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魂村蘇宅書房沉重的木門在夜十七身後無聲合攏，隔絕了室內凝滯如鉛的空氣，他挺拔的身軀卻並未立即離開，而是向後微仰，將整個背脊的重量沉沉倚在冰涼刺骨的廊柱上。初冬凜冽的風刀子般刮過庭院，卷起枯葉打著旋兒，卻吹不散他眼底翻湧的驚濤駭浪。
    那盤憑空出現的、紫得妖異的櫻桃，晨曦那雙在嗔怒時格外亮得灼人的眸子……兩幅畫麵在腦海裏瘋狂撕扯、交疊。他猛地閉上眼，喉結艱澀地滾動了一下，試圖壓下胸腔裏那股被未知攪動的不安與悸動。
    這份難言的悸動，很快被來自遙遠南方的沉重鐵蹄踏得粉碎。
    僅僅兩日之後，一股裹挾著絕望與塵土的風暴，毫無預兆地撞碎了雲棲鎮往昔的寧靜，南方數郡，赤地千裏，顆粒無收。
    無數被饑餓和瘟疫驅趕的流民，如同決堤的渾濁洪流，漫過官道，衝破田野，帶著一路風塵和死亡的氣息，洶湧地撲向了這個尚算安穩的北地小鎮。
    “糧！給口吃的吧！”
    “求求老爺，孩子快不行了……”
    “滾開！別擋路！”
    混亂的嘶喊、哀嚎、咒罵，混雜著嬰兒有氣無力的啼哭，在鎮子入口處擰成一股令人窒息的聲浪。衣衫襤褸、骨瘦如柴的人群像潰堤的洪水，推搡著、擠壓著，無數雙深陷的眼窩裏隻剩下對食物的瘋狂渴求，將鎮口臨時設下的簡陋粥棚圍得水泄不通。
    幾個負責施粥的衙役被洶湧的人潮推得東倒西歪，木勺脫手，滾燙的稀粥潑灑一地，瞬間引發更瘋狂的踩踏和爭搶。
    “穩住！列陣——！” 一聲清越卻帶著鐵血之氣的厲喝穿透喧囂。
    禁軍統領一身利落勁裝，眉宇間凝著化不開的冷肅，策馬立於鎮口高坡。他身後，是迅速集結成牆的蘇宅護衛隊。這些漢子多是北境退下的老兵，眼神銳利如鷹，動作迅捷劃一，手中長棍齊齊頓地，發出沉悶懾人的“咚”聲。
    然而，饑餓的洪流早已衝垮了理智的堤壩。幾個紅了眼的壯碩流民，眼看前方粥桶即將見底，狂吼一聲，如同蠻牛般埋頭撞向護衛隊勉強維持的防線！那力道帶著瀕死的瘋狂，竟硬生生撞開了一道缺口！
    “找死！”
    統領眼神一厲，沒有絲毫猶豫。腰間特製的皮囊瞬間入手，他手腕猛地一抖——
    嗤——！
    一道辛辣刺鼻的淡紅色水霧如毒蛇般激射而出，精準地噴在那幾個領頭衝擊者的頭臉之上！
    “啊——！我的眼睛！” “咳咳咳……什麽東西！辣！辣死我了！”
    淒厲的慘叫驟然響起。衝在最前的幾人捂著臉，涕淚橫流，痛苦地蜷縮翻滾，瞬間失去了衝擊力。那辛辣無比、直衝腦髓的可怕氣味彌漫開來，如同一道無形的屏障，讓後麵洶湧的人潮猛地一滯，臉上本能地露出驚恐和猶豫。
    “再敢衝擊秩序，強搶物資者，以此為戒！” 統領的聲音冰冷，帶著不容置疑的殺伐之氣，清晰地傳入每一個流民耳中，“排隊！按序領粥！擾亂者，驅逐！” 他手中那個噴出恐怖紅霧的皮囊，在寒光下泛著金屬的冷澤。
    人群被這雷霆手段短暫震懾，騷動稍平。衣知許目光掃過那些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眼神麻木絕望的老弱婦孺，心頭沉甸甸如同壓著巨石。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湧的焦灼，沉聲下令：“分兩隊！一隊協助衙役維持粥棚！另一隊，隨我去見夫人！情況……比我們想的糟十倍！”
    此刻的蘇宅私塾，早已不複往日的書聲琅琅。臨時改作醫棚的院落裏，彌漫著濃烈的血腥氣、草藥味和傷口潰爛的惡臭。
    擔架、門板、甚至隻是地上鋪開的草席，密密麻麻地擠滿了呻吟哀嚎的傷患。斷腿的漢子咬著木棍，額頭青筋暴起；高燒的孩子在婦人懷裏抽搐囈語；傷口化膿的老者氣息奄奄……痛苦的聲浪幾乎要將屋頂掀翻。
    蘇語茉一身素淨的細棉布衣裙，袖口高高挽起，露出沾著血汙和藥漬的小臂。她正蹲在一個腹部被尖銳木刺貫穿的少年身旁，動作快如閃電。
    柳葉刀精準地切開翻卷的皮肉，止血鉗夾住滲血的血管，持針器帶著羊腸線在血肉間靈巧穿梭。汗水順著她光潔的額角滑下，她卻連擦拭的空隙都沒有。
    “洛白！白芨粉！” 她頭也不抬地喝道。
    “來了，娘！” 洛白稚嫩的臉繃得緊緊的，小跑著遞過藥罐，隨即又飛快地轉身去處理另一個傷者手臂上深可見骨的傷口，動作竟也帶著幾分沉穩。
    “晨曦！蒸餾水衝洗！快！”
    晨曦應了一聲，咬著唇，雙手穩穩地端著銅盆，將清澈的水流小心地淋在蘇語茉正在縫合的部位，衝走血汙。
    空氣仿佛被這無邊的痛苦熬煮得粘稠不堪。一個角落裏，一個金發碧眼、穿著奇特束腰長袍的年輕男子——約瑟夫，正對著一個傷者大腿上深可見骨的撕裂傷束手無策，額上全是冷汗，手中的縫合針線微微顫抖。這種複雜創麵超出了他以往的經驗。
    “約瑟夫！別發愣！”
    一個清脆如珠落玉盤的聲音猛地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說的竟是流利純正的英語！
    “cean ty first! use boied ater and to poder i gave ! te ayer up! ike this!” 先徹底清創！用煮開的水和我給你的那種黃色藥粉！然後，從最深的肌肉層開始縫合！像這樣！）
    是雲容！
    她小小的身影不知何時擠到了約瑟夫身邊，烏溜溜的大眼睛緊盯著那可怕的傷口，沒有絲毫畏懼。她一邊飛快地說著，一邊伸出白嫩的小手，比劃著進針的角度和層次，動作清晰而專業。
    約瑟夫猛地一震，湛藍的眼睛裏爆發出難以置信的驚愕光芒！他看向雲容，仿佛在看一個不可思議的奇跡！一個如此年幼的大周小女孩，竟能說出如此純正、帶著倫敦腔的英語！更讓他震撼的是，她指令中的醫學步驟，精準、高效，直指要害！這絕非胡言亂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