見解。”

    “聽起來,簡直是說你父母有某種人格障礙呢。”

    “不,完全是個普通人,也許該加上‘幾乎’兩個字吧。問題在於那些人共同擁有病態的厭世主義,即對人牛或世界抱有無底的絕望。他們給自己所看見的一切,都加上晦暗、絕望的陰影。他們決不相信人類的善意和上進心有可能使社會變得更好。”

    若槻默然。

    “所以,他們對世上存在的一切事物,都超乎尋常地充滿惡意。為了保住自己,他們要玩弄手段。他們對什麽都不肯付出真心和愛,以免被出賣時受傷。然後,把那些對自己造成威脅的東西,都貼上邪惡的標簽,隻為有機會可以毫不心痛地予以排除。真正毒害社會的,與其說是易於判明的人格障礙者,毋寧說是一眼看上去是個普通人的這種人。”

    若槻感到內疚,仿佛被阿惠指出了自己的冷酷。為了使自己不受到殺人的良心譴責,可能已無意識地將菰田幸子排除出人的範疇了。如果運用這種思維模式,的確可以使任何一個人都輕而易舉地變成殺人犯。那可能比金石所說的精神變態者的存在更加恐怖。

    “……隻在那種時候,他們才團結起來,捐棄前嫌,為了共同的利益而攜手。甚至還挺成功。高中學到世界史的‘合縱連橫’一詞時,我馬上就想起自己的父母。”

    阿惠從沒有這麽健談過。若槻突然想起金石的話:“用善意踏平的路,也會通向地獄……”雖不知道是否真有此諺語,但覺得悲觀厭世者也走了極端。或者可以說成“用惡意築的牆,也可作為防波堤”吧?阿惠因與父母關係不睦,在心裏築起了硬殼。這個硬殼可能很偶然地保護了她,減輕了她在黑屋的恐怖體驗中所承受的精神創傷。

    “……於是,他們這陣子製造了巧妙的借口,讓我與父親公司的年輕職員見麵。平時關係惡劣彼此憎惡的人,到這時候便私下裏擠眉弄眼,顯得配合默契,光看著就令人生氣。”

    阿惠終於說到了關鍵地方。若槻裝成若無其事地追問道:“對方人怎麽樣?”

    “一個討厭的人。說是東京大學畢業,但給人是學體育專業的感覺,曬得黑黑的,身高一米八,寬肩膀,頭發三七分,任何時候都是笑嘻嘻的。”

    若槻擔心起來:阿惠不是真看上那個男人了吧?

    “不過,因為是他們看上的,所以就沒有留下好的印象。但無論如何我不會聽他們的。這是我的人生。我的伴侶要自己來決定。”

    “哦。”

    他心中湧起一股暖流。

    “我很快就會去你那邊,你等著我。”

    “真的?不過你父母……”

    “我不管父母怎麽樣,因為我已下決心和他們分開。”

    “那……我太高興了,但如果能好好談一次……”

    “沒事。我今天光說自己的事了,對不起。”

    “哪裏。你比我想像的精神多了,我就放心了。”

    “說說你吧。”

    “對呀……”

    若槻環顧休息室,隻有一個老太太在打瞌睡。

    手傷失血過多,他有點貧血,腦袋還有些恍恍惚惚。但是,他有話很想對她說。

    “我解決了一個問題。對我來說是個大問題。”

    “什麽問題?”

    “已故的哥哥的事。你有沒有注意過?”

    “……噢。”

    “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之前我就覺得你心裏頭有事,明白是關於你哥哥的,是聽你說小時候去捕蟲的時候。”

    “為什麽?”

    “我問你是一個人去嗎,你對哥哥的事欲言又止吧?加上我問你昆蟲的‘昆’字什麽意思時,你開了口,卻沒有往下說。我事後查了漢和辭典,明白這個‘昆’字是‘兄’的意思。”

    “是嗎……”

    對於阿惠的聰敏,若槻感到很吃驚。

    “哥哥小學六年級時,從公寓屋頂跳下來自殺了。長久以來,我一直認為那是自己造成的。”

    若槻解釋了自己在威脅之下,沒有將哥哥被欺負的事告訴任何人。阿惠默默地聽著。

    “可是,我後來想,說不定真相不是那樣的。這樣的想法,是在為了救你去黑屋的時候才有的。”

    “是怎麽回事?”

    “在那房子的漆黑的廚房裏,有一個空的大籠子,是關土佐犬(原產日本高知縣的一種名犬。)用的吧,大概裏麵曾監禁過金石……”

    提及會喚起阿惠恐怖回憶之事,若槻急忙帶過。

    “當時,我感覺到有似曾相識的地方,但我認為那隻是錯覺而已。此時我突然記起從前見過的東西。在公寓涼台上,放著個空的籠子。它當然比黑屋的那個小多了,大小不同而已。門打開著,裏麵什麽也沒有。我看見這籠子,是在哥哥死去的那天晚上。”

    “那是養什麽的?”

    “花鼠——哥哥養的。哥哥喜歡小動物,天天精心照料它。用葵花籽喂食,墊紙清糞。當哥哥不如意或難受時,常常在涼台上定定地看著花鼠。”

    “……繼續說吧。”

    “放跑花鼠的不是我,也不是我媽。因為我媽最怕老鼠之類的小動物,絕對不會碰籠子的。這麽說來,是哥哥在死前打開了籠子。”

    “……最後要給它自由?”

    “也不像。如果要給它自由,哥哥會把它帶到林子裏放掉。因為在住宅區的涼台放它的話,它是活不成的。”

    “那麽,會是怎麽樣呢?”

    “我想它不是放跑的,是逃跑的。哥哥為了得到慰藉,想和花鼠玩耍。但可能打開籠子時,不小心讓它從手中溜走了吧。以前也曾有過同樣的事,哥哥拚了命才逮住它。”

    “因此上了屋頂?”

    “我想是的。在舊式住宅區,有許多凸出的水泥板塊,花鼠很輕易就能跳上屋頂。哥哥為了找回花鼠,也上了屋頂。於是,發現花鼠在擋牆之外。”

    “那麽說……是一次事故?”

    “要確認這事其實很簡單,也不用查報紙的報道。因媽媽當外務員的關係,哥哥也入了我公司的保險。所以,敲幾下按鍵看看記錄,就會得到死因代碼。此前我怎麽也不會想去看它。可是,前不久我鼓起勇氣試了一下。”

    “怎麽樣?”

    “死因代碼是482。顯示死因是‘意外墜落’。我補充一句,這裏麵不包含自殺。”

    阿惠長出一口氣。

    “總而言之,是你猜錯了……不過,為什麽會產生那樣的誤解?”

    “哥哥死後,我認定全是自己之過,簡直像患了自閉症一樣,跟誰也不說哥哥的事,也不看報紙的報道。因為太難受了,那陣子的記憶,幾乎都想不起來了。”

    若槻歎口氣。

    “昨天問了媽媽。哥哥果然是為了抓逃跑的花鼠,跨過了擋牆,失足墜樓的。警方是這樣判斷的。媽媽以為我肯定也知道。她當然沒想到,我一直被這件事所折磨。”

    “那就好了。這樣你就可以從困擾你的罪惡感中完全解脫了。”

    “嗯。”

    若槻突然意識到這意味著什麽。

    “什麽時候回來?”

    阿惠嘿嘿地笑。

    “急什麽?”

    “想見你。”

    “討厭。別有用心吧?”

    “無論如何盡快回來吧。”

    “我看看……”

    阿惠已給他某種暗示,若槻急了,叫道:

    “你明白嗎?我想要你!”

    突然感到有人注視著自己,若槻一抬頭,見剛才那個女護士不知何時進了休息室,正愕然地望著他。

    若槻麵紅耳赤。

    8月23日{星期五)

    若槻左肩挎著女式手提包走出公寓。自從經曆了到支社後發生的事,他的生活有了不少變化。因為目前隻能使用左手,上班隻好不用越野自行車,搭從禦池站到四條站這一段的地鐵。

    看了一下“禦池站畫廊”展出的美術品後,若槻乘電梯下到地下一層。

    所幸被菰田幸子傷及之處沒有並發感染,傷口約一周後順利地愈合了。

    住院前半段有從千葉飛來的母親伸子照顧,後半段有阿惠陪同看護,到第二周便能出院了。因為還有一下一下的跳痛,手上還纏著繃帶,不時要服用止痛藥。

    為養傷而滴酒不沾,也是一大變化。想到一個月前直往酒精中毒或肝硬化的路上狂奔,可以說,健康方麵已改善了。

    光躺著不動,性欲也上來了。但阿惠說性事有礙傷勢恢複,讓他忍著,使他的欲望無法滿足。

    最為難的是洗澡。右手用尼龍袋包嚴實,用膠帶紮緊再人浴,進了浴池也得時時注意不能濕了手,可謂費心勞神。

    他發現了一個事實:用一隻左手絕對洗不了左手。種種努力都試過了,例如把毛巾攤在大腿上,用左手去摩擦,都弄不好。現在已絕望了,在右手活動無礙之前,不要想洗左手了。

    自從他出院後,已在支社附近等了好些時間的記者們紛紛將話筒伸到若槻鼻子底下。但若槻對任何問題都一言不發,這幾天已不見他們的蹤影。

    回到支社,在電梯前見到了阪上弘美等女文員,若槻對她們的問候點頭致意。這是與事情發生前完全一樣的一個早晨。

    今天是他重新上班的第五天。在值得紀念的第一天,阪上弘美作為代表向他獻花,全體支社職員向他鼓掌。

    到了第三天,除了有一隻手活動不便外,其餘一切已恢複原樣。不過,因為幾乎所有工作都要查文件、蓋圖章,所以隻能用左手。仍感到不太方便。

    照此看來,即使他那一晚慘遭菰田幸子的毒手,他的桌麵也隻會供上三天鮮花,之後就被忙於日常業務的同事們遺忘了吧。

    他想起了高倉嘉子。

    他住院期間,在左京區的寶池公園發現了高倉嘉子滿身刀傷的屍體。電話中隱隱約約的噪音,看來確是敔山電鐵經過的聲音。據說她的喪禮頗為隆重,昭和人壽保險公司社長以下的高層人物多數出席了。若槻因為沒有出席喪禮,就在出院的第二天,獨自到她和門衛的墓前獻了花。

    若槻出了電梯,在總務室前遇見負責法人保險業務的橘課長。課長腋下夾著幾本圖片周刊。

    “哎,若槻主任,這個看了?”

    橘課長見了若槻,開心地掀開折了角的那頁。

    裏麵內容是關於菰田重德的報道。

    菰田幸子死後數日,重德在醫院屋頂企圖跳樓自殺。因為是低層建築物,看來傷勢不重,但抑鬱狀態相當嚴重,現已轉至精神病房。

    照片不知是怎樣拍到的,菰田重德正在病房的床上眺望窗外。

    若槻隻瞥一眼照片便轉過臉。

    橘課長又熱情地掀開了下一頁。

    是兩張人物照。一張是一個麵部凹凸不平的男子的正麵半身像。另一張是一個年輕胖女子在院子裏和狗玩耍的相片。兩人眼部都打了遮擋。

    “總之,迄今在那堆屍體中能確認身份的,隻有這兩個人。其餘的連是什麽人都不知道哩。”

    男子隻注明被殺時三十歲,是菰田幸子的前夫。女子被殺時年僅二十四歲,做上門推銷化妝品生意,似乎偶爾會來黑屋拜訪。

    “而且,除此之外,菰田幸子過去曾殺害三個親生兒的嫌疑甚大。不僅是菰田和也吧?殺子的目的似乎都是為了保險金。有兩宗是在其他人壽保險公司辦的,一宗在本公司。”

    白川義男,六歲……若槻記得姓名。那是他在圖書館用電腦查找新聞報道時證實過的姓名。

    “哈,若槻主任和這種怪物打上交道,隻能說是不走運啦。”

    的確是不走運吧。自己也好,小阪重德也好,其他人也……但是,運氣究竟壞到何種地步呢?

    百萬裏挑一。十萬裏挑一。或千裏挑一嗎?今天的日本,遇到菰田幸子這種人的概率是多少?

    進入總務室,葛西正好放下電話。他臉色蒼白地轉過來,令若槻吃了一驚。

    “早上好,發生了什麽事嗎?”

    “嗯,請過來一下……”

    葛西桌上擺著一份文件。是死亡保險金的申領書,附有新聞報道的複印件。

    “有點印象吧?正好是菰田幸子襲擊支社那天受理的文件。”

    想起來了。房子被縱火致妻兒三人死亡的事件。三人共投保十一件,其中兩件在投保後未滿一個月,保險金額合計達七千萬日元。

    正要向下鴨的營業所長詢問情況,就發生了那晚的事,結果若槻就沒有再接觸這件事。

    “這事問過下鴨的所長,起初怎麽也不肯說實話。昨天把他叫到支社來,麵對麵詢問,他才吐露真相。關於這兩件保險,似乎是對方上營業所來,說要投保。而且特約什麽的都不要,要中途停交式,要求是保額盡量大。”

    “那不是有問題嗎?當時為何沒對新合同做更嚴格的審查呢?”若槻問道。

    “下鴨這個月經營慘淡,可能被支社長或外務次長鼓動了一番,於是便打算弄出個合同來。營業所長讓外務員編了個假情況,說是經人介紹,由公司方麵去拜訪的顧客。”

    保險公司的營業所長處於嚴格控製之下,支社每個月召開營業所長會議,若槻也曾出席旁聽過幾次,就頗吃驚於那種異常的氣氛。那會議幾乎令人聯想到傳銷的做法或宗教團體的集會。

    成績上升的所長受吹捧,未達到定額數字的,就被猛轟,被罵做“偷工資”,即使有辱人格的斥責也得默默忍受。聽說在其他支社還有挨支社長踢、罰端坐地板之類的事發生。

    若槻也就無心責怪玩了小花招的營業所長。

    “這次首先是從簡易保險出的問題。簡易保險以調查嚴格而著稱,所以也來支社調查了。結果發現,連簡易保險、其他人壽保險、共濟金等都算在內,保險金額超過三億日元。”

    若槻看了申領文件。保險簽約人和保險金受益人是宮下龍一,1963年出生,現在三十三歲。

    “這個人是幹什麽的?”

    “曾經幹過築地基的活,現在什麽也不幹。沒有職業。光頭一筆保費就幾乎每月要繳三十萬,看來是借高利貸來支付的吧。”

    心頭掠過不快之感。傷口一跳一跳地痛。

    “剛才宮下來電話了,氣焰囂張得很哩。說什麽‘為何不給保險金?現在就過來討個說法’之類的話。他住得近,大概過十分鍾或十五分鍾就到。因為內務次長今天去了綾部,你重傷初愈,不知能否和我一起見他?”’

    “明白了。”

    身經百戰的葛西一臉嚴峻,即使在處理菰田幸子的事件時也難見到他這樣的表情。

    人壽保險是什麽?回到座位的若槻問自己。

    日本良好的治安環境和喜歡儲蓄的國民性,使日本的投保率達世界第一。靠平均壽命的延長和日本經濟的順利發展,各人壽保險公司曾慶幸生逢其時。但是,這個美夢正在逝去。

    因為現在日本也麵臨著目前美國社會正日益嚴重的道德淪喪的危機。輕視精神價值、金錢至上的思潮、思考能力和想像力衰退、對社會的弱者欠缺關懷,其前兆已在保險的領域開始顯現。甚至有一半傷害保險的申領屬欺詐行為的說法。波及到人壽保險隻是時間問題。

    如此一來,福利保障的成本將上升得沒譜,最終還是轉嫁到全體國民身上。

    這僅僅是世紀末、過渡期的現象嗎?還是社會整體駛向無可挽回的悲慘結局的標誌呢?

    起因於人類的精神危險一一“道德冒險”,曾被認為會隨著社會進步而減少,可是現實正走向完全相反的方向。其原因在於金石和一部分社會生物學家所攻擊的福利製度嗎?

    若槻並不認為,日本現在的福利製度特別關照弱者。

    或者,這一切都是由於農藥、食品添加劑、二惡英、電磁波等環境汙染,綜合性地侵害了人類存在的根基——遺傳因子所造成的嗎?

    金石曾在若槻麵前描繪過淒涼的未來圖景。

    因為犯人太多,監獄人滿為患。刑事法庭辦案時間拖得太長而完全失去作用。在城市裏,夜間外出已不可能。住宅區貧民窟化。公共設施因惡意破壞得太嚴重而不能使用。

    由於真正的高齡化社會到來和犯罪案件激增,政府的財政支出直線上升。加上逃稅嚴重和寄生蟲般的官僚們的浪費,國家財政將會出現赤字。不,現在可能已經出現赤字了。於是,在失去秩序的陰暗的社會中,精神變態者橫行。

    以金石的看法,精神變態者才是最適應新時代的進化了的種族。於是,我們的社會便被他們搞得分崩離析了。這是金石的預言。

    那是病態的悲觀主義者心中產生的幻影嗎?

    誰能斷言,那間充滿屍臭的黑屋,不是我們這個社會即將邁向的明天的景象?

    阿惠堅信沒有天生的罪犯,惡劣的環境和幼兒期所受的精神創傷,才是產生犯罪的根源,給人貼標簽是錯的。

    若槻決心相信阿惠。

    所謂人壽保險,是以統計思維為父、相互扶助的思想為母的產物,是一種目的在於減少人生風險的體係。

    並非給人的腦袋標價懸賞。

    大約二十分鍾後,電梯發出了呻吟聲。

    “來了。”若槻直覺地感到了,他的身體在發抖。來的可能是菰田幸子的同類。

    從前看過的科普電影的一幕突然出現在腦海裏。那是外國製作的以螞蟻為主題的紀錄片。

    畫麵上,無數螞蟻在樹枝上瘋狂奔走。似乎是居住在樹洞的蟻種。它們進入巢穴,拚命搬運著卵、幼蟲和蛹。仿佛大難臨頭。

    下一個畫麵顯示了災難的根源:形似反轉了的橡皮舟的奇特的蠕蟲。

    那是被稱為“阿利諾斯蜆”的蜆蝶幼蟲。蜆蝶的同類不少與螞蟻有共生關係,隻有這一種會襲擊樹上的蟻穴,吃盡其卵、幼蟲和蛹。

    這種蠕蟲在樹枝上以緩慢的速度接近蟻穴時,守衛蟻穴的蟻群便拚死進攻。然而,蠕蟲遠比螞蟻大,皮膚厚得幾乎完全不會受傷。即使攻其肢體,也因它有著橡皮舟樣的凸起而使螞蟻無處下口。

    這種對螞蟻可謂致命的生物,大而長的軀體波動起伏著,用無數隻腳緊緊抓住樹枝,以雖緩慢卻紮紮實實的步伐邁向蟻穴。

    蟻群以密集的隊形在蠕蟲前拉起最後一條防線,但對方全然不顧,直衝過來。蟻牆被撞開,螞蟻四散墜下。

    勝負昭然。連減緩蠕蟲前進的速度也做不到。無論剩下的螞蟻如何奔忙,都不能搬完所有的卵、幼蟲和蛹。

    不久,捕食的蠕蟲到達蟻洞。它悠然探頭人內,蠢動著拱入上半身。然後運用奇特的口器,貪婪地大嚼起螞蟻們未及搬走的幼蟲和蛹……

    電梯停住,門打開。

    從裏麵出來個高個子男人。超過一米九吧。

    葛西臉色蒼白地站起來,若槻跟隨他行動。

    男人低一下頭,打開玻璃門,進入支社。目光異常銳利。他傲慢地仰著鼓腮的寬臉,睥睨著總務室。窗口的女文員仿佛都上了麻藥似的動彈不得口

    和男人視線相遇的瞬間,若槻血壓躥升,心髒如擂鼓般狂跳起來。

    真正的噩夢說不定這才開始呢,若槻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