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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露灑桶狹間
兵荒馬亂的年代
駿城內動蕩不安。風傳強賊趁夜潛入城內,轉眼間已斬殺數人,手段極為老練。雖然被官兵殺至重傷,但強賊困獸猶鬥,想方設法企圖破城而出。為防止賊人逃脫,街頭巷尾布滿了兵丁,過往行人排隊依次接受檢查。
倘若強賊果真得以逃脫成功,不但護城官兵的威信將悉行掃地;那些早已對本城虎視眈眈的鄰國大名①,屆時亦必然會率兵乘隙而入。
群雄割據的戰國時代,弱肉強食是唯一的遊戲規則。
好不容易從嚴密封鎖的內城脫身而出,植村新六郎一路飛奔,來到郊外的無住寺。
荒郊野廟內一片狼藉,屋簷破裂,牆壁半塌。住持出外逃難久無音信,佛具早已被盜賊一搶而光,就連乞丐也不屑光顧。兵荒馬亂的年代,縱是佛祖也無可奈何,隻得聽任其荒廢不堪。
但對新六郎而言,無住寺卻是絕好的休憩場所。在這裏,他可以肆情吮吸屈辱的傷口,不需要擔心任何人嘲笑的目光。
植村新六郎是三河國鬆平家譜代的家臣。父親植村氏明服侍了鬆平清康(家康的祖父)、廣忠(家康的父親)、家康整整三代人,是個忠心耿耿的老臣。
三河地方國小勢微,一直以來,鬆平家被今川、武田、織田等強藩所挾持。如不屈服其中一方,隨時都有被消滅的可能。
鬆平廣忠無法忍受織田的壓迫,選擇今川作為苟延殘喘的依賴。為此,天文十六年(1547年),當時年方六歲的竹千代(家康的乳名)被作為人質送到今川家。但途中突發變故,負責護送的戶田泰光(原三河國田原城主)背叛主公,將竹千代送到尾張的織田家去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鬆平家厄運不斷。天文十八年(1549年)三月六日,竹千代的父親廣忠在岡崎城被近臣岩鬆八彌暗殺身亡。
新六郎時年十六歲,作為小姓②服侍廣忠身邊。當夜負責值更的新六郎,因為內急,沒有和值更同僚打招呼就跑去廁所,悲劇就在這如此短的時間內發生了。
岩鬆八彌素以剛勇果敢著稱於家內。此刻的他,果敢奮力一擊殺死新六郎的值更同僚,悄然潛入了主公寢室。
新六郎從廁所回來的時候,一切都結束了,八彌早已逃之夭夭。他痛感自己對於主公被害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準備當場切腹自盡謝罪。
及時趕來的父親製止了他:
“你就是現在立即切腹自盡,主公也不可能複生。你必須勇敢的活下去,餘生無論天涯海角,一定要捉住八彌。隻有這樣,才能報答主公對我家的恩遇!”
父親的教誨,終於使新六郎打消了自盡的念頭。
天文四年(1535年)十二月五日,阿部彌七郎暗殺主公清康後還沒來得及逃走,就被氏明當場斬殺取下了首級。
三月三日,廣忠被暗殺的前三天,宿敵織田信秀(信長的父親)病逝。
對今川義元而言,織田信秀和鬆平廣忠的相繼死去,簡直如同天降橫福。沒費一兵一卒卻盡享漁人之利,今川義元欣喜若狂。
上京勤王,號令天下。是今川義元—這個統治駿河、遠江兩地戰國大名平生最大的野望。
今川氏也是名門之後。作為足利氏其中的一族,自南北朝③以來,一直世襲守護駿河、遠江兩地。天文五年(1536年)六月十日,十八歲的義元繼承家督④,正當武田信玄與上杉謙信為爭奪川中島而合兵亂戰一處時,義元卻由於得到軍師太原崇孚的輔佐,國力日益充實強大。
足立將軍自慶仁大戰後逐漸喪失實力,畠山、細川、大內等守護大名也已人老勢微。而義元自繼承家位以來,卻一直所向披靡,戰無不勝。
擁有絕對的自負同時,義元的貴族意識感也非常強烈。不但居城駿府城完全模仿室町禦所建造,他本人也和公卿們的打扮如出一轍:梳高發,染黑齒⑤;喜歡歌舞蹴踘,與出京視察的公卿們優雅交往。所有的一切,都顯示出他入主京都的遠大誌向。
此次宿敵信秀與廣忠的相繼死去,對義元來說,是千載難逢的絕好時機。他要趁機吞並三河、尾張,縮短與京都的距離。
天文十八年十一月九日,義元抓住機會,以太原崇孚為總指揮,一舉攻破織田信廣(信長的哥哥)的領地—安詳城。由於安詳城位於尾張與三河交境處,因此兩國實質上已等同屬於義元的支配了。
安詳城陷落後,崇孚生擒信廣,提出用他交換在織田家中作為人質的竹千代。
被解放了的竹千代旋即返回岡崎的自家,但同年十二月二十七日,鬆平家懾於義元的威勢,不得不將竹千代送往駿府城作人質。新六郎身為貼身小姓,毅然陪同竹千代一起來到了今川家。
比起在織田家的日子,駿府城中的生活要多出了數倍屈辱。同樣作為人質,竹千代在織田家受到的是客禮;但如今在今川家,他的地位並不比戰虜好到哪裏去。
每當有公卿作為使者從京都前來視察時,城內就會舉行盛大的蹴踘比賽。義元的嫡子氏真是蹴踘高手,看過氏真的蹴踘絕技,公卿們齊聲喝彩,一起拍手為他呐喊助威。
竹千代也站在一旁跟隨眾人一起拍手助威。雖說參加比賽根本沒有他的份,但一旦踘球不慎出界,掉入庭中的池子裏的時候,就輪到他的角色上場了。
倒在血泊中
這次踘球又“不幸”掉入池中,竹千代用竹竿怎麽也夠不上來。在眾目睽睽之下,他隻好縱身跳入齊腰深的水池中,耐寒忍辱地將球取上來。
這屈辱的一幕,深深印在新六郎的腦海中。相對於冰冷的池水,竹千代對家臣的寬厚,更令他感到熱血沸騰。
主辱臣死,想到此,新六郎心中充滿了悲憤。他發誓:有朝一日,定要徹底脫離今川家的屈辱生活,讓主公以三河霸主的身份風光返回岡崎。
無住寺正是新六郎滿腔鬱憤的傾瀉口。在這裏他可以對著殘牆破壁盡情宣泄,痛罵義元、氏真、還有今川家的那些大臣。如此一來,緊張的神經立刻得到疏緩,心情也隨之放鬆了許多。
竹千代對將自己從織田家解放出來的太原崇孚充滿感激之情,把他當作自己的老師一樣尊崇。崇孚本是臨濟寺的僧人,曉暢軍事、學問淵博,在今川家的地位很高。義元將他視同自己的叔父,崇孚也盡心竭力輔佐義元,為今川家的日益強大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可以說,如果沒有崇孚,今川家斷不會有今日的霸業。
竹千代尊崇孚為師,他的言行舉止,對少年竹千代日後的人生觀、價值觀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若非親眼目睹,新六郎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那件事情是真實的。
那天晚上,新六郎從無住寺返回途中路過崇孚家附近時,看見一個男人悄悄地從側門溜了出來。縱然是親眼目擊,新六郎也不敢相信此人竟然是岩鬆八彌!
八彌隻有一隻眼睛,外號“獨眼八”,新六郎再蠢也不會認錯殺死自己主公的仇人。隻是……八彌為何會來找崇孚呢?胸中懷著巨大疑團的新六郎,回來後急忙向竹千代匯報了這件事情。
“八彌決不會從崇孚師父家走出來的,是你看花了眼吧?”竹千代打趣道。
“小人看得千真萬確,那人的確是岩鬆八彌。”新六郎的表情異常嚴肅。
“好了好了,估計你是天天念著報仇走火入魔了,天底下隻有一隻眼睛的人多得很呢。你看到的那家夥,大概和八彌長的很像吧。”竹千代笑著安慰他道。
雖然此後新六郎也曾多次來到崇孚門前觀望徘徊,然而卻再也沒有見到岩鬆八彌的影子。
此刻的新六郎,正在無住寺的大堂內揮舞腰刀練習空斬:一頓亂砍,岩鬆八彌遍體鱗傷地倒在血泊中;一刀下去,今川義元的腦袋飛了起來;一劍刺出,氏真的胸膛就多出一個大窟窿。他堅信這些場麵決不會是幻影,總有一天必將全部實現。
突然,一股異樣的氣氛迎麵襲來。新六郎不由自主的收刀,屏息側耳傾聽。
裏屋似乎有人在自言自語,“不過是個乞丐罷了。”想到此,新六郎高懸的心又重新放了下來。
“誰在那裏呀?”黑暗中的新六郎用劍指著裏屋問道。
“不要試圖闖入,否則你小命難保。”從裏屋傳出的聲音幹澀尖銳。
“來者何人?”說著,新六郎繃緊了全身的肌肉,隨時準備奮力一擊。
“我是那個可怕的強賊,把城內搞得天翻地覆的正是我。”
“你說什麽?!”
“其實我本不是盜賊,來這裏的目的,是要取回本應屬於我的東西。”
“我也是駿府之人,既然你已亮明身份,我就不能坐視不管了。”
“是嗎?”對方咯咯笑了起來,笑聲中充滿了諷刺。
“可惜呀,我剛才明明聽見你大喊,什麽殺死義元、幹掉氏真;你對主子可真是忠心耿耿呀。”
新六郎暗叫糟糕,自己剛才練習空斬的時候太激動,這些話竟然在無意識中脫口而出。
“既然不是賊人,那你究竟是何人?難道是探細不成?”
新六郎急忙岔開話題反問道。
“我不是探細。剛才不是說過了嗎?我是來取回本應屬於我的東西。對了,你該不會是三河那個人質的侍從吧?”
“怎麽,你連這個都……”新六郎大驚之下,心髒仿佛都要從喉嚨裏跳出來了。
“很奇怪嗎?你剛才一邊喊打喊殺,一邊痛哭流涕,一副後悔莫及的樣子。”
“黑暗中你可以看見我流淚?”
“眼睛看不見,但是心可以。”
“你說來這裏要取回屬於你的東西,究竟是什麽呀?”
“女人。”
“女人?”
“我是北條家的人,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主公本已將公主許配給我,卻突然中途變卦,將公主又許配給今川氏真。這根本不是公主的意誌,完全是一出政治交易!當然,政治婚姻是戰國亂世的慣例,從主公的角度而言,這是無可厚非的事情。但我仍然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如果就這麽忍辱咽下奪妻之恨,那麽我有何麵目活在這個世上?士可殺不可辱,我連夜離開北條家來到這裏,化妝潛入駿府。本打算瞅準時機救出公主,不幸被駿府警衛發覺。我奮力殺死數名侍衛,好不容易才逃到這裏。不過……”說到這裏,他略微停頓了一下:
“你我既然有緣相遇,罷了,取走我的首級,回去請功吧!”
“你不惜身家性命潛入駿府,難道僅僅就是為了從氏真身邊奪走公主?”
新六郎被對方有勇無謀的魯莽舉動驚呆了。
當時,今川、武田、北條三家國境接壤,互相貌合神離,隨時都準備借機吞噬其他二家。
今川家一直伺機入主京都,之所以遲遲不肯動身,就是擔心北條氏背後突然發難。與上杉謙信素來水火不相容的武田和今川家也有同樣的擔心。為了集中兵力對付宿敵,對武田而言,同今川、北條兩家結成聯盟是十分必要而且必需的。
血債要用血來償
同樣,以關東為主要領地的北條家,必須時刻提防今川、武田兩家的勢力浸透。三國同盟對三方而言有益無害,彼此皆大歡喜。
通過太原崇孚從中調停,三方締結了駿甲相三國同盟協議:氏政(北條信康之子)娶信玄女為妻,氏真(今川義元之子)娶氏康女為妻。
天文二十二年(1553年)七月,賴姬(北條氏康之女)出嫁今川氏真。原來的未婚夫羞憤之極,一氣追至駿府城內欲奪回未婚妻。明白了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新六郎驚歎之餘,不禁對此人的大膽無畏很是欽佩。
“死亡本是武道的最高境界。侍奉主公為的是什麽?一句話—士為知己者死!主公既然將公主下賜給卑職,就不該中途變卦。為討回公道,我不惜身家性命追蹤至此。哪怕是家臣,也有作為武士的基本尊嚴。既然公主已嫁到今川家,我無意破壞兩家的和睦,隻是想要氏真給我一個交代。可惜,我低估了駿府警衛的實力,眼看距離公主寢室隻有一步之遙,卻被他們發覺……我奮力斬殺數人逃到這裏,作為武士,我已經盡到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好了,你快點動手吧!”對方邊喊邊衝了出來。
新六郎嚇得渾身打了個戰栗:來人全身被鮮血浸透,就像剛從血池中爬出來一樣;臉上血肉模糊,已看不出五官原來的具體位置;在新六郎看來,這樣的人,和死人並無任何區別。但縱是這樣,此人黑暗中仍能清楚感覺到新六郎的一舉一動,可見其是真正的武林高手。
“果然是忠勇之士,領教了。敢問閣下尊姓大名?在下植村新六郎,是鬆平竹千代的家臣。主公現在作為人質被抵押在今川家中,在下也跟隨來此侍候主公起居。”由於敬佩,新六郎不知不覺間對此人改說了敬語。
“好漢幸會!原本我也沒有打算死在今川氏家人手中,你來的正是時候。本想拜托你當‘介錯⑥’,但我現在連切腹的力氣也沒有了。快,抓緊時間動手吧!”對方命令道。
“不過……閣下智勇兼備,在下深表欽佩。有件事困擾在下許久,百思不得其解,還望您不吝賜教。”
新六郎簡短講述了先君廣忠如何被岩鬆八彌殺死,八彌又是如何出現在崇孚家中的事。
新六郎話語剛落,對方哈哈大笑道:
“哈哈,此事先前我早有所聞,聽你這麽一說,答案就全部揭曉了。一切都是崇孚的傑作:三河地處交通要道,是上京的必經之地,今川家對這塊寶地早已垂涎三尺。隻要廣忠公一死,鬆平屬下家臣團必將四分五裂,屆時趁機攻取三河,豈不易如反掌?這正是崇孚的企圖所在!一定是他買通岩鬆八彌刺殺了廣忠公。果如崇孚所料,不但如今的岡崎被今川家納入領內,就連竹千代殿下也作為人質被抵押在駿府城內,成了籠中之鳥。崇孚不愧是今川家族的頭等智囊,隻有他才能想得出如此絕妙的一箭雙雕之計。”
說完這番話,對方已是奄奄一息。
通過不知名武士詳細的解說,新六郎胸中困擾已久的疑團頓時雲消霧散—這一切,都是崇孚精心謀劃的詭計。
“你我在此相遇,也算是有緣,這把刀就送給你吧。全憑這把刀護身,我才能夠單槍匹馬闖入駿府。這是一把非同尋常的寶刀,你可以用它取下我的首級,也可以用它一雪前恥。給,快點動手吧!”
對方將沾滿鮮血的寶刀遞到新六郎手中。
新六郎在對方催促下拔刀出鞘。一瞬間,但見寒光一閃,一條青龍騰空出世了!
無名武士一路破城斬關,連殺數人,刀身沾滿了死者的鮮血。然而刀刃卻絲毫無損,呈現出海一般深邃的顏色。
握刀在手的同時,新六郎感覺一股神奇的力量頓時充斥全身。誠如匿名武士所言,一劍在手,單槍匹馬亦可血洗駿府城。
就在新六郎陶醉於寶刀的同時,寺外忽然響起一片喧嘩聲。
“竟然有寺廟建在這種地方。”
“看這破舊不堪的樣子,像是很久無人入住了吧。”
“不過作為藏身之地,這裏豈不是一個絕好的地方?”
“算了吧,鬼才來這裏呢。”
說話聲離兩人越來越近。
“追兵已經趕來了,快點動手!”
對方俯身將腦袋伸在新六郎手中的劍前,追兵已迫在眉睫,沒有時間再猶豫了。
“那麽,恕在下失禮了!”
新六郎順勢揮劍,一刀斬下了對方的首級。
機緣巧合,新六郎從匿名武士手中得到的寶劍,乃是一把曠世名刀。
刀身長二尺四寸(72.72厘米),柄頭為鐵製,上纏鮫皮;刀鞘上漆紋已經斑駁脫落,把柄纏著粗線,赤銅打造的鍔口耀眼鮮紅。沒有銘記,是一把真正為實戰而打造的寶刀。
新六郎低頭注目凝視,青黑色的刀身上,刃紋如叢雲狀團團簇擁。看著看著,他頓覺身心合一,靈魂仿佛脫竅而出,從九天雲外轉了個來回。
寶劍佩在腰間,一股神奇的力量頃刻充斥全身,真可謂一人敢當萬人敵。
有這把劍在身邊,作為人質的屈辱感頓時被忘得一幹二淨。新六郎心中暗想:有朝一日定要憑借這把無銘寶劍,將鬆平家和主公昔日的恥辱一掃而光。
作為三朝老臣之後的新六郎,自己值更當晚,主公被人殺死是他一生都無法抹去的恥辱。隻有盡快捉住仇人斬首血祭,才能祭祀主公的在天之靈。
無銘劍在手,報仇的日子已不再是遙遙無期。新六郎發誓:血債要用血來償。
2
三國同盟締結後沒有了後顧之憂的今川義元,開始全力以赴為入主京都做準備。雖然戰國群雄皆有進京勤王,挾天子以令諸侯的野心;但在義元看來:他們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天時、地利、人和,義元自負當今天下無人超己左右。
論實力,甲斐的武田信玄不在今川之下,但他現在正與宿敵上杉謙信在川中島拚得你死我活,根本無暇顧及今川方麵的活動。
永祿元年(1558年),義元在國境邊界的笠寺、鳴海地方屯兵築砦;欲圖窺機進軍尾張境內的大高、品野諸城,逐步展開對尾張的勢力浸透。
織田方麵對今川的舉動早有察覺,迅速在國境線延邊的鷲津、丸根兩城修築新兵砦,準備迎擊今川方麵的入侵。對織田來說,除非家族滅亡,否則不惜一切代價也要阻止今川入京勤王的企圖。
信秀死後,信長統一了尾張大部分地區。和父親不同的是,他對今川表現出殊死頑抗的強硬姿態,戰爭隨時都有一觸即發的可能性。
全部走出駿城
第一部分:露灑桶狹間
全部走出駿城
但在今川義元看來,像尾張這種弱小的國家根本不值得大動幹戈。宿敵信秀死後,後繼者是素來被人們稱作“尾張大呆瓜”的織田信長。義元根本就沒有把他放在眼中。
義元所顧忌的,是信長背後控製美濃地方的齋藤以及近江的六角、淺井等強勢大名。如何飛跨尾張直攻美濃,是他目前麵臨的最大難題。
永祿三年(1560年)五月一日,自認時機成熟的義元下令出陣。十日,先鋒隊先行出城;十二日,義元親率二萬五千大軍,浩浩蕩蕩地從駿府城出發。
今川義元時年四十二歲,作為男人,正是人生中最佳的黃金時刻;加之多年勵精圖治,國力亦已達到前所未有的最巔峰。
耗資百萬石,從駿、遠、石三國招集而來的二萬五千兵馬,差不多是今川的全部家底。即使武田、北條、上杉三家聯合一起,也無法湊集如此龐大的兵力。
今川大軍旗幟鮮明,軍容整潔,對外號稱四萬,一路前進,威武堂堂。龐大的隊伍一眼望不到盡頭,直到最前鋒已行至國境邊界,殿軍方才全部走出駿城。
義元身著錦白胸直垂黃金鎧,配大左文字太刀,胯赤錦馬。群臣簇擁四周,緩緩向前行進。麵對百姓夾道歡呼呐喊,他微微頷首示意,一派王者之風。
義元根本沒有想過路上會遇到抵抗或伏擊。今川大軍,所向披靡,戰無不勝,誰與爭鋒?諸藩必將不戰而降。想到此,義元精神抖擻,巴不得一氣南下直取京都。
今川家重臣,素有“智囊袋”之稱的太原崇孚,已於五年前的天文二十三年(1555年)十月十日病逝。崇孚未能參加此次出師,義元心中略感不安。但大軍一路暢行無阻,所向披靡,這唯一的遺憾很快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今川軍最初遇到的敵人是織田家。在義元看來,其總兵力加起來不到三千,統帥又是“大呆瓜”信長的織田軍隊的初戰,隻是一場熱身賽而已,根本稱不上正式戰爭。
五月十七日,今川先鋒軍侵入織田領地鳴海,沿途火燒村莊,織田方麵幾乎沒有組織過一起能夠稱得上是抵抗的抵抗。
義元十六日進入岡崎城,十七日今川主力侵入尾張、三河國境;十八日,今川命鵜殿長持取大高,岡部元信取鳴海;同時撥給已改名鬆平元康的竹千代二千五百兵馬,令其進攻丸根砦。
元康時年十八歲,二十三歲的植村新六郎也跟在馬前護駕。元康率領的三河軍,通常被派作戰場最前線衝鋒陷陣,今川家兵將稱他們為“死河軍”。
雖然總大將義元對尾張織田家不屑一顧,但在織田家做過兩年人質的元康知道:信長軍實力絕對不可輕視。
元康曾經見過“尾張大呆瓜”信長一麵。那還是元康作為人質被押在織田家的時候,信長因為好奇,曾經偷偷跑來瞧過他。兩人都是人中之傑,交談不多久,就互相察覺了對方的端倪。
義元對這些自然毫無所知,但元康知道:信長必將殊死抵抗。而首先遭殃的,正是曆來被當作炮灰衝鋒陷陣的三河軍。
今川軍一路勢如破竹,所向無敵。五月十八日,鬆平元康率二千五百兵馬駐集丸根砦。其時鷲津砦已屯集朝比奈泰能麾下二千兵馬,此外還有從側路趕來助攻的三浦備後三千兵馬,義元本人也已進入遝掛城指揮坐鎮。
丸根、鷲津皆位於現在名古屋綠區的大高町,距離信長的本居清洲城隻有咫尺之遙。如果兩地陷落,今川大軍勢必如怒濤洶湧般淹沒平坦的濃尾平原,直殺至清洲,屆時清洲城外將無險可守。
遝掛本也是織田的領地。入城後的義元趾高氣揚,在他看來,殲滅織田家隻是時間上的問題而已。
前線不斷傳來勝利的捷報,驕傲的義元脫下厚重的鎧甲,換上象征貴族的公卿服,和在駿府時一樣,召集近內大臣會聚滿堂,一同飲酒作樂。
附近百姓紛紛攜帶貢品前來拜見,義元親切接見了他們,並承諾大軍過處秋毫無犯,讓大家不必擔心。
雖說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但諸將還是為義元上京途中的種種浮誇舉動而深感不安。但看到義元興高采烈的樣子,誰也不敢出麵諫阻。再者說,當日已無太原崇孚,沒有人可以勸得住他了。
另一方麵,清洲城內信長家也正在舉行會議商討對策。究竟是守是攻?圍繞這個焦點,群臣間展開了激烈爭論。
守城派的代表,是織田家兩朝老臣,佐渡守備林通勝。平手政秀已於天文二十二年(1553年),麵諫信長後自盡身亡,未能出席本次會議。
“以我方三千兵馬對敵方四萬大軍,無異於以卵擊石。處於絕對劣勢之下的我們,隻有利用僅剩的地利優勢坐守城池打持久戰,除此之外別無他法。隻要能堅守城池,爭取更多的時間,就可以向武田、齋藤乞求援軍,這未嚐不是一條生路。”林通勝主張守城。
平手政秀死後,通勝是織田家資格最老的重臣。他的一席話,給與會群臣產生了極大的影響,爭論的天平,立時傾向於守城一方。
堅守城池,期待援軍,自然是最有效的戰法。但信長明白:早已和今川家締結同盟的武田,斷不會發兵援救自家。
如果舅舅齋藤道三還健在的話,說不定還能派兵救援。但道三死後繼位的義龍,卻是個反複無常的小人,別說發兵救援,搞不好這小子乘機從背後捅自己一刀也說不定呢。
三千對四萬,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勝算都微乎其微。既然已無取勝的可能性,現在唯一能做的—則隻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戰!
對也想獨霸天下的信長而言,今川是眼下最大的絆腳石,他一直期待有朝一日與義元一決雌雄。今天,這個激動人心的時刻終於到來了。
信長鐵青著麵孔默不作聲,靜靜旁觀諸大臣誇誇其詞的紙上談兵。
在信長看來,無論長老們說什麽,統帥終究還是自己。隻有自己才擁有最終的決議權,他認為開會純粹是浪費時間。
平原遭遇的場合
之所以肯耐著性子聽下去,是因為他知道,這些家臣除此之外再也沒有機會表示自己的忠心;此外,老臣們的意見不一定正確,但對他們,必須要保持起碼的尊重。
雖然此戰信長方麵勝算幾乎微乎其微,但這並不表示完全沒有取勝的可能性。四萬對三千可能性自然是零,然而這也僅限於雙方各傾總兵力在平原遭遇的場合。
所有的戰場都在織田家的領地內。信長頂著“大呆瓜”諢號四處浪蕩時,早已把領內各地都逛了個遍,對自家領土的地理狀況可以說是了如指掌。他在丹下、中島、善照寺、鷲津、丸根五處修築了堅固的兵砦,意圖借此阻止今川上京。
綜合前線次第傳來的軍報分析:義元本陣就在遝掛。如此一來,主力必將在大高城橋頭堡的丸根、鷲津、鳴海三方麵展開。也就是說,號稱四萬大軍的主戰力,此刻大部分都已不在義元身邊。
根據報告顯示:義元本陣的兵力最多不超過五千,並且其中主力大部分布於丸根、鷲津、鳴海三大戰場。據聞義元自進入遝掛城以來,一方麵熱衷會見前來獻貢的住民,一方麵召集群臣夜夜笙歌,飲酒作樂。
撥開四萬大軍的虛霧,信長清楚得知義元本陣主力不過四五千兵馬。如果織田軍傾三千精銳一舉攻入本陣,勝算將大大提高。
信長一邊心不在焉地聽著守城派代表—林通勝等人喋喋不休的主張,一邊冷靜分析近來獲得的諸多情報。
今川軍依賴大兵力,驕縱狂傲,施行的是索敵(一邊尋找敵人一邊發動進攻)戰術;而信長通常習慣向四麵八方派出探細,令忍者們化妝成農民、樵夫、山人等分頭活動,廣泛收集各方麵情報。
雙方於桶狹間正式對決之前,信長在情報戰上已勝出了一籌。
如果按照守城派建議—閉城免戰靜待援軍的話,織田家必將坐以待斃。隻有出城主動迎擊,才是起死回生的唯一機會。
“反正橫豎都是一死,諸位可以節省一點口水了。”
說完,信長宣布會議結束,命大家回去稍睡片刻。
想到自己苦口婆心的箴言建議,到頭換來的竟然隻是一聲“節省口水”!林通勝對信長徹底絕望,他預感織田家的事業到此已走到了盡頭。
五月十八日夜半,信長從床上一躍而起,以最快的速度全身披掛完畢後,他召集群臣火速前來,隨即下達了作戰命令。
“人生五十年,轉眼成空;富貴功名似雲煙,如夢如幻;皇圖霸業一場戲,天地萬物終凋零;所謂永垂不朽,不過是癡人說夢。”這首“敦盛”,是信長平日最愛唱的歌。
“備馬!”唱罷“敦盛”,信長大聲喝道。
正當群臣為整集隊伍忙得不可開交,信長已率領近隨如同黑旋風一般,迅馳飄出清洲城。直到抵達伊勢灣畔,東方才剛剛露出魚肚皮。
其時跟隨信長身邊的小姓有岩室長門寺、長穀川橋介、佐脅騰八、山口飛彈守、賀騰彌五郎等五人。
主從一行來到熱田神宮⑦時,太陽已高高升起,此時信長身邊已聚集了約三百名的兵力。
織田軍陸續飛奔趕來,得知主帥親自出陣的消息,眾人精神抖擻,氣勢衝天。熱田神宮祈勝完畢後,聚集在信長周圍的兵力已達一千八百名。
此時圍繞丸根砦,今川、織田兩軍展開了白熱化的激戰。鬆平元康浴血拚殺,擊潰孤軍奮鬥的佐久間盛重守軍,丸根砦終告陷落。隨後不久,鷲津砦也被今川軍攻破。
悲訊傳來,織田軍熱血沸騰,複仇的熱火,燃燒在每個人心中。
另一方麵,今川方麵沉浸於諸戰勝利的喜悅中無法自拔的同時,元康卻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得知義元本陣已遠遠脫離主力,他感覺危機迫在旦夕。
遝掛本是織田領地,本陣勢單力薄,況且大隊兵力都分布在元康、朝比奈、三浦控製的各條戰線上,倘若信長趁機乘虛而入,直撲義元,後果將不堪設想。
這對於自家領地地理狀況了如指掌的信長而言,自然是不費吹灰之力的事情。想到此,元康急忙召喚植村新六郎到跟前命令道:
“你火速前往本營,傳達我的意見:丸根、鷲津既已攻破,請殿下速將兩處人馬合兵本陣,並急調主力支援為盼。”
“卑職不想離開將軍身邊……”新六郎小聲說道。
“我的事情不用你擔心,快去,否則殿下性命危在旦夕!”元康催促道。
新六郎巴不得信長早點殺死義元,他幸災樂禍還來不及呢。三河軍賭命充當今川的先鋒,到頭來非但什麽也沒撈著,還被人當作廁紙一樣用過就扔。真是典型的卸磨殺驢。
但主命難違,縱然不情願,新六郎也不得不快馬加鞭,向義元本陣飛馳而去。
丸根、鷲津兩砦濃煙四起,火光衝天。即使從本陣也應該看得見。但義元卻似乎對三河軍的苦戰毫不知情,此刻他正在營中大擺宴席,慶祝諸戰相繼告捷。
為攻破丸根,三河軍付出了巨大犧牲,然而義元對此卻毫不憫惜,在他眼中,三河軍原本就是用來充當炮灰的“死軍”。
在新六郎眼中看來,燃燒在丸根砦上空的濃煙,就像是為戰友們舉行的火葬一樣,陣陣刺痛他的胸口。
這時候,總算在遝掛城待夠了的義元,開始慢慢悠悠地向大高方向出發。行軍途中,望見鷲津、丸根方向上空升起兩股黑煙,本陣將兵“哇”的一聲歡呼起來。近臣淺井政敏急忙稟報義元:
“啟稟殿下,鷲津、丸根兩處已被攻破。接下來我軍必將一路披靡,直取織田家清洲大本營。”淺井政敏臉上表情顯得興高采烈。
“元康、泰能他們幹得不錯嘛。”義元在馬上也是一副得意的神情。
“看來我也沒有必要去大高了,全軍調轉方向,朝清洲前進。寡人要親自率軍取下清洲,給眾將一個驚喜。哈哈!”
義元命令改變進路,直取清洲。
如果先去大高,比較拉遠和清洲間的距離。義元認為:鷲津、丸根兩地既被攻破,大高、鳴海方麵交給鵜殿長持、岡部元信他們已是綽綽有餘,自己沒有必要親自坐鎮指揮。
就這樣,義元的本陣離主力越來越遠,然而卻一步步靠近了宿命之地—桶狹間。
戰國時代的桶狹間
第一部分:露灑桶狹間
戰國時代的桶狹間
3
現在的愛知縣豐明市內丘陵間有一片穀地,長度大約相等於一條街,這就是戰國時代的桶狹間。義元軍當年走到桶狹間中間一塊名叫田樂漥的地方,曾經在這裏稍作休息。
那時剛好是正午時分,田樂漥綠陰濃茂,是乘涼的絕好地方。義元本陣排著長長的列隊進入穀中,耐不住酷暑的義元見時間綽綽有餘,趕緊趁機命令全軍休息:
“熱、熱、太熱了!鷲津、丸根既然已被攻破,躲在清洲城內的信長豈不成了甕中之鱉?不用這麽著急趕路,在這裏吃過午飯後再走吧。兵馬糧草都充實的很,好好休息才是要緊事呢!”
侍從們以最快的速度在林間架床設幾,張開幔幕。義元從馬上下來一頭鑽了進去,他脫下鎧甲後才發現渾身早已被汗水濕透了。
由於營養過剩、運動不足,義元的體重相對於普通人要胖兩圈。加之身上穿的是錦白胸直垂黃金鎧,腰間又配帶著今川家世代相傳,純銀打製的大左文字寶刀。用現在的度量單位計算,這些重武裝加起來,重量至少要超過三十公斤。
“這鬼天氣,熱得可真邪乎。來人呀,快去取水來。”
侍衛們從穀川中接來一桶桶河水,用來給義元擦拭身體。
午飯的酒肴已布置停當,綠陰下涼風陣陣吹來,義元感覺異常爽快。
“你們也把鎧甲脫了好好休息一下吧。敵人已被我軍的威勢嚇破了膽,不必擔憂。再說,此處距離清洲城還遠得很呢!”
義元一邊喝著美酒,一邊勸誘眾臣也脫去鎧甲。
前方運來善照寺一戰中,被斬殺的織田軍大將佐佐木隼人和千秋四郎的首級,義元大笑道:
“哈哈,即使天魔鬼神,也逃不出我義元的手掌心,何況這兩個區區小卒!”大喜之餘,他竟然哼起了尾張小調。大臣們急忙打著拍子齊聲附和,時間就這麽一點一滴地過去了。
此時織田信長正率主力精銳兩千兵馬,一路飛馳而來。信長接到手下簗田鬼九郎報告:義元本陣正在田樂漥休息,據說全軍皆脫甲下馬,就連武器也被丟得遠遠的。
信長命全軍潛伏在田樂漥背後的丘陵太子峰上,伺機發動突襲。
差不多就在同時,植村新六郎也趕到了義元本陣。
“什麽?!元康的跟班來了?帶他進來!”義元高聲喝道。
新六郎被帶到義元跟前,眼前的一幕,驚得他張大了嘴巴:
很難想象這一切竟然發生在戰場上。附近住民、僧侶等,攜帶貢品排著長長的隊伍順次前來參見;為透風起見,帳篷四周都敞開了口;地麵鋪著鹿皮,身著錦衣的義元坐在上麵悠閑地搖扇納涼;麵前擺滿了朱色的食器和酒杯⑧,佳肴琳琅滿目,比起先前駿府城時,一點都不遜色。
酒過三巡,喝紅了臉的義元,開始和隨侍的小姓們調起情來。雖說此處看不到女人的身影,但這並不影響他荒淫的生活習性。總之,與其說這裏是戰場,倒更像是駿府城內義元的後宮。
“元康的手下?這麽說也算是使者咯!哈哈,來,喝一杯!”
義元命小姓給新六郎斟酒。
“軍令禁酒,卑職不敢違命。”新六郎推辭了。
“放肆!竟敢無禮。殿下要你喝,你怕什麽?!”小姓斥責道。
“恕卑職無禮,卑職此行目的是來替家主傳話。家主說:‘丸根、鷲津既已攻破,請殿下將兩處人馬合兵本陣,並急調主力支援為盼’。”
新六郎將元康的傳話稟報給義元後,又多了一句嘴:
“依卑職愚見,殿下還是早日和大高城主力會師的好。”
義元的臉色微微起了變化。
“攻破丸根、鷲津,看見煙火我就知道了。這種小事,怎麽還用得著你大老遠前來匯報呢?說什麽合師主力,有這個必要嗎?縮居在清洲城內的織田殘兵,不過是些烏合之眾罷了,難道能抵擋住我的精銳之師不成?真是杞人憂天!要我舍近求遠,撇下清洲城先去大高?荒唐!待明日我破了清洲,看你們還有何話要說。元康黃毛小兒,打了個小小的勝仗就得意忘形,我征戰沙場多年,難道還要他來教訓我不成?!”
說著說著,義元不禁大動肝火,剛才的好心情頓時一掃而光。
不知什麽時候,太陽已不見了蹤影,天空中黑雲彌漫。山雨欲來風滿樓,零星雨滴混雜濕風吹入帳篷中,遠方隱約傳來陣陣雷鳴聲。
太子峰灌木覆蓋,四周一片寂靜。從山上俯視,義元本陣一覽無餘,信長率二千精兵潛伏於此已等待多時。
大雨傾盆落下,今川軍紛紛忙著給自己和戰馬披上雨具,武器和鎧甲都丟在了地上。
見此情形,信長相信自己穩操勝券。在他眼中,今川人馬根本稱不上是一支軍隊—統率無方,武器脫手,棄盔卸甲,這和在山間避雨的平民百姓又有什麽區別呢?
“全軍聽令,準備行動!”信長命令道。
義元做夢也不會想到,信長將要從背後突襲,和今川軍展開肉搏戰。
“目標隻有一個—義元的腦袋!其他人暫且放在一邊。織田家興廢在此一戰,此戰若敗,織田家必永無翻身之日!好男兒惜名不惜命,勝敗在此一舉!隻限今日,請諸君將身家性命暫借信長一用,熱田大明神會保佑我們的!”信長大聲呼喚,向全軍下達了突擊命令。
黃昏天色一片漆黑,雨勢越來越猛烈。
為避免打草驚蛇,先前信長軍在行軍途中偃旗息鼓,連馬嘴裏也塞進了枚果。久壓在胸頭的鬱憤,此刻終於爆發。兵士們拔出馬嘴中的枚果,扯起大旗,高聲呐喊著從太子峰山腹衝向義元本陣,好似一團黑旋風驟然從天而降。
直到此時,今川軍也沒有料到織田家會突然發動奇襲。天地晦冥、風雨咆哮,老天爺幫助織田軍掩蓋了殺氣,他們所聽到的,僅僅是轟轟烈烈的雷鳴聲。
旋風般襲來的時候
今川軍將領中沒有一人被雨水淋濕。當織田軍如旋風般襲來的時候,躲在帳篷裏避雨的今川軍將領依舊未能及時回過神來,他們互相詢問,猜測到底發生了什麽:
“謀反嗎?”
“不,好像是打架吧。”
四周一片混亂。有人高嚷,有人哀嚎,但沒有人能夠對事態做出正確判斷。直到這般地步,今川軍兵將中也沒有一個人想到這是信長發動的突襲。
幾乎是在毫無反抗的情況下,今川軍就已被織田軍殺死了大半,現場到處都是今川兵將東倒西歪的屍體。
“敵襲!”
“織田軍來了!”
總算看見織田家旗幟,察覺出事態嚴重性的時候,今川軍已處於全軍崩潰的邊緣。武器、鎧甲丟的遍地都是,兵將爭相逃跑,沒有人想到過抵抗。雨水混合泥土,無情地打在他們身上。
殺紅了眼的織田軍越戰越勇。今川軍已亂作一團,這正給他們提供了屠殺的好機會,每一刀一槍下去都不會落空。
今川軍當年的淒慘景象,《信長公記》中是這樣描述的:
“旋風(指織田軍)卷過處,但見敵軍血流成河。兵器、雲梯、鐵炮⑨,遍地皆是。義元狼狽不堪,落荒而逃。”
織田軍的奇襲將要接近尾聲,義元卻還在帳篷內冷嘲熱諷的譏弄植村新六郎,侍從和幕僚們沒有一個在意陣陣傳來的喧嘩聲。在他們看來,這隻不過是兵將酒後鬧事而已。但縱是如此,為安全起見,眾人還是緊緊圍繞在義元四周,以防意外發生。
但喧嘩聲越來越激烈,這絕不是單純的酗酒鬧事。他們隱約意識到:似乎出大亂子了!
伴隨著馬蹄、兵器相接、哭喊、哀嚎、呐喊等種種聲音,義元終於得到了織田軍突襲的報告。但直到此時此刻,他仍然對情報的真實性表示懷疑。
突然,他發現雪白的幔幕上已被鮮血染紅,帳篷外的禦旗不知何時也被砍倒。喊殺聲越來越近,織田軍距離帥營近在咫尺。
植村新六郎覺醒了:這是報仇的絕好時機!多年忍辱負重,老天有眼,今天終於迎來了機會。現在殺死義元,元康就可以從人質的身份中獲得解放,回到岡崎;不光如此,據匿名武士所言,義元正是謀殺鬆平廣忠的真凶。
國恨家仇齊聚心頭,“唰”地一聲,新六郎拔出了無銘寶劍。
“鬆平家臣植村新六郎,為祭先主廣忠公在天之靈,特來參見。”
說著,新六郎向義元步步逼近。
侍從們大吃一驚:
“這家夥走火入魔了嗎?”
織田軍的奇襲,使新六郎終於實現了報仇的願望。多年寄人籬下的日子,從此將一去不返。
“我清醒的很,鬆平家積年怨仇今天終得以報,今川義元,受死吧!”
幕僚鬆井貞宗、侍衛山田新右衛門、庵原之政急忙上前阻攔,新六郎揮劍迎風斬去,一刀斬下,三個人頭頓時落地,倒在血泊之中。餘下的數名侍衛及幕僚,被新六郎手中的寶刀震懾住,嚇得一動也不敢動。
“黃毛小兒,何足懼也!”義元身後突然閃出一員大將。
“岩鬆八彌在此,主公不必驚慌!”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新六郎頓覺全身熱血沸騰。
“就憑你,也想報仇?”岩鬆陰森森地笑道。
“也罷,我這就送你去見廣忠。”說著,岩鬆拔出寶刀—千子村正。殺死新六郎先主的也正是這把妖刀。
“殺主之仇不共戴天,今日我要拿你的首級血祭先主在天之靈!受死吧!”
“是嗎?你當人質的目的原來就是為了報仇?有意思。我今天倒要看看,你在我麵前能走幾個回合。”八彌邊說邊拔刀相迎。
當日在鬆平家時,八彌就已是第一大高手。論武功,群臣無人能出其右;今天一交手新六郎就知道,這些年過去,八彌的武功絲毫不減當年。如果當年八彌殺死廣忠時,新六郎在場的話,他怕是早已和先主一起,去黃泉路上做伴了。
昔年阿部彌七郎殺死廣忠之父清康時,用的也是這把千子村正。阿部被新六郎父親氏明殺死後,氏明將此刀獻給了廣忠。但因父親死於此刀,廣忠對它甚是厭惡。視之為“妖刀”,封存於內庫禁止任何人使用。岩鬆八彌用盡種種手段,終於將妖刀據為己有。
此刻八彌手握村正,正和新六郎戰在一起。與其說互鬥,倒不如說八彌在捉弄新六郎,二人武藝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殺了他!殺了這個叛徒!”義元在八彌背後大聲喊道。岩鬆的出現,使他很快又恢複了往日的威勢。
被村正淩厲的劍氣所逼,新六郎隻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
無銘劍又一次和村正對碰在一起,忽然,伴隨著金屬撞擊的幹澀響聲,村正刀身化作了兩半。新六郎順勢揮劍,從八彌肩頭斜斬至前胸。
鮮血染紅了地麵,八彌佇立不動,臉上表情充滿了驚訝。他不相信自己真的已經死了。
新六郎飛腳踢倒八彌的屍體。
“拿命來!”他大喊一聲,旋即揮劍朝呆若木雞的義元斬去。
無銘劍斬過義元的那一瞬間,兩員渾身被鮮血染透的武將突然闖入帳中。
“織田家小平太一忠參見!”
“織田家毛利新介參見!”
二人相繼報名完畢後,小平太挺槍直取義元。
無銘劍太快,以致義元還沒有來得及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亡。見到小平太挺槍前來,急忙揮舞寶刀招架。大左文字斬落小平太槍頭的時候,義元的身體終於向前慢慢倒了下去。
小平太嚇呆了。說時遲那時快,毛利新介從側麵疾步向前,一刀斬下了義元的首級。
“今川軍聽著,你們的主公今川義元已被我毛利新介給斬了!”
新介提著義元首級走出帳篷高聲呐喊道。本就無心戀戰的今川兵將,聽到主公被殺,紛紛四散奪路而逃。
戰爭在混亂中結束了。不知何時,新六郎早已悄然離去。
得知總大將被殺,今川軍主力打消了上京的念頭,倉皇向駿城潰去。
通過此次突襲,織田家終於逆轉了局麵。桶狹間合戰後,織田信長將勢力逐漸擴張至三河全境,邁出了統一天下的第一步。
今川軍經此一戰,喪失了義元以下諸多大將,開始走向由盛至衰的下坡路。
攻破丸根城的鬆平元康,趁今川軍敗退之際,領兵進入岡崎城。此刻的他,終於脫離了多年的人質生涯,平安地回到父祖世代經營的居所。
元康進入岡崎城,標誌鬆平家正式向今川公布了獨立宣言。
植村新六郎也隨元康一起返回了岡崎。對於自己親手殺死義元一
事,他終生沒有向任何人說起過。
第二部分:霧彌川中島
村子作為戰場
1
醜鬆居住的村莊變成了廢墟。上杉、武田將他的村子作為戰場,在這裏已進行了數次合戰。房屋被燒毀、農田被踐踏、糧食被搶劫一空、女人被作為奴隸賣給人販子的村民們,早已四處逃荒,分散一空了。
先祖時代,這裏還是一片貧寒荒蕪之地;經過父輩們辛勤的汗水澆灌,今天這片土地上終於長出了豐碩的糧食。眼看從此就要過上溫飽的生活,由於上杉、武田兩軍的混戰,一切頓時煙消雲散!
農田被踐踏可以重新種植;房屋被燒毀可以重新建立;糧食被搶劫一空可以等待明年再收獲。但是,被兵火掠奪的村民生命,再也不會死而複生;離散的家人,再也盼不到歸來的那天。
醜鬆上有雙親,下有七歲的女兒,妻子溫柔賢惠,一家人過著貧窮但安詳的日子。然而因為戰爭,村子染上了瘟疫,雙親相繼病倒,不久雙雙去世。妻女也披上杉、抑或是武田手下的兵士強行掠去,當作奴隸賣給了人販子。
醜鬆為保護妻女也曾奮力抵抗,但因頭部受到重擊後失去知覺昏倒在地。醒來後,妻子和女兒皆已不見了蹤影。同樣遭遇的何止他一家,大兵所殺到之處,全村百姓悉數受害,無一不是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當時發生在戰場上的“人獵”行為,兵士們幾乎都是半公開進行的。
無論是合戰進行時還是結束後,兵士們都爭先恐後的掠奪當地住民,然後作為奴隸賣給人販子。由於年輕女子和小孩的賣價特別高,作為“人獵”首選對象,一直是兵士哄搶的重點。
對於“人獵”的淒慘狀況,當時官方文獻是這樣記述的:
“生取強奪,無論男女;鄰鄉旁村,付之一炬;富家豪宅,搶劫一空;資材雜具,悉數濫妨。”(《政基公旅引付》)
武田、上杉兩軍都明令禁止掠奪及“人獵”等違紀行為。但據甲斐的“勝山記”所記:武田軍曾將村民無論男女,悉數生擒帶回甲州,以二至十貫不等的價格分別出售。和奴隸有親戚關係的人聞訊後,急忙攜帶贖金趕來,經過討價還價後,交納一定數額的買金,換回自己的親人。據說最大的一次“人獵”,男女老幼加起來,人數甚至超過了五千人之多。
此外,據《別本和光院和漢合運》記載:在戰場上,上杉家軍隊本身也曾介入奴隸買賣活動。每個奴隸以二十至三十二錢不等的超低價買入,然後高價賣給人販子。
雖然戰場對兵士而言,是個隨時都有可能丟掉性命的地方。但另一方麵,戰場又是一個快樂的天堂。平日被嚴厲禁止的掠奪、強奸、“人獵”等犯罪行為,在這裏可以肆無忌憚地盡情發揮。
即使作為軍隊的指揮官而言,對於兵士們在戰場上的種種犯罪行為也無可奈何。他們認為強行禁止的話必將影響士氣,於是幹脆默認。如此一來,掠奪、“人獵”等行為,幾乎成了兵士獲取戰利品的最佳方式。
夜賊、浮浪①等雞鳴狗盜之徒,如同禿鷲嗅到死屍的氣息一般,紛紛向戰場蜂擁而至。他們剝取戰死兵將的鎧甲、武器等物品,用來武裝自己的團隊。經此一劫,本已淒慘至極的戰場,更加顯得滿目荒涼了。
人販子的總領在京都開了一家名為“問丸”的商社,借從事運輸業掩護其販賣人口的肮髒勾當。
奴隸交易最活躍的地方,是東北、北陸、山陰、九州等地的邊境處。男奴隸大多從事農耕、畜牧、薪柴、捕魚等雜事;女奴隸則被當作妓女供富家躪玩。
按慣例,如果奴隸們當中有親戚是富人的話,人販子就會想方設法通知其親人,待敲詐一筆高額贖金後,再將奴隸放還歸家。
但是對於那些家毀田失,赤貧如洗的農民們來說,即使辛苦勞作一輩子,也湊不起那筆用來贖回自己被掠去家人的巨額資金。
“想要人的話,就拿身代金來交換。在這之前,你的老婆和孩子我們就先替你收養了。”
醜鬆清醒記得自己昏倒前,士兵們嘲笑他拚死抵抗時說過的這句話。他忘不了那一雙雙眼睛露出的貪欲目光。戰爭使他們嗜血如狂,愛財如命,已失去了作為人類最基本的良知與尊嚴。
即使想方設法籌得身代金,在此之前,妻子也必將慘遭這群畜生的蹂躪淩辱;倘若湊不起這筆數目,他們就會將她賣給人販子,然後再被轉賣到邊境地區為奴為妓。最糟糕的結果,甚至會被賣到南蠻②地區也說不定。
醜鬆憎恨戰爭,憎恨發起戰爭的武士。
武士當中那些擁有強大武力的大名們,無不打著什麽為天下萬民的幸福、什麽廣施王法、伸張正義等漂亮的旗幟進行戰爭。其實所謂的正義之戰,無非是他們想進一步擴大勢力,早日實現自己獨霸天下的野心罷了。
合戰真正遭殃的,是那些房屋被燒毀、土地被蹂躪、妻離子散、甚至失去生命,被剝奪基本人權的黎民百姓們。他們慘遭塗炭之苦,卻找不到主持公理的地方。
醜鬆相信,普天之下沒有為正義而戰的軍隊。
這時期,武田信玄與上杉謙信正圍繞川中島,展開你死我活的殘酷激戰。
永祿四年(1561年)閏三月十六日,從關東管領職上杉憲政手中接過大權的長尾景虎(上杉謙信),於關八州霸權建立後,將北條作為他的主要假想敵。此外,越中、加賀、能登的平定,標誌著在逐鹿中原的霸主競爭中,上杉已搶得了強有力的位置。
另一方麵,平定甲斐,征服三河、美濃、飛騨的武田信玄,多年養精蓄銳,也使他在窺京各路諸侯中,取得了最有力的候補者地位。
對謙信、信玄而言,川中島地處信越邊境,具有重要的戰略價值。兩雄都不惜以舉國兵力為之一戰,以便為早日入住中原邁出跨越性的一步。
然而從謙信的角度來看:川中島距其本居地春日山城隻有七十公裏不到,距信越國境也隻有三十公裏左右的路程。如果任由信玄侵入,無異於利刃懸頸。作為謙信,這場戰爭純屬迫不得已,是為了自衛而戰。
為正義而戰
謙信同時也自認是為正義而戰:“我沒有染指信州的野心,但實在看不過眼鄰邦諸侯被信玄以武力掠去土地,我隻是想助他們一臂之力罷了。”
兩軍處於各自目的,在川中島數度大動幹戈。雙方都很清楚,此戰深關兩國興亡。兩雄為此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和對方拚個你死我活。
此間將軍足利義輝也曾試圖從中調停,但毫無功效。兩人都相互指責對方的不是,勢必要通過川中島之戰做個了斷。
雙方在川中島總共進行過五次交戰,永祿四年(1561年)九月十日的第四次交手,是其中規模最大的一場激戰。
永祿四年,剛剛接任關東管領不久的謙信,向北條的本居地小田元城發動了攻擊。
此間武田信玄也於俯視善光寺平的要地海津(現鬆代町),修築了城砦。從信玄角度看來,築城目的,是為了將同盟國北條氏康從危機中救出;而對於謙信而言,此舉無異於一把尖刀插在喉頸之上!
謙信一方麵保留小田原戰略的攻勢不變,一方麵急邃從信濃調兵前來支援。信玄也沒有想到,為救同盟國,無意中竟引來了謙信的總兵力。兩軍總力對決迫在眉睫,戰爭一觸即發。
正當川中島風雲告急的時刻,醜鬆也正在為籌集身代金,往返奔波於親朋好友之間。
搶走妻子的兵士,究竟隸屬於上杉軍還是武田軍已無從考查。但聽口音似乎是甲州一代的方言,親自去一趟甲府的話,說不定還真能找到妻子。
一定要趕在妻子被運往京都之前找到她,一旦被運往京都,就是找到也無法付得起那筆巨額贖金了。按當時慣例:奴隸在人販子中間每一過手,價錢起碼翻一番。
醜鬆懷抱貴重的身代金,一路行色匆匆,大步向甲府趕去。
來到海津附近:但見街頭巷尾滿布軍兵,過往行人排隊依次接受檢查。看樣子像是上杉軍。武田方麵新近在海津修築了城砦,為防止武田軍發動突襲,上杉軍也在海城附近配備了大量兵力。
醜鬆不知道,為海津形勢所擾,最近上杉軍隊幾乎神經過敏,他們在海津周邊地區發行關劄,要求行人必須持劄方能入城。
但上杉軍發行的關劄,並不能在武田領地內通用。否則持劄者就有奸細的嫌疑,按規定可以格殺勿論。
兵士要求醜鬆出示關劄,醜鬆手裏怎麽會有那種東西呢?他搖搖頭,表示沒有。
“沒有?你小子看起來就不像好人!打算去哪裏?”上杉兵盤問道。
“我要去甲州贖回被押作人質的妻子。”醜鬆老老實實地回答道。
“去甲斐?這就更有嫌疑了!你小子該不會是甲斐的探細吧?”
上杉兵說著,開始對醜鬆進行搜身檢查,隨即發現了那筆身代金。
上杉兵的眼中閃爍著貪婪的目光:
“你一個普通百姓怎麽會有這麽多錢?”身代金被沒收了。
“老總,行行好,還給我吧。這是為贖回妻子,千辛萬苦從親朋好友處籌集而來的血汗錢呀。”醜鬆哭著懇求道。
“閉嘴!真他媽煩人。你能保住小命就不錯了,再吵我一刀砍死你!你小子長得就像個奸細,快滾!”上杉兵恫嚇道。
兩手空空的醜鬆跌跌撞撞地走在歸去的路途中。村莊已毀,家園荒廢,他不知自己究竟該去往何方。
醜鬆一路徘徊,不知不覺間還是朝著殘破的村莊走去了,畢竟那裏是他的家。
自家殘破的屋簷下,竟然有人影晃動!醜鬆懷疑是自己的幻覺,他揉了揉眼睛,仔細又確認了一下。
沒錯,一個步伐蹣跚的身影正在朝自己走來。
來人看穿著打扮應該是名武士,身材相貌都不差,就是看起來似乎是剛經過長途跋涉來到此地。臉色被太陽曬得漆黑,衣服上沾滿塵埃,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
武士踉踉蹌蹌走過來,突然一頭倒在醜鬆麵前,他病了,剛才那幾步像是已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醜鬆大驚,急忙上前一步攙扶他。
“水……給我水。”武士用微弱的聲音懇求道。
醜鬆抱起武士來到儲藏室中,房屋被毀後,這裏成為他唯一可以容身的地方。
醜鬆將武士放在自己的寢榻上,又從附近取來生水,用僅剩的柴梓燒得微熱服侍他喝下去。心地善良的醜鬆雖然憎惡武士,但病人終歸是病人,他不能見死不救。
三天過去,在醜鬆的精心嗬護下,武士逐漸恢複了元氣。
武士現在已能自己從寢榻坐起來了。他站起身來,想對醜鬆深鞠一躬表示謝意,但剛鞠到一半,頓覺頭暈目眩,踉踉蹌蹌地又倒了下去。
“武士大人,這可不行,您的身體還沒有完全康複呢。這裏雖然不像樣,但還是委屈您再多養兩天吧。”醜鬆勸道。
“在下奉主公之命長途跋涉來此,本是有急事要辦,不料因病竟遲到了三日,已經沒有時間再繼續耽擱了。承蒙您搭救,目下身體已無大礙。您的大恩大德,在下永世不會忘記。”
武士此行似乎有極為重要的使命,不然何至於對救命恩人醜鬆,也不肯透露自己和主公的姓名呢?
說完,武士又要鞠躬,醜鬆急忙伸手上前阻攔。孰料武士躬身從背後取下一個包裹,順勢遞到醜鬆手中。
“一點謝禮,不成敬意,這把刀還請閣下笑納為盼。”
醜鬆大吃一驚:
“哎呀,您這是說得哪裏話呢。對武士來說,刀就是自己的靈魂呀。無論如何,我也不能要您這麽貴重的東西。遇到困難就應該互相幫助,對我來說,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您趕緊收好吧,說什麽我也不能要。”
說完,他將包裹又塞到了武士手中。
“請恕我一時口誤,將刀說成了給您的謝禮。其實包裹內還有些金葉,雖然不成敬意,但作為謝意,請您務必收下為盼。至於這把刀……”武士頓了一下,繼續說道:
“這把刀可不是作為謝禮送給您的,是它自己想要替您了卻幾樁心願。”
“刀自己要替我……”被武士這麽一說,醜鬆驚呆了。其實剛才接刀在手的那一瞬間,他已經感覺到,刀自身像是有意識似的,將把柄緊緊貼在了自己手中。
“這把刀不是任何一個人的私有物品。在下也是受先前持有者所托,暫且代為保管而已。這些年來,在下一直在尋找下一個有資格擁有它的人。剛才我聽到這把刀說:隻有您才有資格成為它下一位擁有者,想必您也聽到了吧?”
將刀托付給醜鬆後,武士一副如卸重擔的樣子,匆匆告辭後就急忙離去了。
海津築城的報告
這是一把古刀,長二尺四寸,把柄纏著粗線,鞘上漆紋已經斑駁脫落,赤銅打造的鍔口耀眼鮮紅。
醜鬆誠惶誠恐地拔刀出鞘,目光立刻被深深吸引:青黑色的刀身上,刃紋如叢雲狀團團簇擁,呈現出海一般深邃的顏色。
醜鬆凝視刀身,沒有銘記,他感覺自己如同掉進十八層地獄的萬丈深淵中無法自拔。握劍在手,一股神奇的力量頓時充斥全身。
這把刀在手,天下再也沒有值得恐懼的事情了。武田軍強行奪去他的妻子;上杉軍無恥沒收了他千辛萬苦籌集而來的身代金。無論蹂躪村莊、火燒家園,還是雙親病逝,妻離子散,兩軍都是罪魁禍首。寶劍在手,複仇的怒火滾滾湧向醜鬆心頭,他要報仇。醜鬆自信:天下所有邪惡之徒都必將死於此劍之下。
醜鬆,這個生長於貧寒土地,飽經戰亂一無所有的農民,此刻憑借手中的無銘劍,向日本武力首屈一指的上杉、武田軍團正式宣戰。
2
接到信玄於海津築城的報告,上杉謙信知道:和武田軍總兵決戰的時刻終於到來了。
此前在川中島,他與信玄已進行了三度交戰,但都談不上大規模作戰。雙方都視彼此為不尋常的對手,極力避免總兵決戰。
若舉傾國總兵一戰,雙方無論勝敗,都將付出極大代價。即使討伐對方成功,自己也有可能從此一蹶不振。
縱然關東的北條,尾張的織田,近江的淺井,越前的朝倉等近鄰諸國的大名,都是非同一般的角色,但雙方還是將彼此視為最強大的對手。在盡可能的情況下,雙方都極力避免總兵決戰。按照信玄、謙信的心理:最強大的對手應當留到最後收拾,此前需要做的,是本著優勝互補的原則,將周圍其他對手逐個清理幹淨。
但武田在海津築城一舉,卻使事態迅速惡化。其實按信玄本意,築城海津隻是為了救援同盟國北條。但此舉最終結果使雙方都堅定了正麵對戰的意圖,準備隨時決一雌雄。
實事求是地說,對信玄、謙信雙方而言,現階段各自的存在皆不足以對彼方構成致命威脅。對謙信而言:與其同信玄圍繞川中島進行無益的血戰,倒不如好好打點一下剛剛接手經營的關東勢力。同樣,對信玄而言:剛剛於桶狹間之戰討伐今川成功,風頭正勁的織田信長才是己方最值得警惕的人物。
謙信的帷幄重臣甘糟近江、諏訪小四郎、直江山城、柿崎和泉等人皆不讚成現時與武田軍進行總對決:
“信玄在海津築城,依臣等之見,算不得什麽大事。現階段的信玄還沒有以海津為據點,攻擊越後的企圖。今川大敗後,織田、德川風頭日勁,兩家無一不對甲斐虎視眈眈,信玄此時根本沒有餘力攻打越後。海津築城無非是信玄為救援北條所做的牽製之計罷了,望殿下不要多心。”他們紛紛進諫道。
“諸位此言何講?信玄乃精細之人,海津築城,意在染指我土。如任其妄為,縱然我國無恙,近鄰諸國也必遭其侮。唇亡齒寒,諸位萬不可輕敵!信玄此舉如同一把利刃架在我方的喉頸之上,如果示弱,我謙信必將遭受世人的嘲笑,死後還有什麽臉麵再見上杉家的列祖列宗?!再者說,謙信剛剛接手關八州不久,背後北陸本願寺門徒無不蠢蠢欲動,伺機作亂。如果敵人打到家門口我等都無動於衷的話,豈不等於向此等鼠輩自甘示弱嗎?此戰誠關存亡之秋,諸位勿需多言!”
謙信態度強硬的拒絕了群臣的諫言。
對於和信玄早期對決的不利狀況,他其實比誰都清楚。但戰國亂世的大名領土和近世大名的鄰國不同,諸侯純粹憑借武力和威勢震懾統治領域。倘若威勢衰退,勢力範圍就隨時會有縮小的可能性。
如果聽任信玄在己方勢力範圍內修城築砦,就等於默認敵方勢力的滲透。在戰國時代,群雄不斷侵入近鄰諸國不光是單純的勢力擴張行為;最主要的,是為了在維持迄今勢力範圍的前提下,更進一步擴大威勢影響。
以強淩弱,以大欺小,在戰國時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隻有不斷侵略鄰國,才能避免己方急速走向衰敗的道路。諸侯大名好比正乘坐一台正在飛速下降的電梯,如果不拚命按上升的按鈕,就將迅速下墜。而下方—正是通往十八層地獄的無底深淵。
謙信的話說出了戰國生存的基本遊戲規則,重臣們再也找不出反對的理由了。
絕不容許武田在自己眼皮底下為所欲為,否則就等於默認信玄的勢力滲透。如果武將們對此再有異議的話,就等於違背了基本的遊戲規則。
“攻打海津,信玄必然出動全軍救援,這正是大決戰的絕好時機。諸位不必多言,將身家性命暫且借我一用吧!”謙信決心已定。
謙信下達完對武田總力對決的命令後,春日山城內很快籌集了龐大的兵員、馬匹、食糧以及其他軍需品。
城內居民此前已數度目送謙信軍出師作戰,但如此大規模的兵力驟然聚集城下,他們還是第一次見到。
關東遠征戰縱然殘酷,武田信虎(信玄父)的越後侵略防衛戰縱然艱辛,但此二戰並未能使上杉家傾盡舉國之兵。此次同信玄的總決戰卻不同,自謙信以下,上至大將、下到馬夫,全部傾巢出動。在上杉家史上,這是規模最大的一次出兵。城內所有住民都被告知—此戰誠關越後興亡。
永祿四年八月十四日,謙信命長尾政景守春日山城。親率主力精銳部隊約一萬三千兵力,抱著必勝的決心,浩浩蕩蕩一路南下,向目的地信濃前進。
接到上杉軍從春日山城出發的報告,信玄親點一萬八千兵馬,即日從甲府出發迎敵。
兩軍共同中意的戰場,還是此前已進行過數次交戰的川中島。
同謙信一樣,信玄也知道,此時同上杉家進行總對決尚且為時過早。但得知謙信已舉總力向信州傾巢而出,他明白自己已沒有了退路。
眾所公認的事實
信玄是被將軍足利義輝正式任命的信濃守護職,信濃屬於他的領地是眾所公認的事實。如果說武田方在海津築城,被謙信認為在自己的喉頸架了一把利刃的話;從信玄的角度而言,此刻謙信的舉動,亦如同要在自己的領地內橫豎一條鋼槍!
對於信玄而言:傾舉國之兵來犯的謙信是侵略者,如不出兵討伐,武田家必將威勢難保。
川中島風雲告急,醜鬆卻興奮異常。奪妻之恨,喪親之痛,村田被毀之憤,一時都齊湧心頭。老天有眼,終於讓兩軍各舉主力傾巢而來,這正是千載難遇的複仇絕好機會!
兩軍人馬合計有三萬之多,大戰即將來臨,村民聞知噩耗,紛紛連夜奔出四下逃難。但醜鬆卻毫不畏懼,他懷抱無銘劍安坐家中,靜待兩軍的到來。
永祿四年九月初,謙信進入信濃地區。他將兵力一分為二,撥給善光寺五千人馬,自領八千人馬渡過犀川,向海津城前堂進軍。
妻女山位於千曲江上遊,距海津城隻有咫尺之遙,謙信在此布陣妥當後,命令善光寺率領的五千別動隊由側麵向海津城夾擊。
然而由於妻女山深入武田領地內,信玄同樣也可以憑借主力,會和海津城守兵一同夾擊上杉軍。
隨後不久,信玄主力也趕到川中島。先是於千江川對岸的茶臼山下布陣,本欲在此同隔岸妻女山下的上杉軍一決高下。但察覺有被上杉主力和善光寺別動隊夾擊的可能性,信玄旋即橫跨妻女山前麵的八幡原,繞過千曲江直接進入海津城內。
至此,兩軍主力分別於海津城和妻女山兩處集結完畢,戰機一觸即發。但誰也不敢先行妄動,雙方清楚,此時哪怕是一個小小的疏忽也足以引發己方致命的崩潰。兩軍都靜待時機,等待對方先露出破綻。
正當兩軍高度緊張對峙,等待戰機成熟之時,武田軍參謀山本勘助向信玄進言道:
“這麽等下去也不是辦法,依臣愚見,殿下秘領五千兵馬於八幡原布下埋伏,然後命主力一萬三千兵馬進攻妻女山謙信主力。謙信不敵則必將逃往八幡原,屆時本陣聯合殿下別動隊一同夾擊,定可一舉殲滅謙信軍團。”
“隻是,謙信果能如你所料輕易出山嗎?”信玄有些懷疑。
“殿下盡管放心,謙信必然棄山出逃。別動隊從妻女山背後進攻的話,謙信隻得渡過千曲江朝八幡原方向前進,除此之外別無進路。這就是所謂的啄木鳥戰法。”
“啄木鳥戰法?”信玄有些不解。
“如果蟲兒隱藏於樹洞內,啄木鳥縱然想捉也是有心無力。此時最佳方法,就是在樹洞的另一麵旁敲側擊。蟲兒受到驚嚇,必將從洞口準備逃出,屆時再將其捕獲,豈不易如反掌?這就是所謂的啄木鳥戰法,中國兵書稱之為‘引蛇出洞’之計。”
“啄木鳥戰法?引蛇出洞?有意思。即使狡猾的蟲兒不肯出來,別動隊也可以呼應主力,從八幡原助攻。哈哈,按中國兵書,這個應該叫‘雙管齊下’。”
信玄采納了山本堪助進獻的啄木鳥戰法。這樣一來,就算謙信不肯從妻女山中出來,別動隊照樣可以會同主力兩麵夾攻,上杉軍團依舊是甕中之鱉,無路可逃。
信玄迅速將兵力一分為二。命大將真田幸隆、馬場民部、高阪昌信、飯富兵部率一萬別動隊埋伏於海津城後的連綿山地帶,從背後包圍上杉主力。
信玄對堪助向來言聽計從,武田軍將領也對素有信玄“智囊”之稱的山本堪助抱有絕對的信心。
為避免上杉軍察覺己方已將兵力一分為二,信玄命兵士在海津城內廣升炊煙,自己則於這期間在八幡原布下了鶴翼之陣。
鶴翼陣形如其名,是殲敵的必殺之陣。兵分十二隊,如螺旋般分兩翼張開,敵兵一旦進入陣中,必將全軍覆滅,毫無生還的可能性。
但信玄此次卻弄巧成拙。看見海津城內廣升炊煙,謙信先是一驚:
“奇怪,為何今晚海津城內升起了這麽多股炊煙?難道武田軍將茶臼山處的兵力挪到城內來了?不對!信玄此舉無非是做樣子給我們看的。如此說來,海津城內兵力非但沒有增加,反而是減少了。信玄究竟想幹什麽呢?”
謙信仔細一想,隨即識破了信玄的詭計:
“信玄必已將兵力一分為二,親率別動隊埋伏在八幡原,欲會合海津城內主力一同夾擊我軍。好毒辣的計策呀!也罷,我就將計就計,讓信玄自掘墳墓!眾將聽令:偃旗息鼓,廣燃篝火;將馬嘴內塞入枚果,即刻下山渡江!”
謙信下令全軍立即出動。
妻女山內大燃篝火,給武田軍造成假象,以為己方正在野營。謙信則於亥刻(晚上十時),親率全軍下山迎敵。
謙信命柿崎和泉為先鋒,率七隊人馬布下第一陣,自率主力作為第二陣,在背後指揮坐鎮。
正在兩軍分頭秘密移動時,川中島一帶忽然降起了大霧,咫尺之內都看不見人影。
濃霧本是這個地域秋冬兩季,特別是十月、十一月間的多發現象。由於白天氣溫偏高,夜晚又驟然轉冷,一冷一熱間紫外線無法正常流通,化成熱氣密布空中,也就是形成了所謂的放射霧。
在放射霧掩護下,謙信軍迅速行至妻女山下。河麵、山間濃霧彌漫,謙信知道:黎明前是山霧最濃的時刻,天亮後霧氣就逐漸散去了。
“真乃天助我也!乘此霧氣突襲信玄本陣,我軍必將大獲全勝。”
老天隻給了謙信短短兩個小時的時間,他必須在這期間討伐信玄成功。倘若天亮前不能殲滅信玄本陣,上杉軍就會被武田主力與別動隊聯合包抄。到那時,孰勝孰負就難說了。
正當謙信率全軍渡過笛吹川的時候,武田軍已來到了妻女山內的上杉軍本營。霧海中朦朧看到謙信的禦旗,武田軍大喜之下,隨即就要發動總攻擊。
“且慢,為何絲毫感覺不到上杉軍的氣息呢?莫非……”
馬場民部及時製止了攻擊,他試探著向敵軍營內射了一箭,對方毫無反應。
“糟糕!”一股不祥的預感湧向他的心頭。
武田軍中了對方的金蟬脫殼之計。信玄隻帶了五千兵馬前往八幡原一帶埋伏,而謙信原本屯於妻女山上的主力卻有八千之多,形勢驟變,對信玄極為不利。
“天佑殿下平安,我等即刻飛馳前去救援!”
馬場民部、高阪昌信等人急忙下令火速追擊謙信主力,一邊祈禱信玄平安無恙。
大兵如同草芥
霧越來越濃了。
醜鬆此時也趕到了八幡原。身為本地人的他,預感兩軍衝突的地點一定是在八幡原。事先潛伏在那裏,屆時就很可能見到信玄和謙信。兩人都在的話,報仇豈不省了許多心事?再者說,濃霧彌漫中兩軍遭遇,必將亂戰一團。在醜鬆看來,這真是天賜良機。
但是反過來說,濃霧既是天賜良機,也是醜鬆複仇最大的障礙。如果無法和兩軍接觸的話,自己豈不等於完全沒有機會?醜鬆發誓,無論如何也要想方設法和兩軍遭遇。
正當馬場民部、高阪昌信等人祈禱信玄平安無恙的時候,醜鬆也向天祈禱,保佑自己此番報仇成功。
下山後的武田軍團一路急行,飛渡千曲江來到八幡原。和上杉軍一同在濃霧中小心翼翼地移動著。兩軍都迫切想要一舉殲滅對方,但又怕打草驚蛇。
一切都已準備就緒,大戰眼看一觸即發。但雙方直到此時都還沒有找到敵人的蹤跡。上杉軍先鋒直江、柿崎、本莊率隊橫跨八幡原,馬上就要抵達犀川江畔,如果繼續前進,兩軍怕是就要這麽彼此擦肩而過了。
醜鬆潛伏之處位於兩軍的中間地帶。手握無銘寶劍的他,視敵人大兵如同草芥。
但此刻的醜鬆也不禁暗自焦慮起來,如果兩軍就這麽彼此擦肩而過,下次報仇的機會將要等到何時?
上杉軍先鋒直江部已抵達犀川江畔,後續部隊亦已陸續渡河趕來。
醜鬆祈禱上天的同時拔刀出鞘,但見一條青龍騰空出世,透過濃鬱的霧氣,兩軍都看到了這道光芒。
一瞬間,天晴了。雙方同時發現:敵軍竟然就在眼前!
3
看到突然現身的越後大軍,武田軍驚呆了。他們被主力從妻女山趕至八幡原,本應是丟盔卸甲,一副狼狽不堪的樣子。但眼前出現的,卻是軍容整然,士氣高昂的上杉全軍!
信玄馬上察覺,謙信將計就計,自己此刻反倒成了甕中之鱉,被敵方大軍緊緊包圍著。
平原遭遇戰,自然是兵力多的一方獲勝的可能性大。這原本就是兵家常識。
“在昌信、民部率隊趕來之前,請諸君奮力死戰!隻要守住陣地,勝利必將屬於我軍!”信玄給兵士打氣道。
以己方五千兵力對上杉八千,信玄知道,這必將是一場艱苦的血戰。
如果陣地在別動隊趕來之前失陷的話,武田再也看不到明日的太陽了。
川中島會是信玄的死地嗎?
此刻武田本陣,上至大將,下至雜兵、馬夫,都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做好了奮力死戰的準備。
看到武田軍就在眼前,謙信不禁也大吃一驚。但發覺敵軍兵力遠遠少於己方,他終於長舒了一口氣。謙信堅信:此戰上杉軍必勝無疑。
“天助我也!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全軍出擊,一舉殲滅武田軍團!”
謙信得意的指揮部下擺出車輪陣形,衝向武田軍的鶴翼陣內。車輪陣顧名思義,就如同車輪一般層層回轉。敵兵陷入此陣,至死也找不到出路,恐怖的車輪會一直回轉下去,直至敵軍全部殲滅。
武田軍視死如歸,奮力突圍,但雙方兵力實在相差太大。車輪很快衝垮了鶴翼陣,大將相繼戰死,武田部隊頓時陷入亂軍之中。
“眾將聽令:目標是武田信玄!其他暫且拋棄不計,取信玄首級者重賞!”謙信高聲督勵道。
雖然勝利的天平,已明顯傾斜於上杉軍一方。但謙信明白:必須在武田別動隊趕來之前結束戰鬥,否則非但前功盡棄,己方還會有被敵軍討伐的危險。
信玄之弟武田信繁、大將諸角昌清(虎貞)、軍師山本堪助等相繼戰死,但武田依然健在。
上天隻賜給謙信兩個小時的時間。
“諸君莫要驚慌,高阪、馬場、小山田部隊頃刻即將趕來。隻要我等再奮力死鬥片刻,勝利必將屬於我軍!”信玄拚命為殘部打氣。然而鶴翼陣已被敵軍突破,危機迫在眉睫。
兩軍亂鬥在一起,雙方都竭盡全力,發揮出各自最大的本領。
關於這場死鬥,《甲陽軍鑒》中是這樣記述的:
“敵我雙方共投入兵力約三萬七千人左右,戰場上一片刀光血海,鎧甲、兵器丟棄遍地。雙方皆奮力死戰,士兵屍體互相簇擁一起,現場慘不忍睹。”
霧晴了,秋高氣爽。明朗的陽光,無情地照射在死者的屍體上,戰爭原本就是殘酷的事情。
抱著與敵人同歸於盡的決心,武田軍奮勇殺敵,個個以一當十。然而畢竟寡不敵眾,守護在信玄周圍的將領相繼戰死,但縱是這般,勇猛的武田軍依然死戰不退。
八幡原遍地刀槍狼藉,戰馬的悲鳴聲中夾雜著士兵的哀嚎。鮮血染紅了千曲江水,兩軍將兵打成一片,互相抱在一起同歸於盡。
他們生前是死敵,歿後呢?會不會變成彼此最好的朋友呢?
謙信異常焦躁不安,他預感武田別動隊距離八幡原越來越近了,伴隨上杉軍士兵鮮血大量流失的同時,時間也在飛速流逝。但任憑他如何激勵督策,縱然信玄本陣已是屍橫遍地,直至此刻,卻依然沒有接到信玄被擒抑或被殺的報告。
趁兩軍混戰之際,醜鬆已悄悄潛至信玄本營附近。武田軍鶴翼陣內十隊中已有九隊被上杉軍突破,山縣三郎兵衛、穴山伊豆、典廁信繁等大將皆已戰死。隻有淺利式部率領的第十隊,仍然殘留在信玄本陣前苦苦支撐。
接到八幡原決戰的報告,善光寺急率麾下五千兵馬,飛渡犀川火速前來支援。上杉主力合兵一處後,狀況對武田方麵愈發不利。
淺利式部派使者向信玄進言道:
“我軍麵臨崩潰,請殿下即刻渡過千曲江,前往海津城內暫避,我等必拚死掩護殿下安全返回。”
“倘若我現在退回海津城內,即將從妻女山趕來的馬場、小山田諸君,豈不性命危在旦夕?爾等休得多慮,今日無他,唯有死戰一拚而已!”
信玄嗬退使者,拒絕了淺利的建議。
醜鬆跟隨淺利式部的使者,一同混入信玄營內。他扮作使者的馬夫,竟然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恐怖的滋味
第二部分:霧彌川中島
恐怖的滋味
據使者所言,信玄是個剃光頭的彪形大漢。醜鬆心下暗暗記住信玄的體貌特征,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向本營逼近。
“站住!來者何人?為何做馬夫打扮?”
醜鬆剛摸清信玄本營的確切位置所在,就被侍衛逮了個正著。
侍衛認出醜鬆是剛才跟隨淺利使者同來的馬夫,但使者已走,馬夫留下似乎其中大有名堂。他正待向前問個仔細,醜鬆已拔刀出鞘。
侍衛愣住了:此人像是欲來行刺主公的刺客,但從他握刀的姿勢來看,對武功似乎一竅不通。
無銘劍出鞘的那一瞬間,但見一條青龍騰空出世,就連身為大內高手的侍衛,也不禁被劍氣所逼,打了一個戰栗。
“這小子究竟是何人?!”
“保護殿下要緊!”
其他侍衛很快趕到現場,將醜鬆團團圍在中央。
“我叫醜鬆,一個被你們逼死父母,奪走妻子的普通老百姓!”
醜鬆一邊大喊,一邊持劍衝向侍衛諸人。
被信玄選在身邊的侍衛們,都是一騎當千的武林高手。但與醜鬆交手沒幾個回合,一個個就都槍折刀斷,身首異處了。
醜鬆手持無銘寶劍如入無人之地,殺得信玄本營血肉橫飛。
“匹夫休得無禮,信玄在此!”
信玄披甲挺刀衝出帳內,但他並沒有從背後對醜鬆直接下手。
倘若武田信玄這般名將對一個匹夫百姓實施偷襲,傳出去還有何臉麵再見世人?其實信玄此刻考慮的不光是這點,被醜鬆劍氣震懾,他突然發覺自己已無法揮動手中的大刀。
“武田信玄,拿命來!”
醜鬆大叫一聲,揮舞無銘寶劍朝信玄前胸斬來。
此刻信玄身披的亮銀鎧,乃是家族世代相傳,刀槍不入的寶甲。但縱是如此,醜鬆一刀下來,他似乎也感覺魂魄飛到了九霄雲外。第二擊無論如何是避不過了,想到此,信玄無奈地閉上了雙眼。
醜鬆拔刀出鞘的那一瞬間,謙信也看到一條青龍騰空出世。好奇心驅使下,他急驅愛馬“飛燕”趕至信玄本營,正巧碰上了剛才那一幕。
《甲陽軍鑒》中對這個場麵做了如下的記述:
“武者頭戴白頭巾,身披萌黃甲,跨月毛馬,手持三尺大刀徑直衝入帳內。信玄公從床機一躍而起,正欲取寶刀一文字應戰時,來者已一連攻出三刀。待信玄公披掛完畢衝出帳外後,床機已被斬成八截。”
但據《北越軍記》中引用天海僧正的話語來看,事實似乎又有些出入:
“是夜聽到喧嘩聲,我急忙飛赴帥帳,信玄此時已負傷。此前從未有過兩軍大將交戰時,在敵軍營內單打獨鬥的先例。我好奇地詢問信玄謙信武藝如何?但他突然臉色一變,然後沒好氣的告訴我:剛才前來偷襲之人不是上杉謙信。”
又據《上杉家禦年譜》載:偷襲信玄的不是謙信,而是上杉家名將伊豆守備荒川長實。
在這些史書中,我們找不到醜鬆的名字。
永祿四年,第四次川中島合戰之後,上杉、織田兩敗俱傷。三年後的永祿七年,雖然兩軍又在川中島舉行了第五次合戰,但那隻不過是前哨部隊的小規模交火而已,兩軍都極力回避與對方再次發生總力對決的大戰。
十月一日,謙信放棄川中島四郡,撤兵返回越後。至此,信州全境完全歸屬於信玄的統治之下了。
正當兩軍在川中島陷入泥沼般對戰之時,織田信長與德川家康已開始逐步實現自己統一天下的計劃了。
醜鬆第二刀正要朝信玄斬下,忽然一員大將衝入帳內。來將跨悍馬、頭裹白紗,醜鬆本能意識到:來者正是上杉謙信。想到此,醜鬆轉身舞刀,直撲謙信而來。
“信玄匹夫,謙信在此!”
謙信大叫一聲,催“飛燕”寶馬,舞愛刀“小豆長光”直取信玄首級。此刻的信玄已毫無戰意,他雙目緊閉,隻求速死。
說時遲那時快,一個馬夫打扮的漢子硬生生接了謙信的小豆長光一刀。
謙信的愛刀被瞬間擊飛了,手腕好似折斷般火辣辣的痛,後背頓時冒出一絲絲冷汗。素有豪膽不羈之稱的謙信,有生以來第一次嚐到恐怖的滋味。
謙信顧不得信玄,急忙飛奔帳外逃命去了。他並不顧忌蜂擁而至的信玄侍衛,但馬夫打扮的漢子手中的那把刀所發出的劍氣,卻令他萬分恐怖。謙信一路催馬狂奔行出老遠,仍感覺背後冷汗絲絲直冒。
此時武田軍別動隊已趕至八幡原戰場。戰事一舉逆轉,先前一直處於絕對優勢的上杉軍團,頃刻陷入腹背受敵的危險局麵中。
懷著滿腔複仇的怒火,信玄本部會同別動隊前後夾擊,將上杉軍殺得大敗。謙信見勢不妙,急率部隊渡過犀川,倉皇向北方逃去。
上杉軍此戰前被武田本部牽製,後被武田別動隊夾擊,真可謂傷亡慘重,損失巨大。
信玄沒有令部隊渡河追擊。如果上杉軍團會同善光寺殘部聯合反擊,武田軍必將陷入背水一戰的危險局麵。此戰前半部雖然打的辛苦,但一勝遮百憾,武田軍畢竟勝利了。
至此第四次川中島合戰終於落下了帷幕。兩軍事後皆宣稱自己為勝者,但從此都極力避免同對方發生大規模的正麵衝突。
謙信、信玄兩雄雖然都具備天下霸主的器量與實力,但川中島一戰,雙方兩敗俱傷,從此一蹶不振。再也沒有力量同信長、秀吉、家康等戰國名將一同參與逐鹿中原的遊戲了。
隻是曆史終於隱去了川中島之戰的事實真相,世人不曾知道:謙信、信玄兩位名將,竟然差點同時喪命於一個普通農民的手中。
他的名字叫做醜鬆。
第三部分:布道交易
自由貿易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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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人船來咯!”
聽到喊聲,堺城的混混們急忙向港口奔去。
船剛靠岸不久,人販子正在押著奴隸們下船,其中大多是年輕女子和兒童。他們本是良家子女,因為戰亂,土地被蹂躪,農田化作戰場,他們則成了俘虜。先是作為戰利品送給軍閥,然後再轉賣到人販子手中,就這樣稀裏糊塗搖身一變,又成了奴隸。長期混戰摧毀的不僅是他們的家鄉和田舍,還奪去了他們的自由和人格,使他們淪落到與牛馬一樣的地位被人買賣。
買家們都已聚集在岸邊了。奴隸貿易中最吃香的自然是年輕女子,其次是兒童。貌美形端的女孩可以買下作為性奴飼養,待長大後轉手高價賣出;此外,從勞動力的角度考慮,兒童當然比老人更有商業價值。
買家裏除了日本人混跡其中外,還有為數眾多的“紅毛鬼”。此地距離大王寺路程隻有兩公裏,是遠近聞名的天然良港。無論氣候多麽惡劣,船舶也能平安入港。自從文明一年(1469年)遣明船①到來開始,這裏就作為第一批對外開放的自由貿易港口,日漸興旺。
堺城市內街道不大,城外好歹也修有護城壕。市政府共有三十六人,實行的是自由選舉製。受南蠻貿易影響,小城無論經濟還是文化都保持較高的實力,這就使得當權者即使想施行愚民政策,也根本無從下手。目下雖是亂世,但這個遠離戰火的自由港口卻絲毫不受幹擾,依舊繁榮錦繡。
賣人船上的奴隸,都是從日本各大戰場搜刮而來的。運到這裏,主要目的是想通過葡萄牙商人之手轉賣到海外。買家如果是日本人,隻要國內還有親戚好友健在,總還有脫身的機會;但若是被賣到海外,有生之年能夠再度返回故鄉的機會就微乎其微了。想到此,絕望的陰影深深地籠罩在每一個奴隸的臉孔。
買家圍住趕下船的奴隸們開始激烈競價,麵目皎好的年輕女子很快被陸續買走。最後剩下的是個七八歲左右的女孩,或許是生病的緣故,瘦骨嶙峋的臉上顯得毫無生氣。
“瞧一瞧,看一看咯!沒有人識貨嗎?買回去好生養上四五年,絕對是個大美人喲!包你不虧本!”
人販子拍著手賣力地張羅吆喝,但沒有人對這個看上去半死不活的病秧子感興趣。他終於死了心,惡狠狠瞪了女孩一眼:
“誰有閑功夫養你這種爛貨!”
說完,撇下女孩獨自走了。女孩的表情顯得很痛苦,忽然暈倒在地,渾身一動不動。
一個紅毛傳教士剛好路過此地,看見倒在地上的女孩,急忙跑過去抱起了她。
“我的上帝,高燒得這麽厲害!孩子,你家在哪裏?”
女孩沒有回答,傳教士又問了幾遍,依然沒有回音。她已經奄奄一息,沒有說話的力氣了。
混混們看到這種情形,不禁笑了起來。
“我說老爺子呀,您就別費心了,奴隸是沒有家的。”
“奴隸?你說這孩子是奴隸?她的主人是誰?”傳教士問他們。
“估計是賣不出去的爛貨,被當作垃圾丟在這裏的。”
“這麽說我即使將她領回去也沒有問題嗎?”
“老爺子,還真沒您不要的呀。”說完,混混們哈哈大笑了起來。
傳教士背起女孩,朝自己的居所緩步走去。回家後,他把女孩平放在床上,將自製藥湯灌入她的口中。過了一會兒,女孩臉上總算恢複了一絲生氣。
這時候,一個陌生的日本人忽然前來登門拜訪。像是長途跋涉剛剛落腳,來客一副疲憊不堪的神態。破露的衣服上布滿塵土,臉孔被太陽曬得黑糊糊;手腳異常粗大,看得出是長年勞動的結果;表情憨厚木訥,手裏還拿著一個細長的粗布包裹。
來客名叫醜鬆:“港口發生的那一切我全看見了。雖然也覺得這女孩怪可憐的,但在下人在旅途,即使想出手相救也有心無力。神父大人古道熱腸,在下深感欽佩,原諒我跟蹤來到貴處。別的忙幫不上,隻是這個還望您收下為盼。”
說著,醜鬆雙手捧起包裹遞到神父麵前:“請。”
“您……這是……”
神父驚訝的目光落在細長的粗布包裹上。
“請您收下為盼。”
醜鬆暗自用力,強行將包裹塞到神父手中。神父無奈地接過包裹,打開準備確認一下裏麵裝放何物。
一瞬間,神父驚呆了:這看上去如同乞丐家什一般的包裹,裏麵放著的竟是一把名貴古刀!刀鞘上漆紋已經斑駁脫落,把柄纏著粗線,赤銅打造的鍔口耀眼鮮紅。
“請您拔出來看看。”醜鬆懇求道。
神父拔刀出鞘,但見寒光一閃,一條青龍騰空出世了!
“這把刀……”神父一時語塞。
“許多年來我一直在尋找真正有資格擁有這把刀的主人,現在終於找到了。寶刀贈英雄,在下認為神父大人正是佩帶這把刀當之無愧的英雄。並且在下相信,神父大人今後一定用得著它。”醜鬆誠懇地說道。
聽他這麽一說,神父冷不丁渾身打了個戰栗。寶刀握在手中感覺沉甸甸的,裏麵似乎裝滿了永遠說不完的故事。想到此,神父不禁倒吸一口冷氣。然而不可思議的是,握刀在手的同時,竟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充斥全身,他從內心深處清醒感覺到溫暖的存在。
神父低頭凝視刀身,刃紋如叢雲狀團團簇擁。看著看著,他迷失了自己,感覺如同掉進十八層地獄的萬丈深淵中。神父伸開雙手,想要緊緊抓住那根唯一可以救命的蓮花寶索。
即使如路易斯·甫洛易斯神父這般對刀劍全無興趣的人,此刻也毫不懷疑自己手中拿著的是一把名貴的寶刀。
“如此名貴的寶刀,請恕我不能接受。”
甫洛易斯將寶刀還給了醜鬆。
“在下先前說將此刀送給神父大人,實屬口不擇言,請見諒—這把刀原本就應該歸神父大人支配擁有。”
被貌似農民的漢子醜鬆托付寶刀的路易斯·甫洛易斯神父,於永祿六年(1562年)從西杵築半島的橫瀨浦踏上了登向日本國土的第一步。
大文十八年(1549年),耶穌會士佛朗西斯科·薩比爾渡海來到日本。此後一年多的時間裏,他走訪了平戶、博多、山口、堺城、京都、豐後等多個地方,為基督教在日本布道做了充分的先期準備。
第三部分:布道交易
更優秀的人種
薩比爾認為,異教徒之中沒有比日本人更優秀的人種,強烈的責任感使他堅信一定能達到目的。耶穌會此次日本之行也得到了葡萄牙國王的大力支持,將世界領土殖民地化一直是葡萄牙國策方針的重點所在,而日本則是葡國最感興趣的一塊土地。如果能夠通過宗教將日本和平演變為本國殖民地,對葡萄牙國王來說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
如果得不到權利者的庇護,教會勢力必將無法長足發展,搞不好淪落為和日本佛教同一個地位。基於此種憂慮,教會甘願充當國家先鋒率先來到日本。一方麵可以傳經布道,一方麵也可以為母國盡一分淺薄的心力。
“如果能說服日本國王皈依聖教,陛下將獲得巨大的物質利益。”薩比爾送往母國的信中這樣寫道。
和薩比爾一樣,路易斯·甫洛易斯也是作為葡萄牙國策先驅的施行者來到日本的,他對此次布道充滿了信心,火一般的熱情在胸中燃燒沸騰。
為把聖教發揚光大而不得不接受政治的庇護,在甫洛易斯看來是件悲哀的事情。但他同時認為:如果能善意利用政治使更多人感受到神的恩惠,那麽這又何嚐不是一種救濟呢?
日本是個佛教大國,但由於長時間來佛教徒熱衷於教義論爭,搞得民眾疲憊不堪。他們現在隻關心寺廟布舍米糧的數目,對佛家經文早已厭倦煩惡。佛教在日本的尷尬現狀,使得傳教士們對即將展開的宗教活動更加充滿了信心。
和神聖的布道不同,一批惟利是圖的葡萄牙商人也趁此時機混跡其中,跟隨傳教士們一起來到日本。很快商人們將目標鎖定為軍閥混戰中淪為奴隸的良家子女,低價收購,然後高價販賣海外,沒用多久,商人們就獲得了巨大的經濟利益。
和教會一樣,甫洛易斯也為葡萄牙商人日益猖狂的販賣人口舉動感到憂慮。如果繼續放任這種卑劣的行徑置之不理,耶穌會將很快被人們指責為人販子的幫凶,聖教也將由此淪為邪教。
然而葡萄牙國王對此卻有不同的看法。政府雖然支持耶穌會布道,但商人們繳納的數目龐大的稅金對國家發展卻更有最直接的幫助,國王有理由認為:商人才是此次日本布道之行的主力軍。
日本當權者同樣也對與葡萄牙通商抱有極大的關心。如果耶穌會脫離商人團單獨進行布道活動,必將寸步難行。
永祿八年(1565年)一月一日,路易斯·甫洛易斯與先行來日的卡斯哈羅·布萊喇一同拜訪幕府,受到將軍足利義輝的熱情接見。
義輝五年前就表示理解基督教的布道行為,並宣布傳教士在日本的活動是合法的。義輝的支持使耶穌會擁有了強大的後盾,京都信徒激增,傳教士的增員問題也由此迫在眉睫。鑒於此,布萊喇急忙招呼時在豐後的甫洛易斯趕來幫忙。
義輝親切接見了二人。
“不要介意南都(奈良)的反對和北嶺(比壑山)的抗議,在這裏就好好地安心布道吧。”
作為對二人的支持,義輝鄭重許下承諾。
義輝的承諾給了二人極大的動力。然而遺憾的是,當年五月,家臣三好義雄、鬆永久秀發動叛亂,殺死了義輝將軍,耶穌會即失去了在京都最重要的實力支持者。
義輝死後,新政府宣布禁止基督教的一切布道活動,路易斯·甫洛易斯與布萊喇被趕出了京城。不久甫洛易斯逃到自由都市堺城,在這裏和醜鬆相會,得到了那把無銘寶劍。
今川義元倒台後,織田信長一躍而起,成了桶狹間的龍頭老大。永祿十一年(1568年)九月二十六日,信長奉義輝弟足利義昭之命上京參見。
和通常以武力著稱的武將不同,信長可以稱得上是絕代名將。他對一切既存權威都嗤之以鼻,自己創立了新的價值體係。胸襟之寬闊,可以盛得下整個天地。
信長奉旨參上的消息傳到京都,城內一片大亂。世人眼中的信長,是繼木曾義仲②之後最野蠻的武將,好戰如狂,嗜血成性。眼看這個戰爭狂人就要率領大軍殺入京城,百姓大感恐慌,紛紛攜帶家財連夜逃出城外。
然而隨後入京的信長卻大令京都百姓“失望”:織田軍隊紀律嚴整,秋毫無犯。城中沒有發生一起騷亂事件。
信長軍到來不久,城內秩序迅速回複安定。即使夜間,人們也可以放心大膽的獨自漫步街頭。市民們很快打消了先前的疑慮,又紛紛返回城內繼續安居樂業。人們已不再懼怕信長,甚至對他抱有感謝的心情。
一統江山,獨霸天下,是信長此次來京的主要目的所在。
永祿十一年十月十八日,信長擁立義昭就任第十五代將軍寶座。一直力圖重振幕府的義昭此前曾與信長協商,打算封給他“副將軍”的職位,但被信長固辭。他不承認所謂“副將軍”的存在價值。在信長眼中,空有虛名的將軍根本算不上一個真正的將軍。
信長早已對堺城垂涎三尺。義昭上任後不久他就在流通的據點堺城、近江的大津、草津設置代官;從和泉、攝津等諸都市課稅軍事費用,稱之為“矢錢”。
根據新法課稅規定:石山本願寺為五千貫,堺城為二萬貫。本願寺對此並無異議,然而也許是不知道信長的可怕,堺城合眾會經過協商後,決定拒絕課稅的要求。
受惠於海外貿易,儲存豐厚財富的堺城,是全國最大的金銀流入地。合眾會根本沒有把信長放在眼中,出巨資雇傭大批浪人,擺出武力對決的姿勢。
三好三人眾③等浪人被派遣進入京城後,襲擊了足利義昭的居住地本圀寺。信長親自率軍出馬,眨眼的功夫迅速鎮壓了騷亂。
平亂後,信長對襲擊黑幕的始作俑者—堺城合眾會發出最後通牒:威脅說如不馬上支付“矢錢”,將即刻派兵攻打堺城,屆時街道一切建築物都會被付之一炬,城內居民也要被全部處死。
事到如今,堺城民眾方才完全屈服於信長的威勢之下,答應了課稅的要求。就這樣,作為自治都市,約一百五十年間沒有受到任何外來勢力幹擾的堺城,終於被信長所統治。
對於一直奉行務虛就實的信長而言,拋棄副將軍的頭銜算不得什麽,而統治擁有豐厚財富的堺城,從而獲取巨額資金源卻使他欣喜若狂。納金數額開始規定為每月一萬貫,漸漸地數額變得越來越大。
不過信長對納金以外其實別有所圖。堺城內有大量海外傳入的奇特兵器,特別是火銃,最為信長所中意。
除此之外,他對早先經由堺城流入本土的鐵銃④也深感興趣。企圖用鐵銃武裝自己的軍隊,從而出奇製勝。信長相信:從此能夠左右戰爭勝利的武器再也不會是刀槍了。
本圀寺襲擊事件
2
信長非常重視本圀寺襲擊事件,決定為義昭修建新的居所—二條城。
他選中先代將軍義輝的宅第作為禦所建設用地,此時距義輝被鬆永久秀等人殺死的時間已過去了整整三年,繁華的大名府現在是一片廢墟。
這個建設工事動員了附近十四個鄰國的一萬數千人,大量的建設資材於一日內被集中到京城。
修建石牆用的石材、庭石、五輪塔、石碑等體積龐重的材料,如從遠方運來勢必要花費太多時日。為節省時間,信長將這個任務分配給洛中、洛外的大名府邸和神社、寺廟等。在信長的武威麵前,沒有人敢拒絕。
修建工事於二月一日正式動工。日以繼夜奮力突擊的結果,使得這個龐大工程竟然隻用了七十天時間。直到四月十四日入住新居,義昭還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京都市民也從未見過這等耗費大量人力、物力,且竣工如此迅速的工事。
他們就像一群“超級風向雞”,對權利者交替已是司空見慣,早就不相信所謂權利之物的存在價值。但由於親眼目睹了信長武威指揮下工事的進程速度,也不得不表示對他的威望感到由衷的信服。
甫洛易斯自信對信長—這位日本新霸主今後的動向了如指掌。
佛教徒之間的教義論爭,已使得廣大民眾對佛經早已失去了興趣和耐心。信長對此必然有所察覺。既然他已把統一全國列入了自己下一步的日程內,接下來所無法避免的,一定會是和日本宗教間進行的總對決。
日本宗教如果善加引導,必將遠遠超越當下的王法與佛法,信長決不會無動於衷,聽任這股潛在的強大政治勢力自由發展。
和武士利用武力取得霸權不同的是,宗教通常習慣用教義支配民心。並且權利者還可以利用宗教武裝頭腦,使自身在政治鬥爭中占有一定優勢。像信長這種隻信任自己武力的將軍,對利用王法、佛法等曖昧手段支配民眾的宗教團體,決不會放手不管。
甫洛易斯所關心的是:既然信長已看透了日本宗教慣用的欺瞞伎倆,是否會理解並支持基督教在日本的布道活動?
總之信長是個好奇心旺盛的人。對從異國遠渡而來,舍身忘己布道的傳教士(由於這種行動,基督教信徒的數目在不斷增加)必然會抱有濃厚的興趣。他一定想利用新興勢力—“吉利支坦⑤”來對抗日本宗教。
此外,從甫洛易斯的角度而言:若想繼續在異國布道,如果得不到信長這等新當權者的庇護,必將寸步難行,他在苦苦等待與信長見麵的機會。
永祿十二年(1569年)四月三日,機會終於來臨了。
三好家重臣高山圖書,受布萊喇洗禮成為耶穌信徒。圖書委托京都所司代和田惟政從中周旋,四月三日,在二條城建設工事現場,信長終於謁見了甫洛易斯。
信長之所以如此長時間內不對甫洛易斯進行謁見,乃是顧慮來自於日本宗教各派係的種種壓力。
雖然信長有著當世少有的冷靜頭腦,對傳統和既存權威毫不在乎。但他同時也清醒地認識到:權威與傳統的抽象影響力是不可侮辱的。倘若輕易貿然引見異教徒,必將激起日本宗教各界群起攻之,為此信長不得不謹慎行事。
信長連日來一直在工地現場指揮工事,固然令人吃驚,但設身處地站在他的角度仔細一想,這並不是難以理解的問題—襲擊自己侍奉的主公義昭將軍這一事件本身,就已嚴重踐踏了他的權威,信長絕不容許同樣的事情發生第二次。晝夜監督工事進程既是為主公安全考慮,也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
工事現場簡直就是戰場:特技者手持“金手木”(一種鐵杖)大聲呐喊助威,石工、庭匠、工藝師等職人在各自分擔的工事區內埋頭苦幹。在信長指揮下,工事作業整然迅捷、有條不紊。
一塊塊天然巨石重疊摞起構成的牆壁,是二條城修建過程中最重要的工事,甫洛易斯來日後第一次見識了什麽叫做真正的石城。
信長雖然對建築工事一竅不通,卻是此次工事的中心人物。他同時指揮七千職人一絲不苟地整齊勞作,現場聽不到一句怨言,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崢然剛毅。信長的人格魅力深深打動了甫洛易斯,他相信即使在戰場上,不管遇到何種混亂的情況,在信長一絲不亂的統率下,他們同樣可以整然前進,絲毫不受外界因素的幹擾。
甫洛易斯在和田惟政指引下來到工事現場,此刻信長正站在場中央親自指揮職人作業。他同時也認出了兩人,鑒於四周太嘈雜,信長決定在吊橋上會見甫洛易斯。
桶狹間戰役後,信長與武田信玄結成同盟,擊敗宿敵美濃。其後他奉足立義昭之命入京,先是鎮壓了城內的叛亂勢力,繼而以武威迫使堺城屈服,接受新法課稅。時年織田信長三十六歲,正是意氣風發的好年紀,他的目標是獨霸天下。
信長親切接見了甫洛易斯,他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甫洛易斯:這個“紅毛鬼”心中究竟在想些什麽呢?甫洛易斯時年三十七歲,和信長算得上是同齡人。
“承蒙賜見,深表榮幸。”
甫洛易斯摘下帽子鄭重寒暄道。
“歡迎光臨,路易斯·甫洛易斯。”
信長微微點頭,一副君臨天下的神態,臉上充滿了霸者的威嚴。
初夏的太陽火辣辣照射在甫洛易斯的腦袋上。
“把帽子戴上吧,這樣太受罪。”信長勸道。
“神父今年貴庚?”信長問。
“賤齡三十七歲。”甫洛易斯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信長微微笑了起來。
“嗬嗬,這麽說比我大一歲咯,來日本幾年了?”
通過簡短的客套話,兩人知道了對方和自己是同齡人。信長似乎對甫洛易斯印象不錯,初次見麵的拘謹氣氛很快就緩和下來。不一會兒功夫,兩人就談笑風生,越說越投機。
“要是貴教在日本得不到發揚光大,神父準備怎麽辦?回國或者……”信長問。
“哪怕信者隻有一個人,我也會留在這個國家。”
“貴國也有這樣的城堡嗎?”
信長指著巨石積築的城牆問甫洛易斯道。
“據在下所知,倒是真有幾處城堡和將軍的居城類似。”
自由居住的權利
甫洛易斯的目光停留在巨石積築的石牆上,即將竣工的天守閣威榮整儀,充滿王者的霸氣。信長將軍用來俯瞰天下的望樓,竟然是個充滿浪漫氣息的五層建築物。
“哈哈,這種規模的城堡想建幾個都成。”
信長故意避開話茬,放聲大笑起來。也正是從這時候開始,他暗自在心中勾畫出了安土城藍圖。二條城對信長而言隻是小試牛刀,嚴格意義上講,隻不過是個給小孩子用來放木偶的遊戲室而已。
兩年後建成的安土城,動用了附近四個鄰國的二萬五千名職人。其時整個天下在信長看來,也不過是個給小孩子用來放木偶的遊戲室而已。
甫洛易斯很想說點什麽,不知為何,言語突然間在喉嚨裏堵塞住了。他被信長氣宇軒昂的風度完全壓倒。但甫洛易斯並沒有忘記此次謁見的真正目的,他在尋找合適的機會開口。
信長直視甫洛易斯,炯炯有神的雙目,如同兩道利劍般插入他的心房。
“你有什麽事想拜托我吧?”
信長一語點開甫洛易斯此次謁見的真實意圖。
“恕我放肆,請信長殿下賜予我們在京都自由居住的權利,並免除諸役稅為盼。”甫洛易斯拜倒在地。
“就是說,要我準許你們布道的權利是嗎?”信長兩眼閃爍著犀利的光芒。
“如蒙賜準感激不盡。”
“我國自古以來,南都北嶺諸法流傳,門派眾多。你能告訴我基督教和它們的區別之處在哪裏嗎?”信長開門見山,單刀直入地問道。
“我們信奉唯一的神耶穌,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的神;我們尊崇唯一的主基督,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的主。”
“圍繞你們信崇的基督,在貴國難道就沒有對立的意見嗎?”
“啟稟閣下,我們的信仰是絕對忠誠的。”
“你們可以為了神而舍棄自己的生命嗎?”
“我們早在出生那天起,就已將自己的生命獻給了神。”
“信仰神之後,你們自己有什麽變化嗎?既然已經將生命獻給了神,神父你將來要往何處去呢?”
“哪裏也不去,我永遠和神在一起。”
“神父相信來世嗎?”
“神就是我生命的全部,我將永遠和神在一起。”
甫洛易斯的回答讓信長感到非常滿意。
隨後甫洛易斯為信長寫下了這樣的宗教觀:
“我不主張承認沒有看見的東西,比如來世。”
對於隻相信現在的信長來說,日本宗教已令他失望之極,甫洛易斯的說教引起了他強烈的共鳴。他們都信奉唯一的神,唯一的現實。
信長認為,日本宗教是自己的敵對麵。來自於諸教團的勢力幹擾,已成為他霸業達成的主要障礙。他想將“吉利支坦”培養成新興的宗教勢力,用來對付日本宗教諸教團。
信長心中暗自盤算:隻要和傳教士搞好關係,就可以從葡萄牙商人手中獲得鐵銃、火藥、鋼材等西洋特產。如此一來,獨霸天下將指日可待。
“你的要求,我會認真考慮。”
那天信長當麵並沒有給甫洛易斯明確的答複。隻是讓他五日後再來參見,到時具體麵議。
信長的態度,使甫洛易斯感覺到希望的曙光。或許不久以後,在京都自由居住、布道,將不再是一個夢想。
在旁邊目睹了會見全過程的朝山日乘,此刻心裏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不是滋味。
日乘本是出雲朝山家的執事,入信法華宗後,由正親町天皇親賜“上人”稱號,隨後受到信長寵幸,以“政僧”身份一直跟隨其左右。他善於運籌帷幄,為信長擴張勢力立下諸多功勞。
如果讓紅毛教乘機而入,必將失去信長對自己的大半寵幸,如此一來,“政僧”的身份也就變得沒有任何存在價值了。日乘對此深感憂慮。
五日後的四月八日,信長再次接見甫洛易斯時,授予他承諾京都居住的自由和諸役稅免除的朱印狀。耶穌會終於如願以償,從信長處得到了自由布道的保證書。
京都素有排他的風氣,甫洛易斯對此頗有感觸。在京都說服一個人改信基督教花去的精力和時間,在其他地方足可說服二百人入教。但縱然如此,能夠獲得京都居住權和傳教許可,對耶穌會來說仍然是一個天大的福音。
但是,信長在保證耶穌會自由布道的同時,也提出了對甫洛易斯而言甚是棘手的附加條件:
“聽說和傳教士一同來日的葡萄牙商人,將我國良民作為奴隸在國外非法買賣,我堅決反對這種無法無天的卑劣行為。此前之事過往不咎,但此後耶穌會需告誡奴隸商人,本國嚴禁買賣人口!”
信長的附加條件讓甫洛易斯備感困惑。他不知該如何向信長解釋:傳教士和商人都是葡萄牙政府對日政策的兩翼。
當初,傳教士們在戰場上親眼目睹了軍閥與人販子之間公然的買賣交易。他們也曾考慮將奴隸買下後放生,但苦於囊中羞澀隻得作罷。大量的日本人被作為奴隸運到葡萄牙。事情發展到今天,局麵已不是耶穌會可以掌握的了。
另一方麵,對信長授予甫洛易斯朱印狀一事,日本教團表示極大驚愕。
足利義輝被暗殺後,“吉利支坦”雖然被禁止布道,但教勢相對先前實際上並沒有減弱。加之這次獲得了信長的保證,此後信徒數目必將如燎原之火般激增猛進。日本諸教團深刻感覺到危機迫在眉睫。
3
四月二十日,眼見京都城內已恢複安定,信長決定暫時返回本領。臨行之際,甫洛易斯再次前來登門造訪。巧的是,日乘也在同一天前來為信長餞行,這真可謂不是冤家不碰頭。
日乘搶在甫洛易斯之前首先發難:
“我國乃是神聖之邦,而此刻坐在大人旁邊的這位卻是邪教徒的首領。大人果真要允許他施展邪法妖言惑眾嗎?請即刻下令,將此等邪惡之徒盡數趕出京城。”
“上師,你為何稱呼‘吉利支坦’為邪教呢?我們有我們的神,他們也有他們的主。為何彼此間非要分出個高低上下呢?我不明白,爾等為何對基督教如此深惡痛絕?”
在信長一連串的反問下,日乘頓時啞口無言。
脫離苦海深淵
“那是因為在日本,佛教宗徒都視本門教義為不二法則。為了維護正統地位,他們不惜任何手段代價。而我等舍棄身家性命的目的,隻是為了救濟民眾脫離苦海深淵。”
說這話的是甫洛易斯的同行弟子勞倫斯。
“吉利支坦”舍生忘死的宗教獻身精神,令信長瞠目結舌。他們不遠萬裏渡海來到異教徒的領地,即使受到種種壓力迫害,也都頑強忍耐。所有這一切,隻是為了能夠留在日本繼續布道。和傳教士們大無畏般的宗教獻身精神相比,早已因派係爭鬥喪失民心的日本佛教諸宗,在信長看來,更像是一群烏合之眾。
勞倫斯話語激怒了日乘,他一躍而起:
“那麽請大人允許,拙僧要和邪教徒過過招。我會用事實證明,邪教徒們所信奉的邪法是多麽不堪一擊!”日乘向甫洛易斯和勞倫斯發起了宗教論爭的挑釁。
信長認為這是件非常有趣的事情,於是爽快答應了日乘的請求。
首先應戰的是勞倫斯,他有著豐富的辯論經驗,是耶穌會著名的舌戰高手。日乘爭不過勞倫斯,很快敗下陣來。但素來嬌縱成性的他,惱羞成怒之餘,竟然毫不顧忌信長的權威,當麵拔刀殺死了勞倫斯。
信長勃然大怒,在場的和田惟政和木下藤吉郎(秀吉)急忙出手製服了日乘。僧人就可以如此肆無忌憚?信長對佛教更加厭惡了。他宣布:本次論爭以“吉利支坦”的勝利而告終。
但日乘不肯善罷甘休,他進宮覲見正親町天皇,哭訴哀求的結果,終於獲得“將‘吉利支坦’傳教士悉數趕出京城”的諭旨。
起碼從表麵看來,相對於信長的朱印狀,天皇的諭旨要更具權威力。日乘企圖憑借聖旨一舉將傳教士們趕盡殺絕。
朝廷和日本宗教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內在關係,曆代天皇本身就都是佛教信徒。與其說聖旨是日乘哭訴哀求得來的,倒不如說是他巧妙施壓逼迫天皇不得不下旨更為恰當。
甫洛易斯慌忙逃往岐阜—信長的屬地。麵會時,他向信長致以最強烈的抗議。聖旨踐踏了將軍的權威,信長被激怒了。
信長明白,所謂諭旨,不過是日乘這個幕後操縱者的一手所為。如果就這樣聽任甫洛易斯窩窩囊囊地被從京都趕出出來,自己的臉麵又將付之何存?
有著統一天下遠大抱負的信長,絕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在自己眼皮底下。
“該和尚自恃得到我的寵愛,愈發放肆以致目中無人;如聽任其亂行置之不理,必將禍害朝綱,貽誤我皇,望陛下三思!”在寄給朝廷的手書中,信長肆無忌憚地爆發了自己滿腹的憤怒。
朝廷旋即下令,將日乘趕出京城永不敘用。日乘的企圖徹底崩潰了,他錯在不該觸動信長的逆鱗。
同時,信長也給甫洛易斯下了最後通牒:限期命令葡萄牙商人停止買賣奴隸的卑劣行徑。
朝廷手中雖然不握有絲毫兵權,但對日本武將而言,卻依然有著象征意義上的權威和影響力。諸侯們暗中蓄勢待發,準備隨時尋找借口進京擒王,挾天子以令諸侯。
將擁有天皇諭旨的日乘趕出京城,信長顯示出對甫洛易斯非同尋常的寵遇。為了報答信長的恩遇,甫洛易斯必須盡快想方設法,阻止葡萄牙商人在日本繼續買賣奴隸。
但這種商業行為也是在葡萄牙政府國策支持下合法運營的,甫洛易斯頓時陷入由祖國和信長共同製造的夾縫中無法自拔。
身陷夾縫苦惱的甫洛易斯日見憔悴,消瘦的身影映入一雙稚嫩的瞳孔中。她一直在靜靜地守望著這一切,她,正是被甫洛易斯從岸邊救起的奴隸少女—阿發。
在甫洛易斯的精心嗬護下,阿發早已恢複了健康,甫洛易斯將他收留在自己身邊。阿發雖然年紀小,卻很是聰明伶俐,很快便充當起甫洛易斯秘書的角色。
想到這個隻有十歲的小女孩父母雙逝、離鄉背井的悲慘遭遇,甫洛易斯心中感慨萬分。他很疼愛阿發,對待她如同自己的親生女兒一般。
阿發生於甲州富士山北麓的寒村。武田軍進攻此地時,放火燒掉了村莊。阿發的父親死於亂軍之中,自己和母親一同淪為了奴隸。後來因為生病,人販子把她丟在了堺城港畔,被甫洛易斯救起撫養至今。
甫洛易斯在得到信長承諾庇護“吉利支坦”自由布道的保證後,為履行自己和信長先前的約束,由阿發陪同又一次返回堺城。此前他得到情報稱:堺城港口停泊著大批葡萄牙商人的賣人船。一定要趕在商船出海前,阻止葡萄牙商人買賣日本奴隸的醜惡交易。
為報答信長的寵遇,無論如何,他也要想方設法履行自己的諾言。
然而,當他風塵仆仆趕往堺城後,和葡萄牙商人的談判結果卻是異常不盡人意。聽甫洛易斯講明了來意,商人們紛紛哈哈大笑起來:
“我們是奉國王命令合法經商的,耶穌會要禁止我們買賣奴隸,這真是豈有此理!你以為你是個什麽東西?!”
這和甫洛易斯預期中的答複完全一樣。
“禁止把日本良民作為奴隸買賣是信長殿下的旨意,如果拒不遵命,你們從此將失去在堺城自由通商的權利。”甫洛易斯慢條斯理地說道。
“那麽我們要求直接見信長殿下麵談,就憑耶穌會還沒有資格命令我們!”葡萄牙商人囂張地說道。
葡萄牙商人為信長提供了大量鐵銃、火藥等新式武器,信長不會也不想親自下命令禁止他們買賣奴隸,他知道這是葡萄牙商人最大的利益源。讓傳教士介入從中周旋,是信長的一箭雙雕之計:這樣既可以避免和商人們爆發正麵衝突,確保新式武器依舊能夠繼續源源不斷地從葡國運到自己手中,還可以送給耶穌會一個天大的人情。
精明的葡萄牙商人看透了信長的企圖,談判宣告破裂。
但甫洛易斯必須想方設法說服商人們,不然好不容易從信長那裏獲得的寵遇,將頃刻付之東流。
天皇就像深宮中擺設的華麗木偶一樣,雖然名義上是日本的國王,但實際沒有人服從他的命令。朝廷在將軍眼中也不過是一個傀儡。但信長將軍不一樣,他有著獨霸天下的野心。得到強權者的庇護支持,是耶穌會布道的首要條件。
甫洛易斯陷入絕望中。以信長的性格,決不會原諒他的違約行為。
他步伐蹣跚地返回到堺城的居所,忽然發現不知何時,阿發已不見了蹤影。和她共同失蹤的,還有那把無銘寶劍。
買賣奴隸的行徑
“阿發隻有十歲,離開我哪裏也去不成,不要擔心,她一會兒就回來了。”甫洛易斯自言自語安慰自己道。此刻的甫洛易斯已無法顧及太多,他正在給葡萄牙政府寫信,請求國王親自出麵製止商人們買賣奴隸的行徑。
正當甫洛易斯奮筆疾書之時,日本奴隸又一次積滿了葡萄牙商船。對商人而言,奴隸就是沒有生命的貨品。
為防止奴隸們逃避,每個人都被麻繩捆得結結實實,還用一條鋼絲拴在腰間,使他們緊緊連在一起。先是用小船將他們從港口運至商船上,待清點完人數後,再按男女老幼分別放入各個船艙。
清點的結果,竟然多出了一個人。
“怎麽可能呢?!”
雖然多一人比少一人要好得多,但商人還是命令:“重新再數一遍!”
水手發現有個少女身上沒有被麻繩捆綁,隻在腰間拴了一條鋼絲。她十歲左右的年紀,皮膚白皙,臉孔胖乎乎的。
在岸上分明是將奴隸挨個捆綁的,難道會把她給漏了?水手莫名其妙地摸了摸腦袋。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少女手中竟然還拿著一個細長的包裹。
“喂,你從哪裏來的?”水手問少女。
“放了他們。”女孩昂起頭緩緩地說道。
“你說什麽?”水手沒有聽懂少女剛才說的話。
“給大家鬆綁,返回港口。”
“這個賤人在說什麽呀!”終於明白了少女意圖的水手破口大罵道。
少女打開包裹,裏麵放著的是一把古色古香的寶刀,鞘上的漆紋已經斑駁脫落。
少女拔刀出鞘,一瞬間,船上眾人但見寒光一閃,一條青龍騰空出世了!
“給大家鬆綁。”少女說完,揮劍斬斷了拴在腰間的鋼絲。然後給旁邊的奴隸也鬆了綁。
“臭婊子,你究竟要幹什麽?!”
水手大驚之下,想要出手製止。但被少女手中寶刀的淩氣壓迫,身體竟然一動也不能動。
不一會兒功夫,少女就將滿船奴隸全部鬆綁。
“請大家乘船回岸吧。”少女向被解放了的奴隸們大聲呼喊道。
奴隸們呆然不動,他們很難相信眼前發生的這一切都是真的。再者說,現在與岸邊擱海相望,雖然少女已經給他們鬆了綁,但沒有船,怎麽返回呢?
“快開船,帶這些人返回陸地。”少女轉身麵對水手命令道。
水手遲疑了一下,他發現少女根本不懂劍道,但手中那把無銘劍所發出的逼人寒氣,卻令他膽戰心驚。他很清楚,這把劍可以輕而易舉地將自己劈成兩半。
船緩緩地開動了。
“賤人,看我一槍打穿你的腦袋!”葡萄牙商人手持鐵銃衝了過來。
少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迎到商人麵前,輕輕揮劍一斬,鐵銃頓時化作兩截。
商人“哇”得大叫一聲,丟下鐵銃轉身逃命去了。
船已靠岸,被解放了的奴隸們重新獲得了自由。
此後每當賣人船來到堺城港口,少女總會及時現身,揮舞手中無銘寶劍解救出船上的全部奴隸。
女劍俠的故事在葡萄牙商人中間被廣為流傳。人販子再也不敢來堺城買賣奴隸,紛紛繞道而行,改去長崎進行交易。在當時,信長的威勢還無法波及那裏,日本最大的奴隸交易市場就這樣由堺城轉移到了長崎。
甫洛易斯獲得信長承諾自由布道的翌年(1570年),葡萄牙國王向本國商人下達了禁止奴隸買賣的敕令。
禁令中這樣寫道:
“找不到任何正當理由說明:爾等將日本良民作為奴隸買賣是合法的行為。並且此舉為耶穌會在日本布道帶來諸多不便,極易使異教徒滋生對神的不滿意見。從今往後凡是我國人民,皆不得從事買賣日本人的非法交易。違者將沒收全部財產,半數收繳國庫,半數賞賜告發者。”
這份葡萄牙曆史上首次由官方簽發的奴隸買賣禁止敕令,雖然和甫洛易斯的上書有極大關係。但世人並不知道—真正功不可沒的,是少女阿發和她手中的那把無銘寶劍。
天正十一年(1583年)至慶長二年(1597年),甫洛易斯在死前曾花費十四年時間撰寫《日本布道史》一書。但關於此事,書中卻沒有任何相關記載。
阿發其後行蹤不明,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第四部分:血染姊川
召開緊急會議
1
淺井家重臣齊聚小穀城內召開緊急會議。與會群臣個個眉頭緊皺,表情悒鬱。圍繞主公淺井長政周圍,無論其父久征,還是江南要所佐和山城主磯野員昌,甚至大野木土、三田村左衛門、阿閉貞征、新莊直賴、遠藤喜右衛門、狩野次郎左衛門、同三郎兵衛、細江左馬介、淺井雅樂頭、淺井齋、小林端周軒、魚住龍文寺等家中宿將,誰也沒有率先發言,現場氣氛異常沉悶。
會議的重點,是如何對付入侵越前的織田信長。
信長入京後,將軍足利義昭徹底變成了傀儡。信長在逐漸昭示其獨霸天下野心的同時,和朝倉義景—這個義昭背後最大的出資者的對立關係也越來越深了。
近江北三郡大名淺井氏,和越前領主朝倉氏是世代同盟的關係。早先原本為京極家家臣的淺井氏,之所以能成為獨立自主的戰國大名,也完全是得賴於朝倉氏的一手支援所致。
淺井氏當今主公長政的妻子市夫人是信長的妹妹,此事說來話長,淺井氏與鄰國美濃本是宿敵,信長同美濃也是勢不兩立的死敵;為對付共同的敵人美濃,兩國製定了江尾同盟,而阿市也正是作為同盟信物嫁到淺井家來的。
但若說阿市純粹是政治婚姻的犧牲品,怕也不盡然。身為絕世美女的她擁有諸多追求者,不但信長家中柴田勝家等人早已日思夜盼,渴望主公將阿市下嫁給自己;就連齋藤龍興也不止一次說過:隻要能得到阿市,他甘願同織田家締結濃尾同盟,從此世代和睦,永不侵犯尾張。
但信長最終還是將阿市許配給了長政。婚後夫妻二人亦一直舉案齊眉,琴瑟相和。同信長結盟後,來自於美濃的威脅大大得到緩解,長政可以騰出更多精力治理本國,以圖早日走上富國強兵的道路。對他而言,和阿市結婚是真正的一石二鳥的絕妙好計。
但朝倉家對此事卻甚為介意。由於義昭的事情,信長幾乎成了朝倉義景的天敵,對於長政和阿市的政治結婚,他絲毫感覺不出有什麽可喜可賀的地方。
和信長締結同盟後,淺井家的確得到了許多實惠,但長政並不想為此和朝倉家搞僵關係。結婚之際,他曾向信長提出“殿下絕不可擅自侵犯越前”的條件,信長也爽快地答應了他的要求。
但信長此次卻違背盟約,擅自出兵侵犯越前。長政對此大為惱火,感覺自己受到了欺騙。然而處於對阿市的深愛長政怎麽也下不了痛責信長,舉兵救助世交朝倉家的決心。
長政之父久政同朝倉家交情深厚,是舉兵派的代表人物。他從最初就一直強調:信長是個從來不講信用的家夥。但現在當家的是長政,因此他所能做的隻能是建議,而不是命令。這當中其實還有一段隱情:久政當權時代,淺井家同宿敵六角氏之間一直戰爭不斷,但連戰連敗,沒有取得過一場勝利。自從長政當家後,局勢迅速得到扭轉,連戰連勝的結果,很快平定了江北的六角氏。
信長是個非同一般的角色:破今川、平美濃可謂戰功赫赫;入京勤王、挾義昭以令諸侯可謂詭計多端。如果此次會議對應失誤,淺井家今後的命運將不堪設想。鑒於事件重大,群臣都小心翼翼地在心中暗自盤測,誰也不敢輕易發言。
長政很清楚,淺井家能有今日,和朝倉氏慷慨的大力支援是分不開的。沒有朝倉家就沒有淺井今日的地位,他發自內心願意出兵救助義景。但如此一來,自己和信長的盟約關係將徹底破裂,而深愛的阿市亦必將陷入左右為難的尷尬立場中痛苦萬分。
會議持續許久,依然未能做出決斷,長政不耐煩地招呼家中宿將發言表態。但大將們看看長政,又看看久政,誰也不敢輕易率先發言。
正在眾將麵麵相覷、一言不發的時候,淺井家筆頭重臣磯野員昌屈膝向前跪近一步。群臣先是一愣,隨即所有的視線都匯集在了員昌身上。
“依臣之見,現在正是報答朝倉家累世大恩的時候。當初和織田締結同盟之際,信長曾經答應大當家絕不擅自侵犯越前。如今違約出兵,可見他根本沒有把大當家放在眼中。真是欺人之甚至極!當初為聯合大當家共同討伐美濃,什麽共入京城、平分天下等等,把好話都快說盡了。現在翻臉不認人,露出了狼子野心的真實麵目。世人有目共睹:信長入京後,挾將軍令諸侯,驕橫囂張,跋扈不可一世,其傲慢無禮之極,真可謂天地怒怨、人神共憤!綜上所述,信長根本就是個反複無常、詭計多端的小人。請大當家下令:即刻舉兵討伐信長,以解朝倉家燃眉之急。”
員昌的話語,道出了淺井家諸臣積壓胸頭已久的憤懣。久政一邊說著“正合吾意”、“甚合吾意”,一邊不住地頻頻點頭。重臣們此時也紛紛發言,表示支持員昌建議,請大當家即刻下令出兵。
但長政此刻依舊緊閉雙唇,一言不發。一想到深愛的阿市,心頭就有股難以言表的痛楚感覺。
員昌守備的佐和山城,是淺井家領內的頭等重鎮,磯野員昌在淺井家的地位自然也非同小可。他的話語一出,群臣均紛紛附和,決策的天平頓時傾向於舉兵的一邊。久政的表情更是告訴大家:舉兵已定,此事無須再議。
“且慢,依卑職之見,舉兵大事,還應慎重檢討為是。”大將遠藤喜右衛門進言道。
眾臣隨即又將視線一同轉向了喜右衛門。
遠藤喜右衛門勇冠三軍,是戰國時代武力首屈一指的猛將。在近江、畿內、甚至濃、尾地區,無人不知道他的大名。
“如果此次出兵討伐信長失敗,必將招致織田方麵殘酷的報複。依卑職看來,此事實屬信長一人為之。與其拿淺井家的命運作賭注,和織田家決一死戰;倒不如派遣刺客,暗殺信長當為上策。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喜右衛門的進言使得眾人大吃一驚,他們很難想象這番話竟然出自素來豪放不羈,總是衝在戰場最前線奮勇殺敵,為淺井家立下了赫赫戰功的猛將遠藤喜右衛門之口。
武士的身份
長政臉色一變,怒斥道:
“想不到,這種話語竟然出自我的勇將喜右衛門之口!身為武士,竟然想出派遣刺客,暗殺敵軍總大將這等下三濫的計策;信長再怎麽說也是個武士,你呢?怎麽對得起自己武士的身份?!”
“殿下萬不可將信長視作武士看待。此人乃曠代梟雄,為達目的不惜任何手段;況且行事凶狠毒辣,反複無常。桶狹間奇襲戰況之慘烈已是眾所周知,卑職在此不再贅言;為製服美濃,信長竟不惜借為義父出殯之名發動突襲,致使稻葉山城頃刻間毀於一旦;此後又向足利將軍佯裝稱臣,進京後本相畢露,發布‘殿中掟’陰謀篡權,挾將軍以令諸侯;上述種種行徑,其是武士所應為之?這些不提也罷,就事論事,此次織田、朝倉之爭,實乃信長專橫無禮、反複多變的最佳佐證。如果殿下欲同信長進行武士間堂堂正正的對決,豈不正中他的奸計?
“信長是個冷酷無情的家夥,他體內流動的絕非人間熱血。如果殿下此次討伐出師不利,我國將永無寧日。信長攻破朝倉家後,矛頭必然北轉,直指武田、上杉、北條等諸侯領地;甚至中國①的毛利,四國的長宗我部、九州的大友、奧羽的伊達等梟雄大名,屆時也必然會被他各個擊破。如果讓這個胸懷野心的男人就此獨霸天下,國家必將變成人間的血海地獄!依卑職愚見,比起殿下貿然出兵,拿本國命運作賭注,還是以信長一人之命換取諸國安寧,要可行的多。望陛下三思、三思、再三思!”說到動情處,喜右衛門聲淚俱下。
“信長乃人中之傑,派遣刺客暗殺絕非易事,況且這種下三濫的舉動,也不是武士應該做的事情。”
“殿、殿下……”喜右衛門頓了一下,終於鼓起勇氣大聲說道:
“倘若殿下認為派遣刺客暗殺信長,是卑怯無能的下三濫手段,不配一個武士稱呼的話。那麽此次就事論事,信長並未出兵入侵我家領地,如果殿下毅然舉兵出討,從信長的角度來看,此舉和背叛又有什麽區別呢?”
“什麽?你竟然說我是背叛者?荒唐!這次首先違背承諾的,不正是信長自己嗎?”
“然而信長並不會這麽認為。信長既已將市夫人許配殿下,就表示他相信我方決不會率先違背江尾同盟。此次信長之所以明目張膽進犯越前,也正是因為有我方做後盾,織田家沒有了後顧之憂。至於當初和殿下許諾的什麽‘絕不擅自侵犯越前’之類的漂亮話,怕是早已忘到九霄雲外去了。不,對信長這種人而言:自己可以隨便違背曾經許下的諾言,而不需要有絲毫的愧疚之感;但倘若別人擅自毀約背叛的話,他絕對不會輕易放過對方的。”
“不管你怎麽說,總之此次率先違背諾言的是織田家!”
“殿、殿下……卑職鬥膽一言:信長原本就沒有把殿下放在眼中,即使淺井、朝倉兩家聯手,兵力也遠遠不抵織田軍團。今日的信長,如同旭日初升般光芒強勁。此次朝、織一戰已是勢在必行,殿下舉兵討伐信長幾乎毫無勝算的可能。但一旦討伐失敗,必將給信長授以口實,此人胸懷大誌睥睨天下,我國都城與信長本居地濃尾又是近隔咫尺。倘若信長屆時舉總國兵力前來進犯,小穀城必將頃刻間被夷為平地。”
“喜右衛門,你的意思是說我不是信長的對手咯?”
“殿下,識時務者為俊傑。信長此時風頭正健,天下諸侯豪傑無人能出其右。倘若貿然舉兵相抗,無異於以卵擊石,自取滅亡呀!”
“夠了,到此為止吧!”長政粗暴地打斷了喜右衛門的話語。
“殿……”
“我說到此為止!誠如你剛才所言,信長為人專橫暴戾,冷酷多變。但此番為救義景家脫離危難,我不惜舉兵與之一抗。信長此時固然風頭正健,但我方代表的是正義,我相信邪不壓正!隻要我方會同朝倉家兩麵夾擊,織田家必將全軍崩潰。縱然信長勇猛如鬼神天魔,屆時也必將被我所討伐。到那時,世人就知道誰是真正的風頭正健了。喜右衛門,你記住:我們代表的是正義,邪不勝正,現在不能,過去不能,將來不能,永遠也不能!”
長政終於下了決心:妻子的深情厚愛屬於兒女私情,身為武士,豈能因此置正義於不顧?為報答朝倉家的累世恩情,他不惜舉兵同信長決一死戰!
從這時起,長政領導下的淺井家開始走向衰亡的道路。不,從永祿十年(1567年)和阿市結婚那天開始,長政就已陷入織田信長—這個戰國妖怪精心布下的天羅地網中。
另一方麵,信長自發動越前侵略戰以來,隻用一天時間就攻下敦賀,金崎城守備更是不戰而降,信長大軍迅速逼近朝倉居城一乘穀。
正欲對一乘穀發動攻擊的信長,接到長政舉兵的報告後不禁大驚失色。信長對長政絕對信賴,妹妹嫁到淺井家後,他更堅信長政決不會背叛自己。想不到,最信賴的人竟然在最緊要的關頭背叛了自己!
信長當然知道淺井、朝倉兩家多年友誼交情深厚,但想到長政對阿市濃濃的愛意;想到自從和長政結盟後,淺井家借助自己的力量掃平了宿敵六角氏;想到這些年因為有自己做後盾,淺井家的安全得到最大限度的保障;想到自己將來統一天下後,長政的地位將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所有這些,使他擁有絕對的自負相信長政決不會背叛自己。但事實就是這麽殘酷:多年心血換來的結果,竟然是長政頃刻間義無反顧的背叛了自己!
信長被激怒了,但他知道現在不是發火的時候。時不待人,機不可失。後路已然被長政切斷,如果淺井軍再同一乘穀義景主力、今崎城朝倉降軍聯合夾擊己方的話,織田家此番必將全軍覆沒。想到此,信長急忙下令全軍撤退。這就是成語“金崎城返回②”的來曆。
這時候負責擔任全軍掩護任務的是木下藤吉郎,也就是其後的豐臣秀吉。藤吉郎的殿後軍,必須等待織田軍全部安全撤退後方可離開,承擔著軍中最危險的任務。然而這個最危險任務的領導職位,卻是藤吉郎自願擔任的。
背叛自己的人
在藤吉郎拚死掩護下,信長行動迅速、果斷,很快脫離危地安全返回了京都。
得知信長平安返京的報告,喜右衛門雙目圓睜,咬牙切齒。果如他所料,事態即將朝最壞的方向發展。
長政的突然舉兵,使信長眼看就要大獲全勝的越前攻略戰功虧一簣。此前的信長,對妹婿長政擁有絕對的信賴感。愛之深,恨之切,長政的背叛讓信長空前的憤怒。他要將全部怒火集中在長政身上,返京不久,立即部屬了對淺井家的報複行動。
織田信長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背叛自己的人。
此刻,小穀城內的喜右衛門異常焦躁不安。一連幾個夜晚,他都夢見這座父祖世代守護的城市,因為戰火頃刻間化為烏有。信長的返京,標誌這個可怕的噩夢很快將變成現實。在此之前自己無論如何也要想法阻止。雖然信長已從金崎城成功脫逃,但這並不表示喜右衛門完全沒有了機會。信長還在京都,距離他的本居地仍有很大一段距離。
越前遠征失敗後,反信長的狼煙如燎原之火般迅速在諸國蔓延開來。淺井、朝倉以及和他們一直氣脈相通的比叡山石山本願寺,已聯合六角氏、三好黨等信長死敵一起包圍了京都。大兵重圍之下,信長在京都已待不了多久了,而能去的地方隻有一處—就是他的本居地岐阜。
但從京都去往岐阜的歸途,對信長而言卻無疑是一條通往死亡之路。沿途到處都是信長死敵的根據地,選擇一處合適的地方布下刺客,取信長性命不費吹灰之力。喜右衛門謹慎洞察當前形勢後,製定了嚴密的刺殺計劃。
2
接到信長返京報告的同時,喜右衛門就已選定了合適的刺客人選。他的名字叫衫穀善住房,此人身材矮小,筋肉結實,雙目炯炯有神。
衫穀本是僧人,即使現在平日亦常做和尚打扮。本家為甲賀五十三家之一,衫穀本人也是一名甲賀忍者。被比叡山削去僧籍後,衫穀跑到擁有治外法權的聖域山隱居去了。
衫穀是戰國時代的鐵銃名手,據稱連天上飛的小鳥都逃不過他的鐵銃。喜右衛門先前一直和甲賀忍者交情深厚,對善住房百發百中的鐵銃神技更是讚不絕口。
在忍者修行其間,善住房愛上了同族的一個姑娘,但那時候作為忍者的姑娘,如果得不到統領的允許是不能隨便結婚的。而統領又早已為姑娘指定了新郎,無奈之下,兩人隻好選擇私奔。
私奔路上的日子並不好過,統領不斷派出忍者追殺兩人。眼看就要走投無路之際,喜右衛門仗義出手,好心收留了兩人。
收留兩人後的喜右衛門索性好事做到底,通過談判,統領終於承認了兩人的婚姻。正當兩人欲一同返回甲賀,從此安居樂業時,姑娘不幸因病去世。善住房肝腸寸裂,一連三天不吃不喝。此後,為報答喜右衛門的永世大恩,他選擇了留在恩人身邊。
“你的本領我早已領教,現有一事相求,除你之外,當世再無第二個人能幫得上我這個忙。”喜右衛門拉著善住房的雙手,委囑他暗殺信長的驚天計劃。
“遠藤大人盡管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賤命本是大人所賜,我早已將身家性命置之度外。此番前去,我一定取下信長首級來見大人!”善住房果敢地說道。
“這件事完全是我一人擅做主張,和淺井家完全沒有關係。希望你慎重考慮一下……萬一計劃失敗,你將性命難保。即使……即使被織田家生擒活捉,我也不能營救你了。”喜右衛門哽咽道。
此次信長暗殺計劃並沒有得到長政允許,如果善住房不幸被生擒,淺井家自然也沒有義務出手相救。此外,信長侍衛中高手如雲,即使善住房刺殺成功,也幾乎毫無生還的可能性。也就是說,無論此行成功與否,善住房都必將一去無返。
“大人不必多言,我此行誓與信長同歸於盡。”善住房昂然說道,眉宇間流露出決意和自信。
“信長最遲三日之內必將返回岐阜。都內情勢本已告急,此時若再引大軍傾巢而出,勢必前功盡棄。依信長一貫作為來看,他極有可能僅率一股精兵,飛馳本居地調兵遣將,卷土重來。
再來看他的歸途:最近的一條通路中山道,被我方領內的鯰江城所阻擋;由於六角承禎固守甲賀石部城,因此東海道也行不通;如此看來,除了從日野越過千草山繞伊勢回本居之外,信長別無他路可走。
日野至千草山一帶是一條險路,淺井、六角、比叡山、本願寺、甲賀的勢力都無法觸及此處。你若潛伏千草山中等待信長來到,勢必力半功倍。到那時憑你的手段,一舉擊斃信長豈不易如反掌?倘若暗殺失敗,非但淺井家此後永無寧日,諸國亦必將屍積堆山,血流成河。善住房,天下蒼生的性命就拜托你了!”
喜右衛門慷慨激昂道。
在他看來,信長同淺井、朝倉、上杉、武田、德川、北條等戰國群雄完全不同,簡直是個從異界降臨人間的妖怪。
無論主公長政,還是其他諸國的大名,他們雖然有種種不盡人意的缺點,但的確都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類。但信長不同,喜右衛門從來不把他和群雄諸侯相提並論,在喜右衛門眼中,信長根本不屬於人類。
織田信長不承認一切既成權威,否定神佛的存在,對違背自己意誌者格殺勿論;他不相信所謂的前生來世,但凡自己沒有親眼所見,親身體驗過的事情,他全部不承認。信長作為那個時代罕見的合理主義者的同時,卻失去了人類本應具有的基本情感。
從信長軍團此前的各次作戰可以清楚地看出:他絕不打沒有把握之仗,如果沒有十成勝算,他寧可撤退。就連逃跑時的速度,也充滿藝術色彩,絕非其他諸侯大名所能比擬。
桶狹間之戰絕妙的奇略縱橫,美濃攻略中果敢的突擊精神,還有新近從金崎城的迅速大撤軍,織田軍團剛柔並濟,擁有絕對的兩麵性。
對所謂大將名聲、武士道精神之類,信長一律嗤之以鼻。在他眼中,現在這個時代最重要的生存規則隻有弱肉強食—被人吃掉或吃掉別人,僅此而已。所謂名譽、武士道之類,隻會為他的大業添置障礙,絲毫沒有一點幫助。欲和信長一決高下者,必須完全改變此前的人生觀、價值觀。
偏離了目標
信長是出世的梟雄,那個時代沒有人能和他相提並論。
長政對此一無所知,因此,他根本不會是信長的對手。長政受武士道熏陶,愛惜名譽,恪守戰場規則,厭惡一切卑鄙手段。但他沒有想過:戰場原本沒有規則,人類原本不應該有戰爭。
喜右衛門之所以勸說長政暗殺信長,是因為他看透了信長的本質—信長不是人,他是從異界降臨人間的恐怖妖怪。
而善住房卻是喜右衛門為本次“妖怪”刺殺物色的最佳秘密武器。
元龜元年(1570年)五月十九日,果如喜右衛門預測那樣:信長隻帶三百精騎飛馳千草山下,準備繞道伊勢返回岐阜。
時值盛夏,千草山內綠林濃密,枝葉茂盛。對狙擊者來說,正是絕佳的隱身場所。但從遠距離射擊的角度看,繁濃的枝葉卻又是絕大的障礙。
為確保暗殺成功,善住房不惜冒生命危險潛伏於山道附近。他心下早已盤算好了:千草山內道路細窄,織田軍護衛隻能排成長列次第通過,如此一來警衛必然大不如先前嚴密。再者說,信長此刻歸心似箭,況且向來自負的他,決不會料到有人會埋伏在山中準備暗殺自己。
素有“神銃手”之稱的善住房,自信一發必中目標。
善住房已潛伏了一個晝夜。他身上帶著幹糧和魚片,竹筒中也儲蓄了足夠的清水。善住房相信信長一定會從這裏通過,遠藤喜右衛門大人向來深謀遠慮、神機妙算,決不會允許如此重大的事情有萬一的疏漏發生。
然而埋伏在山內的善住房還是遇到了意外的“敵人”—野蚊子。忍者出身的他雖然早已想過這一點,但卻沒有料到數量竟會是如此之多。為避免被敵人察覺,善住房不敢燃香驅蚊。他將蚊香撚碎和水塗抹在身上,想借此趕走野蚊子。但這招似乎並不管用,成群的野蚊子仍陣陣向他襲來。善住房無奈之下,隻得用衣服緊緊裹住身體。這樣一來倒是省了許多煩惱,但僅露在外麵的頭部卻遭了殃。善住房的臉孔被叮得麵目全非,甚至嚴重到影響瞄準的程度。
善住房還在等待。他緊握雙拳,咬牙耐住蚊叮;為防止打草驚蛇,他不敢站起小便,尿液隻能躺著排出,善住房全身都被浸透了。
對於行前已做好準備,和信長同歸於盡的善住房來說,這些算不得什麽。他趴在原地不動,屏息凝視,等待信長到來。
天已黎明,在這條連本地人都不常通過的山道中,找不到絲毫旅人的氣息。
第二天的太陽出來了,善住房仍在苦苦守候。直到太陽即將落山,除了偶爾有幾隻小動物從他身邊躥過外,找不到一絲活人的氣息。竹筒裏的水眼看就要喝光,信長一行依然不見蹤影。
太陽落山了,黑暗再一次降臨山中。正在這時,善住房忽然聽到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
馬蹄聲由遠至近越來越響亮,已經隱約可以望見人影了。
除了信長一行,不會有其他人在這個季節,這個時間,來到這個山道中。
“來了!”
善住房激動得緊緊握住鐵銃。
信長率軍剛入京的時候,都內百姓爭相站在街頭,欲親睹這個傳說中風雲人物的風采。善住房那時也夾雜在擁擠的人群中,他眼中的信長,是個身著南蠻衣裝,兩眼閃爍異光的奇特男子。
他隻見過信長一麵,僅有的一麵,但這足夠了。現在數騎簇擁,驅馬走在最前方的那個男子,不正是信長嗎?善住房迅速調整姿勢瞄準目標,毫不猶豫地扣動了扳機。
如果這時候不發生那個小小的意外,戰國梟雄信長的生命,將伴隨千草山中的夜露一同,永遠從這個世界消失。
善住房射出的鐵彈即將擊中信長身體的那一刹那,他胯下的坐騎突然被山道中的浮石絆了一下,馬體傾斜將信長摔下來的同時,子彈已偏離了目標。
侍衛們急忙飛身下馬,聚集在信長周圍。銃聲響過,信長落馬,兩件事幾乎發生在同一時間內。沒有人不相信信長是被從馬上擊落的。
“殿下!”
“抓住刺客!”
“保護殿下!”
侍衛們大吃一驚,現場頓時一片慌亂。
“安靜!近侍留下保護殿下,其他人跟我前去捉拿刺客。”
近臣布施藤九郎果斷命令道。
“不要吵,我沒有事。”
說著,信長從地上站了起來,隨即縱身上馬。
“快走!”信長命令道。
“殿下,危險呀!敵人仍然潛伏在山中……”
近臣蒲生賢秀急忙阻攔。
“沒事了,同樣的當要是連上兩次,我就不是織田信長了。”
說完這句話,信長揚鞭策馬飛馳而去。
“有勞諸君!”
塚本小大膳、不破河內、丸毛兵庫頭、菅屋九五衛門、祝彌三郎等人奉命留在現場展開搜索,捉拿狙擊者。
信長一路暢行無阻,於二十一日抵達岐阜。
善住房做夢都沒有料到,一次小小的意外,竟然使信長躲過了自己的必殺一擊。事已敗露,他急欲抽身逃脫,但路上不幸遇見信長手下勇將菅屋九五衛門。善住房雖是鐵銃高手,武藝卻並不精通,沒幾個回合,就被菅屋生擒活捉。
菅屋兩眼通紅,舉刀就要將善住房大卸八塊。
“刀下留人!此事背後定有黑幕。在真相沒有完全查明之前,暫且留他一條狗命。”
塚本小大膳阻攔道。
善住房被從狙擊現場一路嚴護押解到岐阜城內。信長命菅屋、彌祝兩人前往審訊錄取口供。
但無論嚴刑逼供還是好言相誘,善住房一口咬定此事係自己一手所為,沒有得到任何人的指使。兩人隻好如實向信長稟報。
“沒有人指使?”信長冷笑一聲,命令道:
“那就把這個嘴硬的家夥給我處以鋸刑!”
善住房被拉到岐阜城下的大道上,身體埋在地下,隻有腦袋露在外麵。他旁邊放著一把竹鋸,過往行人隻要願意,誰都可以過來執行;但沒有一個人願意親自嚐試一下這個殘忍的刑罰。相反,看到這個場麵,市民眼中無不流露出夾雜著同情、恐怖和厭惡的目光。
由於不想親眼看見這出慘無人道的人間悲劇,市民互相傳告,寧可繞道也不走城下這條大路,每天的行人越來越少。
接到報告,信長冷笑一聲,命令道:
“也好。那就由你們動手幹掉他吧。但要一點點的鋸,不得一氣殺死他。別忘了每天還要給他足夠的水和食物,我要讓世人知道:暗殺信長的下場有多麽可怕!”
善住房仍然活著,但腦袋每天都距離身體又遠了一點點。
為防止“失手”將他一氣殺死,善住房的脖頸被罩上了鐵箍;為防止善住房咬舌自殺,甚至連他的口中也被鑲上了“猿轡”。
信長的狠毒安排
其實織田家將知道,即使不在善住房口中鑲上“猿轡”,咬舌頭這種小傷也不會致人死命的,這麽做無非是想讓他多受點折磨罷了。
一切都是按照信長的旨命執行,一切都是信長的狠毒安排。
“信長小兒,當初若不是坐騎失控,你早就沒命了。哈哈,你真得好好感謝一下你的馬兒喲。它簡直就是你的再生父母!”
善住房一邊受刑,一邊高聲笑罵道。
盛夏酷暑高溫,善住房脖頸的傷口很快腐爛化膿。惡臭引來蟻蠅群集,現場不堪入目。
但善住房仍然活著,生命力之頑強,就連行刑的劊子手也驚歎不已。
市民們在遠處偷偷地張望,他們在內心祈禱:願上天早點結束這個可憐人的生命。
善住房被捕數日後,一個頭戴鬥笠浪人打扮的男子來到岐阜城內,站在大道街角,遠遠地望著善住房被酷刑折磨,他肝腸寸斷:
“善住房,原諒我不能救你離開這裏!”
戴鬥笠的男子正是遠藤喜右衛門。聽說善住房即將被處死,為見他最後一麵,喜右衛門冒死潛入岐阜城內。看到善住房此刻的樣子,喜右衛門眼淚嘩嘩流了下來。
“武士大人,這個送您。”
喜右衛門正在聚精會神地盯著大道上那淒慘的一幕,冷不丁,一個稚嫩的聲音傳到耳邊。他隨即向四下張望。
說話的是一個少女,她十歲左右的年紀,臉孔胖乎乎,皮膚白皙,手裏還拿著一個細長的包裹。
少女將包裹遞給喜右衛門。
“你這是……”喜右衛門大惑不解。
“請收下這個,它會帶給您幫助的。”
“啊……”
喜右衛門接過少女遞來的包裹,愣住了。他感到包裹裏的東西像是有意識一般,緊緊貼在他的手中。
“請不要在這裏打開包裹。我一直在尋找下一個擁有它的主人。它剛才告訴我,大人您正是我要找的那個人。相信我,它一定會對您有用的。”
少女說完朝喜右衛門莞爾一笑,轉身離去了。
握著手中的包裹,喜右衛門竟然忘了問少女的姓名。他茫然地站在原處,目送少女嬌小的身影消失在夕陽餘暉中。
少女離去後,喜右衛門找到一處僻靜之地,打開包裹一看,他驚呆了:
裏麵竟然放著一把名貴的古刀!把柄纏著粗線,赤銅打的造鍔口耀眼鮮紅,刀鞘上漆紋已斑駁脫落。
拔刀出鞘的那一瞬間,一條青龍騰空出世了!
青黑色的刀身上,呈現出海一般深邃的顏色。刃紋如叢雲狀團團簇擁,深深吸引住他的目光。喜右衛門熱血沸騰,握劍在手,一股神奇的力量頓時充斥全身。雖然沒有銘記,但看得出:這是一把名匠精心鍛冶的寶刀。
果如少女將無銘劍托付給喜右衛門時所言:這把刀一定會給他帶來幫助的。此刻的喜右衛門,頓覺渾身上下充滿了力氣和自信。
喜右衛門感覺天下再也沒有什麽值得恐懼的事情。手持無銘寶劍的他,昂首挺胸,毅然朝刑場大步走去。
日已西沉,刑場四周一片漆黑。
善住房頑強的生命力嚇壞了劊子手,太陽剛落山,他就急匆匆跑回衙門去了。由於信長先前早就下令行人可以自由觀望行刑,因此,即便是夜晚,也沒有必要再派人負責現場警戒。
喜右衛門放輕腳步,悄悄地走到善住房跟前,小聲呼喚道:
“善住房……”
聽到有人呼喚自己的名字,地上的腦袋緩緩睜開了雙眼。此刻的善住房意識蒙,已是奄奄一息。
“你還認識我嗎?我是喜右衛門!”
話一出口,喜右衛門不禁流下了眼淚。
“遠藤大人……”
篝火映照下,善住房認清來人正是喜右衛門,雙眼頓時變得炯炯有神。
“讓你受苦了,原諒我!善住房……”
“大人說哪裏話,我就是死也無法報答您的大恩大德。”善住房回答道。
“做得好,不愧是真正的忍者!”
“遠藤大人,請賜我一死。”
“善住房,原諒我不能救你。但是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的血白流,我一定要替你報仇雪恨!”
“遠藤大人,拜托了。”善住房閉上了雙眼。
“永別了!”喜右衛門揮舞手中無銘寶劍,結束了善住房痛苦的生命。
寒光一閃,地上的頭顱並沒有立即和地下的身軀分開,頭上的眼睛眨了一下:
“永別了,遠藤大人。”說完,善住房的人頭終於落到了地上。
第二天,發現善住房已死的劊子手慌忙稟報了菅屋九右衛門。菅屋檢查屍體時發現,善住房竟然是被斬首而死,不禁大吃一驚。
傷口平滑光潔,像是被利刃一刀幹淨、迅速而斬斷的。看得出,操刀之人必定是名頂級武林高手。
接到善住房已死的報告,信長皺了皺眉頭,隨即下令:
“把他的腦袋拿去喂狗。”
3
返回岐阜城的信長,對長政關鍵時刻的背叛深記胸中。光是憑這些年來自己對長政絕對的信賴,就足以令他萬分惱火。至於自己也違背曾經許下的諾言,信長早已忘得一幹二淨了。
元龜元年(1570年)六月十九日,信長親率二萬三千大軍,會合德川家六千大軍聯合出陣。出發前信長特地從堺城購入了大批鐵銃、火藥裝備全軍,力求此行能夠一舉殲滅淺井、朝倉全軍。
織田軍過處勢如破竹,兵不血刃就攻下了濃江邊境的長競、刈穀兩城。隨後信長在長政居城,小穀山南方的虎後(禦)前安營紮寨,但並沒有馬上發動進攻。
小穀城位於現在的東淺井郡湖北町小穀山頂,地勢險要,易守難攻,是兵家必爭的寶地。
信長仔細觀察小穀城全貌後發現:該城牆堅壘厚,倘若硬攻,必將損失慘重。意識到強攻的愚蠢後,信長急命先鋒軍轉移至橫山城一帶駐紮。橫山城是長政出山的必經之處,攻下這個交通要道,淺井軍就如甕中之鱉一樣無路可逃。
信長將戰地轉移到橫山城一帶,除了為引蛇出洞,吸引淺井軍主力出山;一方麵也是為德川援軍抵達戰場,爭取更多的時間。
遲遲不見動靜
另一方麵,長政毫不理會織田軍的挑釁,堅守城池,靜待朝倉援軍到來。兩軍都極力避免在援軍到來前和對方發生大規模衝突,但同時緊盯著對方的一舉一動,不放過任何一個破綻。
但朝倉援軍遲遲不見動靜。接到信長出兵的消息後,長政以最快的速度將救援要請遞交到朝倉家,然而義景對此卻無動於衷。
他似乎忘記:當織德聯合軍進犯越前之時,正是長政的及時舉兵,才使朝倉家脫離危地,現在正是報恩的時候了。
義景經此大難,盡可能的不想再卷入戰國諸侯的是非恩怨之中。他很想拒絕長政的援軍要請,但想到當初國難當頭之際,是長政舉兵救助朝倉家脫離了危境。現在長政陷入信長的報複危機中,倘若自己見死不救,不但於武士道精神的仁義大節說不過去,家中諸將又會怎麽看待自己呢?
無奈之餘,義景隻得答應派兵。他派同族的朝倉景健率一萬兵馬前往救援,本人並沒有親自出馬。
家康最初就意識到:淺井、朝倉聯合軍根本不是信長的對手,信長是天下霸權的持有者。率德川軍團參與這場乾坤一擲的大作戰,一方麵可以體現三河武士的存在價值;另一方麵,也可以為自己將來與信長一爭天下打下充實的基礎。
六月二十六日,淺井家終於迎來了苦苦期盼的朝倉援軍。而兩天之前的二十四日,德川軍早已先前抵達戰場。至此兩軍總兵力已達四萬九千人之多,如此規模的大兵團作戰,在戰國史上也是罕見的。
朝倉援軍抵達後,長政氣勢高漲,立即從小穀城發兵救援橫山城。淺井軍在姊川北岸的野村排兵布陣,不料這正中了信長的圈套。
同時,朝倉軍也在野村西方的三田村布陣完畢。至此兩軍主力都已轉移到姊川北岸,與南岸的織田、德川聯合軍擺開對峙的架勢。陣形為淺井對織田,朝倉對德川。雙方都按兵不動,小心謹慎地注視著對方的一舉一動,等待千鈞一發的關鍵時刻。
狹路相逢勇者勝,為將者則貴在審時度勢。
遠藤喜右衛門佇立淺井本陣,凝望前方姊川對岸的織田大軍:信長布下十二段無敵陣形,以丹波長秀五千騎為先鋒,二萬三千兵馬的龐大軍團旗幟鮮整。
“不愧是信長,陣形簡直無懈可擊。”喜右衛門對貼身侍從富田才八感慨道。
“決戰定在明日。為取信長首級,我將單闖織田軍獨一無二的無敵陣勢。你跟在我後麵,如果我倒下,就趕緊搶過這把寶劍返回小穀城。切記—萬不可殉身陪我一同死亡!此戰若敗,淺井家生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到那時,你要做的是拚死保護市夫人。小穀城陷落後,信長亦必將不惜一切代價救助市夫人脫離險境。你跟隨市夫人身邊,將她一直護送到信長本營。這是唯一可以近距離接觸信長的絕好時機。屆時不要猶豫,瞅準機會用此劍取下信長首級,為淺井家報仇雪恨!”
“主人……主人此戰,莫非早已做好了殺身成仁的準備?”才八猶豫了一下,還是將心裏話說了出來。
“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身為武士,馬革裹屍英雄事也!況且此戰之嚴酷慘烈,乃曠世罕見。勝負的關鍵,就看朝倉軍的動作了。倘若朝倉能擊潰德川,從側麵會合我方夾擊織田軍隊,則此戰我方必勝;但朝倉若敗給德川,德川勢必從側麵會合織田夾擊我方,則此戰我方必全軍覆沒。眼下從兵力看,朝倉擁有絕對優勢;但論士氣,德川卻要高出一籌。此戰關係四方興亡,眼下還無法預測究竟孰勝孰負。”
喜右衛門冷靜地比較了兩軍各方麵情況後,說出上述這番話語。
才八明白:明日一戰,主人已做好殺身成仁的準備。
六月二十八日卯刻(早上六時),戰火拉開了導索,兩軍同時行動,在姊川中央爆發了激烈衝突。
現場一片混亂,步兵被敵方騎兵踏死者不計其數,到處都是同歸於盡抱在一起的兩軍士兵屍體。混戰中,甚至死於己方刀槍下的冤魂也為數不少。兩軍毫不相讓,四方交織,亂鬥一處,姊川水被鮮血染紅,諸多屍體隨波逐流,飄移到岸邊。
在任何一場戰爭中,我們都找不到人性的存在。
論兵力,織德聯合軍略占上風,但淺井、朝倉聯合軍憑借地利優勢,與織德聯合軍戰成勢均力敵之態。
喜右衛門作為淺井軍的最先鋒率先衝入織田陣內,無銘劍閃過處,一片血海狼藉。敵兵似乎被寶劍的魔力震懾住了,身體一動不動,靜待喜右衛門挨個迎頭斬來。
織田軍十二段的鐵壁布陣,被喜右衛門一口氣衝破了十一段。此時他正在最後一段—龍鼻陣中同織田軍展開貼身肉搏。即使身經百戰的織田軍將領,此刻也禁不住感覺到恐懼的切實存在,他們從來沒有經曆過這等淒慘的戰事,也從來沒有見過這般勇猛的武士。
喜右衛門手持無銘寶劍,在敵軍陣內橫衝直撞,如入無人之地。他越戰越勇,體力充沛和當初無異。距離信長本陣越來越近,喜右衛門的目標隻有一個—那就是信長的首級。
“快,捉住那個妖怪!不要讓他繼續逼近了!”
眼看再衝破最後一段就是信長本陣,織田軍拚死阻攔,向遠藤發起頑強反擊。
由於喜右衛門的衝鋒奮鬥,戰勢開始傾向於淺井軍有利的一麵了。但勇將喜右衛門由於受到織田軍的拚死反擊,突擊速度終於放慢了下來。
集中飛來的子彈穿透了喜右衛門的身體。雖然他仍然戰意旺盛,但身體卻再也不聽使喚了。
“看,那個妖怪快不行了!大家衝呀,亂刀砍死他!”
發現喜右衛門身手大不如先前,織田軍大喜過望,士兵們迅速將他圍在龍鼻陣正中間。織田軍將領急忙重新布陣,十二段陣又恢複了起初銅牆鐵壁般的陣容。
喜右衛門的受傷,標誌織田軍已徹底脫離了戰勢危機。
信長的身影就在前方不遠處,但伴隨體內鮮血大量流出的同時,信長的身影在喜右衛門眼中越來越模糊,他的意識也在逐漸喪失。
富田才八拚命守護喜右衛門,力戰之下,連斬敵軍數員大將。趁敵軍喘息的機會,喜右衛門將他叫到身邊:
“你能陪我到這般地步已經足夠,我已經快不行了。照我先前說過的,拿著這把劍快走吧!活下去,有了它你可以永遠活下去!別忘了將市夫人平安護送到信長身邊呀!唉,可惜我不能親手殺死他,你繼承我的遺誌,一定要取下信長的首級,決不能讓他繼續活在這個世間!”
殺出一條血路
第四部分:血染姊川
殺出一條血路
奄奄一息的喜右衛門說完這些話後,將塗滿血汙的無銘劍遞到才八手中。雖然斬敵甚多,但無銘劍刀刃絲毫未卷,刀身呈現深海般深邃的顏色。
“主人,請您再堅持片刻。”
才八沒有馬上接過無銘劍,他還是想救助喜右衛門突圍。
“不要做無意義的事情!不要管我,趕快殺出一條血路逃命去!”
喜右衛門用盡渾身最後的力氣,大聲叱責才八。
說話間,兩人已被織田軍層層包圍。敵人逐漸縮小包圍圈,眼看就要逼近兩人身邊。才八無奈,終於接過了無銘劍。
“介錯就拜托你了。”
喜右衛門說完拔出脅差③,做好了切腹的準備。
“原諒我,主人!”為使喜右衛門不落入敵軍手中受辱,才八揮淚舞刀,斬下了主人的首級。
這時候,織田家一員大將挺槍躍馬衝到才八麵前。
“織田家臣竹中久作在此!”
“主人已死,我沒有功夫和你們在這裏浪費時間!”
才八說著,將喜右衛門的首級挾在腋下,順手揮刀朝竹中槍頭砍去。無銘劍如砍瓜切菜般輕而易舉的斬下了精鐵打製的槍頭。
才八走了,竹中手持“竹棒”,兀自站在陣中發呆。
差不多就在遠藤喜右衛門戰死的同時,織德聯軍迅速扭轉戰勢。先前一直拚死抵抗德川軍的朝倉援軍,現在終於也堅持不住了。趁此機會,德川軍一鼓作氣發動猛攻,窮追朝倉軍至姊川北岸。此時淺井軍已突入信長陣內,正同織田軍展開浴血奮戰,北岸側麵完全空虛。
榊原康政抓住機會,率軍從側麵直插朝倉本陣。朝倉軍原本苦戰德川,已是應接不暇,現在腹背受敵,更是狼狽不堪。
見此情形,德川軍後衛稻葉一鐵率精兵一千突入淺井右翼,剛剛從橫山城趕來的氏家直元、安藤範俊等率一千騎兵直攻淺井左翼。正麵作戰的織田本陣也隨即調整陣行,向淺井軍發動了猛烈反擊。
勇猛的淺井軍被敵軍三麵包圍,為避免成為甕中之鱉,長政下令火速退卻。
如此一來,從兵力上而言,織田、德川軍隊已占有絕對的優勢。織德聯合軍窮追猛打,一路趕至北岸。淺井、朝倉軍團立時土崩瓦解,幾乎全軍覆沒。
為掩護淺井、朝倉殘部撤回小穀城,淺井家損失慘重。除遠藤喜右衛門外,是役淺井方麵淺井雅樂頭、淺井齋、狩野次郎左衛門、狩野三郎兵衛、細江左馬介、早崎吉兵衛、小林端周軒等家內名將次第戰死沙場;朝倉方麵也損失真柄十郎左衛門父子、前波新八、前波新太郎、魚住龍問寺等諸多猛將。
合戰結果:淺井、朝倉聯合軍共損失兵力約七千五百—八千人左右。而家康方麵卻於合戰勝利後,同信長締結了堅定的同盟國關係。
如果信長此時發揮餘威,一鼓作氣攻下小穀城,淺井家族必將永遠從世界上消失。但作戰勝利後,信長並沒有趕盡殺絕,相反卻即令部隊立即從姊川撤退。信長雖素來好戰成性,但另一方麵他認為:戰鬥的目的隻是為了勝利。
桶狹間一戰,信長同樣在取得今川義元首級後旋即下令部隊撤回清洲城內。信長作為果斷實行、迅速敏銳的武將同時,也是一個冷徹致密、小心謹慎的多謀之士。
姊川大捷後,信長統一天下的野心又向前飛躍了一大步。但以石山本願寺為首的反信長抵抗勢力,也正在日益強大。
刺客善住房後
第五部分:人間公敵
刺客善住房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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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遠藤喜右衛門手中接過無銘寶劍的富田才八怎麽也想不通,當初信長為何在眼看就要攻下小穀城的緊要關頭,卻突然命令收兵撤退。
宿將悉損、元氣大傷的淺井家,根本沒有餘力抵擋織德聯軍的總攻擊。至於朝倉家,早就連戰鬥的勇氣都喪失得一幹二淨了。
信長為何會眼睜睜地放棄這絕好的勝利機會呢?
後來才八想通了—之所以這麽做,完全是因為信長高興。他既可以在捉住暗殺自己的刺客善住房後,殘忍的用鋸刑將其慢慢折磨至死;也可以把拔去虎牙的淺井家,輕而易舉地放過他們。
信長從不按常規出牌,隻憑借自己的喜好做事。一切既成的觀念、規則,對他都不適用。
事實上,在當日信長看來,經此一戰,淺井、朝倉兩家已不具備和自己爭奪天下的資格。在他眼中,兩家大名和死人已沒有什麽區別。緊急撤退的目的,是為了盡快展開軍事行動,早日將以石山本願寺、比叡山為首的敵對勢力消滅幹淨。
信長完全不相信自己親眼所見、親身體驗過以外的事物,他對神佛深惡痛絕。群眾一旦信奉這種沒有實體的偶像後,就會變得相比現實更注重前生來世了,正因為此,信長和宗教的關係一直水火不容。
他之所以對基督教表現出濃厚的興趣,除了物以稀為貴的好奇心作怪外,主要還是因為在信長看來:和日本宗教“教義至上主義”不同,基督教倡導的是民眾獻身精神。這對一心想獨霸天下的信長而言,這種精神和自己的切身利益密切相關,如果善加利用,一定會帶給本家巨大的幫助。
此外,伴隨傳教士一同進入日本的西歐新知識、新兵器等新鮮事物,也是信長霸權達成必不可缺的要素。
信長一直堅持認為:日本宗教是自己通往霸者之路上的最大絆腳石。因此,在對基督教大力協助,不吝支援的同時,信長命令日本宗教必須按時繳納巨額的軍事課稅。
姊川合戰後,雖然淺井、朝倉兩家正逐漸走向衰亡的道路,但現時狀況對信長也絕對談不上有利。
接到淺井、朝倉兩軍戰敗的報告,將軍足利義昭驚呆了。諸侯都知道:兩家背後最大的支持者正是義昭,信長此舉使將軍深感恐懼不安。
義昭繞過信長的監視八方發檄,與三好三人眾、石山本願寺等共同結成反信長陣線大聯盟。
淺井、朝倉兩家漸恢複元氣後,派兵攻占了江南的宇佐山城,守將織田信治和森可成城破後相繼戰死。隨著比叡山的加盟,信長徹底被“反信長戰線大聯盟”布下的天羅地網包圍,他向義昭上書奏請討伐,正親町天皇卻下旨裁定和議解決。
時間進入元龜二年,信長為分裂本願寺和淺井、朝倉兩家的聯盟,切斷了北陸通往京阪之間的交通要道,但此舉弄巧成拙,諸侯反信長的熱情相對先前反而更加高昂了。
現在不光本願寺門徒,就連比叡山大眾也加入了反信長陣營。緊接著,伊勢的長島一揆①、鬆永彈正等相繼蜂起。用四麵楚歌形容信長現在麵臨的局勢已不太妥當,確切地說,應該叫做“八方俱敵”。
成為人間公敵的信長,仍然頑梗不向反對派抵抗勢力屈服。元龜二年九月十二日,信長出兵比叡山火燒阪本麓。根本中堂、同寺山王二十一社、東西塔三千坊舍頃刻間悉數化為灰燼;不問男女老幼,數千名僧人、百姓皆死於信長軍屠刀之下。
殺生禁斷的寺廟,本是國家鎮護的聖域靈場。信長的暴行不但使舉國僧人為之膽寒肝裂,就連朝廷百官、萬民百姓聽後亦不禁為之戰栗心驚。
後來白河法皇曾經於詩中感歎道:“潺潺鴨川比叡山,武將專權世遭殃。火燒僧宅弑百姓,天魔惡鬼是信長!”和喜右衛門一樣,白河也認為信長是從異界降臨人間的妖怪。
平清盛曾專文考證,信長將比叡山佛像扔入鴨川,是為了向反對派表示:縱使神佛在他眼中也毫無任何地位可言,何況汝等世間小人。其實事實並非如此簡單。
比叡山大眾加入淺井、朝倉的反信長陣營固然令信長惱火,火燒比叡山、屠殺僧俗雖然有敲山震虎、殺雞給猴看的威懾目的在其中。但主要因素,還是由於信長的性格使然。
信長從來對自己不承認的最高權威持完全否定態度。為了證實所謂神佛,其實是空無一物的虛幻假象,也為了對世人灌輸自己新的價值體係,信長不惜以火燒比叡山這樣冒天下大不韙的舉動向世俗示威。
當世究竟有多少人認同信長自創的價值體係尚待考證,但代表日本宗教最高權威的比叡山,卻頃刻間隨著那場大火灰飛煙滅,從此永遠在世間消失了。
淺井家已故宿將,遠藤喜右衛門的貼身侍從富田才八,其時也在比叡山中。他之所以能在信長軍慘無人性的大屠殺中僥幸保住一命,全靠手中那把無銘寶劍護身。
全山燒光、殺光後,信長軍隊得意洋洋得離去了。才八放眼望去,但見滿目淒涼:山上廟堂僧坊悉數被焚,僧、俗屍體堆積如山,散發陣陣惡臭。至此,才八終於真正理解了主人喜右衛門的遺命。
喜右衛門說過:信長不光是淺井一家的宿敵,他是人間的公敵。隻要信長活著,諸國必將屍積堆山,血流成河。
戰國群雄為滿足野心,擴大版圖發起的中原混戰,沒有一起是正義的。但信長卻是人間的公敵,諸侯雖各有缺點不足,尚且稱得上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信長不同,他的所作所為已經發展到人神共憤的程度。
才八親眼目睹信長的殘虐暴行,現在不僅是為繼承主人遺命,他聽見靈魂告訴自己:隻有殺死信長才能換回世間本有的安定祥和。
才八手握無銘劍莊嚴發誓:不惜身家性命殺死信長,換回人世間本有的安詳!
家康的統治範圍
火燒比叡山後,不光佛門弟子,舉國上至朝廷命官、下到庶民百姓都為之震撼恐慌。世人第一次真正意義上感受到信長的恐怖、殘虐、毒辣、野蠻。日本諸山從此視信長為佛門公敵,同信長反對派之間的大團結關係變得更加緊密。
同年十月三日,武田信玄借北條氏康病逝之機,同其子氏政締結同盟關係。桶狹間之戰後,失去義元的今川家族迅速走向衰亡—領國駿河亦被信玄奪占,遠江則劃入了家康的統治範圍內。
和北條結盟後,信玄徹底打消了後顧之憂,開始將觸手伸到遠江一帶。遠江此時已完全屬於家康的領地內,元龜三年(1572年)十二月二十二日,雙方在濱鬆北部三方原附近爆發激烈的衝突。
是役,家康主力和隨後趕來的織田援軍皆慘遭武田騎軍兵團的蹂躪。這是自桶狹間之戰以來,事業一帆風順、勢力日益強大的家康第一次遭遇到體無完膚的慘敗。
但此戰慘敗的結果,也使信長從中充分吸取了教訓,他開始洞察武田軍的軍法戰略,為三年後的長筱大捷打下了堅定的基礎。
同割據今川領地的家康勢如水火的同時,信玄也對企圖獨霸天下、勢力日漸擴張的信長表現出明顯的敵意。
信玄結盟北條,赤裸裸地暴露出挺進中原的真實意圖,對信長已形成極大威脅。信長之所以肯派遣軍隊支援家康,也是欲圖借助三方原大戰,一舉將信玄軍全部殲滅。
信玄已得到將軍足利義昭秘密下達的信長追討令,倘若借三方原大捷,率兵大舉入京的話,其威脅力之大之深,絕非淺井、朝倉之流可以比擬。對信長而言,最可怕的敵人不是戰風剽悍、政治無能的上杉謙信;而是文韜武略、謀勇皆佳的武田信玄。
然而就在此時,幸運女神卻終於向信長露出了微笑。
元龜四年一月十一日,信玄率武田軍團攻打三河領內的野田城,不料行軍路上宿疾勞咳症狀突然急劇加重。四月十二日,在返回甲府的途中,信玄於信州伊那郡的駒場永遠停止了呼吸。
信玄臨終之際曾留下遺命:三年內密不發喪。但信長、謙信還是分別於十日、十三日後接到了信玄的訃告。
接到信玄訃告,信長如釋重負地長舒一口氣,他感覺到自己得救了。即使如信長這般的人物,也在三方原大敗後陷入淺井、朝倉、本願寺、三好、鬆永、伊勢的長島一揆等諸侯結成的武田包圍陣中,幾乎瀕臨絕境。
但隨著包圍陣主力信玄的死去,嚴密的包圍網終於露出了大破綻。朝倉家膽小如鼠,而淺井離開朝倉則一事無成,隻能老老實實地待在小穀城內靜養。如此一來,信長終於從絕境中逃脫出來了。
天正元年(1573年)八月八日夜,信長率大軍從岐阜城出發,在江北虎後(禦)前山布陣。此次出兵的目的,是要將姊川之戰中漏網的淺井、朝倉兩家殘部一舉殲滅,趕盡殺絕。
十二日,信長軍攻陷朝倉領內的大嶽、丁野山兩城,切斷了義景同長政之間的唯一通道。小穀山城內的淺井殘部,成了名副其實的甕中之鱉。
接到長政的救援要求,義景極不情願地親率二萬大軍,磨磨蹭蹭地趕到江北的舍吳。但被信長軍強大的陣容震懾,義景在陣地還沒有完全布好的情況下,便急令全軍火速撤離戰場。
撤退路上,朝倉軍又在越前國境附近的刀禰阪一帶遭遇織田軍追兵,損失精銳騎兵約三千人。義景一路落荒而逃,終於返回了本城一乘穀。
其後為躲避織田軍追殺,義景又從大野的東雲寺逃到大坊賢正寺。八月二十日,同族的景鏡發動軍變,率兵包圍了他的居所。義景害怕被俘受辱,用自盡的方式結束了自己庸碌的一生。
自盡前,義景怒視背叛自己的景鏡,咬牙切齒地發下咒言:“匹夫竟敢陷我於死地,我死後必將變成惡鬼,取爾狗命!”
遺言中留下四句話,頗令後人尋味:
“七轉八倒,四十年中;無我無他,四大皆空。”
殲滅越前大名朝倉家殘部後,信長命全軍發動總攻,欲圖一舉拿下小穀城。八月二十七日夜,羽柴秀吉率部攻陷小穀城外圍的京極丸。守備久政(長政的父親)在城破後,自盡身亡。
秀吉攻陷京極丸後,長政唯一的外路出口被封死,小穀城頓時成為一座死城。隨著信玄病逝、朝倉家滅亡、本願寺自身難保,現在的淺井家徹底陷入了孤立無援的絕境中。姊川之戰三年後,遠藤喜右衛門當初的預言終於不幸在小穀城實現了。
富田才八手握無銘劍,站在城頭冷靜地俯視城下—織田軍已將小穀城圍得水泄不通。他知道:隻要用手中這把無銘寶劍刺殺信長成功,就能從當下的死地絕境中完全擺脫出來。
現在的才八,在淺井軍中已占有重要的地位。憑借無銘劍,三年來他出入戰場,屢立奇功,再也不是當年那個遠藤喜右衛門身邊的雜侍了。
對市夫人異常溺愛的信長,必將在小穀城陷落前派遣使者救護夫人出城。才八正在等待這個機會,屆時跟隨使者一同前往織田營中,伺機殺死信長。
這也是目前看來唯一可行,並且有效的方法。
長政已做好與城俱亡的準備。此刻的他心中焦慮萬分:信長的使者怎麽還沒有到呢?和阿市結婚六年以來,夫妻二人育有茶茶、阿初、小督三個女兒和萬壽丸一個兒子。此外還有一個男孩萬福丸是長政前妻所生,萬福丸現在已經十歲了,阿市待他有如親生骨肉一般疼愛。
長政希望城破前信長能派人接走阿市和五個孩子,他堅信信長不會見死不救。
此刻信長心中也是充滿了矛盾,他固然對長政恨之入骨,但也決不想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親生妹妹死於非難。
八月二十七日夜,在信長軍即將發動總攻擊之前,羽柴秀吉親自作為使者,來到小穀城內。見到長政,他誠懇地說道:
“秀吉冒險來到貴處不為別事,無論如何請您允許我帶走夫人和四個孩子。我以武士人格發誓:不惜身家性命,也要將夫人一行安全送到主公身邊!”
身經百戰的勇將
第五部分:人間公敵
身經百戰的勇將
長政早就巴不得信長方麵趕快派人來接走夫人和孩子們,很爽快的就答應了下來。不料阿市卻提出隻將孩子交給秀吉,本人要留在長政身邊共同患難。
“我是殿下的妻子,值此危難之際,決不會撇下殿下自己跑到兄長身邊苟且偷生。”
當著眾家臣和秀吉的麵,阿市深情地望著長政說。
長政大吃一驚:
“你若也要陪我與城俱亡,那咱們的四個孩子豈不要從此變成孤兒?記住:作為我妻子的同時,你還是四個孩子的母親。不要難過,別忘了這在戰國可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呀。夫婦百年修得共枕眠,今生不能相聚……來世仍然可以在一起。聽我的話,帶著孩子們趕緊離開!”
看到長政一家生離死別的淒涼場景,縱是身經百戰的勇將,從來不輕易流露自己真情實感的淺井家臣們也禁不住淚流滿麵。
秀吉雖然極力想將淚水忍在眼眶裏,但終於還是流了出來。
對戰國時代的諸侯群雄而言為:實現自己的霸業而妻離子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女人從嫁給他們那天起,就不得不做好心理準備:遲早有一天,總要麵對這殘酷的事實。
“時間已經不多了,請夫人抓緊。”秀吉含淚催促道。
“末將不才,願護送夫人一路平安直到信長跟前。”
小穀城將要陷落,僅剩的家臣們都聚集在淺井家大堂內,他們要和主公一同共赴國難。長政聞聲望去,說話人原來是坐在末席的富田才八。
才八軍功雖然顯赫,但論身份在淺井家諸臣中隻能排在最末。但在這即將城陷國亡的時刻,已經沒有人在乎什麽身份與地位了。
“哦……是才八呀。也罷,你肯前去我就放心了!”
長政看著才八,目光中充滿了信任。
要將阿市和孩子們從城內脫出,平安護送到信長本營絕非一件易事。城外敵我兵將依然死鬥在一處,一路上還有不少打算趁亂欲行不軌的雞鳴狗盜之徒。而且長政擔憂:自己家將中難免有人氣不過信長,做出在路上率兵攔截妻子一行之類的舉動。
充滿危險和曲折的道路,有武勇拔群的才八護送,長政終於可以放心了。
秀吉也同意才八一同前往。他怎麽也不會料到:這個看上去地位下卑,毫不起眼的小臣,竟然身佩無銘寶劍,胸中暗藏著刺殺信長的驚世抱負。
長政的勸說打動了阿市的母性本能,先前一直堅持陪同丈夫與城俱亡的她,現在終於同意帶著孩子們返回信長身邊。夫妻含淚喝過離別酒後,長政目送妻子一行在秀吉和才八的護送下,漸漸離城遠去。兵將們站在城樓上,揮淚和夫人做最後的告別。
信長軍也暫時停止攻擊,目送阿市一行遠離戰場。
一行十人,除阿茶、阿初、小督、萬壽丸以及信長前妻之子萬福丸外,淺井家的兩名女官,也自願陪伴夫人一同前往信長本營。
阿市拉著阿茶的小手,才八背著年幼的小督,萬福丸和萬壽丸兩個大一點的孩子飛快地走在前麵,秀吉和侍衛們則緊緊守在周圍小心護送。
秀吉一路上小心翼翼,不敢有絲毫馬虎。他知道在信長心目中這個唯一的妹妹分量有多重。倘若萬一阿市有個三長兩短,自己先前的戰功必將全部作廢。
長政目送阿市一行平安出了小穀城,長舒一口氣道:
“我先走一步,諸位,我們來生再見了!”
說完,長政引火點燃家內大堂,自焚身亡。
長政點火的同時,阿市一行已順利抵達織田陣營最前衛,塚本小大膳的陣地。塚本小大膳以下全體官兵站在營外,列隊迎接夫人的到來。
“辛苦了,你就到此為止吧。至於此後是回城還是去往別處,一切悉聽尊便。”
秀吉對隨行的才八說道。
“請恕末將不能從命。閣下剛才想必也聽到在下當著主公的麵發誓:一定要將夫人親自送到信長將軍麵前。如果現在就回去的話,恐怕不好向主公交差。”
才八堅持要親自將阿市一行送到信長麵前。
“這個……”
秀吉想要婉拒,但看見才八擺出切腹自盡的架勢,隻得無奈答應了他的要求。在他看來,一個地位下卑的小臣跟在身邊,總不會出什麽大問題。
阿市一行在秀吉帶領下,很快通過織田軍層層布設的二十段陣地,來到虎後前山的信長本營。站在虎後前山前,可以清楚地看到對麵的小穀城內燃起熊熊大火。想到從此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夫君和父親,阿市和孩子們的眼圈都紅了。
信長早就等得不耐煩了:
“哈哈,一路無事!太好了太好了。秀吉辛苦,你幹得好,幹得好呀!”
信長滿麵喜色,拍著秀吉的肩膀連聲大笑道。
信長雖然對長政恨得咬牙切齒,但對這個唯一的美人妹妹,卻抱有一種特別的感情。因此,早在戰前他就暗下密令:無論如何,也要將阿市一人平安救出小穀城。
姊川一戰後,信長不肯趁勢一氣攻下小穀城,主要也是顧慮到妹妹對長政的感情。正因為那時他沒有對淺井家趕盡殺絕,才導致日後反信長共同陣線結盟、本願寺暴動、火燒比叡山等一係列對自己殊為不利的事情發生。
如果信長借姊川之戰的勝利,一氣將淺井、朝倉兩家殘部踏平的話,此後事態的發展,對他要有利得多。但信長寧可養虎為患,也不想看到妹妹傷心,可見阿市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有多麽重要。
現在阿市終於平安歸來,大喜之下,信長竟然高興地手舞足蹈。
小穀城攻陷及阿市的平安歸來,秀吉功不可沒。信長對此銘記心中。淺井家滅亡後,他將長政所有的領地都賞賜給了秀吉。
而些時此刻,在信長的眼中,除阿市之外,再也看不見別的東西。
“阿市,太好了!你平安無事。來,來這邊,快來這邊!”
信長笑眯著眼睛招呼阿市到跟前來,秀吉早已平伏在地再三叩首,恭賀夫人的平安歸來。
一行人戰戰兢兢地向信長走去,富田才八當然也混跡其中。但信長此刻根本沒有意識到這個下卑小臣的存在。一貫小心謹慎的他,萬萬不會料到:這個跟隨阿市一行來到本營的旗本②小臣,竟然是準備暗殺自己的刺客。
地獄惡鬼的化身
柴田修理(勝家)、瀧川左近(一益)、佐久間右衛門(信盛)、蜂屋兵庫頭、丹羽五郎左衛門(長秀)、氏家左京助、稻葉伊予、蒲生右兵衛等織田家宿將站立信長左右,一同見證了這出兄妹團聚的喜慶場麵。
阿市帶著四個孩子來到信長跟前,萬福丸縮頭縮腦地跟在後麵。
五個孩子中,隻有他不是阿市親生子。長政相信看在妹妹麵子上,信長斷不會難為無辜的孩子。因此不惜冒險將前妻之子托付給阿市,一同帶到信長身邊,希望萬福丸能有個好結局。
信長對萬福丸視而不見,隻顧招呼阿市和她的四個孩子。
突然,才八瞅準時機,一步跨到信長身邊,猛地拔出無銘寶劍:
“佛門之敵,惡貫滿盈的信長,拿命來!”才八高喊道。
寶劍出鞘的那一瞬間,一道青龍騰空出世了!
諸將頓時顏色盡失,想要上前護駕,但被無銘劍的劍氣壓倒,身體絲毫無法動彈。信長亦措手不及,大驚之下眼看隻待束手斃命。
最早回過神來的是秀吉。將才八帶到信長營中的正是自己。倘若信長果真死於才八之手,非但先前的諸多戰功會一筆勾銷,自己亦必將被家臣們亂刀砍死。想到此,秀吉渾身打了個戰栗。處於自衛本能,此刻的他完全感覺不到無銘劍發出的淩厲劍氣。
“大膽狂徒!”秀吉大喊一聲,隨即一躍而起,將才八撲倒在地。
就在才八手中無銘劍必殺一擊即將斬落的那一刹那,由於秀吉的及時阻攔,信長硬生生地從劍下撿回了一條性命。
才八推開秀吉,從地上一躍而起,欲再度斬殺信長。但秀吉又從背後死死攔腰抱住不放,才八的動作因此遲鈍了許多,趁這功夫,信長早已從床幾上站起來,跑到一邊去了。
眾人終於回過神來,侍衛們迅速在信長麵前建立一道人牆。秀吉拔出脅差不斷刺向才八的同時,諸將們也急忙一同上前揮刀亂斬,才八頓時麵目全非。
“可惜……”才八話沒說完,就倒在血泊中再也爬不起來了。縱是如此,諸將們依然死命地揮刀亂砍,幾乎將他砍成肉醬。
誰也沒有料到,在宿將林立的織田軍本營,信長差一點死於刺客的暗劍之下。才八拔刀出鞘的那一瞬間,他們都看到一條青龍騰空出世。被無銘劍淩厲的劍氣壓倒,每個人的身體竟然都絲毫無法活動。在諸將及侍衛眼中看來,才八不是刺客,簡直就是地獄惡鬼的化身。
如果沒有秀吉的舍身相攔,信長此次必死無疑。
“好了,反正已經是個死人了。”
如果信長不出言製止,柴田勝家怕是會對著才八死屍,一直砍到將寶刀折斷為止。
混亂中不知何時,無銘劍悄悄地從才八手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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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正二年(1574年)一月一日,信長在岐阜城內接受宿將、眾臣恭賀新禧後,隻留下旗本近臣,召開了盛大的賀歲酒宴。
去歲對信長而言非同尋常。四月宿敵武田信玄病逝;七月圈禁將軍足利義昭;八月多年騷擾織田軍的淺井、朝倉殘部被剿滅;至此反信長陣線大聯盟已徹底崩潰。光憑這些,已可以讓信長過個熱熱鬧鬧的喜慶元旦。
但信長仍然決定隻和旗本近臣共度春節。他沒有忘記,自己去年曾經兩次險些死於非命,他很難再相信諸將眾臣。但旗本和近臣不一樣,沒有信長,他們的生命將變得毫無意義。
因此信長毫不疑心他們的忠勇,此刻的他,正和眾旗本近臣歡聚一堂,興高采烈的慶祝新年。宴席上不準喝水,每個人隻能喝酒。今天是個喜慶的日子,大家都要高興!
酒過三巡,信長命小姓森蘭丸去將“奇妙的酒杯”取來。
此杯的確形狀奇特,杯口有如碗口一般大小,四周凹凸不平,表麵還塗上了一層薄薄的金泥。
森蘭丸斟滿美酒雙手遞給信長,信長持杯在手,一飲而盡。
“好酒!此酒隻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飲。哈哈,來,你們也一起喝!”
從森蘭丸依次開始,佐久間又衛門、羽柴秀吉、池田勝三郎、和田新介、塚本小大膳、青地與右衛門、鯰江又一郎等相繼接過奇杯一飲而盡。
“謝殿下賜酒之恩,微臣永生難忘!”
旗本近臣飲酒完畢,三拜平伏於地方才起身坐起。他們隨即愣了一下:不知何時,又有同樣形狀的兩個酒杯擺在了信長的麵前。
“怎麽樣?用這種杯子盛酒味道特別吧?”說著信長咯咯笑了起來,用意味深長的目光環顧眾人一圈。
旗本們趕緊一同賠笑,心下暗自猜測:這酒杯究竟有什麽特別之處呢?
“這是個金杯,大家一目了然。隻是有誰知道:這金杯是用什麽做成的呢?”滿臉笑容的信長撫摸著手中的金杯,讓大家玩猜謎遊戲。
“依微臣愚見,塗滿金泥的酒杯盛入人間罕見的美酒,不正代表我主壽與天齊,一世永春嗎?”口齒伶俐的秀吉巧妙的轉開了話題。
“小猴子,真有你的!”信長大笑。
“不過你還沒有回答我,這酒杯究竟是用什麽做的呢?”信長將視線投到秀吉臉上,和藹地問道。
“這……該不會是南蠻進獻的貢品吧?”秀吉試探著說道。
“哈哈,南蠻?怎麽會是南蠻的貢品呢?哈哈哈哈!”信長愈發狂笑不已。
“那……”秀吉不敢再猜,他知道信長討厭自作聰明的人。
“哈哈,這酒杯,是從那個世界傳來的喲!哈哈哈哈!”信長依舊狂笑不已。
“那個世界?”眾人一同用疑惑的目光望著信長。
“注意看,這酒杯的形狀像不像一個骷髏?”信長終於止住狂笑,但臉上依然充滿笑意。
此話一出,眾人禁不住一同“啊”了一聲。他們這才發現,杯子的形狀的確很像骷髏。
“哈哈,這酒杯,是我用義景和長政親生兒子的頭蓋骨做成的呀。兩人騷擾了我這麽多年,現在他們兒子的腦袋卻被我拿來飲酒。你們說,這算不算我主壽與天齊,一世永春的前兆啊?哈哈哈哈!”信長繼續大聲狂笑。
旗本們驚呆了。想到剛才自己竟然拿頭蓋骨製成的杯子飲酒,一個個都禁不住頭皮發麻,渾身直打哆嗦。
“恭喜恭喜,宿敵已除,主公此後必可高枕無憂。隻是……想不到主公還有如此雅興?這真是可喜可賀呀。我主萬歲萬歲萬萬歲!”
秀吉說完,從信長手中接過金杯再次一飲而盡。隨即站起身來,跳起了慶功舞。眾旗本愣了一下,趕忙起身模仿秀吉的姿勢,一同笨拙的“翩翩”起舞。
“我主萬歲萬歲萬萬歲!”喊聲久久回蕩在織田家大堂內。
長島軍頑強的抵抗
3
天正二年,信長在岐阜本居城內歡慶新年的同時,並沒有忘記心中的一件大事:伊勢的長島一揆發動暴亂,距今已經是第四個年頭了。信長幾次派兵圍剿,均遭到長島軍頑強的抵抗。
元龜元年(1570年)九月十二日,長島一揆接到將軍義昭的秘密指令後,立即起兵反抗信長。四年來,信長的弟弟信興、同族卜全,相繼戰死在征討長島軍的戰役中。長島軍堅持頑強抵抗,給予織田軍沉重的側麵打擊。
同時起兵的不光是長島一揆,還有武田信玄、淺井、朝倉、六角、三好三人眾等,他們共同結成反信長戰線大聯盟。但隨著信玄的病逝,反信長陣營聯盟相繼崩潰。後來由於義昭的周旋調解,信長同本願寺達成和議。長島軍現已完全孤立無援,總攻擊的時刻終於到來了。
長島一揆的主力,是以願證寺為中心的本願寺眾門徒。散居在木曾川一帶的他們全民皆兵,憑借地利優勢,多年來給予了織田軍沉重的打擊。
和織田正規軍相比,他們隻是一群裝備粗糙的普通男女老百姓而已。但在宗教的信仰魔力下,本願寺眾門徒視死如歸,不畏強敵,誓同信長軍死戰到底。
糧食吃光後,他們就用草根,觀音土充饑。雖然一個個都如地獄幽魂般骨瘦如柴,但戰鬥力之堅強,比起戰神金剛亦毫不遜色!
信長軍曾經兩次被以農民為主力的長島雜牌軍擊退。身經百戰的織田軍將領認為,他們的作戰對手絕非人類,而是從異界降臨人間的妖怪!提起本願寺眾門徒,織田軍無論兵將,臉上都寫滿了恐懼與驚慌。
但隨著反信長陣線聯盟的徹底崩潰,信長有足夠把握相信:此番必能將長島雜牌軍一舉殲滅。天正二年七月,信長親率十萬大軍,浩浩蕩蕩殺向長島,發動第三次,也是最後的一次攻擊。
這次誌摩九鬼氏水軍的加盟,更使織田軍如虎添翼。信長先是命令水軍封鎖海麵,八月三日,又命織田軍用大炮摧毀了大鳥居、筱橋一帶的長島軍兵砦。
願證寺眾門徒提出投降,但被信長拒絕了。
“無論男女老幼,悉數殺盡!”信長命令道。
九月末,長島、屋長島、中江相繼開城,無條件投降。眾門徒欲乘船逃跑,信長命炮隊亂射,頃刻間悉數殺光逃徒。
同時,信長又將中江、屋長島兩城內沒來得及逃走的男女老幼二萬人,都趕至一處,周圍圈上木柵,四方引火全部燒殺。對待手無寸鐵的百姓,信長竟如此慘無人道。真如白河詩中所言,是名副其實的“天魔惡鬼”。
在沒有機關槍和毒氣瓦斯的時代,織田軍竟然能一次屠殺二萬人之多。除了滅絕人性,實在找不到更好的詞匯用來形容信長。
對於這個駭人聽聞的殘酷場麵,《信長公記》中記述的卻是異常簡潔:
“公(信長)令將兩城男女聚集一處,四方舉火燒殺。九月二十九日,公率大軍順利返回岐阜。”
長島一揆滅亡後,本願寺如同拔去足腳的螃蟹。他們以第二次講和的形式向信長徹底投降。至此,信長終於可以全力以赴對付自己最大的敵人—武田家。
信玄病逝後,嗣子武田勝賴繼位,繼續向遠江進行勢力浸透的同時,和德川家康的對立也愈發深刻。
信玄死後,長舒一口氣的信長沒高興多久,就不得不承認武田家新繼位的勝賴,絕對不是非同一般的武將。
勝賴於信玄死後潛心守製,給群雄造成假象:他是一個沒有遠大抱負,和義景一樣懦弱的膽小武將。
德川家康也趁這期間繼續將勢力由遠江向駿河一帶滲透,逐步擴大自己的版圖範圍。
但這種假象並未能維持多久。天正一年十一月,信玄滿喪不久,勝賴即率武田軍團由駿河侵入遠江、三河一帶。天正二年一月,勝賴進攻美濃,攻陷明智城。五月,進軍遠江,攻陷高天神城。
從地形上來看,高天神城地處德川喉頸,具有重要的戰略地位。在信長看來,高天神城易守難攻,即使信玄在世亦不能如此幹淨利索的攻下此城。而勝賴竟然能做得到,可見他絕非一般武將所能比擬。
武田軍一舉攻陷高天神城之後,諸方大名的目光同時聚集在勝賴身上。
勝賴攻陷高天神城,對家康構成重大威脅的同時,信長亦將他列為與其父信玄同等實力的強敵,密切地關注勝賴的一舉一動。
這期間勝賴曾接到本願寺發來的長島救急要請,但由於家康的阻攔,未能派兵援助。這使他領悟到:欲繼承父親遺誌上京勤王,信長和家康都是自己此後很長一段時間內主要的對手。
無論取得多麽大的勝利,倘若隻是在日本中央山嶽地帶耀武揚威的話,必將成不了大氣。沒有把禦旗和楯無(武田家象征物)帶入京城之前,勝賴隻不過是一個霸氣的“山大王”而已。
絕非尋常武將的勝賴,在父親信玄遺留的基礎上,開始逐步實現其龐大的野心。
第六部分:長筱十字架
“傻大個”的味道
1
強右衛門剛出生體重就超過一貫(3.75千克),令周圍人大吃一驚。從小,他很少記得有人稱呼過自己的本名,大家都叫他“傻大個”。還未成年的他,身高已然和大人一般高大,倒真有那麽點“傻大個”的味道。
對自己高大的身材,強右衛門深以為恥。平日走路的時候,他總是躬背彎腰,盡量讓自己看上去矮小一些。
“傻大個”強右衛門害怕蜘蛛,每次隻要一看見蜘蛛,他就嚇得麵色蒼白,渾身發抖,樣子像極了今天的貧血症。少年時候,曾有一隻蜘蛛爬進了他衣領裏,強右衛門當場嚇暈過去。夥伴們知道這件事以後,就給他起了“傻大個”的諢名,意思是中看不中用,能吃不能幹,充滿了諷刺的味道。
的確,強右衛門除了身高體壯之外,再也沒有什麽其他特長。在外人眼中看來,他甚至遠不如夥伴們機靈乖巧。夥伴們對此更是深有體會,和他說話,短時間內不要指望能迅速得到答應。不過那也不能算結巴,隻能說是反應遲鈍。於是大家一致認為:這小子是個不成器的家夥。
他說一句話的功夫,別人起碼能說三四句。大夥聚在一起討論問題或者聊天說笑,基本上聽不到他的發言。時間一長,夥伴們都懶得搭理他了。
在家中的強右衛門也是個不受歡迎的角色。父親偏愛弟弟,對強右衛門表現出明顯的厭惡。父親甚至早有打算:準備日後讓強右衛門的弟弟繼承家業。至於“傻大個”,則隻能聽天由命,任其自生自滅。
十歲的時候,強右衛門第一次跟隨父親拜見主公奧平信昌(貞昌)。信昌聽父親說起他的年齡,不禁大吃一驚:
“好家夥,這麽大個頭!”信昌用詫異的目光打量著強右衛門。
“大是大,就是一點也不中用,小夥伴們都管他叫‘傻大個’。”
父親說的本是客套話,然而強右衛門聽來卻是莫大的屈辱。他感到難受極了,這倒不光是因為父親的客套話—剛才父親和主公寒暄的時候,他一直平伏在地,即使這樣也還不忘躬背彎腰,盡量讓身體看上去矮小一些。
“好了好了,什麽‘傻大個’‘中看不中用’的,就是樹大還有用呢。大樹不僅可以遮風避光,還可以讓鳥兒們在上麵築巢。對了,樹大了蟲子還多呢,鳥媽媽可以把小鳥喂得胖胖的。哈哈!對了,咱們家昨天剛買的糖果呢?快去拿點過來給孩子吃!”說著,不待侍衛動身,信昌親自跑去拿過糖果,遞到了強右衛門手中。
“大個,吃!多吃才能長得更壯實,將來要當個國家棟梁,可不要讓你父親和我失望哦!”信昌摸著強右衛門的腦袋和藹地說道。
強右衛門感激得流下了眼淚。從那時開始,他就在幼小的心中萌下誓願:將來不惜身家性命,也要捍衛主公的家業!
主公賞賜的糖果他沒有吃,而是小心翼翼地保存著直到腐爛變質。即使那樣,糖果的包裝紙也被他當寶貝一般收藏起來,直到現在。
鳥居家世代效護的奧平一族,本是三河內陸地區的土豪,世稱“山家三人眾”。雖然如今隻能在今川、武田、織田三大勢力的夾縫中苟延殘喘。但好歹總算保住了家業。
奧平家當初也曾臣屬今川家下,信昌父親貞能當家的時候,今川義元死於桶狹間之戰。於是奧平家從此歸順了德川,後來又投靠了武田,再後來又重新歸順了德川家。
信昌繼位時,家康任命其為長筱城守將。這時節,德川、武田兩家的對立日益嚴峻,甲斐、信濃、三河國境處戰雲密集。
長筱城位於現在的愛知縣南設樂郡鳳來町域內。在瀧川和大野川合流處—標高六十米的河岸斷丘上築成。東西約三百米,南北約二百三十米;除本城外,還有三層外圍城,彈藥庫、糧倉完備,是個真正意義上的城砦。
長筱城地處V字形狀峽穀的南麵,背依北方大通寺山、醫王山的連綿山脈。易守難攻的險要地位,使其曆來作為兵家要害之地,被諸侯所重視。
此外長筱城還是由甲斐、信濃通往東海路的交通要道,奧平家守住這裏,就如同在甲、濃這個大瓶子上麵蓋了一個蓋子,使武田家無法自由出入東海要道。
天正三年四月,武田勝賴為實現夙願,邁出了上京的第一步—親率一萬五千騎兵團,浩浩蕩蕩地殺向三河地區。
武田首戰的對手就是長筱城的奧平家。雖然長筱素有天然要害之稱,但奧平家全部人馬也隻有五百人。一萬五千對五百,無論如何奧平家也沒有勝出的可能性。武田軍將長筱城層層圍住,打算活活困死奧平守兵。
原本奧平一族作為武田的家臣,勝賴對其抱有絕對的信任。但想不到奧平竟然倒戈投向德川家,勝賴暴怒之下,命令將先前作為人質抵押在己處的信昌妻久子、信昌弟仙丸以及同族的奧平久兵衛等全部淩遲處死。
勝賴此舉本擬殺雞給猴看,向信昌示威,誰知卻弄巧成拙。得知妻子、弟弟被武田家殘酷殺害,憤怒的信昌更加堅定了抗戰到底的決心。
曆來戰風凶狠剽悍的武田軍團,在長筱城遭到奧平家孤注一擲的拚死抵抗。武田軍幾次欲乘筏強渡二川合流處,都被城上猛烈投下的巨石擊退;武田軍欲挖地道從地下攻入,奧平軍就在反側往地道中澆油放火,甚至還埋下炸藥爆破。即使如武田軍這般戰無不勝的強大軍團,麵對奧平家的頑強抵抗也是一籌莫展。
久攻不下,武田軍中名將馬場信房、小山田昌不禁勃然大怒:為這麽一座小城,竟然如此大費周折!傳出去武田軍的臉麵往哪裏擱呢?冥思苦想之下,二將得出一條妙計:挖地道直通長筱城二圍東北位置的糧倉,徹底切斷奧平軍的糧道。
糧道斷絕,長筱城內的奧平軍便很快地陷入人饑馬慌的險境中。
趁此時機,武田軍於五月十四日發動總攻擊,欲一舉拿下長筱城。但由於奧平軍的奮力反抗,再次以失敗告終。
出類拔萃的人物
然而糧倉被毀的奧平軍知道:長筱城陷落隻是個時間的問題而已。
強右衛門此時亦已加入奧平軍,一同抗擊武田的入侵。素有“大食漢”之稱的他,現在每天都餓得肚子咕咕直叫。本已日漸稀少的兵糧,自然也不會特別多配給他一些。於是強右衛門每天大部分時間隻得縮起身體蹲在城頭,借以保存體力。看到他這副慘相,奧平軍不但不同情,反而紛紛嘲笑道:
“飯桶,就知道吃!”
“別看幹的沒有一個人多,吃起飯能頂三個人!”
“不對,他能吃十個人的飯,充其量就頂半個人幹的活!”
“廢物!白長那麽個大塊頭,樹大了還可以乘涼呢!”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強右衛門一無是處。隻是他們忘記了:為抗擊武田軍強攻,強右衛門曾經向城下投擲了大量巨石。而這些,正是他們的力氣遠遠無法達到的。
僅存的兵糧越來越少,無論怎麽節約著吃,最多也隻能再對付三、五天。信昌急忙召集眾臣商討對策:
“兵糧一空,這仗還怎麽打呢?咱們眼看生命危在旦夕了。現在有三條方案:死戰到底?開城投降?還是派使者去德川方麵要請援軍?諸位看著選一個吧。”
信昌悲痛的表情中夾雜著些許無奈。
“我從未想過向武田軍投降,幹脆決一死戰吧!”
“不不,現在絕望還為時過早。德川家不會見死不救,我看不如派遣使者要請德川援軍吧。”
“哼,說什麽要請援軍,現在長筱城已經被武田軍圍得水泄不通。別說人,就是蒼蠅,怕也飛不進來一隻!”
眼看緊急會議就要成為座談會,結論卻依然沒有出來。
“別吵了!聽主公的。主公說怎麽辦就怎麽辦!”
此話一出,眾人頓時安靜了下來。隨即一同將視線投向信昌。
“長筱城走到今天這一步,再說什麽易守難攻之類的都是廢話了。出城決一死戰,也無疑等於是以卵擊石,我不想讓大家白白送死。假如家康殿下肯發援軍救助的話,我們就有救了。到這份上,看來也隻能死中求活了。嗯,我的意思是派遣使者到德川家。勝吉……”
信昌將目光投向了同族的奧平勝吉。
“你在咱們家也算個出類拔萃的人物,水技之高,據說連河童①也不是對手。我看你潛水遊出城想必問題不大吧。怎麽樣,你願意作為使者去德川家請求援軍嗎?”信昌問。
“按理說我是不該推辭……不過……您還是找別人吧。”勝吉小聲回答道。
“怎麽,難道連你也認為根本沒有出城的可能性嗎?”
“這個……這個現在倒也說不好。不過您給我這擔子也太重了。一路上萬一有個閃失,我就是千刀萬剮,也對不起地下的列祖列宗喲!這差使我不能接,絕對不能接。但您放心,身為奧平家一員,我一定誓死守衛當家的!”
勝吉死活就是不幹,臨了還扔下一句漂亮話。
“好,好。那咱們就等草皮樹根都吃幹淨後,打開城門和武田軍決一死戰吧!待城破後咱們就切腹,要不就幹脆伸直了腦袋,等著武田軍挨個來殺!”
信昌悲憤之下,說話都有些語無倫次了。
“在下不才,願為主公效命!”
眾人循聲望去,竟然發現說話的是坐在末席的強右衛門。群臣忍不住笑了起來,笑聲中充滿了輕蔑和不屑。
這家夥素有“傻大個”之稱,派誰也不能派他。不說別的,光那個頭,武田軍想不發覺他都難。許多大臣心下暗想:這小子準是想借這個機會開溜,順便出個風頭。誰說他傻?他這不一點都不傻呀!
“強右衛門,你說你……要當使者?”信昌驚訝得張大了嘴巴。
“主公,強右衛門哪怕豁出性命,也一定不辱使命!”
強右衛門挺胸抬頭,臉上寫滿了剛毅。
說實話,信昌壓根就不指望強右衛門。但轉念一想:眼下除他之外再無別人,反正都是死,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在他身上寄托一線生機。
“強右衛門,隻要你能將這裏的情況帶給德川家,就是不回來都成。幹脆就留在那邊算了,犯不著回來送死。”信昌說道。
在他看來,這不是委派,而是拿長筱城內五百條人命大膽的賭一把。這小子身高體壯,搞不好還真能衝出武田軍的包圍。什麽“傻大個”不“傻大個”的,現在也管不了這麽多。為了長筱城內五百條人命,信昌寧可死馬當活馬醫,大膽賭上一把!
信昌吩咐:不管兵糧還剩下多少,也要讓強右衛門出城前吃個飽!
2
強右衛門將密信用油紙包好縫在內衣裏,又往腰間塞了點吃剩的幹糧,在守城士兵的唾罵嘲笑聲中上路了。
野牛門位於合流處的最前麵,強右衛門選擇從此處下水。其時五月梅雨剛剛過去,川流水量激增。他小心避開逆木(奧平家為防止武田軍渡河投入水中的大木頭),遊到川中央,又用隨身攜帶的小刀割破攔敵網,終於成功遊到岸邊。
上岸後強右衛門長舒一口氣,但敵軍仍在眼前,他不敢有絲毫馬虎大意。強右衛門一口氣跑出50裏,又從下川潛水,在廣瀨上陸。他還不放心,又一口氣跑出50裏地,直到抵達雁峰山才徹底放下心來。
按先前約定,強右衛門在雁峰山下燃起狼煙,告訴城內逃出成功。看到狼煙高起,守城哨兵們不禁高興得跳了起來。
“看,大個成功了!”
“喂,是誰先前說他不中用的?”
“不是我喲,我早就說關鍵時刻還得靠他呢!”
士兵對強右衛門的評價來了個翻天覆地的大變化。但也有人對此抱著謹慎的態度:
“別急別急,援軍沒來之前,現在高興還為時過早呢!”
然而此時守城哨兵們欣喜若狂,這種話沒有人會聽得進去。在他們看來:狼煙升起,不正代表援軍馬上就要到來了嗎?!
越過雁峰山,強右衛門一路急行向濱鬆趕去。來到上平井附近,發現有個老婆婆倒在路邊,木柴灑了一地,看樣子像是來這裏撿柴的。強右衛門本已從她身邊走過去了,想想放心不下,轉身又返了回來。
“老婆婆,你怎麽了?”強右衛門問道。
“喉嚨幹,心口疼呀。”老婆婆斷斷續續地說道。
老婆婆臉色蒼白,沒有一點血色。用今天的話說,屬於突發性心肌梗死。強右衛門將她背在身上沒走幾步,老婆婆就掉了下來;她試著自己走了幾步,隨即就又摔倒在地了。
順利抵達岡崎城
第六部分:長筱十字架
順利抵達岡崎城
“糟糕,這可不行!老婆婆,你家在哪裏啊?”強右衛門打算將她背回家中。
“廣瀨呀。”
強右衛門猶豫了一下,他好不容易從對岸的廣瀨跑到這裏,實在不想再回去。何況,武田軍的陣營就在那附近。他時刻沒有忘記:自己此行關係城內五百條人命。
“老婆婆,你還有什麽親人嗎?”
“死的死,抓的抓,現在就剩我一個人了。”
“那……要是把你放在這裏,就沒有人來找你嗎?”
“親朋好友早就死光了,我能活到今天,已經要謝天謝地了。”
老婆婆有氣無力的說道。如果就這樣丟下她不管,十有八九熬不到明天。
“現在這個光景,可沒功夫管閑事。”強右衛門心下暗暗自言自語道。
老婆婆素不相識,是死是活和自己本沒有太多關係。何況看老婆婆現在的樣子,還真是生不如死呢。但城內五百兵將的身家性命全寄托在自己身上,倘若有個閃失,自己怎麽對主公交代呢?
想到此,強右衛門下定決心。他從腰間拿出竹筒和幹糧,放在老婆婆麵前:
“老婆婆,你多保重吧!”說完,強右衛門就要起身離開。
“好心人一路平安喲。”老婆婆雙手合十拜謝道。
強右衛門從老婆婆跟前走過的那一瞬間,看到她雙手合十為自己祈禱平安。忽然間,他想起自己死去多年的母親,每當自己要出遠門的時候,母親也總是這樣為自己祈禱。
“老婆婆,我送你回家吧!”強右衛門背起老婆婆,大步朝廣瀨方向走去。
托老天爺的福,一路上終於沒有被武田哨兵察覺。強右衛門大步如飛,不大功夫就將老婆婆送回了家中。老婆婆家中滿目荒涼,放眼望去:但見殘磚破瓦,柱傾壁塌,景象甚是淒涼。但縱是這樣,她仍然長舒一口氣,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
“老婆婆,我還有重要的任務要執行,先走一步,等回來的時候再來看你。”
強右衛門將老婆婆放在床上後,急匆匆就要離開。他已耽擱了不少時間,不能再浪費精力了。
“等一下,把這個帶在身邊吧。”老婆婆爬起來叫住強右衛門,將一把古刀遞到他手中。
“啊,這是……”
“大概是我死去的兒子從戰場上撿回來的吧。留在我家裏也隻能當菜刀用,看你打扮的像個武士,帶上它多少總能有點作用吧。”
接過老婆婆遞過來的古刀,強右衛門愣住了。刀自身像是有意識一般,將刀柄緊緊貼在了他的手中。
刀柄纏著粗線,赤銅打造的鍔口耀眼鮮紅,刀鞘上漆紋已斑駁脫落。拔刀出鞘的那一瞬間,強右衛門睜大了眼睛:刃紋如叢雲狀團團簇擁,青黑色的刀身上,呈現出海一般深邃的顏色。凝視刀身,他感覺身體已深深陷入其中,無法自拔。沒有銘記,但看得出,這是一把名匠精心鍛冶的寶刀。握刀在手,自信與氣力頓時充斥全身,仿佛一人能當萬人敵。
“老婆婆,這是一把寶刀呀,真的要送給我嗎?”
“嗬嗬,隻要你中意,我就很高興了。”
老婆婆閉上眼睛,像是睡著了一樣。
強右衛門手持無銘寶劍,於五月十五日夜晚順利抵達岡崎城。
另一方麵,接到德川方麵發來的救援請求後,信長經過慎重考慮,終於決定親率三萬大軍趕往支援。織田軍於同日夜間幾乎和強右衛門一起抵達岡崎城下。放眼望去:但見城下織田軍團精兵密集,篝火衝天。
岡崎城下住有強右衛門的親戚,但強右衛門根本沒有時間去見他們。徑自進城後,強右衛門立刻來到德川府前,要求麵見家康。
近臣將強右衛門領進德川家大堂,家康親自接見了他。看完強右衛門遞過的密信,家康打量了他一番:麵前的大個子渾身泥土,臉色憔悴不堪。
對長筱城內守兵的淒慘狀況以及強右衛門脫出的艱辛不易,家康終於有了深刻的認識。
“你叫鳥居強右衛門吧?能繞開武田軍的重重埋伏,從圍得水泄不通的長筱城趕到這裏不容易呀。你也看到了,織田殿下已親率三萬精騎趕來岡崎,明天也就是十六日,我也將親率八千精銳鐵騎—合計三萬八千人馬,最遲後日抵達長筱。守兵們隻要再堅持一兩天就得救了。聽說你在這附近還有親戚?那正好,回去好好休息,沒有必要再回長筱了。”
家康拍著強右衛門的肩膀說道。其實同樣的話語,先前主公信昌也曾經告訴過他。
強右衛門很高興,他出色地完成了使命,再也不是眾人眼中光能吃不能幹的“傻大個”了。
“殿下好意,在下心領了。但想到城中兵將都在翹首企盼援兵消息,在下頓感坐立難安。殿下不知,城內兵糧所剩無幾,士兵即將陷入絕望,照現在這個情形來看,怕是連一天都守不住。但如果在下即刻起身回城,將此吉訊轉告給他們的話,定能立時人心大振,別說守兩天,就是再守兩天也沒有問題!”
強右衛門謝絕了家康的好意,他感覺自己一刻都不能耽誤。
對於剛才的話語,他自己都感到吃驚。這實在不像是素有“傻大個”、“中看不中用”之稱的強右衛門所說的話。
突然,他摸了一下腰間佩帶的無銘寶劍,頓時覺悟了。
半生以來,一直被人嘲笑無能、無用的強右衛門,由於無銘劍,終於一雪前恥,成為日本戰國史上千古流芳的忠義之士。
恍惚中,強右衛門仿佛看到主公和五百守兵正在朝他微笑,信昌撫摸著他的腦袋,稱讚他出色完成了死中求活的使命。
強右衛門又記起十歲那年,第一次見到主公,信昌親自拿糖果給自己吃的情形。從那時起他就發誓:自己將不惜身家性命保衛主公。僅僅作為使者將救援要請遞交到德川家,還遠遠無法報答主公賞賜糖果的恩情。
“信昌果真選對了人。”
家康也不禁在心底暗暗稱讚強右衛門,他囑咐道:
“強右衛門,好樣的!但切不可視自己的生命為兒戲喲!你要好好地活著回去,替我轉告信昌:望諸將再堅持片刻,德川、織田聯合發起三萬八千大軍,三日內必定趕到長筱城!”
強右衛門又急匆匆的踏上了歸途,路過親戚家,他依然沒有停下腳步。家康侍衛一路警戒,小心翼翼地將強右衛門護送出城,直到武田軍勢力範圍內方才收隊。
絕對安全的地方
強右衛門沿豐川一氣跑到有海附近,在這裏可以遠遠望見長筱城。還好,沒有陷落。他略微鬆了一口氣,但仍舊不敢有絲毫馬虎。
勝賴已接到織田援軍抵達岡崎城的報告,如果讓岡崎城內派出的使者將此消息轉告長筱方麵,本已奄奄一息的守兵必將精神振奮。屆時再想攻下長筱城豈不難上加難?勝賴下令在武田軍勢力範圍內布下重重哨戒,隻要發現形跡可疑人員,立即就地斬首,堅決切斷岡崎通往長筱城之間的所有通道。
強右衛門雖然已化裝成當地農民打扮,然而為防意外,他白天還是選擇躲在河邊的蘆葦叢中,打算趁天黑渡河回城。但武田軍哨兵搜查嚴密,不放過任何一個細小環節,河邊也不是絕對安全的地方。
得知織田三萬援軍已抵達岡崎城,武田軍巡查官臉上殺氣頓現:
“大家聽好,隻要發現形跡可疑者,一律格殺勿論!不管男女老幼,每個人都有可能是岡崎城派出的使者。決不能讓那個使者活著到達長筱城!聽明白了嗎?”
巡查官高聲怒吼道。他不會料到:此刻岡崎城派出的使者強右衛門,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的那片蘆葦叢中。
強右衛門屏息凝視,一動也不敢動,生怕自己被武田巡查隊發覺。他摸了一下腰間的無銘劍,忽然發覺—此地就在老婆婆家附近。
老婆婆現在怎麽樣了呢?想到老婆婆,他又想起自己死去多年的母親。所有人都欺負他,嘲笑他,隻有母親是真正疼愛自己的。
強右衛門決定冒險去老婆婆家探望。
“孩子,不能去!”
剛才明明聽見母親在呼喚自己,強右衛門環顧四周,周圍一片漆黑,沒有人影。
強右衛門意識到自己由於太思念母親,以致出現了幻覺。他猶豫了一下,終於站起身來,朝老婆婆家方向大步走去。
一路小心躲過武田軍巡查隊的視線,強右衛門很快便來到老婆婆荒涼的家中。和先前一樣,老婆婆依然躺在床上,甚至連姿勢都沒有變。
“老婆婆,你還好嗎?”
聽到強右衛門的問候,老婆婆依然一動不動。強右衛門很奇怪,向前又靠了一步。
“老婆婆……”強右衛門沒有再說下去,老婆婆死了。
“對不起,老婆婆……”說著,強右衛門眼淚緩緩流了下來。
“喂,你在這裏幹什麽?!”突然,背後傳來凶惡的聲音問道。
強右衛門急忙轉身,門口站著一隊武田軍哨兵。
“啊,我是、我是這家裏的人呀。”強右衛門結結巴巴地說道。
“你不要命啦?這村裏的人早就跑幹淨了!”隊長模樣的人狐疑地瞅著他說。
“啊,我,我母親剛去世,我是回來,回來奔喪的。”強右衛門一緊張,說話更結巴了。
“什麽?母親死了?!”隊長愣了一下。
“我母親有心髒病,剛才睡過去再也沒有醒來……”強右衛門說著眼圈又紅了。
“哦……這就沒辦法了。也可真夠可憐的,安葬完你的母親趕緊逃命去吧!這一帶很快就要變成戰場了。”隊長說完,帶領手下退了出去。
“謝謝,謝謝您!”強右衛門急忙準備離開。
突然,隊長又回來了。
“等等,你小子看這塊頭不像是普通老百姓呀!”他渾身打量著強右衛門說道。
“糟糕!”強右衛門咬緊雙唇,心下暗叫不好。他雖然打扮成農民模樣,但天生的大個頭卻是怎麽也無法縮小的。
“說,你到底是誰?!”隊長一聲令下,哨兵們立刻將強右衛門包圍了起來。十幾條槍一起對著他,強右衛門根本沒有機會拔刀。
“報告,這小子隨身還帶了把好家夥。”一個哨兵從強右衛門的包裹中搜出了無銘劍。
“這小子果然有鬼,沒準還是岡崎城的密探呢。帶回去!”
這支巡查隊隸屬武田軍宿將穴山梅雪手下。接到報告的梅雪不敢馬虎,親自將強右衛門帶到勝賴本營。
強右衛門在勝賴麵前毫不掩飾,將自己如何從長筱城脫出去岡崎送信,回來路上又是如何被武田軍捉住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告訴了勝賴。
勝賴愣了一下:
“如此說來,既然你已將密信傳給家康,作為使者的任務不是已經完成了嗎?”
“您所言極是。”強右衛門回答道。
“那麽,又何必再返回長筱城呢?你難道是來送死的不成?!”勝賴把臉一沉,厲聲喝道。
“城中守兵眼看堅持不住,都在翹首企盼援軍到來。如果我回去告訴大家援軍已從岡崎城出發的話,勢必會立刻軍心大振,那樣一來,就不怕守不住長筱城了。”強右衛門老實回答道。
“就為這個,你不惜身家性命也要回去是嗎?”
強右衛門沒有回答。
勝賴半是感慨半是感動地點了點頭。
“你倒真是個忠義之士。說起來,你們奧平家原先也是武田的臣屬,咱們也算是一家人。我很欣賞你,怎麽樣,願意從今往後跟著我嗎?”
“跟著您?”強右衛門臉上浮現出驚訝的表情。
“對奧平家,你已經盡忠盡義,沒有必要再回去送死。隻要肯跟著我,我保證比信昌待你更為優厚!”
“像在下這種成事不足的人,留在您身邊隻能是個障礙。”
強右衛門平伏在勝賴麵前小聲說道。
“哈哈,那就這麽定了。不過,為了表示你沒有二心,得拿出點證據給我瞧瞧。”
“您指的證據是……”
“明天一早,我把你綁在十字架上晾在城頭,你對著長筱城內大喊:就說從岡崎家回來的途中被武田軍給捉住了。
你告訴他們:家康被甲斐鐵騎嚇傻了,龜縮在岡崎城內死活不敢出來。信長也因為越前、加賀、京滋等地形勢不穩,騰不出功夫趕來救援長筱城。想指望織田、德川的援軍,就是等一百年也來不了!如果想決一死戰,武田軍奉陪到底,屆時長筱城內必將血流成河,生靈塗炭。與其搞成那種局麵,不如趁早開城投降,武田軍優待俘虜,保證不濫殺一人。
“聽明白了嗎?說錯一句,我就要你的小命!每一句話都能決定你的生死,你可得好好記住。”勝賴盯著強右衛門說道。
“貴殿所言甚是。在下這條命雖然不值錢,可也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城內的守兵死無葬身之地。”強右衛門拍著胸脯保證道。
第六部分:長筱十字架
冒死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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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賴命令天亮之前,讓穴山梅雪負責看管強右衛門。東方露出魚肚皮的時候,梅雪和手下兵士一起押著他來到城頭,綁在了十字架上。
“抱歉,再堅持一下,完事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梅雪安慰強右衛門道。
沒有人對他的保證感到懷疑。強右衛門冒死出城,完成使命後又自願來此送死,就連武田家哨兵對他也很是佩服。
“勞駕幫個忙吧。”強右衛門賠笑說道。
“什麽事呀?”
“在下有把刀被捕的時候被你們拿走了。雖是把破刀,不過也是祖上一代代傳下來的。再說那好歹也是武士的證明,能行個方便還給我嗎?”
“等完事後再說吧。堅持一下,咱們馬上就是一家人了。”
“但是、但是在下說完那些話,沒準被城內守兵開炮打死也說不定呢。搞不好還沒說完就被他們打死了呢。要是沒那把刀在身邊,我的魂魄是要下地獄的。您行個方便,還給我吧。”
哨兵還有些猶豫,梅雪看不過去了。
“別囉嗦,快還給他!”
由於梅雪發話,哨兵終於將無銘劍還給了強右衛門。
梅雪欣賞強右衛門是條好漢,對他抱有極大的好感。剛才還特地下令,讓兵士捆綁的時候鬆一點。兵士們對強右衛門也很是敬重,不把他當作俘虜看待。
天亮了,梅雪侍衛河原彌太郎—也就是在豐川岸邊捉住強右衛門的小隊長,將十字架高高地支了起來。
長筱城內守兵很快認出了強右衛門,一時氣氛喧嘩。大家都為他的命運感到擔憂,就連奧平信昌也親自來到了城頭。對岸早已埋伏多時的武田軍全體兵將,正在虎視眈眈地注視著城內的一舉一動。
薄霧散開,盛夏的太陽高高升起,兩岸四周一片寂靜,甚至能聽得見川水潺潺的流淌聲。
“好了,開始吧。”梅雪催促道。
看到主公信昌也站在城頭上關注自己的命運,強右衛門哽咽了。喉嚨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一時竟無法說出話來。
“你磨蹭什麽,趕快說呀!”
梅雪有些焦躁。剛才接到報告,勝賴已親自從本營出發,馬上就要來到岸邊,萬一出個什麽閃失,自己可無論如何也擔當不起。
在這關頭,隻要強右衛門說錯一句話,勝賴就要拿梅雪是問。但強右衛門好像突然變成啞巴似的,任梅雪怎麽催促,就是不張口說話。像夥伴們先前說的那樣,他真的是個不成器的“傻大個”!
梅雪急紅了眼,拿鞭子狠勁抽打十字架,威脅並嚇唬強右衛門。
趁這功夫,強右衛門悄悄鬆開手上的繩索。猛地從腰間拔出無銘劍。一瞬間,敵我雙方的目光都聚集在綁在十字架上的強右衛門身上,他們都清楚地看見:就在強右衛門拔刀出鞘的一刹那,一條青龍騰空出世了!
“夥伴們,好久不見,我是強右衛門呀!我從岡崎城回來的路上被武田軍捉住,不過該辦的事情總算辦完了。現在我將岡崎城的回信告訴大家,可得好好聽,別漏掉一句呀!”
奧平、武田兩軍全體兵將都瞪大眼睛,屏住呼吸,等待強右衛門繼續往下說。
“德川殿下親率一萬五千大軍,會同織田殿下三萬五千大軍,十六日已從岡崎城出發,馬上就趕來這裏。家康公的先鋒部隊已抵達野田川邊,最遲明日就要從武田軍背後發動突襲。大家再堅持兩三天,武田軍此次必將全軍覆沒。大家齊心協力,一定要守住長筱城呀!”強右衛門高昂的呐喊環繞戰場,清楚地傳到每一名奧平軍士兵耳中。
武田軍內鴉雀無聲,長筱城內卻響起一片歡呼聲。
“啊,這、這家夥都說了些什麽呀!”穴山梅雪驚呆了。手下氣急敗壞,一起將長槍刺入強右衛門體內。
亂槍穿身,鮮血從強右衛門體內滾滾流出。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將無銘劍高舉頭頂:
“再見了,我的夥伴們!”這是強右衛門留在人間最後的聲音。
紅色的槍穗貼在強右衛門身上,仿佛一朵朵盛開的鮮花。陽光映照無銘寶劍,反射在強右衛門臉上,他的表情充滿了剛毅與堅強。
意識徹底消失之前,強右衛門很想嚐一嚐主公賞賜給自己的糖果。他沒有忘記:十歲那年第一次見到主公的時候,主公親自將糖果遞到了自己手中。
奧平守兵淚流滿麵,伴隨強右衛門體內逐漸流失的鮮血,崇高的武士魂透過無銘劍光,映射在他們模糊的視線中。
被鳥居強右衛門壯絕的最後時刻感動,武田軍兵將也禁不住流下了熱淚。
氣力、體力、兵糧皆已所剩無幾的奧平守兵,由於親眼看見強右衛門死於亂槍之下,頓時人心振奮,士氣高昂,長筱城終於保住了。
4
武田軍已沒有精力繼續圍困長筱城了。他們必須緊急構思計策,對付被強右衛門故意誇大為五萬,實際三萬八千人馬的織田、德川聯合大軍。
五月十八日,織田、德川聯合軍抵達長筱城西麵,於附近三四公裏遠處的設樂原布陣完畢。信長將本陣設在極樂寺山,家康隨即也將本陣設在極樂寺山東麵,即兩公裏遠附近的彈正山一帶。
德川軍在最前線—彈正山前方的連子川一帶設下防馬柵。內側右翼配備大久保忠世、大須康高、榊原康政、本多忠勝、酒井忠次、石川數正、鳥居元忠諸隊;中央彈正山前方配備織田軍瀧川一益、羽柴秀吉、丹羽長秀;佐久間信盛、水野信元於左翼布陣;信長長子信忠、次子信雄作為遊擊軍,分別布在天神山、禦堂山附近。
武田軍宿將馬場信房、內藤昌豐、山縣昌景、筱山田昌行、原昌雍等認為:織德聯合大軍氣勢洶洶,長筱城內守兵亦因強右衛門之死而人心大振,如果此時決戰,必將陷入腹背受敵的險惡形勢。他們建議及時撤兵返回甲斐,待日後時機成熟再戰不遲。
但勝賴自從攻陷高天神城之後幹勁十足,目空一切的他驕傲地說道:
“想我武田家從始祖新羅三郎創業起,至家父信玄公已整整二十代,其間從未有過一次臨陣脫逃的事情發生。倘若勝賴今次因懼怕腹背受敵就此撤兵,受到天下諸侯恥笑且不說,死後我又怎麽有臉去地下見列祖列宗呢?織德聯軍,無名鼠輩,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在我無敵騎兵軍團鐵蹄之下,此等鼠輩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田家的祖傳寶器
第六部分:長筱十字架
田家的祖傳寶器
勝賴拒絕撤兵,堅決主張力戰到底。部下跡部勝資、長阪釣閑齋等人也紛紛支持他的決議。究竟是戰是退,眾將久爭之下仍然沒有得出結論。勝賴有些不耐煩了,吩咐侍衛將禦旗、楯無取到跟前。
“諸位不要吵了!有禦旗、楯無保佑,明日一戰定能全殲敵軍!”
禦旗(八幡太郎義家之旗)和楯無(新羅三郎義光之鎧)都是武田家的祖傳寶器。每次將這兩件寶器取出宣誓的時候,就等於明確表示:不論是非,此事家中已經明確決定。
眼看當家的連禦旗、楯無都取出來了,家中宿老諸將隻得表示:明日誓與織德聯軍決一死戰。
同緊密團結、意氣高昂的織德聯合軍相比,武田軍戰前是戰是退分歧嚴重,大大影響了兵將士氣。
武田軍解除了對長筱城的圍困,於二十日渡過瀧川,向清井田原方麵進軍。勝賴在此處紮下本營,擺出了十三段鶴翼之陣:武田信廉、內藤昌豐、原昌雍諸隊人馬位於正中央;穴山梅雪、馬場信春(房)、土屋昌續、一條信龍布陣右翼;武田信豐、山縣昌景、小山田信茂、跡部勝資、小幡信貞等諸隊人馬布陣左翼;勝賴在有海原西方設下本陣。
為防止長筱城內奧平軍突然出擊,勝賴又命小山田昌行、高阪昌澄、室賀信俊等率一千精兵留守鎮壓。
兩軍相隔僅有七町距離(約七百六十米),敵我兵將姿態一目了然。雙方就這麽互相按兵不動,盯著對方的一舉一動。至二十日夜,兩軍都有預感:時機已然成熟,明日必將迎來總決戰。
勝賴此時依然相信,自己的鐵騎兵團天下無敵。雖然他也知道:近來諸軍中廣泛采用的新兵器—鐵炮威力不容低估。但在當時,鐵炮的有效射程最多隻有二百米,命中精度則不會超過一百米。
此外,鐵炮每發一枚,需要先將鉛彈推入彈道,然後再點火。其間頗耗費功夫。敵軍趁此機會,完全可以衝入己方陣地殺個人仰馬翻。再者說,要是遇上雨天無法點火的情況,鐵炮基本上就等於廢物。由於上述種種原因,就連信賴這樣的軍事天才,也從來沒有將新兵器—鐵炮放在眼中。
隻要躲過最初的一發子彈,騎兵軍團就可以輕而易舉的衝入敵軍陣地。勝賴心中也正是這麽想的。但是他不知道—信長已經想出了克服鐵炮缺點的方法。
同樣的鐵炮,武田軍配備五百支,而信長則在織田軍中配備了三千支。他布陣三列橫隊,每隊分別配備一千支鐵炮。前列發射完畢後,中列繼續,接著後列也緊緊跟上。待後列完畢後,前列則早已準備就緒。如此一來,炮隊基本可以在中間毫不停頓的情況下連續發射。
就算勝賴五百支鐵炮百發百中,也隻不過損失五百名士兵而已。但連續發射對武田騎兵軍團的致命打擊,則遠遠超過了這五百名士兵的生命價值。
信長不愧是戰國時代最出色的軍事天才。在這周圍群山環繞的中央高地盤踞其間,他竟然首創新戰術,將戰法由肉搏戰發展到技術戰,開辟了時代新潮流。
看到織田軍沿連子川設下長長的防馬柵,武田騎兵紛紛嘲笑道:
“傻瓜,這種程度的木柵,咱們的馬蹄踏過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隻是,他們疏忽了:織田軍的木柵防馬作用倒是其次,最主要的作用還是誘敵深入。
五月二十一日夜間,天空突然降下暴雨,信長當即決定:拂曉前後挑起戰端。
淩晨五時左右,德川軍最右翼大久保部同武田軍左翼山縣部進入交戰狀態,雙方展開了肉搏戰。
接到戰報,武田軍鶴翼中央陣地騎兵團立即出擊,然而馬速相對先前卻慢了許多。設樂原昨夜剛降暴雨,地麵泥濘不堪。馬蹄深陷泥土中,速度大為減緩。如果暴雨持續不斷的話,織德聯合軍的新兵器—鐵炮亦必將毫無作用。但目下眼看太陽就要升起,已經沒有人會懷疑—今天絕對是個風和日麗、碧空萬裏無雲的好日子。
信長再次用事實證明:自己是當之無愧的戰國第一大軍事天才。
平日總是能輕易踏入敵軍陣地的武田軍,今天忽然發現,自己和敵軍之間的距離竟然是那麽遙遠。
武田軍好不容易越過防馬柵,準備同織德聯軍展開肉搏戰的時候,早已等候多時的千支鐵炮無情地射出了密集的子彈。勇猛的武田騎兵頓時紛紛落馬,現場一片血肉狼藉。
然而武田軍素來英勇善戰,他們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勝利就意味一切損失都沒有白費。第一隊剛剛倒下,第二隊迅速又衝了上來。但織田鐵炮隊也在同時再次千炮齊發,武田軍又一次紛紛墜馬,倒在血泊之中。
精銳部隊
第六部分:長筱十字架
精銳部隊
地麵泥濘不堪,陷入泥土中的武田騎兵絲毫無法活動身體,任憑織田軍前來斬殺。武田軍第三隊衝上來的時候,織田方麵第三列炮隊亦早已準備就緒。
但直到此時,勝賴仍然沒有感覺到信長新戰術的可怕之處,他親自督陣,號令全軍一舉衝鋒:
“不要怕,勝利一定屬於我軍!衝,衝呀!”
在織田軍炮隊連續發射的險惡情形下,英勇的武田騎兵毫不畏懼。一隊倒下,另一隊緊跟上去,頑強地衝向織德聯軍陣地。
驕兵必敗,過去的光榮並不能抵消新兵器的威力。在這毫無意義的反複突擊中,武田軍失去了信玄辛苦創建的騎兵軍團大部分精銳部隊。
山縣昌景、武田逍遙軒、小幡信貞、典廄一黨相繼率隊奮勇突擊,但都被織田鐵炮隊擊得粉身碎骨。殘酷的戰爭充滿了諷刺的意味,誰會想到:這些馳騁於千軍萬馬中的英雄豪傑,最後竟然會死於鐵炮背後的雜兵手中呢?
如果此時勝賴能及時醒悟下令撤退,武田軍依然可以將損失降低到最小範圍內。但此時的他就如同輸紅了眼的賭徒,為能盡快扳回一局,他不惜一切代價命令繼續衝鋒,武田軍的傷亡愈發加重。
幸好馬場信春及時發現戰術失敗,果斷地製止了突擊。但一切都為時過晚,信長指揮織德聯合軍發動了總攻擊,長筱城內的奧平守兵也趁機一同出城助戰。信玄繼位後素來戰無不勝的武田軍團,今天第一次陷入了絕望的險境中。
馬場信春率領一隊人馬拚死掩護勝賴殺出重圍,看見武田軍戰士橫屍遍野,信春悲憤萬分:
“今日一戰傷亡如此慘重,我還有什麽臉麵去地下見先主(信玄)啊!我等諸將盡心竭力輔佐主公,想不到竟換來如此局麵。事已至此,我隻能戰死沙場,去那個世界向先主請罪了。再見了,故鄉!再見了,親人!”
說完信春回馬殺入戰場,手刃數十名織田兵將後體力耗盡,壯烈身亡。
負責後衛的內藤昌豐,在目送勝賴脫離險境後,亦回馬挺槍殺人戰場,與信春一同並肩殺敵,最後雙雙戰死沙場。
是役,武田軍調動兩萬大軍圍攻長筱城,傷亡一萬六千餘人,生還甲州者不足三千。
此次合戰,武田方麵共損失山縣昌景、原昌雍、真田信綱、同昌輝、甘利信康、土屋直硯、高阪昌澄、馬場信春、內藤昌豐等諸多兩朝名將。
由於長筱之戰,素有戰國最強之稱的甲州武田騎兵團幾乎全軍覆沒。武田家也於此後開始走向衰亡的道路。
合戰結束後,信長命人找到鳥居強右衛門的屍骨,舉行了盛大的葬禮。但那把無銘劍卻從此神秘失蹤了,沒有人知道它的下落。
刀傷的痕跡
1
天正四年(一五七六)十月初,三河國南設樂郡設樂原古戰場上,一個浪人久久佇立不動。此人年齡不詳,筋骨粗壯,手腳寬大,樣貌精悍。被秋陽曬得漆黑的皮膚上麵,隨處可見刀傷的痕跡。
織德聯軍和武田軍激戰過後,設樂原滿目荒涼。草叢岩隙中到處都是鳥、獸、人的屍骨殘骸;斷折的兵器、鎧甲碎片散落滿地;夜間磷光閃閃,荒原中一片鬼哭狼嚎的淒慘聲音。
浪人繞荒原四周走了一圈,撥開草叢岩隙仔細看了下,一路來到大野川和瀧川的渡會(合流點),朝長筱城方向眺望完畢後,他開始向北走去,秋日斜陽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逐漸消失在作手村附近。
浪人繼續前行,直到位於同村不遠處鴨穀中的臨濟宗甘泉寺門前方才停住腳步,他要求麵見住持。
“在下山中鹿介,久聞貴寺藏有義士鳥居強右衛門的遺物寶藏,特地前來瞻仰。在下素來仰慕忠魂,懇請方丈賜覽義士寶藏,了卻在下平生心願。”
見到住持,浪人用低沉的嗓音誠懇請求道。
“這……恕老衲直言,所謂的‘寶物’,其實並沒有什麽稀奇之處。隻是因為當初織田信長公將鳥居強右衛門大人的遺物委托鄙寺保管,在鄙寺看來這就是天大的寶藏了。其實……鳥居大人的遺骨和大部分遺品,早已都被某位施主運到甲州去了,目下鄙寺也不過僅僅殘留鎧甲殘片和一把遺刀而已。”住持回答道。
“啊,隻有鎧甲殘片和遺刀了……能否指引在下前去瞻仰一番?”
“說起這把遺刀,其實也是武田家臣下一位名叫河原彌太郎的大人賜給鄙寺的。據說鳥居強右衛門大人臨終之際曾有言在先:此刀並不是家傳寶物,自己也隻是暫且代為保管而已,日後必會有人來取走此刀。在那人到來之前,請河原大人暫為保管。
但據河原大人自己說,“身為武將,征戰沙場本是宿命之事。根本無暇替鳥居大人尋找此刀的下一位擁有者。聽說鄙寺將鳥居大人的遺物作為寶藏珍藏,河原大人於是就拜托鄙寺順便收藏了此刀。”
聽住持這麽一說,浪人山中鹿介對此刀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強右衛門臨終之際竟然會委托武田家臣保管此刀,其中想必有不少隱衷吧。
強右衛門既然拜托河原彌太郎保管此刀,直到下一位擁有者出現。那麽此刀的原主究竟是何人?下一位有資格擁有此刀者又將是誰呢?想到此,鹿介對此刀愈發興趣深厚。
在住持導引下,鹿介來到甘泉寺強右衛門遺物收藏處。
誠如住持所言,現下所謂的遺物,隻有幾件沾滿血汙的上衣和一部分鎧甲殘片。再就是那把刀,那把古色蒼然的寶刀。鹿介一見到那把刀,目光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刀柄纏著粗線,鍔口為赤銅打造,刀鞘上漆紋已斑駁脫落。乍看上去像是一把鈍刀,但依然能感覺到一股令人莫名恐懼的劍氣陣陣襲來。
“請取刀在手一試。”看到鹿介對此刀表現出異乎尋常的關心樣子,主持急忙說道。
“那……在下就失禮了。”鹿介謝過主持,輕輕將那把到刀拿在手中來回撫摸。
“請拔刀出鞘一試。”主持說。
拔刀出鞘的一瞬間,鹿介睜大了眼睛:刀身青光閃耀,一條青龍騰空出世了!
刃紋如叢雲狀團團簇擁,青黑色的刀身上,呈現出海一般深邃的顏色。凝視刀身,身體仿佛已深陷其中,鹿介感覺渾身戰栗不安。
“如果對此刀中意,就請拿去吧。”主持從容說道。
“您……您是說將這把刀賞賜給我嗎?”鹿介驚訝地望著住持說。
“嗬嗬,不是老衲要送給您。是這把刀自己想要跟著您的喲。”
被住持這麽一說,鹿介愣了一下。猛然發覺:刀柄真的像是有意識一般,緊緊貼在自己手中。握刀在手,一股神奇的不可思議的力量頓時充斥全身。
“河原彌太郎大人曾說過:讓鄙寺保管此刀直到下一位擁有者出現為止。現在看來就是您了,帶著它,一定會對您有幫助的。”
就這樣,甘泉寺住持將無銘劍托付給了山中鹿介。
鹿介一直以來為重振尼子家嘔心瀝血,而鳥居強右衛門正是他心中仰慕已久的義士。天正四年,借上京之際,鹿介順途來到長筱戰場瞻仰忠魂。
其時強右衛門已成為傳說中的人物。為救城內五百兵將,他不惜自己的身家性命,鹿介被他的壯舉深深打動。此次來到長筱戰場,就是想看看義士最後戰鬥過的地方究竟是什麽樣子。想不到竟然從甘泉寺主持那裏得到了烈士遺留的寶刀,不能不說冥冥中一切自有天定。
一劍在手,重振尼子家的夙願將不再是夢想。鹿介四年來曆經坎坷,老天有眼,至此終於可以略微鬆一口氣了。
天文十四年(1545年)八月十五日,山中鹿介幸盛出生在月山富田城(今島根縣光瀨町)北麓,新宮穀山內一戶人家中,是山中滿幸的次子。
鹿介出生時,距離尼子晴久被毛利元就打敗已經是第五個年頭,尼子家也正是從那時候起轉向衰退。此外,由於鹿介父親於同年病逝,山中家從此也走向了由盛至衰的道路。
鹿介從出生那天起,就不得不承擔重振尼子家和本家這兩大沉重的負擔。上天給予他的是一個悲劇人生,既然無法逃避,就唯有勇敢地承受。
元龜三年(1572年),鹿介作為龜井家養子的同時,代替兄長繼承了山中氏的家業。
山中家世代效命尼子氏。室町初期,尼子家祖佐佐木道譽以出雲富田城為中心,開創家業。其後勢力逐漸向近鄰諸國不斷擴張,終於成為獨霸一方的大名。
天文十二年(1554年),尼子氏由於內亂,勢力大為衰弱。趁此時機,安藝的毛利氏於永祿五年(1562年)出兵大舉入侵出雲城。作為尼子家大將,鹿介也參加了這場保衛戰爭。
永祿六年(1563年)九月,毛利軍包圍了尼子領內第一座城白鹿城(現鬆江市)。山中鹿介跟隨救援部隊被派遣到這裏,這是他第一次參加戰鬥,時年才十九歲。
直到永祿九年(1566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尼子氏本城富田城陷落,四年來,鹿介一直為保衛尼子家轉戰各大戰爭,其間身經百戰,九死一生。
第七部分:三日月之誓
一個重要的機會
城破前,鹿介護送主公義久安全離去。然後同立原源太兵衛、大西十兵衛等率手下一百四十餘名尼子兵投降。眾人都在心中暗暗發誓:總有一天要奪回富田城迎接主公回來。然而事實上,此後尼子殘黨再也沒有機會重新返回富田城。
月山富田城被攻陷後,失去主公的尼子家遺臣們流浪諸國,四處漂泊。山中鹿介同立原源太兵衛等人一同上京,秘密展開重振尼子家的複興行動。
永祿十二年(1569年)六月,鹿介等人在京苦等三年後終於迎來一個重要的機會:毛利為同宿敵豐後大友氏決戰,抽走了駐守出雲的兵力,富田城幾乎成為一座空城。鹿介抓住這個機會,贖助先前已在京都東福寺出家為僧的尼子氏遺孤勝久還俗,一路護送,至島根半島上陸,在忠山(今美保關町)一帶建立了重振尼子家的橋頭堡。
鹿介檄文一經發布,潛伏於四方諸國的尼子遺臣,都紛紛飛馳忠山前來參見主公。在他們中間,鹿介看到了秋上庵介、多賀兵庫助等許多當年一起參見富田籠城②保衛戰的老麵孔。
在這裏,鹿介等人打起了重振尼子家的旗幟。雖然此地距離月山富田城路途依然遙遠,但總算可以隔海遙望—南方環繞富田城外的座座青山。
鹿介等人率軍渡海,欲圖一舉攻占富田城。但城內守兵頑強抵抗,富田城久攻不下。元龜元年(1570年),毛利親率二萬五千大軍前來支援富田守兵,鹿介等人率七千尼子軍於布部中山(要害山)迎敵。尼子軍雖然英勇,但由於敵我雙方兵力懸殊,終於不支慘敗。
布部戰敗後,新興的尼子家勢力再次衰退。其後鹿介雖又轉戰出雲、伯耆各地,極力想挽回局勢。但終因兵盡糧絕,無奈於元龜二年八月上旬,於末石城投降吉川元春麾下。尼子勝久也於隨後不久從出雲出走,此後一直下落不明。
此時距永祿十二年六月打起重振的旗幟僅有兩年多一點的時間,複興尼子家的夙願又一次破滅了。
由於此次戰役,尼子家十勇士中的橫道兵庫介、植田早苗介相繼戰死;更糟糕的是,十勇士中實力僅次於鹿介的老二秋上庵介,竟於此戰後不久投到毛利家門下。
鹿介毫不屈服,發現吉川派人監視他的舉動,他就裝作痢疾臥床不起。然後趁上廁所的機會潛入糞池下水道逃走。此後鹿介漂泊諸國四處流浪,於元龜三年三月十一日入京巧遇羽柴秀吉。秀吉被鹿介的忠誠感動,好心將他收留下來。後來通過秀吉的安排,鹿介得以在滋賀郡和爾謁見信長。聽了鹿介的事跡,信長大加讚歎的同時,承諾一定鼎力援助尼子氏重振家業。
信長於元龜元年姊川一戰中大破淺井、朝倉聯合軍隊,其後為鞏固京都的統治,他火燒比叡山,屠殺二萬本願寺門徒,徹底否定了此前所有的最高權威。永祿末年,信長明確了統一天下的意誌,著手籌劃逐漸將勢力範圍擴大到中國地區。
鹿介對信長報以厚望,他認為新時代的霸主非此人莫屬。百般努力接近信長,就是想借助織田軍的勢力,幫助尼子氏重振家業。
元龜四年(1573年)七月,根據信長的意誌,天皇將年號改為天正。
同年六月,得到信長後援的鹿介,千方百計找到勝久後,率尼子家殘黨入侵因幡。直到天正四年(1576年)五月,在三年多的時間內,鹿介巧妙轉戰因幡各地,展開神出鬼沒的抵抗運動。毛利軍雖從兵力上而言占有絕對優勢,卻始終拿他無可奈何。
這其間跟隨鹿介一同作戰的還有立原源太兵衛、神西三郎左衛門、橫道源介、牛尾大炊介、足利次郎左衛門等諸多尼子家宿將。支援他們的則是山名豐國。不久山名豐國攻下武田高信的領地鳥取城,鹿介等人終於有了一個安身之地。
但好景不長,天正四年五月四日,毛利軍發動突襲,將尼子黨從鳥取城中趕了出去。鹿介等人隨後又以若櫻鬼城(現八頭郡若櫻町)為根據地,繼續頑強抗戰,終因勢單力薄,眼看就要陷入絕境。鹿介等人趁天黑保護勝久出城,一起前往京都逃難。
如果此時武田軍不發兵攻打長筱,信長一定會遵守承諾,派兵西援鹿介的尼子軍。但長筱之戰迫在眉睫,信長已沒有餘力顧及尼子家的複興大業。鹿介等人再次陷入孤軍奮戰的淒慘戰況中,尼子家複興的夙願第三次破滅了。
時光進入現在,情況則完全不一樣了。織田軍擊敗武田軍團後,開始將矛頭對準石山本願寺眾門徒。而毛利作為本願寺最大的幕後支持者,同信長的矛盾愈發尖銳。對野勃勃欲統一天下的信長而言,西國第一大勢力毛利家族,是自己統一道路上無法避開的頭號強敵。
他看中尼子家殘黨頑強的戰鬥力,想將其作為毛利征伐戰的頭號先鋒;同時作為鹿介而言,如果擁有信長的織田軍這個龐大後盾,即意味著可以徹底擺脫先前孤立無援的悲慘局麵,如此一來,戰勢必將朝向對尼子家有利的方麵發展。
永祿六年(1563年),十三年來一直陷入絕望對毛利戰爭的尼子家殘黨,終於迎來了希望的曙光。
一直為尼子家複興在京都四處奔走活動,周旋於信長、秀吉、織田家宿將之間的鹿介,為完成心中夙願,不惜於百忙中抽出寶貴的時間來到長筱,為表達自己對鳥居強右衛門的仰慕之情,他又去甘泉寺瞻仰了義士的遺物。機緣巧合,竟然從住持手中得到那把無銘寶劍。
佩劍在身的鹿介,感覺自己頓時仿佛擁有百萬大軍。隻要無銘劍在手,哪怕毛利有百萬大軍也毫不畏懼。想到此,鹿介心中頓生豪情萬分。
鹿介從長筱城歸來後,又回到信長驍將羽柴秀吉門下做起了食客。
通過這些年來的百般鑽營,秀吉已成為信長身邊最為信賴的驍將。就連織田家宿老柴田勝家、丹羽長秀等人和他相比也黯然失色,而且不知有意還是無意,信長正在逐漸疏遠他們。
體無完膚的慘敗
第七部分:三日月之誓
體無完膚的慘敗
要說秀吉獲寵全憑鑽營獻媚也不公平。事實上,他的確可以稱得上是戰功赫赫:元龜元年金崎城一戰,他負責後衛冒死掩護信長脫離危地;天正元年小穀城圍攻戰中,他又冒生命危險潛入城中,將阿市平安護送到信長身邊;其後在富田才八刺殺信長的千鈞一發之際,又是他不惜性命撲倒了刺客。信長沒有忘記他的功勞,長政滅亡後,他將淺井家領地全部賞給秀吉。
現在的築前守備秀吉,已是俸祿超過二十二萬石的堂堂戰國大名。即使在群英薈萃的織田大營中,也沒有人比他更通曉中國③形勢。淺井、朝倉、武田相繼滅亡衰退後,中國的毛利成為織田家目下麵臨的最大敵人。而秀吉對此早有戒備,這更顯示出他與眾不同的獨特視野。
正當信長本營為石山本願寺、一向一揆④等敵對勢力費勁腦汁時,秀吉則開始將目光盯在了其時還尚未嶄露頭角的毛利家身上。
秀吉被鹿介的忠義打動,真心真意想幫助他早日複興大業。此時鹿介正為織田軍遲遲不見行動焦急萬分,秀吉看在眼中,規勸他道:
“別急,耐心等待,我軍適當時機一定會對毛利家發動總攻的。那時候不就輪到你發揮本領了嗎?毛利軍擅長海戰,欲同其對戰,則我方必須事先強化水軍,爭取一鼓作氣全殲敵軍,讓毛利無處可逃。你還年輕,為了那一天,現在就開始好好積攢充分的氣力吧!”
天正四年四月,信長發動對石山本願寺的第二次攻擊。首戰對手即是毛利水軍,雙方在木津川河口展開激戰。在毛利軍龐大戰艦的橫衝直撞和新式武器“火矢”打擊下,織田軍遭到了體無完膚的慘敗。
初戰即遭到如此慘敗,信長充分吸取教訓,開始努力強化水軍。
秀吉從信長處得到淺井領地後,他舍棄了淺井舊都小穀城,將湖岸的今濱改名為長濱,在此修建了新的居城。
長濱城直麵琵琶湖,是座典型的水城。擁有兩道優良港口,交通便利,商貿發達,和依山而建的小穀城簡直天壤之別。築城前秀吉曾誇下豪言壯語:
“都說山城易守難攻,可一旦糧道被切斷,豈不變成易攻難守的死城?水城則不同,若想攻城,則需要有大量的戰艦方能切斷水麵交通。此後也勿須再為防止敵軍來犯而修建兵砦什麽的,敵軍即使想修也有心無力,長濱城直麵琵琶湖,可以說從此整個湖域都是我的地盤。在這裏訓練水軍,總有一天我們還會在大阪、九州再築新城。屆時別說毛利家這等烏合之眾,就是唐⑤、天竺,我們也照樣能打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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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濱城是秀吉親手設計,並在他親自監工下建設完成的。竣工後不但舊都小穀城商人紛紛前來,就連諸國商人、職匠、僧侶、醫士、浪人、遊女、占卜師聞訊後也蜂擁至此,城內頓時呈現一片生機勃勃的繁榮景象。
秀吉向領內居民發布通告:但凡有自願開墾荒地者,所開之地永世歸其所有;商人、職匠的年貢、諸役也完全免除;寺廟、神社受國家保護,不得隨意騷擾。
從此長濱城內樂市(自由市場)繁盛,百姓生活也大有改善,治安良好,夜不閉戶,到處欣欣向榮,市民皆大歡喜。這也反映出信長家中第一大寵將—羽柴秀吉,絕非尋常武將可同日而語。
信長於長筱之戰殲滅最大強敵武田軍團後,在安土修築了新城。天正四年(一五七六)二月二十三日,信長正式決定將本居由岐阜遷都安土。
關於安土城的結構,太田一牛曾於書中詳細記載,此處不再贅述。和以往修建城池,側重於易守難攻的天然要害處相比,安土城更注重新兵器鐵炮等的防護。信長命人從觀音寺山、長命寺山、長光寺山、伊場山等地運來整塊的巨石,將安土城修得牆高壁厚,猶如銅牆鐵壁一般。
安土城修建過程中,在注重防禦作用的同時,信長為顯示自己的威勢,對外觀也有極高要求。安土城外表誠如太田一牛書中所言:“取四方景氣之精髓,采古今中西之靈華……將軍府中,金碧輝煌,玉石琉璃,琳琅滿目……城內美景佳色舉不勝舉,置身其中如入瓊瑤仙境。”充分顯示出天下王者的霸氣。
城內最深密處建有神殿,裏麵貢著一塊名為“盤山石”的怪石。信長曾對家內諸臣說過:此石乃自己的化身,而自己則是神的化身。
甫洛易斯在書簡中寫道:“他(信長)的事業發展迅速到令人吃驚的地步,幾乎每天都在變化,一天比一天變得強大。統一天下,成為全日本的專製君主,已經不能滿足他的野心。他要將自己變成巴比倫王一樣的偉大人物,企圖讓天下萬民都像崇拜上帝一樣崇敬他。”
雖然信長前年於長筱之戰中擊敗了最大的強敵武田軍團,向天下統一的王道又邁進了一大步。但自從天正四年,慘敗於支援石山本願寺的毛利水軍和紀州雜賀眾的鐵炮集團後,形勢對他並不是十分有利。
天正四年十一月,鹿介跟隨秀吉,在安土城謁見了信長。其時安土城的修建工作連一半都沒有完成,信長甚至找不到合適的地方會見他。
擊敗武田軍團後,信長開始全力以赴,為自己統一天下的霸業開辟新道路。
“攻打毛利的事情就不要再說了,告訴令主不要太著急。放心好了,解決掉本願寺這個大麻煩,下一個目標當然就是毛利咯!”信長早就料到鹿介此行的目的,自己先說了出來。
織田軍大敗於毛利水軍後,秀吉和鹿介心中都焦慮萬分。此次謁見前,秀吉曾告誡鹿介:一定注意—千萬不要提及曾經的支援承諾,萬不可使信長惱羞成怒,否則必將前功盡棄!
對鹿介而言,他巴不得信長早日消滅本願寺敵對勢力,將矛頭盡快指向毛利。
陸戰線不期而遇
此前稍早時期,秀吉欲染指北陸,同上杉謙信間的對立急劇尖銳。他派軍出兵北陸,打算趁機教訓一下謙信。孰料幾乎正在同時,信長也派柴田勝家為總大將,率瀧川、丹羽、佐佐木等家中宿將一同領兵進軍北陸。
秀吉部隊同勝家部隊在北陸戰線不期而遇,雙方都大吃一驚。雖然秀吉急令部隊火速撤軍,但這已經足以使信長惱火萬分了。光憑這件事,此次謁見就不敢有一點疏忽。萬一出個閃失,搞不好就會被信長當場勒令切腹自盡。
之所以讓鹿介陪同有兩個原因:1,鹿介忠勇的大名列國皆知,信長想必也早已有所耳聞;2,最重要的一點,秀吉算準不遠的將來,織田軍勢必和毛利家之間會有一場惡戰,屆時鹿介的作用絕對不可低估。
先前同毛利水軍一戰,織田軍中唯一的水上部隊九鬼水軍幾乎全軍覆沒,信長現在急欲組建一支強大的水上部隊,而鹿介正是最佳的領導人選。為使信長能盡快消火,不再計較自己此前出兵北陸的魯莽,秀吉將鹿介作為對付毛利家的“新式武器”獻給了主公。
“你的大名,我可是早有耳聞哦。聽說你曾用微薄的兵力攻下鳥取城,甚至一直打到月山富田城附近呢。了不起,了不起呀!”雖是讚揚鹿介,信長的臉色卻是冷冰冰的。
然而這之後鳥取城被圍,鹿介等人為救助城內尼子家殘黨,不得不從富田城撤退。倘若信長能遵守承諾出兵救援,他們又怎麽會淪落到今天的地步呢?秀吉生怕天性耿直的鹿介會忍不住出言責備信長違約,不斷向他暗使眼色。
“殿下盛名遠揚,今日承蒙賜見實乃小人畢生榮幸。小人代表家主,恭祝殿下聖體康健,壽與天齊。”鹿介若無其事地鄭重寒暄道。
信長臉色大為好轉,他笑著說道:
“你的事我記著呢,不要急,先在安土城內到處逛逛,好好玩一下吧!”
信長當然記得給鹿介的承諾,但眼下當務之急,是盡快將石山本願寺的敵對勢力消滅幹淨。
對自認為神的化身的信長而言,本願寺那些不承認自己權威,憑借宗教信仰不惜身家性命誓死堅持抵抗的和尚和信徒們,遠比同自己一樣懷有野心統一天下的戰國群雄要可怕得多。他們是自己達成霸業的最大障礙,一定要全部斬草除根,趕盡殺絕。
誠如甫洛易斯在遞交本國報告書中所記載的那樣:“他(信長)變得愈發傲慢狂妄,希望眾人將自己當作不滅的神靈一樣崇拜尊敬。他(信長)命人在距離安土城不遠的山上修建了總見寺,裏麵貢著自己的塑像,眾人甚至尊稱他為‘活佛’。”信長既然自認為神的化身,在他眼中,無論本願寺眾門徒還是其他日本宗教信徒,但凡不承認自己權威的,都被視作為異教徒。信長認為:對付異教徒唯一並且最好的方法就是全部趕盡殺絕。
聽了鹿介剛才的話語,信長頓時龍顏大悅。一邊點頭一邊渾身打量鹿介,突然,他的視線停在鹿介腰間的佩刀上。雖然此刀看起來破舊不堪,但信長還是被深深吸引住了。
“你這把刀可是個寶貝喲。”
“殿下說哪裏話,這種破爛刀具怎麽能入您的尊眼呢!”
“能解下來讓我仔細瞧瞧嗎?”
聽了信長的要求,鹿介渾身打了個戰栗。如果信長看中無銘劍,自己所有的希望又將再次全部破滅。
“小人……在小人看來,要是將這種破銅爛鐵呈交於殿下手中,實在是大大的不敬呀!”鹿介委婉地推辭道。
“嗬嗬,我無所謂,怎麽,你不願意嗎?”信長笑得很勉強。
“鹿介!殿下既然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你還不肯嗎?”秀吉在旁邊忍不住催促道。
“是……是,請恕小人魯莽。”鹿介無奈將無銘劍解下,遞給了早已在旁等待的信長近侍森蘭丸。
信長接過無銘劍反複把玩,愛不釋手。他猛一用力,將寶劍從鞘中拔了出來。
拔刀出鞘的一瞬間,信長和近臣們都清楚看到:一條青龍騰空出世了!
信長茫然的盯著刀身,後背冷汗直冒,身體內莫名的恐懼不斷湧出,他甚至感覺到自己在顫抖!縱使信長這般人物,在無銘劍淩厲的劍氣震懾下,也禁不住親身體驗了一次恐懼的滋味。
“夠了!”他慌忙將寶劍插回鞘中。
信長臉色蒼白,仿佛剛才被什麽可怕的東西嚇壞了。在蘭丸攙扶下,他顫抖著一步三搖地走了出去。看到信長退出,近侍們也急忙紛紛站起身來跟了過去。
堂下諸將啞然失色,他們不明白信長為何突然變了臉色。但有一點很清楚:主公是看過鹿介遞過的佩刀後方才臉色巨變的。眾人的視線立時匯聚在鹿介身上,希望他能給出個合理的解釋。
見勢不妙,秀吉急忙拉著鹿介倉皇退出。
鹿介為主家複興,數年來一邊不屈不撓堅持抗戰,一邊四處奔走呼救支援。秀吉被他的忠義深深打動:要是自己門下也有這樣的義士該多好啊!
“鹿介,這些年來你盡忠盡義,對你的主公充分盡到了自己的全力。怎麽樣,可曾想過此後跟在我身邊嗎?”歸途中,秀吉勸誘鹿介跟在自己身邊。
“重振尼子家業是在下畢生的夢想,在下為之不惜粉身碎骨。在這個夢想沒有實現之前,請恕在下不能答應。”鹿介回答道。
“跟著我不一樣可以重振尼子家業嗎?何況真成為我家臣下,我也比現在好多替你說話呀!隻要你肯答應,我保證對你比任何家臣都優待。”秀吉極力想趁此時機將鹿介網羅到自己門下。
鹿介十分感激秀吉一直以來的厚遇,如果沒有他的周旋,自己也不會有機會謁見信長。這麽長時間以來,無論是對毛利家的艱苦作戰,還是四處漂泊的流浪生活,如果沒有秀吉的援助,鹿介根本無法維持到今天。
現在自己的身份隻是個浪人,在秀吉門下也不過是個食客,對軍政大事根本沒有任何發言的資格和權利。但如果歸入秀吉門下作為織田家將,自己就可以擁有足夠的兵權,那樣一來就能夠指揮織田部隊了。
由浪人的身份變為秀吉家臣後,自己再為重振尼子家業遊走列國時,諸侯的臉色也必定比現在要好看的多。
一舉兩得的好事
此外,自己雖然投身秀吉門下,這非但不影響尼子殘黨繼續為重振家業獨立鬥爭,而且自己也可以借適當的機會利用織田家強大的軍力幫他們一把,真可謂一舉兩得的好事。
現在看來,尼子家已絕無可能單憑自己的力量戰勝毛利軍重振家業。也就是說,獨立進行複興運動已毫無可行性可言。
不過就算借助信長和秀吉的力量,實現複興尼子家的夙願,也要防止新的尼子家被信長劃為自己的傘下。信長隻是想利用鹿介等人作為征伐毛利軍的敢死隊而已,鹿介對此也很清楚。但為重振尼子家業,他仍然不得不借助織田家強大的軍力。
鹿介誓死也不會讓主公委身於毛利家下,與其降服毛利,他寧可委屈自己當惡魔信長的走狗。但他早已下定決心:即使自己果真借信長兵力重振尼子家,也決不會讓主公臣服於織田家下。
對鹿介而言,複興尼子家業已成了畢生的目標。成功與否姑且不論,隻要鹿介還活著,就會為這個目標繼續奮鬥下去,直到生命終結。
山中鹿介將複興尼子家作為是自己生存的唯一理由。或許從出生那天起,他的人生就注定要以悲劇告終。
“大人厚愛在下深表感謝。但鹿介一條賤命,無論如何無法做到同時效命二位主公,請大人原諒在下不能答應。”鹿介謝絕了秀吉的招聘。
“果然,我早就預料到你會拒絕。你這種勇士肯投在我門下,簡直可以頂千軍之力。可惜呀可惜,想不到尼子家竟有如此忠義之士!”秀吉羨慕地感慨道。
“大人少安毋躁,待在下達成夙願,一定投入大人門下誓死效命。”
“哈哈!為了那一天能早點來到,我一定全力支持你重振大業!”聽鹿介這麽一說,秀吉高興地爽朗大笑起來。
在戰國時代,職業武士出於對自己和後代名聲的考慮,必須要跟隨一個值得信賴的主公。如果武士對主公失望,或認定主家沒有前途而轉投他主,沒有人會指責他的背叛。
此外,由於城池被攻陷等原因導致主家滅亡,而不得不重新尋找新的主君,在武士們看來也自然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後世受儒教影響,身為武士者,一夫不仕二君成了武士道的基本準則。這主要由於進入江戶時代後,社會穩定,局勢安詳,武士通常不會失業。反過來說,即使失業,由於此時再也不是群雄逐鹿的戰國時代,武士想投奔二主,也找不到合適的地方了。
如果鹿介在完成夙願後投入秀吉門下,任何人都不會對此表示非議。其實無論秀吉還是信長,門下家將中都有為數不少是今川、齋藤、淺井、朝倉等諸侯大名的遺臣。
天正五年(1577年)二月,信長殲滅同毛利一起協助本願寺眾門徒的雜賀眾鐵炮集團後,終於將矛頭指向中國地區。同年十月二十三日,信長任命秀吉為總大將,率兵進軍中國地區。鹿介期盼已久的毛利討伐戰,至此終於拉開帷幕。
十月二十三日清晨五時左右,秀吉以尼子勝久、山中鹿介以下尼子黨二百餘人為先導,自率由先鋒、本陣、後衛三段構成,總兵力達七千五百人的龐大軍團,威風凜凜地從京都出發。此次出兵幾乎聚集秀吉門下所有精英,除軍師竹中半兵衛、宿老蜂須賀小六之外,養子加藤虎之助(清正)、福島市鬆(正則)、淺野彌兵衛(長政)、山內豬右衛門(一豐)、堀尾茂助、石田左吉(三成)等一大批日後支撐豐臣家政權的宿將,也一同隨軍參加了這場戰爭。
毛利是信長通往統一天下的道路上最後的強敵,織田家中將星如雲,而秀吉此次被任命為毛利討伐戰總大將,再一次顯示出信長對他非同一般的信任與器重。而作為秀吉來說,為報答信長對自己的信任與器重,此戰無論如何也隻許勝利不能失敗。
信長任命秀吉為中國征討戰總司令官,也可以理解為對先前北陸出兵一事氣已全消,光憑這一點,秀吉拚死也要將這場仗打勝。
有山中鹿介作為“特殊武器”,秀吉心中踏實了不少。鹿介忠貞不貳的勇名早已跨過中國圈內,在列國廣為流傳開來。讓忠節無比,剛勇無雙的山中鹿介為先導,自己帶領大兵浩蕩殺入中國地區,毛利軍定會聞風喪膽,在大軍殺到前落荒而逃。
秀吉軍進入中國地區後,首先麵對的是位於播磨、美作、備前三國交界處的上月城。
上月城作為毛利軍最前衛要塞的同時,對秀吉而言,也是此次中國征討戰中的頭號戰略要地,兩軍勢必竭盡全力攻守此城。而成敗的關鍵,則在於三國交界處的大名日和見究竟會傾向哪方。
日和見大名觀望徘徊,遲遲不肯表態。秀吉卻沒有這麽好的耐性,上月城對他而言隻是一個開始。秀吉的野心比信長還要大,他夢想有天跨過中國、九州,渡海一直打到朝鮮、明國⑥、甚至呂宋島⑦。
秀吉意氣風發、氣勢如虹,部下也為之深受感染。秀吉軍一鼓作氣,不費吹灰之力拿下上月城。秀吉留下鹿介率領尼子殘黨守衛上月,自己回姬路整頓兵馬去了。
不久宇喜多直家率大軍反攻上月,尼子黨兵寡不敵,隻得連夜棄城逃走。鹿介去姬路求得援軍,又將上月城奪了回來。此後兩軍圍繞上月展開拉鋸戰,一時戰局陷入膠著狀態。
光陰似箭,時間很快進入天正六年。這期間鹿介一直率尼子殘黨戰鬥在攻防戰的最前線。和此前孤立無援的苦戰不同,尼子黨此次作為秀吉軍魁首出戰,而秀吉背後又有織田家龐大的軍勢支撐。尼子黨一改往日絕望的心情,人人精神振奮,個個以一當十。毛利軍將山中鹿介視為惡魔鬼怪,一聽到他的名字就驚恐萬分。
秀吉和信長失望
作為織田軍最大的“特殊武器”,鹿介果真沒有讓秀吉和信長失望。
拿下播磨、但馬兩地後,秀吉於天正五年十二月暫回安土城稍做調養。翌年二月,他親率二萬大軍,再次殺回播州。
在此期間,秀吉又調撥三百織田軍士兵,與尼子勝久、山中鹿介領導下的約三百名尼子殘黨一同守衛上月。
宇喜多直家對事態的發展甚為重視。單純讓尼子殘黨占領上月城並不足為懼,但鹿介此次作為秀吉和信長的先鋒入侵中國地區,表示織田軍已經開始將矛頭指向了毛利家。鹿介占領上月城,必將對今後毛利本國的防衛產生重大威脅。為遏製事態進一步惡化,毛利家主輝元會合吉川元春、小早川隆景(皆為輝元嗣子),一同發起三萬五千大軍浩蕩向東殺來,力圖一舉殲滅秀吉全軍。
秀吉軍二萬對敵三萬大軍,處於絕對的劣勢。何況這其中秀吉的嫡係部隊隻有七千五百人馬,其他像日和見大名等的兵馬,此時根本不可指望,搞不好在強大的毛利軍麵前轉陣倒戈還說不定呢。
恰恰就在此時,秀吉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情發生了。
在是戰是退的問題上,三木城主別所長治與秀吉意見相左,一怒之下率兵投奔了毛利家。看到三木城主臨陣倒戈,日和見大名雖然沒有明確表態,但秀吉知道:目前能夠支配的,也隻有自己麾下這七千五百人馬了。
鹿介從上月城發來數次援軍要求,然而由於三木城主叛變,秀吉眼下一刻也無法脫身。縱是如此,鹿介依然相信秀吉不會見死不救,僅憑城內六百兵馬苦苦抵抗毛利三萬五千大軍。
秀吉也急欲盡快脫身,想要親率大軍前往營救鹿介。他向信長派出使者請求援軍。
見到秀吉派來的使者,信長雙目圓睜厲聲怒罵道:
“當初到處放炮,說什麽從中國、九州一直打到朝鮮、呂宋島的又是誰?沒用的東西,渾身上下就長著一張嘴!”
秀吉雖曆來足智多謀,但眼下危機迫在眉睫:以七千五百人馬對毛利三萬五千大軍無疑是以卵擊石。如果此戰告敗,毛利勢力增長倒是其次,織田方麵最害怕的是列國諸侯趁機起兵,如此一來,信長達成霸業的道路上又將再次充滿艱辛坎坷。
信長也知道,如果織田軍在中國戰敗的消息傳到諸侯耳朵裏,北國的上杉、甲斐的武田、相模的北條、本願寺眾門徒等一切敵對勢力必將再次結成同盟集團。屆時日本列島反信長狼煙四起,形勢不堪預料。
正在這時,北國卻傳來一條令信長備感振奮的“喜訊”。
3
三月十三日,信長接到報告:上杉謙信於春日山城病逝。繼武田信玄死後,上杉成為織田軍北方麵臨的最大威脅。現在謙信已死,織田軍終於可以不用再擔心陷入腹背受敵的危險局勢。
信長大喜之下,急令瀧川一益、明智光秀、丹羽長秀等率二萬援軍前往救助。援軍於五月初抵達播州高倉山一帶,至此織田遠征軍雖然兵力已和毛利軍相當,但由於瀧川、明智、丹羽等宿將都是和秀吉同級或略高一級的將軍,秀吉無法統一作戰命令,戰勢依舊呈膠著狀態,甚至無法再向前邁進一步。
狀況遲遲不見起色,信長心中也是異常焦慮。他忽然記起:此時苦守上月城中的,不正是山中鹿介嗎?想起山中鹿介,信長就不由得想起上次在安土城會見時,被鹿介腰佩的無銘劍所震懾,自己驚恐萬分的窘相。
對信長而言,這是個天大的恥辱!天下霸主信長,竟然在眾目睽睽下被一介浪人隨身所佩的古刀嚇倒,真是豈有此理!
“山中鹿介,黃毛小兒!他無非是想利用我的力量,幫助尼子家收回失地罷了。哼,小算盤打得不錯嘛。”
想到此,信長暴跳如雷:
“援兵到了那麽長時間,戰況卻毫無起色,不知道你們都是幹什麽用的!立即放棄上月城,大敵當前,分散兵力乃兵家大忌,你們難道不知道嗎?放棄放棄,我命令你們立即放棄上月城!集中兵力,先把三木城給我滅了,等騰出手來再去收拾上月城!”
信長這番牢騷,決定了鹿介等尼子家殘黨的悲慘命運。
秀吉不忍眼見鹿介坐以待斃,勸他趕緊殺出重圍與織田軍合兵一處。但其時上月城已被毛利大軍圍得水泄不通,想要逃出無異於異想天開,毛利軍何時攻陷城池隻是個時間問題而已。
鹿介早已決心城破身亡,但他不忍心看著多年來跟隨自己生死與共的尼子三百殘黨,和秀吉留下協助守城的三百織田軍陪自己一同送命。為救這六百條人命,他忍辱向毛利軍提交了降書,但吉川、小早川二人堅決要求主將勝久切腹。
“主公一死,我們活下去還有什麽意義呢?無論如何,請你們看在大家都是武士的份上行個方便吧!”鹿介懇求道。
“事到如今,就是把你們都殺了誰也說不出半句怨言!用你們主將一條命換城內六百條人命你都不幹,未免也太得寸進尺了吧?!再囉嗦就將你們全部殺死!何去何從,你自己看著掂量吧。”兩人毫不動情,堅持要勝久切腹。
勝久得知此事後淡然一笑:
“如果我死能換得城內六百兵將的性命,我又何必舍不得這條賤命呢?我本已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出家人。多虧你,讓我重新看到了重振尼子家的希望。我死後,希望你能夠早日收回失地,讓世人知道尼子家並沒有全部滅亡。那樣的話我就是在陰曹地府裏也不會有什麽遺憾了。諸位多保重,我先走一步!”
七月三日拂曉,勝久切腹自盡,享年二十六歲。
大永五年(一五二五),當時尼子、大內兩大勢力為爭奪中國地區霸權掀起戰火。此後不久原屬尼子家臣下的毛利一族叛變,轉投到大內家門下。此後尼子家一直在極其艱難的情況下堅持抗戰五十餘年。天正六年勝久自盡,尼子家徹底斷絕了血脈,這場中國爭霸戰也終於落下了帷幕。
最忌思前想後
勝久自盡後,鹿介率城內六百守兵投降毛利軍。敵我雙方都認為他一定會殉節自盡,去地下陪伴主公。但令人意外的是,鹿介竟然“若無其事”地活了下來。
勝久自盡時,鹿介在旁負責介錯。想到由於自己的無能陷主公於死地,他禁不住血淚合流。
主公本已看破紅塵,在京都東福寺出家為僧潛心向佛。是自己打著重振尼子家霸業的旗幟,將主公拉入這人間的修羅地獄中。
如果鹿介當時不將勝久帶出京都,不但地獄可以減少一條冤魂,人間也可能因此增添一名高僧。
然而事實上,勝久此後卻變成了鹿介重振尼子家的道具。勝久二十六年的短暫生命消失了,重振尼子家大業依然遙遙無期。
斬下勝久頭顱那的一刻,鹿介在心中暗暗發誓:決不能讓主公的血白流,隻要自己還活著一天,就一定要和毛利家鬥爭到底。
鹿介下定決心絕不殉死,哪怕尼子家殘黨隻剩下一人,哪怕尼子十勇士⑧中隻有自己還活著,就一定要和毛利家鬥爭到底。
“主公在天有靈,保佑鹿介有生之年報仇成功!”鹿介仰天長歎道。
尼子殘黨開城投降後,毛利軍給予他們武士的待遇。特別對鹿介,更是優待有嘉。為表彰鹿介的忠勇,毛利家給予他五千石俸祿的厚遇。
鹿介接受毛利家俸祿後,世間對他的評價隨之一變:由忠節無比、盡心奉公的武士,從此被奚落成卑鄙無恥、豬狗不如的叛徒。
鹿介冷眼麵對世人的譴責,堅強的活了下來。隻要活著,就有報仇的機會;哪怕尼子殘黨隻剩下他一個人,隻要無銘劍在手,哪怕隻能殺死毛利輝元、小早川、吉川其中任何一人,多少也能替尼子家出一口積年的宿怨。他決定憑借手中的無銘寶劍替尼子家報仇,為此甘願接受毛利家屈辱的俸祿。
當毛利家決定將鹿介嚴密護送到新的任地時,尼子黨重臣,鹿介以外的九勇士全部離他而去。
吉川和小早川經過謹密步驟,決定趁此次護送之機暗殺鹿介。
“鹿介小兒,不過是想假借投降,尋找機會替他的主公報仇罷了。他活著對我們毛利家就是個障礙,這顆定時炸彈隨時都有可能引爆。不如趁此次護送之機在路上把他幹掉,斬草除根,永絕後患!”
“此言甚是。不過這家夥剛勇無雙,武藝高強;就怕刺客武功要是不如他,還不一定誰幹掉誰呢。”
“依我看隻能智取,不能力圖。父親侍衛中不乏武林高手,從中挑選一批精明幹練之士裝成保鏢,在路上找個機會一起動手。鹿介縱是有天大的本事,恐怕也插翅難飛!”
天正六年七月三日,鹿介奉毛利家之命,和籠城戰中殘存的六十名士兵一起,從上月城出發。在毛利侍衛的嚴密護送下,前往備中、鬆山一帶任守備職。
二人密令毛利家宿老天野紀伊守之子—中務元明負責執行此次暗殺任務。元明久聞鹿介是名震天下的豪傑,手下六十名士兵久經沙場,個個皆能以一當千。此次暗殺萬一失敗,不但無法向主公交代,自己也極有可能一去不返。
看到元明愁眉不展的樣子,父親紀伊守勸道:
“好了,不要老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辦大事者最忌思前想後、顧慮重重,沒有什麽萬一,這次一定要成功!路上瞅個機會,先把鹿介手下兵丁引開,然後率眾人一擁而上,他縱是有三頭六臂,也逃不出你的手掌心。”
聽父親這麽一說,元明心情放鬆了許多,開始全力以赴構思暗殺的詳細計劃。
備中、鬆山附近甲部川畔有個名叫阿井的渡口,水深川廣:“這裏作為鹿介死地,再適合不過了。”元明決定在此處暗殺鹿介。
元明本想趁鹿介和眾兵士乘船渡到河中的時候下手,但轉念一想,甲部川幅員遼闊,萬一手下不敵鹿介眾人被他們逃脫的話,自己豈不是前功盡棄?他打算在渡口兩岸任選一處殺死鹿介,前提是隻有他一個人的情況下。不,哪怕再多出幾個也無所謂,總之人數越少越好。
為確保此次暗殺行動萬無一失,元明親自前往甲部川阿井渡口進行現地考察:渡口停有兩艘船,每艘定員三十名。至此元明終於定下鹿介的死地。
鹿介一行總共六十三名,首先讓六十人分乘兩艘船過河,餘下鹿介等三人留在岸邊,此時正是下手的絕好時機。哪怕鹿介武功蓋世,以三人之力也絕不是護衛隊二百數十人的對手。
元明讓家中選出兩名會撐船的家丁扮成渡手,一切準備就緒,就待鹿介自投死路。
天正六年七月十七日,鹿介一行六十三人在毫不知情的狀況下,由毛利家二百數十名保鏢“護送”,來到甲部川阿井渡口。一路走得並不快,鹿介等人心情抑鬱,步伐沉重;而元明等毛利家眾侍衛則因為事先經過周密安排,算準鹿介此行必死無疑,也樂得悠閑押解。
沿途村鎮居民得知鹿介經過,紛紛前來獻上特產,表達自己的一點心意。鹿介多年來為重振尼子家嘔心瀝血,四處奔波,早已成了傳說中的英雄人物。眾人被鹿介不屈不撓的頑強意誌感動,都想親眼目睹一下傳說中剛勇無雙的勇士風采。
一行人於正午時分來到阿井渡口,火辣辣的太陽當空直射,眾人渾身汗流浹背。一路風塵仆仆,每個人早已饑渴難耐。看見前方滔滔川水,他們都爭先恐後地跑過去,雙手捧起川水大口大口地喝起來。
“這船看起來一次最多也就能乘三十人左右,一次怎麽也渡不完。不著急,您在岸邊好好休息一下吧。”元明恭敬地說道。雖然鹿介此時和囚犯實際並無二異,但名義上卻還是俸祿五千石的堂堂大將。元明表麵上不敢有絲毫怠慢、冒犯之處。
鹿介在河邊一塊大石上坐了下來,脫去上衣揮手擦汗,任涼風絲絲透過全身。望眼河中,兩艘渡船已載滿尼子士兵,正緩緩向對岸駛去。
岸邊不遠處兩條大漢早已埋伏多時,其中一人是尼子家十勇士中的芝橋大力介,另一人則是素有“取首後藤”之稱的尼子家中第一大悍將後藤彥九郎。鹿介投降毛利後眾叛親離,十勇士紛紛離他而去,隻有兩人知道他報仇苦心,表麵雖然也裝作隨眾人一同離開,但暗中一直在保護鹿介。
“快到鬆山了吧?”
“是呀,聽說渡河後就不遠了。”
“太好了,明天早上一定要好好睡一覺。”鹿介三人一邊乘涼一邊談笑風生道。
迎頭斬來的太刀
兩艘渡船將尼子黨六十名士兵送到對岸後,又調頭朝這邊駛來。鹿介三人站起身來,等待乘船渡河。
見鹿介正在眺望對岸,元明瞅準時機,朝裝扮成保鏢打扮的家中第一大高手河村新左衛門遞了個眼色。河村悄悄潛到鹿介身後。
鹿介下意識猛地一回頭,河村已拔刀砍了過來:
“鹿介拿命來!”
“匹夫安敢無禮!”
說著鹿介拔出無銘劍架住迎頭斬來的太刀,隻聽“嘭”的一聲響,河村手中太刀被擊的飛了出去。
新左衛門愣了一下,身為毛利家中第一大高手的他,出仕至今還沒有遇到過敵手。想不到剛交手沒有一個回合,自己的寶刀就被鹿介的破劍擊飛了!
但河村畢竟是毛利家中第一大高手,他稍微愣了一下,隨即又拔出脅差刺向鹿介胸部。
“大膽匹夫!”
說時遲那時快,兩條人影“嗖”的衝了過來。河村微一愣神,被大力介一把拋在空中,彥九郎趕上來,一槍穿透了他的胸膛。
毛利家侍衛一擁而上,將三人團團圍在正中間。此時對岸尼子黨兵也發覺情況突變,開始喧嘩起來。但隔川相望,什麽也幹不了,隻能大聲朝渡口喊叫。
麵對百倍於自己的敵人,三人毫不畏懼。鹿介無銘寶劍閃過處,刀光血影,人頭落地;彥九郎挺槍左衝右突,直殺入無人之境;大力介神力千斤,一手揪起一個毛利家侍衛投入河中。
鮮血很快染紅了甲部川麵,但敵人依舊數量眾多。
雙方人數相差實在太懸殊,鹿介三人終於感到力不從心。
“我先走一步,鹿介、彥九郎保重呀!”
說完,大力介用盡最後的力氣,抱起兩名毛利家侍衛一起跳入川中。
彥九郎殺紅了雙眼,挺槍急欲趕來救助大力介。但滿身創傷的他,此時已是自顧不及。額頭傷口處鮮血不斷湧出,嚴重妨礙了視線。鐵槍槍頭亦早已折斷,確切地說,彥九郎現在手中拿著的隻是一條鐵棍。
鹿介雖然仍能揮舞寶刀繼續殺敵,但他逐漸感覺到敵人似乎越來越多。左肘、右膝、腹、肩、頰等身體多處受傷,衣服被敵我雙方的鮮血染成紅色,乍看上去簡直就是一個血人。
鹿介右膝受傷很重,身體已不能很好的保持平衡。但手中無銘劍威力卻絲毫未見衰弱,甚至可以說越斬越鋒利。
鹿介預感到這裏將是自己的死地。就算九死一生殺出重圍,但此處是毛利家的領地,輝元想必早已布下天羅地網,無論如何也沒有逃脫的可能。
那邊,渾身已被鮮血染透的彥九郎依然奮勇的舞動手中鐵棍橫衝直撞。看到後藤淒慘的姿態,鹿介很想過去幫他一把。但毛利家侍衛在他麵前堵起了厚厚的人牆,任鹿介左衝右突,卻總也無法殺出重圍。
“彥九郎!”鹿介大叫道。
彥九郎將臉孔轉向了聲音發出的地方,映入鹿介眼中的彥九郎麵目全非,血肉模糊的臉上已分不清五官的具體定位。
“給你!拿著它衝出去,決不能讓寶劍落入毛利家手中!”
鹿介說完,將無銘劍和刀鞘一起拋給彥九郎。雖然視線被鮮血堵塞,但彥九郎仍清楚地看到:一條青龍騰空出世了!
彥九郎接過鹿介拋來的無銘劍,頓感渾身上下充滿了力氣。他揮舞寶劍殺出一條血路,縱身跳入甲部川中。
川水被鮮血染紅,彥九郎很快消失了身影。
見鹿介手中已沒有無銘寶劍,毛利家侍衛紛紛湧向前來,將刀槍齊齊對準他。
“我命喪於此,毫無遺憾。總有一天,彥九郎一定會手持無銘劍向你們討還血債!”鹿介說完大叫一聲,倒在了血泊之中。
鹿介雖然倒下,但毛利家侍衛仍不敢向前察看屍體。良久,吉川家臣福間彥右衛門壯著膽子走過去,確認鹿介死亡後,彥右衛門拔刀割下了他的首級。
山中鹿介三十四年的悲劇人生落幕了。
毛利侍衛三上淡路守不服大功落入彥右衛門之手,硬說鹿介是被自己殺死的。眾侍衛雖然親眼看見彥右衛門取下鹿介的首級,但礙於淡路守的淫威,每個人都敢怒不敢言。彥右衛門無奈,隻得將鹿介原配寶刀—荒川國行連同首級一起交給淡路守。
淡路守將鹿介首級裝在精美的盒子裏,連同寶刀一起興高采烈地獻給毛利輝元。輝元隻將荒川國行寶刀留下,將首級又還給了淡路守。
數日後,信長得知鹿介死訊,急忙問近衛:
“那把劍,鹿介腰間所佩的那把怪劍怎麽樣了啊?”
“啊……據說被毛利侍衛三上淡路守獻給了輝元。”近衛回答道。
“什麽,無銘劍落入輝元手中了?”
信長臉色蒼白,眼中流露出恐懼的目光。他仿佛看到鹿介正手持無銘劍,一步步向自己身邊逼來。
不祥之感
1
天正七年(1579年)六月二十日,作為德川家使者派往謁見信長的德川家老①酒井忠次,風塵仆仆地從安土城趕回濱鬆。
“什麽?忠次回來了?這、這也太早了吧……”
聽到近衛匯報忠次返回,家康隱約有不祥之感。
忠次於十六日從濱鬆出發前往安土城。稍早時候家康獲得一匹名馬,於是派忠次將該馬作為貢品獻給信長。按說忠次在安土城起碼也要呆上兩天,而且家康先前說過:回來的時候還可以順路去岡崎城見一見自己的嗣子—少主信康。如此算來返回濱鬆最快也要二十五日以後,為何……
忠次是信康最信賴的好朋友。信康的正室德姬是信長的女兒,一同陪嫁到德川家的還有德姬侍女阿福。阿福美豔絕倫,忠次很喜歡她,隔三差五總要找機會去岡崎和阿福約會。
忠次這次竟然途中不在岡崎停留,徑自返了回來。一定有什麽緊急的事情發生,會是什麽呢?
“忠次徑自回濱,怕是安土城內出什麽事情了吧?”家康心下暗想。他有預感:此事必定非同尋常。
想到此,家康急令火速召見忠次。
“托殿下聖福,卑職一路平安無事。”
忠次平伏在地深深叩首,家康偷眼望去,汗珠一粒粒從他的頭上掉了下來。
“路上辛苦了。不過忠次……你……你回來的也未免太早了吧?安土城內出什麽問題了嗎?”
家康迫不及待地開門見山問道。
“是……是……具體的信長大人都寫在書簡裏了……還是請主公親自過目吧……”
忠次說完從懷中取出信長的書簡。
家康從近侍手中接過信長書簡,看著看著,臉上突然變得毫無血色。此間忠次一直平伏在地沒有抬頭,想必書簡的內容他早就知道了。
“築山讓信康……真的嗎?不,這不是真的吧?我不相信,我不信。”
讀完信長書簡,家康茫然地站在原地喃喃自語道。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讓向來精明強悍的家康變得如此躊躇不決呢?
要解釋清楚信長書簡的內容,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長子信康為家康正室瀨名姬所生。她本是今川義元的侄女,心高氣傲,有著典型武士貴族的壞脾氣。家康當初被抵押在駿府做人質時,是義元做主為他們完婚的。瀨名姬年紀比家康大,又仗著今川家勢力,總覺得家康不過是一個鄉下武士而已。
然而對獨子信康,瀨名姬卻很是疼愛。由於一直以來夫妻感情都不是很好,家康隻得將她和信康留在岡崎的築山(因此瀨名姬又稱築山姬),自己在濱鬆另置側室生養子女。原本就是為政治結婚的兩人,至此關係變得愈發疏遠。
雖然和妻子之間沒有愛情,但這並不影響家康對信康的器重和期待。信康天賦異稟,從幼時起就表現出與眾不同的英器。家康對他甚為中意,早已決定待自己身後,將信康作為德川大業的接班人。
天正二年九月,家康在關原被武田大軍圍困。眼看就要坐以待斃之時,當時年僅十七歲的信康自告奮勇充當後衛,拚死掩護家康脫離了險境。是役,就連勝賴也被少年信康的武勇所折服,對他沉著冷靜的行動讚歎不已。
信長在書簡中寫道:據女兒德姬暗報,信康母子串通武田勝賴,秘密製定了攻打織田家的詳細計劃。
“德姬暗報?哼,想不到她竟然也是信長的內探。德姬說的就是真的?德姬就不會造謠嗎?”
家康終於從最初的震驚中緩過神來,暴跳如雷地怒吼道。
“殿下……非常遺憾,此事當真屬實。築山夫人的侍女和德姬的侍女是姐妹。築山夫人與少主密謀時,侍女一句不漏全聽了過去。依卑職愚見,夫人的侍女似乎沒有說謊的必要。再者……再者說,夫人和從甲斐來的那個明國醫師關係曖昧,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簡直……簡直都快成眾所周知的事情了。”
聽了忠次的回答,家康緊咬雙唇一言不發。
對於瀨名姬和明國醫師之間的醜聞,家康亦早有耳聞。雖然在不高興的同時也注意到醫師是從甲斐來的,但家康從來沒有將此人和勝賴聯係到一起,更沒有想過他竟然是來策反信康謀亂的奸細!
信長在書簡中毫不保留的表達了自己的憤怒,質問家康:你是我最為信賴的盟友,現在你的妻子竟然密謀策劃,要攻打織田家,你對此怎麽解釋呢?
家康知道:想要讓信長消氣,除了將瀨明姬和信康處死之外別無他法。雖然和瀨明姬之間沒有愛情,但再怎麽說也是二十年的夫妻;這個姑且不論,信康是自己指定的接班人,殺死他不等於斷了自己的手足嗎?
猛地,家康從茫然中清醒了過來:
“信長是一箭雙雕呀!”他悲歎道。
信康的英器信長知道得一清二楚,和英邁豪氣的武勇類將領不同,信康擁有吞噬天下的氣概和野心。信長也常常感覺他更像是年輕時候的自己。
信長雖有三個兒子,但他自認即使三個兒子綁在一起也比不過信康。為了不給後代留下禍根,信長決定趁此次機會斬草除根,讓家康自己殺死含苞未放的親生骨肉。同時,信長通過此次事件也可以測試一下:家康今後究竟是不是自己最值得信賴的盟友呢?
雖然家康已察覺出信長的意圖,但對此依然無能為力,此時自己還沒有實力和信長翻臉。為了德川家的千秋大業,家康寧可斬斷自己的手足,也要給信長一個交代。
家康不愧是能成大器之人,為了德川家的大業,他不惜斬斷兒女親情。
“不論真假,先把信康從岡崎轉移到大濱。”家康含淚命令道。
第八部分:悲運的英才
信康頭上的名刀
2
八月二十九日,家康下令處死築山姬。側臣野中重政奉命前往岡崎,按照主公旨意,先將築山姬帶到遠州敷智郡的昌塚。宣讀完家康諭旨後,野中勸築山夫人自盡。瀨名姬不肯,大哭大鬧吵著要見家康。野中無奈,隻得親手從背後將她刺死。
得知下一個即將被處死的就是信康,德川家老臣平岩親吉夜半徑直闖入家康府中。
“少主生有異稟,天資過人,德川家的大業日後就要指望他了。殿下現在屈於信長淫威殺死少主,今後一定會後悔的!這都是老臣的罪過!老臣有罪,老臣罪該萬死!若非老臣輔佐不當,少主又怎會誤入歧途,聽信明人的妄言呢!請殿下下令將老臣處死,拿老臣的首級送往安土城中以解信長怒氣。請殿下下令,請殿下即刻下令!”
親吉老淚縱橫,不斷以頭叩地催促家康下令。
親吉的忠誠深深打動了家康:
“老將軍何出此言?快快請起。隻是老將軍有否想過:天下可曾有殺死自己親骨肉而不感到悲傷的父親嗎?處死信康,對我而言也是斷腸之痛呀!再者說,即使目下立即將老將軍處死亦於事無補,信長的為人老將軍又不是不知道,他決定的事情從來不會改變。再退一步說,我又何嚐忍心讓德川家的三朝老臣就這麽白白送死呢?殺死信康,我的痛苦何止如斬斷手足,這簡直是要我的老命呀!但為了德川家的千秋大業,除此之外……別無他法!老將軍,你明白嗎?明白嗎?”說完這番話,家康淚如雨下。
家康終於決定處死信康,以表示自己對信長的忠誠。悲痛萬分的同時他也深深感覺到:信長對自己的兒子竟然是這麽的恐懼。
“我果然沒有選錯接班人。”家康悲笑道,眼淚又不自覺地流了下來。
八月十二日,家康命將信康由大濱轉移到二股城繼續監禁。
九月十五日,家康召見服部半藏,命他前去二股城傳令信康切腹。
“卑職無能,請殿下另派他人前往。卑職和信康少主是青梅竹馬的好友,實在無法執行這等殘酷的任務。”半藏堅決推辭道。
“你說什麽?你是他青梅竹馬的好朋友?我呢?我還是他的親生父親呢!此次任務非你莫屬,不必多言,快快動身吧!”
家康話說到這個份上,半藏無論如何也不能再推辭了。
半藏知道,此次前去二股城不但隻是傳令信康切腹,還要負責檢驗屍首。也就是說,信康拜托自己介錯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半藏手頭卻沒有一把有資格架在信康頭上的名刀。
懷著悒鬱的心情,半藏悶悶不樂地走到城下,看見數名城兵押著一個乞丐正朝自己這邊走來。雙方擦肩而過的那一刹那,半藏兀地停住腳步。他回頭望了乞丐一眼,總感覺乞丐身上似乎有種無法用語言表達的奇怪氣質。
“等等,這家夥怎麽了?”半藏問城兵。
城兵們認出了半藏,急忙上前行禮:
“回大人的話,此人明明是個乞丐,卻謊稱前來麵見殿下獻刀。明明是把破銅爛鐵卻非要說是什麽寶刀。我們不讓他過,他就硬闖,雙方就這麽打了起來。他力氣大得驚人,我們費了好大功夫才製服他,已經打傷好幾個弟兄了呢。”
半藏渾身上下打量乞丐一番:麵前這條大漢筋骨粗壯,雙目炯炯有神,一臉凶相殺氣騰騰。身上除了剛才和士兵爭執新添的幾處皮肉傷之外,還明顯殘留有多處刀傷。怎麽看也不像是個靠要飯過活的乞丐。
旁邊一名城兵手捧一把古刀,看樣子應該就是乞丐要獻給殿下的“破銅爛鐵”。看到那把刀,半藏的目光立刻被深深吸引住了。
刀柄纏著粗線,鍔口為赤銅打造,刀鞘上漆紋已斑駁脫落。半藏感覺這把刀充滿了妖氣,隻有身經百戰、曆盡滄桑的人才能體會到—這是一把非同尋常的寶刀。
半藏茫然地站在原地,凝望刀身久久沒有言語。城兵見狀大惑不解,向半藏鞠了一躬,押著乞丐繼續前行。
“等等,我有話要說!請閣下將這把刀獻給家康殿下,將來一定會有用的。”
乞丐盯著半藏,意味深長地說道。
“閣下看樣子也不像是乞丐,應該是個武士吧?我要是沒猜錯的話,閣下想必還是個天下知名的武士。”半藏盯著乞丐,同樣意味深長的問道。
“我是誰無關緊要,我受人之托,正在為這把劍尋找下一位擁有者。除了德川殿下這樣的人物,我實在想不出天下還有何人有資格擁有這把寶劍。”
“此話怎講?閣下為何認為隻有我家主公才夠資格擁有這把劍呢?”半藏愈發感覺眼前這名乞丐絕非尋常人物。
“家康殿下胸中深藏永世無法揮卻的怨恨。隻有漫長的歲月也無法洗脫胸中積怨的人,才有資格擁有這把寶劍。”
半藏沒有再說話,從城兵手中接過那把劍,他驚呆了:劍柄像是有意識一般,緊緊貼在了他的手掌中。
“請閣下拔刀出鞘一試。”乞丐說道。
半藏拔刀出鞘,一瞬間:但見刀身青光閃耀,一條青龍騰空出世了!
沒有銘記,刃紋如叢雲狀團團簇擁,青黑色的刀身上,呈現出海一般深邃的顏色。凝視刀身,半藏感覺自己仿佛陷入了十八層地獄的無底深淵中,莫名的恐懼籠罩全身。
半藏手持無銘寶劍,頓感渾身上下充滿了自信和氣力。
殘酷的使命
3
從不知名怪丐處得到無銘寶劍後,半藏決定在獻給家康之前,先攜帶寶劍前去二股城,或許這把劍能協助自己成功完成那個殘酷的使命。
信康從被轉移到二股城那天起,就知道自己此次必死無疑。半藏的到來並沒有使他感到震驚和恐懼,聽半藏毫無表情地宣布完家康諭旨,信康淡淡一笑:
“謹遵上旨。”
他回答得很簡單、很幹淨。
“少主還有什麽要說的,在下可以轉告主公……”半藏問。
“說?說什麽?這時候無論說什麽還有用嗎?但有一點請你轉告父親:因串通武田被勒令自盡,我雖死而不能瞑目!信康體內流著德川家神聖的鮮血,可以對天地神明發誓:決不會做出如此欺父滅祖、喪盡天良的勾當!請你將這些話轉告父王,拜托了!”
縱然連信康這等豪邁的人物,說完這番話之後也不禁淚流滿麵。
眾人都知道,信康完全是跟著生母築山夫人受牽連,他是冤枉的。許多人都懷疑:那個被指認為武田家奸細的明國醫師,很有可能是信長的手下。信長恐懼信康的英器,為斬草除根,永絕後患,設下了如此毒辣的圈套。
然而即使知道這些,和家康一樣,大家都是敢怒而不敢言。為了德川家的千秋大業,眼下還不能和織田家斷絕同盟關係,所以家康隻能用自己親生兒子的生命去換得信長的信任。
時辰已到,信康正坐取出脅差,拜托半藏負責介錯:
“半藏,拜托了,幹淨利索點!”
“謹奉尊旨。”半藏含淚答應了信康最後的囑托。他有自信,無銘劍一定能最大限度減輕信康的痛苦。
半藏將無銘劍對準信康的後頸,想起怪丐托付寶劍時曾說過:隻有漫長的歲月也無法洗脫胸中積怨的人,才有資格擁有這把寶劍。
“就讓信康冤屈的鮮血染紅這把寶劍吧!”半藏堅信:總有一天,信長也必將死於此劍之下!
信康將腰身稍微向前傾斜了一點,這樣可以讓腹部肌肉緊張,更方便下刀。然後右手執脅差,深深刺入左側肋骨下方的側腹,刀刃略微上斜,以一字形一口氣剖開至左腹部。即使在經曆這一段異常痛苦的過程中,他依然麵不改色。
信康用盡最後的力氣回頭命令站在自己斜方的半藏介錯。半藏大吼一聲,揮舞無銘劍朝信康後頸斬去。
寒光一閃,信康已是人頭落地。
回到濱鬆後,半藏向家康轉達了信康的遺言。
“是嗎……信康說他沒有背叛我……”
先前一直緊閉雙眼的家康,聽完半藏報告後緩緩睜開雙眼,淚水止不住嘩嘩地流了下來。
家康最初就比任何人都清楚:信康是冤枉的。但怪就怪在天資過人的他為信長所羨慕、忌妒,從信長感覺到恐懼的那一天開始,信康的命運就注定會以悲劇告終。
(原諒我吧,信康)
為了德川家的千秋大業,家康犧牲了自己的親生骨肉。這是他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深仇大恨,時刻將仇恨牢記心中,也是補償信康冤死的唯一方法。
家康發誓:信康的血不會白流,總有一天要讓信長血債血償!
“這把劍見證了少主最後的人生。”半藏將從怪丐手中得到的無銘劍獻給了家康。
“這……這……是把古刀……”被無銘劍發出的妖氣震懾,家康用顫抖的聲音說道。
“無論如何,請您先拔出刀鞘一試。”半藏催促道。
家康拔出無銘劍,隨即將目光緊緊固定在刀身上。
“無論如何請您留下這把寶刀。”半藏懇求道。
即使半藏不說,家康也已決定將無銘劍留在身邊。拔刀出鞘的那一瞬間,他感覺刀柄像是有意識一般,緊緊貼在了自己手中。
家康凝視手中寶刀,想起信康的冤死,眼淚不自覺又流了下來。
淚水融化了刀刃上凝固的鮮血,無銘劍是否也在哭泣呢?
第九部分:本能寺事變
變質的味道
1
廚房此刻像是炸開了鍋,嘈雜的喧嘩聲絕不亞於戰場。
“臭、臭死了!這股惡臭究竟是從哪裏發出來的?”信長雙眉緊皺,厲聲質問道。他從進來就沒有將手從鼻子上拿開,現在更是快被臭氣熏得昏過去了。
剛從京都、大阪、堺等地運來的山珍海味堆積在地上,在五月驕陽毒辣的光芒照射下,鮮魚、蔬菜、幹貨等原本的天然氣味很容易就變成了惡臭。廚師和火夫長期在這裏工作,嗅覺早已麻痹了。但是對從未進來過廚房的人而言,這股惡臭簡直可以頃刻令人窒息!
然而這的確並不是食物腐化變質的味道,大量不同種類的食物混合放在一起,味道原本就好不到哪裏去。
工作人員一個個懶洋洋的進來,正準備開炰動工,突然看見廚房正中央站著一個人,正在旁若無人的大聲喊叫。待他們看清那張通紅的臉孔後,一個個都驚呆了:
“殿下!”
工作人員半天才緩過神來,他們做夢都沒有想到:信長會親自來廚房視察!
“光秀!光秀去哪裏了?”
聽到信長呼喚,森蘭丸急忙前去傳命光秀,其他近侍不顧廚房肮髒,都低頭平伏在地上大氣不出一聲,任憑信長怒罵嗬斥。
接到蘭丸通知,光秀疾步如飛迅速趕了過來:
“卑職來遲,不知殿下有何貴幹?”光秀小心翼翼地問道。
光秀本以為有什麽急事召見,他也沒有料到信長竟然會親自視察廚房。
“這種惡臭光是聞一聞就會死人,你難道打算用這些腐爛的汙物來招待家康嗎?”
聽了信長的質問,光秀總算明白他為何要親自來廚房視察。
“殿下,這絕不是食物腐化變質的味道,這些新鮮食品都是用快船速馬剛從現地運過來的呀……”光秀辯解道。
“我說的不光是味道!你看看,看看地上亂七八糟的這一堆!我最重要的貴賓難道吃的就是這些用髒腳踩來踏去的豬食嗎?”信長額上青筋暴起,臉頰肌肉不斷地抽動。
光秀狼狽不堪,正因為要招待信長的盟友家康主從及穴山梅雪一行,他才讓家人四處采購了這批食物。光秀家廚房本就窄小,一下堆積這麽多成捆的食品,工人們邁不開腳,隻能從上麵小心地躍過去。
廚房本就不是幹淨的地方,在原料沒有加工成成品之前,亂七八糟在工作人員眼中看來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殿下,這不是豬食……”光秀努力試圖繼續辯解。
“別說了!我的貴賓絕對不能吃這種豬食,把這些垃圾都給我統統扔掉!”信長命令道。
光秀目瞪口呆。為了招待信長的貴賓,他自費巨資采購這批山珍海味,現在信長一句話竟然就要全部丟掉!
但信長說過的話是不會改變的,光秀眼睜睜地看著家人將這批“垃圾”抬出去丟到琵琶湖中。家人們一個個都流下了羞愧的淚水,但於事無補,信長說過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無論如何都無法收回。
天正十年(1582年)四月,織德聯合軍殲滅武田殘黨,信長將駿府城賞賜給了家康。五月十五日,為表達自己的謝意,家康率近侍前來安土城拜訪信長,同行的還有先前在武田攻略戰中臨陣倒戈的穴山梅雪。
光秀也參加了武田攻略戰,其時剛得到信長“在莊”(休假)的命令,在家中修養調整,準備迎接下一場戰鬥。
但由於家康的突然拜訪,信長一句話,光秀又被任命負責接待的“光榮”任務。
難得的休假就這麽泡湯了,這還不算,接待費用信長是不會掏一分錢的,光秀必須用自己的私費接待家康。
家康是信長桶狹間之戰以後最親密的盟友,對他的接待工作不允許有絲毫疏漏馬虎。說起來這也算是一個大差事。從中可以看出信長對光秀的絕對信任。然而在光秀看來,自己非但好不容易得來的休假沒有了,還要耗費大量的私財購買山珍海味;現在信長一句話,山珍海味就都被當作豬食扔掉不算,自己反倒落了一身不是!他越想越窩火,神經簡直都要崩潰了。
家康和穴山梅雪一行來到安土城後,作為貴賓,受到了信長熱情、隆重的招待。但由於每天忙於敷衍信長的任性與驕橫,家康很快就感覺到疲憊不堪。
穴山梅雪本是武田家的重臣,織德聯軍攻打甲州時,梅雪臨陣倒戈,投降信長。信長此次讓家康帶上梅雪一同來見,其中顯然有很大安撫的成分在內。
梅雪的生母是信玄的姐姐,自武田家重鎮遠江、高天神城失守後,他一直被任命為武田領地內最重要的戰略基地—駿河、江尻兩城的太守。如果沒有他的臨陣背叛,就算武田軍目下形勢江河日下,也不至於那麽容易就被織德聯合軍殲滅。光憑這一點,梅雪就為織田家立下了頭號戰功。
勸降梅雪的正是家康,聯合軍能夠兵不血刃地拿下江尻城,家康的功勞也是不可磨滅的。
鑒於此,信長嚴令光秀慎重接待家康一行,不得有絲毫疏忽大意。光秀小心翼翼,生怕有個閃失,但想不到接待的第二天就發生了不愉快的事情。
作為接待項目的重要一節,家康一行到達的當天,光秀安排在總見寺舉行了盛大的音樂演出。梅若太夫精湛的演技引得眾人齊聲喝彩,光秀更是激動得站起身來大聲叫好。信長也表現出興高采烈,一臉得意洋洋。
但第二天同樣的演出,信長卻忽然變了臉色:
“每天都演同樣的節目你不嫌枯燥呀?還是故意想當著貴賓的麵讓我出醜?畜生,你竟敢藐視我不成?”
信長越說越火,揪起梅若太夫的前襟,準備給他兩個耳光。
家康見狀慌忙上前阻攔,經過好一番調解,信長的臉色才慢慢緩和下來。
光秀的身影
那天過後,家康忽然不見了光秀的身影。原本作為接待大員,光秀都是日夜陪伴在家康身邊的,現在卻換成信長的近衛大將—長穀川秀一。
家康有些奇怪,問長穀川道:
“日向太守怎麽不見了蹤影?”
“他接到主公西國出陣的命令,已火速返回阪本城準備人馬去了。”
長穀川咬牙切齒沒好氣地回答道。
貴賓還沒有離開就換了接待大員,這並不算是一件小事。雖說中國方麵①形勢緊急,但作為接待唯一擁有織田方麵最惠國待遇的德川家主公家康的光秀,突然被改任他職,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極不禮貌的表現。其實說起事情的本源,還要追溯到本文開頭廚房的那一幕。
臨時改派光秀去中國作戰,正是信長對廚房臭氣熏天的“豬食”的“回報”。
家康對此事甚為重視:
“或許,光秀可以為我所用也說不定。”他心下暗想道。
家康永遠不會忘記:是信長設計逼迫自己親手殺死了嫡男信康。天資過人的信康,早已被指定為德川家的下一任接班人。家康對他傾注了太多的心血,一直打算將千秋大業托付給信康。
然而信康死了,死於“莫須有”的冤枉罪名,家康認定這一切都是信長的安排。他原本下定決心要和信長—這位德川家獨一無二的盟友生死相依,攜手共同對付列國群雄。待統一天下後兩家同治江山,世世代代友好相處。但由於信康的冤死,家康胸中的怨恨永世難忘,他發誓為嫡子報仇,一定要讓信長血債血償!
接到信長西國出陣的命令,光秀和明智家中眾臣一起感覺到深刻的危機。
幾乎就在光秀接到出陣命令的同時,青山與三趕來宣布了信長的另一道諭旨:先前屬於光秀領地的丹波、近江兩城,此後改由青山擔任守備;作為交換,光秀被改任出雲、石見兩城的守備。
光秀驚呆了,出雲、石見都是毛利的領地,現在還沒有攻下來呢。自己現在的領地被收回,取而代之的,竟然是敵人領地內的兩座城池!
信長的命令異常殘酷:光秀想重新擔任太守,就必須攻下那兩座城池,如若不然,不但六十萬石的俸祿一夜之間化為烏有,超過一萬名以上的家丁也將從此流浪街頭。
雖然信長曆來性格苛烈,但這次就連近侍們都認為,如此對待光秀未免殘酷得太不近人情了。
除光秀外,同時接到出陣命令的還有細川忠興、簡井順慶、池田恒興、中川清秀、高山重友(右近)等人。事情的原委,還要從秀吉出兵中國地區攻打毛利家說起。
秀吉自出兵以來一直不順,這次圍困備中高鬆城更是久攻不下。五月十七日,秀吉派出的使者抵達安土城,向信長麵交了援軍救助的要請。
平心而論,信長派光秀前往救援並不是純粹的報複舉動。對他而言,當務之急就是以最快的速度殲滅毛利軍團。但眼下北國局勢吃緊,柴田、佐佐木、前田等將領正在前線和上杉軍緊張對峙;丹羽率兵征伐四國②,現在差不多已經抵達阿波;瀧川剛被任命為新領地上野的守備,領內瑣事眾多,派他前往救援也是不妥。如此算來,信長身邊能征善戰的驍將隻剩下光秀一人了。
但從光秀的角度出發來看:如果說正在休假,卻被任命接待家康這個苦差事,已經很令他惱火的話;那麽領地被收回,又接到西國出陣這種類似懲罰的命令,就不能不讓他懷疑信長的底意了。
“就算是殿下,也不能如此欺人太甚。這不是要把當家的往絕路上逼嘛!”
光秀重臣齋藤利三憤慨道。聽說當家的領地被收回,他氣得渾身發抖,兩眼簡直要迸出火星。
“殿下隻是氣性發作罷了,你休得胡言亂語!”光秀叱責道。
“主公,你難道忘了太夫人是怎麽死的了嗎?忘了諏訪的恥辱了嗎?”利三淚如雨下。
聽利三這麽一說,光秀也流下了悔恨得眼淚,他永遠也忘不了老母的慘死,也永遠忘不了那屈辱的一幕。
2
天正七年六月,光秀奉命攻打丹波領地八上城(今兵庫縣多紀郡)之際,以老母作為人質,同八上城主波多野秀治兄弟簽下和議。但當兄弟二人去安土城拜訪信長時,信長卻突然翻臉將二人淩遲處死。得知主將死訊後,城內守兵將光秀老母拉到城門上活活打死!
此外,新近殲滅武田殘部後,信長在諏訪③的法華寺內大擺宴席,慶祝勝利時,光秀激動之餘說了這樣的祝辭:
“卑職向來口拙,不會說什麽漂亮話。但由於我等這些年來粉身碎骨、浴血奮戰,現在甲州全境終於歸屬於殿下的統治範圍。這真是可喜可賀,天神共慶呀!”
信長聽後勃然大怒:
“我這些年倒真是嘔心瀝血,粉身碎骨的操持著家業,你這個‘金柑頭’④什麽時候粉身了?什麽時候碎骨頭了?什麽時候立過戰功了?”
信長一邊罵,一邊揪起光秀的腦袋狠命往欄杆上撞。
光秀好歹也是織田家的重臣,堂堂一個方麵軍的總司令。信長此舉嚇得滿座群臣目瞪口呆,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本願寺討伐戰之際,佐久間信盛因為用兵不當,被信長當即下令流放。那時光秀正在攻打丹波,信長對他的舉動非常滿意,稱讚其為天下無雙的人才。可現在,信長竟在滿座群臣麵前,將論戰功毫不比羽柴、池田、柴田等織田宿將遜色的明智光秀罵得一無是處,簡直連個廢物都不如。
其實眾臣心裏有數:作為信長家中屈指可數的驍將,光秀這些年來南征北戰,攻陷丹波,平定鬆(永久秀)荒(木村重)之亂,為織田家立下戰功赫赫。信長對他一直寄以厚望,通過委任其為龜山太守(下轄阪本、龜山兩城,皆為京都東西的交通要道)一事,從中更可看出光秀在信長眼中的地位絕非尋常。
被解除接待大員“要職”的光秀,於五月十七日從安土返回本居城阪本,開始為出陣著手做準備。
如此深刻的傷痕
取代光秀繼任接待大員的是丹羽長秀、織田信澄、堀秀政等人,五月二十一日,信澄等人陪同家康一起去京都觀光遊覽。
無論長秀還是信澄,原本都被派往參加四國征伐戰,眼看即將渡海⑤之際,卻被召回代替光秀。這些被光秀看在眼中,心裏更不是滋味了。齋藤利三等明智家將更是恨的咬牙切齒,一路走,一路罵個不停。
五月二十六日,光秀獨自一人由阪本出發,前往丹波、龜山一帶散心。二十七日,光秀由龜山前往愛宕山拜神,在愛宕權現神社內停留了整整一個晚上。
當夜,光秀連抽三簽都是同樣的結果。從那時起,他就暗自下定決心討伐信長。
然而光秀心中仍然有一絲不安:三次抽簽的結果都不是他想要的,神的旨意似乎並不讚成此時討伐信長。
抽簽完畢後,他來到西坊威德院,與當代著名歌人裏村紹巴等共對百韻連歌,光秀的對歌為:
時勢造化,機不可得,雨過天晴,五月日和⑥。
光秀將這首意味深長的和歌獻在愛宕大神祭壇前,表示出其欲替代信長統治天下的野心。
但即使當著愛宕大神麵前發過宏願,此時光秀心中依然反複猶豫,左右動搖,始終無法堅定討伐信長的決心。
自從跟隨信長以來,光秀記不得究竟受過多少屈辱和嘲弄,但同時他的確無法否認:自己能有今天的地位,也全憑信長多年的提拔。
平心而論,從信長角度而言,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舉動竟然會在光秀心中留下如此深刻的傷痕,他們本是性格截然不同的兩種人。
信長不但是一個果斷實行,合理的現實主義者;還是一個認賢為親,賞罰分明的能力主義者。由他一手創建的無敵織田軍團縱橫戰國,所向披靡。他否定一切既成權威,但凡反對自己統一天下者,不論是誰,勢必趕盡殺絕。
和織田軍眾多武勇類猛將相比,光秀在織田家中素有儒將之稱。足智多謀的他,遇事深思遠慮,擁有敏銳的洞察力和透徹的分析力。即使在信長近臣中,文武雙全的光秀也是出類拔萃的人才。
長期周遊列國的生涯,使得光秀見聞之廣泛、閱曆之豐厚,皆不是織田家中其他武將所能比擬的。信長對他評價很高,誇他是貴重的、不可多得的人才。中途參軍的光秀,現在能擁有和柴田勝家、丹羽長秀、瀧川一益等平起平坐的地位,正表示出信長對他的信任和器重。
從領導角度而言,對能力優秀者不問出身、職曆,一律破格錄用的信長,的確是戰國時代出色的英雄;但若單純從人的角度而言,信長的為人處世亦實在令人不敢恭維。
和處世認真、為人謹慎、遇事深思遠慮的光秀相比,信長更喜歡腦瓜靈活、反應機智、總是能說到自己心坎裏的秀吉。秀吉總是出現在該出現的時候,不該出現的時候從來不會見到他的身影;信長明知他有時是在拍馬屁,但就是願意聽。在信長看來,秀吉就是自己的奴隸,就是自己養的一隻寵物。
即使在信長高興的時候,一看到光秀也隨即會馬上頭疼不已;而秀吉的到來卻使他變得興高采烈。同樣的事情,秀吉做錯了無可厚非;而光秀做錯了就絕對不能輕易原諒。這倒不是說他對光秀有什麽成見,在信長聽來—光秀對自己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是說教、命令,連一絲建議請示的味道都感覺不出。
信長雖然給予秀吉最大的處事權限,但秀吉遇事總是先征求一下信長的意見,然後將自己的主張如實匯報,征得信長首肯後方才著手辦理。別看信長老是“小猴子”、“野猴子”的稱呼他,但秀吉聽後非但不惱火,還總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這就難怪信長越看他越順眼了。
信長稱呼秀吉“小猴子”,在秀吉看來,這是對自己的昵稱,高興還來不及,當然沒有惱火的必要;但信長稱呼光秀“金柑頭”,在光秀聽來,卻是莫大的侮辱,一輩子都難以忘記。
不過話說回來,信長近臣中挨打受罵的人決不僅止光秀一人,幾乎每個近臣都有同樣的經曆。越是信長認為親近的人,挨打受罵的次數就越多。
信長非同凡人,作為他的臣下,要是不能學會忍受侮辱,根本就無法活下去。但光秀現在考慮的不光是自己,他閉上眼睛,那一幕幕慘無人道的悲劇再次浮現在腦海中,徘徊許久不能消失。
戰爭本來是武士之間的行為,但織田軍經過的村莊、市鎮皆遭蹂躪。如果說發生在戰場上的殺戮是不可避免的事情,那手無寸鐵的百姓又有何罪呢?
然而信長並不這麽認為,隻要是敵人,無論兵士百姓,無論男女老幼,他都要徹底地殺光、燒光、蹂躪光,不留一條活口。火燒比叡山,殘殺長島平民,越前大屠殺,淺井、朝倉幼子的骷髏盂,還有對荒木村重等家臣慘無人道的非刑,種種暴虐行徑舉不勝舉,真可謂人神共憤,天誅地滅!
織田軍火燒比叡山之際,光秀曾極力阻攔,可話說到一半就被信長打斷了:
“把衣服染黑了當鎧甲,拿棍棒鋤頭做武器,這群佛門子弟可真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喲。我這次倒要看看,菩薩究竟能不能保佑他們逃出我的手掌心!”
說完信長輕蔑地一笑,隨即下令屠殺開始。
信長的確是個戰略天才。他重視引進新兵器,發明了三段連續發射法,就連號稱戰國無敵的武田軍團也敗在他的手中。
同時,信長還在織田軍團中新增加一個軍種—後勤軍。這在當時可是個嶄新的創舉。後勤軍穿軍服卻不屬於軍人,他們的任務是隨軍補充各兵團糧草彈藥。有了後勤部隊,織田軍的輜重隊從此變得靈活了許多。
在胸懷壯誌的年輕浪人眼中,信長是這個時代最有魅力的英雄。他賞罰分明,任賢為親,隻認能力不問出身職曆,是當之無愧的戰國頭號梟雄。
但從流放重臣佐久間信盛一事可以看出,一旦被信長視為無能,不管是兩朝重臣還是戰功赫赫的功臣,都會被他毫不猶豫地拋棄掉。
戰略天才
第九部分:本能寺事變
戰略天才
信長之所以會成為戰略天才,主要是因為他愛好戰爭。他非常期盼戰爭的發生,即使沒有什麽天下統一、王道霸業的光輝名堂,他也一樣會尋找各種機會發動戰爭。隻要能置身戰場,信長就感覺快樂無比。
若非如此,信長也不會將大軍所過村莊市鎮中無論士兵百姓、男女老幼全部屠殺幹淨。對待戰爭,信長隻有一點原則: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假設信長是為了正義而戰,那麽,又是誰給予他在正義旗幟下修築骷髏山的權利呢?無辜的死難者又該向誰討還公道呢?
任何一場戰爭,無論理由多麽富麗堂皇,都沒有正義可言。遭殃的永遠是老百姓,這才是永恒的真理。
從桶狹間之戰以來,齋藤、淺井、朝倉、比叡山僧人、本願寺眾門徒、長島一揆、武田等信長宿敵相繼被殲滅,現在織田軍團已開始向北陸、中國、四國地區同時進擊,眼看統一列國指日可待。但光秀清楚:即使信長能夠統一列國,他依然會尋找各種借口挑起新的戰爭。這樣的人隻要活著一天,世間必將是血流成河、屍積如山的修羅地獄。
火燒比叡山等一幕幕慘劇輪番地在光秀腦海中上演完畢後,他終於下定決心:決不能容許信長繼續活在人間!
但是,如果自己真的發動叛亂,到底有幾成勝算呢?信長不是人,他是天魔惡鬼的化身,自己真的能夠打贏這樣的對手嗎?此外,就算能如願以償殺死信長,後事的處理也十分棘手。柴田、丹羽、瀧川等都是身經百戰的猛將,還有秀吉,別看那家夥平日就知道溜須拍馬,但的確是個扮豬吃虎的厲害角色。
想到這些,光秀又變得猶豫起來了。他坐臥不寧,寢食難安,日夜在神社內祈禱上蒼,希望愛宕大神能早日指引他找到光明的道路。
光秀討伐信長的決心並沒有變,他現在迫切要解決的,是如何盡快找出處理後事的最佳方法。
五月二十一日,家康結束安土城訪問,即將前往京都之際,在寢室中秘密召見了隨行的服部半藏。
家康將無銘劍托付給他:
“你拿著這把劍去龜山,親自交到日向太守手中,記住,一定不能讓任何人發覺!”
“是。”半藏從家康手中接過無銘劍,半句廢話都沒有多問。
家康永遠忘不了信長的借刀殺人之計,是信長逼迫自己親手殺死了信康—他最信賴的嫡子,德川家第二代接班人。三年來的一千多個日日夜夜裏,家康早已將滿腹的怨恨都傾注於無銘劍上,現在,他要借光秀之手為愛子報仇雪恨!
家康並沒有太大的把握肯定光秀的意向,但直覺告訴他:信長和光秀兩人之間已產生了無法調解的芥蒂。作為接待大員的光秀被急令出兵中國,可見事態有多麽錯綜複雜。
(如果光秀早有殺信長之意,那麽此刻奉上無銘寶劍,對他豈不正是如虎添翼?不管光秀究竟有沒有殺意,家康都認定以銘劍的利用價值而言,此事絕對值得賭一把)
二十八日,光秀離開愛宕山返回龜山城。剛回到家中就聽近侍稟告:有人早已等候多時。
光秀聽說來人正是家康使者服部半藏,急忙命令請進堂內會見。
半藏見到光秀寒暄幾句後,獻上了無銘寶劍。
“這是家康殿下獻給我的嗎……”
光秀的視線固定在麵前這把古刀上麵,心中極力揣測家康的真實意圖。突然,他感覺寶劍散發出一股言語無法形容的妖氣,被妖氣震懾,光秀的思緒竟然一時間凝固了。
“主公托在下轉告:此劍必定對將軍的大業有莫大幫助。”
光秀從半藏手中接過無銘劍,拔刀出鞘的那一瞬間,他茫然了:
刃紋如叢雲狀團團簇擁,青黑色的刀身上,呈現出海一般深邃的顏色。凝視刀身,光秀感覺自己仿佛陷入了十八層地獄的無底深淵中,莫名的恐懼籠罩全身。這把劍迄今不知染上了多少人的鮮血,刀身中早已凝鑄了永世無法消解的怨恨!
光秀感到渾身戰栗的同時,參拜愛宕神社以來,一直動搖不定的心緒此時終於徹底鞏固。
“你叫服部半藏是吧?請閣下轉告家康殿下,這把寶劍光秀暫且代為保管了。”
光秀說完忽然發現:無銘劍仿佛有意識一般,將刀柄緊緊貼在了自己手中。
“天意如此!”光秀不禁感歎道。
3
光秀從半藏手中得到無銘劍的第二天,信長帶著森蘭丸等數十名近侍、奴婢從安土城出發去了京都。
對光秀謀亂的企圖,信長一點都沒有察覺到。在他眼中,所有的家臣,不管是文臣還是武將,都是自己養的狗。信長絕不相信天下會有反咬主人一口的狗,但這隻是他的想當然而已,此乃信長第一大疏忽。
信長此行進京隨行人員一共不超過四十人,他認為在自己的統治範圍內,別說刺客,就是連敢叮自己一口血的蚊子都沒有一隻。但信長忽略了一點:如此少數的侍衛就連群盜恐怕都很難防禦,別說眼下禍亂即將起於蕭牆之中,此乃信長第二大疏忽。
事實上信長也並不全是盲目的自信,從安土城去往京都的路途中果然沒有發生任何問題。實事求是地說,他的判斷力比一般人要敏銳得多。
進京後信長將四條⑦城內的西洞院本能寺作為自己此行的下榻之處。
即使在古寺眾多的京都城內,本能寺的華麗也是屈指可數。結構緊密、佛堂寬廣,信長選擇下榻此處顯得頗具眼光。但他忽略了一點:本能寺雖然周圍有空堀⑧,但卻沒有建築兵砦;護牆雖然比普通寺院的圍牆要高得多,但想要爬上去也並不是太困難的事情。此乃信長第三大疏忽。
這恰恰是最致命的一處疏忽。
就在信長進京前八天的五月二十一日,長子信忠也帶領近侍、隨從約千餘人提前抵達京都,在郊外藥師町的妙覺寺內住了下來。
天下霸主互通友誼
信長此時已是戰國第一大霸主,日本大部分地區都已劃入織田家的統治範圍內。甲斐武田家滅亡後,北國的上杉殘部也不會支撐太久;倘若再攻下中國、四國、九州地區,信長一統天下的野心眼看就要實現了。京都城內豪門、世家得知信長到來,紛紛攜貢品前來拜訪。每個人都想趁現在和天下霸主互通友誼,每個人都認定信長在不久的將來定會是君臨天下的一國之主。
本能寺外車如流水馬如龍,熱鬧非凡。由於每天拜訪人群絡繹不絕,四條城內交通一度癱瘓,方圓二十裏之內甚至找不到可以停車的地方。
夜幕降臨,喧鬧的人群終於隨著白天炎熱的酷暑散去了。涼風絲絲吹進本能寺中,偌大的廟堂裏隻有信長和他的三十餘名侍從。一切都恢複了以往的平靜,沒有人相信:平靜中正暗藏著殺氣和危機。
五月二十九日,就在信長入住本能寺當日,光秀將大批彈藥兵器運往中國前線。在眾臣們看來,光秀這是在為戰鬥做準備,實際他隻是製造假象,盡可能地讓信長毫無設防。
天正十年六月一日,這一天是個具有曆史意義的日子。當日申刻(下午四時),光秀集合家中主將宣布:
“剛接到森蘭丸閣下傳殿下旨意,中國作戰暫且一放,殿下欲在京都城內檢閱我家兵馬,大家趕快準備一下吧!”
光秀借口閱兵,巧妙地調動大軍前往京都。
除了齋藤利三,沒有人對光秀的話語表示懷疑。
六月一日,明智光秀率領內大軍一萬三千兵馬浩浩蕩蕩出了龜山城,威風凜凜地向京都城前進。明智軍旌旗井然,軍容嚴整,一路於平民秋毫無犯,沿途百姓紛紛稱讚光秀治軍有方。直到這個時候,除了光秀自己,沒有人知道這支隊伍的目標井然是京都城內信長下榻之處—本能寺。
齋藤利三雖然近來察覺到主公情緒變化複雜,但就連他也沒有料到光秀此時已下定討伐信長的決心。
光秀的著裝配置使他在一萬三千大軍中顯得格外醒目—身穿赤地錦直垂紫濃鎧,頭戴五角鍬興胄的他,典型的一副鐮倉初期武將打扮。
但最令人注目的不是他的著裝,而是腰間的佩刀。按理說武將在盛大的閱兵儀式上,都應該佩帶祖傳的銀刀,但今天光秀腰間佩帶的卻是一把形狀奇特的古刀。
刀身長二尺四寸(72.72厘米),柄頭為鐵製,上纏鮫皮;把柄纏著粗線,鍔口為赤銅打造耀眼鮮紅,鞘上漆紋已經斑駁脫落。這把刀怎麽看也和光秀的打扮極不相稱。
利三清楚地感覺到:此刻主公身上正在散發出異樣的妖氣。他偷偷渾身上下打量了光秀一番,隨即將目光緊緊盯在光秀腰間那把奇特的古刀上。
從龜山向京都方麵前進,本應走三草這條順路。然而光秀卻命令全軍繞過三草,由老阪右下方的山崎天神川插過,改走攝津這條遠路。
明智軍來到龜山東方條野一帶時已是深夜,光秀將全軍分為三隊,輪流休息。趁全軍休憩之際,他命女婿左馬助光春將齋藤利三、藤田傳五、溝尾勝兵衛、明智次右衛門四位家中重臣喚至本營,召開了緊急會議。
見五人都已到齊,光秀從床幾上站起身來,和五人一同坐在帳內地上。看到光秀緊張的表情,五人的臉色都變了。他們預感主公要有大事宣布,於是緊緊將光秀圍繞在了正中央。
直到此時,光秀才正式告訴五人,自己經過反複斟酌,終於下定決心討伐信長:
“誠然,我能有今天都虧信長所賜。但我如果再不動手,遲早有一天會和佐久間、荒木等人落得同樣的下場。不過話說回來,這次討伐信長絕不是為報個人私怨。大家都看到了,比叡山、長島、越前等地,但凡信長經過之處,百姓慘死,生靈塗炭,種種暴行舉不勝舉,信長的舉動早已惹得天怒人怨,人神共憤!隻要他還活著一天,人間必將是血流成河、屍積如山的修羅地獄。為了天下蒼生從此過上安寧祥和的日子,請諸位協助我此次討伐一舉成功。拜托了!”
光秀說完這番話後,除利三略感震驚外,其他四人都目瞪口呆,半晌沒有緩過神來。
光秀雖口口聲聲強調此次討伐信長絕非為個人私怨,可接下來非但又講了許多自己這些年來從信長那裏受到的種種侮辱嘲弄,甚至連信長對其他人等的非行暴語也都摻和進來了。
“諸位還記得林通勝將軍嗎?二十五年,整整二十五年了!當年就因為林將軍提議立信長弟信行為織田家後嗣,想不到……想不到竟然被慘遭流放啊!”
光秀說到動情處差點流下眼淚,仿佛被流放的是他自己一樣。
但光秀這麽說的確不是煽情。在他看來:林通勝對信長的怨恨已積壓了二十五年之久,一旦得到機會爆發,必將是一股可怕的力量。隻要林通勝立場堅定,手下家將想必也不會懼怕觸動信長的逆鱗。
他並不認為自己的謀亂是一時衝動,對每一個多年飽受信長羞辱,鬱憤滿胸的織田家將而言,今次都是千載難遇的報仇的絕好機會。
討伐信長成功後,如何應付織田家大老宿將們的反擊,光秀此時胸中也有了充足的勝算:
先說細川忠興,忠興不但是光秀的女婿,其父藤孝更是光秀早在沒有出仕信長前就結識的多年老友。丹波攻略戰中光秀曾拚死掩護忠興脫險,此後兩家本已親上加親的關係更是發展到唇亡齒寒的地步。光秀有自信:隻要自己開口央求協力,細川家斷不會找任何措辭拒絕。
再說簡井順慶,順慶是光秀親生兒子的義父,兩家多年來的交情也是非同一般。這裏麵還有個小插曲:當年信長將大和郡山賞賜給光秀的時候,是光秀主動讓出封地,推薦順慶擔任太守。對光秀的恩義,順慶終身感激不盡,光秀堅信他也決不會出兵反對自己。
至於津田信澄,光秀更是胸有成竹。信澄是信長弟弟信行的長子,當年尾張統一戰中,信行因與信長意見相左,竟被他殘忍的下令殺害。是光秀收留了走投無路的信澄,並把自己女兒許配給他。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養育之恩莫齒難忘;光秀有十足把握相信信澄一定會誓死效忠自己。
如此看來,隻要光秀開口,這些人實在沒有理由不幫他。其實光秀心中還有更妙的絕計:待這些人加入自己的陣營後,再聯合中國的毛利、北國的上杉、關東的北條聯合夾擊織田殘黨。任憑羽柴、柴田、瀧川等宿將大老是多麽的英勇善戰,屆時還不都變成坐以待斃的籠中之鳥了嗎?
衡量勝算的把握
第九部分:本能寺事變
衡量勝算的把握
光秀宣告完謀亂的意誌後,五人沉默了良久。
“敢問主公……勝算究竟有多少呢?”最先打破僵局的是齋藤利三。
“十成。我有十成必勝的把握。現在柴田、佐佐木、前田、丹羽、瀧川、羽柴等宿將均領兵在外,畿內兵力空虛,沒有人能夠抵擋我明智家的大軍。即使接到我謀亂的報告,然彼等現在各處皆為僻地,想要火速趕回亦絕非易事。京都城內守將細川忠行是我的女婿,其父藤孝是我多年至交;簡井順慶、津田信澄等人和我更是情同手足,他們都決不會反對我。隻要趕在柴田等宿將歸來之前同中國的毛利、北國的上杉、關東的北條結成反信長共同陣線聯盟,天下豈不就在我手掌之中?本能寺中信長近侍隨從加起來不超過四十人,取其性命簡直易如反掌。諸位,天意如此啊,是神助我此次替天行道,討伐信長這個人間的惡魔!”光秀慷慨激昂地說道。
4
利三等五人此時正在心中反複衡量勝算的把握。
誠然,現在殺入本能寺中取信長性命簡直易如反掌。但此後事態的發展卻是誰也不能預料的,光秀剛才說得固然有道理,但那也僅僅是假設而已。
不過信長此次隻帶極少數隨從下榻本能寺卻的確是眾所周知的事實,機不可失,時不待人,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五人也著實不想放棄。
信長對主公的種種侮辱嘲弄,這些年來五人都清楚的看在眼中。每當主公受屈的時候,他們已記不得自己為此流過多少眼淚,咬破過多少次嘴唇。利三激憤之餘,更是咬牙切齒地不止一次說過:要以浪人的身份刺殺信長,以雪主公的恥辱。
然而這次不同,當光秀明確告訴五人自己謀亂的決心時,他們為主公的預測究竟能否實現而深感不安。事關重大,討伐信長一事萬不能輕下決斷。取信長性命固然容易,但此後事態如果不能如光秀所料順利發展的話,明智家的命運將不堪設想。
一旦明智家滅亡,一萬三千兵士以及超過五萬名以上的家丁命運也將變得不堪設想。
誠然,織田家中大老宿將們現在都分散各地,無法脫身。但信長的威望也的確不容忽視,萬一大老宿將們能夠及時趕回……
此外,光秀舉兵後簡井、細川、津田等人真的能加入我方陣營嗎?人心難料,天下眾生又有哪個遇事不是先考慮自己的利益?還有諸國群雄,他們真能呼應明智軍裏應外合,夾擊柴田等部的軍隊嗎?
這其中無論哪一個環節出了問題,明智全家超過六萬條生命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在座的都是明智家重臣,為何沒有人出麵諫止呢?想到明智家前途莫測,利三心下焦急萬分,正當他考慮自己是否該出麵諫止時,左馬助光春已挪膝向光秀麵前進了一步:
“臣以為此事關係非同小可,倘若主公隻是在心中預謀而不告訴我等的話,則天知、地知,臣等不知。現在主公既然已告知臣等五人,也就等於告知了明智家所有的家將奴仆。事到如今,即使主公想反悔怕也為時過晚了。我等別無他言,是福是禍,任憑主公做主!”
光春此話一出,其他四人隻得表示同意了。
“我等誓死效命,協助主公統一天下的霸業!”
“既然大家都同意,就不要在這裏浪費時間了。”
“不錯,當務之急是火速進京,決不能讓信長活著離開本能寺!”
光秀同重臣們一起製定了詳密的攻打計劃。五人回營後,又分別向各自部隊的統領們傳達了光秀的真實意圖。但為慎重起見,此時依然沒有通知廣大士兵。
明智軍終於從老阪出發向京城前進了。徑自右行,經山崎天神馬場抵達攝津,本是入京的正常通道;但光秀卻命令部隊沿出京道路,左行來到桂川河岸。奇怪的行軍路線並沒有引起明智家廣大士兵的懷疑,信長做事向來不按常理出牌,此次繞道進京舉行閱兵儀式,想必主公事先又接到什麽奇怪的通知了吧。
大軍抵達桂川河岸後,光秀命令全軍稍作休息。同時軍內開始發放兵糧,並提醒士兵節省食用。
為不使這奇怪的命令引起廣大士兵的懷疑,眾統領們早已準備好了台詞。他們解釋說:淩晨發糧是因為信長殿下此前曾下令要在清早舉行閱兵儀式。至於為何還要節省食用,統領們的說法是京都城內糧食短缺,此行盡量不要給城內居民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淩晨發糧一事就這麽含糊其辭地掩蓋過去了,但接下來光秀又下了另一道讓士兵們目瞪口呆的命令:
“全體注意,部隊即刻進入緊急狀態:騎兵將馬遝(用來防止馬蹄滑落的小鐵片)卸下丟掉,步兵換上半足草鞋(沒有提帶的草鞋,適合緊急行軍),鐵炮隊將火繩剪去一尺五寸,備好火石,隨時做好點火的準備!”
明智家中士兵大吃一驚:單純的閱兵儀式,哪裏用得著卸下馬遝,換上半足草鞋,而且還要將火繩剪去一尺五寸呢?這哪裏是什麽閱兵,分明是在為戰鬥做緊急準備!
聽到光秀的命令,明智家中士兵頓時騷然喧嘩。見此情景,光秀這才當著眾人麵前,第一次表明自己的真實意圖:
“從今天起,我決心取代信長號令天下。諸位都是我的家人,今次行動關係明智家此後興衰。敵人就在本能寺和妙覺寺內,信長氣數已盡,我軍此去目的是替天行道,鏟除人間的惡魔!諸位都是我的兄弟子侄,光秀自認這些年來不曾虧待大家。為了明智家的千秋大業,為了諸位的後代身世,拜托了!奮勇殺敵者必有厚賞,光秀以人格發誓:戰死者亦必安養其家人直至終老!大丈夫處世惜名不惜命,勝敗就在今日一舉!”光秀高聲呼喚道。
死亡的血腥氣味
一瞬間,全軍寂靜了下來。緊接著呐喊聲此起彼伏,震耳欲聾:
“誓死效命主公!”
“鏟除信長這個人間惡魔!”
“為了後代的榮華富貴,勝敗在此一舉!”
聽到光秀討伐信長的號令,士兵們激動得流下了眼淚。多年來,他們每個人心中都隱藏了諸多的積怨。今天過後,大家再也不是奴隸,再也不是牲口,再也不是殺人的機器。他們是人,他們要做個堂堂正正,頂天立地的人!
明智軍團士氣高昂,萬眾一心。渡江後一路浩蕩向東殺去,直奔京都城內本能寺。
漁夫鵜兵衛親眼目睹了明智家渡河的場麵,他當天夜間正在桂川打魚,作為明日的午餐獻給本能寺內信長一行。
信長要求食物必須絕對新鮮,鵜兵衛連夜將新打的鯰魚送到本能寺中,同時和廚師講了自己剛才親眼所見的大軍渡河情形。
“算了吧,現在京都郊外怎麽會有大部隊出現呢?喂,你不會是睡過頭了吧?”廚師笑著打趣道。
“我要是睡過頭了能打來這麽大的鯰魚嗎?!”鵜兵衛不服氣地反駁道。
“哈哈,要不是睡過頭就準是看花眼咯!”廚師依然嘻嘻哈哈。
“總之小心起見,你還是把這件事告訴殿下一聲吧。”鵜兵衛堅持自己沒有看花眼。
鵜兵衛認為此事非同尋常:大軍渡河時,他甚至感覺自己已經聞到了死亡的血腥氣味。
但廚師並沒有理會鵜兵衛好心的忠告。信長白天又是舉行茶會,又是接待來客,直到淩晨方才入睡。要是打擾了他的休息,搞不好就是死罪啊!
假設此時廚師聽從鵜兵衛忠告,將大軍渡河的消息轉達給信長的話,曆史很可能會再一次被改寫。但假設是假設,事實終究是事實。幸運女神此前曾多次關照信長,這次卻無情地拋棄了他。
正當信長在客殿寢室中熟睡之時,明智大軍已將本能寺圍了個水泄不通。
六月一日,信長將自己多年來珍藏的茶具九十九茄子、珠光小茄子、萬歲大海、高麗茶碗、堆朱瀧台、千鳥香爐、珠德淺茅茶杓、相良高麗火筋、宗及炭鬥等三十八種名具從安土城運到京都,得意洋洋地向眾人炫耀了一番。在座四十一人中,除了京城城內富家、豪門、高僧、朝廷命官之外,就連博多巨賈鳥井宗叱(室)、神穀宗湛也千裏迢迢趕來捧場。
盛大的茶會一直持續了將近九個小時。茶會結束後,長子信忠又從妙覺寺前來探望信長,當著信忠的麵,信長說起許多自己年輕時候的往事,父子二人聊了許久許久。
信長今天情緒特別好,無論對近侍還是隨從們,他都是一副和顏悅色的神情,目光中充滿了慈愛。
他老了,隨著時光流逝,昔日不可一世的一代梟雄正在逐漸改變。為實現一統天下的野心欲望,他已記不得自己這些年來究竟承擔了多少惡名。和所有老人一樣,信長現在最期盼的是能早日享受兒孫滿堂的天倫之樂。
發現父親神色疲憊不堪,信忠曾多次告退想讓信長早點休息。但信長執意挽留,直到深夜信忠方才告退返回妙覺寺。
信長熟睡中隱約感覺外麵傳來陣陣喧嘩聲,但他太疲勞,實在沒有力氣起來看個究竟。
喧嘩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嘈雜,信長迷迷糊糊地睜開雙眼。直到此時他依然對自己危險的處境渾然不曉,以為充其量不過是僧人打架而已。
突然,隨著一聲炮響,馬蹄聲越來越近。信長終於認識到事態嚴峻,他奮力從床上坐了起來:
“有人嗎?”信長呼喚近侍。
“卑職在。”森蘭丸壓低聲音回答道。
“怎麽回事呀?”
“屬下已派人前去察看,殿下莫要擔憂。”
“都內這個時候沒有這麽多人馬呀。”信長緊皺雙眉,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
派出察看形勢的人終於回來了:
“啟稟殿下,是明智將軍發動叛亂,率軍包圍了本能寺。”
“什麽?光秀造反……”信長驚呆了,臉上一副不可思議的神情。
信長自認驍將中他對光秀的評價甚至在秀吉之上,從來沒有想過他竟然會造反。
鐵炮發射聲、呐喊聲、馬蹄聲已是近在咫尺。
“光秀……這個金柑頭大傻瓜!”
信長很快從茫然中清醒了過來,對事態做出了正確的分析:
明智軍總兵力超過一萬三千人,本能寺自己近侍隨從加在一起也不過七十餘人,就算加上信忠和都內的直屬兵馬,己方兵力最多也不會超過兩千人。
光秀敢造反,事先一定做好了各項準備,織田家中宿將此時正在各國前線作戰,無論如何也無法立即趕回來應急。
“光秀這個大呆瓜!可憐我這些年白疼他了!”
直到此時,信長也沒有想到過自己的不是,反而一個勁兒地埋怨光秀良心喂了狗。
信長一直對光秀評價很高,認為他是織田家中不可多得的文武雙全型人才。至於和自己性格不合,在信長看來又是另一回事情了。
不管光秀是個多麽無趣,多麽可惡的呆瓜,也絕不影響信長對他的公正評價。信長一直將私情喜好和能力評價分得一清二楚,他自認公私分明的做事方法擁有絕對的合理性,光秀等人一定會理解自己的。
就像秀吉,無論信長怎麽對他諷刺嘲弄,他都不會認為這是信長對自己的侮辱。
然而信長用對待秀吉的方式對待光秀,卻犯下了致命的錯誤。二人性格、經曆、為人處事方法完全不同。信長若是早日醒悟到這點,又怎會招致今日的大禍呢?
“秀吉都明白的事情光秀竟然不知道……他不至於蠢到這個地步吧?難道他真的是個大傻瓜?”信長心中還在反複琢磨這個問題。
突然,淩亂的腳步聲打斷了他的遐想。信長終於清醒了:自己統一天下的夢想徹底破滅了,還差一步,再有一步自己多年的夙願眼看就要達成,現在沒有了,什麽都沒有了!
“罷了!事到如今,再爭論誰是誰非又有什麽意義呢?”信長仰天長歎道。
“今天是我的最後一戰,蘭丸,取弓來!”
信長心裏自然明白:一萬三千對七十的戰鬥簡直都沒有打的必要。但他下定決心:寧可被鐵炮擊得粉身碎骨,也絕不讓光秀取下自己的首級!
這也是信長生前最後的一個願望。
我等你好久了
5
本能寺內信長近侍、隨從紛紛湧到表門、裏門周圍,想要拚死阻攔明智軍繼續前進。按理說這本是飛蛾投火,自取滅亡。但想不到竟然真的起到了一點作用。
本能寺大門雖然相對一般寺廟要寬敞許多,但明智軍萬名士兵一同攻入,寺門就顯得窄小許多了。眼看信長近在咫尺,人人都想殺之立下奇功,但寺門卻盛不下這麽多人,士兵們群擁而上,場麵一時混亂不堪。眼見信長近侍們趁機連連發弓,射死不少己方士兵,明智軍統領們急忙調整戰略,命令部隊魚貫而入。
費了好些功夫,明智軍終於進入寺內。光秀這才發現:剛才混亂中竟然還有不少士兵是被自己人活活踩死的!
攻破表門、裏門後,明智大軍如怒濤般湧向本能寺內,寺外更是早已布下重重天羅地網,光秀有十足的把握相信:信長此次必死無疑。
總攻擊開始前,光秀將家中第一勇將安田作兵衛喚到跟前:
“你拿著這把劍去把信長的首級取下來。”光秀將無銘劍遞到作兵衛手中,命令他道。
“啟稟主公,卑職家傳寶刀鋒利無比……”
“我不是懷疑你家傳的寶刀不鋒利,但信長非同常人,隻能用這把無銘寶劍。才能取下他的首級。我相信你用這把劍一定能斬下信長首級的,快去吧!記住提頭來回見我。”
從光秀手中接過這把形狀奇特的無銘劍,作兵衛不禁大吃一驚:劍自身像是有意識一般,將把柄緊緊貼在了自己手中。
信長巧妙隱蔽在大堂欄杆後,連放暗箭百發百中。森蘭丸三兄弟、小河愛平、高橋虎鬆、金森義人、魚住勝七、武田喜太郎等眾近侍緊繞周圍,以血肉之軀抵擋明智軍射來的冷箭。
大堂內矢代勝介、伴太郎左衛門、村田吉五、藤九郎、藤八、岩、新六、彥一、彌六等人個個以一當百,奮力迎擊明智先鋒部隊。但終因寡不敵眾,相繼戰死身亡。
“殿下,這裏交給我們,您趕緊去妙覺寺避一下吧。那裏還有信忠少主的一千人馬,好歹也能對付一陣子。”蘭丸勸信長道。
“光秀不是傻瓜,妙覺寺那邊想必也已被圍的水泄不通。別說廢話,你趕緊和女傭們一起逃命去吧!光秀不會難為你的。”信長拒絕了蘭丸的勸告。
蘭丸是信長的男寵,這在織田家中幾乎已是眾所周知的事情。但信長先前從來沒有將他和女傭們相提並論,此刻事態緊急,也顧不得這是對蘭丸的侮辱了。
信長不理蘭丸的勸告,繼續發弓射箭,但弓弦因無法承受超負荷的發射量,終於折斷了。信長急忙站起,從身後取出自己的十文字槍,正在這時,明智軍三員將領已衝到欄杆外邊。
“快看,右大臣(指信長)在這裏!明智家中箕浦大藏參見殿下!”
“在下古川久兵衛!”
“天野源右衛門前來領教!”
明智家三員驍將報過名後,挺槍揮刀直奔信長而來。高橋虎鬆、狩野又九郎、薄田與五郎、落合小八郎、菅穀角藏等眾近侍急忙上前迎敵,森蘭丸三兄弟則緊緊守護在信長周圍。
大堂周圍一下子變亮堂了,信長知道:明智軍的火攻開始了!
正當諸侍衛同明智家將戰的難分難解之時,堂內忽然又殺入兩名織田家將。徑直衝到信長麵前跪了下來:
“參見主公!”
“你們是……”二人渾身是血,難以辨認五官,信長一時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是誰。
“卑職湯淺甚助!”
“卑職小倉鬆壽!”
“啊……你們這兩個傻瓜,為何還要跑回來送死?”信長眼角濕潤了。
湯淺甚助與小倉鬆壽昨日向信長請假出城遊玩,回來路上聽說光秀領軍包圍了本能寺,眼看主公一行危在旦夕,二人拚死殺入寺內,終於和信長見到了最後一麵。
“恕卑職無能,不能再為主公效命了。”小倉鬆壽說完倒在地上,再也沒有起來。
“見到主公最後一麵,卑職死而無憾!”湯淺甚助說完轉身衝向堂外,剛到門口,就被明智軍亂箭穿身而亡。
此時明智軍已將堂外抵抗勢力一掃而光,戰鬥完全轉移到堂內進行。由於堂內無法一時大量湧進太多士兵,信長近侍得以借此機會繼續拖延時間。
看到侍衛們一個個倒下,信長大吼一聲:
“匹夫安敢欺人太甚!”
說完衝入堂內大廳,十文字槍一抖,立時震退明智軍三員勇將。
信長雖勇武不減當年,但體力、反應等卻大不如先前了。力殺數名明智家將後,自己也全身多處受傷,被鮮血染紅的戰袍,火光中顯得格外醒目。
“殿下,這裏有我們頂住,您趕緊逃命吧!別忘了您的霸業呀!”見到信長成了血人,蘭丸悲痛萬分的喊道。
明智軍不斷湧入堂內,伊藤彥作、久久利龜、山口彌太郎、小河愛平、金森義人、平尾久助等諸侍衛相繼戰死。殘存的蘭丸三兄弟等人也是滿身創傷,眼看就要完全喪失戰鬥能力。
此時不但近侍、隨從們拚死保護信長,就連女傭們也從地上撿起大刀長矛,替信長遮擋不斷攻到身邊的敵人。
“女人們都趕快逃命去!光秀不會難為你們的!”信長嗬退女傭,回身又刺死一名明智家將。
“我命休矣!蘭丸呀,咱們今天看樣都要死在這裏咯!來,快跟在我身後,咱們去欄杆裏麵躲避一下。”信長親自掩護蘭丸三兄弟等人退到欄杆內。
內堂暫時還沒有被明智軍占領,信長感覺矢聲、呐喊聲、刀槍迸擊聲逐漸離自己越來越遙遠,但火光卻距離自己越來越近,明智軍已經開始在大堂內放火了。
正當信長率殘存侍衛來到走廊內,考慮如何突圍之際,突然,一條身影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明智家中安田作兵衛在此。織田信長,我等你好久了。”
來人說話幹脆利索,省略掉了一切敬語稱呼。
“匹夫安敢無禮!”信長大吼一聲,挺槍上前直取作兵衛。
即使在剛才,明智家中無論士兵還是家將,見到信長也紛紛稱呼敬語。但來人卻完全不把信長放在眼中,這怎能不讓他火冒三丈呢?
信長忘記了:他現在再也不是天下的霸主出世的梟雄。走投無路的他,此時處境並不比一條喪家之犬好多少。
“作兵衛今日要替天下萬民除害,織田信長,拿命來!”
安田作兵衛拔刀出鞘,一瞬間,一條青龍騰空出世了!
劍光一閃,信長已是身首異處。死前他突然發覺:眼前此人手持之劍,正是安土城內引見鹿介時,佩於他腰間的那把無銘劍!從那時起信長就有預感:自己遲早會死於無銘劍之下。
六月二日清晨,一代梟雄織田信長死於本能寺大堂內欄走廊上,終年四十九歲。
見信長已死,作兵衛記起主公曾吩咐自己提頭來見。他抱起信長首級想要離開,但想不到首級出奇的重,自己竟然連一步也無法挪動!
正在此時,森蘭丸、大塚孫三、高橋虎鬆等殘存侍衛終於回過神來,大吼一聲紛紛衝到作兵衛麵前,拚死也要奪回信長的首級。
作兵衛必須活著離開這裏向主公報告信長的死訊,但他意識到:信長一死,侍衛們已喪失了僅有的理智。他們寧可同歸於盡,也不會讓自己拿著信長首級離開這裏。如果再抱著首級不放,就很有可能會死在這裏。
火光距離走廊越來越近,再糾纏下去,很有可能真的要和侍衛們同歸於盡了。想到此,作兵衛急忙丟下信長首級:
“沒空陪你們繼續玩下去了!”
說完,他揮舞無銘劍擊退蘭丸等人,轉身從側門飛奔出去。
極短時間之內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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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能寺內的戰鬥在極短時間之內結束了,信長以下七十餘名近侍、隨從、女傭全員戰死,無一生還。
一方麵,妙覺寺內的信忠,接到京都所司代村井貞勝傳來的光秀謀亂報告後,急忙率領眾侍衛前去救援。
信忠一行趕到二條城時才發現,明智大軍早已將這裏圍了個水泄不通。信忠救父心切,奮勇殺敵,然而寡不敵眾,始終無法衝出包圍圈。眼看侍衛一個個倒下,為不落入光秀手中受辱,信忠在家將鐮田新介幫助下(介錯),切腹自盡身亡。
六月二日午前九時,一切都結束了。
作兵衛成功從烈火中逃脫出來,向光秀報告了信長的死訊。
光秀大喜之餘,忽然發現作兵衛並沒有提頭來見,隨即將臉色沉了下來。在沒有見到信長首級之前,他不敢輕易相信信長真的已經死了。
“一定要找到信長的屍體!”
光秀不顧烈火餘燃未燼,親自率眾家將闖入本能寺廢墟中搜尋信長屍體。
寺內到處都是被燒焦的屍骨,不但分不出敵我雙方,就連年齡、性別也無法辨認。眾家將費了好大功夫,總算在內堂走廊處發現一具無頭焦骨。由於此處和作兵衛報告的信長死地相符合,因此沒有人懷疑這不是信長的遺骸。
任憑光秀令明智軍將內堂裏裏外外搜了三遍,依然沒有信長的首級。
莫非森蘭丸等人臨死前將首級埋在地下了?抑或是有人成功脫逃,帶走了信長的首級?但光秀認為這些假說都沒有足夠說服力,據作兵衛報告:信長首級出奇的重,抱著信長首級的他,竟然一步都無法挪動。
安田作兵衛是明智家中第一大勇將,天生神力,武功高強。若連作兵衛都拿不動,別人又怎麽可能將首級藏起來或是帶走呢?
光秀百思不得其解,終於決定不再追究,他安慰作兵衛說:
“算了,你已經盡力了。”
話雖這麽說,但光秀心裏還是有些放心不下。他害怕信長突然從廢墟中衝出來向自己討命,沒有找到首級,他總是不敢相信信長真的已經死了。
信長真的死了,但首級的下落卻成了千古之謎,至今仍然沒有令人信服的考證結果。
討伐信長成功後,光秀將下一個目標指向心儀已久的安土城。
齋藤利三對此深感擔憂:
“現下當務之急是盡快殲滅在中國作戰的秀吉,榮華富貴留待日後再享受也不遲呀!”他進言道。
“秀吉現在正和毛利軍亂戰一團,根本無法脫身。都內平定是件大事,一刻都不能耽擱!”光秀用奇怪的眼神望著利三,沒好氣地說道。
“在下以為:右大臣(信長)帳中,真正可怕的宿將隻有秀吉一人。即使現在討伐右大臣成功,隻要秀吉還活著一天,主公統一天下的宏願就無法得到實現。當務之急應趁熱打鐵,率軍直下中國,呼應毛利軍裏應外合夾擊秀吉。如此一來,秀吉縱然插翅也難飛出主公的手掌。秀吉一除,柴田、佐佐木、前田、瀧川、丹羽等皆不足懼。主公胸懷奇略,深謀遠慮,這些人又豈會是主公的對手?屆時天下都歸主公所有,還在乎一個區區安土城嗎?眼下應不惜一切手段、代價,盡早討伐秀吉以絕後患。為了主公的江山,為了明智家的大業,還請主公三思呀!”利三情到深處,激動得流下了眼淚。
“你好像很看得起秀吉呀。真不知道那家夥除了溜須拍馬還能幹些什麽!信長活著的時候他都不能把我怎樣,現在信長已死,我難道還怕他吃了我不成?荒唐!笑話!再說一遍:現在當務之急是盡快平定都內騷動,然後聯盟我家親黨共商大業,平分天下!”光秀斥退利三,一意孤行先要平定都內騷動。
其實光秀說的隻是氣話,他從來沒有將秀吉作為一個隻會溜須拍馬的小人看待。秀吉是個不簡單的人物,光秀對他也是提防已久。但眼下的光秀被勝利衝昏了頭,壓根沒有料到此時秀吉和毛利已達成和議,正飛速向都內殺回。
由於信長的賞識提拔,秀吉在極短時間內一躍而起,取得和織田家中諸大老、宿將平起平坐的地位。許多人不服,以為他隻是個溜須拍馬的小人。但光秀不這樣認為,他知道秀吉是扮豬吃虎的角色,當著信長麵前的阿諛奉承無非是為了掩蓋其龐大的野心。因此,他甘願受辱,忍耐了許多常人無法想象的屈辱。光秀很佩服秀吉的“傻瓜”演技,認為成大事者就應不拘小節。
毛利家也是個厲害的角色,光秀相信秀吉短時間一定無法脫身。他打算待平定都內騷動後,再聯合毛利軍裏應外合,一舉將秀吉軍團全部殲滅。
光秀最大的失誤是低估了秀吉的能力。
布下重重天羅地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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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日夜,大片雲朵遮住滿天繁星,蜿蜒崎嶇的小道上伸手不見五指。為躲避秀吉軍追殺,一行人穿過伏見北方大龜穀,經觀修寺來到小栗棲。道路兩旁竹林蔥鬱茂盛,黑暗的氣息也由此顯得更加濃厚了。
竹林後麵早已埋伏好諸多武林高手,他們冒死偷襲敗軍將兵完全是為了榮華富貴。隻要能取下那名大將的首級,不但主公會給予豐厚的恩賞,還可以順便打劫,將武將隨身攜帶的金品、銀刀等名正言順的歸為己有。
一行人曆盡千辛萬苦,總算躲過秀吉軍殘酷的追殺來到此地;然而他們沒有想到的是:在這黑暗的小栗棲旁茂密的竹林中,武林高手們早已布下重重天羅地網。
“主公再堅持一下,馬上就到阪本城了。光春手下還有三千精兵,從頭再來不是沒有機會!”安田作兵衛安慰光秀道。
勝利者各自有不同的方式慶祝勝利,但敗軍之將通常都是一副垂頭喪氣的表情。光秀也不例外,聽了作兵衛的話語,他沒有吱聲,隻是茫然地向前方望了一眼。此時的光秀,目光空洞,表情呆板,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威風堂堂。馬側明智茂朝、溝尾勝兵衛、安田作兵衛、古川久兵衛、箕浦大藏、天野源右衛門等近侍雖然小心翼翼,一刻不敢疏忽地守在主公身邊,但個個也都是一副無精打采的表情。
勝者為王敗者寇,這大概是世間唯一永恒不變的真理。
山崎一戰,明智軍一敗塗地,幾乎被秀吉殺得全軍覆沒。作兵衛等一幹侍衛拚死保護光秀殺出險地,一行人日夜飛馳,向左馬助光春守備的阪本城急速前進。
戰敗的原因有許多,細川父子等有力大名沒有按光秀事先預計的那樣加入己方,這對明智軍而言算是個沉重的打擊。但光秀最大的失誤並不在此—低估秀吉的能力才是他犯下的致命錯誤。
誠然,就連織田家中諸位大老宿將也不敢相信:秀吉竟然以如此之快的速度殺了回來。眾人本來都已算定他正在中國前線和毛利軍打的焦頭爛額,不會有機會脫身前來追擊明智軍。
光秀的如意算盤打得非常好:平定騷亂後自己就等於完全控製了京都,然後再勸誘諸侯大名紛紛加入自己旗下,待明智政權徹底鞏固後,信長殘黨必將走投無路,束手就擒。
秀吉的突然殺到徹底粉碎了光秀的美夢,他後悔沒有聽從利三的建議:討伐信長成功後趁熱打鐵,率軍直下中國,呼應毛利軍裏應外合夾擊秀吉。但現在說什麽都晚了,即使利三沒有戰死身亡,天下也找不到賣後悔藥的地方。
小栗棲狹窄的道路在光秀一行人看來卻是如此的寬敞。當初明智家一萬六千大軍浩浩蕩蕩殺向本能寺,誰也不會料到,十幾天過後,生存者竟然隻剩下十數名。光秀甚至感覺:二十人不到的隊伍能走在這種道路上,簡直算是一種奢侈。
竹葉輕輕搖擺,幾隻小動物從竹林中跳了出來。幾乎就在同時,光秀發出微弱的呻吟聲,隨即趴在了馬背上。
“主公怎麽了?”緊跟在光秀馬後的茂朝急忙問道。
光秀沒有回答,茂朝也沒有太在意:主公大概是太疲勞了,想趴在馬背上休息一會兒吧。
前行沒幾步,光秀突然從馬背上跌了下來。
茂朝、溝尾、安田等人大驚之下,急忙下馬飛奔到主公跟前。溝尾勝兵衛抱起光秀方才發現:主公的腹部中了暗器,但心髒還沒有停止跳動。
“主公,振作一點!”茂朝和勝兵衛大聲呼喊道。
光秀的意識已經開始變得模糊,什麽都聽不見,什麽都看不見。
“畜生!”作兵衛大吼一聲,拔刀向竹林衝去。
“看手法不像是土匪幹的,糟糕,是秀吉派來的刺客!快將主公扶上馬,火速向阪本前進!”
勝兵衛察覺到事態嚴峻,一刻也不能耽擱。
茂朝正要將光秀扶上馬背時,忽然發現不知何時,主公的心跳已經停止了。
“還去什麽阪本呀!主公死了!主公死了!”他悲痛地大叫道。
其實現在光秀無論生死都已於事無補了。光春手下隻有三千兵馬,而秀吉軍團總數起碼在五萬之上,這場仗根本沒有打勝的可能性。現在主公一死,就連戰鬥的名分也失去了。
“罷了,主公已死,我等不如在此切腹,共隨主公而去吧!”
就在茂朝等人下定決心殉死時,安田作兵衛也趕回來了:
“主公……主公怎麽樣了?”作兵衛問眾人。
“主公已經歸天了!我等已下定決心黃泉路上陪伴主公。作兵衛,你趕快取下主公的首級,然後遠走高飛,走得越遠越好!記住,萬不可讓主公首級落入秀吉之手!”溝尾勝兵衛說道。
“諸位別忘了黃泉路上給我留一個位置,藏好主公的首級後,我馬上去找你們!”作兵衛說完抱頭痛哭,眼淚和著臉上的血汙一起流了下來。
“作兵衛,你不能死,你要好好的活下去!你告訴世人:是我家主公舍棄自己的生命和六十萬石俸祿,替天行道,鏟除了信長這個人間惡魔!”明智茂朝拍著作兵衛的肩膀大聲說道。
竹林外隱隱約約傳來陣陣馬蹄聲,已經沒有時間繼續磨蹭了。
“再見了,諸位!”作兵衛說完,舉刀對準了光秀的後頸。
無銘劍寒光一閃,光秀已是身首異處。
作兵衛先後用無銘劍取下了信長和光秀的首級,莫非冥冥中真的一切都有天注定?
明智光秀的天下隻維持了十一天,但鏟除人間惡魔信長,卻給世人留下了永福。
光秀死後,秀吉憑借替主公報仇的功績,成為織田家中第一大功臣,地位甚至超過柴田、丹羽、瀧川等大老宿將之上。
本能寺之亂剛剛結束不久,織田家中另一場風暴又拉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