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5章 大夢已終休迷戀(四)

字數:6158   加入書籤

A+A-




    趙文華自知失言,朱載坖怎麽可能讓南京刑部來處理此事,那不是把刀遞給別人嗎?

    況且南京刑部再怎麽不堪,也是大明的刑部,不經州縣或按察司審斷,斷沒有將案件直接移送南京刑部的道理。

    何況朱載坖對南京刑部實在是放心不下。別的不說,這些人犯要是關在南京刑部,朱載坖怕要不了幾天,不是被滅口就是脫逃了,南京刑部的所謂天牢,還不如蘇州府呢。

    南京刑部獄政管理方麵,從規定上看,細致嚴謹,按照規定:凡各司,送發收監人犯,獄卒齊票,押至本廳,審驗輕重,督令司獄司官典,如法收監。

    非但嚴審各類押捕票單,而且收押也要分別管理,凡死罪審久者,收重監,未審久者,及充軍徒罪,收徒監,杖罪以下,  收輕監,官及應議子孫,收官監,婦人收女監,凡重監枷收徒監,杻收輕監,  官監,女監,並七十以上十五以下,及廢疾,俱散收,凡杻收者,加鐐,枷收者,並加鐐杻,遇夜俱匣,仍令時切覺察,勿令輕重混雜,刑具顛倒。

    諸多方麵均需要交由提牢廳具體查證,實施遇有取問,獄卒齊票赴廳稟驗,令司獄司點名放出的製度。

    實際上呢?南京刑部責重者位卑,位高者業疏,在監獄管理是是屢出紕漏,越獄頻發。

    之前罪囚韓顏一起六七人越獄,踰夾道,牆上拋飛擲人,南京刑部一無所知,最後被巡城的南京官軍發現了。牧馬所軍人韓北鬥,發現情況,匹馬關弓射殺之,賊人以長板防護,走至都察院後下水,馬不能追,最終脫逃成功,從神策  門方向逃竄而去。隻是其中一人因帶傷,不能逃走,被同伴藏在穴棺內,兩日後才被搜獲。

    今年正月發生的越獄案件,更是讓南京刑部臉麵盡喪。罪囚明祥李升、鍾山、李盈,在左重監內,將柙上杉篙木,渡上山牆,齊力頂起望板越出。這一次被負責警戒的禁子發覺,及時拉響了警報,提牢主事胡森得,皂隸朱諫,扶上山西司牆,追捕賊人,卻差點被山西司的守衛庫子誤傷,待下牆至浙江司,恰好遇到巡風主事龔亨,隨差皂隸湯壽,但此時賊人蹤影已失。

    四囚俱下大理寺,往京畿道水洞,過紫金山牆下池,從紅門越牆入孝陵內烏雞房,將看守人役縛起,殺雞做飯,又宿一日,至夜二更,劫孝陵衙薛指揮家巾帽,出外城去。

    不僅越獄出逃,而且跑到大明三品孝陵衛指揮家中打劫了一番,真是令人無話可說。

    後來賊人同時打劫了寧國府東門店,將搶得雜物帶往徽州銷贓,  到蕪湖縣附近,賊人分道揚鑣。之後賊人之一李盈,在休寧縣被人認出了帶杖枷的痕跡,因而被拿獲,才將前情坦白。原來是禁子馬奎做了內應,私帶鎖匙,打開了柙床。

    南京刑部的臉麵簡直被丟到秦淮河裏了。這些囚人不僅攪鬧了南京刑部大獄,一路上又屢次打家劫舍,影響十分惡劣。而南京刑部的動作卻十分遲緩,依靠良人揭發才最終破案,並且這次越獄行動還涉及到了買通禁子的現象,這讓朱載坖對他們實在是信任不起來。

    眼下朱載坖要找的就是一個能夠審理此案的官員。

    朱載坖不能親自審,趙文華、朱希孝又不想趟這個渾水,大家都把目光看向了蘇州知府林懋舉。

    林懋舉趕緊推辭道:“殿下,各位上官,事涉巡按禦史,卑府何敢置喙?”

    林懋舉說的倒不是作假,按照大明製度,確實蘇州府是無權審斷巡按禦史的,最開始的時候,除了錦衣衛,在官員犯罪的問題上,刑部權力極大,在外六品以下官員有罪,刑部有權將其逮捕入獄,後來不光是刑部,南京都察院、巡按禦史,甚至按察使司都有權對六品以下的官吏進行逮問,但是唯獨地方州縣是絕沒有這個權力的。

    趙文華說道:“林府尊,本部堂又不要你審周如鬥,你隻把祝、吳、徐三家合謀欺君的案子審好就行了。”

    對於趙文華的提議,在坐的諸位大部分都是讚同的,因為大家現在都不想審周如鬥,畢竟他還是朝廷命官,朱載坖逮捕他都程序上說都是有問題的,所以現在審周如鬥其實並不合適,但是審祝、徐、吳三家就沒有這個顧慮了。

    畢竟他們三家又不是在職的官員,頂多算個鄉宦而已,審了就審了,反而可以提前把事情先弄清楚,這事還真就該蘇州府管。

    大明在地方上,提刑按察司為一省的專業司法機關,但是南直隸由於其特殊的地位,不設提刑按察使司。那作為初審衙門的府、州、縣衙門中,府一級的推官是官府設置的最低一級的專門的司法官員,專掌刑名,不預他政。

    林懋舉見推脫不過,便說道:“卑府以為,蘇州推官海瑞,精明強幹,可以擔負此案。”

    朱載坖眉頭一抬,問道:“為什麽是海瑞?”

    林懋舉陳述了自己的理由,一來是蘇州各縣衙門是無力審理此案的,因為縣官大多不通刑名,州縣正官大多為進士或舉貢生出身,並無處理刑名事務的經驗,加上地域回避和官員不下縣的規定,對於地方情況也並不熟悉,  州縣正官處理刑名事就需要依賴於佐貳官等各類群體的輔助。

    尤其是縣官,往往是依靠師爺和小吏處理刑名,這等大案,讓這些不入流的小吏來處理,顯然是不合適的。

    那作為該管的有司衙門,蘇州府當然要審理此案,而推官作為一府專理刑名的官員,當然是最為合適的人選。

    當然,林懋舉還有個不能言說的理由,就是海瑞看起來和朱載坖關係親近,讓他來審,能最大限度的滿足朱載坖的要求,這樣就把他林知府給摘出來了。

    朱載坖隻是冷笑,林懋舉打的什麽算盤,朱載坖怎麽會不知道呢?隻是眼下朱載坖不願意和他多掰扯此事罷了。

    唐順之聞言說道:“為萬全計,還是道批吧!”

    所謂道批,就是上司收狀批發給下屬州縣管轄,提刑司、布政司、分巡道、分守道、府等州縣上級衙門均可將案件下批,交由某一衙門來處理。

    唐順之的意思也很明白,就是走個程序,將此案從督撫手中批轉到蘇州府來,這樣的話從程序上來說就沒有問題。

    朱載坖想了想說道:“既然諸位都這麽想的,那就先把海瑞叫來看看吧。”

    朱載坖命人將海瑞叫來,海瑞來了之後,眾人將現有的卷宗和證據給海瑞看,趙文華說道:“海司理,你可能審的此案?”

    海瑞看完了案卷後,說道:“此案並不複雜。”

    其實此案就本身來說,有什麽複雜的?祝、徐、吳三家勾結南直隸巡按周如鬥,捏造災情,騙取蠲免,這些事情都很清楚,隻是他們都不願擔這個責任罷了。

    見海瑞願意審理此案,朱載坖說道:“那此案就交由海司理來審斷吧!”

    京師,無逸殿,嘉靖正在和內閣首輔嚴嵩談論此事。

    嘉靖說道:“惟中,你怎麽看蘇州的事?”

    這次嘉靖確實是極為震怒,嘉靖雖然對大明朝這些官員的無恥早就有所了解,但是這次屬實是刷新了他的下限。自從倭寇作亂以來,嘉靖為了穩定地方,都已經暫停了對欠糧地區的催征,而且凡是受到倭寇襲擾的地方,嘉靖都一一蠲免了賦稅,嘉靖認為,即便是這些官員們再貪婪,總歸是有些好處落到百姓頭上,不至於激起民變。

    但是實際上這幫官吏的眼中,除了自己的烏紗和銀子之外,哪裏還有其他的東西,根本不在乎百姓的死活。反而還借此機會大發橫財,欺上瞞下,把嘉靖和朝廷穩定地方的舉措當成損公肥私的良機,嘉靖豈能不憤怒。

    嚴嵩當然知道嘉靖問的什麽事情,嚴嵩能怎麽說呢?作為首輔,很多事情他確實知道,但是又能怎麽辦?

    他們連嘉靖這個皇帝都敢騙,嚴嵩這個內閣首輔,又何能為也?

    嚴嵩說道:“陛下,此次的事情,早有端倪。臣查過嘉靖以來的奏疏,大明報災最多的就是南直隸,而南直隸最多的又是蘇鬆二府。不管是水旱、賊寇,十年之中倒有三四年報災,江南素稱魚米之鄉,怎會如此?但是奇怪的就是,州縣報災,督撫會同巡按等官勘災,都確有此事,朝廷於是每年蠲免錢糧。蘇鬆的欠糧也永遠也蠲免不完,不是咄咄怪事嗎?”

    嚴嵩的話已經說的很委婉了,嘉靖當然知道嚴嵩的意思,眼下不是一個周如鬥或者祝、吳、徐三家的事情,而是整個東南都有問題。

    上至南京六部和東南的督撫,下至州縣官吏,地方豪強,對於朝廷,是越來越不在乎了。朝廷的稅糧是越欠越多,地方的催征是越來越少,但是報災卻是日益頻繁,這些事情,都是最近越來越突出的問題,說白了,就是東南和朝廷的隔閡,現在是越來越大了。

    僅從賦稅一事上就可以說明,洪武年間,蘇州府的欠糧每年不過十五萬石,不到應繳稅糧的十分之一。

    到了永樂遷都之後,每歲欠糧,已達百餘萬石,雖經朝廷多次蠲免,到宣德元年,已達0萬石。宣宗大筆一揮,將宣德元年之後的所有欠糧全部蠲免,還減少了蘇州府的稅糧七十二萬石,結果呢?到了宣德八年,宣德元年分拖欠秋  糧一百六十五萬五千一百四十二石,自宣德元年至宣德七年,通計欠稅糧米麥七百九十三萬六千九百九十石,鬆江常州等府莫不皆然。

    最可笑的莫過於宣德四年,蘇州府該運南京倉及光祿寺等白熟米、五府六部官俸米,計七十五萬五千有奇,今已逾年,才納得七萬一千有奇,未及十一,大明朝這個稅,真是征了個寂寞。

    那些天天叫喊著蘇鬆重賦的人,查查他們的籍貫,就都明白了。

    而且捏災冒蠲,絕不是從嘉靖時才開始的。正統時,南直隸並浙江蘇鬆嘉湖等十四府州,正統九年水災無征糧米共四十九萬三千五百六十三石有奇,上命戶部驗實蠲之。英宗倒是大方,一免就是近五十萬石的稅糧。

    從正統成化以來,朝廷光因為蘇鬆受災而蠲免的稅糧就超過一千萬石,相當於大明歲入的一半。弘治、正德兩朝,除了因災蠲免的之外,還將所欠的稅糧逋稅五百五十五萬六千四百一十四石有奇全部蠲免。

    結果呢?到嘉靖二十八年,蘇鬆欠糧多至六百餘萬石,僅鬆江一府,即欠一百四十萬石。

    以至於戶部尚書方鈍多次上疏直言道:江南逋負,動至數百萬,  其在蘇,吳十居其五。

    不光是欠糧,朝廷稅糧不給,嘉靖內承運庫的金花銀一樣也是不給,在欠稅這個問題上,蘇州倒是做到了一視同仁,管你什麽戶部皇帝,都是不給。

    蘇州等府,歲派內庫銀一百餘萬,自嘉靖二十八年至三十四年,積逋至三百四十八兩。真是聞者落淚,聽者傷心,這六年本該給嘉靖六百萬金花銀,結果就欠了三百四十八萬,也難怪不得嘉靖經常從太倉支銀,因為實在是沒了啊!

    嘉靖一直以為是東南遭災,又加上水旱無時,導致蘇鬆等府收不上來稅,結果朱載坖到蘇鬆,刀子一亮,數百萬的稅糧,不到一月就交清了,嘉靖這要是還看不明白,那就是真的蠢。

    更讓嘉靖憤怒的是,不但不交稅。本該充當朝廷耳目的巡按禦史,居然和地方豪強勾結起來,騙取蠲免,合著好處都被你們得了,苦一苦百姓,罵名我嘉靖來擔是吧?

    萬壽帝君還真沒吃過這麽大的虧,被自己的臣子戲弄,簡直是奇恥大辱,要是換做朱重八,不殺他個天翻地覆,才是怪事呢!

    :..cc0

    ..cc。..cc(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