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破局(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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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特城在黃昏的餘燼中喘息,城牆搖搖欲墜,巨大的裂痕如同醜陋的傷疤,在暮色中格外刺眼。
法蘭西國王菲力都站在他的指揮高台上,深藍色的天鵝絨鬥篷在漸起的寒風中翻飛。他凝視著那座傷痕累累卻依舊倔強挺立的城市,眉頭緊鎖,一絲難以言喻的不安悄然纏繞上他的心頭,並且越收越緊。
這不對勁。
按常理,弗蘭德斯應該已是強弩之末。尼薇為了救援諾恩,幾乎掏空了領地的糧食儲備。海上生命線被法蘭西的沉船徹底掐斷。而連續一周狂風暴雨般的猛攻,守軍的傷亡數字觸目驚心。
士氣低落,內部分裂,甚至獻城投降——這本應是順理成章的結果。然而,根特城卻像一塊被反複捶打卻始終不碎的頑鐵。每一次看似即將崩潰的邊緣,總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將那些疲憊不堪的士兵重新站回城牆缺口。
是尼薇那個女人的個人意誌?
她確實堅韌得令人意外。但僅僅靠意誌,能對抗饑餓、絕望和絕對的力量差距嗎?菲力深知,在冰冷的現實麵前,意誌力如同風中殘燭。
還是說……有什麽他菲力竟全然不知曉的力量在支撐著這座孤城?
這個念頭如同毒蛇,猛地噬咬了他一口。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竄上,讓他下意識地將鬥篷裹得更緊。他感覺仿佛有一隻無形的、冰冷的大手,早已在他誌得意滿、專注於攻城略地之時,悄無聲息地扼住了他的咽喉,而他竟渾然不覺!
“來人!”菲力的聲音透出不容置疑的威嚴,“把最近半個月,所有從各處匯集來的文書、情報,全部拿過來!現在!念給我聽!”
幾名侍從立刻躬身領命,迅速鑽進國王那頂華麗而戒備森嚴的主帥帳篷。很快,他們抱著一摞摞羊皮紙卷和密封的信函快步走出,在菲力麵前恭敬地攤開。一名識文斷字、聲音清晰的年輕侍從拿起最上麵的一份,開始高聲誦讀。
“一星期前,來自阿基坦前線,王太子路易殿下親筆捷報!”侍從的聲音帶著一絲振奮,“我軍於莫爾塔涅隘口成功設伏,大破約翰主力!金雀花軍陣線崩潰,傷亡慘重!約翰本人僅率少量親衛倉皇逃竄!此役,俘虜騎士、男爵以上貴族及軍官共計五百三十一人!因擔心伏兵,未敢深入窮追,致使約翰逃脫,然其主力已潰,短期內絕無再戰之力!”
“好!”菲力緊鎖的眉頭終於舒展了一瞬,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精光。這無疑是個好消息!約翰雖然廢物,但總歸牽製著王太子的部隊,而他的潰散意味著法蘭西終於可以擺脫兩線作戰的泥潭。
壓力驟減,菲力仿佛看到勝利的天平又向他傾斜了幾分。
“神羅那邊呢?諾恩和他的帝國,最近有什麽動靜?”菲力緊接著追問,這才是他此刻最關心的。
侍從迅速翻找,抽出幾份來自南部邊境和商人網絡的報告:“回稟陛下,四天前收到的來自圖盧茲伯爵領商人密報。據其觀察,帝國南部的勃艮第行宮伯爵和普羅旺斯侯爵領地內,原本每隔數日便有大型糧隊北上的景象,已於十天前徹底停止。糧倉似乎停止了外運。”
他又拿起另一份:“此乃普羅旺斯城內線人密報。近幾日,普羅旺斯城防官以‘加強城防’為由,大量收購市麵上的鐵器、皮革,尤其是各類兵器,包括長矛、弩箭、盔甲部件,價格被哄抬,市麵流通兵器銳減。鐵匠鋪日夜趕工,火光不熄。”
“還有一份綜合報告,”侍從總結道,“結合多路消息,帝國南部諸邦,包括薩伏伊、阿爾勒等地,似有異動。雖未見大規模軍隊集結開拔,但征召令已下,領主衛隊開始向邊境要塞收縮,糧草、軍械正在向預設的邊境堡壘集中。種種跡象表明……帝國南部,確實已在進行戰爭準備。”
菲力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撚著鬥篷的邊緣。這些情報,與他之前的預判和布置完全吻合。帝國南部開始動員,動作不快不慢,正好給他留下了調動王太子路易回援圖盧茲的時間窗口。甚至可以說,帝國南部的反應速度,比他預想的還要遲緩一些。
而圖盧茲伯爵領堡壘林立,易守難攻,加上路易的八千精銳及時馳援,足以將任何來自南部的帝國軍隊牢牢擋在邊境之外。
形勢大好?
不!菲力心中的不安非但沒有減輕,反而像投入石子的湖麵,漣漪不斷擴大。越是看似符合邏輯、順理成章,他骨子裏的多疑就越發強烈地敲響警鍾。諾恩!那頭盤踞在北方的雄獅,那個把波羅的海當成澡盆,把帝國當成舞台的雄獅,怎麽可能如此按部就班、如此……平庸?
這平靜的水麵下,必然隱藏著致命的漩渦!諾恩一定還有後手,有一招足以致命的殺棋,就藏在他菲力視野的盲區裏!
“關於諾恩本人……”菲力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穿透性的銳利,仿佛要刺破情報的迷霧,“他的行蹤?最近一次確切的消息在哪裏?”
侍從被國王突然轉變的淩厲氣勢懾得一怔,連忙低頭在厚厚的文書中快速翻找。紙張發出嘩啦的聲響,時間在沉默中流逝,菲力的眼神越來越冷。終於,侍從從一疊較舊的卷宗底部抽出一份不起眼的報告,聲音帶著一絲不確定:
“陛下……最近一份明確提及諾恩殿下行蹤的報告……是一個月前的了。”侍從小心地念道,“來自我們在法蘭克福的眼線。報告稱,約一月前,諾恩攝政曾出現在法蘭克福中央廣場,麵向市民和貴族發表公開演說,內容主要是呼籲各方力量支援帝國北方洪災,言辭懇切,情緒激昂,現場反響熱烈。”
“一個月前……法蘭克福……”菲力低聲重複著,眉頭再次緊緊鎖在一起。一個月沒有確切行蹤?這並不算特別異常。諾恩作為攝政,行蹤隱秘是常態。法蘭西在神羅宮廷內部缺乏高級別的間諜,難以實時掌握其核心動向也屬正常。
然而,這份“正常”此刻在菲力心中卻掀起了滔天巨浪!它非但沒有驅散疑慮,反而成了助燃劑!他太了解諾恩了,那是一個行動力超乎想象、擅長在對手意想不到的時間和地點發動致命一擊的人!一個月杳無音信,足以讓他完成任何不可思議的布局!這平靜,本身就是最大的異常!
菲力猛地揮手,示意侍從停止。他不再需要聽那些“正常”的報告了。他需要思考,需要重新審視整個戰略棋盤,找出那個被自己習慣性思維忽略的致命盲點!
他緩緩坐回鋪著厚厚熊皮的座椅上,身體深陷其中,雙手交叉支著下巴,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要將空氣切割開來。帳篷內陷入一片死寂,隻有燭火偶爾發出輕微的劈啪聲。侍從屏息凝神,連大氣都不敢喘。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菲力的大腦在高速運轉,帝國南部的動作、情報的滯後、根特城反常的堅韌……無數碎片在他腦海中碰撞、組合、推演。
菲力像一頭經驗豐富的老狼,在熟悉的獵場邊緣嗅到了陌生的、極其危險的氣息。
帝國南部……太刻意了。帝國北方……
帝國北方!
這個念頭如同閃電,瞬間劈開了菲力思維中的所有迷霧!他忽略了哪裏?他忽略了那個被所有人都認為是最不可能的地方——剛剛遭受百年洪災重創、正深陷救災泥潭的帝國北方!
所有人都認為諾恩和他的核心力量被牢牢釘死在那裏,自顧不暇,怎麽可能有餘力遠征?包括他菲力自己!
“帝國北境的救災情況!最新的!我要最新的消息!”菲力猛地抬頭,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急迫,目光死死盯住侍從。他需要驗證這可怕的猜想。
侍從被國王眼中驟然爆發的驚疑和急切嚇了一跳,慌忙再次撲向那堆情報卷宗。這一次,他翻找得更加急切,紙張散落一地。終於,他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抽出一份略顯皺巴、落滿灰塵的信件。
“陛下……在這裏!”侍從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快速念道,“這是……十五天前,由我們的商人秘密發回的報告。報告稱……帝國北境,漢堡、還有弗裏斯蘭地區,盡管洪水破壞嚴重,但秩序……出乎意料的穩定。”
“諾恩派出了大量軍隊維持秩序,並投入了海量的物資進行賑災和重建。報告者稱,雖然困難重重,但救災工作似乎已度過了最混亂艱難的階段,總體上……顯得‘有序’。”
“有序?!”菲力猛地站起身,動作之大帶倒了身後的座椅,發出沉悶的響聲。他的臉色在燭光下瞬間變得鐵青,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驚駭和暴怒。
“十五天前?!從漢堡到諾曼底再到我的軍營,快船順風隻需七天!就算是陸路快馬加鞭,十天也足夠了!為什麽是十五天?!”
麵對國王近乎咆哮的質問,侍從嚇得麵無人色,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陛……陛下息怒!信……信使在報告中……特意說明了原因……他說……諾恩殿下以救災為名,征用了幾乎帝國北方所有能航行的船隻,全部投入了向東運輸糧食的緊急任務……港口連一艘能送信的漁船都找不到!這封信……是信使冒險穿越陸路,繞道佛蘭德斯邊境線,幾經波折才……”
“夠了!”菲力粗暴地打斷他,聲音冰冷得如同北極的寒風:“孩子,你和你那些疏忽的同僚,差點會葬送整個法蘭西王國!”
菲力此刻終於完全明白,那如影隨形的不安來自何處!諾恩不僅利用了洪災的掩護,更巧妙地利用了他對帝國北部“無力”的固有判斷!那看似“有序”的救災,根本就是大規模軍事集結的絕佳煙幕!
侍從匍匐在地,渾身抖如篩糠,冷汗瞬間浸透了後背。
菲力卻已無暇顧及他的恐懼。巨大的危機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他猛地轉向帳篷門口,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聲音因極度的緊迫而撕裂:“傳令!召集所有伯爵以上貴族!立刻!馬上!到我帳前聽令!延誤者,軍法從事!”
“遵……遵命!”另一名侍從連滾帶爬地衝了出去。
菲力幾步衝到巨大的橡木書桌前,手臂猛地一揮,將桌上堆積如山的卷宗、信件、墨水瓶、鎮紙全部掃落在地!發出一片狼藉的嘩啦聲。他粗暴地攤開那幅描繪著法蘭西北部、低地地區和帝國西北邊境的巨幅羊皮地圖。
他的手指,帶著不受控製的顫抖,重重地戳在漢堡的位置上。然後,沿著可能的陸路或海陸聯運路線,急速劃過易北河平原、威悉河渡口、下薩克森林地……最終,死死地釘在根特城!
六百公裏!
這個數字如同驚雷在他腦海中炸響!十五天!整整十五天的信息真空!以諾恩那令人膽寒的動員能力和行軍速度,十五天,足夠一支精銳的、養精蓄銳的帝國軍團,從漢堡秘密集結出發,奔襲六百公裏,直抵弗蘭德斯邊境!甚至可能……已經近在咫尺!
“快!”菲力猛地抬頭,對著空蕩蕩的帳篷門口再次發出近乎破音的咆哮,那聲音裏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急迫,“再去人!催!讓那些該死的貴族用跑的過來!敵人……已經近在咫尺了!”
他喘著粗氣,眼中布滿了血絲,如同被逼到懸崖邊的困獸,對著地圖嘶吼出最後的命令:
“立刻派出最快的信使!不惜一切代價!用最快的馬!告訴王太子路易!丟下阿基坦的一切!立刻!馬上!率領他所有的軍隊,全速向我靠攏!馳援根特!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