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終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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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在艾麗麵前爆發了笨拙卻真摯的“老父親熱情”,諾恩並未忘記作為帝國攝政的沉重職責。一場驚天大戰落下帷幕,留下的是一地海量的公務與冰冷的數據。
    帝國軍隊的損失尚在可接受範圍內,但依然令人心痛。漢堡第一戰團作為突襲的矛頭,承受了法蘭西右翼的瘋狂反撲和後續騎士的決死衝擊,傷亡過半。
    呂貝克第一戰團,在阻擊路易王太子率領的法蘭西精銳騎士衝鋒時,以血肉之軀構築棋盤,也付出了三分之一將士傷亡的慘重代價。
    戰場上的哀嚎與鮮血,是勝利背後無法忽視的代價。
    不過,作為勝利者,諾恩擁有打掃戰場的特權。這不僅僅意味著回收散落的精良武器鎧甲,更意味著拯救生命。
    帝國隨軍的外科醫生們,帶著他們的柳葉刀和草藥,在臨時搭建的野戰醫院裏與死神搶人,從猙獰的傷口和肆虐的感染中搶回了不少忠誠戰士的生命。而每一個被抬出死亡邊緣的士兵,都是帝國寶貴的財富。
    而戰果方麵,則足以讓任何君主為之振奮。戰場上倒下的法蘭西士兵不計其數,但更具戰略價值的是俘虜。被俘的普通征召兵數量輕鬆突破了三千大關,並且這個數字還在隨著諾恩麾下騎兵的持續追剿和弗蘭德斯當地農民“自發”搜捕潰兵的熱情而節節攀升。
    更令人矚目的是貴族俘虜:超過一千二百名騎士,以及二百一十二名男爵以上爵位的貴族老爺們。這份名單,幾乎囊括了法蘭西東北部大部分地區的統治階層。
    然而,在這份沉甸甸的俘虜名單中,最重、最有分量的那個名字,無疑是:法蘭西國王菲力。
    如何處置這隻被關進籠子裏的“法蘭西之狐”,成了諾恩戰後最耗心力的難題。諾恩深思熟慮了數日,一方麵是要權衡利弊,最大限度攫取利益;另一方麵,也是存心要晾一晾這位階下囚國王。
    最終,諾恩選擇了在戰役結束整整十天之後,在尼薇位於根特城堡那間典雅的書房裏,正式“接見”菲力。
    當書房那扇厚重的橡木門被推開,菲力在兩名帝國衛兵的“護送”下走進來時,他的形象讓諾恩略感意外,甚至隱隱生出幾分警惕和敬佩。
    這位法蘭西國王,一頭夾雜著銀絲的金發被精心梳理過,服帖地梳向腦後,露出雖然布滿皺紋卻依然寬闊飽滿的額頭。他身上穿著一件幹淨的深藍色羊毛長袍,質地普通,但剪裁合身,熨燙得一絲不苟,沒有絲毫囚徒的邋遢。唯有那雙深邃的藍灰色眼睛,泄露了他內心的疲憊。
    這絕佳的儀表,固然有諾恩出於禮節和自身聲譽考慮、並未苛待他的因素,但更多的,顯然是菲力憑借自身強大的意誌力在維持著最後的尊嚴。他步履沉穩,腰杆挺直,仿佛不是走向一場決定命運的談判,而是步入自己的王宮。
    “哪怕到了如此地步,這隻狐狸居然還有足夠的意誌支撐他去戰鬥?!”諾恩心中暗凜,對這位老對手的評價無形中又拔高了一分。
    當然諾恩麵上不動聲色,右手輕輕一擺,指向書桌對麵一張鋪著軟墊的高背椅:“請坐,菲力殿下。” 語氣平靜,帶著一種勝利者應有的從容。
    沒有畏懼,沒有驚慌,甚至沒有一絲階下囚的謙卑,菲力微微頷首,就像在自己的宮廷內麵見一位鄰國君主,非常坦然地落座,目光平靜地直視著諾恩,不發一言。
    書房裏一時隻剩下壁爐中木柴燃燒的劈啪聲。
    諾恩看著菲力這副“敵不動我不動”、絕不先開口的架勢,心中隻覺得好笑。談判桌上,誰先開口亮出底牌,往往就失了先機,處於弱勢地位。這隻老狐狸顯然深諳此道,試圖用沉默和氣勢來挽回一些敗局中的劣勢。
    “菲力殿下,”諾恩決定打破沉默,身體微微前傾,擺出一副進攻姿態,但語氣依舊保持著表麵的禮貌,“相信經過這十日的思考,您坐在這裏,應該已經猜到我請您前來的用意?”
    菲力那平靜如水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極淡的波動,但他不僅沒有接諾恩拋出的問題,反而輕輕向後靠在了椅背上,姿態甚至比剛才更放鬆了些,聲音平穩地反將一軍:“我確實思考了十日。但與其猜測,我更想親耳聽聽帝國攝政陛下,對於這場……不幸的衝突,有何高見?”
    菲力巧妙地將戰爭定義為“不幸的衝突”,避開了“失敗者”的身份,還隱隱將話題引向諾恩的意圖,試圖占據主動。
    諾恩再次仔細打量著菲力,對方那坦然自若、甚至帶著一絲審視的目光,讓他明白在純粹的心理博弈和談判技巧上,自己恐怕很難從這隻老狐狸身上占到太多便宜。菲力的沉穩和智慧,遠非那些一敗就慌的庸才可比。
    但是!諾恩心中冷笑,這場戰役的勝利優勢太大了!大到足以碾碎任何精妙的談判技巧!他手中握著的籌碼,如山般沉重。
    至於談判桌上先開口的那一點點心理優勢?諾恩覺得,與其在這裏和菲力耗下去比拚唇槍舌劍,不如早點結束,回去多陪陪剛見麵的女兒艾麗。
    “菲力殿下!”諾恩決定不再繞彎子,他的聲音陡然提高了幾分,帶著勝利者的威壓,身體前傾的幅度更大,形成一種無形的逼迫感:“鑒於您發動的一場不義的、侵略性的戰爭,給弗蘭德斯伯國,以及她堅定而寶貴的盟友——神聖羅馬帝國,造成了難以估量的人員傷亡和財產損失!我們要求您,作為戰爭的發動者與失敗方,對此做出全麵而公正的賠償!”
    諾恩的措辭尖銳而直接,將戰爭定性為“不義”和“侵略”,徹底撕碎了菲力試圖模糊化的企圖。
    菲力的眼神微微一凝,但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他輕輕搖頭,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辯駁:“這場戰爭,攝政陛下,並非您所言的‘不義’。它隻是法蘭西王國處理其內部事務的延伸,是一位國王維護其領地完整與封臣義務的正當權利。這一點,無論從法理還是道義上,都無可辯駁。”
    菲力頓了頓,目光銳利地迎向諾恩,“反倒是身為帝國攝政的您,率領大軍悍然幹涉他國內政,難道就不擔心此舉會開創一個危險的先例,引得其他國家未來也以同樣的理由,來‘關切’您的領地嗎?”
    菲力的反擊同樣犀利,直指諾恩行動的合法性與潛在風險,試圖用“幹涉內政”的大帽子來扳回一城。
    “正當權利?” 諾恩嗤笑一聲,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雙手十指交叉,置於書桌上,指節微微用力,仿佛要將菲力和他所謂的“權利”都攥在手心。“羅馬人的皇帝,奧古斯都的繼承者,自然有權利、也有義務,去管控所有羅馬的舊土!維護帝國的秩序與和平!”
    “哼!”菲力發出一聲清晰的冷哼,充滿了不屑與嘲弄,“羅馬帝國? 那早已是曆史書上的塵埃!它的榮光早已消散在時光的長河裏。它現在在哪裏?” 他直視諾恩,目光灼灼,“是您這位德意誌的攝政?法蘭克福的小皇帝?還是君士坦丁堡那位女皇?亦或是羅馬城的教宗冕下?”
    “不!它就在這裏!”諾恩帶著不容置疑的霸氣,指向身後那麵帝國鷹旗,目光如炬地逼視著菲力,“就在旗幟之下!在軍隊所及之處!在帝國意誌所向之地!”
    諾恩的強勢宣言帶著一股席卷一切的壓迫感。他看出菲力還想繼續在法理上糾纏,立刻打斷了對方可能出口的反駁,聲音斬釘截鐵:“夠了!菲力殿下!我不想在這裏和你浪費時間做這些無謂的、的口舌之辯!讓我們直入主題!”
    諾恩身體前傾,目光如同鷹隼般鎖定菲力,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宣告:“這場戰役,你輸了!而且一敗塗地!”
    “那麽作為敗者,你就得有點敗者的自覺!乖乖地拿出點東西來,買回你的自由、你的王冠、還有你那些貴族們的性命!”
    諾恩終於圖窮匕見,將“賠償”赤裸裸地等同於“贖金”。
    “我要是不呢?”菲力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他迎著諾恩的目光,臉上竟然浮現出一絲嘲諷的笑容,“難道你還能在這裏,在尼薇女伯爵的書房裏,殺了我不成?我那位以‘騎士精神’和‘好名聲’著稱的攝政陛下?”
    菲力精準地抓住了諾恩的軟肋——他珍視的聲譽和對騎士準則的恪守。諾恩確實從未幹過殺害俘虜的事,尤其對方還是一位國王。
    諾恩看著菲力那副“你奈我何”的表情,不僅沒有動怒,反而露出了一個更加燦爛、甚至帶著幾分狡黠的笑容,露出了他那標誌性的八顆白牙。
    “的確,”諾恩攤開手,顯得非常“大度”,“這一點您完全可以放心。以我的名譽起誓,我本人,以及我的士兵,絕不會對您這位尊貴的俘虜有任何形式的加害。”
    但諾恩接下來話鋒陡然一轉,語氣變得玩味而充滿威脅,“但是嘛……我可以選擇把您,還有您那些同樣尊貴的俘虜們,打包送給我的一位非常熱情好客的盟友——英格蘭的約翰國王啊!我想,他一定會非常‘周到’地‘款待’您的。”
    菲力的臉色微微一變!那副雲淡風輕的表情第一次出現了明顯的裂痕!
    菲力心中瞬間破口大罵!對諾恩這個講究規則、看重聲譽的“偽君子”,他確實可以“欺之以方”。但是那個金雀花王朝的約翰?那個以反複無常、背信棄義、冷酷無情著稱的“無地王”約翰?他可是個徹頭徹尾的真小人!
    前幾年,約翰的親侄子,獅心王理查唯一的兒子亞瑟,對約翰的王位舉起叛旗,兵敗被俘後不久,就“離奇”慘死在了魯昂城堡陰冷的地牢裏。無論約翰如何辯解是“意外”還是“看守疏忽”,事實就是,殺俘虜、甚至是殺有繼承權的血親這種事,約翰是真幹得出來的!連親侄子都能下毒手,更何況是他菲力這個宿敵?
    諾恩這一招,簡直歹毒無比!菲力甚至能想象到自己落到約翰手中,會被如何百般羞辱、榨幹最後一點價值後悲慘死去的場景。
    “而且……”諾恩仿佛嫌菲力受的刺激還不夠,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惡魔般的低語,“我聽說……您還有一位美麗聰慧的公主,布蘭奇殿下,正值芳齡,待字閨中啊?”
    菲力的眼神瞬間變得極其危險!他當然明白諾恩話裏赤裸裸的威脅!
    隻要諾恩安排兒子娶了他的女兒,再將法蘭西王室男性繼承人做一個簡單的減法,那麽諾恩就能獲得對法蘭西王位極其有力的弱宣稱!
    而這比直接殺了他更可怕!這是篡奪卡佩王朝的根基啊!
    這兩個威脅,一個直指菲力的性命和尊嚴,一個瞄準了卡佩王朝的未來,如同兩把淬毒的匕首,精準無比地捅在了菲力最致命的軟肋上!
    書房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壁爐的火焰跳躍著,映照著菲力鐵青而變幻不定的臉。
    沉默了足足有一盞茶的時間,這位以智謀和堅韌著稱的法蘭西之狐,才仿佛耗盡了全身力氣,緩緩地吐出一句話:
    “說吧……你想要什麽?”
    看著菲力終於低下了那高貴的頭顱,諾恩內心幾乎要開心地拍掌大笑。果然!再精妙的唇槍舌劍,在絕對的實力碾壓麵前,都是蒼白無力的!他這場大勝,就是談判桌上最堅實的後盾!
    諾恩收斂起笑容,重新坐直身體,恢複了帝國攝政的威嚴。他拿起桌上早已準備好的一份羊皮紙地圖,用手指在上麵清晰而緩慢地劃過,每念出一個地名,都如同在法蘭西的軀體上割下一刀:
    “第一,弗蘭德斯伯國,從即日起,徹底獨立!不再接受法蘭西王國的任何宗主權!其地位由帝國予以承認和保障。” 諾恩瞥了菲力一眼,對方眼神微動,但並未出聲。顯然,在菲力看來,弗蘭德斯和諾恩眉來眼去這麽久,估計內心早就是諾恩的形狀了,因此割了一塊早就不聽話的伯爵領,算不上大虧。
    諾恩的手指繼續在地圖上移動,聲音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第二,作為對帝國損失的實質性賠償,以下地區的主權及其所有附屬權利,永久性割讓予神聖羅馬帝國或其指定的代理人:”
    “阿圖瓦伯國。”
    “佛孟達伯國。”
    “香檳伯國。”
    “諾曼底公國。”
    最後,他的手指重重地點在地圖的心髒位置:“以及巴黎、奧爾良。”
    每念出一個名字,菲力的臉色就陰沉一分,呼吸也沉重一分。當“巴黎”和“奧爾良”的名字被念出時,菲力的臉色已經不能用“難看”來形容了,那是從蒼白到鐵青再到近乎死灰的轉變!
    想他菲力辛辛苦苦幾十年,在諸多法蘭西大貴族之間左右逢源,在獅心王和失地王之間縱橫捭闔,靠著一場場政治聯姻、一次次外交訛詐、甚至是不那麽光彩的背刺,才將法蘭西王室的領地從一個“巴黎島公爵”的窘境,擴展到幾乎三分之二的法蘭西王國,奠定了法蘭西強大的基礎。
    而諾恩這輕描淡寫的幾句話,一張口就要吃掉法蘭西東北部地區,幾乎相當於四分之一個法蘭西王國!
    這哪裏是賠償?這分明是鯨吞!
    “我們都知道,這不可能!”菲力站起身,眼睛死死瞪著諾恩,聲音如同受傷野獸的低吼。
    “不,菲力殿下,這完全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