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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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同身為九邊重鎮之首,城中的每一處都有相當重要的存在意義。
    比如大同東城的陽和門一直是連接北方京城的重要脈絡。
    它並非隻是單單的一座城門,其下有眾多的驛站,官道可以直達京城,負責將軍情,奏疏,軍隊,糧食傳遞出去,形成一處統一的運輸鏈。去年的蒙古二楚虎爾部犯境的消息就是從這裏傳向京城,英親王阿濟格從天津到大同也是從這道門入城。
    因此,這裏也是清廷相當需要著重的地方,即使後方對蒙古人的戰事愈緊,阿濟格出城前也抽調了大部分兵力留在此處,確保大同與京城的聯係。
    但就在今天午時,陽和門守將從睡夢中驚醒,在城門上看到了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一幕。
    他的眼中滿是驚恐,竟是直接愣在原地。
    “那...那是什麽......”
    眼前,地麵在轟鳴著,滾滾鐵騎如長龍。
    原本該在西城軍營中晨練的騎兵,此刻已握著長槍殺了出來,向著東城中的各個彎道散開,然後又聚攏,本是寂靜肅殺的陽和門頃刻間就被呼聲埋沒。
    視野的更前方,烽火遍地而起,再等他回過神,寬闊的陽和街道下已聚集了一大片的騎兵,人頭滾滾湧動,都已割掉辮子,隨著前方衝刺而去,直插陽和門。
    “那是...總兵府麾下的綠營?”
    “怎...怎麽回事......”
    他身旁,有人呢喃出聲,看向了自家的頭領。
    “不好!他們要衝門!”
    “下去守住城門!守住城門!”
    身為守將的人已大聲吼起來。
    然而,一切都已太晚了,刹那間,槍芒已從內而外的指向他們。
    很快,下麵守門的士卒四散奔逃,城牆上,有人從巨牆內側掉下來。
    ......
    滾燙的血飛濺在寒風中。
    北城武定門城頭,有人持槍率先刺出。
    慘叫聲此起彼伏,刀劍槍矛遁入血肉。
    韓文廣抬著弩箭,扣下扳機,一箭疾馳而出。疲憊昏暗的眼中閃過了一絲快意。
    “噗...”
    轉瞬間,名叫薑之平的薑家二公子槍尖高舉著守將的頭顱,又將其隨意丟下。
    一路前行,周圍,身後的親衛一個個壓上來。
    城中的街道上,還有鐵騎在不斷湧來。
    ......
    “反了!綠營反了!”
    “薑家反了!”
    “陽和門已陷——速報親王府!速報京城!”
    南城一側,有戰馬疾馳過長街,馬上渾身流血的騎兵在放聲大吼。
    永勝門下,戒嚴的八旗軍被這突如其來的廝殺驚動,四下散開,周圍幾條街道上,呼聲也都相繼炸開。
    抬眼間,割掉辮子的隊伍嘶吼著,洶湧而來。
    守將滿臉冷汗的站在高高的城牆上,風中傳來淩厲的破空聲。
    ......
    城中央,兵備道衙門。
    察覺到驟然突變,有人打開了窗戶,四處眺望著,見外麵是有眾多騎兵擦身而過,許多前幾日受到親王府調令的巡察戒嚴的隊伍在這裏集結,士兵與將領相對而視,多有慌張,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麽事。
    轟隆隆的聲音陡然而起。
    街道對麵,已是一隊又一隊的士卒湧出,走在衙門前一字排開。寒冷的天氣下突然冒出一股濃煙,火焰呲呲的燃燒在他們手中的圓筒狀東西上。
    衙門門口,最先看到那些東西的人張了張嘴,發現喉嚨幹澀。
    “不要...不要出來啊......”他喃喃道。
    隻在他愣神間,身後人已大罵,嘶喊,握刀,或狂奔而出。
    “砰!”
    死亡的瞳孔中映射出濃濃的槍聲。
    那是明朝早已在山西消失很久的——神機營。
    ......
    數百鑲白旗的殘屍安靜的躺在西城清遠門下,身下遼東駿馬四散而去,周圍兩位名叫劉遷,萬練將領低眼看著為首還在奔逃的將領,眼神平靜。
    “咚!”
    將領一刀朝身前揮了下去,彎刀被長槍震落脫手。
    阿克占神色恍惚,已是被砍瞎了一隻眼,可此刻圍住他的騎兵隻多不少。
    “啊啊啊啊——”
    他不知道自己還要殺多少人才能出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還要被圍住多久。
    迷離間,用僅剩的那隻眼睛看去,隻見西城清遠門上的大清龍旗已被人砍下……
    而四周,天光落下,槍芒已至。
    ……
    血腥與硝煙彌漫在這裏,每件武器上,都有鮮紅滴落。
    某一刻,蔡封仰起頭顱,喃喃著。
    “誰在坐以待斃...誰在水中撈月...誰...不敢動手......”
    ......
    親王府大堂上。
    安靜從容的氣氛中,有陣陣腳步聲踏了進來。
    人發殺機,風聲湧動,滿族人在快步湧現。
    隊伍的中心,正是阿濟格走後大同城的掌權者愛新覺羅和度。
    他抬手,眾人從他身邊衝上去......
    在一整晚的親王府大堂當中,隨著西城嘶吼聲驟然響起,過去的,不過是幾個瞬間,那是四年來大同城的清軍從未見過的一幕。
    身前為首的是一個叫薑鑲的老頭子,神情平靜異常,抽出長劍幹淨利落的朝率先衝過來的滿人砍下。
    他一步步走過來,似快實慢,刹那間,已從堂門口到中央,隨著一路圍著的滿人侍衛一聲暴喝,他們的身體早已飛出,頭顱砸在柱子上,血漿四濺。
    長劍自老人的右手遞出來,再有一名高大的滿人侍衛上前時,被他一劍刺出,然後單手抓住,提起來,飛去和度身後那道華麗無比的屏風,瓷瓶,玉盤,花燈,伴著王爵的儀仗變成一片狼藉。
    瓷片,蠟燭,玻璃,殘玉,在和度腳下陣陣碎裂而開。
    他站在那,手中也握著刀,看向那道漸漸過來的身影,眼中滿是不可置信。
    這段時間,堂內“砰——咚——噗”的響成一片,混著他耳中侍衛的慘叫聲,滿語的喝聲,等到此時,和度向外麵看去,堂外那片大同城最為漂亮的園景中,人聲湧動,有鮮血灑出。
    吼聲震耳欲聾,老人在快步向前衝,和度持刀砍過去,被避開,一腳將他踢出飛遠。
    再想起身時,那雙碩大的手掌已經落下,將他整個提在半空中。
    “什麽時候...”他喃喃道:“沒有一點風聲......”
    “你隻是一個小娃娃。”
    “咚!”
    大貝勒的身體自空中落下,他下意識的想用雙手撐住,腦袋卻率先在地上狠狠撞了一下,耳鳴聲震蕩在全身,他起身,痛苦的跪落在地上。
    “啊啊啊啊——”
    “咚!”
    又是一聲,老人右手握拳,朝他頭頂上用力砸下。
    隨後從他腦後揪出一條小辮子,讓他抬起頭,將劍架在他脖子上。
    離他最近的滿人侍衛怒吼著,眼中血紅一片,  周圍又有人朝堂上衝過來,平靜,冷血,憤怒,驚訝,重重表情浮現在臉上,但整個堂內,卻沒有趕上前一步。
    此時,還紮著辮子的老人將目光越過這些人頭頂,越過那片園景,來到王府之外,天色冷清,還是沒有太陽的影子,但北方更遠處的天上,想必已經開始下雪了。
    偶然一瞬,他想起這已是他待在大同的第四十六個冬季了,而這年,該是戊子年的冬季了。
    老人神情恍然,已是有許多事情在腦中劃過,然後熄滅。
    那麽,到底是什麽讓他下定了決心?
    ~~
    順治五年十二月初二,薑鑲早早起了床,站在總兵府的閣樓上,見大同城依舊是嗜殺而又尋常的一天。
    一早,天上的雪就停了,隻剩下看不見的寒冷。
    對於眾多大同城中的人來說,距離阿濟格出城應戰蒙古人已快過去一月之久,此行阿濟格身為元帥,帶走了很多人,上到端重親王博洛,承澤親王碩塞,多羅郡王瓦克達,下到綠營統領方仁,軍校薑之平,以及城中的大部分兵力。
    按理來說,他們走後大同的民生應該是能夠恢複一些,最起碼也能相對而言的熱鬧起來,但氣氛卻一天比一天沉重,直至前幾日抽兵對文瀛湖圍殺後,就降到了冰點。
    大同封鎖,滿是清軍肅殺之氣。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那個叫孫文的細作惹的禍,他自到大同後,連連殺人,欽差,參將,還有什麽翻譯官,逼的掌權的人不得不去捉他。清廷雖然在對明朝的戰爭中勝利了,但卻是這些遺落的小人物惹的人頭疼。
    不過也從未想過他們能翻起什麽波浪,大局就在當下,再鬧騰,也總有被捉住的一天。
    薑鑲自在樓上看了一陣後,就走了下來,往府中的大堂去,吃了早食,靜坐了一會兒,便見名為蔡封的侍衛總領過來,與他商議明日自己女兒出嫁之事。
    他平靜的聽過蔡封與方仁的商議後,點了點頭。
    畢竟如今,他被和度限製在總兵府中,監視著似乎是無所事事一般,所能聽到或是能做決定的也隻是點頭或者搖頭了。
    蔡封卻是才從湖廣回來,臉色顯的很疲憊,說完對薑小姐的謀劃後,又欲言又止,但薑鑲卻是表情平靜,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帶他走去了書房中。
    書房正是那日孫文所進來的地方,此時案上擺著兩樣東西,一樣是南邊細作送來的布防圖,另一樣則是蔡封從南邊拿到的大人物的回信。
    晨間的朝露凝結,薑鑲就這般把兩樣東西遞給蔡封,說起了第一句話。
    “不會有援兵了。”
    “家主...”
    蔡封看完兩樣在南邊屬於機密的東西,神色沒落。
    然而,薑鑲卻依舊平靜的搖了搖頭。
    “我也不需要援兵。”
    ......
    “二郎已經脫隊來了,他會去北城。”
    “劉遷,萬練已帶兵至城外蟄伏,衝西城。”
    “方仁去了綠營,守東城。”
    “薑琳,薑有光已斬殺吳惟華親信,攻南城。”
    “神機營已從綠營抽離,至兵備道。”
    “薑暄已在陽和整兵待發。”
    “牛光天從晉南出發,明日便到大同府。”
    “薑讓在榆林等待信號。”
    “韓昭暄,虞胤已於韓城先登。”
    “山西,已成圍攻之勢力。”
    “至於最後的明廷,已經不重要了。”
    薑鑲一句句說著,他實在準備的太多了,多到會將整個山西震的粉碎。
    ......
    晨間的寒風吹過,他頭上的辮子在搖搖晃動,神情平靜。
    自他出生起,冰雪就冷冷的落在頭上,可他仍記得許多年前,在明事理後對待這片土地的感情,他在寒風中策馬奔騰,去看著遼闊的天地,去看先輩世代鎮守的邊陲,去看坐落在這亙古不變的人們......
    他在天下間走走停停,四處漂泊...見過抱著長劍對他滿臉鄙夷的盧象升,見過瘦瘦弱弱揮手發兵的袁崇煥,見過儀表欣碩朝著他見禮的孫傳庭,見過太多的忠義之士。
    人的一輩子會有多少個瞬間?又有多少值得留念的東西?
    “你等兵痞子,還能成什麽事?”抱著長劍的書生,緩緩吟起了那首詩。
    “大同可還好,稅賦重了嗎?”瘦弱的督師微笑著問道。
    “吾雖是文官,但也想有上馬殺敵的一天,拯救天下百姓。”進士及第的知縣一拱手,溫和道。
    “大同投闖軍了?!”還在前線廝殺的士卒厲聲問道。
    “朝廷又令,凡三品以上官員遣長子入京練習滿族禮儀......”喧旨的太監拖了一道長聲。
    “清軍已然進山西!吾等兵微將寡啊......”綠營的將領在歎息道。
    “殺!殺掉這些漢人牲口!”八旗軍中有人在獰笑道。
    “阿濟格來了,去打蒙古人,但,我想先打他們。”握著長槍的少年道。
    天上似乎有他們的呐喊聲,也似乎有無數人的呐喊聲,他們出現過,然後又隨風而去了。
    半生的時光悄然而過,他們所期待的盛世已經變成了滄海桑田,昔年那個在大同邊疆上一騎絕塵的少年也綁上了辮子......
    這麽多年過去了,老人卻一直是在沉默著,所以現在,他已經等不了了。
    ......
    等到晚間,他目送女兒出府後,背著手,腰間帶著長劍,第一次走出了總兵府。
    於是,戊子年的最後一季,順治五年大同城的最後一天,刀鋒遍地。
    ~~
    麵前和度的聲音還在嘶吼,老人低下頭,將他按住。
    痛苦中,和度抬起頭,隻聽口中還在呢喃不停:“你...竟敢...阿瑪...大清...不會......”
    “你隻是一個小娃娃。”薑鑲又說了一遍,道:“還有太多,太多,是你看不見的。”
    劍鋒徑直揮了下去。
    遙看整座親王府的天上,還有更多密密麻麻的人狂奔而來,開始廝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