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巴黎市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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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空蕩蕩的巴黎地牢,終於迎來爆滿的一天。
客串典獄官的打工騎士頗為無奈的接收今天的第十三批犯人,思索了一會才無奈道:“這個送二號牢房,其餘的在三到十號牢房每個塞兩個。”
獄卒領命,而拉方舟混在犯人隊伍中,隨著一步步走進黑暗的大牢,曆經商海浮沉的心也不免一步步墜落。
地牢的空氣汙濁得令人窒息。汗味、排泄物的騷臭味、傷口的血腥味以及絕望的恐懼氣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粘稠氛圍。昏暗的火把在濕冷的石壁上投下扭曲晃動的影子,映照著一張張或麻木、或驚恐、或怨毒的臉。
拉方舟被粗暴地推進一個狹小的牢房。鐵門在身後“哐當”一聲關上,沉重的鎖鏈嘩啦作響。
牢房裏已經擠了十幾個人,拉方舟花了好一會才從人群裏認清這些都是他認識的“體麵人”,有販賣木材的、開酒莊的、放貸的,還有一位專營奢侈品的掮客。
這些人令這間本就狹小的牢房逼仄得幾乎無法轉身,地上隻有些潮濕發黴的稻草,角落裏一個散發著惡臭的木桶便是唯一的“便利設施”。
“拉方舟?你也進來了?”木材商驚訝地看著他,臉上帶著同病相憐的苦澀。
“哼,意料之中。”酒莊主抱著雙臂,靠在冰冷的石牆上,語氣充滿嘲諷,“太子被刺,這麽大的事!巴黎城的哪條‘大魚’能漏網?”
“該死的!這到底是誰幹的蠢事!”放貸人焦躁地踱著步,卻又無處可去,隻能撞到旁邊的人,“刺殺太子?!這是要把我們全族都拖進地獄啊!”
“就是!哪個喪心病狂的瘋子!”奢侈品掮客尖聲附和,聲音帶著哭腔,“拉方舟老哥,你人脈廣,消息靈通,可知道點內情?到底是哪個殺千刀的……”
拉方舟沒有理會他們的抱怨和詢問。他默默地挪到牆邊,盡量遠離那個散發著惡臭的木桶,總算是找了個相對幹燥的角落,抱膝坐下。
冰冷的石壁透過薄薄的亞麻外衣傳來寒意,讓拉方舟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他閉上眼,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適應這突如其來的環境。
商海浮沉幾十年,拉方舟經曆過無數風浪,但身陷囹圄,麵對滅頂之災,這還是頭一遭。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不斷衝擊著他看似堅固的心理堤壩。
就在他試圖理清混亂思緒時,一個帶著濃重譏誚的聲音從隔壁牢房的鐵柵欄縫隙裏傳來:
“喲!這不是我們巴黎商界的頭號人物拉方舟老爺嗎?怎麽也到這醃臢地方來體驗民情了?”
拉方舟猛地睜開眼,透過木柵欄的縫隙,對上了一雙充滿惡意的眼睛——是他的老對頭,經營糧食生意巨商,馬蒂厄·勒克萊爾。兩人在生意場上鬥了半輩子,互相使絆子、搶貨源、挖客戶,積怨極深。
“勒克萊爾?”拉方舟眉頭緊鎖,“你也在?”
“托您和那位太子的福,全巴黎有頭有臉的‘肥羊’,怕是都在這地牢裏聚齊了!”勒克萊爾陰陽怪氣地說著,目光掃過拉方舟牢房裏的幾個人,又指了指自己牢房和對麵,“看,做船運的杜邦、賣糧食的貝特朗、還有打鐵的夏爾……嘖嘖,過年人都沒這麽齊過!”
拉方舟的心猛地一沉!他順著勒克萊爾的目光望去,果然在相鄰的幾個牢房裏,看到了更多熟悉的麵孔!杜邦、貝特朗、夏爾……這些平日裏跺跺腳巴黎商界都要抖三抖的人物,此刻都穿著皺巴巴的華服,像待宰的羔羊一樣擠在肮髒的牢房裏。
拉方舟恐懼感瞬間飆升!這意味著什麽?意味著整個巴黎的上層商業圈子,幾乎被一網打盡!這難道根本不是針對某個人,這是對整個階層的清洗!
“到底是誰幹的?誰沒來?”放貸人驚恐地叫道,“那個做香料生意的老狐狸呢?那個放高利貸的猶太佬呢?他們怎麽沒被抓?”
“對啊!還有那個整天跟教會眉來眼去的布商!”
“會不會是他們幹的?故意陷害我們?”眾人七嘴八舌,互相猜忌,恐懼像瘟疫一樣蔓延。原本就緊張的氣氛,瞬間變得劍拔弩張,仿佛身邊每一個人都可能是那個“內鬼”或者“主謀”的同夥。
拉方舟聽著耳邊嘈雜的猜疑和指控,混亂的思緒中卻閃過一絲電光火石般的念頭!他猛地抬起頭,渾濁的老眼中爆射出一絲難以置信的精光!
如果真是要徹查刺殺太子這等潑天大案,為了獲取真實口供,防止串供,最有效的方法應該是將他們這些重要嫌疑人立刻分開!單獨關押!然後逐一、秘密地提審!用盡一切手段撬開他們的嘴,找出線索!
可現在呢?把他們像牲口一樣,不分彼此、不分主次地塞在一起?讓他們互相看著,互相猜忌,甚至互相攀咬?這哪裏是查案?
難道……是有中下層官員中飽私囊?還是能力不夠處置不過來,畢竟別的牢房確實人滿為患?還是說……
拉方舟越想越覺得奇怪,這簡直是……故意製造混亂!故意給他們串供和編造謊言的機會?這太反常了!太不符合諾恩那種不動則已,一動則雷霆萬鈞的行事風格了!
這個念頭剛剛升起,拉方舟還沒來得及細想,地牢深處就傳來一陣急促而整齊的腳步聲,伴隨著鐵鏈鑰匙碰撞的刺耳聲響!
“肅靜!” 一個冰冷的聲音如同鞭子抽過空氣,瞬間壓下了所有牢房的喧嘩。幾名穿著“打工騎士團”製式罩袍、麵無表情的獄卒出現在通道裏。
“奉令!所有犯人,立刻分開單獨關押!提審即將開始!” 為首的獄卒頭目聲音毫無波瀾,“念到名字的,出來!”
牢門被依次打開,獄卒粗暴地將不同牢房的人拖出來,強行分開,押往布置何方。
拉方舟也被兩個強壯的獄卒架起胳膊,拖離了他剛剛熟悉的“鄰居們”,戴上漆黑的頭套,坐上馬車,再獲得視野時,已經被送到不知道哪裏的石製走廊內。
被推進了一間僅容一人轉身的、漆黑冰冷的石室,鐵門在他身後轟然關閉,徹底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音和光線。絕對的寂靜和黑暗瞬間將他吞噬,隻剩下拉方舟粗重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小時,也許是一整天,在絕對的黑暗中,時間毫無意義,而沉重的鐵門也終於再次被打開。
刺眼的光線湧入,讓拉方舟下意識地眯起了眼睛。門口站著兩名獄卒,其中一個冷冷道:“拉方舟,提審!跟我們走!”
他被帶出囚室,穿過幽深曲折、彌漫著血腥和絕望氣息的走廊。
在一個拐角處,兩名獄卒正拖著一個血肉模糊、幾乎不成人形的軀體從一間審訊室裏出來。那人的臉腫脹得像豬頭,一隻眼睛腫得隻剩一條縫,嘴巴無力地張著,發出意義不明的嗬嗬聲,顯然已經神誌不清。
濃重的血腥味撲麵而來,令人作嘔。那人被拖過的地上,留下了一道暗紅色的、粘稠的痕跡。
拉方舟的心髒猛地縮緊!一股寒意從脊椎直衝頭頂!他甚至不敢多看第二眼。
他被帶進一間相對寬敞的石室。石室中央擺著一張沉重的木桌,桌上點著一盞昏黃的油燈,光線勉強照亮桌後的區域。
桌子上,赫然放著一副沾滿暗紅色汙跡、指關節處帶著尖刺的鐵手套!旁邊還散落著幾根形狀怪異、同樣帶著可疑汙漬的鐵鉤和木楔!僅僅是看著,就讓人聯想到皮開肉綻、骨骼碎裂的恐怖景象。
桌後,坐著一個人。
那人穿著一身筆挺、漿洗得發白的“打工騎士團”製式罩袍,沒有佩戴盔甲,但胸前的徽章清晰可見。他麵容方正,眼神銳利,帶著一種刻板的嚴肅,麵前攤開著一本厚厚的羊皮紙卷宗和一支羽毛筆。
然而,讓拉方舟感到骨髓都在發冷的,是石室角落裏,那片被油燈光線勉強觸及邊緣的、最濃重的陰影。
那裏,靜靜地站著一個人。
全身包裹在毫無反光的漆黑緊身衣中,臉上覆蓋著隻露出冰冷雙眼的金屬無麵麵具。他如同一個沒有生命的影子,完全融入了黑暗,隻有當你刻意去看時,才能勉強分辨出一個人形的輪廓。
那人雙手抱臂,倚靠在冰冷的石牆上,姿態看似隨意,卻散發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沒有動作,沒有言語,甚至沒有明顯的呼吸聲。
那是傳聞中的哈薩辛——陰影中的死神,代表著無聲的酷刑和最終的毀滅。
明處是看似公正的冰冷騎士和隨時可以落下的“合法”刑具,暗處是代表著無盡痛苦和未知恐怖的無聲死神。
這種無聲的的壓力,幾乎令拉方舟多年打造的心理防線崩潰!
“坐。” 桌後的提審官指了指桌子對麵一張簡陋的木凳,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
拉方舟雙腿發軟,幾乎是跌坐在凳子上。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的後背,黏膩冰涼。他的目光不受控製地掃過桌上的刑具,又驚恐地瞥向角落那片陰影,心髒狂跳得幾乎要衝破胸膛。
提審官翻開卷宗,羽毛筆蘸了蘸墨水,頭也不抬地問道:“姓名?”
“拉……拉方舟……”
“職業?”
“開旅館的……”
“拉方舟,” 提審官終於抬起頭,那雙銳利的眼睛如同手術刀般刺向拉方舟,“有人指證,你與昨日刺殺埃德加市長殿下的陰謀有關。你,是否知情?是否有參與?”
“冤枉!大人!” 拉方舟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從凳子上彈起半截,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尖利變調,“我以上帝的名義發誓!我對刺殺之事毫不知情!更不可能參與!這一定是有人栽贓陷害!”
“栽贓陷害?” 提審官的聲音依舊平淡,但目光更加銳利,“那麽,你解釋一下,有人說你在三個月前還和法蘭西王室把酒言歡,不久後還送了一批貨物到王宮!”
轟隆!
拉方舟隻覺得腦袋裏一聲炸響!臉色瞬間變得死灰!這些……這些是他幹的不錯,可那不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嘛!如今……我也可以忠誠啊!
“我……我……” 拉方舟語無倫次。他感覺角落裏那個黑影的目光似乎更加冰冷了,像實質的冰錐紮在他的靈魂上。
“拉方舟,” 提審官的聲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壓迫感,“刺殺皇太子罪無可赦,別說你自己,就是你的家人都未必能保全!
“現在,你唯一的生機,就是證明你的價值!證明你隻是被某些人脅迫或蒙蔽!證明你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幕後主使和參與者!”
“說吧!”騎士拿起羽毛筆,點了點卷宗上空白的地方:“把你所知道的,所有可能與刺殺案有關聯的人,所有在背後對諾恩陛下、對埃德加市長心懷不滿、圖謀不軌的人……都說出來。說得越多,越詳細,證明你與他們劃清界限的決心越大,你的罪責……或許就越輕。”
角落裏的黑影,似乎微微動了一下。雖然沒有任何聲音,但拉方舟仿佛聽到了某種不耐煩的衝動,聞到了血腥味在靠近。
拉方舟的心理防線徹底崩塌!什麽商界情誼?什麽家族榮譽?在全家死光的恐怖和眼前這明暗交織的致命壓力下,統統化作了求生的本能!
“我說!我全都說!” 拉方舟幾乎是撲在桌子上,涕淚橫流,聲音嘶啞而急促,如同倒豆子般開始瘋狂攀咬:
“馬蒂厄·勒克萊爾!他!他絕對有份!他恨市長沒收了他囤積居奇的倉庫!他私下裏不止一次咒罵市長和諾恩陛下!他還……他還跟一個自稱是勃艮第公爵密使的人有來往!對!就是他!”
“還有那個香料商!老狐狸皮埃爾·杜邦!他也沒被抓進來!他肯定有問題!他表麵上中立,暗地裏給保王黨提供資金!他的船隊經常跑南邊!肯定是在傳遞消息!”
“放高利貸的猶太佬,摩西!他肯定也脫不了幹係!他手眼通天,消息最靈通!刺殺這種事,沒他這種地頭蛇幫忙,怎麽可能成事?”
最初,他攀咬的對象還隻是那些沒被抓進來的、或者與他有仇的人。但破窗效應,在極致的恐懼和對生的渴望下,徹底爆發了!
很快,在提審官那看似平靜、實則步步緊逼的追問下,在角落裏黑影無聲的死亡凝視下,攀咬的範圍如同滾雪球般擴大!
“木材商布歇!他也抱怨過新政讓他損失慘重!他手下養著不少打手!”
“酒莊主雷諾!他……他府裏藏著幾個身份不明的劍客!鬼鬼祟祟的!”
“還有……還有貝特朗!那個糧食巨頭!他……他壟斷糧價,被市長打擊!他也有動機!他的倉庫守衛森嚴,誰知道裏麵藏了什麽!”
拉方舟如同打開了潘多拉魔盒,將平日裏道貌岸然的同僚、競爭對手,甚至隻是有些生意往來的人,統統拖入了“嫌疑人”的深淵。他拚命地回憶、編造、甚至誇大著每一個細節,試圖用更多的名字、更多的“罪證”來填滿提審官的卷宗,換取那一線渺茫的生機。
提審官麵無表情,手中的羽毛筆在羊皮紙上飛快地記錄著。角落裏的黑影依舊沉默,仿佛一座吸收著所有罪惡與恐懼的黑色石碑。
當拉方舟終於精疲力竭、癱軟在椅子上,再也說不出新的名字時,提審官合上了那本變得無比沉重的卷宗。
“帶下去。”提審官揮了揮手,聲音裏聽不出任何情緒。
拉方舟被獄卒如同拖死狗一樣拖回了他的單人囚室。鐵門關上,黑暗重新降臨。他蜷縮在冰冷的角落裏,身體因為後怕和虛脫而劇烈顫抖。
拉方舟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剛才都說了些什麽,也不知道那些話會帶來怎樣的後果。他隻知道,為了活下去,他已經把整個巴黎的上層圈子,連同他自己,都推入了萬劫不複的深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