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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筆折斷了。

    算起來這究竟是第幾枝壞掉的筆呀?

    我從抽屜拿出鵝毛和小刀,準備重新再作一枝。

    抬起頭,順便把播放中的平克佛洛伊德(PinkFloyd)的《Marooned》切換成約翰列儂的《God》。自從悲傷纏身以來,我持續聽著《God》這首曲子;歌詞幼稚俗氣到一個極致,卻也是我最喜歡的歌(其中一段歌詞寫著“Godisaconceptbywhichwemeasureourpain.”)上帝不過是個將我們的痛苦量化而成的概念詞意讓我覺得有點丟臉,本來沒有勇氣坦白的,但還是寫出來了)。

    就是那個時候,她出現在樹的那一邊。

    “哎呀,Southberry結果了。”她說。

    那是在九月初的某個傍晚時分,正好是戰爭結束滿十周年。

    2.

    車站前漫長的下坡盡頭,有棟黑褐色的大樓,我在那兒的一樓住了好幾個月。

    若幹年前,M縣花京院區連續殺人震驚社會;從那時候開始,自己竟然愛上那種晦暗不明的感覺。我無從解釋,也不打算花時間追究。

    我叫月群觀音,職業是小說家。

    國中的時候,我在某著名雜誌編輯部主辦的征文活動中獲得新人獎,自此踏上文壇,後來又陸續出版了第二本和第三本小說。自此,一個過分年輕的名字突然一躍而上。

    相對於外界對作品的感觀,我自己的反應反而顯得相當冷淡,感覺隻是做了一件極為普通的事情。

    獲頒新人獎的作品,是我瀕臨極欲逃離“日常生活”的生吞活剝、死亡與瘋狂之前完成的數篇日記整理成一種記錄形態的拚貼。虛構的東西像故事般易於閱讀,或許除了我以外,會有其他讀者感到有趣。不過那其實類似於我的遺書練習,因此在完成後不久,我也預計自己將迎向“崇高的破滅”,追尋那樣的幻影。

    當時剛好有個不太熟的同班同學——關於出版細節我唯一可以仰賴、個性卻傲慢惹人厭的女人——找上我,成天緊迫盯人還語帶脅迫,自以為是地要我把作品一修再修,最後逼我投稿(各位能想像我想起那件事情的時候,心裏那種無地自容的羞愧嗎?)。

    當然,在她的威逼利誘下,直到畢業以前,即使心裏對她沒有絲毫敬意但仍得裝出一副衷心服侍女王的卑微態度。

    話說回來,不知道那個女人現在過得怎樣?我簡直無法理解個性如此惡劣的人居然能夠得到公民權。

    接下來的作品是我首次發表的長篇小說,和前作相比沒有花太多時間便完成;沒有特別意味存在的潦草字體與信手拈來的詞句(寫好的當下認為那應該是不錯的句子)散布在筆記本空白處,和前作一樣是拚貼的形式——像在賭場的撲克牌上任意塗鴉的結果——稿子便如此這般完成。

    書中內容主要提到自己成為普通大人的“遭遇”、“無人知曉的時間”、獨自隱瞞的瘋狂、最後的接觸,直到永別的那一刻類似這種內容的奇幻小說。能夠以某個題材為主撰寫文章,對我來說的確是長足的進步。

    就在小說上市的這段時間,小說家“月群觀音”的寫作模式也為廣大群眾熟悉。然而,後來的作品皆藏匿著共同的“秘密”。是什麽呢?

    說得明白一點,後來的作品都是早已存在的東西。換句話說,我的作品完全是剽竊、全部都是“抄襲”來的。

    不可諱言的,排列組合的正是本人在下,況且文章內容和我剛才所說的一字不差,因此又和所謂的“抄襲”不盡相同。

    這麽一來,到底是怎樣竊取他人的文章呢?

    我所剽竊的是——那篇文章的世界觀和精神。

    模仿他人在概念或流程作品化前的“精神”,不至於罪該萬死。何況在書寫時浮現的不對稱感,反而更能凸顯作者的風格。

    事實上除了我之外,並沒有其他人加入“完成”書中的篇章,但實際“打造”作品的是責任編輯和宣傳部的大哥大姐。他們個個都是理想家,而且直到現在還非常熱血。

    他們為了每位少年少女的夢想,將我筆記本裏的每一個呐喊化作文字。厚重的暗紅色書皮底下充滿神經質的字體,給人年少輕狂、青黃不接的印象,並且不時從旁邊加注圈點、線條或直接加文字。

    無論花費多少心思撰寫或出版,剽竊的陰影不會就此消失,反而愈加明顯。我隻能自嚐苦果。

    再三體認到事到如今,連坦白抄襲行為以接受懲罰的機會都將失去。

    到底偷看到什麽?又是抄襲了誰的作品?

    我可以坦白說出一切,但在處罰既已失效的現在,自白仿佛香煙的灰爐,徒留空虛。

    *

    隻有“瘋狂”二字可以形容;總而言之,屬於非常“心理層麵”的問題。

    一個乳臭味幹的稚弱靈魂麵對內心深處,進入看不見任何作品的時代我隻編得出那種理由,那件事以後,我寫了幾篇不值一看的文章便進入休養生息的狀態。

    老實說,我厭倦極了,人類的“內心深處”本來也不存在什麽了不起的造詣。我連所剩無幾、繼續寫下去的動力都徹底失去(即便和我的喜好南轅北轍的推理小說也是)。現在不管說什麽都是強詞奪理,因為我厭惡丟人現眼,所以這般歪理最終隻留在心裏反複咀嚼。

    包括我在內,大多數的作家在嚐過甜頭後,扮演起指導人們探詢內心世界的方法。那些以年輕作家為誌願的人最先有所體會,走進自己的內心世界,然後在那裏看見了什麽呢?由一群霸占平庸的中產階級社會資優生織造出乏善可陳的曆史。人類的心理層麵並沒有值得傳承下去的東西,既然毫無意義又沒有價值,索性趁此機會好好整頓晦暗的角落,那樣就是所謂的創造“文化”。

    流行的事物瞬息萬變。“下一個新的浪潮”前赴後繼而來。沒才華的職業作家和他們之前的存在——殘留創傷作家的影子,連回顧的時間也沒有。

    這樣的趨勢已是不爭的事實,八零年代美國的冷硬派推理(hard-boiled)也是因此消滅。

    所以,我向編輯部提出停筆的打算,同時留下日漸年邁的雙親,獨自混入紛亂的城市。

    在那期間,我既想尋求黑暗的居所卻又猶疑不決(這時候我正視到對黑暗的渴望),就這樣過了幾年孤獨的日子。已不是“月群觀音”的我。用好幾個身份活了下來。大抵上我自稱為“藝術家”,沒人對於奇怪的事情抱持存疑的態度。

    *

    我沒有真的停筆。

    即使到了現在我仍繼續寫作,但掛的不是“月群”這個名字。

    舉凡文學雜誌上缺了一角的短篇小說、毫無特色的短文或過了截稿日期的專欄,我皆可模仿原著記者們的文體大書特書——然後銀行戶頭隨時有酬勞進帳。該慶幸我是獨自生活的男人呢,或生來就缺乏自尊?如此荒誕不經的行為,卻讓我獲得自由自在的生活。

    我喜歡書寫,所以未曾中斷過。文章何其有幸變成白花花的鈔票,應該沒有怨言了。

    有一天自己的作品將一文不值,而那樣的未來真的會降臨在我身上嗎?總覺得將來的的生活就是那樣沒錯,又或者這根本不是我所盼望的?現在的我期待領會興趣和魅力,獲得信賴與無所憂慮。

    那是過去、是曆史。

    死去的人生前遺留下來的東西。

    約翰在“God”裏的怨懟(當然,如今我已經不可能用相同的感覺聽那首歌),以及血脈相連的人類。

    究竟是什麽造就現在的我?

    原因再明確不過就是那天傍晚的殺人案。

    那件案子說到底該怎麽解釋?

    當時成天盯著報紙和新聞報導的群眾老早漸漸遺忘。不,本來當初也沒有人真正看透一切,因為觸及事實的人事後都變成慘不忍睹的屍體,即使是現在正在寫書的我在那時撞見犯案現場,至今從沒想過真想就近在眼前。

    *

    我正在撰寫私小說(注1)。

    這麽一本隻為了喜歡拿著比在白紙上又走的自己、從以前到現在風格一致的筆記,卻在偶然間記錄下某件匪夷所思的事實。在此同時,又讀到其他慘絕人寰的殺人案始末,更進一步浮現第三個詭異事件的前兆。

    我該從哪個麵向撰述一篇偵探小說呢?

    或許那正是我逃不出她手掌心的最好證明。

    *

    3.

    “你還是有在寫吧?”

    姐姐站在後院對側問道,埋首於稿紙的我抬起頭。

    “‘或許逃不出’?”

    “不要念出來啦。”我用白紙把字遮住。

    “別擔心,我站在這兒又看不清楚。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你怎麽會知道這個地方?難道是特地過來看我嗎?”

    “那是什麽?誰又要幫你出版了嗎?”

    她對我的招呼不理不睬,直指桌上的稿件。我一陣苦笑。

    “還沒有買家啦。”

    “是喔?我看你很樂在其中嘛。”

    刻意站在遠處,和文章保持距離的姐姐。如此地善解人意,卻也代表著無盡的殘酷。

    “你猜會大賣嗎?”

    “你認為沒有買家,銷售數字會憑空跑出來嗎?”

    “說得也是。”我的回答讓姐姐笑得很開懷,她看著空中說:“你我還以為你已經放棄了呢,害我有點擔心。”

    “放棄”我以細微到別人聽不出來的聲音喃喃說著。

    “不過看起來好像又沒有,你還是繼續寫著小說呀。該不會因為之前得過獎,就高估了自己的能耐吧?”

    “並不是,你講話很毒耶。”這次我放大音量回答。

    “不管多麽失望,說放棄的也不會是我。你應該很清楚才是。”接著我煞有其事地說:“現在的我可以平平靜靜過著安分的生活。”

    “安分的生活?就憑你這個樣子?”

    “雖然稱不上十分滿足,可是還過得去。我的心情比想像中還要輕鬆,而且沒有什麽不滿的地方。”

    “是嗎?結果你還是作著跟以前一樣的事情。既然沒有買家,為什麽要寫?”

    (不要問那麽掃興的事情啦)

    我心裏暗暗抱怨著。

    “這除了紙筆,的確沒有可以賴以為生的工具。總之我才剛開始動筆,不想提那種事。”

    “一個人生活很辛苦喔。”

    姐姐大剌剌地走近書桌。

    “明明以前連想都不會想的不是嗎?還有,在學校的時候是誰教你這樣講話?還是你獨立之後學會的?”

    “我見到了這世上我不想看見的事,想法和說法也跟著改變。”

    “你在說謊吧?”她說:“不過借口倒是學了不少。還‘這世上’呢。沒錯,扭曲孩子夢想的總是‘世界’——即所謂的‘’現實。”

    “沒有扭曲,隻是去迎合這個世界的樣子。”

    我慢慢站起身,平靜地回答。如果一不小心泄漏我的表情,肯定騙不過她。

    “對我來說,這已經算是了不起的能力。我不認為自己層次變低,這麽做很好,現在的我,可以一整天坐著工作。”

    “就算是碰都不想碰的雜誌報導?”

    “無所謂。這表示我什麽都寫得出來,而且還能糊口。”

    盡管有些沾沾自喜,報酬卻不是多麽好看的數字。

    “姐,既然都看過我寫的東西,有空記得來好好分辨吧。”

    “我早就知道囉。”

    姐姐穿著一雙希臘風的綁帶涼鞋,踏上階梯。老舊的建材吱吱作響。

    “無論換了風格或沒有掛名,我一下子就看出來是你寫的。早在你白費心思苦撐之前,我就能辨識你的文章囉。”

    “白費心思嗎”我苦笑著,然後想到有話可以反擊。“那又怎麽樣?這表示你偷看過我的筆記對嗎?”

    “唔?哎呀被發現了嗎?”

    “多少有注意到可是,居然覺得蠻丟臉的”

    她微笑注視著麵紅耳赤、正在傻笑的我。

    “喂,”姐姐提高語氣問著。“你還是想殺了我嗎?”

    “?”

    這

    這是目前為止“月群觀音”的著作裏沒有觸及而且無聲無息的一個命題。盡管沒被揭穿,卻在我的舊筆記本各處留下用橡皮擦或者直接塗黑的證據。

    恐怕

    那也是我現在最重要的命題。不想和任何人共有,隻需要自己一個人永遠摸索的難題。

    “你那時突然從我身邊消失對不對?”

    “嗯,沒錯。咦那樣子你也生氣囉?”

    “那時候我好難過,哭了好久一直哭唷。正因為對象是你,我才毫不掩飾自己的情緒。”我坦白地說:“姐,難道你是逃走的嗎?因為以為我會殺了你?”

    “哈哈,你的問題真怪。”她的笑容帶著困惑。“我想問的事情,你竟然先反問我,不是很奇怪嗎?”

    “咦?”

    “這種時候我該先給答案嗎?如果你聽到我說的話,回答也會跟著改變對不對?”

    “是有可能。”我低頭看著地麵,“不過,就算問的和我一樣,你愛怎麽回答都可以呀。不會太奸詐嗎?”

    “唔已經能跟我平起平坐地說話了嘍?”

    姐姐露出意外的表情走上陽台。

    “才長大了了一點,卻像個渾身汗臭的大人,炫耀成熟的樣子?”

    “你不是也很喜歡男人的魅力嗎?”

    “我很討厭,所以不要那樣跟我說話。”

    “好啦,對不起。”

    不講理的我也嚐到尷尬的感受。

    “可是我們一直都沒見麵關係也不像小時候那樣。我希望和姐很普通的說話,我想問你,那時是不是偷看了我的筆記本?”

    “你會痛恨那些日子嗎?討厭和我住在同個屋簷下?”

    “”

    我無法回答,沒有說得出口的理由。

    姐姐的鞋跟在地板上發出“叩叩叩”的聲音。

    *

    和黑褐色的斑駁建築極不協調的陽台。

    色調雖然柔和,卻感受不到一絲氣派,因為空間實在過分開放。這樣的格局,好像一個從汪洋大海歸鄉的老船員才有的低級品味。聽說這座麵向後院的陽台是前屋主親手打造的,我無意懷疑他的品味,但懷疑對方是否有一眼望見整個庭院的好眼力話雖如此,我總是選擇在這裏工作。

    因為

    “又到了Southberry樹結果的時候耶。”

    姐姐站在陽台上,一如既往地眺望狹小後院裏的一棵果樹。

    “不隻聞得到香味,站在這兒還能看見一整棵樹呢。”

    “嗯”

    沒錯

    我之所以選擇住在這種晦暗巷道底、令人毛骨悚然的房子,除了希望消失在人群麵前,還有別的原因。

    這座陽台、這處庭院,以及佇立在此的一棵Southberry樹。

    “好久沒吃了唷。”

    “什麽?”

    “果醬。”

    姐姐把我推倒在椅子上,從斜上方盯著我看。

    “Southberry的果醬呀,Southberry做的呢。”

    *

    “Southberry。”

    一棵初夏時綻放花朵、到了這個時節結成碩大的果實的落葉樹。

    美其名為“莓”,果實的顏色和味道也的確類似,卻不屬於草莓等所屬的薔薇科。二是非常挺拔的大樹。我記得應該有個正式的名稱才對

    不過,大家都把樹上的果實喚作Southberry。

    Southberry同時具備強烈的酸味與獨特的甘甜,而且花朵的芳香會持續飄散在室內久久不散。正因為冠了“South”這個單字,也許表示樹種來自南方,但我也不甚清楚。

    果實最大的特色,恐怕是外表那誘人的紅色。

    仿佛隱藏著成熟卻恰到好處、上帝賦予女體的重要部分,獨特的紅色。

    老街庭院角落也有一顆同樣的樹,說不定依然挺立。小時候還經常攀上枝頭扭下拳頭大小、果皮頗厚的果實來大咬一口。家人會把摘下來的果實放進葡萄酒跟一般食用酒精裏醃潰,或是用蜂蜜熬煮,做成一罐罐的水果酒和果醬。

    因為那樣一棵樹而決定居所,莫非仍無法切斷對家的渴求?難道不知不覺中,名為鄉愁的替代品已蝕入我的內心?

    內心灰暗的我,處在氣氛大相徑庭的露天陽台寫著小說。,怎麽也說不上坦然。

    我不過是想看看如往常的Southberry樹罷了。

    *

    “你做了是吧。”

    “什麽?”

    姐姐慢慢逼近,像是想聞聞我臉上的味道。

    “我是說‘果醬’。”

    “嗯嗯,有。”我點點頭,正襟危坐。不保持些距離的話,想說的話會被姐姐的鼻息掩蓋。她說得沒錯,我的確摘了後院Southberry書的果子做成果醬。

    “你怎麽知道?”我問:“像我這樣從來不會認真做菜的一個人,有可能大費周章的弄果醬嗎?”

    “會呀。嗯,如果沒做,會很害怕的。到了晚上就會孤單一個人睡也睡不著;不知不覺感到孤獨的可怕,然後總是走去樹下找果子,對嗎?就這樣無法成眠,日複一日”

    “還真清楚。”

    “對啊,我就是知道。”

    “你躲在哪裏看的?”

    “任何地方。就算什麽也不看。姐姐也會知道你的所有事情。”

    “所有的事?”

    “對,所有的事。”

    “這樣的話,你應該知道我對你的感覺嘍?”

    她隻是嗤嗤笑著繼續剛才關於晚上的話題。

    “獨自一人的夜晚,那種感覺真的很恐怖對不對?進入夢鄉後,作了噩夢也沒人過來救你。”

    “我無所謂。”

    “希望身邊隨便哪個人在也好,或是就算我消失了也沒差?”

    “”

    她站著俯視我,表情愈發興致盎然,喉嚨深處發出細微的聲音。

    “如果是恐怖的夢”

    “我挪了挪身子,覺得自己的處境尷尬。”

    “我受夠了。”

    移動椅子,木製的地板一陣“嘎——”的摩擦聲。

    “夢見夫在半空的床突然掉了下來,夢見一大群飛蛾啃咬著你,夢見吸著滑溜溜的魚的內髒,夢見從小討厭的人居然超越了你,還夢見死去的朋友和你一起坐在書桌前”我小心翼翼防範姐姐的眼神。“就是因為這些夢,我才不會沒東西好寫。要是喜歡的話拿走好了。”

    “才不要。”

    究竟有沒有注意到我正在嚴加戒備?隻見她依舊笑容滿麵。

    “打算把噩夢、死去的友人重逢和荒謬可笑的情節寫進書中的神經質小鬼,在枕頭旁邊寫滿筆記。自從夏目漱石的《夢十夜》以後,晚上寫出來的東西都一樣毫無新意。”

    “姐姐也厭倦夢了嗎?還是沒做過夢?”

    “夢是虛構、脫離現實的。”多麽令人懷念的口氣。“你不知道嗎?愈作夢之會讓腦袋不正常唷。”

    “唔,是嗎?”

    毫無根據、卻又毛骨悚然的警告。像是到了夜晚,母親哄小孩上床睡覺,體內竟不知不覺跑出心魔。

    “要不要喝茶?”

    說著,姐姐隨即擅自走進屋裏。回過頭,我看見她直接前往廚房的身影。

    *

    4.

    “你以後真的打算一個人生活下去喔?”

    姐弟倆好久沒這樣渡過午後時光。

    話雖如此,這裏的後院昏暗到不行,和幽雅的下午茶完全沾不上邊。廚房裏擱著沒用的錫蘭茶有股黴味,眼看嗜血的殺人行為就要開始。

    我們身上沒有任何光線。這樣的場景點綴著兩個人,可說再明顯不過。

    姐姐拎著鋁製馬克杯晃啊晃的。那時我的漱口杯,根本配不上拿來喝茶。

    “因為姐姐從沒泡過茶。”

    我把茶注滿至綠色小巧的麥森瓷器(注2)裏。

    “不是成組的嗎?”

    “買的時候隻要了一個。”

    “唔?”

    她隻是鼻子發出輕微懷疑。或許我的回答有些勉強,但她似乎也沒興趣追問下去。

    垂下肩膀,姐姐的長發隨風飄逸。正門前的馬路想必洋溢著詩般秋意的午後吧。

    “這茶之前也打開來喝過,後來放著沒去理,味道變得很複雜,已經在發酵了。”

    “你還是老樣子,連喝個茶都要推敲半天嗎?”

    姐姐挖了一小匙果醬落進紅茶。

    哐啷哐啷繞這杯子打轉的銀湯匙碰撞著馬可杯,形成微妙的韻律。宛如錫蘭的民族音樂。

    “職業病喔。”

    才喝了茶,卻更加口渴。

    “因為夢裏頭老是出現。”

    “所以才說是職業病呀。”

    我不肯認輸。“為了寫文章特別去查別的資料常留在腦中揮之不去。我很難去記得什麽或忘記什麽。所以,變成現在這樣”

    不說了,像個白癡一樣。為了罐紅茶在爭辯,我真的很無聊。

    “懂得忘記才是幸福的呀,好可憐唷。”姐姐苦笑。

    “茶具一套,湯匙一支,餐巾紙和玻璃杯全部落單,隻有準備自己的份。”

    “我這樣就可以了。”

    從以前到現在,這說詞每每向對方重複著,毫無長進。

    “就算維持步調站在大馬路上完成的我的作品也不會有人走過來,隻要有人肯看我的故事就夠了;做個別人看完一次就丟的作家也可行。幹脆維持現狀,要是寫了什麽不朽名著並且一夕成名,肯定會想繼續賴活在這世上吧。”

    “你不也得過獎嗎?”

    “因為那個時候我還能忍耐。”

    視線轉移向他處,我回答。

    當時在學校裏有位完全不把羞恥當作一回事,如同甲殼動物般的女生(早記不得她的名字)吸引著大家的目光。然而,自在隻剩下我一個人。

    避雷針消失了。

    “話說回來”

    姐姐好像也在思考著同一件事。

    “不曉得哪個把你送上文壇的女孩子人在哪裏?難道我變成唯一能開心看你寫故事的人喔?”

    “你很開心嗎?”

    我裝出無奈的笑容。

    “不是什麽拚命活下去的生存之道喔。”

    “你已經夠努力了,不是嗎?”

    “會嗎?”

    這次我真的笑了出來。

    總算和遍尋不著的姐姐重逢,還聊起我的那位“避雷針”人間蒸發的話題。當下重回往日氣氛。我覺得有些可笑。

    對了,那個驕縱的女孩已消失在世上。

    我有這種預感。

    *

    我不時對姐姐搖搖頭。想告訴她,我們該找個有陽光還有黃昏造訪,不像這裏暗無天日的地方住下一起生活。

    “早在我們出生以前,靠著前人的庇蔭就能安穩享樂的年代已經結束。”

    “沒關係,我並不想當什麽創意先驅。隻要能夠吃得飽,有錢賺就夠了。”

    姐姐露出憂鬱的神情,體內放蕩不羈的本質呼之欲出。

    “那是你一直在做的夢喔,小心變得不正常。”

    “夢?我的夢?”

    “夢通常和現實相反。當來到大腦接近甦醒的睡眠階段,人們總會將自己的記憶顛倒錯亂成為影像,那就是‘夢’。”

    “我知道啊。”

    “無論身體睡得多沉,大腦新皮質不會休息。如果用腦過度,會造成腦細胞大量死亡。因此常常做夢的人老得比較快。”

    “唔什麽?一天到晚想個不停的大腦,是自由基(注3)的最愛喔。自由基偷偷躲在其中,然後用”

    姐姐把湯匙放進果醬裏攪和。

    “比果醬還要黏呼呼的東西裹住大腦,導致胞細胞接二連三死亡。遭到扼殺的腦細胞變成灰色稠狀物,像牛油般喪失作用,隻有一個慘字可以形容。”

    “你從哪裏聽來的”

    “從哪裏都行。”姐姐淺笑著。“重點是夢做太多頭腦會壞掉。”

    我加入笑聲的行列,同時覺得自己正在嘲笑某人。

    “不停作夢的人,多半帶給別人浪漫的印象,不過事實上大大相反,他們比普通人更早老化,提前交出人生的棒子。”

    姐姐故意將果醬拿近臉頰,看起來簡直是精神飽滿的少女。

    “果醬做得好好吃。”

    “是嗎?”

    “嗬嗬,不停作夢的天才,換句話說就是個過度成熟的小孩子,腦袋都被紅色黏黏的東西整個包住然後死亡了呢。”

    “真不想再想下去。”

    “嗬嗬。”

    攪動果醬的她,難掩無情的陰沉。

    “爸爸知道你那麽會作果醬的話,一定很高興。”

    “誰曉得”我抬頭看著天花板。羅馬式建築為基調的牆麵,上頭恣意展開的雕飾,如今愈發的純潔。

    “家裏的事,我”

    “想忘了嗎?”

    “很惡劣的一對姐弟對嗎?假裝什麽壞事都沒做,才是真的惡劣。”

    我死命克製自己,心神不寧地擺弄麵前的空杯子。往事一一浮現。

    “好懷念唷——你還記得那個時候的事情吧?”

    當時。

    就連姐姐初次奪取的吻。是的,也在那樣的樹下。

    *

    5.

    “呃”

    心跳加速地張開眼睛,姐姐的臉貼近我的麵前。

    空氣中飄散著異樣的香氣,迎風飄動的烏黑秀發仿佛布幕般覆蓋住我和她。

    姐姐的呼吸不疾不徐,但我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全臉發紅,尤其是嘴唇部位熱得不得了。

    “給你”

    紅色,姐姐紅潤欲滴的嘴唇微微開啟。那樣的紅色,是令人呼吸困難的甘甜。

    “弟弟奪走了我的初吻——”

    心跳加速,她居然說出那種話。

    “我、我們是一家人況且好朋友互相之間親來親去也很普通啊姐?”

    “那是在國外。”

    *

    我花了好一陣子才明白那隻是她的玩笑話。在此之前,我完全無法理解自己做出來的事——或者是說降臨在自己身上的事。

    我一直陷在姐姐少女時代的圈套和陰謀裏而不自知。

    *

    “你很討厭跟我接吻嗎?”

    “”我拚命搖頭。

    對陷入紅色甜蜜的我而言,她的疑問無疑是種酷刑。這種時候,我怎麽可能會回答對姐姐一點意思都沒有。

    “所以是不討厭嘍?”

    “”

    撲通撲通。

    發不出聲音的我隻有猛點頭。曾有段日子,我也搞不清楚為什麽那麽拚命,不過那件事情之後,姐姐從麵前消失,我才體會到這樣的反應並不愚蠢。

    “一般的男生”

    姐姐故意更靠近隻能奮力睜著雙眼的我,周圍沐浴著少女特有的甜美氣息。

    “怎麽能喜歡上自己的姐姐呢?你該不會是瘋了吧?”

    *

    已經忘了確切的內容,但當初她脫口而出且意有所指的話語所帶給我的衝擊仍曆曆在目。我硬生生地受到打擊,仍決定不對她說出“我討厭你”,這是為什麽呢?

    就算到了現在,我還是說不出口吧。

    *

    之後沒過多久我就被姐姐侵犯了。

    我們的遊戲脫離正規,超出尋常道德的領域。盡管過程不正常不健全,其中的演變確是自然而然。

    我喜歡姐姐。

    我的心意從未改變,我愛她,而且也相信姐姐愛著身為弟弟的我。隻不過我的態度曖昧低調,姐姐則是激烈而灸熱。

    那時剛好來到思春期的年紀,也隱約發覺那是“不能發生的情感”,因此隻要看著姐姐烏黑亮麗的頭發便覺得心滿意足。

    但就在某一天,這樣的平衡徹底崩壞。

    一名少女出現在我的眼前。

    *

    還住在家裏的時候,我是個除了家人合用人以外無法開口和他人說話的小孩,更別提有什麽女生或男生朋友,覺得任何人際關係都沒有必要(知道現在,這樣的個性還是沒變)。

    會跟她認識,隻是因為郵差把該送到隔壁的信,不小心投到我家來的緣故。

    隔壁這棟房子長久以來無人居住,最近才搬來一家人。郵差大概是不小心記錯了門牌號碼。

    起初發現錯誤的人是我。我想叫家人拿過去,姐姐卻不準我這麽做。

    真是壞心眼的姐姐。

    她告訴我,既然是第一個發現的人,就有拿去的義務。她很清楚我的個性,正因為如此才希望我走到隔壁。她一定想看看我是怎麽叫未曾碰麵的鄰居出來,肯定是招呼也不打地交出信件,最後羞著臉跑回家吧。

    無論如何,一封信使我鼓起前所未有的勇氣和決心。

    *

    站在隔壁鄰居門前,我按下電鈴。

    “誰呀?”

    是個稚嫩的女聲。

    “請問是哪位?”

    “啊,呃。我、我是”

    打算口齒清晰地表明身份還有前來打擾的理由,慌忙中瞄見這棟房子的新主人名叫草薙。

    “請問有什麽事嗎?”

    屋內走出一位年紀看起來比我還小的女孩。她偏著頭微笑。

    “這、這是寄到我家的”

    “你說信是嗎?好像投錯了家呢。”

    “好像是”我盡力描述前因後果,並將信件遞給女孩。

    “謝謝你特地送過來。請等一等,我這就請房子的主人出來。”

    “什麽?不用了!”

    我一個勁地搖頭,太過驚嚇的緣故,回絕的口氣連自己也嚇了一跳。看在眼裏的女孩嗤嗤地笑著。

    “你是隔壁的鄰居對嗎?別客氣唷。或者改天我請我家主人過去道謝也沒問題。”

    “咦?什麽?”當時的我到底怎麽回事?難道因為女孩的微笑?

    老實聽從女孩的回應,我站在門口等候這家主人出現。在一陣沉默間,無暇考慮逃回家的念頭。

    走出門口的草薙先生蓄著白發與白色胡子,看上去是位和藹的紳士。

    *

    沒想到後來居然和這對親切的老夫妻有了交集。

    雖然我很高興和他們結識,但更重要的是我遇見生命中重要的人物,進一步認識了哪位開始幫我開門的女孩並成為朋友。

    女孩叫做小楓。

    她並非草薙她並非先生的孫女,也沒有親戚關係。小楓是草薙小楓是家的女傭,但事實上,她是這對富有卻遲遲沒有孩子的夫婦名義上的“女兒”。或許辦理程序上出了些問題,草薙夫婦尚未讓小楓成為養女,不過他們早已對小楓如視己出。

    “對了,”心想還希望知道更多關於她的事情時,草薙時,先生開口。“不嫌棄的話,和我們家小楓做朋友好嗎?”

    我仍記得當時的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開心,心情興奮得不得了。就在那天,我和小楓變成了朋友。

    *

    覺得害怕出門的自己很丟臉。

    我並沒有變得動不動精神百倍地跑出去逛逛,隻有跟小楓見麵的時候,我才有跨出家門的勇氣。

    每天她來找我的時候一定是下午最寂寞難耐的時候。對於和小楓並肩走過的街道,我不會感到恐懼。不,害怕還是有的,但心裏油然升起一股戰勝恐懼的冒險犯難精神。

    不可思議。

    正因為麵對巨大的恐怖,兩個人穿越的街道簡直是一處嶄新世界。

    身在寬敞且井然有序的市街,人來人往中,小楓總是緊緊握住我的手。

    那時應是我一生僅有的時光——盡管懵懵懂懂,總沒有他人依賴的我,不知不覺中竟也獲得超越“友情”的感受。

    每當思鄉的情緒湧上心頭,總是想起她的小手傳來全心全意的小小力量。

    *

    那段日子才沒過多久,我就被姐姐侵犯了。

    *

    7.

    在浴室裏,姐姐侵犯了我。

    若要有明確的理由,可以說和之前一樣、不過是種遊戲的延伸。

    總而言之,姐弟倆重複著超乎尋常的遊戲,跨越了一般道德的領域。即使那不正常,卻這樣順理成章。

    那天隻有幾位年紀較老的傭人在家。

    二樓有間專為我們姐弟打造的浴室,裏頭的小窗望出去剛好是院子裏的Southberry樹。

    姐姐用力旋開蓮蓬頭,關上浴室門,我和我的聲音無處可逃。盡管一天天有了大人的樣子,我卻極度厭惡對女性有任何粗暴的行為。或許來自父親的身教,所以連個像樣的抵抗方式也沒有。試圖呼救卻發不出聲音,無法理解的行為加上衝擊和恐懼陣陣襲來,我近乎瘋狂地想要抓住父親理想中“堅毅男人”的形象。

    姐姐不費吹灰之力便剝開我的衣服。她沒有動粗,力道非常柔和。雖然已成往事,但我很清楚那般溫柔卻充滿掠奪性的動作並沒有花上太多時間。

    如此流暢順利,宛如長年流經河床的溫水,或冒汗的白色牆壁表麵順勢而下的水滴,滑溜又溫和。迷惘中,無從分清楚衣服或肌膚的觸感。斷斷續續的意識——印象中自己一絲不掛。依稀記得當姐姐脫去我身上最後的束縛時,我低頭看見自己的身體,害羞得感到無地自容。

    姐姐的臉上掛著微笑,她沒有脫下衣服,直接朝我逼近。多麽好整以暇,料到我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自頭上淋下的溫水浸濕她的衣服,美好的曲線原形畢露。雖不是赤裸的肌膚,半透明的衣料透出的粉紅色去透露出奢華的放縱,是一種前所未見的模樣。充滿光澤濕潤頭發黏液般地披散垂落;肌膚也好、衣服也罷,我的視線完全不見物質上的分界。

    合而為一,全部融為一體。

    水、白色牆壁、瓷磚地板、黑色長發、白色洋裝,以及她的身體——

    姐姐存在於實體和液體之間。他站在我麵前,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的身影,姐姐就是我的世界。

    “哈哈”

    流洩不止的流水在對我笑。

    從融化蠟燭般的肢體深處細致的手臂;那隻手十分肯定地撫摸我的臉頰。

    我打了冷顫,臉頰的部分卻是異常的炙熱。

    不一會兒時間,原本僅隔著白色蒸汽的姐姐的身體,已經靠近到能夠感受彼此體溫的距離。

    “——”看見她開口說著話但是聽不清楚,大概在呼喚我的名字。那樣子的舉動對我來說是種酷刑,我絕對不會允許失去自己,無論處在何種狀況、即使是多麽可怕的噩夢或悲慘至極的姿態,我都要保持清醒,知道自己身處何處。

    會在白天的浴室中被親姐姐侵犯、失去清純的慘白少年,肯定隻有我。

    當人們無法轉移視線的時候,究竟是見到了什麽呢?我的目光沒辦法從姐姐身上離開。

    她步步逼近,將嘴唇疊合在我的唇上複雜的情緒在體內糾纏不清,姐姐抱住了我。她的手指攀爬在我露出的鎖骨,以免享受著不規則的韻律,指尖描繪這肋骨的曲線,好不容易抵達未成熟的乳頭。

    “哇啊!”

    我既羞愧又懊惱,不禁流下淚來。而那樣的眼淚,姐姐也不肯放過。在眼淚落至臉頰之前,他用赤紅的舌尖全數帶走。

    連一滴水也無法脫離她的掌控。

    嘴唇離開的那一刹那,她的美麗無懈可擊,殘酷地刻畫在記憶深處。我感受著那樣的美麗並任由擺布;沉溺在她的世界,完全失去知覺。未臻成熟的渴求告訴自己那是純粹的歡愉。

    直到最後我仍無法全盤否定自己處在犯罪現場,但那也是一個男孩斷送肉體的結束。

    “明明還是個孩子真的失去理智了喔?”

    姐姐的手指終究來到“不可碰觸的地方”。我第一次發現身體的變化,隻見她輕握住凸起的部位,接著

    “那女孩明明喜歡的是你呀嗯?”

    在我耳邊——不斷地低語——

    我走到了盡頭。

    這一天,這裏,這一瞬間。

    我的“純真”到了盡頭。

    *

    後來沒有特別值得大書特書之處。

    不過是貪戀著姐姐長久以來壓抑的欲望,並且用身體去迎合這位讓我獻出第一次的女性。我們互相探索、醜態百出。

    兩具充滿渴望的年幼胴體之間,我見到的還是窗戶那一頭的Southberry樹。

    強風吹拂著樹木沙沙作響,仿佛意味深長地看向我。

    盡情恥笑著我們人類。

    *

    傍晚,走到餐桌前就定位。

    我至今仍有把握傭人們和當天晚上返家的雙親對於我和姐姐的事情並不知情,姐姐比往常更加優雅地用湯匙將食物送進口中,他們不可能窺探得到我和她之間一發不可收拾的情感。

    姐姐毫不避諱。

    對於幾乎沒有知覺的大人們——父親、母親以及年邁的傭人們,她沒有刻意隱瞞。

    當她含住湯匙,伸長的頸脖暴露出若幹紅色斑點。那是粉紅色肌膚遭到啃食而殘留下的溫柔證據。

    隻有我一個人搜索著出路,試圖從成為證據的“紅色”汙名逃脫。

    *

    關於那次事件,若硬要提及其他特出之處,也隻能說那是我的第一次。

    在我遇見霍桑(注4)之前的往事。

    *

    8.

    我看見了。

    *

    後來,我們的行為持續著。隨著場所的改變,兩個人的情緒到達頂點,也因此得知彼此的癖好,

    入秋以來依舊炎熱的那一天,就在庭院的角落、Southberry樹蔭下,姐姐照例對我做著那件事。

    我倚在樹幹邊,下半身的衣服全給她脫了下來。姐姐握住那個部位來回套弄,就在露出竊笑的同時,她微微張嘴。

    “啊”

    姐姐挑動著舌尖,不時戳向高漲的部位。

    為什麽我沒辦法控製身體的變化?打從體內冒出熱氣的我,總為那種事情煩惱。由於姐姐理智、粗暴且幼稚的舉動,我眼睜睜看著白色的液體竄出。

    通常她會含住液體,當著我的麵吐出來。那天的她卻在噴發的瞬間移開,故意讓“那個東西”在半空中飛舞。

    黏液沾到姐姐的臉龐。

    還有我最喜歡的黑發、白色的洋裝,以及她的笑臉。

    *

    小楓目睹了一切。

    *

    為什麽她會在那個時候出現在我家的院子?

    就在心中景象完全走樣的那個夏天,我才恍然大悟。九月炎熱的午後,在那個染上血紅色的場景裏,我意識到姐姐臉上浮現利刃般的微笑。

    *

    小楓美麗的雙眸目不轉睛地看著正麵紅耳赤、不知羞恥赤裸著蒼白下半身的我。

    對於她突如其來的出現,我什麽話也說不出口,等回過神來小楓早已消失蹤影。

    如果我不顧麵子追上小楓(或許追上了隻會讓事態更嚴重),說不定我往後的人生將大大不同。

    當然,我沒有選擇的權利。

    自始自終,我的全部就屬於姐姐一人。所以,那並非“掠奪”姐姐是愛我的。

    姐姐沒有奪去什麽,而是我承受了姐姐的“愛”。

    *

    從此以後,我沒有去找過小楓。盡管她多次在我家門外徘徊,我卻再也無法給予任何回應。

    然後,她的身影漸漸消逝在午後寂寞難耐的時光。

    在那傍晚的庭院裏,我失去非常重要的東西。

    *

    9.

    某一天,姐姐忽然消失在我眼前。

    同時在九月酷熱的那個傍晚,沒有留下隻字片語,好像從來不存在似地銷聲匿跡。

    我無法相信一個人可以消失得那麽徹底。

    所以我選擇等待,一味地企盼她的歸來。

    *

    10.

    “我在那棵Southberry樹下等了你好久。”

    “所以那才是你真正想寫的故事嘍?”

    姐姐不懷好意試探,但我沒有多餘的心思談笑以對。

    “我一直在等你回來,可是你卻把我拋棄在這裏不管怎麽等都沒有消息。所以,我才”

    “怨恨嗎?”

    “”

    “你恨我嗎?”

    “沒錯。”

    我口氣冷淡地回答,和姐姐交換了眼神。

    “下次再遇到的話,我絕對要殺了你。我是認真的,我一直”

    那陣子我在樹蔭下唯一聽的曲子是約翰列儂的“God”;而這個時候,我想起自己拿著筆麵對白色稿紙。

    “我沒想到你會這樣”

    姐姐的表情認真起來,專注地看著我。

    “你應該知道的不是嗎?為什麽要假裝?”

    “”

    她低頭看著我。

    “把我變成這樣的不就是姐姐嗎?我”

    避開視線的我嘴角歪斜。我刻意偏過頭不去看她,並露出她不知情的邪惡表情。

    麵對越來越沉默的她,我一字一句道出埋藏心中的念頭。

    “我想和姐姐一起下地獄才會一直等待著”

    “所以你到處尋找Southberry樹嗎?為了這個才離開家?”

    “姐姐要跟我去地獄!我是怎麽在黑暗中硬撐過來的?難道不懂這次是輪到你無處可逃嗎?”

    我總是在逃跑的時候,看見另一端姐姐朦朧的身影;卻又在抵達的時候,什麽也沒看見。假如我坐在無止盡的路上賴著不走,她的樣子會從我和牆壁之間出現,然後所有退路都消失了。

    除了前往地獄的狹路,人生中隨處可見類似的情況發生。

    “是嗎?你找到方法了喔嗯?好厲害呀”

    轉瞬間,姐姐懊悔似地咬牙切齒,低頭惡狠狠盯著我看——不過那也隻是稍縱即逝的海市蜃樓,化做一股透明的空氣。

    “就算是這樣,你滿足了嗎?”

    我發覺姐姐揚起的眼神,像是回到少女時代充滿惡魔的色彩——徹底摧毀的顏色。

    “在我看來,你不過是希望受到誇獎才假裝大人的嘴臉。正因為喪失‘男孩’的純真,這回才以‘男人’的麵目示人。怎麽樣?我們現在靠那麽近,是不是還怕我會左右你的思考呢?”

    “你說什麽?”

    我不由得脫口而出。

    “你又要毀了我”

    早已失去、沒有留下任何珍貴東西的我?

    “毀了你?”姐姐一臉不可置信。“是嗎?你是這樣想的?我不在的這段日子,有雙看不見的手還是繼續改造你?”

    “感覺到了嗎?你明白了吧,從那之後所有的一切,都拜你所賜呀!”

    “你不也偷看了我的日記?也算是報複了吧?”

    “不對,我隻是想知道你會去哪裏。”

    “我們果然是姐弟,半斤八兩呢。”

    “不對、不對!我堅決否定。”

    “我隻想找到你!無論在哪裏,我都要追到你!不管去到什麽地方,我都要把你叫回來!可是”

    “可是?可是什麽?你偷看了我的私人筆記總是事實沒錯吧?”

    “我根本不知道。”

    我別開眼神開始狡辯。兩個人的立場完全逆轉。

    “筆記裏居然有那樣的世界——”

    *

    從我有記憶以來,姐姐一支擁有那本紅色筆記。

    筆記已脫離“日記”或“隨筆”的範疇,隻能勉強做“記錄”,字裏行間的派絡不明;內容當然也有用簡單易懂的日記形式敘述,不過一旁又潦草寫著令人難以理解的單字或短句。

    在那混亂的文字當中,我瞄見自己的名字。

    *

    “——不是隻用‘觀察’兩個字就能解決。在筆記裏,我活生生地存在、成長、戀愛、失去理智——然後”

    “然後呢?我可沒有寫到你的未來喔。”

    那是對我的預言。

    曾幾何時,那本小小的紅色筆記本已有我的存在。乍看之下毫無章法可言的文字,揀選出我出現的若幹場景後,完整的故事就此產生——一篇以親弟弟為題的短文。

    當時隻是天真地以為自己解開了某種暗號。姐姐對弟弟觀察入微並寫成故事,對我來說是何等的喜悅。於是擅自把她的歸期和筆記裏的內容聯想在一起,費盡心思將心情陳述在稿紙上。

    姐姐留下的故事的布局,以及為了看著我出糗,不惜扭曲事實、充滿謎團的片段,到我國中為止都確實地發生了。我的未來被這本筆記清清楚楚地記載下來,如今能做的隻有尋求真正的自我,所有的一切遭人摧毀殆盡。

    “全和姐姐所寫的一樣。我不懂為什麽你看得見我的未來,就算不懂也無所謂了。”

    “嗬嗬”姐姐笑著。“我又沒有超能力。未來的事情誰知道呢?不過是你乖乖按照我心血來潮寫的東西走,對嗎?假如錯看的不是你,而是其他人,他們也隻是會變成第二個、第三個你罷了。”

    “那麽老套的把戲,會讓你滿足嗎?”

    我謹慎地、透視對方的心理做出回答。

    “不。對於活在姐姐劇本裏的人來說,那是一種預言。”

    “你還真能說耶,這種理由也想得出來?”

    *

    預言。那本筆記裏,我看見為愛千瘡百孔的自己成為平凡大人的“遭遇”,獨自度過“無人知曉的時間”,等待與瘋狂進行最後的接觸,直到永別的那一刻。

    在此我將筆記裏角色全部置換成為第一人稱的“我”,改寫以精神小說的形態。這是我第二部長篇作品——敷衍了事的梗概加上自成一格的文體。結果給人戴上“剽竊”的帽子。

    盡管如此,我真的打算將這股混沌的紅色永遠關在沉甸甸的精裝書皮裏。

    之後的作品也和那件事情相關——我“撰寫”了不少文章,實際上稱為“創作”的,卻是編輯或宣傳部的人硬塞給我的東西。他們都曾擁有熱烈燃燒的青春年代,沒有罪惡感。然而,紅色的陰影並不因為持續的書寫和出版失去蹤跡,反而更加顯著,徒增我的痛苦。

    這就是我不曾間斷剽竊的真相。

    我竊取的東西是姐姐紅色的世界觀和精神,那些東西傳達給我的訊息仿佛曆史回應般不具意義。

    心中的罪惡一點也沒有抹去,我不過在那樣的內容裏任人擺布。想來那樣血紅的純粹和殘酷無法模仿或再次出現,和封印起來沒來沒兩樣。

    就在承認事實的瞬間,我也失去處罰的權利。

    我坦白罪行。無奈既已失效的今天,我的自白如同煙灰般空虛。

    *

    “你累了對嗎?”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姐姐收起笑容,專注的盯著我看。

    “還有什麽不可原諒?都已經擁有非常成功的人生不是嗎?”

    “我又沒有任何要求!可是沒有辦法。除了這樣我別無選擇”

    “看你,又在亂說了你工作過頭了啦。”

    假使那本筆記本不存在,我的畫的確令人百思不解。但是,身為紅色筆記本的擁有人,她不可能不懂我的意思。

    “不要失去了自我。今天的你完全造就於過去的作為。”

    “我都明白可是我徹徹底底欺騙了文壇、也欺騙了讀者。這樣的念頭一直在心裏打轉,不明就裏地對自己產生期待——我認真考慮過要靠自己開拓一條逃離預言的道路——”

    “又是‘預言’?”

    姐姐不是真不懂,而在裝傻。

    “你好像非常痛恨那本筆記耶,有哪些事情超出‘預言’的範圍?”

    “超出範圍?”我不禁放聲大喊。“從你這位作者的眼睛看過去,你認為是出乎預料之外?”

    “該怎麽回答好呢?”麵無表情的她將目光移至陽台地麵上。

    “我在經過各種抵抗而停下腳步回顧後,發現除了自己以外,沒有其他人上當受騙。每個人都比我聰明幾百倍,隻有我獨自待在小框框裏玩弄著把戲,就算解開謎底還是一樣無趣。”

    “”

    “大家感興趣的並非臨時湊合應付的虛構,而是我本身就是個‘現實’。”

    “”

    “結果,我向姐姐的世界邁進了一步”

    “你”

    “咦?”

    姐姐突然打破沉默,我直覺地抬起頭。

    “老實說想要結束了對嗎?”

    我不敢相信她說了這句話,不帶些許憐憫。

    “想選擇快活點的方式不是嗎?”

    “快活的不是說過了嗎?現在的我過著簡簡單單的生活,這樣就很滿足了,真的。第一,那時我自願的——”

    說著說著,我露出無奈的笑容。

    “沒有什麽可以結束的。”眼前的姐姐沒了微笑。話說回來,紅色的小筆記本到底被我丟到哪兒去了?

    “真的什麽也不剩”

    苦笑僵在臉上。

    “隻有一具軀殼。我很清楚,就是覺得空空的”

    “然後呢?”像是洩了氣的皮球,姐姐緩緩提出疑問。“那就是你決定離開光明世界的理由?”

    “明知故問”

    口中苦澀的茶葉像沙子一樣既非固體亦非液體。

    “什麽樣的故事情節都無所謂,真的可是沒想到你居然假裝看不見。”

    “沒辦法呀,誰叫我不在你身邊。”

    我不去理會姐姐的強辯。

    “我從沒收到任何人的欺騙。可是,姐姐你”

    “什麽?”

    “隻有姐姐不同。你利用那本筆記,把我騙得團團轉。”

    *

    “你希望我說什麽?”

    “什麽樣的借口你才滿意?”

    “需要借口的人是你才對吧?”

    “讓我變得需要借口的人不正是你嗎?”

    兩個人無視於姐弟關係,目不轉睛凝視彼此。那一刻,我們各自激烈的爭取優勢。終於。

    “我懂了。”姐姐靜靜地搖頭。“嗯,沒錯。我很了解你的確無法變成現在以外的樣子。我在專屬的本子上,用自己才曉得的方式全數記錄下來,希望總有一天你能明白。”

    “你終於肯說實話了”

    長久以來,我總算得到多年追尋的自白。在這場有姐姐和潛伏在紅色筆記的故事中大獲全勝,但是,即使贏了

    “你打算鍥而不舍?想離開我的身邊?”

    即使贏了

    “你到底,對我,對我的筆記有什麽企圖?”

    “希望姐、姐姐徹底消失”

    在支吾其詞之下——

    我戰勝了姐姐紅色的不可思議。雖然獲勝了,但是。

    難道是因為過度漫長的等待,怎麽居然記不起最初的企圖?

    “你究竟想要什麽?真相?虛構?包裝完好的現實?已經可有可無了對嗎?”

    “已經?”

    我感受到一股陰鬱的力量。

    在我麵前,姐姐縝密包圍住自紅色脫逃的我,然後又生成出更大的圈套。在紅色的世界裏,對我來說是預言的東西,確是姐姐引誘他人進入迷宮的必要功能。

    “你該醒醒了。”

    她盯著我不放,想看看我如何解開迷題。

    “從夢中甦醒的自己,徹頭徹尾改變的自己,變成某種行為不能者?”

    “改變”

    “拚命去尋找任何能夠成理由、可看做是理由,以及就算栽贓嫁禍也毫無怨言的事物。”

    “你說我在尋找?”

    “例如聰明的讀者有眼光的編輯?你的責任轉嫁在他們眼中卻是讚美。對了是一種‘新潮流’?或是‘流行’?”

    “流行?”

    我對那再基本不過的單字感到無力。

    “追求是件壞事嗎?很膚淺?但是我能寫,而且躲在人群中安然無恙。我不是什麽了不起的純文學作家,而是為了生存需要金錢來源的人。”

    姐姐並沒有因為我的回答露出嫌惡的表情。

    “流行本身就很膚淺。每個人隻保有各自認同的部分。理所當然該利用殆盡”

    她的語氣一度緩和下來。

    “你說我追求的就是這些?”

    “事到如今你還想說些什麽?”

    等我說完,姐姐異常認真地問著。

    “不過,你有資格談‘新潮流’嗎?”

    “資格?”

    被質問了。在這種時機,目前所有美麗的詞藻都派不上用場。

    “天才還是庸俗?全能還是無能?你了解唯一真理的世界不存在,進而追求流動的新天地。嗯?反正都已經發現了,索性鬆了一口氣,老實承認自己的空虛對嗎?允許隨波逐流的自己?”

    她突然將食指放在唇上。

    “找到朋友了沒?”

    “”

    我真想好好回答。結果姐姐用食指壓住我的嘴。

    “好膚淺呀。打算掩飾過去,繼續走下去?決定對不可原諒的自己寬大一些?沒有了我,你這孩子什麽也辦不到,隻能走向毀滅。”

    (不是我自願的)

    如果我能任意驅使姐姐細致的手指,或許我會那麽回答。可是我找不到能解釋眼前迎向毀滅的好理由。沉默對我有好處嗎?

    “你的腳步任人踐踏,奮力一搏的隻有你一個人。況且戰爭早在很久以前結束了。”

    “”

    “怎麽了?沒注意到嗎?”

    姐姐的手指依然押著我的嘴唇。她的口氣像在傾盤大雨的日子裏,發現沒有項圈、骨瘦如柴的野狗。不對,說不定一模一樣。落不停的雨中,我就是那隻不知所措的狗。

    我究竟有何憑依,崇拜哪個偶像,才寫得下去?因為喜歡而寫?該怎麽解釋?我創造了什麽,才能苟活到現在?

    “也許,你隻是不願意承認罷了?”姐姐念念有詞。

    “聽見腳步聲了沒?”

    姐姐閉上雙眼,側耳傾聽。

    “失去區別‘革命’與‘恐怖行動’的孩子們,可是打從生下來就懂得戰爭為何物、殺戮是什麽情況。你還要當多久的失敗者才滿意?我告訴你,他們的字典裏沒有‘俘虜’的概念。”

    “你、你在說什麽”

    “你大可放棄抵抗,直接死在他們手裏,在眾人麵前出盡洋相。”

    當姐姐的表情變得冷漠的那一刻,我聽見了腳步聲。流沙、滾動的齒輪、傾斜的太陽、繞行不止的明月。

    “慘不忍睹。不痛不癢、隻有像踩在碎石子上的觸感,多麽微不足道的毀滅。那是最適合你的死法。”

    姐姐探出水蛭般的舌頭,舔拭幹枯的唇瓣。

    “不受曆史或英雄人物的牽絆,也不打算效法;不奢求祖先的庇蔭。這些對你來說都是遙不可及的道理是吧?”

    “每個年代都有各成一格的理論。”

    “難道你想和他們和平共處?”

    姐姐大笑。過於美好的形象,使我像小時候一樣恐懼不已。

    “把傳統視為‘守舊’並不屑一顧,卻照樣閱讀文學、寫得出東西,甚至延續到後代的子子孫孫,變成時代下豢養的私人軍隊?”

    “那種事情我不在乎。”

    “啊哈,你又說謊了。”

    像賭場上一眼看穿對手牌麵的姐姐,剖析我說的話,將我的心赤裸裸地暴露在外。

    “但我不認為以謊言為生的你是個不值得信賴的人。”

    她笑得很開懷。

    “因為沒有人被你騙了呀。爸爸、媽媽,還有讀者們居然把你的作品看成一種欺騙,你真的好可憐唷。結果是我的謊言騙了他們,而你,隻是按照我的說法延續謊言的人。”

    “那是我不是故意要”

    “騙子。”姐姐皺了皺眉,很快又恢複笑容。“其實你根本不在意什麽流行不流行。害怕圍繞在枕邊的腳步聲,在黑暗中,你獨自感受恐懼和不安的層層壓迫,扭曲本意,借口說是‘迎合這世上應有的樣子’,捏造出主動的自己。”

    “不對!姐姐說的不是真的!胡說!”

    姐姐起身,宛如一隻翩翩起舞的黑色鳳蝶,和我保持距離。

    “我太了解你了。”

    姐姐玩著文字遊戲,撩撥著我的心情。

    “你不想多說,是嗎?因為大家都以為你是個年輕的修道者?”

    大家——並非讀者或編輯,而是對我有錯誤認識的傻瓜,還遭到她偷偷的訕笑。

    被拋下的人,就連追逐群眾時也常落單。一個人往往擁有最大的感受,不帶任何迷惑。

    傻瓜。

    “你不願追逐‘流行’,想要能閃就閃;但又害怕因為跟不上時代,心目中美好世界棄你於不顧,所以缺乏主見,也不指望什麽主導,就算賴著往日的豐功偉績不妨也無所謂。”

    那是孤單的傻瓜。

    “要不要我說出你的真麵目?”

    姐姐像對著不懂世事的幼兒問話——脫口而出的是殘酷的現實。

    “你是沒搭上快車的權威主義者(注5),嗬嗬嗬。”

    “姐?”

    “你自己說過‘什麽都沒有’的呀,還有‘已經什麽也’”

    姐姐更加喜形於色。

    “那是什麽?口頭禪?真心話?意思都差不多吧?”

    “好殘忍的說法真無情”

    “殘忍?”姐姐語帶責難,卻用意外的神情注視著我。“哪裏殘忍?到頭來你不就是需要我的肯定嗎?讓我看見你的作為,而且輕而易舉的被全盤否定。他人再怎麽認同你,你也沒辦法滿足”

    “因為,”我試著辯解,卻沒有用處。“因為我喜歡姐姐。”

    “所以希望從我的口中說出對你的認同對嗎?你以為自己愈是孤獨無助,我伸出的援手會愈溫暖。可憐的孩子,你一點都沒變”

    才說完,她的笑容便從臉上消失。

    “快說說看!一次也好,用你的方式講出來!”她這麽對我說:“說你希望得到認同!不論多麽誇張的理由,周圍的聲音又會如何改變,你渴望無條件的認同和無止盡的愛。快說!”

    “說了又怎麽樣?”我垮著一張臉回答。

    “如果我說了,你真的會點頭嗎?真的會認同我嗎?我不是出現在那本紅色筆記裏的角色?”

    “嗬嗬嗬好怪的小孩。”

    麵對咄咄逼人的我,姐姐冷笑。

    “其實,你說的‘紅色筆記’並不存在唷。”

    “什麽?”

    有東西開始崩壞、瓦解。我的未來、目前的存在,還有過去。

    “所以呀,”姐姐笑了,臉部線條柔和。“所以我不點頭,不會對你點頭。點頭的話,隻會讓你更看重自己,然後又躲進另一個黑暗。無論寫得再多,一旦恐懼起‘新潮流’的腳步聲,你終究回到我的懷抱。”

    “我”

    為了這一瞬間,我應該站出來說句話。然而姐姐連那樣短暫的時間都剝奪走了。她使出了殺手鐧。

    “一切都結束了。”

    *

    自從那年九月酷熱的午後、Southberry樹蔭下以來、好久沒看見這麽樂不可支的姐姐。

    “事情很簡單對吧?”她說:“想必你也知道該怎麽做了對吧?”

    姐姐偏著頭問著,就和那天一樣

    “那本‘紅色筆記’裏是怎麽寫的呢?”

    “”

    “哎呀,你忘了嗎?”

    我隻好回答。

    “絕對要努力下去。”

    “沒錯。”姐姐大大地點頭。

    簡直和那天一樣

    “‘時代’你和不得不麵對的敵人正麵交鋒,並且夢見人生中僅有一次的勝利。”

    和當時一樣美的不可方物。多麽美麗,簡直是

    “盡管周圍的人看不出來,但隻因為如此不切實際的夢境,你挫敗了。”

    那簡直

    “隻有你自己窺見內心並不存在任何能夠決勝的因素。”

    簡直

    “一切都結束了喔。”

    簡直像個惡魔。

    (黑暗中)

    已經幾年了?

    “這雙手”

    到底過了幾年?

    “我不會讓這雙手”

    領悟到生命隨著紙筆吹起熄燈號?

    “在新生命誕生以前,我不會讓這雙手”

    鑽研該種技術,反複試驗失敗的緣故?

    “在新生命誕生以前,我不會讓這雙手停下來!”

    追本溯源,“生命”是何物?“現實”又是什麽情況?因為意識到和我背對背坐著、日以繼夜提出問題的“另一個我”?

    “我不會停手!”

    到底已經過了多少年啊?

    “筆給折斷了。算起來這究竟是第幾支壞掉的筆呀?”

    (黑暗中)

    *

    “一切都結束了喔。”

    姐姐告訴我的結論。

    壓迫和解放雜遝而至,我隻有哭泣。因為我知道那是正確的答案。

    *

    11.

    “好好休息吧。沒人會多說半句話的,他們無權幹涉。”

    “姐?”

    “你該做的都做了喔。從此以後和普通人一樣好好的休息就夠了。”

    諾大的淚啪答啪答落下,浸濕了地板。

    “明明隻是紅色或透明的分別,為什麽眼淚會令人看不起呢?”

    忘記是什麽時候,我自以為是寫下的短篇。但那並不能正視自己的詞句。

    “隨你的心意永遠的沉睡吧。一切總有結束的時候。你已完成任務,做了夠多任意對待生命的事。可以了,安息吧。”

    “是嗎”我涰泣著。眼窩的淚水眼看就要恣意噴出,一臉愁雲慘霧。“我可以那麽自由嗎?”

    “來,告訴姐姐,你現在想要什麽呢?”

    姐姐的右手攀上我的喉頭;火紅的顏色,比世界上任何的果醬都來得鮮豔。

    “財富、權力、地位、名聲?還是愛情?、戀人、熱情?”

    她機械式地列舉常人共同的欲望,同時也是對我的疑問。

    好殘忍。她明明知道遊戲規則,曾經失去的東西不可能到手,太殘酷了。

    “該不會”

    姐姐的微笑毫不留情地擴大?

    “安定、圓滿、‘家庭’?”

    “啊啊”

    她奪去我的所有,去又同時全數施舍給我除了呐喊,我無話可說。

    (我)

    捫心自問。

    (那樣的價值究竟存在於值得信賴的世界?抑或處於扭曲之中?在陰影籠罩下,我)

    “你真的想要那些嗎?”

    那名受到惡魔誘惑的智者叫什麽名字?

    難道未曾找出拯救自己的方法?

    除了接納誘惑,說不定還有別的方法。隻需要一顆追求真理的心認清惡魔慣用的伎倆罷了。

    無論如何,我的“現在”

    “好可憐唷。世上半途而廢的事情何其多,像你這樣的孩子才會迷失方向。那麽微小的‘希望’”

    “不要”

    我低語著,這個答案連自己都不敢肯定。

    “我不要,或許吧。”

    算是果斷嗎?怎麽自己的胸口像是開了一個大洞。

    即使如此,應該有涼爽的風吹拂過來,卻絲毫沒有感覺。

    殘留下來的泥濘不堪阻塞胸口。莫非我已走到人生的盡頭?或者是我太過拚命、認真、熱衷,所以才落得更悲慘的下場,自顧自憐隻是讓我墜入更黑暗的深淵。

    無視禮教所獲取的快樂,前方會是多麽寬廣的世界等待著我?我的期待應該是被允許的

    “嗬嗬,好孩子”

    心滿意足的姐姐摟住我,並摸摸我的頭。和那時候一樣。

    我早該發現。在可預料的未來,若明白前方有道沉重鏽蝕的門扉阻斷去向,可在過去便先追求街道和生存的空間,為什麽還要一味莽撞地抹殺過去呢?

    途中通往解脫的門扉一定還存在著。對於毫無知覺、不顧一切往前走的我而言,沒錯,全是無用的東西。朝向一無是處的目標邁進,使我失去姐姐後唯一的終點。

    可是,姐姐出現了。我奇跡似的再度得到選擇的權利。

    接著,紅色的嘴唇——

    啾

    “姐”

    這個吻讓我明白自己像死人一樣冰冷。姐姐的嘴唇對我來說熱得發燙。

    “好了嗎?”姐姐輕聲細語。

    仿佛死神站在明天將離開人世的老人枕邊,那麽、那麽的溫柔。

    “姐,難道你?”我抬起頭、紅著臉問。“你是為了這個才來找我?”

    “對呀,為了給你。”

    能給予的。

    我的欲望。

    “來,要不要自己說說看?你真正想要什麽?”

    “我”

    我想要的是

    手中始終握住折斷的鵝毛筆,我的

    那些一一加入的腳步聲,隻是踩過去,我的

    “‘死’。”

    我說出來了。

    “你說什麽?我沒聽清楚。”

    鮮豔欲滴的紅唇在麵前蠢動。

    “”

    “什麽呢?”

    “請你消失吧!”

    “這樣才對很好喔”

    話還沒說完,姐姐先給了我熱烈擁抱。

    美麗的紅色爪子極自然的抓向我的喉嚨。皮開肉綻的深處,五根銳利的工具入侵活命用的器官。我無法思考,隻感到濃稠的紅色黏液充滿我的頭蓋骨。

    “害怕嗎?”

    “”

    “可是,我們又能在一起了。”

    “嗯。”

    "你是我最重視的弟弟的,隻屬於我一個人!"

    姐姐接著在我凍僵的唇上,印下即火熱又深沉、征服者專用的深紅色的吻。

    “這麽曖昧不清的結尾有用嗎?”

    “什麽?”

    我發覺身後的異象。

    不,不隻是我的錯覺!

    *

    砰!

    “咳咳可惡?”

    “姐?”

    冷不防猛咳一陣的姐姐,淒厲的視線環顧四周。

    “你、你被什麽東西附身了?”

    “什麽?”

    姐姐她。

    “啊、呃啊!”

    紅色彈孔不偏不倚落在姐姐胸前正中央。她立刻倒臥在地,傷口冒出白煙。

    好熟悉的味道,是硝煙!

    “痛嗎?”

    “你!”

    遭到射擊的姐姐惡狠狠地瞪著我身後看。

    “‘教授’,這是槍殺沃格夫(注6)法官的手槍喔。”

    順著背後傳來的聲音,我戰戰兢兢地轉過身。

    “啊?”

    我不禁失聲。

    那個人——如同曾經在傍晚時分交錯而過,有股相當親切與懷念的詭異感覺——是位一襲白色洋裝,頭戴涼爽草帽的少女。

    *

    12.

    “教授?什麽教授?我是‘教授’?”

    “要不然是誰?”

    回過神,少女手中的槍支已不見蹤影。

    “會受到槍傷,表示你就是‘教授’。”

    “姐?”

    我不知道怎麽回事,也猜不出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我是偵探,偵探追緝的對象,隻有‘教授’而已。”

    聽見少女如此回答的姐姐,用邪惡的目光看著我。

    “你,難道不是說沒有人要買你的原稿?”

    “什、什麽?”

    “居然還沒放棄寫偵探小說?”

    “是我今天寫的文章?”

    “你果然寫了對不對?”姐姐歇裏底斯地尖叫。“寫那種東西是要給誰看?竟然愚蠢到為了錢”

    “不、不是。”

    正準備解釋的時候,一陣狂風吹近陽台。

    “什麽?”

    狂風卷去書桌上的原稿,白色半透明的旋風混雜著不知名的紅色飛沫。突如其來的狀況全發生在狹小的陽台上。

    漩渦中,我看見橫臥在地的紅色人體旁屹立著白色的風。姐姐似乎有所顧忌的叮囑著我不放。

    “不是的,姐姐!不是這樣。那是非買品!”

    我站在飛舞的白紙之間,像個表演雜耍的小醜;我不顧一切地辯解,卻抓不住任何一張稿紙。

    “就算沒有人看、也賺不到錢,我還是會繼續寫下去。”

    “你說什麽?”

    狂風繼續吹著,時而像晚霞、時而又變成白牆,躺在另一麵的她咒罵著。

    “無恥!”

    “咦!”

    我的身體因為她的口氣瞬間僵直。

    “你從前就是這樣!光會作夢一點、一點羞恥心也沒有!你這廢物快醒醒啊!爛人!爛人!爛人!爛人!你這爛人!”

    姐姐無情痛罵哭喪著臉的我。

    “‘隻有自己的故事’?對日後寫作的人有什麽用?啊。你這畜生!下流的蛆蟲!你的故事很精彩嗎?誰會喜歡那種東西?自以為很了不起嗎?”

    我笨拙地捕捉飛傘的原稿,在狹隘的陽台中尋求庇護。

    “變態的自戀狂!低級!無能!”

    姐姐站起身,紅色的軀體迎麵而來。

    “要錢是嗎”

    再度從口中吐出鮮血。純白的空間裏,鮮血像盛開的花朵。

    “呼啊啊快不行了嗎?”

    最後包圍住她的一絲邪惡褪去。

    “金錢名譽你隻為了能滿足自己的對象寫作明明能改頭換麵,為什麽?怎麽都沒進步呢?為了不切實際的夢想頭破血流?”

    “說夢想未免也”

    可是,可是

    “隻會逃避!”

    雙手接住自胸口泊泊流出的血液,姐姐搖搖欲墜站著。

    “原來天真的人是我?不管多麽悲慘,也不會改變現狀。膽小如鼠的人類”

    不再目露凶光的姐姐,眼中剩下純粹的悲哀。

    “姐?”

    “殺了我吧。”

    低語著。

    刹那間。

    咻!

    “嗚哇!”

    “呼哈喝啊!”

    她的身體前傾,口中吐出比之前還要大量的血液。姐姐的背後插著一支箭。

    我急忙衝過去抱住她。不過幾秒鍾時間,瀕臨死亡的她似乎又看見了什麽。

    “到底是誰?”

    抬起頭,自稱是偵探的少女手中握著和弓箭一樣的陳舊的弓。

    “帽子搜集狂(注7)”

    我反射性地說出這個字。

    “不對。”

    她搖搖頭。

    “這是主教用來射知更鳥羅賓的弓箭(注8)”

    “還真的有‘偵探’的樣子裝得真像,畜生”

    臂彎中的姐姐痛苦地罵道。她笑了,不可思議地笑了。

    “我的死期完了”

    叩叩叩。

    我聽見腳步聲,反應激烈。少女接連兩次攻擊姐姐,還毫無防備地走上前。一身雪白的偵探。

    將姐姐輕放在地上,我轉而看著少女。

    “你是誰?”

    “我?”

    少女停下腳步,似乎對我的質問感到意外。

    “你從哪裏來的?是強盜嗎?”

    “不是。”

    “要錢的話,我把鈔票放在廚房的紅茶罐裏,全部拿去都可以!求你幫我打電話報警!叫救護車來!等車來了你再走!我不會告訴警察的,求你救救我姐姐”

    “我不是強盜,我什麽都不要。”

    “我、我口袋裏頭有槍!你最好照我的話去做”

    “不要這樣。”

    冷靜的少女壓製住我的聲勢。

    “我知道你是誰,知道我為什麽出現嗎?”

    “你認識我?”

    “嗯。”

    “怎麽可能”

    卻在下一秒,我發現了。

    我拚命撿回來的原稿中說明了一切。

    “難道?”

    一想到這裏,我將手中的幾張稿紙胡亂攤在桌上。解答出現了。偵探的影子,從故事途中探出頭來。

    “你說你是‘偵探’?是我創造出來的‘偵探’?”

    “沒錯。”

    少女毫不猶豫地點點頭承認那個“虛構”。

    “我為了追捕凶殺案的犯人‘教授’而來。”

    “凶殺案?”

    “後院。看得見Southberry樹的一株小盆栽。”

    “哼?”

    身後冷不防傳來聲音。

    是姐姐。

    “蒙上薄霧、照不到陽光的後院,臨時搭建的陽台,和一棵Southberry樹你看見了什麽?”

    “我的房間?沒有什麽特別的意義呀”

    又是Southberry樹。

    “是嗎?既然是個作家,好好想想吧?”

    躺在地上的姐姐咳出聲來。

    “這種場景不正是座舞台嗎?沒有半個演員,卻為了歌頌高上精神而使出渾身解數的舞台劇。”

    “舞台”

    隻有在今天意識到陽台是幻象的我總算和少女有相同感想,因此無法對她的說詞置之不理。

    “我說的沒錯吧這個地方向來是破綻百出的劇本和高層次精神表現所共同失序演出的場景。所謂的虛構,不外乎是織造謊言而來,反而沒有設限對嗎?如同心理陰暗的角落。”

    “這是虛構?謊言?”

    我仍舊對少女沒有設防,徑自蹲在姐姐身邊。

    “若要問我為什麽,我想你是清楚的。人類害怕黑暗,害怕獨自處在無人的地方往深淵底下看。”

    “這是捏造的?舞台劇?還是一場惡夢?姐,不是真的對不對?”

    我硬是擠出笑容,質問著姐姐。

    “啊,是我瘋了!對了!那些對有礙精神的小說和電影害得連自己也變成故事裏的角色。”

    “不。”

    但是,麵前奄奄一息的姐姐搖頭否認。

    “是現實沒錯。”

    “怎麽會?”

    “看過‘紅色筆記’的內容吧?接下來你會把我殺了在這個世界這是既定事實,沒辦法改變一切早在之前就已經結束”

    然後

    “都是你的錯對嗎?”

    “我做了什麽?”

    “不管怎麽逃避,都隻能在這個空間之內,你能逃到哪裏去呢?”

    內心怎麽否認,或祈求截然不同的結果,仍無法阻止從姐姐胸口冒出的甜膩的煙霧和果醬。現在的姐姐看起來更加甜美了。

    “我愛你。”

    我的過去總是一片鮮紅。

    隻有紅色紅色紅色紅色紅色紅色紅色紅色紅色紅色,紅色的Southberry果醬。

    所以。

    所以

    所以、所以!

    “我愛你——我愛你——因為我愛你!”

    所以,我拿起折斷的鵝毛筆,使盡全力朝“教授”的右眼刺下去。

    *

    “好殘忍”

    我念念有詞,不讓別人聽見。

    姐姐說的絕對不是真的。很久很久以前,姐姐就對我撒了謊。在她眼中,我是特別的,所以我老是受騙,直到發現為止。

    這個謊言,也是姐姐喜愛的惡作劇——一種成人式的戲謔。事件絕對在構想之初便有了輪廓,而且成長地過分龐大。

    原來在開頭的描述裏,我已準備好殺人的工具

    多麽銳利的刀子。

    *

    13.

    我

    (哭泣。)

    我拿刀殺死了姐姐,這位世上我摯愛的女性。

    (還在哭。)

    我的手停不下來。

    戳刺!

    “好殘忍”

    豆大的淚水布滿雙頰,令我焦躁不堪。激動的眼淚卻絲毫不覺溫熱。我知道那全是謊言。

    戳刺!

    “‘教授’姐,你太殘忍了”

    牙齒打著寒顫。

    “媽的”

    喀嚓

    “竟然。”

    我失去理智咒罵著。

    “竟然耍我”

    喀嚓!

    喀嚓!

    喀嚓!

    我放聲大吼。

    “竟然要我殺了你!”

    嘶吼。嘶吼嘶吼嘶吼嘶吼嘶吼嘶吼嘶吼。

    我大聲哭泣呐喊著。

    但是,我注意到了,不,是回想起來不對,其實從頭到尾我都很清楚。

    早在很久之前,我摯愛的姐姐已在花京院區遭人殺害,離開人世。

    姐姐為何離去,以及事情的真相,我全了然於心。

    “呼呼”

    將滿身是血的“教授”擱在地上,我喘著氣。

    自首吧,至少看在遭到著雙手殘害的人份上。我都明白,盡管明白,我依舊深愛著姐姐。我甘願承受任何假象,淪落為卑鄙無恥的禽獸也在所不惜。

    如同智者浮士德(Faust)無所畏懼的受到惡魔梅菲斯特(mephistopheles)的誘惑。

    *

    “弟”

    躺在身邊的姐姐,連話也說不清楚。隻有深愛她的我才能聽懂。

    “我知道我知道殺我的凶手犯下連續少女殺人案的殺人魔是誰。”

    “不要再說了別說了!”

    啜泣的我呐喊。

    “求求你不要說了”

    姐姐想要告訴我的事情一定很重要吧。可是,我不要那樣的“現實”。那隻是讓戲謔步向更深層悲哀的一個“現象”。

    “嗬”

    姐姐勉強擠出笑容。

    “教授”開心地笑了。

    然後,兩個人同時說出同一句話。

    “真是膽小鬼一個。”

    *

    14——

    灰暗中。

    我長久等待俄末帶來的誘惑。

    從頭到尾、全盤皆知的故事,這就是我所撰寫的故事。

    隻是單純地為了受騙,繼續我的寫作生涯。

    應該是這樣才對

    *

    15.

    掉了不少眼。

    持續哭了好一陣子。

    望著陽台地板,我不願抬起頭。

    現在的我認為再多的作為都無濟於事,並不想麵對,但自稱偵探的少女欲言又止的站在我身邊寸步不離。

    “‘起死回生’喔。”

    現在聽話的人隻剩下一個,她大概是想說給我聽吧。

    “我現在什麽也不想聽”

    盡管把話說清楚,少女依然故我。這個曾在某處聽過的聲音,令我沒來由地無法忍受。

    “你也知道的呀,就是那個大英帝國名偵探福爾摩斯(Holmes)的例子。”

    白衣少女打著偵探的名號,突如其來開始這個話題。

    “他曾死過一次。”

    “你是說‘最後一案’(TheAdventureoftheFinalProblem)?在來亨巴赫瀑布(ReichenbachFall)?”

    “他現在還活著,住在倫敦西北區貝克街221號B;不過倫敦在一九三零年代有過大規模的土地區劃重整,和目前的住址有點差異。”

    “快停下來!我不想聽”

    “你很崇拜福爾摩斯的。”

    “姐姐、死了你、你怎麽能”

    我啜泣著,口氣十分嚴厲。我打定主意這麽麵對她。

    “福爾摩斯也死了啊。”

    少女回我一句。她的聲音聽起來帶著若有似無的感情,讓我發火也沒辦法。

    說實在話,我不想麵對一個虛幻的對象。很想把她關進不遠處的小教堂。然而,內心深處某個曖昧又冷靜的部分使我無法下手。在這裏,我看見一道——或許是最後一道通往光明的道路。

    “‘起死回生’?隻不過是從已結束生命的靈魂當中,隨便不負責任的把那些人再硬拉回這個世界就叫做‘起死回生?’”

    “蘇格蘭的靈魂學家柯南.道爾(ArthurConanDoyle)正是因為起死回生真的可行,才會繼續創作出不朽的作品。”

    “道爾?靈魂學家?那種東西!”

    我不屑的咒罵著偉大作家,最後更無法克製的把憋在心裏的話全吐出來。

    “啊,我知道了!我們努力活在世上直到身心俱疲,好不容易得以掌握自我,到頭來別個時空居然有個毫無關聯的‘靈魂’獨自存在?那麽活在當下的我們又算什麽?”

    “要是道爾先生的話不足以采信,‘起死回生’就不可能實現。福爾摩斯的‘起死回生’,是基於道爾先生的理論利用巫術所產生的後果。”

    “巫術?”

    “道爾先生除了是學者、醫生、作家,還是位少見的巫師。”

    “咦?”

    話題進展到帶有瘋狂的色彩,我的恐懼也日益加深,甚至認為那是通往姐姐身邊的捷徑。

    “我知道了,我聽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

    我抬起頭,影響眼前詭異的情況,仿佛即將被來自魔界的凶手擊斃。

    天空。

    一整片天空蝕果子般的紅色,我看見從落透出蒼白。即使不複記憶,不知不覺間,我和偵探在暗紅的天色下交談。當時,我們甚至吐出同一句話。

    “道爾的小說中,超乎常理的情節淩駕了科學本身。”

    這樣的季節,這樣日落的時刻,這樣的天空底下。我完全重複著一樣的舉動。

    名為“現在”的時間,說不定是哪個人在放映室錯放了捲盤,跑過的場景才會重複出現,像走味的安哲羅普斯(注9)的電影。觀賞一部時間很長的電影,發覺曾經在某個地方看過一樣的畫。

    沒人知道究竟看過了沒,因為片子隻會一直往前走。

    對,就是這種感覺,這種傍晚時分的感覺。然後也在那個時候說了。

    “人會隨著時間改變。”

    朋友會如何看待那麽主張的我呢?到現在我還想得出來嗎?

    “‘起死回生’的方法不局限在英雄身上。”

    少女又回答跟文回答一樣。我依舊仰望天空。麵對著少女,我心中還是有許多待解的疑問。

    “假如說。巫術真的讓福爾摩斯從瀑布底下生還,那麽根據同樣的道理,也能讓作者筆下的‘教授’活過來。”

    少女像透視我蜷曲的背,望向躺在陽台上的“教授”。

    “都能用在福爾摩斯身上了,對你來說不可能沒效,因為兩者道理是相同的。”

    “怎麽可能?”

    “對‘教授’來說,這不是奇跡,她的靈魂跟我一樣,都是巫師筆下因果循環所產生的必然結果。”

    “那是?”

    我緩緩起身,雖然慢的不像話,卻也是種反射動作。如今我的肉體是前所未有的沉重。

    “因為我寫了過時的偵探小說?”

    “沒關係的。”

    少女開口。

    “那是你該做的。”

    “可是我不是什麽巫師,也沒熱衷過巫術。”

    “微小的誤解。”

    “什麽?”

    “些微的錯誤認知導致悲劇。”

    白色的洋裝在我的麵前隨風飄逸;傍晚的風吹動著不合時宜的麥稈。

    “最近都沒人在寫‘名偵探’的故事吧?也可說是生命受到假象驅使的作家變少了。”

    “受到假象驅使?”

    “曾幾何時,‘潮流’無法經過的時代陰暗處,偵探小說家們催生出各式各樣的‘名偵探’,並讓他們大放異彩。”

    “曾幾何時?”

    她究竟要講到什麽時候?我又會在什麽時候被殺。我心裏想著,決定出言挑撥。

    “無聊,那不過是老掉牙的記憶!”

    我當然希望一切趁早結束,但也不隻是出於挪揄。姐姐——“教授”的理由遭受不必要的絕對世界觀打擊,我無法認同少女說的任何一句話。

    但是,我明明可以更客觀地看自己才是。

    我總是背對著一般人的世界,看著前方、裝作看不見他人伸出的手。現在也是一樣。難道這就是我的真麵目?

    “沒注意過嗎?”

    少女又盯著我看,瞳孔是純粹的黑色。

    “假設偵探小說家一生中平均會創造出一百個‘偵探’。”

    一百個?會不會太樂觀了點?

    光是嚴陣以待對方過來的子彈就讓我無力。

    少女說不定是個瘋狂的學生。戲謔的窺探自己的內心,深淵裏躺著“時代”淒慘的殘骸。而目擊到從稿紙一躍而出的,正是在下這位狂人。

    白費時間在一百多篇的偵探小說,簡直是加快自我毀滅的速度;那是“理智”和“瘋狂”互相攪和、開發嶄新物質的程序。不管“理智”也好,“瘋狂”也罷,兩者皆不遜色,如同洪水猛獸。

    “那麽想的話這種顛覆的理論是可以成立的。懂嗎?”

    “顛覆?”

    “換句話說,一個偵探小說家之死代表一百個‘偵探’的死亡。”

    “什麽?”我的臉部表情抽搐。“一百個人的死亡?”

    “趁母體生產前加以破壞,腹中的生命不就消失了嘛。”

    “話是沒錯”

    我心不敢情不願的點點頭,心裏不時浮現看過的科幻電影;未來世界的革命家在生命終結之際,將殘酷的殺手從過去移動到現代,再趁敵對領袖出生前加以迫害的故事。

    這種歪理未免

    “如同名偵探早已了然於心的宿命般的存在,以時間的形態在現實連結,威脅作家的生命,它們奮力抵抗失去意義的存在價值。”

    “那是現在的?”

    “針對偵探小說的內容,那些從虛構世界前來的殺人魔,我們稱之為‘教授’。”

    “可是!”

    我提高了音量。在子彈前,隱隱約約有個想法。我曾經渴望著她。

    “怎麽會?為什麽要以姐姐的模樣出現來殺我呢?”

    我悲傷極了,不禁啜泣起來。

    “太殘忍了,就算是以殺人魔的角色出現根本沒辦法抵抗”

    “你的姐姐並不是真正的‘教授’,創造出那種形象的人是你喔。”

    “啊?”

    我冷酷的意念變成一把利刃,狠狠朝我胸口戳去。

    “我也和‘教授’一樣,在現實中沒有原因和結果、沒有既定存在的形象。”

    “原因和結果?什麽意思?跟我們姐弟有什麽關係?”

    “在你心裏的‘教授’始終和偵探勢不兩立。是淨化後的惡,摻雜殘酷的炙熱。具備最精純的‘幻滅’、惡意的寵兒,因此,藉由那樣的顯現”

    “你要我相信那種說法”

    我哀傷地喃喃自語。隻能喃喃自語。

    “我心目中‘絕對的惡’居然隻是姐姐的樣子?”

    “不是什麽‘絕對的惡’,她和我是同一種人。”

    “和你一樣?和‘偵探’一樣?”

    “不幸的謬誤。”白衣少女反複地說:“他們那群‘教授’沒辦法事先了解事情的脈絡。”

    “脈絡”

    “創造一百個‘偵探’的偵探小說家,同樣也具備生產一百個‘教授’的能力。”

    “創造‘教授’”惡意?我也是那樣嗎?”

    “是的。”少女點頭。

    “就存在本質上,‘教授’的意識在正義傾頹當下灰飛湮滅。所以他們不知道自己變成好對手,對死而複生也不知情。”

    “被擊垮的人的悲哀?無論是哪個時代,任何一位‘教授’都是那樣?”

    “謬誤,理念的歪斜;傾覆,勇氣不幸的改觀。”

    少女默記似地低語,接著明快回答我的問題。

    “這是超越時空、無法探究的喔。”

    *

    “理解是另外一回事,你姐姐就是你從小那個偷偷種下惡意的人。”

    “我知道。”

    我隻能低語,帶著哀戚和悔恨。像麵對即將染紅的天空低頭謝罪。

    “那種作法我隻知道隻有姐姐會用那種作法逼我去死。我都知道”

    落日裏,棄惡魔而選擇死神的我,是否能獲得紅色天空的原諒?

    “你是不是沒辦法認同‘教授’的形象單純是為了看你吃盡苦頭?”

    “不是嗎?”

    “嗯。”

    “要不然呢?”

    說完,我別過頭不去看她,卻無法遏製爆發的怒意。

    “要不然有什麽理由?我姐究竟是誰?‘教授’?不是‘教授’?請你記住,我也看到了!她是‘教授’沒錯!除了‘教授’,還會有誰?”

    “你的親姐姐。”

    “不對,你騙人!”

    我怒吼著。深愛姐姐的我有義務發出不平之鳴,駁倒對方的言論。

    “因為她是‘教授’!因為是取走我生命的‘教授’所以才死了不是嗎?你我也?”

    當我發覺將導出令人無法置信的結果,我對未來感到恐懼。

    “這個世界隻有你能幫助你姐姐複活。”

    “複活?”

    我顫抖著身體問:“換句話說我也是巫師?”

    “不。”少女搖頭否認我這個已經讓步的問題。

    “現實裏到處都是巫師。”

    “嗯我姐姐的朋友、我的父母、我家的傭人,還有學校裏的朋友”

    “但辦得到的隻有你。”少女強去我的話,斬釘截鐵地說:“隻有你辦得到。你的雙親、朋友、其他認識的人都不可能。”

    “‘證據’呢?”

    我怯怯的看著少女。

    “話說回來,你是‘偵探’?”

    “對。”

    “所以你能證明我叫出來的那個人是真正的姐姐?”我痛苦地低喃。“像偵探小說一樣總覺得還是蠻有趣的”

    “傷痕?”

    偵探開口。簡單的兩個字,道盡犯罪證明。

    “姿態、性格、思想以及對美的見解。我不敢肯定其他人有沒有辦法捏造,但唯一能確定的是刻畫在體內的傷痕隻有你能辦到。”

    “啊?”

    我不禁失聲。

    沒錯,我留下了意料之外的證據。

    “居然想掩飾那樣的證據你真狡猾”

    說完,我微微笑出聲,還帶著些許怯懦。

    *

    16.

    “揭下來怎麽辦?”

    我毫不在意的吐露心聲。

    “我該怎麽做才好?繼續寫下去會看到什麽?除了生命一點一滴流逝,我沒有任何感想”

    我勾勒不出未來的模樣。

    “要寫的話,就繼續值得相信的事吧。”

    “‘相信’?相信什麽?”

    “能支持你走下去的事。相信自己比任何事情來得重要。如果不信任自己,去相信朋友吧;不相信別人的話,去相信上帝好了;要是連上帝都無法相信,就去相信擁有的財產、名譽吧。這就是結論。”

    “相信”

    我念念有詞。

    “我還是不懂。從以前到現在,我相信了太多事情。”

    “嗯。”

    “不過就是沒辦法相信自己。認為自己的能力不足,轉而相信讀者的熱情,接著相信驅使人們寫書的動機‘金錢’我想相信,卻”

    我努力克製情緒。心中接二連三出現企圖傳遞給他人的訊息,苦無發洩的出口,一天天在體內膨脹。那些是出現在日常生活中的怨靈,甘願躲藏在心底幽暗的角落。

    透不進陽光的昏暗房間。滾燙的紅茶。打開就出現陰影的陽台。僵硬的床鋪和冰冷的床單。不見客人坐過的沙發,虛構的陽台,

    後院。

    夕陽。

    紅色。

    甜美的果醬。四筆三萬元的交易數字;沒有見過麵便直接任意搜刮財物的國家;以月為單位、三心兩意的人們;人群、群眾;腳步聲日漸壯大的另一麵

    “我想知道”

    我說。

    “我想相信人呀”

    “這樣啊。”

    少女率直地點點頭。缺乏表情的臉,在我眼中卻有種寂寞的感覺。

    “所以Southberry果醬之於我”

    “變相的卡繆(AlbertCamus,1913-1960)。”

    少女向我表明。

    “那種說法還能通用唷。”

    “但我還是自由之身,黑暗將我徹底拋棄,沒有人會來追我。”

    “你無須擔心。”

    白衣少女回答。偵探因為追查凶手才有存在價值。

    “世界上並沒有完美的犯罪。”

    少女取而代之的是不合身份的言論。

    “那是Southberry樹嗎?”

    “啊?嗯,沒錯。”

    少女輕輕閉上雙眼,然後深呼吸。

    “好香的味道我能過去看看嗎?”

    “Southberry樹?你說Southberry樹?難道你也?”

    “什麽?”

    “難道一個我創造出來的角色,也對那棵樹有特別的感想?”

    “不行嗎?”

    麵對我的詢問,少女滿是不解的表情。

    “咦?”

    刹那間,我被虛無飄渺的形象戳了一下。接著

    “不,沒關係,去吧,聞聞香味什麽的都行。”

    “謝謝。”

    白衣少女點頭道謝,步下階梯。

    “不一起過來嗎?”

    少女回頭看著全身沾滿血跡的我。白色的身影佇立在陳舊的後院,隻有她黑色的瞳孔愈發的清晰。

    “知道了。”

    說完,我轉過身。

    散落在木質地板上數不清的原稿;我的姐姐橫躺在地,被白色的紙張輕輕包圍。

    “走吧”

    接著,我背對著她,這位我在世上最重視的女性。少女走去後院,朝著表皮光滑的大樹前行。

    走向那棵象征開端、見證發生在我們身上冗長的殺人事件的Southberry樹下。

    *

    17.

    “還蠻不錯嘛。”

    和不合時宜的清爽少女比肩而站,我抬頭看著樹梢。

    “無論做什麽,究竟是夢境還是別的陷入短暫的瘋狂也是有趣的?還一整天和自己創造出來的角色站在一起說話。”

    “其實很寂寞對嗎?”

    身旁的少女斜眼看著我。

    “隻是你沒有發現罷了,你不是孤單一個人的。”

    “什麽?”

    “大家都在你身邊。”

    “大家?”

    少女仿佛在夢中才會出現的口氣,令我十分在意。該怎麽說呢,實在非常懷念。但對我來說,她口中的‘大家’又是哪個人的代名詞?

    太多人的身影在我心裏來來去去。那些和我有過交集的、搖晃的身影。

    “在你晦澀的故事裏,每個人都陷在迷惘之中。”

    傍晚的風吹著她的裙擺,少女靜靜地獨白。

    “將來也不會有所改變,麵對下去吧。”

    “麵對迷惘?”

    “迷題本身。”

    “迷題嗎?”

    我仰望視野被切割呈方形的天空的一角;自己仿佛是被橘紅色天空棄置於陳舊屋宇的孩子。Southberry樹的枝頭探向那般孤絕的深紅色天空。

    “我還是覺得很可惜,還沒有人看過我為了興趣寫的偵探小說。”

    “嗯。”

    “假如能躲在黑暗,脫離文字與生活、為自己而寫,我想就可以繼續”

    我咳了幾聲,多麽無奈的回答。

    “但那不可能,我還得活下去。”

    “也是。”

    少女——我筆下的偵探,什麽也不想地點點頭。

    “可是屬於我們的冒險並不就此,會一直持續下去。”

    “那是什麽?就算改變生存方式,還是可能走進別的黑暗裏?”

    “天曉得。”少女不帶誠意地回覆。“總之我還不會消失。”

    少女總認為建築在街道上的房子已不複存在,隻是站在小小的院階梯旁、上上下下跳躍,衝著我哼唱不成調的曲子。

    “我在那個記錄裏,那個預言。”

    “”

    “什麽?”

    “啊?沒事。”

    不知所措的我麵向天空,隱藏自己的表情。

    在陽光照不進的抽屜,若幹故事情節奔馳,支持著這樣一個沒用的我。

    *

    “我不能這麽做嗎?”

    我靜下心來,半開玩笑地問身邊的幻影。

    “我創造了什麽樣的生命?”

    才問完,立刻覺得不好意思。

    “創作來自作者的智慧是種不被允許、似是而非的言論?知道將來會寫出什麽東西”

    “世上沒有純粹的悖論。”

    “什麽?”

    “到頭來還是一樣。一旦你心中萌生怎樣的概念,便會產生那樣的人物群像。創作證明你正讓想像發光。”

    “可是知道是件好事嗎?還是應該等待想法自然而然湧現?”

    “還要重蹈覆轍?”

    少女這回十分不滿。

    “剛才不是還坦然接受‘教授’的存在。”

    “我哪有接受?雖然我不太了解科幻小說,但‘未來’應該是很容易改變的了吧。”

    “‘未來’等同於‘過去’。你所謂的時間是線性的捕捉。這是你的著眼點,我也沒辦法?”

    “時間什麽意思?請你不要把話題扯遠了。”

    “在最終形態不變的前提下,‘過去’和‘未來’的因果關係相同。時空是空間和純量的接合,因此時間不受前後觀念束縛。閔可夫斯基(HermannMinkowski,1864-1909)等人曾率先提出此種概念。”

    “物理學或近代哲學都不是我的專攻,我要聽的不是充滿藉口的詭辯說詞。”

    “詭辯本來就是充滿藉口的。”

    “等等等一下”

    一手造就從現實世界的內心衍生而成的虛構世界的我,極力製止滔滔不絕的少女。

    “好,我相信你,不再提棘手的問題。總之,你能告訴我關於以未來作品的事?”

    “如果你想知道的話。”

    我放棄理性的爭論,少女的表情頓時緩和下來。她不慌不忙,一臉興致勃勃的樣子。

    “不會有事的。”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書的時候從最後一章看起,犯了偵探小說迷的大忌。

    *

    紅色的樹蔭下,白衣少女坐在我身邊告訴我許多事情。包括一些隻有我會知道的過去的作品,以及我無從得知、接下來將創作的作品。

    關於未來的故事——真不知但是想不開還是無可救藥的偏執,盡是些名偵探活躍的錯誤時代的小說,或者其他變相的作品。

    變相作品,例如已超過人類理解範圍的超常現象為背景的偵探小說。我對超常現象也不十分了解,不過我確實想用自己的筆觸撰寫那類體製外的題材。往後的日子裏我還不間斷地閱讀羅夫克拉夫特(LovecraftH.P.,1890-1937)(注10)的作品。忘記了嗎?我的人生並沒有想象中的忙碌。

    “隻要你活著的一天,總會想得起來。”

    “這樣啊”

    偵探看穿了我的心思,那樣回答我。

    我完全缺乏那種自信,低頭不語。隻要想起她的話,心想倒也有幾分證據,反而覺得有點可笑。

    “在你最後一部作品當中,其中一位‘偵探’會成為女刑警。而你為了描寫她的世界觀才得以生存下去喔。”

    “什麽?”

    少女居然輕而易舉地說出我未來人生中最重大的事件。我還像個猶豫要不要翻開剛從舊書攤買回來的小說的家夥,惴惴不安地聆聽。

    我們果然不正常。

    *

    “覺得很不可思議。”

    我老實說出自己的感想。

    “未來的事情卻像過去的回憶一樣。”

    即使深愛的女性才死在我的手下,在狹小的天空地下,我卻和創造出來的形象沉溺於關於未來的話題。

    “不去在意歐幾裏得提倡的幾何學觀念的話,一切就再平凡也不過嘍。”

    我不太明白少女的意思。

    “今天真是我打算認真寫偵探小說的契機嗎?寫了又沒有人看。我已經累到不想迎合大眾的口味。身邊更沒有那種想拿書給他看的對象。我的朋友都死了。就算這樣還是要寫嗎?”

    “天曉得。”

    “又來了?”

    少女孩子似地偏著頭,麵對她的舉動,我忍不住抗議。

    “連你都不知道的話,表示根本沒有你口中說的那種未來。我的故事隻是空想嗎?”

    “並不是,我的確存在的呀。”

    “所以你應該能回答我對吧?”

    “我不確定今天的對話是種契機。”

    “你的意思是”

    凝結的汗水從臉頰低落。

    “那份原稿。”

    少女直指陽台上四散的稿件,姐姐宛如被鮮花簇擁的奧菲莉雅(Ophelia),沉沉睡去。

    “我想一定是過分單純、沒什麽內容的故事。不過,萬物皆由基本的單純組成。”

    “那份原稿怎麽樣了?”

    “那份原稿將帶領你前往正確的棲身之處。你並非在我的唆使下提筆,而是本身單純的創作驅力讓你完成作品。”

    “單純的創作驅力?或許吧。但那不過是把我乏人問津的創作換成好聽的說法、一種借口罷了。”

    “現在事情變得跟自己有關,就那麽嚴格唷?”

    少女微笑著。

    “我沒有嚴格。就算把自甘墮落正當化,我的世界也不會有任何改變,如此而已。”

    少女突然沉默了一陣。

    “你會把稿子撿回來嗎?還是任由風吹走它們?”

    “啊?”

    少女完全不理會剛才的話題。我忍不住抬高音量。

    “我當然會撿回來”

    話說到一半,我停了下來。

    如果要繼續把故事完成,我不得不揭下包覆住姐姐的白色原稿。

    (不對,她是“教授”,不是姐姐!)

    我的內心拚命呐喊。

    (幻影說過了!躺在那邊的人是“教授”!)

    “還沒寫完嗎?”

    少女問道,她是從那個故事誕生的偵探。

    “常有的事,沒差。”

    “”

    一連串的不可思議。

    截至目前為止,任意撰寫的故事是一不公開為原則,我可以選擇繼續寫。但如今是基於不公開為前提的結果,決定放棄一篇故事。

    (啊,原來如此。)

    我略有所悟。

    無論是“再也沒有想寫的題材”這種大話,對外聲明封筆不寫,創作不受禁錮的幽暗角落裏的靈魂的文章,我還是能依照我的意思做出決定;和文字、財富以及名聲同等重要。

    多麽令人哀傷。形影不離。像是毛姆(注12)(MaughamW.Somerset,1874-1965)。

    失去的六便士。

    然後,一切終將結束。

    總是這樣,當你發現一件事情,另一件也將步入終點。

    “教授”曾那樣的把我從頭到尾看清楚,有不少領會。而在這一瞬間,名偵探在我還來不及問到名字之前即將消失。我仿佛處在漫長的無意識裏。

    “名字”

    “什麽?”

    “名字是什麽?我還沒幫那個故事裏的偵探取名字。”

    “對喔。”

    “有名字的話請告訴我。”

    “那是作者的工作,還是你已經厭倦了?”

    “不,總之萬一我沒寫到攻擊‘教授’的話,未來又是如何?到那時候,你的名字?”

    “唔”偵探擺出傻氣的模樣,接著給出答案。

    *

    18.

    事情沒有理由,結果就是那樣。甚至自己也無法理解,隻是

    “怎麽哭了呢?”

    少女說:“真是愛哭鬼。”

    “不是”

    眼淚不聽使喚地流下。

    “姐。”

    溢出眼眶,流至臉頰,掉落地麵。

    我念念有詞。

    “啊,是啊。”

    我站起來。得趁風再度降臨前,過去撿我的稿子。

    那是我的工作呀,有什麽好迷惘的?

    我朝著顛倒錯亂似的陽台走去。

    “全部撿回來整理好然後重做一隻鵝毛筆”

    “要開始了嗎?”

    我略感不安地往前,少女走在我的身邊。

    “沒辦法呀,隻能那麽做了。到頭來,我早就決定好自己的方向對嗎?根本找不到逃走的路。”

    “如果你真的那麽想的話,那我也無權幹涉。”

    話才說完,少女冷不防又接了一句。

    “隻是!”

    “什麽?”

    少女露出之前所沒有的猶豫表情。

    “隻是什麽啦?”

    “隻是從今以後,當你失去了什麽,覺得寂寞將你團團包圍,請拿起你的筆,試著麵對稿紙看看。”

    “你是要我專心創作,衝淡哀傷的氣氛嗎?”

    “不,那是無聊的精神論。”

    少女搖搖頭。

    “我最痛恨的自負。”

    “唔?”

    這回輪到我站在她的旁邊觀察著。

    “要不然呢?拿起筆的話,又會發生其他巫師之類的奇跡?”

    “不是奇跡,是必然的結果。”

    少女似乎不肯讓步,煞有其事地予以糾正。

    “失去不過是種錯覺;在看得見時間的幻象中,那也是最常出現的圈套。全都出現在未來。”

    “未來?”

    “在永不止息的故事裏。迷失自我的人們、殘破不堪的心,和無法挽回的夢想,一切的一切都出現在那裏。它們或許變了樣子,但絕非虛無縹緲的靈魂,是確確實實的存在。”

    “失去的東西”

    “‘失去’和‘存在的消滅’不同。失去好比尚未鋪陳文字的空白稿紙。我要說的是那種狀態。當文字出現的那一刻,‘存在’便開始啟動。”

    “我聽不太懂而且,我不認為你的說法正確。”

    我沒多作思考,直接回答少女。她麵有難色。

    “那是因為時間錯置的結果,一種錯覺罷了。至於時間為什麽要玩那種把戲,我也不知道嘍。”

    少女微微低頭,又很快抬起頭來。

    “不過。每個人都活在當下喔,活在故事裏。唯有書寫一途會增加生命的數值。”

    她究竟想說什麽?我又該怎麽回答。實在不想扯回對生命感到疑惑的話題。所以,我佯裝詞窮。

    “然後就能活著嗎那種方法”

    “你發現了嗎?”

    “可是?無論多麽離經叛道,依舊遵循著正確的道路?”

    “會怎麽樣呢?”

    少女模仿著我,偏著頭裝傻。

    “我隻是要告訴你,如果不受歐幾裏德學說的蒙蔽,你可以更自在地操縱假象。”

    “假象?假象虛幻的人影不真實的世界虛擬世界什麽也沒有的空間可是,那種人生得的到認同嗎?”

    “認同?才一下子的時間。”

    “果然”

    我擠出笑容。

    “從你提筆創造我們開始,就破了戒。隻不過”

    “隻有我在狀況之外是嗎?”

    我搶去少女接下來要說的話。

    “自我意識真的必須嗎?連解答都混沌不清了。”

    Southberry樹下,虛構的少女白色洋裝跟黑色的影子令人目眩神迷,在微風中留下殘影。我的心裏閃過一個預感。

    “是你吧。”

    “什麽?”

    我走上陽台。

    *

    握住沾滿血跡的小道削出一支鵝毛筆;筆尖吸滿墨水,在紙上跳躍。文字與符號相互牽連或融為一體。串連片段織造出一篇作品。

    回過神,發現筆下的墨色是激動的鮮紅。

    決定好該做的事。我在嶄新的空白稿紙上,巨細無遺的描繪出的人物,總是若幹簡單的集合體。

    白色的肌膚,接近動筆時的白。純白,色彩是α(Alpha),光澤是Ω(Omega),最初也是最後的純白。

    那麽眼睛和頭發呢?我該用什麽符號來表記黑色?怎麽樣描述才能讓讀者理解?

    少女的聲音並不稚嫩,卻帶著些許惡作劇的口氣。

    最後,為了不讓黑白失序,紅潤的嘴唇絕對必要。

    顏色當然和鮮血一樣,如同小刀上沾滿的色彩。那是Southberry的紅色。

    “是認真的嗎?”

    倚著陽台欄杆、倍感舒適的少女問我。

    “你可以試試看。”

    “你受得了嗎?”

    麵對少女曖昧的詢問,我沒有吭氣。

    我的作品以靈魂為主軸貫穿全篇,我狙擊“教授們的生命,而偵探對他們窮追不舍。”

    “這一定是種懲罰。想逃避現實,最後卻怎麽也逃不出那個事件。”

    “有覺悟了?”

    “也有自信吧。”

    說著,少女開口。

    “我要追嘍?”

    她有些擔心地看著我。

    “那是‘偵探’的任務對吧。”

    “沒錯。”

    麵無表情的少女點點頭。多為難的立場。

    “不會再發生類似今天的失敗。我創造出追查罪犯的‘偵探’,同時也造就了‘教授’。盡管以後還是有迷惘的時候”

    僅剩不多的膽怯在內心翻攪。不過。

    “將來,我會永遠和姐姐在一起。”

    我的語氣充滿喜悅。

    “永不分開,不會再失去她。”

    “嗯。”少女沒有露出特別疑惑的神情,淡淡地低語。

    “追趕的人和被追趕的人。”

    “對喔。”

    我點點頭。總算也有值得點頭的事。

    “原來如此。總之,兩個人站在同一平麵,當歲月流逝,總有一天會看到相同的事物。”

    “嗯。”

    少女點點頭。

    “兩者的輪廓明明一直近在眼前。”

    “結果一八九一年五月四日、在瑞士來亨巴赫瀑布上演決鬥到進化的過程,終究是一場空啊。”

    “對於‘失去’不完整的認知,好比透過時間看見的海市蜃樓。”

    “‘新潮流’也是。還有那些在深夜步行的腳步聲?”

    “我們太過相信時間了。”

    偵探說的話和“教授”一樣。

    “那些事情和你無關。部隊,和任何人都扯不上關係。隻要時間不死,‘潮流’依然如新。”

    我低著頭笑了笑。

    “連你也沒辦法抓住我。正因為外頭世界的‘潮流’中有太多優秀的偵探,哪可能動不動就狎弄我一下?”

    我幹笑兩聲。並非刻意,隻是張嘴笑著。喉嚨幹澀帶來的痛楚,意外地令人神清氣爽。非常奇妙的感受。

    原來我並沒有停止哭泣,流著淚而且笑著。

    *

    “拿去吧。”

    我打開抽屜。

    好懷念。

    伸手取出一顆熟透的Southberry果實,交給白衣少女。

    “不知道你會帶到哪裏去。”

    “謝謝”

    少女注視著手中的東西,不太自然地微笑。她緊握雙手。

    “好懷念喔。”

    那一瞬間、溫柔的嗓音。

    “啊”

    想到了沒?

    那一瞬間,雙眼透出慈悲的光輝。我真真切切地看見、聽見,也感受到了。

    “咦”

    為什麽腦中浮現不出那樣鮮明的記憶?

    偵探。

    躍出稿紙的假象。

    少女白色的洋裝、白色的草帽,還有她的笑臉。

    為什麽?

    “怎麽了?”

    偵探問。

    “咦?什麽?”

    就在困惑的轉眼之間。

    “想到什麽了嗎?”

    那個午後最寂寞難耐的時光,少女

    “啊?”

    我發出呻吟,少女突然搭上我的肩。

    “什麽?”

    名為偵探的少女若有所失地望著我,似乎對自己的身份感到迷惑。情況沒有持續太久,我抱著她的肩膀、哽咽哭泣。

    “謝謝”

    說出長久以來沒能說的話。

    “謝謝,對不起原諒我逃走了我是個膽小鬼對不起。”

    接著。

    “謝謝”

    這或許是我對她“最初的謝意”,少女也回應了我。

    “我也要和你說謝謝”

    我領受了她的謝意。少女放開我的手。

    “我也很喜歡Southberry,要好好照顧它喔。”

    *

    影像再度錯亂的時刻,世界並沒有多大改變。

    “怎麽了?”偵探問。

    捲盤上的影片,在數秒以前開始轉動起來。

    “不,算了”我回答:“沒事嗯,沒事。這樣就好了。”

    如今,我不想抹去留下的血液和淚水。眼淚和喜悅之間,我隻是按著少女的手。

    “沒事了喔這樣就好就這樣”

    是的就這樣維持現狀直到永遠

    誰也無法肯定世界的模樣。偶然發生的連續行為,影像也不見得往前播送。姐姐也說過,記錄未來的“紅色筆記本”並不存在。

    心仍像是一團煮糊的膠質,沒有確定的形態。但我決定振作。

    按照那名少女的指示,遵循和我息息相關的“因果關係”。麵對著偵探,我鼓起勇氣。

    “繼續寫吧。”

    “好!我再也不相信披頭士了!”

    *

    “什麽?”

    約翰列儂痛苦低吟的彼岸傳來某個人的聲音。我抬起頭,卻不見半個人影。沒有任何殘留的物體,例如某位年輕女性慘死的屍體。

    隻有我獨自昏睡在陽台的椅子上。

    手裏是白色的稿紙、鵝毛和一把小刀。被鮮紅的Southberry樹遮蔽的天空下,小刀仿佛給染上了血液的色彩。

    *

    “寫吧”

    握住剛完成的鵝毛筆、吸滿墨水;墨色仍是沒有彩度的慘黑。將揉成一團的稿紙攤平在桌上。

    “我得繼續才行。”

    接著一如往常麵對虛構的世界。

    夕陽西下。

    幸好外頭的風不大。

    趁天色還沒還沒暗到需要開燈之前,我坐在桌前,完成故事大綱。

    這本偵探小說,主角當然是偵探。

    我筆下的偵探特別優秀。

    埋下若幹伏筆,卻也不拖泥帶水。表麵上以最低的限度盡量擴展詭異的情節。

    將珍藏多年的熏紅魚端出來吧!就算手中的地圖複雜難解,也能輕易穿梭。

    遺留哥特式建築的古老街道,房子臨近湖泊,夜晚總是雲霧繚繞,從戰前便流傳下來的不祥傳說;物質上的密室與精神層麵的密室,密室裏發生的連續殺人案;犯人手中易碎的美少女們,掌握關鍵證據之後慘死在凶手刀下,死法通常都不怎麽唯美。

    連續殺人的目的為何?覬覦名門望族的壯觀財產?跨越時代的怨恨?或者狂人縝密的行動,隻是以殺人為樂?

    誰是凶手?

    優秀的偵探的對手,必須是個程度相當、冷血又罪大惡極的人物。我的筆下是否有這麽一個舉世無雙的角色,獻給同樣高明的偵探?

    無論在哪個世界用了哪種技巧,我願承諾為各位帶來最棒的敵手。

    *

    這篇故事,這篇嶄新的虛構作品,我決定以本名示人,親自交去出版社。

    準備要寫出偵探的名字時,我停下手中的筆,閉上雙眼。

    “姐”

    我,小說家“月群觀音”,本名原田。

    *

    主角“偵探”——那位白衣少女,繼承了我的本名,以及死於凶殺案的姐姐的名字。

    原田觀音子。(HaradaMinek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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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論書中出現任何“教授”的身影,我不會讓筆下年輕的偵探們追殺過去。總有一天,偵探將解開一連串的迷題,和真正的凶手展開對決。我期待偵探造訪的到來。

    那些偵探會以我深愛女性的形象出現。

    啊,我虛構出的偵探們,去追查真凶的下落吧。

    我在這裏。

    不再選擇消失,因為我不孤獨。

    所以我應該能一直寫到對決的那一刻吧。

    一定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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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heDreamisover——”約翰列儂如此呐喊。

    對著“上帝”如此呐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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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日西沉熙熙攘攘的斜坡上,身穿白色洋裝的少女拉著裙擺、急急忙忙地向下奔跑。她正趕往巴黎市區的街”

    (從某偵探小說節錄下的一段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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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

    注1私小說:二十世紀日本文學的一種形式或體裁,其特點為采取自我暴露的敘述法,通常以作者為中心人物。

    注2麥森瓷器(Meissenporcelain)“德國德勒斯登附近的麥森瓷器廠製造的瓷器,該是歐洲第一家製造真正硬質濕粘土瓷器的工廠。

    注3自由基(radical):隻含有一個以上不成對電子的分子,相當不安定而具有攻擊性,自由基除了會攻擊體內細胞,還具有連鎖反應的擴大特性。為造成許多疾病的主因。

    注4霍桑(HawthorneNathaniel,1804-1864):美國小說家。大學時期便寫出第一部長篇小說,但是它最著名的作品是長篇小說,特別是《紅字》(TheScarletLetter)和《七角樓》(TheHouseofsevengables,1851)。

    注5權威主義(Authotitarianism):一種政府形式,或一種鼓吹這種政府的理論與民主政府相對立。權威主義主張社會要服從統治者,而社會不必要決定什麽。

    注6勞倫斯?沃格夫?(LawrenceWargrave):阿加莎?克裏斯蒂著名作品《一個也不留》(AndThenTherewereNone)中的角色之一。

    注7帽子搜集狂(TheMadHatter):約翰?狄克森?卡於於一九九三年出版的推理小說《帽子搜集狂事件》。

    注8主教與知更鳥:S.S範達因《主教殺人事件》中的故事。

    注9安哲羅普羅斯(TheoAngelopoulos,1935-):一九三五年出生於雅典。一九六八年開始拍片,完成首部二十三分鍾二十三分鍾的短片《傳送》。以《流浪藝人》獲得費比西獎,聲名大噪。聲名大噪。

    注10洛夫克拉夫特(LovecraftH.P.,1890-1937):美國短篇小說家,生於羅德島的普羅維登斯。因體弱多病,再出生地度過了一生。善於寫恐怖故事善於寫恐怖故事,但其作品幾乎都在身後才發表。其故事集《局外人與其他》(TheOutsiderandOthers)於一九三九年問世。

    注11奧菲莉雅(Ophelia):莎士比亞筆下的悲劇“哈姆萊特”中出現的一位女性,是哈姆萊特的愛人。

    注12毛姆(MaughamW.Somerset,1874-1965):英國作家。一八九七年出版第一部恐怖小說《蘭貝斯的麗莎》(Lizaoflambeth)。他的成名作多為短篇小說,其中一些被拍成電影,如《四重唱》(Quarter,19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