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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1974年秋

    1治幸

    暑假結束後,發現體育館後麵的鐵絲網壞了個洞。自那以來,每當快要遲到的時候就避開正門,利用這個洞進去。洞被塞了幾次,每次都是體育老師們大致用鐵絲修補一下,可以用手輕易扒開。不料,惟獨今天早上鐵絲網用粗鐵絲補得密密實實,推也好拉也好全然奈何不得。看樣子是星期日時間多得無法打發的值班老師幹的好事。要想進去,隻能擰開鐵絲網上的鐵絲扣。但鐵絲網空隙伸不進手,手指夠不到那個要命的鐵絲扣。而若作罷轉去正門,勢必給學生訓導員在遲到票上剪口。剪口三次,父母就要被叫來學校。

    體育館旁邊是個不大的後院。院中央有個噴水池。池周圍的長椅上,放學後常有三年級的情侶盯視噴出的水花。但現在是上學時間,沒有情侶。倒是有個不好惹的家夥和我同是一年級,自然認得。他有個綽號叫“治幸”,這點我也知道。不過是把“幸治”這個本來的名字顛倒過來罷了,一個非常隨便的綽號。在我們高中,治幸還真算是個傳奇性人物。

    事情的開端發生在暑假快要結束的一天下午。他一個人去看學校嚴禁觀看的電影《埃馬尼埃爾夫人》。剛走出電影院,冷不防撞見正在巡視學生風紀的鴨田。鴨田是個明顯帶有右翼傾向的五十歲左右的體育老師,動不動就喝一聲“咬緊牙”打學生嘴巴,這已成了家常便飯。還有一點也很有名:下雨不能使用操場的時候,就把男生帶進教室洋洋得意地講述自己的戰場經曆。治幸偏偏同這個鴨田在希爾比亞.克裏斯泰妖豔的招貼畫前不期而遇。陰險的鴨田沒有當場叫他“咬緊牙”,而把治幸的名字記在手冊上。第二學期第一個全體早會上,校長訓話和校歌齊唱順利結束之後,鴨田慢慢悠悠登上台來,向全體學生報告完治幸的行徑,拿出了他的傳家法寶。豈料,就在鴨田以近乎自我陶醉的癡迷眼神叫罷“咬緊牙”那一瞬間,不知治幸怎麽想的,竟然鬆開褲帶露出了屁股。結果,男生爆笑,女生驚叫,鴨田愕然,有良知的教師苦笑……神聖的早會儀式便在這一片嘈雜聲中草草收場。若問治幸後來是否挨了鴨田一頓猛揍,卻也不然。重視事態的校長居中調停,治幸得以停學一星期了事,真不知人生孰幸孰不幸。

    偏巧,便是這樣的家夥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坐在噴水池前麵的椅子上看書。

    “喂一一”我隔著鐵絲網招呼他。

    他從書上抬起臉往這邊看,看一眼又低頭看書,就好像被附近的狗叫一瞬間打斷閱讀過程。

    “求你點兒事,”我手扶鐵絲網,以可憐的聲音說,“把這裏的鐵絲拆開好麽?”

    他再次從書上抬起臉,比剛才稍往這邊多看了一眼。見他又要返回書頁,我趕緊趁他視線還沒移開的時候重複道:

    “求你了,求你把這裏拆開。若不然,我就要給訓導員剪遲到票了。伸手幫一下忙,就算救人一命。”

    我盡可能浮起友好的微笑,等他表態。他再在鴨田麵前露屁股,再是不要命的傻瓜蛋,此時此地也隻能指望他幫忙。治幸往膝頭的書上注視片刻,終於悠悠然欠身離開長椅,以慢得恨不得讓人把他拽倒的速度朝這邊走來。

    “這裏,這兒!”我從鐵絲網外指著鐵絲扣。

    他用仿佛特意惹人焦急的步調走近鐵絲網,雙手放在鐵絲網上一動不動。起身都過去一分鍾了,他才好歹來到我跟前,在那裏停止所有的動作。

    “怎麽了?”我問。

    “不覺得傻氣?”

    “什麽傻氣?”

    “有人拆鐵絲網,有人來補,又有人拆,又有人補,永無休止。你應該堂堂正正繞到正門由訓導員剪遲到票才對。”

    在這種情況下講大道理的人是信賴不得的。我本能地嘀咕這個討厭的家夥。在鴨田麵前露屁股恐怕也不是為了反抗權威,而是出於扭曲的自我表現欲。

    “知道傻氣,”我拚命克製自己,“不過這鐵絲網反正已傻氣很多年月了,再多傻氣一天也並不礙事的嘛!”

    何苦一大清早囉囉嗦嗦辯論這個!他依然故弄玄虛地嘟嚷什麽“汝等須從窄門進,毀滅之門大且寬”,但歸終像是有意幫忙了。話雖這麽說,態度還是那麽不冷不熱,瞧那像要把一切歸於偶然的手勢,仿佛在說“凡事皆賴時運”。

    “這種時候還看書可真夠從容的了。看的什麽書?”他動手拆的時間裏,我最大限度地討他歡喜。

    “你不知道的書。”他說。

    未免叫人冒火。或許的確是我不知道的書。但若是我,有同學問看什麽書,就算對方除了《諾斯特拉達穆斯①的偉大預言》沒看過別的,我也會正正經經回答是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嘯山莊》。興之所至,很可能講一下希克厲和卡瑟琳癡戀的大致經過。並且辯解說不過消磨時間罷了,言外之意是:就算自己看這樣的書,也並不等於比你了不起。

    ①Nostradamus,1503~1566,法國醫生,星相學家,以其預言能力和預言詩為法國王室器重。

    “那裏邊裝的什麽?”過了一會兒,這回他指著我腋下夾的唱片套間。

    “尼爾。揚的‘Harvevt’①,大概是你不知道的唱片。”我說。我本想一口咬定說“肯定是你不知道的唱片”。

    “不錯?”

    “無與倫比。”

    “想聽聽。”

    “講好借給同學的。”我冷冷回答。

    “放學後和那個同學一起用音樂室的組合音響聽一下如何?”治幸不知趣地提議。

    “那還不給岩熊整個打死!”我蹙起眉頭,表示絕無可能。

    “那家夥出差了,”他說,“星期五才回來。”

    “你怎麽知道的?”

    洽幸停下拆鐵絲的手,從校服口袋掏出一本手冊。

    “都記錄在此。”

    “都?全體老師?”

    “看教員室的黑板不就一目了然了?”

    “喂喂,說話別停手。”我說,“可你為什麽做那種事呢?”

    “比如為了用音樂室的音響。”他說,“此外也有種種妙用。我是瞧著這手冊製定每一天行動計劃的。”

    ①意為“收獲”,美國常青搖滾樂歌手尼爾.揚(NeilYoung)1994年的專輯名。

    我本能地覺得同這小子一起行動沒什麽好事,很想讓他取消使用音樂室音響的打算。

    “音樂室音響上著鎖的吧?”我以十分遺憾的語氣說。

    “放心好了,”他很老成地說,“你隻管拿唱片和那個同學來音樂室就是。三人聽完再把唱片借出去,可以吧?”

    “噢。”我勉勉強強點頭答應,“反正快點兒拆好不好?”

    “馬上就好。”

    這時,預備鈴響了。班主任赤木馬上就要走進教室,在講台上打開點名簿。我的名字為前數第五位,遲到當即露餡。第一個鐵絲扣好歹開了。不料治幸一轉身離開鐵絲網,三步並作兩步朝噴水池那邊走去。

    “怎麽回事啊?”我厲聲問道。

    “剩下的你自己弄。”他一邊收拾長椅上的東西一邊說,“因為你,我都快要遲到了。”

    “喂,少開玩笑,”我幾乎帶著哭腔央求,“這種關頭怎好見死不救?”

    “反正你篤定遲到,”他已開始撤離,“但沒必要再添一個人遲到。那樣豈不傻氣。好了,放學見!”

    “喂,等等……”

    何其冷酷!何其自私!講大道理的人就是不可信賴。玩弄儼然箴言的詞藻把別人卷入雲霧的家夥一文不值。我開始拚命解剩下的鐵絲扣。鐵絲沒有想的那麽頑固。也許治幸已經解得差不多了,支柱部分很快脫落,接下去把周圍纏繞的用雙手扒開,從中鑽進裏麵。我顧不上喘息,直奔教室而去。

    2“昔者有男”

    野居原比平時還焦躁。按他的計劃,第二學期把《伊勢物語》①結束,寒假補習《枕草子》②。然而大家不好好預習,加之內容多少帶有色情意味,致使細枝末節掀起高潮,課程進度明顯受阻。解釋得越細,他越難以自拔。說到底,將這樣的作品作為高中一年級古文教材本身恐怕就是相當缺乏考慮的。看上去格調高雅,但講述的卻是赤裸裸的男女交合。對於十六歲的少男少女來說,這種不協調倒是饒有興味。

    “那麽,立川,你讀讀看!”野居原叫起第一個學生。

    立川升站起來朗讀。幾乎每一句節都出錯。

    “昔者有男,又有一女高不可攀,男欲娶女苦求數年,夜不能寐……”立川升嗤嗤笑了起來。

    “認真些!”野居原從教科書上抬起臉。

    立川升繼續下文:“夜不能寐……”教室裏竊笑聲此起彼伏。立川升勉強忍住笑,“夜不能寐、不能寐、不能……”

    “不能寐算了!”野居原說。

    一下子哄堂大笑,講課中斷。野居原氣鼓鼓地掃視學生,把書無奈地扔在桌子上,等待笑聲平息。

    我把筆記本在書上攤開,開始往新的一頁寫信。寫了一會兒放下筆,偷看坐在斜後麵的薰。她視線落在課本上,等待繼續講課。頭發間閃出的額頭和鼻子令人憐愛。信的內容是放學後在音樂室聽尼爾.揚的“Harvest”。把唱片特意帶到學校來,原本就是為了借給薰。不料早上禍從天降,計劃整個亂套。同治幸的那個約定叫我心神不定。哪怕對方再不值得讓人守約,總的說來我也還是個守約之人。況且用音樂室的音響聽尼爾.揚多少是個誘惑。因為,音樂課上我們總是聽什麽“青少年管弦樂入門”,都有點兒聽膩了。

    ①日本古代短篇故事集,大約成書於947年,作者不詳.

    ②日本古代隨筆集,大約成書於1001年,作者清少納言。

    對立川升無可奈何的野居原轉而指名村崎瞳。這種時候叫女生名字基本可保無事。這點本該心中有數,而他一開始偏叫學習差勁兒的男生一一這個陰險家夥!

    “路途遙遠,而夜已深。不知此地有鬼出沒,加之雷聲大作,驟雨傾盆,男子見一破敗倉庫,遂將女子置於其內,自己身負長弓箭袋守於門旁,隻恨天不快亮。豈料鬼已將女子一口吞噬。女子驚叫一聲,卻因雷聲轟鳴而未入耳。及至天光破曉,男子四顧搜尋,女子已不複見。縱捶胸頓足亦於事無補矣。”

    和立川升不同,村崎念得甚是流暢,簡直一瀉而下,就連中間夾人的和歌①也朗朗念出:

    伊人曾問白玉乎

    吾答明明是露珠

    伊人如露無蹤影

    但願吾身亦杳然

    ①日本傳統詩歌形式,由五句三十一字(音)構成.

    我合上寫開頭的筆記本,開始從第一段重讀這個故事。讀的過程中不由頻頻點頭。不一會兒,野居原開始結合解釋語法把剛才念的地方譯成現代日語。但不用聽他解釋,我已經徹底理解、欣賞、玩味了這個小故事。它太有現實性、太令人感同身受了一一我是把這個故事作為將來可能發生在自己和薰之間的事情來閱讀的。

    從前有個男子(就是我),男子有個喜歡的女子(即薰),兩人要好起來。但由於女方父兄的反對而無法相守。於是男子說服女子,終於拉起女方的手使她和自己私奔,一路摸黑急跑。沿芥川奔跑之間,女子看見草葉上的露珠,遂問:“這是什麽?”男子顧不上回答,繼續奔跑,路途遙遙,夜半更深,以致他看不出此地有鬼,加之雷聲大作,便把女子塞進一個破舊的倉房,自己背著弓箭在門口守護。男子舒了口氣,心想天很快就亮。不料鬼乘虛而入,把女子一口吃了。女子倒是叫了一聲“啊”,但被雷聲蓋住男子沒聽見。天終於亮了,一看,領來的女子不見了。男子頓足大哭,但已無濟於事。

    悲痛之餘,男子詠了一首和歌:你曾問我是不是白玉,我回答那是露珠。你如露珠倏忽不見,我也想快快形影皆無。

    我險些把淚珠滴在課本上一一投影於故事之中的我們實在可憐之至。女子看見夜露詢問“這是什麽”那裏尤其叫我心裏難過。女子“啊”一聲驚叫那裏也讓我不惜一灑熱淚。難免悲從中來。女子是想同男子遠去天涯海角的。來吃女子的鬼,其實就是趕來領回女兒的父親或找回妹妹的兄長。這些家夥總是在別人熱戀路上設置障礙。野居原自鳴得意地解釋說,此種情況下的女子是二條皇後,鬼是其兄右大臣基經大納言國經……完全是不解人性機微的胡言亂語。不是那樣的問題!野居原君!我仿佛曆曆透視出自己同薰愛情的前景。一個優美悲哀的故事。

    3荷包蛋

    校舍之間有一方校慶幾十周年時修建的漂亮的小院子。院子裏紅磚鋪地,照例有噴水池、有若幹花壇,周圍擺著長椅。天氣好的時候不少同學這裏那裏坐在院子裏吃飯盒。暑假期間小有進展,進入第二學期我開始每星期和薰在院子裏吃幾次飯盒。不用說,飯盒內容講究起來。我向母親提出,別放小雜魚幹和昨晚的剩菜,有意無意提醒母親注意把飯盒弄得體麵些。母親心有所覺,說道:“懂得那回事了,得。”

    薰的飯盒總那麽惹人喜愛。她說是自己做的,和我母親做的天上地下。我家母親再費唇舌也做不到薰的飯盒那般可愛。即使適當開導幾句,她也壓根兒不思進取:“那麽大個兒的飯盒,如何做得可愛嘛!”我覺得自己相當不幸。

    “荷包蛋,給你。”說著,薰把蛋放在飯盒蓋上。於是我把荷包蛋吃了。

    “牛肉餅也來一半?”

    “算了,那麽小的飯盒,不全吃掉會發育不良的。”

    “做多了些,本來就想分給你一半。”

    終歸,牛肉餅也討了一半。也真是的,我心想,人家薰的飯盒既有荷包蛋又有牛肉餅,而我的呢,隻有鹹青花魚和筒狀魚肉糕。同時眼前浮現出母親的神情:“這有什麽不好!”

    “音樂室的音響,可能隨便使用?”薰有點兒擔心地說。

    “聽說岩熊出差要星期五才回來。再說就算挨訓,主謀是治幸,我們也可裝糊塗。”

    “我麽,應付不來天本君的。”薰神情有些消極。

    “知道,”我說,“是因為他露屁股了吧?”

    薰低下頭,臉刷地紅了。那樣子,可愛得真想一把將她攬在懷裏。既然治幸的屁股可以從薰臉上引出這般可愛的表情,那麽他(或者說他的屁股)也自有其存在的理由。

    “女孩子沒人不對他頭疼,畢竟露出屁股來著。”我窮追猛打似的說。

    “快別說這個了。”薰斷然說道。又搖了幾下腦袋,像是要把烙在腦袋裏的不潔場景甩掉。

    我拿來不知誰放在院子裏的茶壺,用飯盒蓋喝茶。好天氣。校園裏栽的金桂味兒隨風飄來。紅磚小院賞心悅目。水池、噴出的水花,甚至煞風景的校舍一一大凡同薰看見的東西無不美麗動人。

    豈料,就在此時,刺激自己神經的存在出現在眼前,治幸!他雙手拿著飯盒和書,猶如從畢加索的畫中下來的醜角一般走來。一臉傲慢和超然的表情,仿佛在說即便9和6顛倒過來也絲毫不以為然。他就那樣從正對麵朝我們走來,炫耀似的在池沿弓身坐下,把帶來的飯盒放在旁邊,兀自翻開書頁。翻到所讀書頁之後,他一邊用眼睛追逐字跡,一邊用右手靈巧地解開飯盒包皮,打開蓋,取出筷子,近乎機械地把食物送入口中。我一動不動地觀察他。或許感覺到了我的視線,治幸忽然停住手,緩緩抬起臉,麵無表情地在我臉上盯視數秒。

    “不吃荷包蛋?”他一無前言二不助跑地劈頭一句。隨後用筷子尖夾起荷包蛋定定細看。“我討厭荷包蛋。可是飯堂的阿姨次次往我飯盒裏放荷包蛋,說攝取蛋白質腦袋好使。哼,再攝取蛋白質,我腦袋也這德性。”說著,他略略聳了一下肩,“不吃荷包蛋?”

    “謝謝你的好意。可我吃過了。”

    “是麽。”他把筷子夾的荷包蛋毫不憐惜地甩進水池。荷包蛋“砰”一聲落在水麵。

    “看什麽呢?這回可以告訴我了吧。”

    聽我這麽一說,治幸條件反射似的目光落在自己手裏的書上。爾後抬起頭,“去你那邊可以麽?”他說,“那樣你也不必囉囉嗦嗦大聲發問了,我想。”

    他拿起飯盒和書,走到我們坐的長椅。

    “你好!”治幸向薰打招呼。

    “啊,你好!”薰惶恐地低頭。

    “喏,你想知道的書。”說著,把相當厚的書遞了過來。

    “原來是威廉斯.巴勒斯①的《裸體午餐》!”我看著封麵書名說,“這書倒是曉得。”

    治幸以“休得裝蒜”的眼神尖銳地瞥了我一眼。

    “有個叫斯蒂裏。丹的滾石樂隊,”我以似乎無所謂的語氣說,“樂隊名稱就來自《裸體午餐》中的一節。”

    “斯蒂裏.丹?”治幸從我手中拿過書,啪啦啪啦翻動起來,手勢顯然可以看出動搖。

    ①WilliamSewardBurroughs,1914~,美國小說家。

    “就是說,書本知識並非一切吧!”我最大限度挖苦一句。然後以“好了好了”的感覺看一眼父母為祝賀升高中給我買的手表。一塊著色的拋光玻璃盤手表,表針顯示午休即將結束。

    “反正放學後音樂室見!”我催促薰,邊從長椅上欠身邊說,“飯盒再不快吃午休可就過去囉!”

    但治幸隻瞥了一眼一一像是說快那邊去一一依然悶頭翻書頁檢索“斯蒂裏.丹”,任憑開了蓋的飯盒放在那裏。

    4Harvest

    尼爾.揚的唱片讓人傷腦筋的是歌詞卡上的字難以看清。或許是揚氏親筆,但聽歌時候一一對照才能明白。尤其是第三張“AfterTheGoldRush”(淘金夢醒)就像把胡亂寫在筆記本上的歌詞複印下來的一樣,隻看一眼便失去讀取字義的願望。這誠然是個麻煩,但唱片本身哪一張都無可挑剔。特別是“HarVeSt”從頭至尾登峰造極。

    音樂室的組合音響放在特製的木箱裏。外國進口的音箱十分得體地置於講台兩端。即使對音響器材所知無多的我也看得出東西甚是高檔。這是幾十年前畢業於這所高中的一個富翁捐贈的,音響旁邊以金字堂而皇之寫著其姓名和捐贈日期。治幸用從教員室偷偷拿來的鑰匙打開音樂室門,又開始用另一把鑰匙開音箱蓋。木箱的頂蓋是推拉式的,裏邊裝著做工考究的巨大唱機。打開下麵的對開門後,可以看到裏麵的放大器和開式磁盤放唱機。

    薰放學後沒來音樂室。理由是要參加課外活動部的討論會。“歌留多”①部到底討論些什麽呢?小野小町是否到處物色男人直至淪為白骨、蟬丸究竟何許人氏一一莫非討論這個不成?莫名其妙的世界,“歌留多”部那勞什子!不管怎樣,薰存心回避治幸是確切無疑的。作為她,還是想對曾在大庭廣眾之下袒露屁股的小子敬而遠之吧。理所當然。而這樣一來,我和治幸落到兩人單獨欣賞唱片的地步一一很難說有多麽激動人心。

    ①一種日本紙牌,按日文五十字母順序在每張紙牌上寫一首古代和歌,共一百首(百人一首)。下文的小野小町和蟬丸均為和歌作者,小野小町乃日本古代有名的美女。

    全部開箱之後,治幸以“請吧”的架式指了指音響器材。自己隨即坐在教室中間的椅子上。我以莊重的手勢打開唱機蓋,從套裏拿出唱片放在轉盤上,接著找到下麵的放大器按下開關,再按下唱機開關,轉盤開始轉動。我輕輕提起唱針端頭。也許心理作用,手似乎有些顫抖。我注視片刻橙色指示燈,爾後把唱針靜靜置於唱片槽外圍。擰動放大器音量鈕,沉甸甸的大提琴和低音鼓開始緩緩刻錄節奏。這種泯滅自我的節奏部再妙不過,渾身上下不由掠過一陣戰栗感。“聽,孤獨的少年周末離家出走。”治幸從房間中間往我這邊看著,視線碰上後點了下頭,仿佛說“的確好極了!”打擊樂前奏開始的時候,我斷然擰大音量。整個教室的窗扇微微發顫。

    我坐在治幸旁邊。無與倫比的音響器材。放這麽大音量也毫不嘈雜。腳踏式鐃鈸從右邊、小鼓從左邊猶如拳擊手的刺拳和鉤拳飛奔而來。一個一個音符好比貝殼、可樂瓶和蘋果那樣帶有清晰的輪廓,仿佛可以用手抓起。尼爾。揚那彈撥片觸擊吉他每一根弦的瞬間以及五六號粗弦瑟瑟發顫的情形仿佛近在眼前。甚至打擊樂間奏的喘息都能一一聽出。無意間窺看治幸,他正閉目合眼沉浸在音樂之中。

    尼爾.揚在訴說金子般的心靈,訴說男女的交往,訴說愛國之情。A麵轉罷,我走到音響那裏提起唱針,翻過唱片,重新放下唱針,返回座位。音箱傳來班卓琴的音色。尼爾。揚開始訴說老年牛仔(cowboy)之死。

    “如何?”我問治幸。

    “不錯。”他說,“不過比較說來,我更中意普羅科菲耶夫①。”

    “哦,那是哪裏的樂隊?”

    治幸沒有回答。我們默默聽剩下的唱片。尼爾。揚在訴說亞拉巴馬的種族歧視,訴說海洛因中毒的男人們。不久,到了最後一曲,隨著石破天驚的吉他獨奏,唱片轉到盡頭。我提起唱針,小心把唱片裝進唱片套,準備一會兒拿去“歌留多”部借給薰。這時間裏,治幸打開鋼琴蓋,開始“咯嘣咯嘣”按動手指。音樂室講台左右有兩架鋼琴,一架豎式鋼琴,一架平台鋼琴。治幸坐在平台鋼琴前麵,幾乎不出差錯地把《獻給愛麗絲》②一直彈完。接著又彈了一支我不知曉的曲子。問曲名,答說布格謬勒的《騎馬的貴夫人》。

    “蠻好的嘛!”我不無敬佩地說。

    “練過。”他說,“練到小學六年級。相當不錯的呢!《騎馬的貴夫人》是最後一次匯演時彈的。彈《獻給愛麗絲》是在小學五年級。”

    “為什麽放棄了?”

    “為什麽呢……”治幸合上鋼琴蓋,沉思片刻,“大概那時候沒認為鋼琴對於自己有多麽重要。”

    “現在呢?”’

    “覺得似乎可以很好地相處下去。”

    “好像談女孩子似的。”

    “就是說可以作為樂器來接觸,”他換上結束談話的語氣,“而不是作為父母強加給自己的情操教育器械。”

    ①SergeyProkofiev,1891一1953,蘇聯作曲家。

    ②FurElise,貝多芬鋼琴獨奏小品,遺作,無作品編號。

    5白日夢

    野居原中途停掉了《伊勢物語》,從寒假補習時開始講《枕草子》。既然有“枕”字,我以為又是豔情故事,不料怎麽等也沒那個意思,很有些失望。上午的補習結束後,先回家吃午飯,下午在圖書館和薰一起用功。第二學期成績不錯,我就央求母親買了一件早想得到的VAN雙排扣風衣,每天穿著去圖書館。所以想得到這件風衣,是因為在《音樂生活》(MusicLife)中看到斯蒂芬。斯梯爾斯身穿同樣的風衣。還打算用壓歲錢買他穿的厚革厚底登山鞋,可是現在才十二月,隻好忍著穿ASAHISHOES輕便運動鞋,直到把後跟磨爛。

    “我喜歡《枕草子》。”薰邊說邊翻古語辭典。

    “啊,真的?”我一個勁兒往筆記本抄寫原文。

    “清少納言這個人極懂情趣。”

    我還是中意“夜不能寐”、“悄然出逃”之類,但終究沒唱反調。因為兩人是這樣分工的:我隻是把原文抄在筆記本上,而由薰查辭典,用紅、藍、綠圓珠筆分門別類把詞義填寫進去。

    “我過生日,不來我家?”過了一會兒她問。

    薰的生日是十二月末,我正猶豫是否送她一件黑色內衣作禮物。

    “可以呀。有什麽節目?”我姑且問道。

    “也沒什麽。”她說,“一起聽唱片可好……”

    “另有誰來?”

    “現在還沒考慮。”

    我突然一陣心跳,看見自己正在心間叫著“伊勢物語、伊勢物語”往來奔跑。“房事”一詞掠過腦際,又由“交媾”取而代之。驀地,母親的表情浮上腦海,那口形、那神色仿佛在說“好個傻瓜”。傻瓜也未嚐不可。

    “那麽,就我們兩個?”我拚命忍住不讓嘴角自動裂開。

    “奶奶和弟弟倒是在的。”薰總是那麽天真。

    那怕是的,我平心靜氣地點頭:“不如去外頭算了。”

    “外頭?”薰微微歪起腦袋。

    “那要看天氣怎麽樣。”我含糊地回答。我想這大概就是所謂含蓄說法,同時在腦海裏推出最近剛學的幾個含蓄字眼。

    “晴天去看海。”

    “下雨呢?”

    “那就看電影或玩‘扒金庫’①。”

    盡管已是十二月末,但那天簡直像九月或十月一樣暖洋洋的。我們在位於兩家正中間的神社院內碰頭。身穿朱紅色褲裙的“巫女”②們用竹掃帚在院子裏掃來掃去。石階頂端有個大石碑,正麵刻有“汽笛一聲過新橋”,是本地出身的歌詞作家創作的當時最為走紅的歌曲的開頭一句。

    “生日快樂!”先到等她的我說道。

    “謝謝。”她氣喘籲籲地說。

    ①扒金庫,一種把鋼珠擊人孔中的賭博遊戲。

    ②此處指在神社中服務的未婚女子。

    “給,禮物。”終歸我沒買黑色內衣,而買了尼爾.揚的“OnTheBeach”(在海岸)。這些照片是尼爾。揚的最新作品,我自己還沒有。於是心生一計:買來送給薰,然後再讓她給自己聽。同時還有深遠的打算:將來結了婚,她的唱片就成兩人的了。

    薰打開封套,取出唱片,說:“尼爾.揚。”

    “還沒聽過吧?”

    她點了一下頭,把唱片珍惜地抱在懷裏,再次說了聲“謝謝”。

    我造作地仰臉看天,試著說道:“晴了!”

    “你不是說帶我去看海麽?”

    “當然。”我指著從家裏擅自拿來的母親的小型摩托車說。昨晚悄悄擦過,深藍色的車身在冬天的太陽下閃著耀眼的光。

    “坐上來吧。”我說。

    “可你沒駕駛證的吧?”薰有些遲疑。

    “比我家老太婆保險。”

    “是不是呢……”

    “相信我好了!”

    “怪擔心的。”說著,薰“嗨喲”一聲坐在狹窄的後座上,“屁股痛。”

    “抱歉,這車座本來不是為馱女孩子設計的。”

    我小心發動引擎開動摩托。薰側身坐在後座上,一隻手攬住我的腰。跑了一程,柏油路麵斷了,路往山坡爬去。快到中途還算順利。但在突然變陡那裏,車突然死火。無奈,我倆在灰塵迷蒙的土路上推著摩托行進,簡直像電影裏的一個鏡頭。我在扣領襯衫外麵套了麥克列加毛衣。她身穿奶油色高領羊絨衫和綠色基調的花格裙子。從旁邊看來,我們會是一對多麽楚楚動人的情侶。我想起初三暑假時虛報年齡看的《朋友》(Friends),蠻像那裏邊的情侶。當時的阿尼塞。艾爾維納的乳房形狀真是沒得說的,簡直就像向上一挺一挺地問人早安。自那以來,我就覺出了女性乳房之美。

    “真能看到海?”薰以審問的語氣問我。

    “哦?”她的臉龐一瞬間在我眼裏成了阿尼塞.艾爾維納的乳房,“啊,唔,翻過這座山就看到了。”

    薰的疑問不無道理。口稱去看海,卻在這山路上一步一步連續爬了一個小時,真能看見海不成?我也有點擔心起來。若看海,我們這地方多得一塌糊塗,平地倒難找一些一一背靠高近千米的山嶺,山麓緊連大海,卻要特意翻山越嶺看海,是因為我覺得那樣看的海會十分清澄而且浪漫,作為身穿麥克列加毛衣和奶油色高領羊絨衫的惹人憐愛的高中生情侶觀海場景實在再合適不過。

    然而無論爬到哪裏都沒看到海。最初由葡萄園和桃樹林那種牧歌式風景擁裹的山路,漸漸變陡變細殺氣騰騰,較之楚楚可憐的高中生情侶的旅遊,氣氛更接近強奸女侍應生殺人拋屍案的現場。遇不見行人,人活動的痕跡也僅限於砍伐後直接堆在路旁的杉木和油膩膩黑乎乎髒兮兮的起重機。

    “海不是看不見的麽?”

    “是沒看見。”我也表示同意。

    “也夠馬虎的了。”

    “別擔心,地球的百分之七十八是海。”我來了個更馬虎的說法搪塞過去。

    最後路不見了。再往前去,隻能從杉樹林穿過。我拔下摩托車鑰匙,把車靠在杉樹幹下。“反正上到山頂看看吧!”

    “上倒可以,可嗓子幹了。”

    我們在杉樹林中穿行。樹林裏暗幽幽的,悶乎乎一股鬆脂味兒。真怕有熊什麽突然撲上身來。十二月間跑到這種地方來的,恐怕隻有想從山頂看海的羅曼司高中生情侶和吃光了細竹的大黑熊。不久,穿出杉樹林,來到稀稀拉拉長著幾棵鬆樹的禿山坡。從這裏上去就是山頂。我拉起薰的手開始爬坡。坡麵到處是父親用來養蘭花那種粗粗拉拉的土塊,我們滑倒了好幾次。到了這個地方,薰也忘了抗議,用肩頭大大喘息著任我拉手前進。

    這麽著,終於登上了山頂。別說海,從這裏什麽新鮮物都看不見,沒有人家沒有果樹園沒有養雞場。惟獨一路走過的群山在剛剛爬來的山後連綿起伏,再往前、再再往前還是綿延的山巒。

    “跟你說……”

    “什麽呀?”薰問。

    “方向弄錯了。”

    鬆樹幹下積了厚厚一層鬆葉,薰癱倒似的坐了下去。我挨她身旁坐下。腦海裏浮現出佐藤春夫的詩句:“拾攏零亂的鬆葉……”這是說謊,其實我滿腦袋翻轉的全是邪惡的念頭一一如何找時機把她按倒在冬天的太陽暖洋洋照著的鬆樹葉上。

    “渴了。”薰賭氣地說。

    “帶點什麽來就好了。”

    “快渴死了!”

    “我也。”我陡然來了男人氣。

    “給人家喝你的唾液嘛!”她用多少別有用意的語氣說。

    可是真的?那隨口說出的第二人稱叫人心裏一驚①。

    “好、好是好……”我有點不知所措。

    臉笨笨地靠得太近了,發出牙齒相碰的聲響。我想起小時候做的從牙縫間往外濺口水遊戲,用那時的要領往牙齒內側搜刮唾液。

    “怎麽了?”

    “出不來。”

    “海看不見,唾液出不來。”

    “有什麽辦法呢?”

    “沒有辦法啊。”她說,“那麽,就這樣待一會兒吧。”

    我們就那樣待了一會兒。

    ①兩人交談時日語很少使用第二人稱。

    6信

    也許在禿山鬆葉上坐久了,下山路上冬天的太陽很快落盡,趕回原來的神社時四下已一片漆黑。第二天補習時,薰兩隻眼睛哭得腫腫的。一開始我不曉得她眼睛何以那樣。問她,她也隻是有氣無力地搖頭,一聲不吭。我聽不進老師講的什麽,整堂課都在琢磨薰。

    補習上午結束,我們像往常一樣一起走出教室。回家路上薰仍然不肯開口。我開始一一回想昨天的事,看自己是否有什麽失誤。但無論怎麽想都想不出什麽。盡管氣氛尷尬,但我們還是照例拖長走路時間,不知不覺來到作為兩人回家路分叉點的白鷺橋。白鷺橋……河灘誠然有,水流也有,但白鷺身影從未見過,卻又叫什麽白鷺橋,好一個故弄玄虛的名稱一一一次兩人這麽議論過。過得橋,薰徑直前行,我向右拐往河邊路。往日不時繞一段路,兩人一起沒頭沒腦地談論什麽可口可樂和百事可樂哪個好喝,或者“甲殼蟲”什麽時候重新組合等等,而現在根本不是那種氣氛。

    片刻,橋過完了。兩人不約而同止住腳步。薰低下眼睛,等我說點什麽。我想不出足以顛覆這種沉悶時間的魔術語句。往同一方向回家的高中生裏麵也有幾個人見過。我不由羨慕他們的快樂處境。

    “對不起。”她以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嘟囔一句。

    我轉向她,說“沒什麽”。“對不起”到底指什麽呢?“沒什麽”又指什麽呢?這“對不起”和“沒什麽”簡直成了“你好”和“再見”。

    “給……”她遞出一個什麽也沒寫的白色信封。我接過後,她兀自低頭快步離去。本想說句什麽,見那背影似乎表示拒絕,隻好作罷。

    “對不起,”她在信上也這樣道歉,“今天我想我肯定沒氣力跟任何人說話,所以寫下這封信。昨天非常快活,無論在山路上急匆匆轉來轉去,還是兩人說的很多話。所以別為下麵寫的事責怪自己。

    “到家後,父親正在房間等著。父親不依不饒地問我晚歸的理由。我說和同學在圖書館學習來著,但父親不肯相信。近來他好像已注意到我的晚歸,並等待機會懲罰我。而我也的確應該反省自己有點瘋過頭了一一兩人見麵讓人歡喜,見了就想多待一會兒。可是這樣的事情對於我們恐怕為時過早。

    “這樣,暫時不能見麵了。父親禁止外出。年底計劃今年怕不成了,遺憾。信寫得零亂,請原諒。但別擔心,我不要緊的。再見!”

    7報複

    “情況就是這樣。”我說。

    “這算哪家子父親!”治幸說,“她為什麽沒老實說和你見麵呢?”

    “這一一,大概怕挨罵吧。”

    他寄宿的人家位於車站附近。房東是一對不很老的夫婦,丈夫因腦腫瘤什麽的住院,夫人一直在醫院裏看護,子女都已自立不在。因此,老式雙層木屋裏幾乎隻有治幸一個人住。本來另有幾個包夥食的寄宿者,但都遷往別處了,惟獨他兼作看守留了下來。夥食由房東委托附近一家小食店負責。治幸僅早餐在自己房間烤個麵包解決,上學路上接過小食店阿姨做的午餐飯盒,傍晚同其他客人一起在同一家小食店用餐。總往他飯盒裏放荷包蛋的,似乎就是這家小食店的阿姨。

    一家人離散後的房子裏麵黑乎乎的,一股黴氣味兒。二樓夾著走廊有四個房間,治幸用了其中兩個。麵臨小巷的四張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間裏放著書桌和書架,六張榻榻米大小的房間兼作起居室和臥室。而實際上房間弄得一片狼籍,吃剩下的麵包、牛奶瓶和沾有咖啡漬的杯子扔在矮腳桌上,桌旁鋪著亂糟糟的被褥。房間一角放著小型組合音響機。令人吃驚的是他搜集的唱片數量。我從初一開始,零花錢幾乎投在了唱片上,但搜集的密紋唱片也不過五十張。而治幸搜集的足有我三四倍之多。並且,這兵荒馬亂的房間裏惟獨唱片架周圍收拾得井然有序。

    遺憾的是,他的唱片差不多清一色是古典。這很有些反常。我們一夥人裏麵雖然分成種種樣樣的派派一一英聯邦搖滾派(BritishRock)、西海岸派(WestCoast)、硬搖滾派(HardRock)、進步搖滾(ProgressiveRock)一一但既然用自己的零花錢購買,買的定是搖滾無疑。偶爾也有“天地真理熱唱金曲”或“陳美玲音樂會精選”之類,但那大多是棒球部等一夥小子用每年一次的壓歲錢心血來潮買的,而他們並非真正意義上的音樂愛好者。也就是說,對我們這代人而言,音樂即是搖滾。古典是音樂課堂上義務性聽的東西,一如《伊勢物語》和《枕草子》。

    “不喝酒?”過了一會兒,治幸問。

    “當然喝!”我理直氣壯地說,“有嗎?”

    “買點回來。”說罷,他走出房間。

    等治幸折回時間裏,我翻看零亂放在矮腳桌四周的書和雜誌。黃皮書的書名叫《娜佳》,作者是安德烈。布勒東①。不曉得布勒東是何許人,較之作家,名字更像是專家。一本雜誌上刊載了這樣一首詩:

    波

    波波

    波波波

    暗淡的波明亮的波不暗不亮的波

    高昂的波掙紮的波奄奄一息的波

    分裂

    破碎

    逃遁

    四濺

    鋪天蓋地的波的淚水

    波波阿彌陀佛佛佛佛

    ①AndreBreton,1896~1966,法國詩人。《娜佳》是其創作的小說。

    我嘀咕一聲“這算什麽呀”,合上雜誌。此外有過期的《唱片藝術》雜誌,因情趣不同,放過沒看。其中《花花公子》和《GORO》看上去甚是健康,拿在手上時打心底一陣釋然。我翻開畫頁看女孩的裸體和泳裝照。有的可愛,有的一般,形形色色。也有和我們年齡差不多的。

    大約過了五分鍾,治幸買了兩個裝在杯裏的清酒回來。我掀開杯蓋,一小口一小口啜著,繼續看雜誌畫頁。這時間裏治幸放了張唱片。給人以莊嚴感的聲樂曲。拿起封套,寫的是卡爾。奧爾夫①的《卡爾米納.布拉納》。我們幾乎沒說話,隻是聽著音樂喝酒。奧爾夫合我的意。在聽哪個似乎都大同小異的古典音樂之中,此作品確乎卓爾不群。

    “不能饒恕。”治幸突如其來地說。

    “指什麽?”我不由回問。

    “她父親嘛!”說罷,他義憤填膺地把剩下的酒一口喝幹,“得想個辦法。”

    “辦法何來?”

    他抱臂往上看著。處於狂躁狀態的奧爾夫在房間裏東奔西躥。金屬管樂器的高奏,炸裂的打擊樂器群……

    ①CarlOrff,1895—1982,德國作曲家、教育家。

    “奪去她的處女如何?”

    我一驚,從正看的唱片解說書上抬起頭,“剛才你說什麽?”

    “處女、處女貞操,”他顯得不太耐煩,“奪去她的處女!”稍微停頓一下,“還沒有吧?”

    “算是吧。”我盡量曖昧地回答。

    “所以,要把那家夥一舉攻陷,就是說剝奪他女兒的貞操。因為那是對她父親的最大報複。”

    我不由猜想他的幼年時代怕是不幸的。

    “遲早打算那麽做的。”也是因為借助酒興,我如此宣稱。

    “那好,”他說,“給他點顏色看!”

    治幸抓過矮腳桌上的香煙,晃了晃盒抽一支叼在嘴上,以熟練的手勢點燃。然後丫頭栽倒,頭枕胳膊噴雲吐霧。我聽著奧爾夫呆呆想薰。

    “明天回家,”良久,治幸開口道,“鄉下的正月①倒是沒多大意思,問題是父母再三催逼。這兒的鑰匙留給你,我不在期間隨便使用。”

    “用這個房間?”我沒吃透他的意圖。

    “我初六或初七才回來。”治幸把叼著香煙的嘴角往一邊咧了兩三毫米,“那期間還以顏色!”

    “原來你在琢磨這個………。”

    我驚得至此語塞。驀然,目光落在矮腳桌周圍散亂的書和雜誌上。那是“地下文學”,是莫名其妙的詩歌雜誌。治幸固然是個好家夥,但壞書未免看多了點兒,我想。

    ①日本的正月為公曆一月,即新年。明治維新(1868)後日本廢止農曆,但“正月”這一說法保留至今。

    8小陽春(IndianSummer)

    年底和正月格外叫人鬱悶。我決定和一個對脾氣的同伴在除夕夜開“忘年會”。他是個醫生的兒子,父母有個這方麵寬大友好的朋友,願意提供自家客廳作會場。計劃加進幾個女孩子一直鬧到半夜。當然薰也會來。我們打算中途溜走,兩人單獨聽除夕鍾聲。然後來一個堪稱年終總結的浪漫之吻告別。初一偏午時分一起去參拜神社,歸途去鞋店買那雙一直想買的厚底厚革登山鞋,在“APPLE”咖啡館邊聽“甲殼蟲”邊喝正月優惠價咖啡……

    而這一計劃徹底亂了套。忘年會上險些被喝“紅玉PORT”葡萄酒喝得大醉的另一所高中的陌生女孩奪去嘴唇,弄得我昏昏沉沉醉了兩天,初一的煮年糕也沒能下咽,隻喝了放有梅幹的茶吃了太田牌胃藥就外出參拜神社,卻又在神社後院被鄰街一個不良高中生找碴兒勒索去兩幹日元①。

    正月也過去四天的那天早上,薰突然打來電話,說想馬上見麵。我以為她肯定又同父親發生衝突,忍無可忍的她想衝出家門。若是那樣,我就不能袖手旁觀,就要像《伊勢物語》那樣,一起私奔也在所不辭。不料,趕到碰頭的咖啡館,卻見薰正笑吟吟地等我。

    “怎麽了?”我開口就問。

    “新年好!”她說。

    ①1萬日元相當於人民幣750元(2004年7月)。

    “不要緊的,來這樣的地方?”

    “今天爸爸不在。”她一邊用紙巾擦桌麵水滴,一邊講了以下情況:

    那件事發生以來,她一直被禁止外出。年頭歲尾父親整天在家,電話都打不成。想不到今天父親因事離家一天一一到鄰縣親戚家去了,回到家無論如何都得晚上。這樣;平日覺得薰可憐的祖母和母親勸她今天去外麵盡情放鬆一天。

    什麽盡管晚了也去參拜神社呀什麽轉唱片店呀什麽去看電影呀一一這種迂腐的打發時間的方式根本沒在我腦海裏閃過。我腦袋裏粘貼的全是治幸寄宿房間那猥瑣而髒汙的光景,就像前世一個約定。走出咖啡館,我也沒告知去向就走了起來,薰也像對什麽有心理準備似的默默跟在後頭。兩人幾乎沒有說像樣的話。就我來說,就連觀賞周圍景致的閑情都無從談起。不久,穿過商業街,來到站前大道。從那裏往小巷裏一拐就是治幸寄宿的地方。

    門口插著日丸旗和青鬆枝,所幸人似乎不在。我來回轉動治幸給的鑰匙打開房門。拉開早已沒了潤滑油的玻璃拉門即是狹窄的脫鞋間,裏頭是房東的居住區。我們手提脫掉的鞋,爬上右側昏暗的樓梯。打開麵對走廊的隔扇,一股汗臭味直衝鼻孔。我先進去,薰接著進來。隔扇拉好,從裏麵閂上一一無非把一條細繩係在釘子上。同小房間之間的隔扇也關了。這個六張榻榻米大的房間沒有窗,房間裏幾乎漆黑一團。但似乎哪裏有光瀉下,眼睛習慣黑暗之後,即使不開燈也可看出房間裏的情形。.沒有年末大掃除意識的治幸把房間弄得和平時一樣亂七八糟。矮腳桌上除了空牛奶瓶和咖啡杯,兩人喝空的清酒容器也照樣剩著沒動。有女孩子裸體插圖的雜誌也胡亂扔在矮腳桌旁邊。我就在如此環境中就下一步應采取的行動思來想去。我覺得無論怎麽行動都難以避免唐突感。這時,薰眼睛倏然落在房間角落永不收起的被褥上低聲道:

    “不得了啊!”

    “不得了吧?”

    兩人合聲笑了笑。以此為契機,我拉起薰的手把她往一片狼籍的褥子上拽去。她略微躊躇一下,膝蓋觸在被上。我們就那樣雙膝著地久久抱在一起,不時吻在對方的臉頰和脖頸上。一咬她耳垂,她深深歎了口氣。接著,我把她身體放倒在被子上,一邊對吻嘴唇一邊脫她的衣服。毛衣脫了,襯衫扣解了,乳罩吊帶拉下了,掛鉤摘開了。這一過程中薰嗤嗤地笑。

    “怎麽了?”我移開嘴唇問。

    “你太熟練了嘛!”

    她語氣裏透出一絲淒寂,就好像是說兩人之間純粹的東西將會因此失去。我也心有所覺,似乎聽得母親說罷“光知道脫女人衣服怎麽得了”的歎息和隨即發出的低微的咂舌聲。但現在不能夾帶任何自省。這種時候若受母親幹擾一一怎麽說呢一一本該挺起的物件都挺不起來了。

    被褥潮乎乎的涼意和男子更衣室般的氣味都已顧不得了。我吻薰的喉頸和肩部,一邊用手掌圍攏乳房一邊把乳頭含在嘴裏。她像忍受不住似的發出細微的呻吟。一會兒,她突然欠起身體,開始在上麵脫我的衣服。襯衣也整個脫掉後,往我胸口接了個長吻,把耳朵貼在上麵。

    “能聽見心跳聲。”她說。

    “理所當然嘛!”

    “好怪,”她撲哧笑道,“像什麽小動物似的。”

    “別再說了,挺不好意思的。”

    “也聽聽我的!”

    我把身體換個位置,耳朵放在薰左邊乳房的下麵。

    “怎樣?”

    “聽得見。”

    “理所當然嘛!”

    我移開耳朵,用一隻手摸裙子的掛鉤。薰的手迅速抓住我的手腕。感覺上較之明確表示拒絕,更像一種條件反射性防禦動作。

    “可以的?”

    薰既不說可以也不說不可以。我靠另一隻手幫忙,解開了裙子掛鉤。多少花了些時間。薰的手一直抓著我的手腕。其用力方式,與其說是抵製我的手的動作,莫如是想從男性方麵來認識正在自己身上發生的事。這種溫順的協助性暗示給我增添了勇氣,我終於突破複雜的防線。細拉鏈靜靜拉下之後,她的手鬆開了我的手腕。

    薰哭了。不知是因為高興還是因為悲傷。小巷裏傳來孩子們玩耍的聲音。本應好端端拉合的把小房間隔開的隔扇裂開了一點點,冬日柔和的陽光從中照射進來。薰叫我的名字,我貼近她安詳的眼角。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閉目合眼,發出安靜的睡息。我用手指輕輕撥開她臉上沾的頭發。本應叫醒她了,可我不想知道準確時間,沒勇氣把手伸向枕邊的手表。隔扇縫隙瀉人的陽光是那麽長,看樣子很快就能照到薰散在榻榻米上的秀發。光帶中有小小的塵埃飛舞。我把下巴頦兒放在交叉的胳膊上,久久、久久地盯視這不足為道的舞蹈出神。

    第二章1975年夏

    1夏祭

    那年夏天,我們住的城市裏破天荒出現了裸奔者。端坐於城市中央的城山的北側,有一條東西向長約一公裏的帶篷商業街,人稱新橋銀天街或惠比壽町。其正中間那裏靠城山有一條坐落著市政廳大樓的主街,一個男子從這條主街後巷肆無忌憚地戴一副理查德。尼克鬆麵具、除穿一雙運動鞋外一絲不掛地跑了出來。從新橋銀天街到惠比壽如疾風一般跑了五百多米一一被人們視為田徑部的男子也並非沒有道理。

    為什麽我們高中的田徑部格外被人盯上了呢?首先因為此人戴有理查德.尼克鬆麵具,這顯然是政治批判意圖的表現。其次,據目擊者介紹,此人邊跑邊喊“peace,peace”①,“反體製知識分子”這一犯人形象由此浮現出來。搜查當局判斷,在我們這座城市裏,具有“反體製知識分子”生息的可能性的,隻有我們這所高中。順便說一句,關於裸奔者是否屬於罪犯這個問題,由於本地警察署長會見記者時發表了“擬以適用刑法之公然猥褻罪進行逮捕”這一方針,所以請允許我使用“犯人”一詞。

    聽到這個消息後,我憑直覺認為犯人必是治幸。第一點,理查德.尼克鬆麵具這個念頭絕對符合他的感覺。還有,在我國,頂多六本木一帶會突發性出現這種太平洋彼岸習俗,而將它直接帶到地方城市商業街的未免唐突的大膽表演,隻有在全校早會上裸露屁股的他才幹得出來。況且即便以地方城市的感覺來說,裸體這一現象也早已成為過去。這東西在電視和報紙上引起哄動的,是在我們還是初中生的時候。所以,聽得“新橋銀天街出現裸奔者”這一消息時我最先湧起的感想是:什麽年月了還搞這個!而這種時代錯誤也同治幸相當諧調。

    ①意為“和平,和平”。

    “犯人是你吧?”我問。

    “說的什麽呀!”

    “別裝糊塗,我可是一清二楚。”

    “所以問你說的什麽嘛!”

    “啊,也罷。公開承認事實畢竟不好意思。但有一點你記著:我是你的理解者。”

    “沒記得給你理解過什麽。”他說。

    七月。期末考試也已結束,算是暑假補習開始前的賽事總結那樣的時間。這期間孤零零有個夏祭活動。據說起始是為了祭祀在反抗新政權鬥爭中被謀殺的家老①之靈。家老遇害之後,連續發生饑荒和天地變異現象。人們以為定是家老作祟,於是馬上舉行祭祀。從起源上看摻雜著相當急功近利性質的因素。這且不論,反正有個祭祀活動。

    平整的路旁排列著老柳樹。明治②或大正③初期填埋城壕時隻剩下了這些柳樹。所以,哪棵樹的樹齡都有二百年左右了。我沿著往日城壕朝商業街走去。

    ①日本江戶時代在藩主手下主持藩政的重臣。有數人,輪流主政。

    ②日本年號,1868~1911。

    ③日本年號,1912~1925。

    壕左側是舊城的城內,細木格門世家宅第和帶有安靜前庭的旅館等一家挨一家。隔一條車道,右側是一排醫院和商店等新建築。薰身穿藍地花紋浴衣①,長發在腦後紮成一束。大概出門前淋浴過吧,不時發出一股香皂味兒。

    “我想可能不是治幸君。”她邊說邊在路麵輕聲拖著木屐。這是對於我的見解一一我認為我們這座城市亙古未有的裸奔者是治幸一一的反駁。“因為那不像是治幸君幹的。”

    “我認為那才像是治幸君幹的。”

    “裸奔者,總的說是變態分子吧?可我看治幸君並沒有變態的地方。”

    “那樣說來或許是那樣的,盡管十足是個怪人。”

    不覺之間,穿過商店街來到貨攤並列的參道②。狹窄路麵的兩邊連著好幾家店鋪。有賣廉價玩具的,有抽簽的,有賣花花綠綠偶人的,有賣麵具和橡膠娃娃的,有賣“東京蛋糕”實則莫名其妙的東西的,有悶乎乎發出一股沙司味醬油味的不設座的小食店。此外,有鬼怪室,有射擊室,有套圈場,有投球場……總之祭祀日或廟會當中應出現的店鋪一應俱全。太陽仍很高,到祭祀活動真正進入高潮還有些時間,但參道上已人山人海。

    薰在賣便宜玩具的店裏一一細看,一副想買什麽的樣子。一眼看出她心思的男店主親熱地搭話,這個那個向她推薦。

    “有什麽想要的?”我不無責怪地問。

    “想給弟弟買件禮物。”薰把遊移不定的視線停在店裏的東西上麵。

    “這種地方買的東西,會很快壞掉的,沒有意思。”我耳語似的低聲說,“還是去正規玩具店買吧,嗯?”

    ①此處指日本女子夏季逛街、散步或浴後穿的比較單薄的簡易和服。

    ②為參拜神社或寺院修築的道路,一般直接通往神社或寺院正門(山門)。

    “是啊。”她點了下頭,拿起一個由發條驅動的鍍鋅鐵皮艇,“這東西怎麽樣呢?”

    真不知她到底聽見我的話沒有。也許受到薰造作態度的鼓動,店主說了句“阿姐可有私生子不成”,當即要把薰手裏的小艇包起來。

    “那,回去路上買吧。”我趕緊說道,“現在還得拿著,在人群裏擠壞了就麻煩了。”

    “倒也是。”薰好歹放下玩具。

    我們轉身離去時,店主用大得嚇人的音量吼道:“等到你回來!”想必是對於買賣落空的發泄。薰禮貌地回頭點了下頭。我在心裏不屑地回敬一句:鬼才會再來!

    穿過巨大的石牌坊,過得太鼓橋,小山下有一座神社。從橋上往下遊看去,河麵上架好了幾處準備放的焰火,兩岸搭的合成板觀眾席上已經有人擺出了看焰火的架勢。沿街緩緩走來的花車先上船出海,繞完小海岬後,再從河口溯流趕來這裏。屆時架好的焰火一齊發射,同時神社後山也有盛大的焰火騰空而起,形成兩日祭祀活動的高潮。

    我們爬上長長的石階走進神社院內,繞神社轉了一圈。這是我正月初一獨自來拜神而被鄰街一個不良高中生勒索鈔票的地方,但現在沒有不良高中生。折回神社正麵,投了一枚硬幣合掌祈禱,儼然高中生情侶抽了支簽。

    “小吉。”我打開自己這支簽念道,“有先見之明。宜果敢行動當機立斷。禍從口出,故不可就他人評頭品足。注意不動產和異性問題,對甜言蜜語和誘惑須多加小心……這哪裏談得上小吉呢?”

    “這些隻要都注意了,往下可保平安無事一一不是這個意思麽?”

    “你的也念念嘛!”

    “有點兒害怕,”她說,“若是大凶怎麽得了!”

    “我來念。”

    薰用手指捏著紙條思索。“還是算了。”她說,“就這樣係在樹枝上回去。”

    “那,為什麽抽簽豈不搞不清了?”

    “可以了。”她邊說邊把未打開的紙簽係在樹枝上,“聽說這樣薪來壞運氣就消除了。”

    “好運氣也跑了喲!”

    真真總比給壞運氣逮住好。”

    薰在另一家店給弟弟買了玩具,一架用發條驅動的鐵皮戰機。跑的時候從駕駛艙的機關槍裏冒火花。我漫不經心地拿在手裏,說過去玩過這東西。她當即做出決定,說就買這個。剛才那麽拿不定主意,現在卻又輕率起來。兩人覺得累了,走進一家本地青年團和婦女協會辦的店。

    “夏天不一起看海去?”要罷刨冰,我開口道,“把治幸和早川也拉去。”

    早川是和薰同級的女孩子,兩人要好。若補充說一句,早川的身段甚是豐滿迷人,在我們男生中間是個多少傷腦筋的存在。

    “為什麽要早川上場呢?”薰從桌麵抬起疑惑的臉問。

    “啊,因為治幸沒有女朋友嘛,想趁此機會給他也介紹一個。早川人又不錯……”

    “薰呆愣愣往店門口那邊看著,自言自語地說:“可是有點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什麽?”

    “穿泳裝。”

    “上遊泳課時不總那樣的麽?”

    “那和這不同。”

    如何不同?

    “反正快些跟早川說好了。”’

    “是啊……”薰以消極神情應道。

    一會兒刨冰上來。我們默默吃了一陣子刨冰。薰的吃法中規中矩,就好像山腳人家害怕雪崩似的,從掛著砂糖的頂尖用羹匙一點一點舀取。較之吃東西,更像是刻意操作羹匙。

    “現在幾點?”冰山處理掉差不多一半的時候薰問。

    “五點半過一點點。”我覷了眼手表。

    “該回去了。”

    “這就?”

    “七點以前必須回去。”

    “是夏祭的喲!”

    “和別人家不一樣。”

    “你父親到底什麽時候才能給你自由呢?”

    “這一一,什麽時候呢……”

    “遲早正式搶走!”我嚇她一下。

    “搶吧。”她淡淡岔開。

    大概以為我開玩笑。

    “沒辦法啊!”

    薰微微浮起笑意,什麽也沒再說。稍頃,注意著浴衣下擺緩緩欠身。刨冰剩了將近一半,開始在容器裏化為紅色的水。

    2遊泳

    放暑假後,下午大部分時間開始同治幸在遊泳池度過。他喜歡遊泳。尤其今年夏天他好像把徹底掌握快速轉身作為最大目標,同一動作不知練習了多少次,在旁邊看起來都覺得眼花繚亂。我以爬泳遊了二十五米,喘口氣後又遊回原來地方。治幸正進入不知第幾十次快速轉身動作。他朝著起跳台拚命拉短剩下的十幾米,在適當位置轉過身體,腳用力踢一下池壁,就勢在水中前進五六米,“噗”一聲吐氣露出臉來。

    “多好的天氣啊!”他說,“藍天、耀眼的太陽、樹間吹來的風、年輕人的歡聲笑語……還需要什麽呢!”

    “女孩如何?”我小心來了一句。

    不出所料,他一下一下眨閃著給鹽分弄紅的眼睛,足足盯視了十秒。爾後以略帶責備的口吻說:“你黴爛的腦袋瓜裏莫非隻有這個?”

    “藍天也好太陽也好樹間來風也好自然不壞,可是這些我想還是應和女孩子一起享用才好。”

    “女人囉囉嗦嗦煩人。”

    “瞧你說的。”我賭氣地一頭紮進水裏。

    “誰都明白的事,稍微一想。”灰色苦行僧治幸待我從水裏剛一露頭就這樣說道。

    “你總是那麽想來想去,卻什麽也不做。”

    “那不是的。該做的事沒有不做的。隻是不跟女孩子廝混罷了。”

    “那麽,最想做的事是什麽?就是把那可氣可恨的快速轉身徹底拿下?”

    交談中斷片刻。我拍擊腦袋,讓耳朵裏灌的水淌出來。治幸靠在泳道繩上一副冥思苦索的樣子。

    “女孩子難道就那麽好?”治幸終於開口道,語氣裏含有平時所沒有的超脫意味。

    “你有病!”我說:“十七八歲健康男孩的腦袋裏,除了同女孩子的模擬測試可是沒別的喲!”

    “反正我沒興致。”

    “所以說有病嘛!”

    “法西斯可知道?”

    “希特勒、墨索裏尼、東條英機。”

    “不不,我說的是更本質的東西。”

    “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意大利產生的法西斯黨……”

    “你的知識離不開考試框框。”

    “抱歉,反正我是校內模擬考試第八名。”

    “表麵謙卑實則傲慢。”

    “出以謙卑的傲慢。”

    “很明白的嘛!”

    我一個人從水中出來,歪在遊泳池岸上。給治幸介紹女孩子這一想法從根本上就是錯誤的。讓他和早川約會,無異於讓豬跳吉特巴舞。不大工夫,治幸從遊泳池上來。不知為什麽,竟吹著口哨。

    “什麽叫法西斯主義?”這回由我問他。

    “將超越自身理解之物視為異常的心態。”他回答。

    3趕海

    作為十七歲高中生第一次體驗的DoubleDate①的場所,我選擇了T海水浴場。除了海水漂亮和有擋人視線的樹林竹叢,還有由於必須乘船去這個最主要的因素。若定在可以乘大巴去的A海水浴場,那麽在往返大巴上的雙人坐席上,很可能我和治幸、薰和早川坐在一起。也就是說DoubleDate成了男的和男的、女的和女的粘在一起的東西。而DoubleDate的本來目的並不在於相互確認男士之間的友誼和加深女士之間的感情。所以我打算在船上盡可能離開治幸而隻同薰在一起。

    “早川這人相當積極的嘛。”我半看不看地看著並排坐在椅子上的兩個人那邊說。早川剛才就把自己帶來的香口膠遞給治幸,還賣力氣地搭話。

    “挺用心的。”薰說。

    “說不定意外順利,那兩個。”

    “不過治幸君怕是討厭女孩子的吧?”

    “何以見得?”

    “總好像有。”

    “喜歡男的不成?”

    ①兩對男女在一起約會。

    我們租了間海濱小屋,放下飯盒和衣物,在更衣室裏換上遊泳衣。薰的遊泳衣是在學校上遊泳課時穿的深藍色連衣裙樣式的,我和治幸也是學校指定的普通泳褲。惟獨早川不知想的什麽,竟是黃地帶鮮紅色扶桑花的比基尼。她家實行的到底是怎樣一種性風俗規範呢?而早川的肢體比比基尼更有刺激性。盡管事先有所預想,但我還是感到困惑一一現實遠在預想之上,腦海裏條件反射似的浮現出“妖婦”一詞。總之,無論胸部還是臀部,發育程度幾乎均非高中生可比。

    “看見了?”我湊近治幸說。

    “什麽呀?”他顯得不耐煩。

    “那個麽,早川的身段呀!”

    “那怎麽都無所謂。可你別碰我的身體好不好?”

    “不過真讓人吃驚。那麽模樣老實的女孩子在校服下麵竟藏有那麽豐滿的肢體。不認為神也相當好色的?”

    “好色的是你口巴?”

    “別那麽說話,冷靜一點正視現實,沒時間開那種無聊玩笑的喲!”

    治幸目不轉睛注視我的臉,隨即“呼一一”一聲歎了口長氣,然後像被迫踩聖像的基督教信徒那樣無可奈何地把腦袋旋轉三十度,將早川的形體捕入眼角。

    “怎麽樣?”我別有用意地問。

    “時起時伏時凹時凸好忙亂的身體啊!”

    “你就不能從審美角度看女性的身體?”

    “因為是現實主義者,我。”.

    得了,標榜現實主義者而又讚美藍天太陽樹間風的治幸其人,對那般令人蕩神銷魂的早川的肢體看都不看一眼,一下海就往海灣浮筏那邊迅速遊去。大致目測之下,到筏足有一百米。再看妖婦,不知是不會遊還是本來就不遊,妖婦則把白生生的玉腿泡在水裏,氣惱地盯視治幸遊去的海灣。而我又不能把她扔下隻和薰兩人單獨嬉戲,別無他法,隻好從後麵追趕治幸。他以其擅長的自由泳遊出了好遠。我時不時回頭看一眼岸邊確認妖婦和薰,,同時往筏遊去。治幸已把手搭在筏上準備爬上去。我沒做熱身操就下了水,遊到一半的時候右腳趾開始一抽一抽地痙攣起來。每次下冷水那裏都抽筋。我停止遊動,潛入水中使勁揉搓痙攣的腳趾,然後繼續前遊。

    好歹遊到浮筏,腳踩泡沫塑料爬了上去一看,治幸正仰麵躺在筏中間踏板上麵,對著瀉在臉上的陽光緊緊閉起眼睛。

    “你打的什麽主意啊,”我劈頭責怪道,“扔下她們自己跑來海灣!”

    他仍然閉目合眼,死一樣一動不動。我靠近他坐下往海岸那邊看去:薰和早川混雜在其他海水浴客之間泡在齊胸深的水裏,時而隨波逐流遊動幾下。

    “我對你說清楚,早川由你照顧!”我按捺不住心中的火氣,“兩個男人在這種地方親親密密曬日光浴算怎麽回事!”

    治幸兀自閉著眼睛不動,像是在說一切聽天由命。湛藍湛藍的天空一絲雲影也沒有,到處灑滿夏日燦爛的陽光。閉上眼睛,眼瞼內側紅彤彤的。過了一會兒,覺出有人湊近自己。睜眼一看,治幸的臉近在眼前。

    “引力問題!”他笑也不笑地說。

    “那當然。”我決定不理睬他。

    “你不認為地球引力太大了?”

    “那就去月球上生活。”

    “在水中之所以舒服,可能是因為感覺不到引力。”

    “水母想必心曠神怡。”

    “能在水裏麵生活該多麽美妙啊一一不那麽認為?”

    我睜開眼睛,一動不動盯住治幸的臉,十秒鍾沒移視線。

    “還是關心地麵上的生活好了。”我以關切的語氣說。

    “你的意思我明白。”他攔住我的話頭,“是指女孩子吧?”

    “怎麽明白過來了?”

    “一次函數嘛!”

    “什麽意思?”

    “相對於X值,Y值有一點可以定下。”

    “好像在受人愚弄。”

    “是在愚弄你嘛!”

    “謝謝。”

    “幹嗎道謝?”

    “別人打你右臉,把左臉遞上去。”

    “休得褻瀆聖書!”

    “是想解釋一下。”

    “伊斯蘭教徒可是要見血的。”

    血固然沒見,但我的拇趾歸途中痙攣了幾次,每次卻要潛入水中揉來搓去。治幸怎麽樣?老朋友像發生胃痙攣的海馬那樣揉搓腳趾之時,他也如同在《明鏡之國艾麗斯》大吃特吃可憐的牡蠣的海象一般在我的四周一圈圈遊個不停。

    遊上岸一看,女孩子們早已返回海濱小室,正在準備午飯。我倆馬上淋浴,坐下吃午飯。飯盒是和她們兩個分工做的。由於肚子餓了,隻顧悶頭吃飯,治幸吃倒是吃了,但正在吃飯團子的時候被妖婦問了一句“鹹淡怎麽樣”,問得他險些把飯團噎在嗓眼下不去。用妖婦趕緊遞來的麥茶衝咽下去,剛剛緩過一口氣來,塑料飯盒裏一字排開的荷包蛋又被端到眼前。他心驚膽戰地望了片刻,就像是說在此敗退豈不丟了男人臉麵,隨即把他那般深惡痛絕的荷包蛋一連幹掉三個。妖婦進一步追問:“怎麽樣?好吃不?”而作為噎得翻白眼的治幸,大概未能吃出真正滋味,合掌道了聲“多謝招待”之後,馬上朝海裏奔去。在把大汗淋漓的身子泡進涼浸浸的海水之前,估計連活著的感覺幾乎都已喪失。

    在回去的船上,治幸絕不往早川身旁靠近,如影隨形一般緊緊貼在我身後。雖然叫人快快不快,但他畢竟忍受了那麽多磨難,決定饒他一回。

    “有意思吧?”我靠在甲板欄杆上問。

    他以“瞧你問的什麽”那樣的表情看著我,然後垂下眼睛,仿佛重新咀嚼今日一整天的艱難困苦。

    “你這家夥真夠窩囊的,竟敗在女孩子手下。”我說。

    “那女孩應付不來。”治幸略微撅起嘴道。

    那女孩也好這女孩也好荷包蛋也好,你全都應付不來一一心裏雖這麽想,卻沒有出口。這大概就是所謂友情吧,我沉浸在向陽坡一般溫馨的思緒中。

    4姐姐

    暑假補習一結束治幸就回鄉下去了。和薰也不可能天天相見。兩人之間,電話基本由她那邊打來。結果我隻有等待薰電話的份了。早上起來我自己做冰咖啡喝,夜裏邊聽尼爾.揚的《今宵彼夜》邊吃冰激淩。那時間裏或解數學題,或作英語單詞卡片。若一整天沒有薰的電話,就覺得那天整個被冰咖啡和冰激淩消耗掉了。而若一星期都沒有電話,甚至起床做咖啡的氣力都已失去。我終於下決心主動打電話過去。

    “喂喂。”

    “我是小林……”

    “啊,是我。”

    “哎呀。”

    “還好?”

    “好好。現在哪兒?”

    “家。今天不去學校一起學習?”

    “學習……你是薰的朋友?”

    “哦?”

    “我是薰的姐姐。”

    “啊,對不起……”

    “等一下。”

    裏麵有呼叫薰的聲音。稍頃,聽筒裏傳來年輕女子對笑的聲音一一薰終於接起電話。

    “你怎麽對姐姐展開攻勢了?”

    “根本沒有呀!”

    “不是要拉她一起學習麽?”

    “以為肯定是你呢……”

    “就那麽像?”

    “所以不是聽錯了嘛。”

    “臉可一點也不像的喲!”

    “你姐姐這人也夠壞的。”

    “姐姐,他說你夠壞的!”裏麵傳來告狀聲。隨後,薰重新接起電話:“告訴她了。”

    “快算了吧,傻瓜!”

    “三十分鍾後去學校。”

    校舍是三層建築。我們教室在二樓。打開教室和走廊的所有窗扇,把桌子搬到走廊學習,有風吹過,涼爽宜人。市立圖書館是老建築,暑假人又特多,因此我們常來學校做功課。遇到同學可以在天台上做接抓球遊戲,還去附近小食店吃拉麵。

    這天,薰是像模像樣穿著白襯衣製服裙來校的。作為原則,暑假來學校時也要穿校服。我則一條帶補丁的牛仔褲一件花格襯衣,頭發準備留到開學典禮那天再說。

    “從什麽開始?”薰把問題集和筆記本擺到桌麵。

    “好久沒見了,說說話可好?”

    “好的。”薰把臉轉向我,“那,說吧。”

    “你姐姐漂亮?”

    “我回去。”

    “開玩笑。”

    “是玩笑。”

    “想見一見啊。”

    “早晚叫你見的。”薰冷冷一句。

    “胸部哪個的大?”

    她開始把桌上的東西塞進書包。

    “開玩笑嘛!”我止住她的手,“好久沒見了,一時高興,就忘了平常心。”

    “那就快想起來,想起你那平常心!”薰沒好氣地推開我的手,“我可沒那麽多閑工夫。”

    我們決定做一會兒英語長句讀解。兩人翻譯課本上的句子再一起商量。但我很快厭了,從課本上抬起臉,邊查辭典邊看薰的側臉。她意識到我的視線,也抬起臉來,詢問似的歪起脖子。

    “你姐姐把我當成誰了呢?”

    薰長長歎息一聲。

    “那說話方式像是把我錯當什麽人了。”我辯解似的補充一句。

    “不會當成她自己的那位了?”薰的語聲裏透出不耐煩。

    “有那樣的人?”

    “聽說是大學裏的。”

    “聲音相似?”

    “可能。”

    “臉可一點也不像的喲!”

    “傻瓜。”她終於笑了,“姐姐是打算同那人結婚的,暑假回來跟父親講了,像是說要來見見父親。父親說絕對不見。”

    “為什麽?”

    “學生麽,那人,是研究生。父親說不能同那樣的人結婚。在父親眼裏,大概以學生身份結婚是荒唐透頂的事情吧。”薰以意外冷淡的語氣說。

    “你姐姐多大?”

    薰眼神嚴峻起來。

    “隻是想了解和你之間的年齡差。”

    “二十一。和我差四歲。”

    “四年後,能把我作為結婚對象介紹給你爸爸?”

    “懶得同父親談什麽結婚。”她那口氣,較之明顯的厭惡感,更像是出於對父親的懼怵。

    “你姐姐並不懶得的吧?”

    “真壞!”

    “哪裏,不是那個意思。”

    “姐姐是個堅強的人。”

    “你軟弱?”

    “在父親麵前,無論如何都積極不起來。”

    “那為什麽?”

    “用姐姐的話說,是父愛太強烈了。”

    “對你?”

    “是的。姐姐認為沒得到多少父愛,所以可以在某種程度上反抗父親。但我由於被父親愛著,對父親勢必言聽計從。”

    “愛和擁有我想不是一回事……”

    “或許我這人笨。”她以不悅的神情繼續道,“常有小孩子弄死小動物那樣的事吧?其實那不是因為心狠,而可能同笨拙有關一一比如說,因為太喜愛了而用手捏碎。”

    “你會被悄悄捏碎不成?”

    “肯幫助我?”

    “那還用說。一直說的不就是這個麽!”

    我這麽一說,薰有點淒然地笑了。也許是去海邊時留下的痕跡,臉頰那裏多少曬黑了。臉龐細細的汗毛在走廊窗口瀉下的陽光下微微閃光。

    5瀑布

    暑假剩下不多幾天了。我們以每星期大致見一次的比率見麵。而且基本上是在校內一起學習,中規中矩。自去年年底那次以來,對兩人的關係一直采取自重態度。從學校回來路上也很少繞彎,星期天見麵時盡量讓薰早些回家。我害怕她父親的幹涉,害怕再次喝令她不許外出。此時同她父親衝突不是上策。況且作為我多少有了一點資本。雖不是照搬治幸的說法,但奪去薰的初次的確使我的心情放鬆許多。她父親再說什麽也無濟於事了。

    不過,所謂“肉體關係”僅僅一次。並且隨著時間的推移,愈發強烈地覺得那似乎是一種事故。我想再冷靜地同薰來一次,但半年過去了始終沒得到機會。所看重的暑假也將落空,八月都已接近尾聲了。我心焦意躁。幾個月來甚至吻都沒接成。這樣的自己實在太可憐了。我決定說服薰來一次郊遊,也好作為暑假最後的回憶。郊外有個蠻有情調的峽穀。有水流清澈的河,有瀑布,有茂密的樹林,有巡回的觀光道。兩人就去那裏。

    早上九點在大巴站碰頭。我費了好些勁才穿上褲腿收得過緊的緊身牛仔褲,較約定時間晚到了五分鍾。慌忙騎上自行車趕到一看,薰正在大巴站長椅上等著。差一步沒趕上要坐的大巴。隻好等三十分鍾坐下一班。車內我們幾乎沒說什麽像樣的話。薰呆呆地看窗外的景色,也可能為我的遲到生氣。車在城裏跑了一陣子後開上國道,又駛入狹窄的支線路,在水田和旱田中間繼續奔跑。水田裏稻子已開始結穗。旱田則泥土幹巴巴的,泛著白角真。河流深深淘開地表,插入前邊聳立的崇山峻嶺。

    跑了一個小時,目的地到了。前麵已無路通車。車停進小廣場讓客人下去後,打了好幾次方向盤才轉過車身,返回來時的路。7K流聲和無數蟬鳴籠罩了周圍空間。正可謂菲爾。斯拜克特(PhilSpector)①的“音牆”。廣場四周的雜草落滿了汽車揚起的灰塵,白花花的。我們穿過廣場,往觀光道入口走去。觀光道沿著海邊穿針走線,朝杉樹和絲柏樹林伸去。踏進樹林,四下裏的空氣陡然變涼。路濕漉漉滑溜溜的,稍微一踩,紅色的粘土便鑽進鞋底紋路,把鞋弄得重重的。我接過薰手中的提籃。她在籃裏裝了飯盒拿來。我往保溫瓶裝了自己擅長做的冰咖啡。杉樹一棵連一棵。夏天的陽光從樹梢間落在泛紅的小路上。小路鋪著圓木,是用來滾動木馬運送貨物的。所謂貨物,無非是砍下的木頭,吊在起重機上運下山去,充其量用來做飯盒和施工器具。

    上小學時來這裏野遊,時常遇到腳穿膠靴腰別毛巾的漢子拉曳木馬。有爽快地向孩子們打招呼的,也有用很凶的眼神瞪著我們無聲走過去的。我想起這些,倒不是因為懷念天真單純的小學時代的自己,而是出於一種感觸一一小學野遊原來是一種locationhunting②。就是說,作為小學生的我們是為了尋找長大以後領著女孩子散步、拉手、接吻的景點而在附近山野裏起勁兒地走來走去的。這麽著,這一帶的地理情況大體裝進了我的腦袋。往下隻有找準時機設法走進早已找好的場所即可。

    ①1940年生於紐約,六十年代成名的優秀音樂製作人,其“音牆”技術影響了許多搖滾樂的製作。

    ②意為物色電影或電視外景拍攝地。

    “講點什麽!”薰說。

    腦袋裏全是locationhunting的我刹那間覺得薰看出了我的心思。想來,走進山路後還幾乎沒說什麽話。薰大概忍受不了這樣的沉默。

    “海明威的《喪鍾為誰而鳴》看了?”我為了掩飾自己愧疚的心情問她。

    她搖頭。

    “暑假有時間找來看一下。總體上我不認為有多大意思,但有一個地方興味盎然。”

    “什麽地方?”

    “作品裏麵,有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相愛的場麵。男女鑽進同一個睡袋做愛一一那麽狹小的地方居然做得來,令人歎服。外國人真是靈巧。”

    對此她什麽也沒表示,隻是說了一句“不能默默走路?”我們默默走路。上坡,下坡,下到河灘,再次走人樹林。河灘的巨石與巨石之間架一座吊橋,我們扶著鐵鏈在搖搖晃晃的橋上移步。過了橋,正麵出現一道瀑布。水從澡堂煙囪一般高的地方垂直落下,細小的飛沬把周圍的石頭和草木淋得濕漉漉的。水瀉落的地方形成一個直徑十米左右的圓池,池裏麵有四五個小孩遊泳,瀑布底端的水是深藍色的,作為摟住她接吻的背景可謂十全十美。無奈有小孩子。接吻時要絕對避開小孩子。接吻當中的情侶若是給他們看見了,他們會像第一次見到黑船①的浦賀漁民一樣用手指著大聲起哄。

    ①江戶末期由歐美各國駛來日本的船舶,船體塗以黑色。

    “可看過太宰治①的《魚腹記》?”這回薰向我發問。

    “我想沒有。講的什麽?”

    “在山裏邊燒炭的一對父女的故事。”她簡要介紹起來,“父親把自己燒的炭拿到山下村莊裏賣來維持生計。這時間裏女兒開茶店向登山的人們賣清涼飲料和粗點心或者采蘑菇。某個時候,女兒過夠了這樣的日子,跳進了瀑布下的水潭。忘說了,兩人生活的小屋附近正好有這樣一道瀑布,就跳了進去。結果,女兒的身體不知什麽時候變成一條小鯽魚,女兒心想,這回可以不用返回那座小屋了,直接被水潭吞了進去……就是這麽個故事。記得好像收在《晚年》這部作品集裏。”

    “馬上讀讀看。”我說,“你也讀一下《喪鍾為誰而鳴》如何?”

    “睡袋。”

    “那是。”

    “有興致再讀吧。”

    我們爬上瀑布旁邊開鑿的石階,繼續往上遊走去。瀑布上麵水流徐緩,河灘覆蓋著榻榻米大小的平板石。快到中午了,決定在此吃午飯。薰帶來的提籃裏麵裝的是敞開式三明治:卷形麵包中間夾著火腿、萵苣和西紅柿。我把保溫瓶裏的冰咖啡倒在杯裏遞給她。

    “暑假就要結束了。”她說。

    “夏天過去,我們增加一歲。”

    “想快點兒增加歲數。”

    “卻又為何?”

    ①日本小說家,1909~1948。

    “總有點喜歡不來我們這樣的年齡。”

    “多大年齡合適?”

    “是啊,”她略一沉吟,“七十歲左右。”

    “七十歲!”

    “想快點兒成老太婆。”

    “快慢且不論,你我到七十歲,我想還要等五十三年。”

    交談一時中斷。我喝杯裏的冰咖啡。她也隨之啜了一口,說了一聲“好喝”。

    “接吻可以的?”

    “在這裏?”

    預料她會猶豫或反感。可是出乎預料,她像要冷靜分析情況似的迅速打量四周。形影雖沒看見,但附近有人的動靜。

    “啊,可以了。”我對她的反應感到滿足,“反正先吃三明治吧。”

    薰“嗯”一聲點了下頭,拿起一片。卻又把拿去嘴邊的手放在膝部,停在那裏不動。她以悵惘的眼神似看非看地看著自己做的三明治。

    “怎麽了?”我邊往嘴裏塞三明治邊問。

    “想快點兒離開家一起生活。”她自言自語地說。

    “我這方麵什麽時候都沒問題。”

    “事情能那麽簡單?”

    “隻要有個睡袋,總有辦法可想。”

    “有時挺擔心的。”

    “你那樣的性格……”

    “反正吃三明治好了。”

    薰終於把手裏的三明治放到嘴裏。吃法看上去很有些自虐意味,簡直就像把什麽異物勉強捅進口中。眼神空漠,吃的什麽仿佛都不知曉,隻是機械地動著嘴巴。嚼了一半再次止住,以蒙上陰翳的眼睛注視我。我不由端正姿勢。

    “避孕套,帶了?”她問的語氣很輕鬆,不讓我感覺出唐突一一盡管問得有些唐突。

    “現在、在這裏?”我惶恐地反問。

    她默然點頭。

    “沒帶,又不是因為有預謀才拉你來的。”我果斷而無比迅速地說道,“如果需要,跑去山下買一個回來?”

    薰以眼睛笑著搖頭。

    “為什麽問起這個?”我在強烈的焦躁感的驅使下問她。

    “不知道。不知道自己需求的是什麽。”

    “哦,是什麽……?”

    “抱歉。”她伏下眼睛。

    “你把我看成什麽了?”

    “那麽問我就放心了。”

    放心也不好辦。

    “真的,去山腳下買也可以的喲!”

    “已經可以了。”她一口回絕。

    “真的?”

    “嗯。”

    我們提起東西,重新上路。什麽時候了呢?置身於幽深的峽穀樹林中,由於光的作用,很難判斷時刻。在山路走了一陣子,薰突然把我叫住。我走了兩三步,回過頭去。四目對視了幾秒鍾。

    “吻我!”她說。

    薰的視線落在腳下。看樣子,隻要我不采取行動,她就永遠保持那個姿勢。我稍微退回,把她手中的提籃放到地上,摟住她的雙肩把她拉到懷裏,將嘴唇合在一起,合了很久。有涼東西碰在嘴唇一一抬眼一看,薰哭了。剛一移開嘴唇,她主動擁了過來,旋即發出嗚咽。我緊緊抱住她,以免嗚咽聲給人聽見。薰的哭聲越來越大,就好像決開堤壩讓一直克製的東西一瀉而出。我不知如何是好,又不能搭話,隻是不停摩挲她的背。一對半老夫婦模樣的男女從身旁走過。女的以責難的眼神看我,男的則盡量裝出漠不關心的樣子。薰無所顧慮地哭個不止。

    6夏天過去

    暑假快結束的時候,治幸要搬出寄宿的人家。房東的丈夫去世了,夫人要處理掉房子去女兒家住,治幸一個人隨心所欲的生活於是劃上句號。搬家那天我和薰去幫忙。早川也來了。大概是薰乖覺地打了招呼。雖說是幫忙,其實也就是打掃一下房間。我分工處理扔得亂七八糟的垃圾。望著令人聯想到洪水過後又遭蝗蟲撲襲場景的治幸房間,我想起暑假看的寫畢加索的書。作者在書中指出畢加索工作室的雜亂無章,說無秩序正是畢加索獨特的秩序,並且是創作的巨大源泉。初看之下,洽幸的房間或許同畢加索的工作室相似。然而其中不存在任何創意,因而無秩序未能同任何創造性行為聯係在一起。

    “事先打好行李就好了。”

    “突然定下的。”治幸邊說邊卷起被褥用繩子捆綁,“先把那裏的東西全部扔掉再說!”

    “這樣一來,勢必資源減少而垃圾增多。”我一麵往塑料袋裏塞破爛東西一麵應道。

    “根據熱力學第二定律,宇宙整體的熵隻是一味增大。”治幸煞有介事地說,“所以,無須對我們這一點點空間的熵的增大耿耿於懷。”

    “整理整頓一一我想說的隻是這個,不是宇宙規律,是日常性注意事項。”

    “說到底,人為什麽要注意整理整頓?”治幸壓根兒沒聽進我的話,一屁股坐在用繩子捆起的被褥堆上,猶如在山上垂教的耶穌講了起來,“那是因為我們想把勢不可擋地流向死亡的時間長河多少攔住一些。所謂整理整頓,無非是力圖將現在永遠凍結起來的欲望的表現。也就是說,是對於未知未來的恐懼和抗拒。可是生存就是要不斷吞食現在。其結果,房間一片狼籍。因為生命活動即是將秩序加工成混沌。例如,這裏有你的她給的小甜餅。”他把薰自己烤好帶來的甜餅袋拿在手裏。“這家夥恰恰是秩序。然而我們為了生存必須吃它。那一來會怎麽樣呢?”他把小甜餅扔進口中忙不迭嚼碎,然後吞下。“這就是混沌,明白?一切概莫能外。我們生存的過程即是把秩序加工成混沌的過程。此乃超越無聊的公共道德的真理。於是,房間零亂不堪。換言之,房間零亂就算是我懶惰造成的,卻也不是因為我人格上有缺陷,而完全是自己生存的證據。”

    得得,房間一角令人忍無可忍地堆著一個自我意識過剩的家夥的生存證據。所有東西一古腦兒堆在那裏。果汁和咖啡的空罐、杯狀方便麵的容器、紙屑、穿舊的衣服、高級或低級雜誌……我翻開《GORO》的畫頁,正在看篠山紀信的係列性大膽裸體照,治幸不失時機地說:

    “別看那東西,幹活!”

    薰和早川在隔壁“書齋”裏把無數本書塞進紙亮箱。我呢,盡管對“首次公開!震撼性裸體”和“青果少女們的性”戀戀不舍,但還是把這些雜誌高高摞起捆好:“再見,我的煩惱!”其實,這裏麵自有治幸周密的計劃一一他讓薰和早川裝藏書箱,她們裝箱過程中勢必把一本本拿在手裏,看到福永武彥①全集和裏爾克②,而讓女孩子心想原來治幸君看這麽深奧的書。

    到了午間,附近小食店送來冷麵。大家一齊湊在總算收拾好的二樓房間吃飯。剛吃完,運輸公司一對夫婦開來輕型卡車,我們把二樓東西搬到下麵裝車。以為這麽小的卡車一次運不過去,不料按運輸公司老板的指示一裝,就像事先測量妥當似的正好裝了進去。治幸直接跟運輸公司夫婦乘上輕型卡車到新住處去了。我和薰把乘電車③回家的早川送到車站,然後返回寄宿人家附近的公共汽車站。因為還有一點時間,打算再去那裏看最後一眼,這是兩人間的一個默契,對此都有些感傷。

    “這房子,往下會怎麽樣呢?”薰站在房門前仰麵看著失去主人的舊木屋說。

    “看樣子要拆了建新公寓。”

    狹窄的小巷裏,紅腦袋蜻蜒成群地飛來飛去。感覺上仿佛同裝有行李的輕型卡車一起離去的治幸把夏天也帶走了。盡管才是八月末,但天空已充滿秋的氣息。

    “差不多走吧。”我招呼一聲。

    薰“嗯”一聲,還是不肯離開。

    “怎麽了?”

    她微微搖頭。想必她有話要說,就耐著性子等她。一會兒,她以小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這房子,忘不了的。”對視時,她低下頭,臉泛起紅暈一一也許我的心理作用。

    ①日本小說家,1918~1979。

    ②RainerMariaRilke,1875~1926,德國詩人。

    ③指電氣列車。

    第三章1976年冬

    1珊瑚色

    十二月也逼近之後,有幾所大學的公開考試。各所大學的申報者一齊參加全國模擬考試,以其結果判別合格率。考試隻在縣內一個地方一一縣政府所在地M市一所私立高中舉行。出題傾向自不用說,就連考試開始時間和考試科目的順序都和正式考試完全相同。考試時間為兩天。前一天下午我就來M市一家旅館住下,傍晚乘市營電車去看考場。那是個烏雲低垂的寒冷的日子。高中位於市郊相當偏僻的地段。劈山拓成的地麵有個很大的草坪運動場,帶著護具的橄欖球隊的隊員們正在練習搶球和傳球。運動場前麵的高崗上可以看見嶄新的校舍。校舍後麵是紅土裸露的小山,周圍橫陳著荒涼的山丘。別說人家,附近連以學生為對象的飲食店都沒有。

    我在這灰暗的風景中想著薰。考試第二天她也到這裏來。來的名義是先看一下準備報考的位於M市的國立大學。我調整日程,安排用後天下午的半天時間和她約會。隨著高考臨近,精神上到底沒了悠然約會的餘地。我報考的學校以我的實力來說難度相當大。這次考試結果很可能使我不得不降低檔次。薰已進入安全線。指導升學的老師勸她報考高一檔次的大學,但她沒有拚搏。想必其中有她父親想把女兒留在本地的意向。

    看完考場,在街上吃完飯回到旅館,再沒事情可做了。旅館是以父親名字訂的互助性設施,服務雖差,但有個寬寬大大的溫泉澡堂。趁其他客人不在,我從澡堂這端到那端遊了三個往返。之後仔細洗罷頭發和身體,在走廊自動售貨機買了一罐啤酒。喝完後,實在無事可做了。為明天的考試學一會兒倒未嚐不可,但因為最初就已下決心用這兩夜三天喘口氣,所以一本教科書也沒帶。無奈,住房間電視裏投入硬幣打開電源開關。轉動頻道鈕,裏麵正演播貝多芬的“第九”。似乎剛剛開始,一片混沌的第一樂章進行到正中間。不是多麽感興趣的音樂,演奏也好像不夠到位,可是又沒有其他有趣的節目,隻好開著這個頻道。提起“第九”,我條件反射地想起“蘋果”明星的笑話。大概是“甲殼蟲”時代的訪談。采訪者問:“喜歡貝多芬嗎?”他回答:“不錯的啊,尤其歌詞……”可愛的“蘋果”。

    第一樂章結束後,隨著定音鼓的一聲重擊,第二樂章開始了。演奏從木管群用力演奏進行曲般的音樂那裏陡然熾烈起來,不由被它吸引進去。定音鼓每次上陣時指揮都用左手發出指示。演奏者隨即做出反應,猛擊兩個定音鼓。弦樂器演奏者們探起上身,眼睛緊張地追逐樂譜。怒濤洶湧的第二樂章剛一落音,絕妙的柔板開始了。到了這裏,音樂自然而然沁人身體,硬邦邦的肌肉一塊塊鬆弛下來。我深深沉進沙發,閉目合眼沉浸在音樂之中。我知道,全身所有的小塊肌肉都隨著樂曲微微振顫。特別是終止部開端小號吹響軍樂般的旋律、背後出現充滿悲愴美的小提琴那裏,我感到一陣難以忍受的胸痛。繼而,第四樂章開始了。

    朋友喲

    這不是聲音

    聲音要更加怡然

    更加充滿歡喜

    據治幸說,貝多芬是獨自支撐天空重量的阿特拉斯①。人類變聰明之後,就不再相信藍色的天空了。貝多芬所做的,就是獨自一人承受人類的這種無信、“嗨”一聲替人類撐起天空一一如此說來,倒也可能真是那樣。他終生都在持續思索“音樂能做到什麽”這一問題。其回答即是第一章至第三章。在這些樂章裏,貝多芬做了大凡世間能做的一切。在此他再次自問:音樂能做到什麽?什麽也做不到。可是,做盡可能做之事的他可以接受什麽也做不到這一事實。相對於事實的重量,他可以相信世間不存在的聲音。因此他才向全體人類呼喚“來這裏發出歡喜的聲音!”為什麽呢?因為藍天已重新足以讓人相信。以上是治幸一貫見解的重複。

    那麽,我們頭上舒展的藍天如何呢?能夠永遠相信我和薰頭上的藍天麽?還是說遲早會相信不得呢?屆時會出現一個貝多芬那樣的人“嗨”一聲撐起天空麽?我能夠成為我自身的貝多芬嗎?

    考試第一天是英語、語文和數學。英語和語文湊合過關,數學則栽了跟頭。我傷心地離開考場,歸途中在繁華商業街上的餐館吃了晚飯。之後走進咖啡館要了杯咖啡,在裏麵給薰打電話。“喂喂。”“是我。”“考試怎麽樣?”“數學砸了。”“別放在心上,不過是模擬考試。”

    ①Atlas,希臘神話中的擎天巨人。

    “Itain’tnousetositandwonderwhy,babe.”

    “現在說的是什麽?”

    “鮑勃。迪蘭的‘別放在心上’。”

    “對對,就這樣。”

    “明天十二點在縣政府門前。”

    “那之前考好些!”

    但第二天的物理又失手了。我黯然神傷地走到縣政府門前,參觀完大學的薰正在等我。

    “考試怎麽樣?”她一看見我就問。

    “一塌糊塗。”

    “不過是模擬考試。”她說的和昨天一樣。

    “很可能拉低報考學校的檔次。”

    “拉低就拉低嘛。”

    經薰這麽一說,我也覺得“拉低就拉低嘛”。隻要和她結婚有個幸福家庭即可。

    “去哪裏?”

    “動物園。”薰說。

    “動物園?”我不由反問,“在這死冷死冷的天氣?”

    “是的,在這死冷死冷的天氣!”

    2冬天的動物園

    好幾天沒見太陽了。雪倒是沒下,但天空總是低低籠罩著陰雲。或許因為沒下雪溫度反而低。雖是星期天,可是在這樣天氣的下午沒有哪個好事者前來動物園。不用說,園內冷冷清清。幾乎所有的大動物都進飼養舍了,爬行類已經冬眠。神氣活現的隻有白熊和企鵝,驢可憐兮兮地淌著鼻涕。這種日子索性關門豈不更好?

    “喂一喂可以的吧?”

    “這麽冷,飼養員怕也不會巡視。”

    薰拾起欄外掉的胡蘿卜,朝驢伸去。驢淌著鼻涕吃胡蘿卜。我們在園內走來走去想看仍在走動的動物。可是,這種天氣在動物園走動的,恐怕隻有來回走動要看走動的動物的人。奔波了許久,好歹碰上兩頭印度大象左一下右一下搖晃著長鼻子來回踱步。想必它們也冷得夠嗆,在圍欄裏百無聊賴地來回踱步大概是為了溫暖身子。我們在象欄前麵的長椅上坐下小憩,從附近自動售貨機買來裝在紙杯裏的咖啡,邊喝邊觀看大象。

    “第一次來動物園時沒有感到失望什麽的?”我驀然想起小時候的事,“所有動物都一味睡覺吧?以為死了仔細一看,肚子卻在微微起伏。總有一種期待落空的感覺。你沒有過?”

    “我好像相當滿足,”薰說,“就算一動不動躺著睡覺也無所謂,隻要看到動物就很幸福。”“我想你是受了迪斯尼電影的影響,畢竟小時候看得太多了。結果提起象就是那裏麵表演雜耍的小飛象,提起虎就是“小熊維尼”係列的跳跳虎一一這種印象已經形成了。動物園的動物如果不那麽動,也覺得好像不是真的。”

    “女孩乎不要緊的?”薰眯細眼睛問。

    “指什麽?”

    “不覺得不是真的?”

    我在長椅上默默摟過薰的身體。

    “所以需要時不時這麽觸摸一下。”

    剛要對上嘴唇,她歪過頭挪開身體,把紙杯貼在唇上繼續看象。但是否真在看象我不得而知。看表情,她似乎在思索某種極為抽象的事,空漠的視線投往象欄。

    “沒有想過生為動物該有多好?”稍頃,薰問我。

    “沒有。”我當即回答,“你有?”

    “現在也經常想來著。若是大象或獅子是有點兒麻煩,但若生為小鳥或鬆鼠什麽的就蠻好的。”

    “我還是人好。不管托生多少回都想生而為人,但願成為你的戀人。”

    薰對我的話沒做任何反應,仍如剛才那樣用手心捧著紙杯,咖啡熱氣在她鼻端繞來繞去。她臉色慘白,惟獨嘴唇紅得反常。

    “不走一會兒?”不久,薰提議。

    河馬似乎泡在水裏睡著了,居然淹不死!小時候來時,正碰見飼養員給河馬喂食。河馬一張開大嘴,裏麵全是蟲牙,而且口中發出一股不得了的惡臭。一起看的妹妹模仿牙刷廣告的姿勢說:“你要講點禮貌喲!”一次電視上報道說,幾年前長頸鹿連袋子吃了遊園的人丟的糕點,結果塑料袋堵在胃裏死了。身為動物也不輕鬆。

    我們挑選即使在冷冷清清的動物園裏也似乎極少有人走的路走去。旁邊出現了猴山、百鳥園等指示牌。兒童遊樂場裏有攀登架、蹺蹺板、秋千。到了這一帶,讓人覺得來到了比動物園還冷清的遊園地。孔雀欄裏麵,雄孔雀為是否開屏而猶豫不決。我拉起薰的手躲進滑台的背後,迅速接了個吻。

    “別擔心,我是真的。”

    “知道知道。”

    “怎麽了?”

    “沒什麽。”我把她摟得更緊。

    “走吧。”她說。

    “不是一直在走嗎?”

    “那,坐吧。”

    我終於鬆開胳膊,還她自由,然後坐在猴山前的長椅上。挖成圓形的大陷坑裏麵做了個水泥山,山頂正好和我們的眼睛一般高。坑四周圍著混凝土牆,坐著隻能看見山頂上的猴子。山坡一個洞裏邊,母猴正給小猴喂奶。母的乳頭紅紅的,猶如嚼完的口香糖軟乎乎向下垂著。旁邊一個年輕猴子一邊顧忌著其他猴子一邊剝橘皮。不時有猴子隨著一聲怪叫氣勢洶洶從山坡下跑上來。另兩隻猴圍繞一塊食物在山間上躥下跳。

    “能說定大學畢業就結婚?”

    她躊躇一下說:“好像有點太性急了。”

    “不是說想快些離開家的麽?”

    “那倒是……為什麽想那麽快結婚呢?”

    “因為想朝夕相守。”

    “結婚就為這個?”

    “不對?”我盯住薰的眼睛。

    “不清楚。”她讓視線逃去遠處。

    混凝土圍牆裏麵有一隻灰毛猴。在這冬日的天空下,它們顯得異常活躍。

    “我覺得大家自然而然做的事對於我非常困難。”她自言自語地說。

    “想過頭了,什麽都很難順利。”

    “是啊。”她一邊用趾尖劃著腳下的沙子一邊點頭。

    我再次抱她。她在我懷裏一動不動。世界已徹底凍僵,不聞一絲聲息。在髒兮兮的山上無謂地跑來跑去的猴子們仿佛不吉祥的物種。

    3十八歲的無政府主義者

    治幸在準備高考期間還從從容容聽了《尼伯龍根的指環》①。雖說隻考私立大學的文科,隻準備英語、語文和社會科目即可,但年初仍有這份從容,多少令人費解。像我這樣的,由於年末公開考試的結果已淪為五級評價的E級,班主任老師甚至宣判自己“從現狀看幾乎沒有考中的可能性”,迫使我做出苦澀的選擇:或做好複習一年的心理準備,或為了保險起見降低報考學校的檔次。

    一月也差不多過去的一天,治幸一晃兒來我家玩。兩人都沒怎麽說話,把“南十字星”樂隊一直聽到最後,不知聽了幾十遍。從《禁果》到《阿卡迪亞的漂流木》的A麵尤為出色。無論每支曲的演奏還是四曲並列時的流勢,無不渾然天就。B麵稍差,但也已被《彼此彼此》這支超級名曲所抵消。或者不如說恐怕是為了突出此曲的妙處才故意在B麵收錄了差些的樂曲。唔,可畏可畏,洛維?羅伯特遜。

    聽《阿卡迪亞的漂流木》當中,看過歌詞卡的治幸說這是在唱割讓阿卡迪亞的事。在西班牙繼位戰爭中敗北的法國根據烏得勒支條約將一部分美洲殖民地割讓給英國,其中包括阿卡迪亞。根據治幸介紹,“南十字星”樂隊的這支樂曲講的即是被從阿卡迪亞驅逐出來流浪四方的法國人的故事。得得,在英語和世界史方麵敵不過他。肚子癟了,外出吃飯。

    ①DerRingdesNibelungen,歌劇。瓦格納作曲編劇。

    “關西的私立大學不是快開考了麽?”我在常去的飲食店裏邊吃血紅血紅的拿破侖意大利麵邊問。

    “預定一月下旬動身。”他滿不在乎地說,“關西首先三戰,其後北上東京四戰,長達一個月的死路之旅。”

    “希望如何?”

    “過關時全部過關,落馬時統統落馬。”

    “什麽意思?”

    “討厭拖泥帶水。”

    “可是真為你擔心的喲!”

    交談一時中斷。這時間裏我們吃完意大利麵,治幸叫服務生上咖啡。

    “今天我請客。”他說。

    等咖啡之間,治幸從風衣口袋裏掏出一支“七星”點燃。見他目不轉睛地盯視手指夾的香煙,我以為他會說“星為七顆乃為單數,何解?”卻未說出。

    “你去大學準備幹什麽?”他一本正經地問。

    “不去說不清楚啊。”

    “以為有比現在好的事情?”

    “那也同樣,不去不清楚。”

    “或許你以為去了大學會得到什麽,可是也會因此失去什麽。”

    我掏出紙巾揩了把鼻涕。我想他有些莫名其妙。那東西不是應在考上大學後考慮的麽?就算治幸說的不錯,那也是人的成長。中途不可能止步不前或折身返回。所謂成長,就是失去什麽而又得到什麽。例如四五歲兒童畫的畫裏邊有幾乎可以視為天才的東西。一根根線條的舒展、自得、生命感表現出天賦之才,不由令人感歎:即使米羅①也未必畫得出。可是不出一兩年,天才線條便盡皆消失,而開始學習寫字。那是無可奈何的事。因為那就是成長。

    未幾,咖啡端來了。以前兩人喝過幾次咖啡。想到往下一段時間恐怕一起喝不成了,心裏多少有些感傷。

    “去大學幹什麽的雲雲,我怎麽知道,”我說,“連哪個係都沒定呢。理科各係我打算大致考一下。不過說實話,係那東西哪個都一樣,因為上大學不是目的。我有結婚這個大目標。大學不過是一個跳板。”

    “把那東西當作大目標合適麽?”治幸表示懷疑。

    “沒什麽不合適吧。”

    “不覺得不安?”

    “一點兒也不。”

    我們隔桌對視三秒。

    “最近,乘阿波羅號登月宇航員上電視來著。”治幸轉換話題,“他從小就總想到月亮上去,那是他惟一的目標。為實現這個目標而學習而鍛煉身體。艱苦的訓練也忍受住了。並且去了月亮,兒時開始的願望實現了,而他三十剛過。往後做什麽好呢?做什麽都不可能超過登月。也就是說,他的人生頂峰在三十歲就到來了,往後隻不過是平穩的餘生罷了o.就鑼像在甲子園①迎來人生頂峰的高中生。”

    ①JoanMiro,1893~1983,西班牙畫家。

    “那麽斷言我看是一種傲慢。”

    “他們的事怎麽都無所謂。”治幸說,問題是你。我想,你把同她的結婚看得太重了。現在你的存在隻為了同她結婚而全力奉獻,而當這個最大並且惟一的目標失去的時候,你又將如何呢?這樣的不安沒有掠過你的腦際麽?大概沒有吧。所以必須由我替你擔憂。和她結婚後到底幹什麽?如果如願以償,你在二十多歲時就會實現一生的美夢。這難道不是十件可怕的事?”

    “並不可怕的吧,這個。”我把砂糖和牛奶放進咖啡,邊攪拌邊說,“和她結婚,並且永遠一起生活,丫起吃飯,一起聽音樂,一起洗澡,一起睡覺。這才是人生的至福,想不出有什麽比這更幸福的。”

    “了不起。”他不屑地說。

    “為什麽那麽在意別人的事?你也十八了吧?十八是成年人的人口,也該多少考慮一下自己才是。”

    “謝謝。”治幸笑道。

    “真挺為你擔心的。”

    治幸用拇指和食指捏著咖啡杯柄。十分造作地啜了口咖啡。

    “說實話,我是尊敬你的。”

    “不尊敬也沒關係的喲。”

    “當然談不上尊敬。所謂尊敬,就是把對方當傻瓜。若是被人尊敬可就完蛋了。”

    ①甲子園球場,位於兵庫縣西宮市,因日本每年一次的高中棒球聯賽在此舉行而聞名。

    “用一般人也能理解的語言來說可好?”

    “人是不能同世界上最喜歡的人在一起的一一就是這個意思。”他把咖啡杯放回碟子,愈發說得讓人摸不到頭腦。

    “這個,是誰定下的?”

    “自然而然那樣。任何人都不可能同自己最喜歡的人在一起的。”

    “騙人吧。”

    “真的。和你一起生活的,是世界上你第二或第三喜歡的人。”

    “我可是一心要和她結婚的。”

    “那或許是的。問題是那時候她就成了第二或第三了。”

    “騙我。”

    “哪裏騙你!也可能你愛上現在的她以外的人,和那個人結婚。而那時和你在一起的人就成了第二。”

    “你有什麽根據說這種往別人興頭上潑冷水的話?”我勉強忍住性子問道。

    治幸啜了口咖啡,而後裝模作樣地咳嗽一聲。

    “為什麽全世界的夫婦都要小孩?原因你可曾想過?”

    “那樣的疑問卻不曾有過。”

    “應該有。”他停頓一下,以充滿自信的口吻說道,“道理很簡單一一因為一起生活的對象實際上不是自己最喜歡的人。想想看,既然同最喜歡的人一起生活,那麽為什麽還必須要孩子?同最喜歡的入之間豈不應該沒有別人一一哪怕是自己的孩子一一插足的餘地?既然僅兩個人即已徹底充實,那麽豈不應該沒有第三者加入的縫隙才對?正因為欠缺什麽,才要孩子。全世界的孩子都是這樣出生的。孩子恰恰是他們結婚乃是失誤一事的確鑿證據。”

    “如果大家結婚都正確無誤,人類就毀滅嘍?”

    “千真萬確。”治幸絲毫沒有動搖,“那樣我們才能成為神,每一個人才能作為個人徹底得以充實。即使人類因此毀滅也無所謂。歸根結底,所謂人類雲雲難道不是不具實體的幻想?那和天國是同一回事。因為人無法滿足於自己個人的一生,才要撲在來世和人類等等幻想上麵。也就是說,自己未能成為神,從而創造出神以及替代神的幻想。然而那是錯誤的。我們應該為僅僅屬於自己的一生竭盡全力,不應該留下什麽,不是麽?縱然以孩子這一形式。”

    “不大明白啊!”我想就此中止交談。

    “不明白也沒關係,必須相信我的話。”

    “相信什麽?怎麽相信?”

    “相信我們的祖先迄今為止的所作所為全部是錯誤的。”他以罕有的親切語調繼續下文,“如果你真心喜歡她就不要結婚。結婚不是為同世界上最喜歡的人在一起設置的場所,而是為同世界上第二或第三喜歡的人在一起準備的地方。如果你想繼續喜歡她,那就必須尋找其他場所。找也找不到的時候,就自己動手製造!”

    “我所期望的不是自己成為神那種神乎其神的事情,”我啜了一口變涼的咖啡,“而是極平凡的東西,比如同喜歡的人在一起,一起吃飯,一起聽音樂……”

    “一起洗澡一起睡覺。”

    “是的。”

    “那無非兜圈子罷了,無非人生的單純再生產。”

    “兜圈子也罷單純再生產也罷,都無所謂。人就是這樣出生、成長、死亡、留下子孫一一我無意偏離這種循環。”

    “完全令人失望!”治幸仰天輕歎,“你的未來已經看到了。設想未來有什麽的現在就是你的未來,去哪裏都一個樣。”

    “那有什麽不好?”我有點反敗為勝地說,“設想未來有什麽的現在就是我的未來,這哪裏不好?”

    “去哪裏都一個樣的喲!”他淒然重複一遍。

    “一無所有也沒關係,我們本來就是從一無所有的地方誕生的。”

    治幸頹然搖頭。咖啡館裏的音箱中淌出《SilkDegrees》①。悅耳固然悅耳,但沒什麽意思。不知不覺之間,流行音樂全都變成這麽一種味道。

    ①柏茲.斯卡洛(BozScaggs,上個世紀七十年代著名靈魂樂歌手)1976年推出的專輯。作品充滿洗煉的都市感,“是上流社會的成年男女享受都市夜生活的音樂”。1994年的美國同名電影譯為《豪門情仇》。

    4口香糖

    進入二月,為準備高考學校放假。我天天去市立圖書館學習。來圖書館學習的成員大體保持不變,多數是同一所高中準備考國立大學理科那夥人。治幸等報考私立大學的差不多開考了,而文科班的學生也基本不來,大概因為話說不攏吧。我們把裏麵有個大煤爐的房間當客廳使用,悶頭處理各大學的試題集和學校發的資料。是個多雪之年,動不動就有積雪。即使下幾十年不遇的大雪的日子也走路去圖書館。平時聚集的一夥人中也有幾人同樣冒雪來圖書館。我們圍在火爐四周,伸出腳邊烤濕襪子邊用功。

    我決定考完之前不和薰見麵。一來有必要適可而止,二來不願意被別人說什麽那家夥色迷心竅沒考上。作為替代辦法,每天從圖書館打公用電話。

    “喂喂。”

    “是我。”

    “猜想是你。”

    “做什麽呢?”

    “生物試題集。”

    “現在穿什麽衣服?”

    “什麽也。”

    “光著?”

    “是啊。”

    “夠色情的。”

    “想像一下。”

    “想像來呢。”

    “其實穿著奶奶做的棉袍。”

    以上是她家人不在旁邊時的交談,在時就不能這樣。特別是她父親如果在家,交談方式整個為之一變。

    “喂喂。”

    “是我。”

    “你好。”

    “做什麽呢?”

    “生物試題集。”

    “穿什麽衣服?”

    “是的,進展順利。”

    “什麽?”

    “不,沒有感冒。”

    “你說的什麽呀?”

    “非常感謝。”

    “你父親在?”

    “是的。”

    “那,下次再打。”

    “再見!”

    我一邊打電話一邊想像薰家裏的樣子。昏暗的玄關①。

    ①日式傳統民居進門後一般用來脫鞋、換鞋的空間,約兩三平方米。

    舊木屋的氣味。走進玄關有一塊老式屏風,拐去右邊是一條細長的走廊。電話放在屏風橫頭的圓桌上。打電話當中不時傳來小男孩的說話聲,接下去大概是她祖母的聲音,又隨著一聲開門響,傳來“我回來了”的女子聲音。我想,薰便是在這些聲音的包攏中生活。不曾聽見她父親的語聲。

    如此一來二去,高考開始了。東京的私立大學考完後,我一個人在澀穀和六本木一帶行走,走進據說“HappyEnding”鬆本隆常去的一家咖啡館。“咕嘟”一口喝幹濃濃的咖啡,突然文思泉湧,讓一個少女模樣的女侍應生拿來圓珠筆和便箋,悠悠然寫下《八方來風》的歌詞一一這就是鬆本隆。

    午飯時間走進意大利麵館。在這裏我受到了強烈的文化衝擊(Cultureshock):意麵並非局限於肉沙司和那不勒斯風味!這家麵館的食譜密密麻麻地排列著遠遠超過二十種之多的意麵,Carbonara①、Milanaise不一而足。無論麵館裏的氣氛還是吃意麵家夥的長相全都令人厭惡。我在心裏嘀咕一句“討厭”,一如往常點了那不勒斯風味。然而端上來不是所熟悉的那不勒斯。顏色白得出奇,滑溜溜的。我還是懷念在家鄉咖啡館吃的血紅血紅的那不勒斯,再次嘀咕一聲“討厭”。

    此外也發生了種種樣樣的事。但不管怎樣,試考完了。我較最初誌願降了一個檔次,好歹考上了報考的大學。薰也如願以償考上M市國立大學。從第一批院校高考結束時開始,終於有了春天氣象。畢業典禮結束,往下隻等上大學的時候,我籌劃時間見了薰。

    ①意大利語。用熏肉,雞蛋、生奶、黑胡椒等煎炒的意麵。

    ②意大利語。用西紅柿、蘑菇、碎肉等調味做成的米蘭風味通心粉.

    “想去哪裏?”我在碰頭的神社院內問她。

    “哪裏都行。”

    一條河從神社下麵流過。河西岸是田地,田裏開了二層紫雲英。其間點綴的稻草如莫奈①的畫堆得圓圓的。我們順著芳草萋萋的田間小路走去。小路旁邊有條小溪,水草在清澈的溪水裏搖來擺去。

    “大學那邊什麽時候去?”我邊走邊問。

    “還不清楚。估計要四月以後。”

    “Aprilcomeshewill.”

    “什麽呀,這?”

    “不是‘到了四月她將如何麽?”

    “西蒙和加豐凱爾。”

    沿小路一直前行,田地很快變成桃園,桃園盡頭有個水塘。我們繞池塘緩緩移步,走進旁邊農用道路。見沒有人,兩人拉起手。薰的手總那麽溫暖,我的手涼涼的。一次她說手涼的人心暖。果真那樣?路邊雜草間筆頭菜探頭探腦。筆頭菜還矮,不注意看,幾乎混在草裏看不出來。

    路漸漸狹窄崎嘔起來。霜後雜草仍有冬日遺痕,其間冒芽的新綠淺淺的。雜木林傳來黃鶯的叫聲。身體多少沁出汗的時候,來到能夠俯視剛才走過的水塘的地方。暖洋洋的山坡上長著橘子樹,樹幹下鋪有稻草,我們在那上麵坐下。稻草千千的,早已吸足太陽熱量,熱乎乎的。我摟過她的肩。薰身上總有一股落葉味兒,我非常喜歡這股味兒。她合上眼睛,薄薄的眼瞼微微發顫。

    ①C1andeMonet,1840~1926,法國印象派代表性畫家.

    我們緩緩倒在稻草上。落葉味更強了。一種不可思議的恬適感。薰鼻端的喘息粗重起來。我隨著她呼出的氣深深吸了口氣,撩起她的頭發,吻在發際那裏。之後沿著下顎邊緣雨點似的吻著她的肌膚,一點點下移。十八歲男孩吻十八歲女孩時一般想的什麽我不曉得,我在這種時候腦海裏浮現的是步行測量海岸線的伊能忠敬①的形象。

    薰略略欠身,自己脫掉毛衣。我解開她的襯衫扣解到最下麵。薰的襯衫雪白雪白,是極為簡潔的那種。我把手繞到後麵,她稍微挺起後背,讓我把乳罩掛鉤摘開。白皙的皮膚紅紅印著乳罩痕跡。乳頭是粉紅色的,就好像為沐浴春天溫暖的陽光從漫長的冬眠中剛剛醒來。視線相碰,兩人都情不自禁地笑了。

    我也自己脫去毛衣,解開襯衫扣,連內衣一起卷子上去。然後趴在薰身上,讓裸胸和裸胸貼在一起。她嘴唇依然發出好聞的味兒,呼出的氣也好唾液也好……我把臉伏在她頭發裏,大大做了深呼吸。天旋地轉般的欣喜襲來。世界流光溢彩,嫵媚動人。

    意識到時,陽光已黯淡下來。我們坐起身,開始穿衣服。

    “穿襯衫時從上麵係扣,還是從下麵?”

    “從上麵。怎麽?”

    “隨便問問。今天開始我也那樣。”

    “這以前從下麵?”

    “不清楚。”她停下手,現出約略沉思的表情,“忘了,怎麽樣來著……”

    看見薰俯下頭去的樣子,我舍不得就這樣放開她,再次把她摟過來。

    ①日本近代地理學家、測量家.

    “訓練不讓你忘記紐扣的係法可好?”

    “不要緊了。”她稍微扭開臉說,“從上麵一個個係下去。”

    好歹穿完衣服,她從襯衫胸袋裏掏了什麽出來。

    “不吃口香糖?”

    “帶的東西好怪的嘛。”

    薰少見地穿了一條藍牛仔褲。她略微盤起腿,仍讓剛剛穿上襯衫底襟鬆垮垮垂在外麵,用笨拙的手勢剝香口膠的包皮。襯衫是白色的,棉布質地皺得恰到好處。她邊剝邊把視線投向河穀對麵的斜坡。西斜的陽光照射過來,整座山看上去絢麗生輝。我們在的地方由於背對太陽,山正在變陰變暗。我覺得身上發冷,再次把薰抱在懷裏。

    5人生誠實而棘手的兒子

    治幸從所有報考的大學滑落下來,在寄宿的房間裏悶聲不動。他的全線崩潰是個謎。語文自不必說,英語也比我好,論世界史連阿卡迪亞割讓都知曉。雖說學習方法相當偏科,但實力達合格線是綽綽有餘的。沒準是天罰於他。因為他平日就大肆宣稱什麽“重視學曆的人就像沒有廣告就無從談起的商品”。

    我預定三月末動身,動身前想見他一次,遂去寄宿的地方找他。他搬出站前寄宿人家之後,在離學校很近的地方租了房間。房間位於臨街的二樓,從窗口可以看見路上來往的行人和車輛。一路之隔的對麵是學校的正門。

    “的確不是不上不下啊。”我坐在窗台,向下看著路麵說,“考了七所,總該有一所通過才是。”

    窗外安有鐵欄杆,簷下吊的衣架上晾著治幸洗的衣物。看樣子房間雖不打掃,但衣服還是洗的。

    “咖啡,喝麽?”他把裝在紙過濾袋裏的咖啡放在矮腳桌上。

    我從窗台下來,坐在矮腳桌旁,拿起帶柄的咖啡杯。房間依舊髒兮兮的,垃圾還是到處成堆。矮腳桌白泛泛落了一層灰,打開的小開本《魔山》扣在桌麵上。

    “感冒躺了一段時間。”他像為髒房間辯護似的說。

    “高考可是認真對待了?”我啜著咖啡問。

    “我也算是全力以赴了。”

    “難以相信啊!”

    “這就是所謂不投緣。”

    “往下怎麽辦?”

    “先得退掉這寄宿的房間吧。”

    “去補習學校?”

    “父母把手續辦完了。”他像是說別人似的說,“不過我可能不上大學了。”

    “不上大學幹什麽?”

    “不上大學也有很多事可做嘛。”

    “做工?”

    “如果不得不做的話。”

    “工遲早非做不可。”

    “現在再想也沒用。”說罷,他咕嚕一聲歪在榻榻米上。

    “沒有計劃性的家夥。”

    “你以為在房脊上睡午覺的貓有什麽將來計劃或宏圖?”

    “你是貓不成?”

    “當然不是貓,但可以像貓一樣活著。”

    “翻垃圾箱?一直喵喵叫到投食為止?”

    “你光看事物的消極麵。”他說,“貓翻垃圾箱或要東西吃,終究不過是他們存在的一方麵。你也別老和女孩子胡鬧好好觀察一下貓如何?我想你會從貓身上學得不少東西。”

    “從女孩子身上學得的東西也不少。”

    “又是女人!”他長歎一聲,“這世上若是隻有男人和女人豈不無聊死了?要愛一個人,那個人不是男人就是女人。男人愛女人正常,男人愛男人反常。可問題是,什麽叫正常?愛女人的男人正常的家夥有幾個?看看他們做的好事好了:生孩子、擴大家族、糾集族黨、攻城滅國、男的殺掉女的強奸、挨門逐戶放火。不就是弄出個多災多難的世界嗎?難道他們是為了把長槍利劍帶給世間而愛女人的麽?說起來倒是振振有詞。”

    “別演戲了!”我說。

    “你也同樣。”治幸突然把矛頭指向我,“沒準你認為愛是萬能的,可那無非是你頭腦混亂而淺薄的證據。說到底,能愛得來的女人一開始就是有限的。你不能愛腰纏萬貫之人的女兒,不能愛一貧如洗之人的女兒,不能愛八十歲老太婆,不能愛馬賽人①的女兒,不能愛霍頓督人②的女兒。愛是不能超越社會階級、年齡和文化水準這道障礙的。你們的愛情隻是郵購商品目錄上的愛情,無非選擇有限的商品穿到身上罷了。”

    “那樣。OK。”我說,“用全副身心愛賦予自己的。”

    “了不起。”治幸說。

    我手拿咖啡杯倚著窗框往外張望。春光明媚的大街上車來人往。一個騎自行車的半老男人踉踉蹌蹌橫穿路麵,領小孩的母親從我們高中門前定過。與高中一路之隔有個棒球場。放學後常和班上同學一起同其他班進行棒球比賽。一次我們班的主力隊員被打傷,作為替補投手上過投球踏板,一連三次把對方擊敗。肯定是球速太慢,致使對方跟不上節拍一一我接二連三想起這些。

    “最近見誰了?”我問。

    “誰也沒見。”他冷冷答道,“不是說了麽,感冒得昨天還躺著呢。”

    ①Massai,東非尼洛特人的馬賽族支係。

    ②Hottentot,歐洲人對非洲科依桑人的蔑稱。

    “是嘛。”

    “再說這地方也沒有誰,正常人都上大學去了。”

    “別那麽悲觀。”

    “的確不該悲觀。”他說,“其實我一點兒也不悲觀。看上去悲觀,是昨天感冒還躺著的關係。”

    窗外可以看見高中的櫻花樹,花已開了五六分了。從小就討厭春天一一或同喜歡的女孩兒班級兩相分開或習慣不來新環境或出蕁麻疹。總之春天沒好事。即使十八歲的現在,春天也沒好事。想來點開心事也來不成。同薰的分離,感覺上就像沉重的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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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1977年春

    1新世界

    學校新落成的宿舍住不進去,遂在學校附近租了一間三張榻榻米大小的房間。房東是五十歲上下的寡居婦女,一樓住著她的兩個女兒,二樓四個房間租給學生。往房間搬進行李的第一個晚上,我躺在榻榻米上開始看斯坦貝克①的《憤怒的葡萄》。從家帶來的行李裏邊,偏巧混進了這兩冊小開本書。雖說已是四月,但沒有火氣的房間很冷。其他房間好像還沒學生住進來,二樓鴉雀無聲。我在靜悄悄的房間裏把新組裝的音響的音量擰到最小聽普洛克。哈羅姆(ProcolHarum)②《鹹狗》(SaltyDog),接著往下看《憤怒的葡萄》。小房間頓時成了俄克拉何馬③或哪裏的沙漠。世界一片荒涼,一片幹燥。感覺上時有隨著篝火烤兔的焦肉味兒傳來沙塵暴那由遠而近的聲音。

    我帶了薰三張照片。一張上初中時討得的舊的黑白照片。她大概才四五歲,身穿薄薄的內衣,臉朝正麵坐在帆布椅上。第二張是小學修學旅行時的,白色的半袖衫加顏色鮮豔的裙子。第三張是高中體育運動會上的,穿白色半袖運動衫和深藍色燈籠褲,正準備參加化裝隊列。我把它們擺在桌麵上,就像看委拉斯開茲④畫的“公主馬爾加裏特像”一樣左看右看,邊看邊給薰寫信。

    ①JohnErnetSteinbeck,1902~1968,美國小說家。

    ②由六十年代活躍至今的英國前進搖滾、迷幻搖滾樂隊。

    ③美國州名。

    ④PiegoRodriguezdesilvayvetequez,1599~1660,西班牙巴羅克美術的代表性畫家

    信的內容極其一般,毫無價值可言。從天氣寫起,寫一天幹了什麽、讀了什麽、聽了什麽,寫寄宿房間的詳細布局、房東,寫學生互助會的飯堂、必修和選修的科目、新同學、陰險的英語老師。最後總是寫自己多麽愛她、多麽思念和頻繁想起她……寫得幹變萬化排山倒海。其實內容如何或許不是問題,重要的是信送到薰手裏,自己接觸過的紙她也用手接觸,我寫的字跳入她的眼睛。信是身體的延伸,是一種迂回通過媒介進行的SkinShip①。

    大學裏的情況明白之後,開始找空閑時間打工。家庭教師和補習學校的老師之類我覺得人際關係複雜,轉而頻頻尋找一兩天的體力活幹。往建築工地運建築材料、搭腳手架、整理倉庫、散發各種傳單等學生護援會廣告板上張貼的工種,隻要聽課情況允許,我都盡量去幹。

    特別中意的是卡車司機助手,招人的時候我必定前往。主要活計是裝貨卸貨,然後就坐在助手席上坐到目的地。可以同司機適當閑聊,可以免費由他帶去很多很多地方,還能拿到工錢,我覺得占了很大便宜。至於去哪裏,不到當天是不知道的。例如卡車裝的是辦公用品一一先去學校卸兩把鋼椅,接著去汙水處理廠卸書架、在醫院卸下裝病曆的文件架,再把辦公桌搬上十五樓、把保管貴重物品的保險箱扛上嶄新的住宅,最後把電腦箱搬進監獄。如此這般,不諳世事的司機助手一天之內需要跑步參觀世間幾乎所有的場景,從小學到監獄,從豪宅到汙水處理廠。

    當卡車司機的人五花八門:有對教育生厭的原高中老師,有離婚自己撫養孩子的主婦,有從暴走族洗手不幹的小夥子,甚至有藝術家。還有在本地劇團演劇的人,有捏土做飯碗的人、畫畫的人。演員講同行裏麵同性戀者如何之多,陶藝家講釉裏邊有粉碎的入骨,畫家講聖誕老人。

    ①日造英語。意為通過父母和孩子的肌膚接觸對幼兒進行的情操教育。

    “信聖誕老人的吧?”五十光景的畫家問。

    “不信。”我說。

    “要信才行。”

    “這……”

    “不信聖誕老人,人生豈不索然無味了?”

    “你信的?”

    “當然!奇怪?”

    “好事啊。”

    “不是叫你硬信。看樣子你和我兒子年齡差不多。我問兒子信不信聖誕老人,他說我是傻瓜。如今的年輕人真叫人失望。”

    這漫不經心的交談之中,觸及人生根本的至少有兩點:其一,不相信奇跡的人生索然無味;其二,世間所有的兒子都是為讓父親失望而降生的。

    2治幸的信

    你上大學和我做一樣的事嘛.就是說,現在我也在運輸公司打短工。你們也真夠離奇的。本來不分離也可以的一對,卻故意去兩個地方上大學,又為了籌措見戀人的資金而打短工。為何不一開始就不上什麽大學而幹脆一起生活,那樣可以天天見麵一一不勝其煩地見麵——把打工錢用作生活費呢?看見你們,可以清楚知道這個國家的資本主義是如何運作的。也就是說資本主義是一種彎路、一種媒介,一言以蔽之,純屬浪費。資本主義為了自身的苟延殘喘而創辦了大學、設置了交通這個媒介、製造了勞動和消費這種浪費.

    圍繞勞動的教訓和神話之類,依我看全是扯蛋。作為勞動代價可以得到的真理根本不存在。就是說,為了生活而不得不勞動尚屬有情可原,至於相信並且尊重自己的勞動和他人的勞動雲雲,統統見鬼去吧!縱使勞動無論如何都必不可少,在生存上麵也全然不起作用,至少在本質性事情上麵。這點勢必對你說清楚。歸根結底,知識分子這東西有一種盲目推崇勞動的傾向。你也好像有此傾向。希望你不要像傻瓜蛋大學老師那樣對勞動懷有過大的幻想。對你而言,勞動是為了幹那個(這麽說不禮貌)為了愛吧?別做出那麽嚇人的臉色瞪視我。我隻能這麽說話,倒是覺得抱歉。總之在勞動上麵我堅決支持聖書的見解一一所謂勞動,是神對於受夏娃誆騙的亞當偷吃禁果的懲罰。亦即,汝必須終生辛辛苦苦從大地獲取食物。

    最近,我讀了費爾巴哈①一本名叫《基督教的本質》的書。依費爾巴哈的說法,神是我們人的自身投影。人本來是無限的、全能的,而在有1G②引力的地上卻隻能作為有限的、不完全的存在生活。人親自把被如此疏離的自己投影於天上,於是產生了神。看來費爾巴哈和我思考的事情相差無幾。基督教是人的失敗宣言。或許,人在創造出神和國家的時候即已壽終正寢。

    我常常覺得人出生時本來是具有成為神的資質的。譬如,小孩子認為自己是無限的全能的對吧?那不是因為他們幼稚,他們的的確確是神。然而剛一懂事,大人們便一窩蜂向他們提供未來有什麽美事這種虛假的希望,教給他們為了未來而犧牲現在那樣的活法,致使人成了馬而沒有鹹神。看看周圍人好了,難道不全是像鼻前懸著胡蘿卜奔跑的馬那樣的家夥?馬任何時候都隻能是馬。假如我為人父親(當然絕對拒絕),就對自己的孩子這樣說:未來隻能變糟,你們趁現在好好尋歡作樂去吧!大凡誠實人,任憑誰都會這樣說……這就是說,世間大半父母是不誠實的,無論對自己還是對孩子。

    我的生活信條是這樣的:倘現在無所作為,就永遠無所作為。謝裏曼③那樣的家夥最討厭不過。當下是最有可能性的時候。豈能在什麽大學裏耗上四年時間!所謂年紀增加,即意味可能性減少而後悔增多,一如熱力學第二定律,乃宇宙性真理。如果你真心喜歡她,就該趕快離開什麽大學,當即一起生活。這樣,你或許才能夠同世界上最喜歡的人在一起。我說的你明白吧?總之往後要逐漸變糟。這點已一清二楚。所以,想做的事應該馬上做。這樣或許可以多少推遲事物的惡化。人們就是在以為未來可能變好的過程申腐爛下去的。有見識的人正一步步變成無聊無謂的大人。篤定如此。

    ①LudwigFeuerbch,1804—1872,德國唯物主義哲學家,對馬克思、恩格斯影響很大。

    ②G,希臘語Gaia,地球的重力加速度。1G=980cm/sec2。

    ③FleinrichSchliemann,1822~1890,德國考古學家、實業家,曾發現特洛伊遺址。

    寫一下現在打的短工吧。上麵交待是運輸公司,其實是專門運送鋼琴的運輸公司。三人一組,這裏那裏往別人家裏搬鋼琴。若是豎式的,就把肩繩套在左右琴腿上兩人搬。公寓如果沒電梯,就卸掉窗扇,用起重機吊進去。因為做這種活計,我切實感到日本在住宅設計上沒考慮到放置鋼琴.狹窄的玄關、狹窄的走廊、狹窄的房間一一往公營住宅樓裏搬鋼琴需要難度極大的技藝。而若問各國的鋼琴是不是根據這種特殊住宅情況製作的,那當然不是。無論去世界什麽地方,琴鍵數量都是八十八個。因此,我們勢必像貓一樣彎身曲體,或橫或豎把鋼琴搬進去。)那個德國作家說重要東西全部由狹小管道通過,男人的精子、自來水筆、火藥槍……還要讓他把鋼琴加進去。我個頭大又有力氣,所以很受器重。經理常勸我別讀補習學校了正式進來幹算了。或許那也不壞。我本來就喜歡鋼琴嘛。我從三歲時開始學鋼琴,終歸出於對父母和老師的反抗而不了了之。說起來從拜爾①和哈農②進入鋼琴世界恐怕根本上就是錯誤的。此時此刻我這麽想:若從搬鋼琴進入,沒準可以同鋼琴多少相處得好些。

    ①FerdinandBeyer,1803~1863,德國作曲家,所著《拜爾鋼琴教程》極有名。

    ②HANON,一種被普遍采用的鋼琴教科書的名稱。

    反正我的情況就是這樣。連休①時來見她吧?有時間也到我這裏玩玩。她上的大學位於郊外偏僻地段;我讀的補習學校就在市中心,宿舍也不遠。不過,你怕是要過門不入的。見到她,替我也問候一聲一一你給錄音的鮑勃.迪蘭歌裏有這麽一句吧?好了,下次再寫。

    治幸

    ①指節假日集中的五月第一個星期。

    3羅馬字母

    周末課一上完,我直接跑去車站,跳上夜行十二小時的電氣列車。到M市時是早上五點。薰來冷清清的月台接我。在這個站下車的隻我一人。雖說五月,但早晨的空氣涼浸浸的。她穿一件綠色的防寒運動服。

    “噢一一”

    “你好。”她微微一笑。

    本想接吻,因剪票口有站務員看著這邊,隻好作罷。

    “你好像瘦了一點?”我邊走邊問。

    “不至於吧。”

    天還沒亮。去她住處之前,我想在清晨的街上散散步。車站附近有城山。空無人影的公園和網球場上仍亮著白濛濛街燈。我們登上長滿青苔的長長的石階。爬到天守閣,天開始亮了。薰用手帕揩去長椅上的露水,弓身坐下。

    “好久沒見了。”我又說了一句。

    薰輕輕點頭,然後終於得以接吻。極長的吻。因為太長了,接吻當中似乎天已大亮。嘴唇分離的時候,覺得四周變得明光光的,兩人都有點兒不知所措。我重新打量市容。從小來過幾次,但腦袋裏沒有整個市容的印象。這麽看去,到底是縣政府所在地,基本東西還是齊全的:棒球場、田徑運動場、百貨商店、遊樂園、動物園……城山四周聚集著高樓大廈,由此往郊外漸漸趨於平展。遠處可以看見山脈徐緩的脊線,山腳下有白煙升起。

    “學校在哪邊?”

    “那邊。”薰用手指道。

    “住處呢?”

    “就在學校旁邊。”

    她手指的方位似乎是郊外田園地帶,田和雜木林比人家還多。中間一所灰白色建築想必就是她的大學了。我再次掃視城山四周。這座城市的某個地方也應該有治幸就讀的補習學校。沒有告訴他我回來。如他本身所隱約預感的那樣,我是打算對治幸住處過而不入的,而要和薰兩人有效度過這兩天休假。

    “肚子空了?”

    “空了。”我說,“如果可以,想喝一杯熱咖啡。”

    一下城山就找到一家一大早開門的咖啡館,吃了個早間套餐。之後乘開始出動的市營電車去薰的住處。大約搖晃了三十分鍾,在“大學前”這個站下來。有一條小商業街,以學生為對象的小餐館、飲食店和麻將館一家挨一家。但走不到五分鍾,熱鬧街麵中斷了。過得一個國營鐵路的道口,周圍已是田野。到處有毀田建造的廉價公寓。多數是二層樓,北側是敞開式走廊和門扇,走廊裏安放著洗澡用小型煤氣熱水器。南側是窗,簷下橫拉的繩子上晾著看上去甚是髒汙的男用內褲和襪子。

    薰住的地方同這些公寓群略異其趣。初看之下,儼然普通民居的橙色屋頂建築,顯然是以不同於髒兮兮的男生的居住者為對象的。建築物正麵有人口,兩邊有兩扇門,門內走廊往左右拐去,分別通向二樓門口。就廉價公寓群來說,已經算是相當寬裕的結構了。薰的房間在二樓右側。登上混凝土樓梯,她用從防寒衣口袋裏掏出的鑰匙打開門,扶著門讓我先進去。進門後迎麵就是四張榻榻米大的廚房兼餐廳,裏麵是六張榻榻米和室。

    薰去廚房沏茶。和室南麵有扇很大的窗。拉開窗簾,窗外是一片桑田,初升的太陽照在田上。哪裏傳來小鳥的叫聲。房簷下拉著兩條尼龍繩,外側用浴巾等物小心掩好,內側晾著內衣褲。我油然湧起奇妙的感慨,對著那些內衣褲注視良久。

    “看什麽呢?”折回把茶壺放在煤氣爐上的薰問。

    “啊,沒看什麽。”

    薰用手拍了一下晾曬衣服的底端(就好像沾有我的視線似的),逐個把塑料晾衣架拉去一邊,使得不至於從房間裏瞧見。和室裏用拉去棉被罩的被爐桌代替矮腳桌。我在桌旁坐下,再次環視房間:整潔,但無法釋然。一開始我以為是女孩子住的房間的關係,可是哪裏也找不到女孩特有的物件。偶人一個也沒擺,招貼畫一張也沒貼,甚至不妨說是在極力排斥女性氣氛。稍頃,我意識到原因在於房間收拾過頭了。東西並非沒有,大致看去也可發現讓人覺出生活氣息的東西一應俱全:桌子、被爐、彩色組合櫃、衣箱。但由於配置得一絲不苟,難免給人一種死板印象。不知道住在這裏的人怎樣使用這些物品,房間裏有人生活的情景無論如何也浮現不出來。感覺上就像剛買回的自來水筆尚未同居住者的軀體配合默契。

    “怎麽了?”沏茶的薰以詫異的神色問我。

    “沒什麽。”我甩去險些黏住的視線,“我在想,收拾得可真夠利索的了。”

    “肯定是因為一個人生活。”

    “也許。”我啜了口她遞過來的茶。

    “你不會那樣?”薰盯住我的眼睛問。見我不解其意地歪頭,她把視線移往窗外繼續道:“一個人生活起來,誰也不會說什麽的吧?住在家裏時,即使別人實際不說什麽也有很多人的眼睛,所以自然收拾整齊;但一個人生活,隨便自己怎麽邋遢,不是麽?”

    “就那麽邋遢?”

    “是的,是很邋遢。”她坦率承認,不無羞赧地笑笑,“所以才自己注意,不讓房間裏亂七八糟的。”

    我蓋著薰拿出的毛毯來彌補昨晚睡眠不足。本以為隻是迷迷糊糊打了個瞌睡,不料睜眼醒來,已是正午了。薰在我身旁以撲在什麽上麵的姿勢睡著。想必累了,發出輕微的睡息。爬出毛巾被時小心不驚醒她,但她覺出動靜睜開眼睛。

    “弄醒你了?”

    “睡得死死的。”

    兩人說了句前言不搭後語的話,窯寒宰宰爬出毛巾被。中午薰煮了個素麵,兩人吃了。其實吃的差不多是我一個人,她隻往嘴裏送了幾口就匆匆洗草莓。然後做咖啡,一邊用仍沁出困意的嘴角啜著,一邊琢磨下午的活動。薰照例說想去動物園,但半天怕看不過來,便把動物園移到明天,下午去附近看海,畢竟天氣也好。

    出得公寓,乘市營電車先到市中心,再乘繞海岸行駛的電車。學校位於市郊,好像去哪裏都費時間。電車像分開車流波浪似的慢悠悠行駛。之後我們換乘同市營電車沒什麽區別的隻掛兩節車廂的市郊列車。薰茫然望著窗外。我也還沒消除昨夜的疲勞。出門一小時後,終於來到能看到海的地方。

    瘠薄的沙灘接連伸向前去。沒有美麗的海濱、有趣的岩石以及遮蔽陽光的鬆林。總的說來是煞風景的海岸。水也不怎麽漂亮,沙灘上到處有被打上岸的塑料袋和塑料罐。盡管如此,淺水灘仍有許多人趕來,手裏拿著鐵鍬、小鏟在享受退潮的樂趣。我們走在水邊濕漉漉的沙子上。雖說有人,但也許出於不會有熟人碰上的安全感,我一伸手,薰就大膽把肩膀靠來。我輕輕摟著她的身體行走。

    “好像有點發緊。”

    “感覺得出?”

    “像是累了。”

    “這個季節經常這樣的。”她說,“身體發懶睡覺不足,肩又酸又緊。”

    回顧高中時代,記憶中這個季節薰的身體不曾特別不好。這個時候第一學期期中考試剛剛結束,所以我們每年都到初夏的海岸上來。

    “沒必要勉強出來的嘛。”我說。

    “出來反而好些。在房間裏老是胡思亂想。”

    “回到公寓我給你揉揉肩。”

    “啊,想起來了。”薰發出天真的語聲,“癢得很的。一讓你揉肩,不是癢就是痛。”她輕輕笑了笑,“你這人揉肩特笨。”

    “我不肩酸,搞不清楚。”我再次摟著薰說,“不清楚是穴位還是筋,肯定和失去味覺的人當不好廚師一個樣。”

    “我可是打算和那種人在一起的喲!”

    五月的海麵灑滿初夏的陽光。浪每次打來,被水衝刷的沙灘便閃閃發光。薰把往遠處看的視線投向海麵,手輕輕撩起被風吹散的秀發。我拾起一根腳下的木棍,朝海上扔去。木棍像回飛鏢一樣一圈圈旋轉著飛去。放眼對岸,未睡醒似的大海前方出現一座石油化工廠,也許霧靄的關係,油罐和煙囪都灰蒙蒙的,如地氣一般晃晃悠悠融人此刻眩目耀眼的陽光之中。

    薰走到離水很近的地方,靜靜注視拍打上來的波浪。每當有稍大些的波浪打來,鞋尖都險些打濕。但她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仿佛幾萬年之前就一直站在那裏。

    “差不多回去吧。”我從背後招呼她。

    她用後背表示同意,拾起旁邊一支木棒,蹲在水邊,開始往沙子上寫什麽。我定定站在她身後看著。稍頃,發覺她在用羅馬字母寫我的名字。大寫的黑體字,一字一字寫得很認真。寫罷我的,接著寫她自己的。時而用手腕拂一下擋住臉的頭發,繼續書寫沙字。兩個名字在沙子上親密地排列好後,薰終於立起,神情恍惚地看了一會那些字跡,倏然回過頭看我,不無靦腆地淡淡一笑。我也隨之一笑。之後往沙子上看時,奇怪的是從我們的位置看去,羅馬字母已齊刷刷顛倒過來,必須站在水那邊才能準確讀出。簡直就像是為海上的什麽人一一而不是陸上的人一一寫的。

    4治幸的信

    補習學校的宿舍是五層樓,我在三層。如你所料,房間裏依然亂七八糟,在哪裏生活都一樣。我住不好井井有條的房間,根本住不長久。牆壁和地板的線條筆直、屋角相鄰壁與壁形成的直角平麵也受用不來,感覺上好像置身於四方的箱子裏。四方箱自是不壞,但我總是惶惶不可終日,生怕一下子癱軟下來或變得搖搖晃晃。假如天花板大大向下彎曲搖搖欲墜或窗扇上框像軟糖那樣開始扭曲變形,那可如何是好?所以我才通過弄亂房間來讓房間提前變得一塌糊塗、變得風雨飄搖,這樣才能放心。

    若說在這樣的環境中幹什麽,也就是睜眼坐著。的的確確睜著眼睛。三天來一覺也沒睡,隻是一味坐著。第一天困來著,但第二天腦袋反而清醒起來。進入第三天,身體就像把睡眠那東西忘個精光,一如久病臥床而忘了如何邁步。為什麽開始這麽做呢?因為我覺得一天之中睡七八個小時這種生活模式非常不合理。比如說一連三天不合眼而做各種事情之後睡上一天一一這樣的生活不可以麽?這樣,刷牙也可以四天兩次即可。至於換睡衣,四天才一次。法國小說裏麵有這樣的人生定義:係衣扣解衣扣。如果采用我開發的生活模式,人生勢必變樣。

    這裏的小子們(即宿舍裏的那幫人)全都看《大力水手》①、聽“老鷹”(Eagles)。

    ①PopeyetheSailorman,美國卡通雜誌中的主人公,吃菠菜後會變得力大無窮。1933年搬上銀幕。

    就是說,雖沒入大學門檻,但心情上是大學生。我不願意上大學的原因之一,就在於懶得同這夥小子打交道。他們察覺不到《大力水手》乃CIA①的陰謀一一打算利用《大力水手》那樣的雜誌把全日本的青年人變成白癡。什麽是加利福尼亞旅館?從根本上說,加利福尼亞不是美國最反動的州嗎?那種地方出來的文化不可能有正經貨色。同加利福尼亞的“老鷹”相比,我還是擁護維也納的古斯塔夫。馬拉。

    在這裏,沒有人不為準備高考而犧牲思考。至少我隻能這樣認為。不,也許為不必思考而準備高考。想必他們上了大學也好工作走上社會也好也同樣什麽都不思考。十八歲時不思考的人至死都不思考.事情豈不可怕?

    因此,我不把補習學校的那夥人放在眼裏。或者不如說打算趁早退學了事。至少想從這宿舍脫身。這裏同地獄無異。晚上還規定了自習時間,警衛模樣的家夥來房間巡視兩次。為了什麽呢?為了看我睡覺沒有。有哪個家夥睡了,就叫醒喝令學習。我當然沒睡,倒不是為了他們所說的學習。最近拚命讀尼采,給巡視的警衛誇獎一番,叫我繼續努力一一給警衛誇獎,等於被人小看。

    補習學校和宿舍不在同一地方。那裏上課要打卡,來時和回去時都要“哢”一聲插卡進去。上沒上課由此一目了然。出席率不好,馬上同父母取得聯係。就我來說已經聯係了幾次。起始,去打工前插一下出席卡。近來這也覺得麻煩,索性作罷。

    ①CentralIntelligenceAgency之略,(美國)中央情報局。

    何苦在這種地方呢?連自己都莫名其妙。大概是想充分受用沒有自由的生活吧。一半出於好奇心,一半來自自虐心。但另一方麵,認為物理上的不自由並非什麽大問題也是事實。就是說,一天二十四小時被人監視也好規定嚴厲也好,在我看來無非是一種遊戲罷了。

    如此這般,我這邊還算一帆風順,雖說不受人喜歡。馬拉的磁帶寄去:《大地之歌》和《第九號》。指揮是布魯諾.瓦爾塔,樂團是維也納交響樂團。你寄來的“倫敦.朋克”(LondonPunk)也可以,不過對我來說還是這東西聽起來刻骨銘心。反正聽聽看。

    治幸

    5邦尼與克萊德①

    按寄宿規定,別說留宿,連讓異性進房間都不允許。盥洗室前麵貼著用萬能墨水大大寫成條條的房東的“入居者須知”,不想看都要看見。這樣一來,薰來玩時就隻能住旅館。而且住的不是愛情旅館,而是地地道道的正規旅館。我買來旅行指南冊,開始研究可供兩人住的旅館。從幾十座旅館裏邊挑選合適的。結果,若住普通旅館的雙人床房間或兩張床房間,手頭的預算隻能住兩天。薰預定住三天。而住三天,活動開銷就令人擔心。讓她住單人房我回宿舍住也是一個辦法,但那樣就毫無意義了。

    於是,我考慮以下辦法:首先物色服務台盡可能擁擠嘈雜的旅館,最好是服務台所在樓層或最上層有餐館或酒吧、從氛圍上看外麵人可以自由出入的那種。泰然自若地出現在那裏,一個人.去服務台要一個單人房間。此人辦住宿手續時間裏,另一個人潛入賓館內在衛生間或哪裏等著。男方在服務台住宿登記簿胡亂寫上住址和姓名,接過房間鑰匙,大搖大擺朝女方等待的地方走去。這樣,就可以用單人房租金一起住兩個人。隻要不怕窄就行,反正床隻需要一張。

    “好像蠻有趣。”聽了我的計劃,薰兩眼放光。

    “這可顧不上有趣無趣。”我嚴肅地叮囑,“你的任務尤其重要,務必小心從事。戰戰兢兢、東張西望或有可疑動作都不行。要做出旅館客人的神氣,若無其事堂堂正正,明白?”

    ①BonnieandClyde,美國電影中的男女主人公名。後來成為不良少年的代名詞。

    但是,一旦實踐起來,出問題的倒是我這方麵。登記時差點兒寫出真實住址,加之對薰放心不下而斜眼四下打量,以致給服務台人員問了一句“您怎麽了”,嚇出一身冷汗。好歹辦完手續,接過鑰匙等電梯時,薰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以無懈可擊的演技裝成與我素不相識之人,若無其事走進同一部電梯。

    “不認為我幹得好嗎?”她似乎在問自己的演技。

    “你去搶銀行都成。”我說。

    “邦尼與克萊德。”

    得得,得以確保一夜住宿的邦尼與克萊德正坐在剛剛到手的床頭四目對視。和電影不同,我這個克萊德即使不算精力過剩,在性欲方麵也是旺盛的,渴望馬上得到邦尼的肉體。可是她冷淡地說了句“等等”,一轉身獨自進了浴室。

    我倒在床上,傾聽浴室傳來的淋浴聲。突然,我湧起一股幾乎把胸口脹裂的幸福。幸福感實在太強了,收納它的身體似乎變得不知所措。為了衝淡亢奮的心情,我開始查看房間。寫東西用的桌子的小抽屜裏裝著聖經,隨便翻開一頁,是“傳道書”開頭部分,因海明威而有名的那句話就在上麵:“日升,日落,匆匆奔向那裏,又從那裏升起。”看海明威小說的時候也打開看過這個地方。記得當時讀得“河皆人海而海不溢,河永遠流往河口”這兩句不由目瞪口呆:這麽理所當然的事居然說得如此煞有介事!但此刻同一地方則讓我感到意味深長。或許,幸福感反而使人變得虔誠。

    抱薰的過程中這種虔誠的心情仍在持續。我的態度比以往謙恭,而且充滿對於對方的慈愛之情。腦海裏回響著《傳道書》的一節:“曾經有過的事,應該還會有;曾經做過的事,應該還會做。天空之下大概沒有新鮮事。”是的,我們從幾萬年前就一直這麽果敢這麽謙恭地做愛。而我們的子孫仍將這麽果敢這麽謙恭地持之以恒。我們都將年老死去。遲早有一天沒有任何人記得我和薰兩人。可是那又如何?“前世之事不被記得,後世之事也不會被後後世記得。”事情就是這樣。人生且死。一切都將隨河流一起被投入遺忘的深淵,海因之不溢。

    旅館浴衣隻有一件,我穿上走出房間,在走廊盡頭排列的自動售貨機買了易拉罐啤酒。薰身穿自己帶來的睡衣在床上盤腿坐著。我們邊喝啤酒邊投幣看電視。沒有好看的節目,隻好看棒球比賽、曆史劇、問答節目和教育節目,每五分鍾換一次頻道。

    “喜歡做愛?”薰唐突地問。

    “你問的什麽呀!”

    “老實回答。”

    “做愛本身喜歡不喜歡我不清楚,因為沒和別人做過這等事。隻拿出這一行為問很難回答。但同你抱在一起接吻等等我是喜歡的。”我以為這是優等生式的回答。

    “也想和別的女人做這種事的吧?”

    “不想。”我說,“想像都無法想像。”

    “當真?”

    “當然!”

    “希望你講定。”

    “講定什麽?”

    “講定不和我以外的女人做這種事。”

    “一言為定。”我當即應道,“說謊吞一千根針。”

    薰久久閉目合眼,仿佛反芻我的回答。眼睛閉得似乎將眸子深深轉向自己的內心。我心驚膽戰,生怕她說出“不予受理”。但她什麽也沒說。後來睜眼注視我,似乎在說她根本不認識我或者以前見過一次卻怎麽也想不起名字一一便是這樣一種注視。

    “謝謝。”她終於說道,“我想你肯定這樣說的。”

    薰主動伸過嘴唇要求接吻。

    “剛才的約定忘記也可以的。”她移開嘴唇說,“隻希望你那麽說一句。我希望的隻是話語,不是要你一定履行誓約。”她不無調皮地笑笑。

    那天夜裏,夢中我聽見她哭泣。有誰在身旁抽咽。較之聲音,更像是喘息。恍惚中我覺得那是一種拚命抑製悲傷的、沒有活氣的哭泣。而下一瞬間驀然蘇醒過來翻身二看,原來是薰背貼著我哭泣。為什麽哭呢?原因我沒問。我覺得那是不能問的,問也很難得到回答。我隻是從後麵緊緊抱著她的身體。薰既不亢奮又不平息,始終以同一方式哭泣不止。哭得那樣孤獨,甚至讓人覺得她幾乎忘記了我的存在。

    第二天早上醒來時和平時沒什麽兩樣。薰沒有特別消沉,也沒有掩飾什麽的樣子。我也沒觸及昨晚的事。兩人都緘口通過之後,我覺得那是異常真實的夢。夢中女子哭泣,醒來後身旁真有女子哭泣一一便是這樣的夢。而當世界變得明亮、一天開始運轉之後,我甚至忘了她昨夜的哭泣。

    先去附近餐館吃早餐是走出賓館後的第一項安排。之後把東西放進投幣式保管箱,到動物園、美術館和海邊去。因為對寄宿人家的房東阿姨說外出旅行三天,所以我也有一旅行袋東西。傍晚,稍早一些在說得過去的餐館或小飲食店吃晚飯。之後再次進行邦尼與克萊德遊戲。但我擔心連續使用同一賓館會被人懷疑,事先早已做了調查,準備好了三天住的賓館。第二天、第三天逐漸駕輕就熟,對此我自己都像有些惶恐。

    大概選擇同一檔次賓館的關係,房間都大同小異。放下東西,薰先去淋浴。那時間裏我一邊看從第一天住的賓館悄悄帶走的聖書,一邊沉浸在幸福的片刻中。自從偶爾翻開那頁以來,我徹底成了《傳道書》迷。這裏沒有新約聖書那種煞有介事的說教。莫如說更接近“諸行無常”和“憫物生情”等佛教思想,讓人得以懷有親近感。既然一切是“空”,那麽至少應在今世行樂這一想法也使我產生共鳴。例如有這樣一段:“於是我讚美快樂。因為在神所允許的歲月之間,對人來說除了吃喝玩樂、除了辛苦中伴有的快樂,天底下再沒有更好的事。”

    大致做了避孕準備,但一來把握不好戴的火候,二來戴上後覺得多少削弱快感,一般都射在外麵。但有一次在幸福的頂峰忘乎所以,心想受孕就受孕好了,那也是命運,就射在了薰的體內。射之前看了《傳道書》,“時候與偶然支配一切。實際上人不知其時,猶如落人不幸之網的魚,又如誤入圈套的鳥,及至壞時候突然來臨,人即刻毀滅。”一一或許因為這幾句話仍然留在腦袋裏,而在它與自己的行為之間尋求下意識的契合。

    大概由於我虔誠的關係,薰也基本沒有出聲,像依附在什麽上麵似的閉著眼睛。忽然,忘記關掉的電視機為一個本壘打狂喊亂叫起來,我一驚中止了動作。可是,在薰靜謐的表情麵前,那沒有品位的講解員的怪叫也冷冷遠去。我再次動時,聽起來仿佛隔壁透來的響動。相互也沒有交談,我怔怔地想:薰在思索什麽呢?想著想著,覺得自己也融人薰的意念之中。意念的表麵不時豁然裂開,得以客觀注視兩個裸體。這種時候我就不由自主地測試薰的脂肪厚度。幾個月來,她側腹似乎有些瘦削了,多少變得苗條了。不料手放在乳房和臀部時,這些部位又好像反倒豐腴起來。本想進一步勘察,卻又擔心薰責怪自己得寸進尺,遂就此打住。總之她大概正處於作為女性日益成熟的階段吧。

    很快到了第三天早上。我們仍在咖啡館吃了早間套餐。今天中午薰回去。也許這個關係,兩人話說得更少了。她手拿咖啡杯悵然望著窗外。窗外就是路,穿襯衫的男子們在太陽照得白亮亮的路麵往來行走。

    “又要分別一段時間了。”薰盯著自己的咖啡杯說。“分別”兩個字仿佛意味永遠的別離,一把揪住的心。

    “再一起待一天吧。”我想都沒這麽想過,卻一下子脫口而出,“住我寄宿那裏好了,也好看看房間。”

    “住得下?”她不安地問。

    “不要緊,包在我身上。”

    實際上並非不要緊。宿舍禁止女人進入,犯禁的罪人將被槍斃。況且明天是星期一,有兩個必修課。手頭的錢也到底了。可那又有什麽呢!我們有《傳道書》。書上日:人世終歸是“空”,對於我們人,除了在勞苦中尋找快樂別無善事。

    上午逛街消磨時間。吃罷午飯,我先自己返回宿舍,向房東打招呼說回來了。二樓有四個房間,從玄關那邊開始,分別為A、B、C、D。我的房間是C。據從房東口裏聽來的情報,B室裏的人利用開學紀念日和星期六星期日回家去了,D室的好像去參加網球部集訓。A室的是個陰鬱的學生,參加一個名叫吉他多重奏的甚是陰鬱的俱樂部,在房間裏幾乎總彈吉他。因此我領女人進來也好怎麽也好,他根本不會注意。我先把自己的東西放到房間,然後找時機把薰領進來。氣氛就像同班同學順便來玩似的,輕輕鬆鬆。長達三天的賓館生活使得兩人已不把這點事放在眼裏了。

    順利潛入房間後,馬上放聽唱片。這個季節有幾張必聽的唱片:保羅.麥卡特尼的《RAM》、傑夫。貝克(JelfBeckGroup)的《粗略與完備》(RoughAndReady)、TheBand的《月亮狗》(MoodogMatinee)①。都是令人感到夏日到來的精彩音樂。我邊聽唱片邊用電熱瓶燒水,用從家裏帶來的咖啡壺倒人咖啡。咖啡杯隻有一個,一人一口輪著喝。

    “晚上在SevenEleven便利店再買一個。”

    “這裏不能自己做飯吧?”薰四下打量房間問。

    “有火的東西不能用,取暖也隻許用電被爐。當然這個房間也用不著火爐。”

    “不有點兒太窄了?”

    “一個人住,還是這樣心裏踏實。”

    日落之前,我們一直靠著南窗聽唱片。六月的天空藍得透明,陽光暖暖的。

    天暗下來以後,去外麵吃晚飯。薰說她想去學校食堂。我忠告她那裏常有很難認為是人吃的東西擺上來,她說無論如何都想吃。從寄宿的地方去學校走路才五分鍾。食堂門口,一個頭戴安全帽臉蒙毛巾的學生在發傳單。企圖把學生會館置於學校管理之下的校方和堅持由自治會繼續管理的學生方相持不下。校方以修繕為名逼迫自治會交出來,予以反對的一派用路障封鎖學生會館在裏麵堅守。有傳聞說校方不久將投入機動隊。

    ①原名LouisThomasHardin(哈定),1916~1999,16歲失明,美國著名前衛音樂家。TheBand是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一支重要的加拿大民謠搖滾、鄉村搖滾樂隊。

    星期天的學生食堂冷冷清清。沒有人想在這樣的地方吃連休最後的晚餐。桌子髒,燈光暗。如果不是陪薰,我大概用碗仔麵對付一頓。

    “氣氛夠森嚴的了。”薰抓起桌麵上散亂扔著的傳單說道。傳單上寫著“死守會館!”“粉碎產學協同體製!”之類。

    “是啊!”我一邊歸攏傳單一邊淡淡附和。

    “好像不大喜歡的嘛,對那些人。”

    “沒有興趣,同對股票和匯率沒有興趣一個樣。大學何去何從,腐敗也好進步也好,怎麽都無所謂,真的。畢竟才四年。四年一過就道聲再見,和你結婚。”

    吃學生食堂套餐的訣竅,就是不停頓地把飯菜大醬湯投入口中,不給舌頭以感覺味道的空閑。最後灌進變冷的粗茶,在不知曉吃了什麽的時間裏肚子就滿了。豈料,薰簡直像品嚐有毒無毒似的一點一點戳著盤子上的菜。這樣一來,能吃的東西都不能吃了。最終,她差不多全部剩下。

    走出食堂,路上買了點東西就回住處了。夜裏兩人邊聽唱片邊喝買來的葡萄酒。到了睡覺時間,我從下麵的盥洗室提水上來,讓她用來刷牙。我對她說,盥洗室位於一樓通往房東居住區的房門旁邊,而玄關隻有一個,房東一家都從房門出入。在那樣的地方慢慢刷牙,被發現的危險性很大。

    “上廁所怎麽辦?”薰用杯子舀洗臉盆裏的水問。

    “我在下麵刷牙時給你暗號,你就悄悄從樓梯下來。離開時再給暗號,你就迅速上樓梯回房間。”

    “活像安妮日記①。”

    所幸,薰的潛入未被發覺,我們得以在小房間平安度過一夜。關上木板套窗,關燈鑽進被窩,四下萬籟俱寂。從A室低低傳來吉他聲。薰告訴我是拉威爾的《獻給已故女王的孔雀舞》。一曲彈罷,她在被窩裏輕輕拍手。

    ①FrankAnne,1929~1945,二戰期間作為猶太人遭受納粹迫害的荷蘭少女,所撰《安妮日記》詳細記述了她遭受迫害的過程。

    6治幸的信

    好一段時間沒寫信了,抱歉。因為近來給搬家鬧得黑天昏地。看信封我想你就注意到了,我離開了宿舍。現在的住處是六張榻榻米大小的單間公寓,房間一角帶個小廚房。采光不好,反正白天不在。還有一點,從這個月開始家裏不寄錢了。不去上課,理所當然。不想因為這個抱怨父母,倒不如說這樣更好一一不上課而隻拿父母匯款,總有點兒覺得是在欺騙父母,心裏不是滋味。而且,雖說是父母的錢,讓補習學校賺去也還是令人不快。我想讓父母把自己的錢用得更有意義一些。總之,現在名副其實地自由了。往後誰也不靠,打算自己養活自己。

    要想自由就必須孤獨,孤獨未必可以說成不幸狀態。更難忍受的,莫如說是必須和某種人共同生活。例如父母,沒有辦法同他們一起生活。你也知道,我從初中三年級的時候就開始寄宿生活。高中也沒能從家裏上學。可是我無論如何也同父母生活不來。不曉得為什麽。因為並非有特殊緣由。隻是不知不覺之間父母成了我在世界上最討厭的人。

    一個月前的事了,我回了一次家,隻待了一天。因為這次的事(指高考全線崩潰又在補習學校逃課),對父母我總有些感到愧疚,或者說有點覺得他們可憐。所以我想偶爾回去一下讓他們看看自己其實很精神一一想的是很好。但我錯了。我無法和他們一起吃飯,他們那陰森森的交談讓我聽不下去。我的父母在兒子出問題後不直接跟我說,盡管本人就在那裏,而用一種好像議論某個不在場的人那種語氣說話:

    ——治幸到底想的什麽呀?

    一一那孩子自有那孩子的想法嘛。

    一一不明白啊!讓他生活得無憂無慮,還有什麽可不滿的呢!

    一一因為時代和我們那時候不一樣了。

    一一時代再不一樣,努力的人也必定得到報償,不是嗎?

    一一是倒是……

    ——腦袋也不差。隻要有心思幹,什麽都幹得來。可是那家夥專門琢磨如何毀掉自己的前程。隻能認為是存心跟我過不去。

    一一今晚就別說這個了,好不容易吃一次開心飯。

    想像一下好了,我可就在他們鼻子底下吃飯的喲!開心飯聽了豈不目瞪口呆?家庭這東西十足是精神病的溫床。在家庭申長大的孩子沒得精神病可謂奇跡。畢竟家庭必然伴隨糾葛,是吧?這樣的糾葛,準確說來將作為創傷反映在小孩的心靈裏。而要醫治它的父母行為又產生新的糾葛一一永無盡頭的惡性循環。現在的孩子們或染發或對父母使用暴力,勉勉強強得以避免精神病。正如我通過弄亂房間來逃離精神危機。對人類來說,家庭有可能比核戰爭更可怕。為了將人類從毀滅中拯救出來,我認為隻能在地球上取消家庭。如何?

    或者說你也是試圖將人類引向毀滅之人中的一個?也是試圖構築幸福家庭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從而生產出懷有精神危機子女之人中的一個?也是試圖參加生兒育女一一培養在跨越幾多危機或跨越失敗當中成為大人的孩子一一這種俗不可耐的遊戲之人中的一個?我可是不感興趣。不是開玩笑。若生孩子,那家夥絕對像我。那樣一束,我就被逼到和父親同樣的窘境。噩夢!最好自殺。

    說到底結婚想幹什麽?很難相信婚姻。和他人一起吃飯、和他人在一個房間睡覺,甚至一起洗澡一一這就是婚姻吧?偶一為之還可以,偶爾一起吃飯、一起睡覺未嚐不可。可是天天如此我恐怕就忍受不了。不是麽,想一人獨處時怎麽辦?進廁所不成?美國有句諺語說不拉屎快從馬桶下來,意思說別無功作業。和這個兩回事?抱歉。

    對了,我現在學開車。補習學校也不念了,為了將來還是把駕駛證什麽的拿下來為好。就算繼續幹運輸,有了駕駛證工資也多些。開車我不討厭,不如說是喜歡做的事之一。在車裏麵心裏安然。人們說駕駛技術學校的教官脾氣糟,真的?至少教我的家夥沒那麽糟。一個五十上下的漢子,這家夥的愛好是熱氣球。就是往大大的塑料袋裏灌滿熱氣飄上天去的那玩意兒。得得!那可是駕駛學校的教官喲!每個星期天都用熱氣球忽忽悠悠升空,不認為絕對反常?不過熱氣球那東西倒不壞。一個不壞的異想天開。

    暑假前應該可以拿到駕駛證。不一起旅行去?買車的錢也開始攢了。一開始二手車也就可以了。開那家夥到處轉上一星期或十來天。晚上可以在車上睡,也可以帶帳篷去,畢竟是夏天。能做簡單飯菜的炊具也準備妥當。關鍵是不能有計劃。幾日去哪裏看什麽啦等等,見鬼去吧!那種名堂單單修學旅行就足夠了。反正要拋開地圖,這個再重要不過。說到底你以為地圖上寫的什麽?不就是學校教科書那類東西麽?實質性東西什麽也沒寫。所以拋開地圖。以當時的心情和直覺選擇路線,或靠風的感觸和空氣的味道選擇。無論去哪個城市,人和生活習慣都大同小異是這個國家的缺陷.不過換個方法,來一次真正的旅行我想也是可能的。為此就要拋開地圖,要無計劃,要輕裝簡行。你也想想看。

    治幸

    7日升、日落……

    並非沒有征兆。事後想來,應該注意的事有好幾樁,但都作為一時性的東西和自己擦身而過。疑點每次隻是一個孤立的點,而沒有相互關聯、相互結合。現在回過頭看,覺得當時似乎是孤立的點的東西帶著曲線聯係在一起。如果我是個細心些的觀察者,是應該可以看出線條走向的。

    身體不適是開春以來一直持續的傾向。四肢酸懶、食欲不振、肩部僵硬。她分析道,大概是離開父母開始獨自生活和不得不適應新環境給她的身體帶來了變異。不料,快放暑假的時候一點兒東西也吃不下了。強吃就吐,不久月經也停止了,超過預定日期十多天也不來。她似乎認為這不正常。我聽了也認為不正常。因為《傳道書》而射在了她體內一次。從時間上看也完全可以認為當時懷孕了。

    “反正去醫院看看再說。”薰的語聲意外冷靜。

    “一個人不要緊?”我在電話裏一陣緊張。

    “有一點點怕。”

    “我過去?”

    “不用,別來。”

    “懷孕了我馬上飛去。”

    “飛來又怎麽樣呢?”

    “商量往後的事。”

    “墮胎的吧?”

    “不知道。覺得生下也未嚐不可。”

    難堪的沉默持續有頃。

    “反正先查查吧。”最後薰果斷地說了一句,掛斷電話。

    檢查結果不是懷孕。但沒有食欲和吃了就吐這種症狀仍在持續。身體急劇消瘦,手腳浮腫。最後爬一般到她就讀的學校醫院看病。由於衰弱得太厲害了,馬上打點滴。體重差不多降了十公斤。做了檢查,但依然查不出原因。內科醫生懷疑是心因性病症,轉到同一醫院的精神科。在那裏也做了一通檢查,還是沒發現有異常。姑且和本人訂了治療合同,再次住院治療。

    看罷簡單寫了事情經過的信,我開始清理這幾年來和薰相處的回憶。結果意識到看樣子快活健康的她的身邊好像已有一個身心俱病的薰宛如她本身的影子站著不動。我閉上眼睛,讓她的各種形象浮上腦海:走路的她、站住細看什麽的她、回頭倏然尋找我的她、歡笑的她生氣的她傲氣的她側頭的她……但哪一個都很快融人淡淡的光照,最後剩下的隻有一個在廚房一角難受地縮起雙肩瑟瑟顫抖著強忍嘔吐的她。

    第五章1977年夏

    1擁抱她

    在問詢台打聽精神科,對方告訴我沿走廊右拐,按指示牌往東病房方向走,在那邊再問一次。“精神科、精神科”一一老是這麽問畢竟讓人自卑,於是我依照天花板垂下的指示牌穿過狹窄的走廊,再穿過安全出口那樣的鐵門,看情形到了我要找的地方。在護士休息室講出薰的姓名申請會麵,護士隻簡單問一下我的來曆,告以病房號碼。護士並不跟到病房。我有點兒失望,沿著涼颼颼的油漆布地板走廊前行。病房很快找到了,門上掛一個潦草寫著薰的姓名的牌子。

    從半開的門縫伸進腦袋招呼一聲“你好”,有女子聲音回應,讓我進去。一進門,當即同床上的薰視線相碰。看到她鼻端插有透明膠管,知道她到底病了。薰一如往常不無羞赧地微微一笑。我輕輕點頭,朝床頭一位女性看了一眼。我低下頭自我介紹,女性說:“薰的母親,薰經常承您關照。”如薰所說,人很漂亮,略瘦,頭發優美地卷起,年齡四十左右吧。

    和薰的母親幾乎沒怎麽交談,聊了一會兒日常話,之後她乖覺地離開房間。我重新看薰:由於頭發剪短,看上去像個男孩兒。本來就白的臉愈發白了。同上次見麵時相比,臉頰瘦得判若兩人。

    “不吃東西?”我移身坐在她母親剛才坐的床邊椅子上。

    “不是想吃而忍著不吃。”薰辯解似的說,“想吃也吃不下去。什麽都不想吃,找不到想吃的東西。”最後她換上了投訴般的語氣。

    “不過看樣子蠻精神的,我就放心了。”我情不自禁移開視線說,“以為你瘦得皮包骨了呢。”

    “住院時就已經這樣了,體重不到三十公斤。但由於點滴和從鼻子進食,估計現在有三十五公斤了。”

    “從口中也吃的?”

    “嗯,一點點。不是普通食物,叫潰瘍食,一種軟一些的東西。不過一般都吃流食。”

    “好吃?”

    “不知道滋味。”薰淺淺地一笑,“聽說再能吃下一點兒,就把鼻管拿掉,換成用嘴吃的飯食,不足部分用高卡路裏營養劑補充。可我怎麽也咽不下營養劑。”

    “所以插管子?”

    “讓你看見這麽一副樣子,夠難為情的。”

    “挺好玩的嘛,像電子人。”

    薰蹙起眉頭想了一會兒,終於放鬆表情。看來,無聊玩笑到達她那裏需要光在星星之間旅行那樣的時間。

    “有個目標體重,”她說,“和醫生商定的,我是四十公斤。”

    “達標有獎?”

    “可以在醫院到處走來走去。”

    “現在不行?”

    “隻能在床上躺著,必須安靜。動來動去消耗體能有危險,醫生說。”

    “也就是收緊銀根。”

    “一天勉強有一千卡路裏。”

    “少?”

    “醫生說維持普通生活需要兩千卡路裏。一千卡路裏相當於一歲嬰兒。”

    “一天天躺著無聊吧?又沒有電視……”

    “因為這裏是精神科。”薰說。見我歪頭把握不了意思,她又說:“帶線的東西不行。防止自殺。”

    看枕邊的收放機,果然沒有線拉出。磁帶堆在上麵,幾乎都是高中畢業後我送的。

    “下次來時帶新磁帶給你。”

    “謝謝。不過這以前你給的磁帶,真的很中意,聽了好幾十遍了。”說罷,薰閉一會兒眼睛,似乎在調整呼吸。

    我從椅子起身站在窗邊。同對麵樓之間有一小塊院子。還沿建築物做了一個整整齊齊的花壇。也許是開放式住院樓的關係,和普通病房沒什麽不同。既沒鐵格窗又沒鐵門。想逃跑什麽時候都逃得成。目中所見,強製性的東西一概沒有。我再次心想:這裏不是監獄,而是醫院。

    聽得有人叫我的名字,回頭一看,薰從床上扭著身體往這邊看。

    “到這邊來。”她小聲說。

    我正要問她“這邊”是哪邊,轉念想對她來說隻有這裏。在我猶猶豫豫湊往床邊時間裏,薰目不轉睛地看著我這邊。我撩開夏令薄被拉起她的手腕。手腕很細,手掌一摸可以清晰感覺出骨形。我雙手伸到腋下,緩緩抱過她上半身。薰睜著眼睛一動不動。湊近嘴唇,她也撅起嘴唇相迎。鼻子插的管子碰在臉上,好歹貼上她的嘴唇一一沒有彈力的、紙一般的嘴唇,已不再有我喜歡的落葉味,藥味中略帶口臭。

    “感覺很好。”嘴唇離開後薰以沉醉的聲音說,“這樣,就覺得是在活著。”

    “當然活著,還用說!”我語氣不由激動起來。

    “思,是啊。”她似乎有些違心地附和道,“有時候弄不清楚的。”

    好半天我們就那樣抱在一起。我差不多整個身子壓在床上,因此房間有人進來都沒覺察到。“啊、做的什麽呀!”一一聽得有人失聲喊叫,嚇得我心髒幾乎從口中跳出。我懊惱地往後一看,見一個塗著鮮紅嘴唇的年輕女子正以遊移不定的眼神看著我們。

    “這就告訴護士去!”女子的聲音由喊叫而充滿憎惡,眼珠骨碌碌到處打量。

    我們自然而然離開身體。薰也沒有特別氣惱的樣子,沉著地注視女子的動向。不久,從走廊對麵傳來斥責小孩子般的護士語聲一一“中村,又幹壞事去了!”旋即,女子看也不看我們一眼飛身跑出房間。讓我覺得似乎是一瞬間的眼睛錯覺,又好像是在做夢。

    “那人叫中村。”薰像是坦白自家人丟人事似的低下頭說。

    “好像。”我盡可能淡然處之,不想繼續追究。

    “她有偷東西的毛病。”薰以格外執著的語氣說,“和我不同,她是暴飲暴食性嘔吐,貴重物品全都和食物直接聯係起來。吃飯時甚至把其他患者那份也吃掉。我是不吃的,一開始就被她盯上。所以醫生提醒我們別在房間裏放吃的東西。現在倒是不放了,但她還是那麽跑來。”說到最後,薰的語氣已超然於厭惡之外。

    薰以沒有感情色彩的眼睛盯視“中村”離去的門口。我正琢磨說點什麽,她母親不無顧忌地折回房間。於是薰少見地換上女兒對母親說話那種語調,說“中村又來了”,看樣子兩人隨即講了一會兒中村。

    2勞動與時光

    治幸的住所位於市中心一條窄小雜亂的小巷。從市營電車站沿大街步行一段路,在加油站那裏拐去行人稀少的路麵再走五十米左右,有一個圍著鐵絲網的小公園。從公園旁邊進入小巷,盡頭處就是他住的公寓,是一座鍍鋅鐵皮覆頂的雙層建築。他告訴我,他的房間是一樓盡頭第二個。沿垂著光線昏暗的電燈泡的走廊前行,發現廉價三合板門扇的外麵胡亂脫放著幾雙鞋,其中幾隻有印象。我依其指示伸手往電表上麵摸了摸,找到房間鑰匙,開門進去。六張榻榻米大的房間暗得即使白天也得開燈。打開迎門牆壁上惟一的窗扇一看,五十厘米前麵就是相鄰的公寓。其間有一堵混凝土預製塊圍牆,牆上一隻貓正往這邊看著。打舌響一叫,順牆去了哪裏。窗口下安一個小廚台,煤氣爐也有,看來可以做簡單的飯菜。但治幸舊習不改,廚台上被吃過的澆汁飯的碗、盤和筷子弄得一塌糊塗慘不忍睹。他沒有吃完洗碗的觀念。他的做法是吃飯前按需刷洗。

    房間有一套桌椅,此外沒有任何堪稱家具的東西。數量相當不少的書沿走廊一側牆壁雜亂地堆著。大小也沒考慮,隻是興之所至地堆在一起,因此書堆很多地方崩潰了,如岩漿一般湧向房間正中。其周圍亂七八糟扔著甩下的衣服、報紙、雜誌、盒式磁帶、便箋等等。他沒有往房間裏放垃圾箱的習慣,紙屑扔得到處都是,以致榻榻米上麵猶如廟會過後的參道一樣髒得不堪人目。到底在哪裏鋪被褥呢?有免疫力的他倒也罷了,一般人豈不生病了一一我切實為自己擔憂起來。

    到天黑還有時間。在電話中他告訴我由於白天在運輸公司打工,回來一般都要七點左右。反正先掃一下房間等他回來就是。來這裏的路上我忽然想起,買了一個便宜睡袋。《白鯨》中的伊什梅爾在旅館落到和漁叉手奎庫格睡在一張床上的地步,而我絕對不願意用和那個人同樣的被褥睡覺。問題是鋪完治幸的被褥之後能否剩有放我睡袋的空間。最壞的情況隻能在廚台附近的地板①上睡。不管怎樣,得讓房間恢複空間再說。

    我先洗在廚台到處堆著的落了一層灰的餐具。然後把隨手扔的衣服塞進塑料袋,拿去附近投幣式自動洗衣店扔進洗衣機。榻榻米上散亂的紙屑也歸攏塞到塑料袋裏去。書按大小堆成一米來高。單單這樣收拾一下,房間看上去也寬敞不少。便箋和筆記本之類摞在書桌一角。大致把房間收拾完之後,取回在投幣式洗衣機裏洗完的衣服,晾在公寓後麵的公用晾衣架上。盡管時值傍晚,但陽光仍然很強。

    我在房間多少變得像人住的地方用廚台上的煤氣灶燒水,用倒在房間角落的滴落器倒人咖啡。看情形到底沒有把大量唱片和組合音響全部搬來,房間裏隻有便攜式收放機和盒式磁帶。也許搬家尚未收尾的關係,多數磁帶仍在原先裝橘子的紙箱裏塞著沒動。我從那些磁帶中找出以前我送給他的格雷特弗.戴德的實況錄音,一邊用收放機聽著,一邊一點點發掘牆邊的書堆,啪啪啦啦翻看值得看的書。

    ①指沒鋪榻榻米隻鋪地板的地方。

    首先看到的是詩集,裏爾克、馬拉美①、瓦萊裏②、中原中也、立原道造,還有一摞現代詩的詩集。有幾份黃色封麵的袖珍音樂總譜,過期的《唱片藝術》和《音樂之友》雜誌,全集有宮澤賢治、堀辰雄、福永武彥等。另有拓植義春和永島慎二等人的漫畫一堆。再加上到處七零八落的小開本書,無從知曉到底有多少書。

    我從小開本書裏邊找出雷。布拉德伯利③的短篇集,倒在榻榻米上看了起來。過得七點,治幸終於回來了。身穿多少有點髒的類似工作服的衣服。“呀一一”、“噢一一”,如此用一個長音寒暄之後,他說去洗個澡,毛手毛腳從壁櫥裏拿出洗漱用品,一忽兒走了出去。前後時間也就十來秒。我不由呆若木雞——並非要他熱情歡迎,但畢竟四五個月不見了,多少有一點重逢的喜悅表示也未嚐不可嘛!哪怕對方是保險公司的營銷員,一般人也該正經打個招呼才是。何況,目睹收拾整齊的房間,難道他完全無動於衷?我憋了一肚子火,繼續看雷.布拉德伯利的短篇集。

    不到三十分鍾,治幸再次出現在我麵前。一隻手拿洗臉盆,另一隻手提著塑料袋,袋裏裝著半打易拉罐啤酒。

    “多少安靜一會嘛!”我說。

    “怎麽?”他把濕漉漉的洗臉盆放在廚台一頭。

    “四個月沒見了喲!”

    “吃了?”治幸沒理會我的話。

    “沒有。”我沒好氣地回答。

    “那,肚子癟了吧?”

    ①StephaneMallarme,1842~1898,法國象征派詩人。

    ②PaulValery,187l~1945,法國詩人、批評家、思想家。

    ③RayBradbury,1920~,美國科幻小說家。

    “啊,你吃了?”

    “運輸公司的活計吃飯時間沒規律。”治幸從袋裏掏出一罐啤酒,站著拉開易拉環倒進喉嚨,“好歹找出時間,趕緊停車闖進飲食店。可今天忙得吃午飯時間都沒有。用夾餡麵包對付一下,四點鍾才算吃上午飯。”

    “那麽,肚子還沒空吧?”

    “那不是的。搬鋼琴這東西肚子癟得極快,反正得吃晚飯了。”

    嘴上雖這麽說,他卻一隻手拿著啤酒在房間裏兜來兜去,把我好容易收拾妥當的書和本子移到桌子上。

    “找地方吃去吧!”我一邊觀察他令人費解的行動一邊說。

    “算了,今天就在這裏來個炒麵晚會吧,畢竟你特意收拾了房間。可以麽?”

    “怎麽都可以。”

    “那好,我這就去買,你喝啤酒什麽的等著。”

    十五分鍾後,他手提袋子回來。袋裏滿滿裝著炒麵用料:甘藍、豆芽、豬肉、中國麵……他一古腦兒倒在榻榻米上,從廚台下麵抽出板式炒鍋。然後站在台前開始切甘藍。做好準備後,把油倒在鍋上炒肉和青菜,用鹽和胡椒調味,最後投入中國麵,淋上醬油。炒麵做好後,我們在榻榻米上盤腿坐下。

    “這板式炒鍋,你不認為很方便?”他邊說邊用方便筷直接從鍋裏取食炒麵,“這東西有一個,炒麵也好烙餅也好烤肉也好炒飯也好,什麽都做得來。一星期吃的晚飯裏邊,有一半是托這家夥的福。”

    “夠勤快的嘛!”

    “我基本上是個勤快人。不能根據房間髒判斷一切。今天我就收拾了一下。”

    我不由停下筷子,“這還收拾了?”

    “怎麽?”

    “啊,沒什麽。”

    “倒在那裏的是什麽?”

    “睡袋。”

    “幹什麽用?”

    “睡覺呀。”

    “為什麽?”

    “一床被褥睡不下兩個人吧?”

    “放心好了!”他說。見我歪頭,他以不無得意的語氣補充一句:“終於確立了。”

    “確立什麽?”

    “四天睡一次的生活模式嘛!信上寫了吧?今天是第二天,明天不睡也沒關係。我睡得像塊石頭是後天。所以今天和明天晚上你可以一個人用被褥。”

    “那樣的生活對身體豈不有害?”

    “傻瓜!”他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地說道。“人活著,沒有一樣不對身體有害,對身體最有害的就是活著。”

    吃罷炒麵,治幸從橘箱裏挑出一盒磁帶,塞進收放機按下開關。接在憂鬱的鋼琴伴奏之後,同樣悲傷的男中音響了起來。問曲名,答說舒伯特的《冬日之旅》。

    “你不認為正適合這熱得難熬的夏夜?”

    哪裏適合呢?兩人認真聽了一會兒音樂,黯然神傷。我開始一點一點講薰醫院裏的事:為防止自殺而不允許使用帶線的東西,收放機也必須用電池聽;水果刀不能帶進去,因此削蘋果皮時要一一拿去護士值班室當場剝皮,然後還回水果刀隻把蘋果帶回病房。

    “她就在那樣的地方。”

    “世上有人被不適當地施加了引力。”治幸說,“地球上的力場這個東西不是完全均勻的,到處有偏差。而承受那種偏差成長的人,長大後就會吃不下飯或開始把房間弄得雜亂無章。”

    “我不希望你把她和自己捆在同一範疇。”我插話表示自以為極其正當的異議。

    “在某種意義上,我們非常相似。”他像大聲念勾股定理一樣說道。

    “反正有你在事情就好辦多了。”我轉換話題。

    “房間隨你怎麽用,反正我打工不怎麽在。既然付同樣房租,那麽還是充分利用為好。”

    啤酒沒了以後,便用自來水兌威士忌喝。看來體質上兩人都抗酒精,怎麽喝也不醉。這當中我好歹讓他把《冬日之旅》停了,換上湯姆.韋茨的《周六夜晚的戀人》。這才是適合夏夜的音樂。十一點半,治幸當即放下酒杯,開始換衣服。

    “這回開始搞什麽?”

    “這就出去幹活。”

    “這麽深更半夜?”

    “在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餐館裏刷盤子。夜班工錢高。幹完直接去打運鋼琴那份工,早餐你自己湊合吃吧。”

    “超人生活範式!”我訝然說了一句。

    “人必須下到各自的現實性裏麵去。”

    3吃什麽

    我每天從治幸住處去薰住的醫院。探視時間從下午一點開始,那之前必須在哪裏消磨時間。整個上午我基本倒在榻榻米上邊聽音樂邊手到擒來地看治幸的藏書。先把柘植義春和永島慎二的漫畫統統看完了。接著從堀辰雄全集中挑幾篇作品看了。中午去附近飲食店吃套餐。然後喝著咖啡打開裏爾克和馬拉美的詩集。馬拉美艱深晦澀幾乎看不懂。裏爾克的有幾首喜歡上了。我把特別中意的抄在筆記本上,在醫院往返電車上拿出來看:

    為了不接觸你的心

    我的心該如何是好

    如何能把我的心交給超越你的另一世界

    在已然消失之人居住的黑暗中

    你的心的深處已無法搖動

    如果我的心能藏去安謐的遠處

    啊我該何等心懷釋然

    可是接觸我們接觸你和我的東西

    無一不從兩根弦上奏出同一聲音

    如運弓法把我們合在一起

    那麽我們是哪種樂器的弦

    把我們拿在手裏的演奏家又是何人

    啊甜美的旋律喲

    乘市營電車在薰宿舍前一站下來,馬上就是大學附屬醫院。病房裏有時她母親在,但不在時候多。因此午後兩三個小時幾乎兩人單獨度過。對於行動受限製的薰,我差不多沒有什麽可做的。頂多倒倒茶在枕邊說說話,或者陪她去衛生間抑或不時抱她一下。薰比以前更喜歡我碰她的身體了。較之喜歡,似乎更近乎生理需求,每三十分鍾就求我從床上擁抱她。每次我都從薰的上麵用雙臂抱住她的上半身。

    跑了幾天病房後,我驀然心生一念,在車站附近的超市裏買了餅幹和瓶裝果醬帶去醫院。所幸病房裏隻薰自己。我把半開的病房門關緊,折回她床邊從紙袋裏拿出餅幹和果醬。

    “吃吃看?”

    “哪來的?”她詫異地反問。

    “買來的。”我儼然理直氣壯地說,“打算一塊兒吃。”

    “我不能吃的。”

    “不怕,保準能吃。”

    我先撕開餅幹袋,從中取出一塊餅幹,掰下一半,恭恭敬敬遞過去。薰把嘴閉得緊緊地搖頭。我再次把餅幹掰下一半,再次勸誘似的遞給她。她略一躊躇,終於表示屈服似的伏下眼睛。然後像接受聖餐禮麵包那樣合上眼瞼,探出毫無防備的白色喉頸。

    “張嘴!”

    她順從地張開嘴。我在她舌尖上放了一點點餅幹。薰嘴巴就那樣一動不動,似乎在等待餅幹自然融化。也許想一吐了之。我定定注視她的臉。後來她睜開眼睛看我這邊。我默默點頭,於是她重新閉上眼睛,似乎用舌尖確認口裏的東西。稍頃,閉上嘴,蹙起眉頭咽了下去,之後靜靜睜開眼睛。

    “好吃。”她說。

    “就是的嘛。”

    “奇怪。”

    “果醬也嚐嚐?”

    我用手指抹一點果醬挨到薰的嘴邊。她乖乖張開嘴,我把沾果醬的手指輕輕伸進嘴去。她把溫暖的舌頭裹上來,千幹淨淨吮去指上沾的果醬。一邊用舌頭轉圈舔手指,一邊撩起眼皮向上看我。我像喂小鳥的母鳥一樣把餅幹和果醬交替送到她口中。送什麽她吃什麽。

    我把餅幹叼在嘴裏送到薰的嘴邊。她同樣用舌尖接過,用唾液軟化後吞下。有時候她嘴太突出了,致使唇與唇碰在一起。餅幹渣放在舌頭上不嚼不咬地含一含就變得柔軟了,之後慢慢湊嘴近前。薰輕輕張嘴,舌尖探出一點點等著。我把幾乎成糨糊狀的餅幹移人薰口中。她依然閉著眼睛,撅起嘴唇相迎。挪開嘴唇細看,她仍閉目合眼,似乎正在確認進入口中的東西。爾後憂鬱的表情更加憂鬱,鼻梁周圍沁出陰翳,旋即上下動了動喉節,把嘴裏的東西吞咽下去。

    薰會用舌尖把移人的食物頂出來。我接過,或再次送回她口中。一塊食物在兩人口中翻來覆去之間很快融人兩人的唾液一一別說形狀,連味道都變得不知原來什麽味,幾乎已無法稱之為食物。甚至已不能說是從外部攝取的物質,而覺得是相互品嚐兩人的肉體或對方的生命本身。

    “不渴?”

    “身體裏全是水。”

    不時這樣交談兩句,對吸熱乎乎的氣息。不覺之間,薰已安靜下來,響起輕微的睡息。嘴邊給果醬和餅幹末弄髒了。我用自來水浸濕枕邊的毛巾,小心揩淨。這時間裏她也沒有像要醒來的樣子。

    薰爛醉一樣沉睡。門半開著。我甚至不曉得有沒有人窺看我們的動作。看就看吧,無所謂。此處是患有精神病症的人的病房一一或許是這點消除了羞赫和愧疚感。……如此分析時間裏,忽然覺得剛才還同薰攪和舌頭的自己已經為和她同樣的病理所俘獲。

    4吃什麽(續)

    我的父母從我讀高中時就知道薰,兒子打算同這個少女結婚這點也似乎隱約有所察覺。所以我講出她的病情、講自己暑假在M市洽幸住處度過,兩人也什麽都沒說。隻是父親讓我偶爾回家一次,說路費什麽由他出。我在每四天治幸像石頭一般沉睡二十四小時那天回家,同父母一起吃飯,在自己床上睡。去M市那天的早上,母親必定做好飯盒,還是高中時代用的飯盒。每次接過我都心想自己到底幹的什麽事呢?在列車中打開包袱皮時,眼角不由一陣發熱。至於飯盒裏的菜,依舊是烤鹹青花魚和炸魚糕筒。

    在治幸房間居住期間,晚飯每次都用板式炒鍋做來吃,但連吃幾天到底膩了。於是兼作對於免費留宿的回禮,我一點點買齊了廚房用品。大學附屬醫院附近有幾家以學生為對象的當鋪和二手電器品店。我先在其中一家買了電冰箱和能做半升米的電飯鍋。其次在公寓旁邊的當鋪買折疊式小矮腳桌。最後在超市買兩個人用的餐具、米、青花魚罐頭、速食大醬湯、納豆①、韓國泡菜等食品。回房間後我在廚台把米淘了,開始做真正的飯菜。矮腳桌擺上光閃閃的新碗和漆筷。七點多治幸回來了。看見矮腳桌和嶄新的餐具,看樣子吃驚不小。我把剛煮好的米飯、青花魚罐頭、速食醬湯、納豆、泡菜端到桌上。

    ①一種發酵的大豆。

    “我最討厭的模式!”他說。

    討厭也罷什麽也罷,肚子餓了的人硬不起來。好惡抵擋不住食欲。幹體力活回來的治幸一陣大吃大嚼。半升飯轉眼間就光了。飯後喝電冰箱裏冰鎮的啤酒。冰塊放在手隨時夠得到的地方。

    從第二天開始,我像新婚主婦一樣一點點購齊烹調用具。先買了中號單柄鍋用來做雞肉雞蛋澆汁飯。作為材料準備好雞蛋、燒雞罐頭和大蔥。先把燒雞罐頭打開投入鍋中,加水和醬油煮開,再往上麵打雞蛋,待雞蛋半熟時放蔥。稍微蒸一會兒後,倒在大碗裏的米飯上麵一一澆汁飯於是大功告成。不做澆汁飯的時候,我就用小雜魚幹調味做大醬湯。菜照樣是罐頭、納豆和泡菜,但由於加大醬湯,心裏便已十分滿足。接下去買了稍大些的中國鍋用來炒菜,單柄鍋做豆腐和裙帶菜大醬湯。如此這般,我們的晚餐逐漸向一般家庭飯菜檔次靠攏。

    治幸雖然連說“討厭”,而吃起來卻顯得津津有味。飯吃膩了,就巧用速食麵。先用中國鍋炒豬肉青菜,再放淺水進去煮開時投入五包速食麵。邊攪拌邊炒一直炒到沒有水氣一一炒米粉般的“料理”於是誕生了。在速食拉麵上麵幾乎探討了所有可能性。其終極性吃法是所謂“拉麵炒飯”。若說做法,首先把飯和混合青菜炒了,再把雞肉拉麵稀稀拉拉撕開放進去,加上辣味明太魚子攪拌。隻寫烹調過程是很乏味,但實際吃起來,卻叫人產生深深的感動:原來世間竟有如此的美味食物!這個吃法惟一的缺點就是多少有癮,一味吃過一次,就不能設想沒有“拉麵炒飯”的生活。

    “我和這個‘料理’一塊兒死了都行。”治幸說。

    “念頭或許可取。”

    “讓她也來點如何?”

    “吃死了不好辦。”

    “居然找不到想吃的東西,她也太不諳世事了。”

    買來電冰箱後,我們開始兩人每天各喝三大瓶啤酒,然後喝威士忌。兩人的喝法便是如此莫名其妙——等於把特意花不少錢買來的酒接連送人腎髒加工成尿液。房間裏總是響著什麽音樂。當然兩人的愛好很難說一致。例如他放罷拉威爾管弦樂專輯的磁帶之後,我放約翰“博士”①的《秋葵》(Gumbo)。邊聽邊一個勁兒喝酒,話幾乎不說。治幸基本喝著酒看書,我一有酒精進去就追不上鉛字,而他不在乎。十一點,他當即停止喝酒,手腳麻利地穿上衣服出門刷盤子。

    運鋼琴的那天,治幸刷完盤子直接去運輸公司,因此不到第二天夜裏見不到他。但要連睡二十四小時那天早上他回到住處。我做好早餐等他。兩人吃罷早餐,他一頭鑽進被窩,我去車站回家。

    薰對這種關係很感興趣,時常取笑說我們像夫妻。

    “做飯、在一個房間睡覺,這不就是過日子麽?一般說來不就是夫妻?”

    “不是出於喜歡。”我有些氣惱地說,“因為要每天看你才不得不在治幸宿舍生活。”

    “沒吵架什麽的?”

    ①Dr.John,從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活躍至今的美國根源搖滾歌手,《秋葵》是他的個人專輯。

    “沒有。”

    “那是因為什麽呢?”

    “大概因為對對方沒興致吧。”

    在醫院裏碰上過一次薰的父親。一如往常走進病房,見他正不大自在似的坐在房間一角。壯壯實實,個子好像比我還高。風貌好像很適合在電視劇裏扮演大公司的頭麵人物。大概曉得我的父母,就此聊了幾句。接著問了問學校情況,哪個係哪個專業啦,問得很籠統。我以仿佛找工作時接受麵試的心情緊張地回答。不多工夫,她父親說另外有事離開了。是否把我作為女婿承認了我不知道,交談內容太貧乏了,很難就此做出判斷。

    5愛誰

    在病房第一次見到薰的姐姐時,覺得自己很可能弄錯了喜歡的對象一一她便是如此漂亮。薰也夠可愛的,但有一種平民味道;她姐姐則更為洗煉,氣氛上讓人輕易不敢接近。就漂亮這點來說,莫如說薰的姐姐更像她們的母親,在仿佛拒絕男人的冷峻之美這點上。

    “薰總是承您關照。”她和她母親同樣寒暄一句,隨後說“在電話裏聊過幾句吧”,好像是指高中時代那個暑假我打電話把她錯當成薰那次。她又以老成的語氣繼續道:“大好的暑假全用來看望病人了,怕是夠無聊的了。”

    我在其美貌的威懾下,幾乎沒說成像樣的話,“反正閑著。”好歹說這麽一句,往下就像不勝嬌羞的少女低下頭緘口不語。

    “你這位他這麽天天來探望,也該吃飯爭取早些康複才行喲!”她當著我的麵以稍帶責備意味的語氣對妹妹說。

    薰淡淡浮起笑意聽我們交談。聽得姐姐這麽說,低聲附和道:“嗯,是啊。”

    好在薰的姐姐不一會兒走出了病房。若再在房間聊下去,篤定把支支吾吾答不上話的我看成白癡,並有可能向家人報告薰是因為同白癡交往才得拒食症的。

    “漂亮吧,我姐?”薰似乎覺察出了我的心思。

    “是啊。”我心不在焉地應道,“在這座城市工作?”

    “在廣播局工作。記者呢,別看那樣。”

    “那,夠忙的。,,

    “人很能幹。”她說。隨即現出仿佛遠望的眼神,“時常嫉妒姐姐,漂亮、聰明,能做自己喜歡的事……”

    “你也漂亮、也聰明,”我急忙斷定,“喜歡的事以後做不遲。”

    “我沒辦法像姐姐那樣的。”

    “為什麽?”

    “無可奈何。”

    薰低頭咬住嘴唇,意思像是不希望繼續說下去。寂靜使得說話時意識不到的病房氣味明顯起來。那是藥味、消毒味兒、輕微的體臭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我環視房間。窗對麵豎著竹竿讓牽牛花爬上去,紅色和紫色的花已經枯萎,如癟了的氣球。

    “吃不?”我從袋裏掏出食物問。

    薰驚訝地抬起眼睛,隨即“思”一聲輕輕點頭,害羞似的現出微笑。

    一再嚐試的結果,發現若是不用咀嚼即在口中自然溶化那樣的食物,薰是可以接受的。必須咬碎的東西一開始就不想吃,而下咽時有異物感的東西吃了不想再吃。醫院的飯菜裏邊肯吃很軟的飯和煮魚之類,想必是出於對我的撒嬌心情。

    我並非想以自己的力量像母鳥叼食那樣養活薰,也不是想讓病情盡快好轉,更沒打算發揮鼻孔透明管那樣的作用,隻是想通過吃這一行為和她連在一起。所以食物的種類不是問題。重要的不是讓她吃什麽,而是讓她吃這一行為本身。使之吃東西是一種象征性的生命交流。我通過食物將自己的生命給予薰,通過給予進入她體內,於是合二為一。或者屬於變形性交亦未可知一一同生兒育女維持家庭這一未來不相幹的、僅僅反複當下的性活動

    “有時心想得了這種病怕是幸福的。”薰舔了一口我用手指沾去的果醬,道出這樣的話來,“可以天天這樣讓人喂食,可以讓人像抱嬰兒那樣抱著……”

    “不可能長此以往喲!”我有些生硬地說,“不吃像樣的東西,不久會得上真正的病的。”

    話出口那一瞬間,我心想糟了。雖說自認為是全心全意照料她的,但畢竟對攝食障礙這種病懷有某種並不切合實際的印象一一想必是這點使我說出“真正的病”這樣的話。我像要彌補自己的失言似的從夏令被上麵抱住薰的身子。薰沒有介意我的話和擁抱,把話題轉往其他方麵。

    “你這麽一整天陪著我,如果至少持續一年,我就這樣死了也可以。”薰以做夢般的表情說。

    “那我可怎麽辦?”

    “和別的什麽人結婚不就行了!”她平淡地說。

    一瞬間我靜止思考。看來,暫且隻能作為玩笑對待。“那好!”我緩慢挪開身體說,“假定我和別的什麽人結婚。可是那場婚姻想必以不幸而告終。為什麽呢?因為我忘不了你。我就是想愛新遇上的人,那也是虛偽的愛。妻會說我心中藏有秘密。這樣,我勢必同她分手,懷抱對昔日戀人的未果的愛活下去……一切都完了。”

    若無其事地窺看她,她正嘴角含著笑意仰看天花板。稍頃,好笑似的說:“豈不成了傷感的愛情電視劇了?”。

    “想弄成那種電視劇?”

    “不是那個意思。”她仍以沁出笑意的聲音說下去,“我想向誰撒嬌的,從小的願望。我猜想怕是為了滿足這個願望才得這種病的。”

    “這回滿足了吧?差不多返回原來的自己如何?”

    薰什麽也沒說,隻是和剛才一樣怔怔仰視天花板。這時間裏,我發覺她的神情有了變化。盡管難以捕捉,但的確有什麽變了,表情中失去了不知是縱深還是柔和抑或含蓄那樣的東西。她的表情隨之給人以極其無機質式的感覺,薰的體內似乎有什麽將她逮住領走。

    “我這樣就可以的。”稍頃,她仍以那樣的表情平鋪直敘地說,“現在的我是最像自己的我。”

    “是不是呢……”我溫和地否定道,“現在的薰一點也不像薰的喲,照照鏡子!”

    她沒有應聲,空漠的眼神在空間裏彷徨,似乎在思索我的心所無法企及的遙遠事項。未幾,她以不含感情的語聲問:“你希望我變成什麽樣子呢?”

    “什麽意思?”

    “你所追求的,怕是像我姐姐那樣的女人吧。可是不巧,我變不成那個樣子,因為那不像我。腿也細腰也細、像個男孩子的現在的我就是真正的我。”

    她的語氣和她講述的內容相反,全然不伴隨感情波動一一講自己的事就像講別人的事。

    “既然你那樣說,想必是那樣的吧。”我順水推舟,“不要緊,即便是像個男孩子的現在的你。隻是……總有一種不安,覺得你好像要直接走去哪裏。”

    薰以遲鈍的動作朝我這邊轉過臉,以焦點既像對上又像對不上那樣的眼睛看著。之後,忽然想起似的把手伸向床頭櫃,從抽屜裏取出小鏡子,機械地拿到自己的正麵。看了一會兒照在小鏡子裏的臉,但絲毫沒有左右改變角度。之後拋開累了的手臂,小鏡放到被上,用右手握住左手腕,動作像是在測量手腕周長。

    “的確那樣啊,”她自言自語地說,“現在的我一點兒也不像我。這個瘦瘦的我到底是誰呢?”她一本正經地訴說。但訴說的內容依然不伴隨相應的意識,使得聽的一方懷有一種怎麽拍擊也沒有回響的空虛感。

    “現在也很像你的。”我拉起她的手,使之離開手腕,“不過瘦一點兒罷了。隻要吃飯,就會恢複的。”

    “這幾個月連月經都停了,”她打斷我的話,兀自說下去,“身體咯嘣咯嘣瘦得皮包骨,這樣子無論如何當不了你的新娘的。”

    抓不住她的心,我想。我東她西,我西她東一一她的心如水一樣從我手中滑過。我感到一種類似眩暈的絕望,悲傷使我胸口發悶。悲傷沒有沉潛下去反而從胸口溢出,突然化為無可抑勒的怨恨朝我襲來。我被一股難以說是理智的衝動所俘虜。意識到時,雙手正抓在薰石膏般的肩膀上。

    “莫非你不願意和我在一起?”我拚命壓低聲音,“而又不從自己口中說出,全拿病當擋箭牌。”

    薰左右一聳一聳地後撤兩肩,以又驚又恐瞪得大大的眼睛看我。

    “你是主動得病的!”我繼續往手指用力,“你不願意和我一起生活,卻又無意分手,所以得了病。得了病就讓我一直看護,一直看護到死!”

    她伏下眼睛傷心地搖頭,低聲道“不是的”。

    “不,是的。你不打算和我生活,而又不肯拋棄,存心把我弄成半死不活的狀態,讓我陪你陪到死!”

    停頓有頃。突然,薰嘴裏洩出嗚咽般的聲響。我不由把手從她肩上拿開,冒泡般的戰栗掠過脊梁。薰的聲音匯成洶湧的濁流一瀉而出。它侵蝕、衝毀堤防,刹那間吞噬整個房間。我呆若木雞地看著迄今構築起來的東西無情流逝不見。

    那是一種動物般的撕肝裂肺而又不具含義的叫喊。較之向誰控訴什麽,更像是力圖將自身存在化為烏有那樣充滿暴力性的漩渦。薰哽住嗚咽,想強行把湧上來的東西吞回去。這當兒,往被子上吐出一口紅褐色液體樣的東西。我慌慌張張收拾髒物,她狠狠把我的手撥開,順勢把透明膠管從自己鼻孔一把拔掉。我設法製止她,撲在她身上抱住。不料不知她哪裏藏有那麽大的力氣,竟把我從床上一下子拋了下去。我不知所措地向上看著狂喊亂叫的薰的時候,聽得騷動的護理員和護士們進入房間。她們三人一起按住哭叫的患者,一個護士以驚人迅速的動作把針紮進薰的手腕。

    6月的陰暗部分

    我離開治幸住處,暫時回自己家。留下來也無事可做了,往下一段時間不允許去醫院探視一一來告訴我的是薰的姐姐。她是代表醫院方麵和家屬來勸說我這個“問題兒”的。我們在繁華大街上的一家咖啡館會麵。

    “這種病,老叫她吃呀吃呀並不是很好。”她一邊擺弄金手鐲,一邊像多少責怪我似的說。“據醫生介紹,薰所以拒絕吃飯,是因為對周圍還有緊張感,因為不想在你和家人麵前表現不體麵的地方。可是若太勉強她,她很可能出於想讓周圍人高興的心情而開始進食。而那樣一來,一般就會導致暴飲暴食。”

    “要等多長時間才能去見麵呢?”

    “最短兩個星期。根據情況,等一個月也不一定。”

    “寫信打電話可以吧?”

    “遺憾的是,那也好像不成。”薰的姐姐有些不忍地說,“關鍵是讓薰一人獨處,讓她麵對自己本身。怎麽說呢,現在的薰好像迷失了自己,光是介意你和周圍人。而且,不是把別人看作具有獨立人格的人,而是當成某種範疇,當成命令自己這麽做那麽做的領導,或者完全承擔母鳥職責而對自己百依百順的保護者。也就是說,她需要別人以代替自己自立或作為自己與現實之間媒介的麵目出現。而問題也就在這裏。”

    我隔著玻璃窗打量外麵。路對麵展開一道長長的塑料遮簷,簷陰裏擺著白色的桌椅、賞葉植物等等。可是客人都往有冷氣開放的室內走去,外麵一個人也沒有。

    “另一方麵我想也有她不想同自己的病正麵交鋒這個原因,”她邊說邊在桌麵叉起形狀嬌好的手指,“為此利用家人和醫療人員。這似乎是因薰這種病住院的人較為常見的傾向。不錯,醫院這地方是有住起來舒服的一麵。由別人照料自己,本人隻要躺著即可。因此更不能寵她。因為太舒服、住太久了是不好辦的。實際上聽說也有人住十幾年了。這種事態無論如何都得避免。你也不願意薰住在醫院裏不出來吧?”

    “那倒是……”

    “為此,需要讓薰一點點正視現實。”

    八月中旬,艾爾維斯。普雷斯利死了,搖滾之王的死。暴食炸麵圈死的。四十二歲。音樂雜誌上,鮑勃。迪蘭的來日成了話題。迪蘭莫非現在仍在唱《戰爭頭子》和《瑪吉的農場》(Maggie’sFarm)?感覺上似乎遙遠世界裏的事情了。我對任何話題都無動於衷。音樂幾乎沒聽。聽什麽都沒意思,不知在唱什麽。搖滾無非嘈雜的音樂。剛開始聽“甲殼蟲”而皺眉道“噢要命!”的大人們就是這樣的心情不成?對於薰的心情覺得多少理解一點兒了。借用她的口氣說來就是:不是想聽而忍著不聽,而是不想聽,聽什麽都沒意思,找不到想聽的音樂……

    不能同薰見麵之後,我失去了精神上的平衡。走路當中有時心跳突然加劇或一陣窒息般的痛苦。在有冷氣的房間裏盡管不熱卻出一身令人不快的臭汗。夜裏苦於失眠。較之入睡不好,更多時候睡著後做夢做醒。較之視覺,訴諸聽覺的夢更多。睡夢裏她哭泣不止。哭聲既像近在耳畔,又像隔著房間。它像黑暗中縱橫交錯的細絲,不低不高地久久持續。又哭了,我在夢中想;差不多該去了,如此想著醒來。醒來後再也睡不著,直到天亮。

    .黎明時分醒來情況更糟。心情一塌糊塗,開始就薰可能想出的自殺方法左思右想。即使要想別的,不知不覺之間也還是被拉回到“自殺”這一念頭旁邊。上吊、吃安眠藥、割手腕……已然得手後的場景在腦海裏紛至遝來,甚至看見自己撲在她遺體上哭的身影。不久真的流出眼淚。

    想來真是令人戰栗。正常的年輕人已在外麵開始做廣播體操時間裏,自己卻在被窩裏吞聲哽咽。到早餐時間也不肯爬出被窩。母親搭話也賴著不起。本來什麽也不想說,而這樣一來家人難免擔心地刨根尋底,於是使出渾身力氣做最低限度的應答。快中午時好歹起來,似已勞作一通的不快的疲勞感在全身揮之不去。傍晚心情多少好轉,而第二個長夜又即將開始。

    薰的姐姐不時寫信告知醫院情況。信中說,我走後很快出現醫生所擔憂的那種暴食行為。吃罷,或許出於自我厭惡,精神狀態一蹶不振。而這種時候容易出現自殺或自傷行為,所以時刻離不開監視。並且,雖說是暴食,但由於吃進去的東西幾乎傾吐一空,體重反而下降。點滴又打了幾次。主治醫生暫且采取了限製薰的活動的措施。住院之後她也多少有錢可花,用來買很多糕點吃。醫生對本人說了,禁止她從精神科住院樓走去外麵。錢交給家人保管,不讓她自由買東西吃。對於這些措施,薰自己也已理解。如果能夠做到,可以允許探視。

    我重返M市,做好所有準備,以便隨時可以前去探病。每天都往薰姐姐單位打電話,努力收集情報。然而暴食毫無改正跡象。由於自己不能買食物,便央求其他患者給或強行討要,有時甚至偷。這樣當然引起抱怨,被護士當場抓住都有過幾次。每次她都說謊,或嫁禍於人或百般抵賴或大哭大鬧。因為腦袋本身就好使,所以對於醫生或護士的批評她都能巧妙指出對方的疏漏和矛盾,準確抓住對方弱點。對她這種咄咄逼人的傲慢,治療小組裏邊也有人懷恨在心。薰的姐姐這樣說道。暴食治不好是不能探視的。再過兩個星期暑假就結束,那一來,我勢必在不能見到薰的情況下返校上課,連我都可能發生攝食障礙。

    治幸繼續勞動生活。這幾個星期,朝思暮想的小汽車也到手了。二手“思域”。也許不耗油的關係,大學裏的學生也常開這種車。用來拉女孩子兜風倒不怎麽樣,但畢竟實用。我照樣做兩人量的晚飯,抓到什麽書看什麽書。看書不是因為想思考什麽,而是因為什麽也不想思考。也看電影消遣。傻裏傻氣的電影:拳擊手主人公散步、做俯臥撐、一連喝四個生雞蛋、登拳擊台挨打。暑假接近尾聲。王貞治①繼續本壘打,已逼近阿隆②的大聯賽記錄。在他平了七百五十記錄的時候,我再次見了薰的姐姐。

    “怎麽搞的,連你都瘦了麽!”趕到碰頭咖啡館的薰的姐姐一瞧見我就這樣一句。

    “怎麽樣啊,她的情況?”

    “不妙啊。跟你一樣一蹶不振,而且老是哭。”她朝走來的男侍應生要了冰咖啡,喝了一口杯裏的水。

    “不要緊嗎,就那樣交給醫院?”我隻字不提自己的過失,情不自禁流露出對醫護人員的懷疑。

    “是啊。”她讚同似的隨聲附和,“醫院的醫生也說好像有什麽不對頭。就是說,單單想早日康複出院的念頭強烈,而至為關鍵的想治病的意識或者說自我治療的自覺好像整個兒失落了。醫院方麵也找時機同本人耐心談過,可根本沒能說服。聽的過程中倒是老老實實點頭,但一出診室就問出院的事。”

    ①台灣地區出身的中國血統日籍優秀棒球手,本壘打世界紀錄保持者。

    ②HankAaron,美國職業棒球手。

    “不能見一次嗎?”

    “眼下怕是該讓她忍耐的時候吧。”

    “再過十來天我就要返校了。”

    薰的姐姐不應不答地眼望窗外。陽光燦爛的大街上人來車往。定睛注視時間裏,街上的光景猶如曝光過度的照片變得白花花明晃晃的,最後啪一聲進濺在光粒子的波濤中消失了。或者那是我自身的願望亦未可知。假如我就這樣失去薰,索性世界都進濺在光粒子之中消失才好。

    7我們的計劃或無計劃

    九月初,王貞治終於打破阿隆大聯賽記錄。他是我出生那年加入“巨人(Giants)”隊的。其後十九年時間裏,我患麻疹和痄腮、乳牙換成永久牙、變聲、長毛,成為對薰一往情深的男人。而王貞治始終揮舞球棒進行本壘打,積累的結果便是七百五十六之數。

    我是在常去吃午飯的飲食店的電視上看這場比賽的。對陣的球隊是“飛燕(Swallows)”隊,投手是鈴木。第一打席四球,第二打席鈴木也提防本壘打而隻攻外角。瞄準外角投的第六球進入正中間偏高的位置。王貞治的球棒接住了這個球,球呈一條直線飛人滿員的右台。到處裂開的彩帶花繡球。舉起雙手緩緩揮動鑽石獎杯的王貞治。那時,我腦袋裏有什麽短路了。伴隨自己成長連續進行本壘打的這個人創下世界記錄一一在多種意義上此事到底非同尋常。

    回到住處時我隻有一個想法:無論如何都必須去見薰。她姐姐後來告訴我,薰的狀態較以前穩定了不少。暴食嘔吐的間隔也一點點拉長。我以熱戀者的一廂情願這樣想道:薰是為了早日恢複見我才開始吃東西的,而這成為導火線使得她陷入暴食狀態。為什麽甚至偷別人的食物而一味暴食呢?因為寂寞。為了衝淡寂寞而暴飲暴食。她需要每天擁抱她的人。我必須見她、緊緊地擁抱她。這樣,她的饑餓感就會得到滿足,暴食就會停止。

    “推論著實高明!”治幸聽完我的話當即說道,“能夠把別人的病自以為是地判斷到那個地步,乃是與生俱來的才華,我認為。”

    “隻一天就行,再一個星期暑假就沒了,我不能不返校。隻一天、隻想一起度過一天。”

    “並且抱緊她。”

    “那也算是。”

    “受不了啊,”治幸骨碌一聲躺在榻榻米上,“那時間裏我幹什麽好?”

    “問題是怎麽把她領出來。”

    “住院樓進得去的吧?”他興味索然地問。

    “是進得去。可是護士們已經認得我了,不好辦。”

    我定定注視治幸。他似乎從我認真的眼神裏讀出了某種於己不利的東西。

    “不幹,我不幹。”他一下子坐起身,有些驚慌地說,“不說別的,我去接她肯不肯跟出來就心中無數。”

    “不要緊,她信任你的。”

    “不行!你也知道,荷包蛋和女人我對付不來。”

    “時至如今,就別強調自己了。”

    “哪個強調?”

    “反正求你了。”

    我對治幸講了計劃梗概,並畫出醫院內部示意圖,標明入侵路線、領出她以後碰頭的地點。一開始表現消極的治幸聽著聽著逐漸來了精神。看來,他似乎從我的計劃之中嗅出了已然失去的騎士遺風。況且,為一對戀人拔刀相助這個角色恐也絕不有違他的意願。

    “也就是劫掠了?”聽我大體說完他問。

    “說劫掠不好聽。”我往他亢奮的心情潑冷水,“隻不過讓她呼吸一下外麵的空氣罷了。早上領出,晚上好端端領回。”

    “直接領她逃走如何?”

    “開玩笑!”我聲音高得有四音度左右,“她病著!弄不好有生命危險的。還是隻一天,隻請你幫忙讓我任性一天即可。”

    “莫名其妙的地方倒會講大道理。”

    “是理性的一一希望你這樣說。”

    “沒準是你的這種地方把她弄病的。”

    “什麽意思?”

    “因為使人致病的一是認真二是笨拙三是厚臉皮,而這三點在你身上一點不少。”

    “無中生有地搬弄是非。”

    “說到底,你以為理性這東西有什麽價值不成?”他以不無厭惡的語調說,“何以非理性不可?”

    “因為看重確定性。”

    “何以非確定性不可?確定性有何價值可言?莫如說非確定性才有價值。何苦追求確定性?”

    我聽得一個有良知的聲音在說:這東西再爭論下去也沒有結果。可是他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激將才能。一如酒精、毒品、手淫,治幸也讓人上癮。

    “生存不就意味追求某種確定性麽?”我說。

    “不,不對。”他當即否定,“無論哪一種類的東西,大凡追求確定性,都意味對生的放棄。隻有委身於不確定的未來才談得上生。”

    “人從生下來開始就是追求確定性的,食品、家庭的愛情……”

    “食品和愛情恰恰是不確定的東西。”治幸打斷我的話,“食品在某種程度上成為確定之物充其量是近幾十年的事情,人生因此變得和烤焙用具差不多。可是愛情至今仍是不確定的東西,愛情才正是世上不確定的勞什子。所以追求愛情的行為才是美麗的。將賭注押在至為不確定之物上麵——行為是夠英勇悲壯的。在這點上你是好樣的,我甚至對你暗暗懷有敬意。可是,你的錯覺在於以為追求愛情的行為同追求確定的東西直接相連。記住:愛情與確定性本來就是不能同時人手的。企圖強行人手的厚顏無恥讓一個人患上了拒食症。我們把這種力圖將這對相互矛盾的東西一並搞到手的狡黠稱之為理性。按理,你希求她的愛情的行為是同極不確定的未來聯係在一起的,這便是人生。如果尋求確定的東西,死了最好。因為最確定的東西就是死。”

    “當然死是確定的。”我冷靜地反駁,“而且生為死所規定。所以生也必須是確定之物。”

    “你也成為一個蠻不錯的理論家了嘛!”他奚落道。

    “因為暑假期間看了你的書。”

    “為什麽要用未來規定一切?”治幸抓住我這方麵一瞬間的空隙轉為攻勢,“她為什麽得病?你想過嗎?責任你也是有的!這點你可明白?你為了把她的愛情變成確定之物而努力否定她之所以為她本身。這就是所謂婚姻製度。婚姻使得一個豐富多彩的人變成抽象的概念:妻子、母親或者女人。她在同你結合的未來中看到的就是這種空疏的、規範化的自己。所以她不能不對同你結合的未來感到悲觀,然而又無法逃避。也就是說,她的現在成了讓她動彈不得的東西,所以才逃向病這個沒有時間的世界,而這一切都是你想把她的愛情搞成確定物的結果。”

    “我要做的不是任何人都做的普通事情麽?”我以接受他這種強詞奪理的說法那樣的心情說道。

    “為什麽以為她是普通的?”治幸不想就此偃旗息鼓,“是對你來說她是普通的,還是說她同大多數人一樣?為什麽從一般語境來把握她?她可是惟她一個的喲!對於你不就是特殊的惟一嗎?為什麽不尊重她的特殊性?她既不是普通的,又不是一般的。她擁有僅僅她才有的世界,那個世界不接納你所說的極為普通的婚姻和家庭。盡管不接納,然而周圍人不斷強迫她接納,所以才有病了一一你連這個都不明白?”

    “你叫我怎麽辦?”

    “不知道。”他重新骨碌一聲倒在榻榻米上,“她是你的她,自己想去!”說罷,治幸閉上眼睛。

    第六章1977年.秋

    1逃出晴空

    夜間門診部的人口靜悄悄的。平時停在那裏的出租車在這夜班護士都已回去的此時此刻也不見了。我們在車上屏息斂氣等待薰的出現。時針即將指向後半夜兩點。

    按最初計劃,本應在探視時間開始的午後一點多乘坐治幸的“思域”公然闖入醫院。我在普通門診部的沙發上等候,治幸裝成探病客人潛入病房。他拿兩封信。一封是寫給薰的私信,懇切地寫著我內心的痛苦;另一封是寫給薰的主治醫生的“作案聲明”。讀罷信的薰同治幸一起溜出住院樓,來到普通門診部。來到這裏,就不會再有人注意我們。我說服薰把她領出醫院,三人度過半天,熄燈前返回醫院……

    實際操作的時候,我們像闖入市穀自衛隊的三島由紀夫和“循之會”成員①那樣,以不無緊張的神情離開治幸住處。二手“思域”一路朝大學附屬醫院行進。途中我為薰買了一束鮮花,像懷抱三島那種“關孫六”寶刀一樣把花緊緊摟在懷裏。由於提前到了十五分鍾,我們就在那一帶兜圈子消磨時間。一時整鑽過醫院正門,治幸潛入住院樓。不料十分鍾後返回的治幸以責備的語氣告訴我計劃有了變動。他說,看了信的薰對計劃大體讚同,但表示不能馬上照做:首先,她不願意身穿睡衣相見,見就穿像樣的衣服見;其次,既然從醫院溜出,那麽自己也需要做相應準備。

    ①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於1970年率“榍之會”成員闖入市穀自衛隊發表講演後剖腹自殺。

    “準備?”我不由反問。

    “說到底,你的計劃總是以自己為中心,沒有設身處地為對方著想。”治幸半是驚愕半是佩服似的說。

    “那,那說什麽時候合適?”

    薰指定翌日淩晨二時。中午探病時間注意的人多,很難離開住院樓。而若是深夜零點以後,隻有一名護理員一名護士值班。況且從淩晨兩點開始兩人中總有一人小睡,輪換前一小時沒人巡視一一趁此時機溜之乎也。碰頭地點定在夜間門診部。我寫給主治醫生的信她也看了,當場撕碎扔掉。主治醫生那邊她重新寫一封,溜出醫院前放下。

    夜間門診部門前是個環形緩坡路,可以靠簷停車。門口牆上安有長方形熒光燈,“夜間門診”四個字清晰閃出。我們把車停在同醫院建築物一路之隔的對麵。路旁長著高大的蘇鐵樹,立著道路標識樣的東西。黑暗中凝眸看去,可以看出寫的是“Sugimachist”。想必是采用大學退休教授等人的名字為院內沙石小路一一命名的。打開車窗,蟲鳴入耳。怕是蛐蛐兒或蟈蟈兒什麽的。它們不但在草坪上大批集結,還在車周圍小股散開。

    “慢啊!”我看著表說。預定時間已過去了十分鍾。

    “肯定在窺伺溜出時機。”治幸手搭方向盤說。

    “按原先計劃白天把她領出來就好了,到底。”

    “現在說那個有什麽用!”

    醫院裏麵幾乎漆黑一片,從這裏隻能看見安全門的綠燈和表示消火栓所在位置的紅燈。就在這黑暗中,一個隱約的白色人影如顯像墨水一點點現出。一開始又像護士。出於慎重,開車門下到外麵。人影沿幽暗的走廊緩緩移近。不久,手按在人口門上,被“夜間門診”的熒光燈一照,變成了薰的身影。我急步穿過“Sugimachist。”,登上通往夜間門診入口的徐緩的坡道。薰看出是我,止住腳步。她身穿有印象的夏令裙子,手裏提一個大紙袋。我像拖輪一樣朝薰靠近,連紙袋一起緊緊抱住她。在熒光燈照射下,她棱角分明的臉微微笑著。我再次用力把她摟緊。

    “喘不過氣,”她在懷裏說,“醉了?”

    “哭了。”

    薰用空著的那隻手從後背摸我的頭發。我隻是用雙臂摟緊她。如此久久地站在夜間門診入口相互擁抱。幸好沒有人從附近走過。也許走過而我們沒有察覺。在行人眼裏,我們看上去大概像一座互相擁抱的銅像。治幸想必在車裏嘟囔一聲“受不了啊”而骨碌一聲歪倒。蟲們估計仍在×××地點繼續作戰行動。但與我無關,除了懷裏抱著的薰,什麽都與我無關。

    2月夜兜風

    治幸手把方向盤,像是被鐵絲縛住一般凝視前方。想必我們的擁抱過於莊嚴了,看得他成了石頭。我打開後門,讓薰先上去,自己滑進她身旁。坐席後麵放著白天買的花束,我把花束遞給薰。她低聲說謝謝。

    “準備好了?”

    “準備隨時都能好。”

    我默然點頭,看一眼駕駛席的治幸。他仍然目視前方,一動不動,儼然上個時代名人專屬司機。現在,名入之子和患病的幹金正外出幽會。

    “那麽,你就開車吧。”我說。

    治幸如韋馱天①一樣驅車前進。本田“思域”接連踢飛教授們的姓名,在大學附屬醫院的院內風馳電掣。他像闖過納粹德國哨卡的斯泰夫。麥克恩②那樣踩著油門衝出大學便門,在狹窄的校內通路橫衝直闖,不問東南西北地開上國道,連超卡車,一路疾馳。空中現出青白色的月。月以和車同樣的速度尾隨其後。我從磁帶盒裏挑出一盒遞給治幸。甲殼蟲的《PleasePleaseMe》。第一曲名叫“那時心被偷走了”。兜風首選歌曲。

    ①佛教中的護法神,以善跑聞名。

    ②SteveMcQueen,1930~1980,美國電影演員。

    那個女孩才十七歲

    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

    漂亮得出類拔萃

    和其他女孩不是同類

    不管怎樣我需要鼓舞自己,為了朝著莫名其妙的未來突飛猛進。莫非我正一點點被治幸的思想所感染不成一一不考慮將來,百分之百活好現在。而治幸正合著輕快的拍節手拍方向盤。我和薰相互拉手。

    “往哪裏去?”治幸從駕駛席問。

    “哪裏都行,隻管開就是。”

    他用後視鏡瞥了一眼後座。

    “海不錯。”我說,“往能聞到海潮味兒的方向開。”

    車在長長的隧道裏奔馳。橙色的燈光和報警電話的指示燈不時掠過窗外,每次都在薰的臉上投下雕刻般分明的陰影。治幸兀自凝視正麵,咳都不咳一聲地全神貫注開車。這時,我倏然產生一種奇妙的心情。我察覺自己正為兩人自豪,也為自己同這兩人在一起自豪。

    治幸久久沉默著開車。《PleasePleaseMe》放完,他從儀表板上拿起一盒自己的磁帶。怒濤般的音樂驟然響起。這個我也知道:瓦格納的《尼伯龍根的指環》。肯定他也要以他的方式鼓舞自己奔向不確定的未來。

    “不困?”我問。

    “白天一直睡來著。”她說。

    “我們也是,為今夜勉強睡的。”說著,我看了看薰,“反正是想見你。”

    “嗯。”

    “不願意見麵的。”

    “知道。”

    說到這裏,很想抱在一起來個放肆的長吻,但由於治幸的關係,隻好忍了。再說還有後視鏡一一這個莫名其妙的勞什子!在這種情況下,瓦格納也關掉才好。

    “這衣服,蠻合適嘛!”我打起精神說。

    “真的?”她半信半疑地打量自己的身體,“季節有點不對頭,可隻有這件。”

    “今年沒有夏天,以後補回。”

    大約持續跑了一個小時,右麵看見海了。路兩旁似乎是農田,種的什麽因為黑看不清楚。農田前方有一道混凝土防波堤,再往前是海。打開一點窗讓風進來,的確一股海潮味兒。除了時而錯過的長途卡車,幾乎沒有別的車駛過。瓦格納的磁帶放完,困意突然上來。口說白天睡了的薰也靠著我響起了睡息。再過兩小時就該天亮了。那之前想多少睡一會兒。治幸把車開進海岸旁邊的側路,在防波堤前麵停下,然後默默打開駕駛席的門走去後麵。以為他小便,卻打開行李箱取什麽東西出來。稍頃,他輕敲後排座車窗:他手裏拿著睡袋。我把它搭在薰身上。

    3夏末秋初

    睜眼醒來,太陽已升得很高了。薰仍裹著睡袋沉睡。治幸也睡著,姿勢好像要從坐席掉下來。我朝防波堤那邊走去。緩緩彎曲的沙灘不斷向前伸展。大概夏天作海水浴場,沙灘上建有遊艇小屋和安全監視塔。稍微往裏的地方排列著四五間更衣室。波浪靜靜地衝洗白沙。被打上沙灘的綠色海藻在早晨陽光照射下幹得發硬。

    折回車時,薰已經醒了。

    “早上好!”她從睡袋下說。

    “睡得好?”

    “嗯,香極了。很久沒這麽睡了。”

    “不去沙灘看看?”

    聽得我們說話,治幸睜開眼睛,用半睡半醒的聲音問“幾點了?”我覷一眼自己的表告訴他。

    “怎麽搞的,都這個時候了!”他說,“果然光陰似箭。”“一起去沙灘瞧瞧?”

    “還是先吃飯去吧。”他左右搖頭說,“昨晚到現在什麽也沒吃,肚子癟癟的。再說車不開起來馬上就成蒸籠。”

    的確,太陽直接照在車頭上。可是,這次小旅行最大的懸案正是如何在薰麵前提起吃飯一事。看來,治幸以其固有的粗線條使這個難題迎刃而解。姑且吃點什麽再說。治幸避開左右沙地小心掉過車頭。由於餓了,決定在最先看見的路邊餐館吃早餐。可是無論怎麽跑也沒見到目標。別說加油站,路兩旁連自動售貨機都沒有。跑了三十分鍾,好歹到得魚市那樣的地方。

    “好了,到了!”說著,治幸獨自跳下車去。

    他開車門時,一股魚腥味兒鑽進車中。薰略略皺了下眉頭。

    “車停在這種地方搞什麽名堂?”我抗議似的說。

    “魚市裏邊應該有飯堂。”治幸已經朝市場建築物那邊走去,頭也不回地應道。

    “你怎麽知道?”

    “魚市這東西哪裏都是那樣子的。”聽這說法,好像他見過全世界所有的魚市。

    我們跟在治幸後麵走進魚市。到處都在叫價。十幾個人圍著或伸指或屈指的叫賣人競買叫賣物。另一個地方,批發商轉來轉去,稱完一個木箱重量擺到台上一個。身穿防水服的男人們腳登沾著魚鱗的長膠靴在水窪裏匆忙走動,往停在門外的卡車裏裝魚箱。我們穿過這些雜亂來到市場一角。果如治幸所說,那裏有個髒兮兮的簡易飯堂。幾個穿長膠靴的在裏麵急匆匆往嘴裏扒飯。他們抬起臉好奇地打量我們。然後又把目光落在餐桌上的周刊和體育報上麵開始吃飯。

    “吃飯?”穿烹調服的阿姨從餐台裏冷淡地問。

    “三人量的早飯!”治幸以不次於阿姨的冷淡聲音回答。

    我們在餐台前坐下,把薰夾在中間。人們依然悶聲吃飯。阿姨不大耐煩地擺上三碗熱醬湯,接著放了三碗附帶兩片鹹蘿卜的澆汁飯,最後“咣”一聲端來隨便裝在深碟裏的竹莢魚生魚片和小碗裝的幹燒鮑魚。

    “一大早就這麽排場!”我隔著薰肩頭說。

    “好了,悶聲吃吧!”治幸道。

    薰把這遠遠算不上講究的“漁夫料理”般的早飯一小口一小口送進嘴裏。看樣子不像吃得很勉強,但吃法仍似乎對吃懷有警惕。

    “你們是高中生?”活幹完了的阿姨問。

    “不是,”薰神色慌張地回答,“大學生。”

    “從哪裏來的?”阿姨以盤問的語調繼續道。

    “北海道。”治幸從旁邊沒好氣地插嘴。

    “特意從北海道跑來這種地方?”阿姨交替看著治幸和我。

    “那邊冬天冷嘛。”治幸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阿姨從餐台裏麵狐疑地看了一會兒治幸的臉。那神色,與其說想確認他的話的真假,莫如說壓根兒就沒相信。客人結伴兒離去,阿姨從廚台揚起臉,熱情地說了聲“多謝了”。飯堂裏吃飯的隻剩下我們。薰依然低頭一點點吃飯。已經吃完的治幸把冷茶從壺裏倒進茶杯喝著。

    吃完飯,我們穿過魚市往碼頭走去。和市場不同,碼頭安安靜靜。來裝魚的船大概已經返回。一個穿長及胸口的橡膠褲靴的老人正用粗管灑水,把管口朝剩在混凝土碼頭的魚屑噴去,借助水勢把它們攆下海。太陽光雖然強,但已沒了盛夏的凶猛。被水花衝擊的光線形成小小的彩虹。我們在排列著巨型冷庫的碼頭上走動。碼頭直接連往突出於海麵的防波堤。防波堤前端有一座不大的燈塔。開始塌裂的混凝土壁沾著生鏽的魚鉤、魚線和幹透了的沙蠶。

    三人在燈塔基座上坐下看海。氣溫已開始上升變熱。燈塔陰裏的混凝土涼瓦瓦的蠻舒服。防波堤外側舒展著平穩的大海,海岬以環抱海灣之勢從兩側伸出。中央推出的海麵的前方浮現,看出一座平坦的海島。

    “好一個讓人不快的半老徐娘!”治幸看著海說。

    “為什麽說那種當場露餡的謊?”

    “讓人心情不快的嘛!”

    我默默聳肩。

    “那座島遊不上去?”治幸改變話題。

    “遊去幹什麽?”

    “也不是要幹什麽,隻是想去。你們在這等著。”說罷,折回魚噹市那邊。

    海灣上有很多海鳥乘風滑翔一樣飛來飛去。也有的浮在海麵歇息。在空中飛的鳥們不時發出嬰兒般的聲音徐緩地劃著很大的圓圈。

    “好像一家人來旅行似的。”薰說。

    “我們?”

    “你和治幸是雙親,商量下一步去哪兒。”她盯視海麵說,“我在等待你倆商量的結果。”

    “兩個人不成?”我問。

    “兩個人我就吃不下飯了。像嬰兒似的什麽都依靠你們。”

    “也可以的嘛,即使那樣。”

    薰低聲笑了起來:“住院時你說的可是相反的喲。”

    “那麽說倒也是。”

    “那時候光想自殺來著。”薰現出往遠看的眼神,“不是明確想死,隻是覺得死了也未嚐不可。”

    “所以拚命吃帶去的東西。”我輕輕把話岔開平複內心的動搖。

    “不是讓你喂餅幹和果醬了麽?那時幸福得腦袋快出問題了。尤其嘴對嘴喂的時候,心想無論活多久都不可能比這更幸福,既然如此,索性死掉算了。而且死法要盡量淒慘,比如用剪刀一下接一下紮死……”

    “快別說了!”我不由插嘴。

    “不過想像一下罷了。”她一閃看了我一眼,“反正想那樣給誰留下終生難忘的記憶。”

    “別想得那麽狠!”

    “對不起。”薰像厚雲空隙瀉下陽光那樣露出微笑,“我想咬開一個人的胸口在那裏住下去,想作為記憶永遠活在一個人的胸間,作為渾身是血死去的戀人的記憶。”

    “不健康的想法。”

    “知道。”

    我望著在水麵附近嬉戲的海鳥們一一是侯鳥嗎?要在冬天來臨之前用那對恭謹的翅膀飛往南國嗎?這麽一想,鳥們悠然自得的迂回陡然顯出一種緊迫感。

    “willyouStillneedme/willyouStillfeedme/whenI’msixtyfour.”我低聲吟道。

    “甲殼蟲吧?”她略一沉思說。

    “永遠朝夕相守,和和睦睦白頭偕老。”我眼望海鳥們說,“想看六十四歲的你。”

    回頭看去,她正以溫和的表情看海。我想像六十四歲時的薰。當然不可能勾勒出清晰的形影,但模模糊糊的圖像還是浮上了腦海一一就好像穿了幾十年的毛衣,盡管處處開線了、起了毛球,可是跟身體正相吻合。無論顏色和款式多麽落後,對於我都是最好的毛衣。

    過了一會兒,治幸回來了,說到底有渡輪開去。

    “往前不遠有個海港,島邊上有座賓館。因是淡季,貿然闖去也該能夠人住。去看看好了。”

    “不行!”我斬釘截鐵地說,“今天必須返回醫院。”

    “那麽說?”

    “留下的信裏也那麽寫的吧?”我向薰求援。

    “說出去旅行一段時間……”

    “沒寫今天回去?”

    “嗯……寫的不對?”

    我沉思良久。是馬上“自首”還是繼續旅行?我知道正義之神和邪惡之神正在自己身上爭鬥。正義之神對我說:“對她的病不可掉以輕心,如果聽信治幸那種輕率之人的花言巧語稀裏糊塗跟去,後果不堪設想!”而邪惡之神則這樣說:“這就算是個小小的暑假嘛!你們三人今年都沒有暑假,所以在夏天終了的時候來上一兩天暑假也不會有誰指責你們的。那時間裏,就讓她的病到椰子樹下睡午覺去好了!”不知為什麽,在我身上總是邪惡之神略占上風。

    “沒辦法啊!”權衡再三,我終於下定決心,“那麽,這就打個電話去。”

    “往哪兒打?”

    “往她姐姐單位。”我轉向薰說,“講明情況,讓她說服家人別去報警找人。”

    “小心自是好事。”治幸說。

    4島與島之間

    渡輪是個龐然大物一一這也是大勢所趨一一平層層的船底隻裝了我們這一輛本田“思域”。估計能乘二百人的船頂多乘了三十餘人,而且大半是老人和學齡前兒童。渡輪也有擺著長椅的客艙,大半乘客坐在那裏。但由於接收信號不好的電視機很吵,我們轉移到後甲板椅子上。

    薰的姐姐對我的電話似乎多少有所預料。

    “就以為是那麽回事的。”她以沉靜的聲音說,“信上寫得好像薰一個人去旅行,實際上背後肯定有你指使。”

    “給主治醫生的信一開始是我準備的,但她撕了,自己重寫的。”

    “不想讓你負責任吧。”

    “想必是的。”

    “反正得把薰好好領回醫院。家裏人和醫院那邊由我設法疏通。”

    “是怎麽一種狀態,那邊?”

    “有本人放下的信,作為院方好像打算看看情況再說。可父親說今天以內要請警察幫助找人。”

    “是這樣……”

    “所以快些領回來才行。”

    “那也是辦不到的。”

    “什麽意思?”

    “請再給一點兒時間。”

    “說什麽呀?到底什麽打算?”

    “這是我們的暑假。”

    “別說胡話!”

    “薰不要緊的。”

    “什麽不要緊?你這麽幹……”

    “好了,再聯係。”

    “箋笙……”

    船在乎穩的海麵緩緩航行。因是海灣,風平浪靜,沒有比發動機的振動更大的晃動。除了時而對頭駛過的漁船,沒有其他船往來,簡直就像在大湖裏航行。從兩側包攏海灣的岬角綠得賞心悅目。薰一邊愜意地讓海風吹拂頭發,一邊眼望岬角單調的景致。地上雖是夏天,但天空好像秋天已經來臨,高高的天穹飄浮著淡淡白雲。

    一小時後渡輪開進海島的港口。有可以根據潮水漲落調整纜繩的碼頭,一個頭戴漁協帽子的老伯把船上拋下的纜繩係在樁子上,包括剪乘客船票在內都他一個人做。船頭門向外打開後,先由乘客下船,待全部下完,我們的車才開出。治幸遞船票時間裏老伯也接了一個裝有郵件的綠色口袋。車開上棧橋回頭一看,他又幫忙把渡輪運來的麵包箱卸上岸來。

    車沿著島上的窄路緩慢行駛。港口附近像是島的中心,集中了政府部門、郵局和學校。很幹淨,連紙屑都沒有。郵局門前立著一個老式筒形郵筒。運動場鐵絲網圍下麵大波斯菊開得正盛。公共汽車站放有慈善性雨傘。民居的圍牆一半是混凝土預製塊,上邊一半釘著木板。圍牆內芭蕉舉起清涼涼的葉片。跑了一會兒,民居沒有了,路兩旁出現一點點農田和竹叢。再往前行,又是一個小小的村落。如此反複幾次。行駛方向的右邊或左邊總可以看見海,島窄的地方兩邊都可見到。海波平如鏡眩目耀眼,視野無限延展開去。

    跑了三十分鍾,第一座島跑完了。寬僅四五十米的海峽架著一座蠻壯觀的鋼結構吊橋。過得橋,是第二座島。這座島的景觀有點兒異樣。整座島都是礦山遺址。豎井的架子猶如巨大的混凝土要塞到處聳立著。作業時大概用架子上安的卷揚機把地下的煤運上來。大約是昭和初期或大正末年①建造的,在當時肯定是相當時髦的建築。但如今僅僅是混凝土梁柱粗暴交錯的廢墟。

    島的高台像山一樣堆積著采掘的煤渣,其周邊排列的無人住的集體宿舍張著無數黑洞洞的嘴。宿舍樓共有六棟,均為五層建築,估計住過二百多戶人家。即使一家五口,也有一千人左右在此生活。一座小小的煤城現已徹底成了GhostTown(幽靈街)。看樣子附近沒有人住。野化了的狗、貓、豬、雞也一樣都沒碰見。惟獨生活遺痕如某個陌生人的記憶殘留下來。

    車繼續前行。令人吃驚的是,穿過第二座島還有第三座。島與島的間距僅十來米。但畢竟是第三座無疑。島用普通河上架的那種混凝土橋相連。過了橋,有個小漁村,這是島上惟一的村落。此外隻有一座建在高台前端的賓館。在已經通過的島之中這座島最小,開車不出十分鍾就跑到另一端。除了路,幾乎任何地方都沒人觸動。不知何故,這樣的地方竟建了一座二層混凝土結構賓館。

    ①大約上個世紀二十年代。

    外牆塗的漆已開始剝落,玻璃窗灰蒙蒙的一一剛看見時,我以為賓館早已關門大吉。在如此偏僻的地段一一即使是夏天一一經營這樣一座賓館不可能有聲有色。誰的主意無從知曉,但顯然搞錯了投資場所。然而近前一看,賓館居然正常營業。停車場停著幾輛摩托和小汽車,其中兩輛的頂上放著衝浪板。我們把車停在停車場一角,走進賓館在一樓服務台辦了住宿手續。門廳沒有客人。一個廚師仍穿著白色工作服無所事事地看電視。當然沒預約也有房間住。賓館人員以疑惑的目光打量我們三人,問一個雙人房一個單人房是否可以,我答說可以,在登記簿上寫下三人的名字。橫向排列的三個人的名字看上去都有些緊張、不大自在地佇立不動。對方遞過兩把鑰匙,說房間在樓上右側。

    房間不那麽糟。兩張收拾齊整的床、窗邊一套沙發茶幾、收費電視。房間麵對停車場,再往前橫陳著湛藍的大海。時值偏午。我坐在沙發上看海。海的顏色同來時相比好像有了變化。

    治幸說去取車裏的東西,走出房間。薰也說去賓館內“探險”,尾隨治幸離去。我悠然坐在沙發上看賓館的小冊子:“鋼筋混凝土結構,地上兩層,地下一層,冷暖氣完備,客房十七間,定員八十一名。另有大廳、中廳、會議室、婚宴廳、瞭望台、餐廳、大浴室、停車場。”這是賓館簡介。還有廣告字樣,如“請盡享新鮮海味”、“同大自然三百六十度海風同樂”等等。不過,果真有在這等地方舉行婚禮的情侶不成?“會議室”也匪夷所思。在這種人家都沒有幾戶的地方到底開什麽會呢?莫不是漁夫們聚在這裏商量如何秘密捕撈?

    看完小冊子的時候,治幸抱著收放機和一些零碎東西回來了,不一會兒薰回來了。我對兩人說有瞭望台去看看如何,薰說已經看了。

    “這座島的前麵還有一座島,島相當小,就在這眼皮底下。”

    “架橋了?”

    “不清楚。怕是無人島吧。”

    在服務台打聽,對方說橋雖然沒架,但退潮時可以走過去。我們商定反正先去海邊看看。繞過賓館後院,有條散步路,可以直接下到海邊。路兩旁是長著竹叢和芒草的荒野,也有任憑荒蕪的田地。走了五六分鍾,來到遍布大小石塊的瘠薄的海邊。距岸邊一百米左右的水麵浮現出一座小島。島呈倒扣的飯碗形,整座島草木蔥蘢,周長至多幾百米。對岸有三四個男子釣魚,都身穿紅色或黃色的漁夫衫,腳上是長及膝部的雨靴。裝備雖好,卻無釣魚的樣子。

    “對她,怎麽看的?”見薰稍離開些,我開口問。

    “什麽怎麽看?”他詫異地反問。

    “病情什麽的。”

    治幸沒有回答我的話,在旁邊石頭上弓身坐下。我朝把小島隔開的水路望去。潮以相當快的速度流動,到處泛起河流淺灘那樣的漣漪。

    “可參加過運動部?”治幸拾起腳邊石子問。

    “初中參加過幾天。”

    “怎麽樣?”

    “指什麽?”

    “覺得適合自己?”

    “不,根本不適合。”我說,“又是高年級同學又是低年級的,這種關係吃不消。”

    “想必。”

    “想必什麽呀?”

    治幸開始以打上岸邊的漂流木為目標投擲石子,像以三角線彈玻璃球那樣,一次一瞄不斷投去。

    “我想大概是人的類型問題。”稍頃,他說,“就是說你這種人不適合那樣的世界。同樣,無論如何也不適合結婚成家的人恐怕也是有的一一情願也罷不情願也罷,就是有人不適合那樣的位置。”

    “指她?”

    “或許她壓根兒不適合做女人。”

    “倒是說過想生為小鳥。”

    “她身上,有的地方尚未同自己身為女人這點和平共處。”治幸仍邊投石子邊說,“所以,對於自己活在必須不斷意識到自己是女人這一位置感到困惑,而別人硬把自己視為女人一一這樣的關係讓她為難。”

    薰站在水邊岩石上往海裏盯視。腳踩不穩定的石頭行走時全身緊張這點從這裏也看得出來。不覺之間,天空已蒙上薄雲,海水變為灰藍色,一隻鳥在海麵低飛,要下雨的樣子。

    “總之對她來說,身為女人讓她覺得非常不舒坦。”洽幸站起身,望著隱約陰暗的海麵,“但想和你在一起,隻是並非作為女人……”

    “作為病人。”我接道。

    起風了,差不多該返回賓館了。我一叫,薰從水邊腳步踉蹌地走來。“寄居蟹”一一說著伸開手掌,一個長滿綠藻的海螺一伸一縮地蠕動。她嗤嗤笑道:“好癢!”寄居蟹把剛剛探出的腳一下子縮回。薰用指尖輕輕捏著蟹殼放在腳前石頭上。寄居蟹重新蠕動,確認沒有危險之後,迅速躲進石頭底下。

    5潮流中

    返回賓館,從房間裏悵悵看海。日光已經隱去,海如灰色的天鵝絨平展展的。不過還是像有風吹來,海麵泛起細筋狀的波紋。治幸躺在床上用自己帶來的收放機聽著磁帶看書。薰坐在對麵沙發上翻閱賓館小冊子。治幸放的磁帶是巴赫的什麽作品。我望著海聽巴赫。略感無聊,但不壞。尤其適合夏末望著陰天下的大海來聽。緩緩流淌的羽管鍵琴音色宛如海濤時高時低。委身於其上下波動,就好像愜意的睡夢被從這裏帶往某個遙遠的世界。

    由於巴赫的緣故,不知不覺睡了過去。睜眼一看,薰不見了。治幸仍在床上看書。問他,他說薰已出去好一會兒了。

    “出去找找。”我從窗口看著窗外說。光色黯淡的海麵已開始下雨。看表,馬上就到六點。

    “一塊兒去吧!”治幸放下書說。

    “不,一個人可以的。再說她回來時還是有你在好些。”

    賓館裏麵沒有薰。沒準上島了,我想。在服務台一問,說一小時前有個像薰的女子來借過傘。我借賓館的傘走到外麵。雨沒有變大,隻是不間斷地下著。走上散步路,周圍樹木飄來濃綠和水的氣息,雨聲隨之籠罩四周。雨聲如實反映出雨點擊打對象或軟或硬種種微妙的差異。我不由心想:眼睛看不見的人如果傾聽這些聲音,想必可以把圍攏自己的草木石土的感觸和形狀作為心間圖像準確再現出來。

    下到海岸,潮水退了,現出淺灘,一直連往對麵小島。淺灘靠近島與岸的兩端很寬,中間部分寬僅數米。觸目皆是沒了棱角的大小石子,沙地幾乎見不到。石子被雨淋濕了,黑亮亮的。開始漲的潮水到處形成細流。我凝目尋找薰的身姿。然而無論對麵還是這邊的海岸都空無人影。白天釣魚的人已不知何時不見了。

    我決定姑且上島看看,試著走進淺灘。水窪遍地,大的有小池塘大小。我猜想薰一定邊走邊一一細瞧水窪。雨也落在水窪裏,擴展著同心圓波紋。波紋下麵,綠色的海草搖曳不定。走到淺灘中間時,左右出現鼠灰色的海。較之位於腳下,感覺上幾乎高與肩平。海湧起微波細浪,一直向遠處鋪展。海灣那邊有強風吹來,好像吹來了海。站在這裏,覺得轉眼之間就可能被海吞沒。

    一步步走到島上,發現有黃傘從對麵往這邊移動。傘同是我打的這種賓館的傘。薰隻顧注意腳下,一步一步姍姍走來,以致距離拉得很近也沒覺察到我。或者人的動靜被雨掩沒了也未可知。即便那樣……我在心裏嘀咕著,以半是不忍的心情看著她走來的身姿。當幾米遠的前麵突然出現男人時,她略為驚怵地往後一撤,一瞬間身體僵直。隨著緊張的緩解,她以顯然沁出釋然感的聲音說出我的名字。

    “接你來了。”

    “繞島一周。”說著,她在雨中綻開令人目眩的笑臉。

    “有什麽有趣的?”

    “有個很不得了的石崖,”她語調裏透出孩子氣,“島的那邊。石崖被海水浸蝕得彎成這樣。”她把手臂彎成弓形解釋形狀。

    “叫我一起來就好了!”

    “石崖很多地方坍塌了,周圍散落著石塊,”她沒理會我的話,“特別容易壞的石塊。說是石塊,感覺上更像沙灘,用手一抓,一下子就碎了一一就是這樣的石塊,所以才被海浪掏成那樣。”

    “別的呢?”

    “魚死了。”

    “很多?”

    “多得數不過來。”

    “那麽多?”

    “都膨脹了,白花花的。”

    “怎麽會死那麽多呢?”

    “不知道。怕是病了吧。”

    薰以探尋魚之死因的眼神回望自己剛走來的路。我拿過她的傘放在地上,把她拉進自己傘下。由於腳下不穩,兩人都有點兒搖晃。我立定腳跟,緊緊摟住她。頭發一股雨水和潮水味兒。我吻她的頭發。薰在我懷裏一動不動。我放鬆擁抱,吻住她的嘴唇。沒有反應的嘴唇。對於我開始鼓湧的情欲,薰既不拒絕又不接受,而使之融入茫無邊際的大海中。不聞濤音,耳邊惟有雨打傘麵的聲響。

    “糟糕!”

    挪開嘴唇,她以格外沉靜的聲音說。我也隨之慢慢回過頭去:剛才走過的淺灘即將重新隱沒在海下。左右兩邊湧來的海水浸沒了小石子,形成好幾道小小的水流。

    “快回去吧。”我邊說邊把腳下的傘拾起遞給她。

    她浮起有些叫人猜不出含義的微笑接過傘。那微笑讓我的動作變得遲鈍。

    “走吧!”她說。

    我們邁步往對岸走去。磨磨蹭蹭時間裏,淺灘中間部位已由左右兩側的海水完全封住。而且漲潮的速度快得出乎預料,行走之間也有海水爭先恐後侵入石子間隙。風也更猛了,海麵濺起細小的水花。看海灣那邊,灰色的海麵已掀起白色浪頭。好容易走到灘中間時,淺水部分隻剩五六米寬了,潮水從左右兩邊河一般湧來。

    “隻能從這裏過了吧?”回頭看薰,她把脖子略略一歪代替回答。

    “濕鞋不怕的?”

    “嗯,管它!”

    我拉起薰的手走入水中。水比想的涼。我踩大石塊走以盡量避免弄濕腳。薰跟在後麵。就要過去的時候,腳下一塊石頭忽一下子歪了,本想挺直身子,也是因為兩隻手給薰的手和傘占了,竟失去平衡。慌手慌腳反而壞了事,結果一屁股坐在水裏。

    “涼。”薰說。

    不知怎麽回事,她挨我坐進水裏。

    “怎麽連你也跌倒了?”

    “你沒有撒手的嘛!”

    我們仍然手拉手。如此屁股坐進水裏的情侶,在別人看來想必夠滑稽的。海水已漲到齊胸高。薰的夏令裙子水漉漉整個貼在身上,使得瘦削的身體輪廓分明。四下環顧,兩把傘依然綻放黃花,柄朝上,如古怪的帆船隨波逐流,讓人油然湧起滑稽感。最先笑的是薰,她一如往日嗤嗤笑了兩聲。笑臉的另一邊白浪翻卷。

    “不是笑的時候。”我說。

    “好笑嘛!”她愈發笑起來。

    衣服濕了,讓人心裏產生一種解脫感。我用手掌擊水朝她臉上濺去。薰驚叫著轉過臉去。我陷入奇妙的興奮狀態,繼續濺水。她笑著讓我住手,然後在水裏連滾帶爬朝岸邊靠近。我追上去從後麵抱住她。.兩人都倒在水裏。薰的臉和頭發都滿是水。我也同樣。水也不再涼了。

    “吞了口鹹水。”

    “傻瓜!”我撩起她的濕發。

    “真像傻瓜。”她咳嗽起來。

    薰很漂亮,而慌亂程度也和漂亮不相上下。我自己也必須慌亂得趕上她的漂亮。

    “傘衝跑了。”她說。

    而她已濕漉漉的臉看的並不是傘而是我。那對眼睛已不再笑。我們互相盯視幾秒鍾眸子。以為她還會笑,不料她就勢安靜下來,像晃眼睛似的眯細眼睛朝海邊看去。兩把黃傘在浪花翻飛的海麵上漂流。眼看越漂越遠,馬上去取也取不回來了。

    6夜

    回到賓館時我們想起也還是笑。笑如流感病毒侵入體內,搔得渾身癢癢的。服務台人員狐疑地問怎麽回事。結果我們又對視笑了起來,根本顧不上回答對方的疑問,揮揮手走回房間。她徑直進自己房間。雙人房間裏治幸正在看書。

    “怎麽搞的?”他看著成了落湯雞的我問。

    “遊回來的。”說罷,隻管大笑特笑。

    “她呢?”

    “正換衣服。”

    “到底搞的什麽名堂!”他咂舌道。

    “你也去遊一遭如何?”我邊脫濕衣服邊說。

    “好了好了,快洗澡去!”

    我脫得光光地坐進浴缸,讓熱水從上麵淋下。熱水放到浴缸一半的時候,發覺洗完澡也沒替換衣服。根本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住下,三人都隻有隨身穿的衣服。

    “喂一一,治幸,”我從浴室喊道,“洗澡倒可以,可是沒帶替換衣服啊!”

    “我帶了。”超然的聲音傳來。

    “真有你的。”

    “滴水不漏嘛。”

    無奈,隻好省去內衣,直接穿賓館睡衣。感覺上好像低人三分。我瞥了一眼在床上埋頭看書的治幸,走去隔一條走廊的薰的房間。她還在浴室裏。從外麵問她有沒有替換衣服,她讓我把床上的紙袋拿過去。我按她說的做了。原來是去醫院接她時她拎出的紙袋。

    “這個可以?”我從浴室門縫遞去紙袋。

    “謝謝。”

    薰圍著賓館浴巾走出。然後在紙袋裏窯寒宰牢鼓搗,從底部拿出像是內褲的物件。目瞪口呆之間,她已轉過身把內褲迅速穿了。

    “你也帶替換衣服來的?”

    “嗯。怎麽?”

    “滴水不漏啊!”

    我把賓館的浴衣遞給她。浴衣相當長,但薰把腰那裏巧妙折起使之合身。然後用賓館裏的投幣式自動洗衣機把兩人的衣服洗了。

    折回房間正晾衣服,服務台來電話:“晚飯時間要結束了,快去吃晚飯。”我們趕緊去餐廳。有幾夥人正在吃飯,也有白天幾乎沒見到的女性和小孩的身影。我和治幸兩人喝了三瓶啤酒。薰也喝了半瓶。要啤酒時,上菜的女人露出有些不悅的神色。大概對給未成年人酒有抵觸情緒吧。總覺得賓館人員的視線叫人不舒服。

    “不覺得像被監督似的?”我對治幸說。

    “穿衣服遊泳的關係。”

    “就因為這個?”

    “因為這個還不夠?”

    “倒不是那個意思……”

    “原本就被人疑神疑鬼,至少住賓館時間裏守規矩些!”

    回到房間,治幸一個人去洗澡。我去門廳給薰的姐姐單位打電話,對方說已經回去了。又撥對方說的公寓電話號碼,卻無人接。在門廳看了一會兒電視打發時間。五分鍾後打時還是沒人。等十分鍾又打一次,依然如故。於是作罷折回房間。

    晚上夠乏味的。治幸漫不經心翻動書頁。薰聽超短波,節目是比利。喬爾專輯。我躺在床上隨著《陌生人》(Stranger)序曲吹口哨。旋律有點兒類似演歌①。在日本,有演歌味道的流行歌曲才能真正流行。羅林。斯通兄弟的《悲傷的安吉》也不例外。日本人果真喜愛演歌不成?如此說來,雷蓋(Reggae)在旋律上也有些接近演歌,就是說二拍多……正這麽想著,治幸突然合上書,提議散步去。

    “這麽晚?”

    “去海邊看看嘛!”

    “去不去?”我問薰。

    “去吧。”她說。

    有月光瀉人的走廊空無人影。從靠近樓梯口的房間走過時,裏麵傳出小孩的哭聲。之後又悄無聲息。惟獨三人拖鞋帶起的一聲聲脆響在微暗的走廊裏回響。服務台燈亮著,但不見人。門廳掛鍾已過半夜十一點。我們沿著賓館前麵的路朝開車來的方向走去。白天經過時,發現島外圍有一片感覺不錯的沙灘。我們把薰夾在中間,按路麵寬度列成一排前行。雨不知何時停了。陰雲被風吹散,月亮從雲隙間不時探出臉來。路兩旁密密長著很高的雜草,風每次吹來,草穗尖便相互摩擦颯颯作響。側耳傾聽,隱約傳來濤聲。

    ①日本以傳統民族唱腔為主的歌曲,節奏性強,富於表演性。

    “小時候做過一個夢。”治幸邊走邊說。

    “什麽夢?”‘

    “夢見在這樣的景色……雜草豐茂的原野的正中有一條路筆直向前伸去。同是這麽暗的夜,我一個人在那條淒涼的路上一步一步行走。肯定是去親戚家或別的什麽地方。那時的景色和這裏一模一樣,讓人吃驚。”

    “所謂deja—vu①吧?”

    “不不,”治幸很自信地說,“我碰上了兒時夢中見到的景色。也就是說,人生轉了一圈。”

    這時,路的前方有一個紅燈旋轉著臨近。我們止住腳步,黑暗中凝目注視。

    “外星人吧?”治幸說。

    “巡邏車。”薰應道。

    “注意!那家夥是裝扮成警察的外星人!”說罷,治幸飛速轉身跑進旁邊的草叢。

    車在我們前麵幾米遠的地方停下。仍然亮著的車頭燈明晃晃刺眼,不由轉過臉去。車中下來一個警察。他背對車燈,儼然從宇宙飛船上走下的ET②。片刻,巡邏車燈熄了,周圍一片漆黑。眼睛剛剛晃過,一時間什麽也看不見。警察打開手裏拿的手電筒,逐個照我們的臉。看見薰皺眉頭,我有點兒冒火。

    ①法語。記憶錯誤的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既視感。

    ②extra-terrestrial之略。外星人,地球外生物。美國斯皮爾伯格導演的電影。

    “在這種地方幹什麽?”警察問。四十光景的瘦削的警察,態度仿佛在說深夜情侶沒一個好東西。

    “散步。”我說,“住在前麵的賓館裏。”

    警察把手電筒光不客氣地對著我們,直勾勾打量我和薰。所幸都在賓館浴衣外麵套著寬袖袍。當然就我來說,浴衣下麵什麽也沒穿,不過黑暗中對方不可能察覺。看樣子警察基本相信我的話。

    “姓名、住所?”他拿出手冊問。

    我嫌麻煩,如實回答了。

    “大學生?”

    “是的。”

    瘦警察進一步問我和薰的學校名稱。看來他們沒注意到治幸的存在。開巡邏車的警察不知何時從車上下來,站在瘦警察身後。他比瘦警察年輕得多,大概才二十幾歲,說不定剛從警察學校畢業。

    “學生很不錯啊!”往手冊上寫什麽的年紀大的警察回頭對同伴說,“可以用父母的錢旅行。”

    年輕警察說道“是啊”,很謙卑地一笑,感覺頗讓人不快。

    “總之,深更半夜年輕男女外出走動是危險的。”警察合上手冊,轉向我和薰以嚴肅的口氣說,“這一帶本來是漁民住的地方,不少人性情粗魯。那些家夥看見並且起了壞念頭可怎麽辦?有信心保護她?”他不懷好意地問。

    我沒有回答。那種聯想本身就是不健康的。

    “反正今晚就乖乖回賓館去吧。”最後竟換上了簡直無異於負責指導學生品行的高中老師的語氣。我本想至少把沉默作為反抗的表示,不料當他叮囑“好麽”之時,不由應了聲“是”。

    不知是因為嫌疑人的態度良好,還是由於大學生這點使其網開一麵,他們輕易放過了我們。就職責來說,肯定不至於對半夜東遊西逛的年輕情侶坐視不理。警察們返回巡邏車緩緩啟動。從我們身旁通過時,年輕警察按響喇叭,助手席上的瘦警察不知何意,居然舉手行禮。我嘲諷他似的摟過薰的肩。她像夢遊者一般一副怔怔的樣子。

    “為什麽讓他們那麽數落?”不知何時從草叢中冒出的治幸用眼睛追著遠去的巡邏車後燈說道。

    “少操心好了廠我用帶刺的聲音說,“你倒好,偷偷藏起來,害得我們出一身冷汗。”

    他用鼻子哼了一聲,“你們因為是大學生才這樣收場,可對我這個從補習學校退學又深更半夜在這種地方遊遊逛逛的人你以為會怎麽樣?”

    “那能怎麽樣?”我說,“莫非以流浪罪逮起來不成?”

    “你不明白的。”他無奈地搖搖頭,“沒有正式職業光靠打零工生活一一光憑這一點就足以讓警察把我看成危險人物。你以為他們到底去我住處查了多少回居民身份?那些家夥連我倒的垃圾都翻看一遍!懷疑我是左翼活動分子,簡直亂彈琴!總之我得盡可能避免同他們接觸。剛才在一起試試,現在不三人同時被帶走才怪。”

    “我倒不那麽認為。”

    “你還不清楚人世是怎麽個東西。反正去海岸把討厭事忘掉好了。”

    “回去。”我沒好氣地說,“沒心思散步了。再說沒準又撞見他們。”。

    我生了半肚子氣。又搞不清對誰生氣——不知是對治幸還是對警察抑或自己本身……

    “怎麽搞的呀?”治幸奚落道,“給嚇住了?”

    “回去吧。”薰說。

    治幸寂寞地看了看我們,然後轉過身,一個人朝海灘那邊走去。我和薰開始往賓館那邊走。三個人走來的路現在兩個人走,覺得分外空曠。薰把仿佛餘悸未消的視線投在腳下走著,看上去簡直像是目睹夫婦吵架而無精打采的孩子。

    我們返回雙人房間,從裏麵鎖上門。房間燈熄著,懶得找開關。窗簾拉著,薰頹然放鬆雙肩站在窗邊。我從後麵悄然抱緊她的身體。她隻是毫無反應地站著,仿佛在說周圍即使發生什麽也全然不為所動。我吻她的頸,慢動移至嘴唇,拉手往床上拉。她閉起眼睛。

    肌膚一股香皂味兒。也許在黑暗中看的關係,薰的身體如男孩一樣細。穿衣服沒有察覺,而脫光一看,原來女性特有的豐腴也削除得利利索索。用手掌一摸,可以清楚覺出骨形。如此時間裏薰也很安靜。由於她太安靜了,我把身體移開。一看,其嘴角已透出睡息。低聲叫她也無動於衷。短短一兩分鍾時間她竟無聲無息睡了過去。此刻,隻有靜靜的睡息和浮現在黑暗中的白色裸體。

    我覺得自己被拒絕了,下床走去窗邊,撩開窗簾眼望窗外。黑魃魃的海麵有很多漁火,其光亮使得周圍海水藍晶晶閃現出來。相距多遠呢?因是夜間,不曉得準確距離。不見船影,隻有光閃爍其輝,黑暗中閃出的青白青白的光如夢境一般虛無縹緲,甚至富有幻想意味。我開始數點漁火,數到二十左右便不再數了。我拉合窗簾,在薰睡著的床的鄰床弓身坐下。她蒼白的肌體曆曆在目。我大大做了個深呼吸,拉了拉薰的浴衣,給她蓋上毛毯,然後折回床躺下。漆黑的房間裏惟有輕微的睡息久久彷徨。

    我好像直接迷迷糊糊睡了。有人起身的動靜使我醒來。我沒有出聲,裝作睡的樣子。她躡手躡腳擰鎖開門,走到走廊。我打開床頭板上的小燈看表:淩晨兩點剛過。等了一會兒,沒有回來的跡象。我下床來到走廊。出於慎重,我看了看斜對麵的單人房。門沒有關嚴,房間裏空蕩蕩的。我沿幽暗的走廊往門廳那邊走去,不知不覺放輕腳步。幾台自動售貨機發出白泛泛的光。得知走廊沒有人影,我心想假如薰跑出賓館,很可能有些麻煩。

    正急得團團轉,聽得哪裏傳來很小的聲響。是餐廳。我朝聲響那邊接近。躡手躡腳、略略彎腰的自己有一種近乎演戲的滑稽感。餐廳的椅子都倒扣在桌麵上,裏麵空空蕩蕩,一眼就看得出薰不在這裏。我一邊感受著透進腳底的漆布地板的涼意一邊穿過餐廳。隔壁是烹調間,安全燈的光線照在不鏽鋼廚台和洗碗機上麵,這裏也無人影。剛要轉身回去,響起餐具相碰的聲音。我再次往烹調間的黑暗中細看。廚台陰影裏有什麽蠕動。隨著眼睛習慣黑暗,那對象清晰現出輪廓。

    看上去幾乎是機械性反複:伸手抓起東西,自行放進嘴裏。既無對於吃東西的羞恥,又無悲哀可言,隻是宿命式地吃。勉強說來,又像是被毀壞身體的喜悅所徹底迷住。吃、吃,從喉嚨落人胃袋,卻又沒有饑餓的貪婪。淡淡地然而毫不猶豫地吞食不止。亦不好好咀嚼,一把一把狼吞虎咽。何苦反複做這種愚蠢的行為呢?明明知道一旦吐了,剩下的隻有後悔和自我厭惡。莫非現在的她連愚蠢這一意識都沒有了?我在心裏如此淒然嘀咕著,卻又不可能實際招呼她。可是也不能離去,甚至不能把眼睛移開。

    她朝冷藏櫃那邊走去。那是個比大人個頭還高的不鏽鋼龐然大物。兩個門中上邊那個門拉開時,白色的燈光照亮她的側臉。自暴自棄地垂著雙肩、弄髒嘴唇四周的她讓人全然感覺不出意誌性的東西。我所了解的薰早已去了哪裏,惟獨她的身體仿佛被什麽人的手操縱著。我單方麵看著這一切。因是沒有人格的對象,可以視之為物。忽然,我覺得這種均衡出現一道裂紋,周圍空氣發生變化,一種將有什麽出聲跌落下來的預感讓我感到懼怵。在冷藏櫃燈光的映照下,薰蒼白的臉朝我轉來。她毫無表情地看著我,沒有困惑,沒有憎恨,甚至認沒認出是我都是疑問。在如此冷漠視線的掃射下,我覺得自己由膝而下即將靜靜癱倒。薰關上電冰箱,有些慪氣似的走來,不聲不響地從呆若木雞的我的身旁徑直走過。

    事情似乎發生在一瞬之間。我終於回過神朝她追去。穿過餐廳,穿過門廳,跑上樓梯。跑到二樓走廊時,裏麵的門關了。那是我們要的單人房。我奔到門前,抓住黃銅把手。薰大概從裏麵鎖了,開不開。稍頃傳來水流動的聲響。預埋在牆壁裏的管道中流淌的水聲異常之大,回響在幽暗的走廊裏。我透視門內一般想像裏麵的情景:薰張大嘴從水龍頭接水喝,往胃裏灌滿後跑去衛生間,弓身對著馬桶,把手指塞進嘴裏往喉嚨深處一陣亂捅,溫吞吞的東西順著手腕淌進馬桶一一盡管未曾親眼見過,但這情景活生生浮上腦海。往下我什麽也想不成了。

    “怎麽了?”聲音從背後傳來,仿佛來自另一世界。這個世界除了自己和薰還另外有人這點讓我覺得不可思議。

    回頭一看,走廊前頭站著治幸。他仍是外出散步時的架勢,雙手很隨意地背在身後看著這邊。

    “回來了?”

    “在那種地方搞什麽?”

    治幸的回來讓我膽子壯了,同時也對他產生一種難以言喻的羞愧。

    “暴食開始了。”我不由壓低嗓門。

    治幸似乎以眺望遠方的眼神注視我背後的黑暗。手依然背在身後,肚皮略略挺起,很有些像巡視學生房間的修學旅行帶隊老師。

    “那麽?”他泰然自若地問。

    “正在吐。”

    洽幸往門這邊走近兩三步,看了片刻關閉的門扇,而後放開手臂,又在胸前合攏。

    “她也夠受的啊!”

    這時房間門開了,薰從裏麵出來,頭發散亂地垂在額前。她也不往上撩,以異常安靜的眸子看著我。嘴角濕了,樣子十分憔悴,眼神裏帶有挑釁意味。她目不轉睛注視我的眼睛,稍微扭歪的嘴唇即將沁出冷笑。我像麵對凶猛的野生動物,束手無策地佇立不動。她久久盯著我,就好像是對我剛才擅自看她暴食場景的報複。我不由側過眼睛。刹那間,她像看透了什麽,很不屑地從我前麵離去。大概一去不複返了,我想。

    走了幾步,在那裏止住腳步。一切戛然而止。仿佛有人截住了事態的流程。我戰戰兢兢抬起眼睛:治幸!不知他想的什麽,他用雙手緊緊抱住了薰。那鬆鬆垮垮咧開的嘴、那茫然注視虛空的表情,看上去又好像是對自己做出的舉止感到困惑不解。薰仿佛受到強烈震動,任憑治幸把她摟在懷裏。她也似乎始料未及,無法進入下一行動。兩人都如被將死的“王”①站在走廊正中一動不動。我以落入魔法般的心情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治幸如音樂一樣僵挺地抱著薰。薰的身體似乎對其細心有了感應,身體的緊張開始緩解。她靜靜歪頭,臉頰搭在治幸肩上。治幸往我這邊呆呆看著。然而感覺上其視線是投向某種崇高,根本沒把人這一存在放在眼裏。他小心翼翼地上下慢慢摩挲薰的背。於是,她開始悄聲哭泣,如春天輕柔的雨。雨緩緩落在廣袤的大地,被吸人幹燥的土中。薰就是這樣久久哭泣不止。

    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覺得時間相當之長,而實際也許才兩三分鍾。突然,旁邊房間的門整個開了,從中探出一張頭上纏著卷發卡的中年女人的臉。女人惡狠狠蹙起眉頭看我們,臉慘白、浮腫而醜陋。她一言不發,隻是盯視我們,而後“呼”一聲關上門。

    “看來還是進房間好些。”治幸低聲說。他溫柔地離開薰的身體,把她交給佇立在旁邊的我。

    “我睡這個房間。”他指了一下薰剛才走出的單人房。

    我們兩人剩在了走廊裏。薰臉貼在我胸口哭泣。她能區別我和治幸的不同嗎?這樣的疑問掠過心頭。我催她進房間,畢竟不能總站在走廊裏。

    不管怎樣,我先把低聲抽咽的薰放在床上搭上毛毯。輕輕拍她後背時間裏,她開始發出深沉的睡息,就好像被一股強大的力拖入睡眠之中。吃東西也好,吐東西也好,想必都是相當消耗體力的。讓她躺在床上後,我站在窗前往外麵看。漁火已經沒有了。或許因為天快亮了,船已返回港口。我許久許久望著,心想,在黑暗的空中流移的正是自己。

    ①指國際象棋。原文“Checkmate’源於波斯語,意為“王”已走投無路。

    後來,薰發出低微的呻吟聲。我離開窗,慢慢走到床旁。她在毛巾被下痛苦地扭動身體。以為她醒了,湊近臉一看,隻見她微微皺著眉頭的麵部表情濃了起來,略略張開嘴唇開始瀉出粗重的睡息。我輕輕掀開毛毯,解開她浴衣襟。白皙的胸部露了出來。若全部剝開,說不定會像熒光燈碎片一樣四下散開。我曉得這一點。我把手拿開,悄悄蓋好毛毯,處理得好像什麽事也沒發生。

    “怎麽了?”薰靜靜睜開眼睛看我。剛才的凶暴已從眸子裏如謊言一樣消失。

    “醒了?”我從枕邊問。

    “為什麽中間停下來了?”

    我沒有回答她,起身離開床頭,像尋找退路那樣緩緩走去窗邊。

    “到這兒來。”薰說。

    “再不能去那裏了。”

    “為什麽?”

    我背靠窗看她。她所看的我不是以前的我,我所看的她肯定也不是以前的她。在我們之間,今晚有什麽寶貴的東西損壞了。夢一般美麗的東西、盯視眸子即可隨時見到的東西……今晚已蕩然無存。

    “不能去那裏。”我重複道。

    “為什麽那麽說?”

    “解釋不好,反正不能去了。”

    “因為撞見了那樣的場麵?”

    “這是我自身的問題。既不是因此討厭起來,又不是說幻想破滅了。隻是,我不能再去那裏像以往那樣抱你了。”

    薰木然看著我,就像看素不相識的人。那樣子似乎在自己腦袋裏反芻什麽。

    “那太殘酷了。”她悄聲低語,閉起眼睛。

    “知道。”

    我的確是那樣想的,是殘酷。迄今為止我一直對她做殘酷的事,始終沒覺察這一點即是殘酷,而覺察時又是殘酷的。

    “現在不來,我會永遠毀掉。”薰很認真。作為她恐怕也是讓自己支撐到了最後一步。

    “明白了,這就過去。”

    我們爭先恐後地把對方剝光。然而還是不行。不行的東西就是不行。或許明天行,也可能永遠不行。薰哭了。我設法安慰她,但做不順利。沒等安慰她,我先已受到沉重打擊。情形太富有象征性了。我們以十分尷尬的心情抱在一起。連穿衣服的氣力都沒有了。無論自己的肉體還是薰的肉體,都那麽無精打采。大凡能脫掉的東西,真想在此時此地一脫了之。那樣,薰也不至於發生攝食障礙。

    “對不起。”

    我覺得應先道個歉。可是話一出口,當即意識到是在重複平目的欺瞞,自己為自己氣惱起來。薰則一味啜泣。

    一會兒,房間門開了,有人進來。知道是治幸。盡管赤身裸體,但怎麽都無所謂了。

    “如何?”他不在乎地問。

    “問也沒用,解釋不了。”

    治幸慢慢走來床前。隨即察覺我們陷入的窘境,停住腳步。

    “光著?”

    “啊。”

    “你還‘啊!”’

    “知道了就出去一下可好?”

    “這種時候居然能有那樣的興致。”

    “沒那個興致才成了這個樣子。”

    “說的讓人摸不著頭腦。”

    “反正去那邊好了!”我不耐煩地說,“衣服豈不都穿不上!”

    “噢,穿上衣服,多少像個人樣。”

    這時,薰嗤嗤笑出聲來。不知何時她已止住哭泣。這種時候怎麽會笑呢?到底有什麽好笑的?不不,說好笑也的確好笑。與其說是好笑,莫如說滑稽才對。她的笑聲如雨點觸擊我的耳鼓。

    “治幸君也過來。”薰以同樣透明的聲音說。

    世界靜下來側耳傾聽。下一瞬間,厚墩墩的東西從身體倏然剝落下來。一種晃晃悠悠浮遊般的感覺包攏了我。較之嚴重,恐怕更應像薰那樣發笑,或者索性哭上一場。反正都是一回事,哭也罷笑也罷。因為我們便是置身於那樣的場所。

    治幸佇立在房間門口,進退不得,直挺挺僵住不動。他在想什麽呢?窗外已開始放亮。再不抓緊天就亮了。聲音再次響起:

    “快過來呀!”

    7美國

    早上被服務台電話叫醒,通知九點前去吃早餐。薰本來睡著,我起來她也醒了。三人盡管幾乎沒睡,但臉上格外晴朗。問她吃不吃早餐,她說不吃。治幸說“我們即使不吃地球上的食物也活得下去”。很難認為他所說的“我們”包括自己,但我也不怎麽餓,便從房間打電話給服務台,告知早餐不要了。接著又睡了一個小時,然後退房離開。

    昨晚的陰雲一掃而光,秋季獨有的溫和陽光重返天空。停車場到處有水窪出現。鍋爐室外牆靠著幾根釣魚竿,旁邊尼龍繩晾著賓館浴巾。車頂有衝浪板的車不知何時已無蹤影。治幸在停車場裏慢慢掉過車頭,小心換檔把車開出。這樣,和“盡享新鮮海味”也告別了,“與大自然三百六十度海風同樂”也隨同車尾廢氣漸漸退往車後。惟獨閃閃耀眼的大海和仿佛黯然神傷的晴空與我們在一起。

    車很快進入第二座島。礦井廢墟隨處可見。井架上方,十幾隻鳶或其他什麽鳥悠悠盤旋。我從盒裏找出勃薩諾伐磁帶遞給治幸。他單手放進去。稍頃,阿斯托拉特。吉爾貝爾特的《伊帕內瑪的姑娘》響了起來。她的歌總是那麽糟。接下去斯坦。蓋茨開始獨唱。這個地方我十分中意一一阿斯托拉特。吉爾貝爾特唱罷而繼之以斯坦。蓋茨次中音這裏。

    我們默默聽音樂。六棟宿舍樓出現了,看上去仿佛已不再聒宏。毒噪的老人一一不強調自己不文過飾非,決心隨時間緩緩腐朽下去的人們。空曠的廢墟上秋光柔和地流瀉下來。來到徐緩而下的長坡時,治幸關掉引擎。車以慣性滑下坡路。車內安靜下來,內置音響中淌出的勃薩諾伐清晰地描摩時間的輪廓。歌曲變成《科爾科瓦多》:“美麗的星空寧靜的夜晚/吉他那輕柔的音色/在包攏你我的岑寂中潺湲/小河邊沉默寡言的散步/安謐的思索和夢幻/朝向科爾多瓦多的窗口/何等妙不可言……”

    開到廢墟跟前時,治幸突然刹車:“進去探探險!”住宅的人口和窗口,為防止有人進入而釘了木條,但由於長期風吹雨淋和日曬,差不多都已斷裂或腐爛。因此,稍稍用手一拉,即可拉斷進入裏麵。每戶格局看樣子是三室一廳。榻榻米沒了,地板也爛了,處於危險狀態。大約曾是壁櫥的地方,棉花外露的被褥如人的死屍停在那裏。

    通往二樓的樓梯已有藤蔓植物爬進來,根子紮在水泥縫裏。混凝土牆上殘留著粉筆和蠟筆塗鴉。四麵透風的走廊零亂地扔著所有物件:混凝土碎塊、玻璃片、小石子、木片、鍋、碟碗、自行車輪圈、半透明塑料偶人、鳥糞。不知曉二樓走廊何以如此零亂不堪。在走廊亂七八糟的垃圾裏邊發現一張紙牌①,邊緣鼓鼓囊囊的名片形厚紙上麵印有棒球選手像。破損得相當厲害,看不清麵目,但根據球衣號碼知是長島。

    ①日文寫作“麵子”。一種兒童遊戲用品。將圓形或方形繪有彩圖的紙牌在地上拍,以將對方的紙牌拍翻或拍到圈外為勝。

    “玩這紙牌的看來和我們是同代人。”從旁邊窺視的治幸說,“上麵印的棒球選手就是證據。年齡稍長些的玩的是大相撲,年齡低的是飆車手。棒球選手或Ultraman①絕對是同代人。我小時候也有棒球選手紙牌來著。”

    “昭和三十年代②末吧。”

    “香蕉開始便宜的時候。那時在這走廊裏和當時的我們差不多同齡的男孩子拍棒球選手紙牌來著。想像一下好了,不覺得有點不可思議?這裏的一夥子也玩那玩意兒來著。”

    “你玩的什麽?”

    “大概是麗佳娃娃。”

    “麗佳娃娃……”我同治幸對視一下。

    “誰都有的。”

    “我也收集超級怪獸來著。”

    “我們算是麗佳娃娃和超級怪獸一代啊!”

    “超級手可記得?”治幸問。

    “使勁一擰那把手,手柄就一躥一躥伸長對吧?”

    “就把一米開外的杯子或橘子抓來。如今想來,真是奇怪的玩具。”

    “還有超級球吧,”我很快想起當時的事,“往地麵一拍,一下子躥上房頂那家夥。”

    記得是NASA③或哪裏開發的。

    “沒有泡沫玩具?”薰問。

    “CrazyFoam④!”我和治幸同時想起。

    ①超人,日本電視劇和漫畫中的主人公名。

    ②相當於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中期。

    ③NationalAeronauticsandSpaceAdministration之略,(美國)宇航局。

    ④意為發瘋的氣泡(泡沫)。

    “在浴缸裏沾在小雞雞上,做了個極大的雞雞。”我不勝感慨地說。

    “瞧你說的!”薰抗議道。

    “那東西脫毛的喲!”治幸一本正經地說。

    “真的?”

    “所以停止生產了。”

    “若是長毛可就麻煩了。”

    “反正是怪玩具。”

    陽台上殘留著油漆剝落的房簷和木扶手。看見這些,此地還盛產煤炭時候人們晚間在陽台上納涼的情景恍惚浮上眼前。

    下去一看,本田“思域”後麵停著一輛巡邏車一一昨晚的警察的車。想必他們發現廢墟前停了一輛可疑的車,專等車主出現。看見我們,年長的瘦警察先從助手席下來。

    “又是你們!”他不無失望地說,“在這種地方幹什麽呢?”

    “觀光!”治幸冷淡地回答。,

    “昨晚沒有你嘛!”瘦警察警惕地看著治幸。

    “在賓館睡覺了。”

    “是你的車吧?”

    “是又如何?”

    “出示一下駕駛證。”

    “可以。”治幸從儀表板上拿起駕駛證遞給警察。

    “學生?”警察邊查看駕駛證邊問。

    “這麽小的島也有警察?”治幸沒有理會問話。

    “這麽小的島也好什麽樣的島也好都有警察,”警察還回駕駛證說,“隻要是日本。”

    “好難得的國家啊!”

    “此話怎講?”

    “因為我們無時無刻不受你們這樣恪盡職守的公仆的保護嘛!”

    “也許你出於挖苦,但事實如此。”

    “談不上什麽挖苦。”

    “把這小子帶走算了!”從駕駛席下來的年輕警察對年長警察說。

    “算啦。”他說,“總之這裏禁止人內。擅自進入將受法律懲回”

    “藏有什麽寶貝不成?”

    警察不理睬治幸的提問返回巡邏車。年輕警察狠狠瞪了一眼治幸,繞過車頭鑽進駕駛席。

    “和這兩人是怎麽一種關係?”瘦警察從助手席向薰問道。

    “這也是職責範圍內的詢問嗎?”我頂撞一句。

    “算了!”治幸低聲耳語,“這是那些家夥的著數。”

    “什麽著數?”瘦警察尖銳地問,“你說的可是不能聽之任之的話!”

    “你問那個做什麽?”

    “一個年輕女孩子同兩個男的住賓館,我認為有些蹊蹺。”他接過我的話說。

    年輕警察在駕駛席發出下流的笑聲。

    “難道那麽有趣嗎?”一直在我們身後不作聲的薰不動聲色地來了這麽一句,我和治幸不無驚訝地朝她看去,“我全然看不出什麽地方有趣。”

    薰以白色圖畫紙般的表情注視警察。那無表情的表情實在太完美了,較之輕蔑,感覺上更接近冷漠。隨後,她轉向我們:“走吧!”

    我突然覺得一陣傻氣,隨在已向車那邊走去的薰後麵離開。警察們一動不動盯視我們,直到治幸開動汽車。

    我們乘上午的渡輪離島。港口防波堤有幾個男人釣魚。他們坐在折疊椅上,漫不經心望著海麵。看上去,與其說是在專心釣魚,莫如說隻是垂線罷了。陽光徹底柔和下來,海上已有秋的氣息。昨天上島的事似乎發生在久遠的往昔。

    我們靠著甲板欄杆看海。薰任憑海風吹拂頭發,那氣味刺得鼻子癢癢的。治幸注視船頭切開的白色波浪。海四平八穩地鋪陳開去。夾帶海潮清香的風從藍天碧海之間吹來。

    下得渡輪驅車跑了三十分鍾,一座小漁村邊上現出海水浴場。徐徐彎曲的海濱沙灘上排列著關閉木板套窗的更衣小屋。寂寥的海岸鋪著黑色沙子,到處有出租遊艇曬太陽。海上有幾個人身穿簡易潛水服衝浪。水麵晃動著柔和的光。帆船上的人看樣子正靜等起風。其中一人豎桅杆時失去平衡一頭栽下海去,不一會兒又爬上帆船,橡膠潛水服濕漉漉閃著光亮。

    “想遊上一場啊!”治幸說。

    “這就遊?”

    “沒有賣遊泳衣的地方?”

    他把車停在這個那個擺有很多水上運動用品的店門前,迅速走進去買了遊泳褲出來。然後把車開到路旁一個合適的地方。犀牛鼾聲一般長拖拖的濤聲從防波堤另一邊傳來。沿路前行,從防波堤之間可以下到海邊。走下缺了邊角的石階,我們站在濕乎乎的灰色沙灘上。沙灘往左右長長伸去。海灣裏沉著防波用的T字型混凝土預製塊。由於昨天風急浪大,有很多塑料袋、泡沫塑料、木條和海草等大量打上岸來。我們在濕沙灘上走動。波浪從海灣緩緩趕來,每次退回,留在沙灘的浪梢波尾都白晶晶濺起一點點泡沫。

    治幸在防波堤後麵三下兩下換上遊泳褲:“好,開遊!”隨即在我和薰饒有興味地注視下,在水邊做起了簡單的體操一一這裏省略一點那裏省略一點的廣播體操。小學暑假令人懷念的光景。做罷體操,治幸脫下T恤,抱臂凝望平靜的大海。然後以毅然決然的腳步邁進海去。走到有一定深度那裏,身體猛然向前紮去,就勢以爬泳姿勢開始往海灣遊動。手一攏一攏遊得很快,活像衝向彈藥運輸船的舡魚號①。在突堤附近停住,然後踩了一會兒水,掉轉方向朝岸邊遊來。

    從水中上來,治幸邊用雙手搓肩邊說:“唔,好冷!水裏邊沒有辦法。”

    “已經秋天了。”我說。

    “管它冷不冷,我偏要再遊一回!”

    治幸再次下海,以手蹬腳刨的爬泳朝海灣遊去。我和薰坐在防波堤石階上,望著他這不合時令的表演。小津安二郎的電影中好像有這樣的鏡頭。一對年老夫婦坐在熱海或哪裏的海岸上看海。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成了那對老夫婦中的一個。子女長大成人,離開自己的膝下。長大離開的孩子即是治幸不成?

    洽幸從海裏上來,從薰手裏接過浴巾“喀哧喀哧”擦幹身體,然後三人在背風的防波堤後麵弓身坐下。

    ①Nautilus,1954年建成下水的美國第一艘核潛艇。

    “暖和一點兒了?”我問。

    “一點點。”他嘴唇發青,“想喝可樂啊!”

    “在冰冷的海水裏遊完出來還能有那個心情?”我驚訝地說,“還是一起喝熱咖啡去吧!”

    “遊完喉嚨幹渴。再說我身體暖烘烘的。”

    “我去買。”薰說。

    “一塊兒去。”

    “好了好了,在這兒待著。”她像母親似的說。

    “那麽,我要咖啡。”

    我把錢給薰。她像第一次跑腿的孩子把錢攥得緊緊的在沙灘上走去。我和治幸久久望著她的背影。白色的夏令裙裾一搖一擺的,裸露的腿肚吸引了兩人的目光。雙方都意識到了對方視線的趨向,幾乎同時移開眼睛。

    “往下怎麽辦?”我搭訕地問他。

    “對於你的詢問,以短期含義而言打算再下海遊一次,就長期來說準備返回補習學校。”

    大概我聽了治幸的回答後顯出相當詫異的神情,於是他說道:

    “別那麽一副樣子嘛!”

    “返回補習學校做什麽?”

    “複習考大學。”他說得十分幹脆。

    “那不是你討厭的麽?”

    “討厭也好什麽也好,有什麽辦法呢。”

    “和父親和解了?”

    “隻要對方有那個意思。”治幸一閃看我一眼,“不好?”

    “不是不好,隻是你心情急轉直下啊。”

    “人總是要變化的,否則就沒有進步。”

    “沒想到會有從你口中聽得這種話的一天。”

    治幸靜靜看海。以往那種焦躁已從臉上消失,顯得異常平和,因而感覺上比之我所了解的治幸還要成熟幾分。

    “小時候父親領我看過一次海。”他重新搭了搭浴巾說,“正是這種時候。父親很少領我去看海,所以現在仍清楚記得。父親在離岸不遠的地方教我遊泳。海水是透明的,非常漂亮。海底的沙子也好,靈巧地遊來遊去的小魚也好,還有自己的腳也好,全都看得真真切切。父親拉我的手,我拚命練習狗刨。勢頭差不多的時候一撒手,結果遊了一點點。如此反複好多次。海光閃閃的無邊無際,夏天的陽光金燦燦傾瀉下來。幾點鍾來著?回去的船快到開船時間、練習要停下來的時候,我忽然想起,問爸爸海的那一邊有什麽。爸爸沉思一會兒,說了這樣一句話:海那邊有美國……”說到這裏,治幸低聲笑了,“事後想來真是天大的謊言。從地理上看,從我們所在的海一直遊過去,應該遊到對岸的縣。可是父親說海的另一邊有美國,而我也信以為真:海的另一邊有美國。”

    治幸往大海遠處望了一陣子,簡直像在凝目確認能否看到美國。

    “有意思吧?”他轉向我問。

    “啊,是啊。”

    “對我來說,美國就是那樣的地方,總在海的那一邊,作為超越地理情況的真理。”

    “Neverland①。”我說。

    ①童話家園,仙境,夢幻之國。

    治幸瞥了我一眼,“真可能是那樣的。”他說,“有時真那樣相”。

    交談突然中斷。治幸久久眼望遠處海麵。海灣突堤的對麵的海沒有島影,灰蒙蒙的水平線那裏水和天光融為一體,再往前說不定真有所說的美國。他站起身說:

    “還是再遊一次吧。”

    這時,我覺得治幸很可能直接遊去美國再也不回來了。此時若不勸阻,他勢必遊到海的那一邊。

    “差不多走吧。”我性急地說,“都起雞皮疙瘩了。”

    他定定注視自己的手臂,回頭微微笑道:

    “遊一下馬上回來。這麽在海裏遊泳,今年怕是最後一次了。”

    “打算遊去美國?”

    治幸看著海沉思良久,也像是在仔細琢磨我的話。之後說道:“誰都去不了美國。”

    “是啊。”

    “那,一會兒見。”

    想起來,可謂奇妙的寒暄。那,一會兒見……難道他以為遲早會見到我們不成一一幾十年幾百年後、在這個宇宙或別的什麽宇宙?莫非他說的是幾度輪回之後再次相見的偶然,抑或想說他消失後他才會成為對於我的真實存在呢?不得而知。治幸這個人由始至終都是個令人費解的存在。以為開始理解的一瞬間他就跑去了無可觸及的地方。所以,應該說直到最後都未能理解他。

    第七章1977年秋

    1一曲終了

    治幸很久沒有回來。最初以為爬到海灣突堤上麵去了。可是怎麽等也不見像他的人影。薰買可樂租易拉罐咖啡回來後,我對她說了情況。她悄然點頭,以格外澄澈的眼睛凝望治幸消失的海麵。我們就這樣繼續等待。大約過去十分鍾的時候,我開始認為無論如何太久了。我把薰留在海邊順沙灘跑去,從海濱路的咖啡館打110報警。

    五分鍾後,來了一輛警車。我向警察們講明原委。一個警察問有沒有上到哪裏休息或惡作劇的可能性,我回答那不可能。另一個警察從警車上拿來望遠鏡往突堤那邊仔細望去。之後兩人商量什麽。又過了三十分鍾,開來一艘摩托艇,繼而駛來一輛灰色麵包車。海邊開始有看熱鬧的人聚攏。搜索隊的隊員們一邊用天線互相聯係,一邊從摩托艇上往海裏窺看或讓潛水員下去。當地消防團趕來開始從左右兩邊搜查。出動了幾隻手劃船搜尋離岸近的海底。跟電視上一模一樣,我想。

    找到治幸沒費多少時間。他身纏海藻沉在九月的海底。發現他的是穿一身潛水服的潛水員們。我從水邊看著屍體被打撈到摩托艇上,覺得以前也好像發生過同樣的事。很快,我聯想到了造成這種類似既視體驗的感覺的原因,那便是暑假在治幸住處看過的雷。布拉德伯利的短篇集。其中《湖》那篇作品有完全相同的場景。不久,摩托艇靠岸,我和薰切近地看著治幸。就在兩小時前還像常人那樣動來動去有說有笑,而此刻他已冷冰冰硬挺挺的了。臉色白得反常,惟獨嘴唇和眼睛四周變得青黑。被毛毯裹好後,用擔架運上救護車。人聚攏過來。成了運屍體的救護車拉響淒寂的笛聲奔馳而去。

    我們被帶到警察署,進入一個大約是詢問室的煞風景的房間。房間正中有張桌子,我們同警察麵對麵在桌旁坐下。警察首先問了我們的詳細情況:住址、電話號碼、父母姓名、畢業學校、就讀的大學和學院等。並重複一遍在海邊做過的問答寫成調查書。進行當中一個女警察模樣的人端來三杯茶。詢問繼續進行。我很想快些離開這裏。昨晚以來的三人的行動、治幸溺水前的樣子——時至現在,詳詳細細寫這東西又有什麽用呢?他已徹底死了。無論情況多麽詳細多麽明了,死也絲毫不能改變。我開始憎恨房間裏的一切:桌子椅子、缺口茶杯、寫調查書的警察、他那汗毛很黑的白色手臂。盡管開著空調,但房間仍很悶熱。

    寫調查書用了兩個小時。中間停下來吃了晚些的午飯。食譜甚是簡單:牛奶加兩個圓麵包。我把兩個麵包都吃了,薰麵包和牛奶都沒動。調查書寫完,警察把我們領進鋪著四張榻榻米的和室。看樣子是值班警察打盹的地方。榻榻米曬成褐色,席紋磨光了,中間放一張小矮腳桌,角落安一台小電視機。電視機旁疊著一套髒到一定程度的被褥。黃色窗簾點點處處現出紅斑,窗玻璃被煙薰得一片迷蒙。我們背窗牆坐下,累得話都懶得說了。一種抽筋拔骨般的虛脫感,使得我什麽都思考不成。整個人逐漸陷入淒淒慘慘的敗北情緒之中。都怪警察。畢竟這裏沒有任何可以編織希望的東西,隻有無名鼠輩無可救藥的疲勞如沉重的渣滓積澱下來。

    我呆呆地想治幸。那被救護車擔架運走的裹著毛毯的屍體一一想必不久將在冷冰冰的床上接受素不相識之人的檢查。他們會在治幸的屍體中發現什麽呢?是他內心深處懷有的苦惱還是剛開始看見的希望?那樣的東西能從治幸屍體中發現麽?即使扒開他的肺腑我都想知道一一想知道他臨終那一瞬間看到的東西、所感覺所意識到的事情,以及在九月冷冷的海底隱約窺見的未來和可能性。無論如何都想知道。他是誰?我自身又是誰?

    午後晚些時候治幸的遺體回來了。那裏與其說是靈堂,莫如說更像解剖室。房間充滿強烈的甲醛氣味。估計是為了處理受傷的屍體。地板是水泥的,隨時可以衝洗汙物。牆壁立著幾把甲板刷。我們進去時,治幸的遺體仍躺在鋪著塑料布的床上。赤身裸體,上麵蓋著薄床單那樣的布,就好像自願捐作解剖用的遺體。小床頭櫃上供的香同周圍情形非常不諧調。我拿開白布看治幸的臉。臉色比白布還白,一碰,臉頰冰一樣涼。仿佛帶笑的嘴滿滿塞著脫脂棉。沒別的事可做,便用蠟燭火把香點燃,象征性地合掌致禮。想到合掌的對象竟是治幸,總覺得有些傻氣。

    他父母來到時,看也不看我們一眼地走近兒子遺體。母親從治幸臉上一把抓起白布,一時瞠目結舌。父親站在頭部那裏,茫然俯視兒子的臉。稍頃,戰戰兢兢伸出手,開始用手指梳理兒子的頭發。母親把臉頰貼在治幸冷臉上,不住地說著什麽。我們佇立在房間角落,沒別的地方可看,隻好半看不看地看著兩人的舉止,感覺上似乎在看不該看的東西。

    悲傷告一段落後,進入房間的警察開始看著調查書介紹治幸死亡時的情況,父親盯視房間牆壁傾聽警察的介紹,掌心緊攥念珠,不時輕輕抽搐一下。母親止住哭泣,神思恍惚地撫摸兒子的臉頰。大致介紹完後,滯重的沉默支配了房間。治幸的雙親一言不發。我在思忖不得不在如此肅殺的地方同自己的兒子見麵的兩人的內心感受。父親依然凝視房間牆壁,母親一麵用手帕揩淚一麵看兒子的臉。我覺得他們是在用這種態度懲罰我們。

    不料,一直站在我旁邊的薰走到治幸父母跟前慎重地表示哀悼之意。她小心斟酌詞句以免激化對方的感情,同時又說得不卑不亢,看得我在心裏咂舌讚歎。到底在什麽地方練就這副本領的呢?完全是我不知道的她。因了薰分寸適中的哀悼,治幸的雙親看樣子反而恢複了冷靜。最後對我們表示慰勞,甚至說出感謝話一一死前能同要好的朋友一起度過,對兒子也是不幸中的一幸,自己的心情不知有多麽寬慰。

    以此為轉折點,治幸的父母馬上振作起來。兩人同警察商量著雷厲風行處理善後。事態因此取得迅速而紮實的進展。看來他們決定在M市為兒子守夜和舉行葬禮。治幸的父親廣泛經營不動產,在M市也開了事務所。附近還有幾戶親戚。於是今晚暫且把遺體運到殯葬公司的殯儀館安置,家人先為之守夜。正式守夜是明晚,翌日出棺舉行葬禮……如此這般,治幸的死切切實實成了他們的事。

    靈柩運來了。按殯葬公司指示,父母給治幸穿壽衣,之後把死者移入靈柩。治幸的母親用自己的化妝品為兒子化了淡妝。穿上白壽衣、臉上化了淡妝的治幸,較之滑稽,更近乎淒慘。這樣的做法根本不適合他。看上去一一怎麽說呢一一完完全全是misscasting①,總之他本身對自己的死顯得很困惑。盡管如此,由於表麵做了處理,治幸比剛才死得更徹底了。死這一暴力性過程所造成的血淋淋的慘狀被揩去,而同無機物更為相似。

    我從靈柩旁看著遺體,心裏發出歎息。悲傷顯得造作,我做不來。悲傷之情適合白壽衣和淡妝這類表演。像停車計費器那樣完全無動於衷地注視屍體一一我覺得這最忠實於自己此刻的心情。治幸躺著的靈柩旁邊,殯葬公司準備的花鮮豔得有些刺眼。香冒出的煙從花旁接連不斷向上攀升。一切都那麽滑稽、那麽傻氣。

    治幸的遺體在其父母陪伴下朝殯儀館出發時,我的父母和薰的父母相繼趕到。誰聯係的不知道。大概是警察署吧。或許涉及未成年人的事故習慣上有這樣的做法。我看見父母那一瞬間湧起想哭的心情。被如此交到大人手裏的自己真是窩囊透頂。簡直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精心炮製的計劃也好羅曼蒂克追逐的美夢也好,在現實麵前都好像成了鏡花水月。我和治幸把薰從醫院領出從而三人度過的一天成了根本不值一提的雞毛蒜皮。我們在這場拙劣的鬧劇中企圖得到的東西在這個世界上不具任何意義。

    薰的父母和我的父母起初似乎拉開距離觀察對方的動靜,因此房間的空氣有些尷尬。這怕也是奈何不得的事。他們不曉得該如何收拾自己的孩子惹出的麻煩事。作為我莫如說對薰的父母的態度感到意外。在這種場合,即使揪住我的胸口掄倒也未嚐不應該。畢竟是我把薰從醫院奪走的。而且作為我的母親即使歇斯底裏地大嚷大叫一一“瞧你幹的好事!”一一按理也沒什麽不妥。對於這種靜寂,我反而感到坐立不安,似乎自己幹出的事未被正麵接受而被佯裝未見。

    ①角色分配不當,角色錯位。

    過了十多分鍾,兩家父親之間終於開始了簡單的寒暄,一絲笑容也不帶地說道“這次添麻煩了”、“讓您牽掛了”等等,互相表示並無敵意。然後分開回到各自妻子那裏。看上去又像是擔心交談久了會爆發其他感情。

    家人內部也商量好了:薰跟她母親返回醫院,我同父母以及薰的父親參加今晚的臨時守夜。一切都處理得恰到好處。

    “那麽,走吧!”薰的母親親切地說。

    這句話也讓我覺得什麽都沒發生。薰回原來的醫院,我們繼續一如往常的生活。什麽也沒發生,什麽也沒改變,隻是一個青年溺海死去罷了。

    一直乖乖待在大人中間的薰聽了母親的話靜靜抬起眼睛,目光筆直地看著母親。這時我注意到她的眼神同白天在島上令警察為之惶惑時的一模一樣。

    “和大家一起留下。”薰說。

    她母親一時語塞。

    “瞧你說的什麽,你可是病人。”薰的母親慌張地說罷,求援似的眼看丈夫。

    “薰,你該回醫院了!”薰的父親以親切而又不容分辯的語氣說,“醫院醫生那邊,我已經說好了。”

    “今晚和大家在一起。”薰平靜地再次拒絕。

    “聽話!”她父親壓低嗓音說。

    “求您一下,”我趕緊求情,“他是我們的好友,此外他沒有朋友,我想肯定很寂寞。所以,請您至少今晚讓我們在一起。”

    “薰的病不像你想的那麽輕。”薰的父親語調雖然平和,但含有某種輕蔑意味。

    “您想過薰得病的原因嗎?”

    “別說了!”母親從旁邊嚴厲製止。

    “這是我們家的問題。”薰的父親斬釘截鐵。

    “您是說我沒有插嘴的權利?”

    “因為不是應該你參與的事。”

    “怎麽好這樣說話?”

    “快別說了!”母親再次製止。

    看見母親快要哭出的神情,我多少冷靜下來。

    “今天去世的朋友是最清楚了解薰的病情的人。他一開始就好像理解薰的病的本質。對此現在我非常明白。”

    “不會是外行人自以為是的解釋?”薰的父親說。

    “或許是那樣的。”我順從地點頭,往薰那邊看了一眼,她悵然若失地站在她母親身邊。“作為我也沒資格說這種似乎很了不起的話,畢竟他是個奇怪的家夥。”我突然哽住,勉強控製著繼續說道,“一個盡說怪話的家夥。我總對他的話充耳不聞,甚至不曾做過認真理解的努力。但現在我明白了一一他說的每次都是正確的,在所有事情上,即使關於薰的病。”

    “說什麽了,那位朋友?”

    我看他,逼視他的眼睛。這就是薰的父親,我想,是自己在這個地球上最愛主人的父親。

    “他說致使薰患病的,是我,也是你。”

    薰的父親的臉眼看著激動變紅。我想他肯定以超人的努力克製自己。

    “胡說!”他恨恨地說罷,轉向妻子道:“回去!”

    “您說回去,”她戰戰兢兢地說,“可我們如何是好啊?薰怎麽辦?”

    “想留下就讓她留下,醫院那邊明天領去不就行了麽?你也隨便就是。”然後轉向我說,“不像話!”

    我不知道自己什麽不像話,兩人竟如此相似一一也許他不願意承認。走出房間時,薰的父親低聲對女兒說:“不能原諒!”指同我的關係不成?總之他直到最後也沒失去威嚴和冷靜。這點很了不起。薰的母親對女兒囑咐一句什麽,快步追趕丈夫。

    2我們的下文

    車在海岸端頭黑暗的路麵上行駛。防波堤前麵是海。遠方閃出的燈火就是昨天我們上的那座海島?宛如用火柴杆戳出的小小的燈火帶著紅暈閃著無數的光。想到每一個光點下都有人生活,心裏不由生出一陣絞痛。

    “往下什麽打算?”幾乎沒開口的父親盯著擋風玻璃從助手席上問,“因為你說了那種話,事情才複雜起來的!”

    “知道。”

    “反正要好好考慮一下。”父親以平日所沒有的生硬語氣說下去,“雖然不能說全是你的責任,但這樣子是不能收場的。到處添麻煩!”

    “知道的。”我重複道。

    治幸死後的沉寂仿佛籠罩了世界。並非僅僅他一個人從這個世界上離開,而是世界本身發生了微妙的質變。世界的感觸、色調、溫度發生了無可捕捉而又確鑿無誤的變化。所謂朋友的死,大概就是這麽回事。

    殯葬公司的殯儀館位於一座相當別致的樓裏。乘電梯上到二樓,有個接待吊唁客人的大廳,飾有儼然婚宴廳那種白底銀花刺繡的門扇裏麵,看樣子就是舉行葬禮的大廳了。我們被殯葬公司人員領到走廊盡頭的房間。房間人口掛一塊寫有“遺族休息室”標牌。裏麵是二十張榻榻米大小的和室。上座設有簡易祭壇。靈柩也已安放,兩排折疊式座椅四周擺著紫色坐墊。治幸的父母不在。兩個紮黑色蝴蝶結的年輕男子勤快地料理事務。

    我看了看安放在祭壇上的靈柩。治幸依然被化妝得那麽滑稽,雙手交叉在胸前。也許照明的關係,感覺上臉頰和嘴唇似乎有了紅暈。然而他還是死了,這點作為我也不得不承認。隻不過我未能習慣他的死。怎麽說呢,未能同他的死好好達成妥協。一如身著白壽衣、由他母親親手化妝了的治幸未能好好接受自己的死。

    一切都像帶有虛構意味。令人覺得他的死缺少人死這一現實性。每個人都把自己的死置於身體的深處。當它漸漸成熟而覆蓋全身時,人就死了。至少我從小時看到和知道的死是這樣子的。無論曾祖母和祖父都是這樣死的。但是治幸的死來得十分輕易自然,給人以不無爽快幹脆的印象,簡直好像躲在背陰處的什麽倏然躥上來撲住一樣。較之死,更像在用撲克牌玩“抽王八”時抽出了大王。盡管如此,他到底無可挽回地死了。對這一事實,我的理性接受了,惟有感情跟不上事實的重量。

    我很想對旁邊人這樣說:這是開玩笑,他隻是出於開玩笑暫時死一小會兒。然而事態愈發嚴重地向前推進,趨勢上已無法以開玩笑一笑置之了。驀地,我湧起一股衝動,恨不得把一切吹得七零八亂一一這廉價的祭壇也好充滿欺騙的靈柩也好。如果把這些裝模作樣的勞什子統統吹跑,那麽治幸的死也能隨之一筆勾消不成?他在那不三不四的化妝下死了。也許口嚼脫脂棉的關係,表情看上去既像傷心地哭,又像靦腆地笑。

    不久,治幸父母回來了。兩人不知從哪裏找喪服穿來,並且馬上同我的父母和薰的母親客客氣氣地寒暄。我的父母向治幸的父親問完正式守夜和葬禮的安排,解釋說什麽都沒準備而回了一次家。薰的母親也想那樣做,但由於薰堅持說無論如何都要留下來,便轉念在此坐到天亮。

    快到半夜的時候,有治幸幾個親屬來守夜。全都齊整整穿著喪服,對作為喪主的治幸父母表示了同樣誇張的震驚和悲痛。可是對於死者似乎不怎麽了解。簡單的酒菜拿了進來。偌大的房間終於有了守夜氣氛。盡管這樣,包括我們在內房間才十來個人。其中身穿白色夏令裙子端坐在祭壇旁邊的薰無疑引人注目。看樣子親屬們認定她是治幸的戀人。年輕女子衣服也沒換就陪伴死者,他們的誤解也是情有可原的。

    守夜仿佛永遠持續下去。親屬們分成幾組低聲聊天。感覺上就像久別重逢的親屬之間互相打聽近況。其中有幾個男的把坐墊排在一起開始睡覺。有祭壇的這個房間的旁邊還有一個房間,裏麵準備了臥具,可以打盹。女的大部分撤進那裏。我借了條薄被,學他們的樣子縮在角落躺下。薰既不去隔壁房間,又無意借被,照樣坐在祭壇旁邊同治幸的母親小聲說著什麽。看那情形,覺得其實薰是治幸的未婚妻也沒什麽不妥。薰的母親在近旁裹著被睡了。我因為順從地喝了冷酒而醉意上來,很快開始發困。在這種地方到底幹什麽呢?很想了結一切快些回家睡覺。

    我做了個夢,和治幸一起遊泳的夢。我們朝海灣浮筏遊去。筏在遙遙的遠方金燦燦閃光。蔚藍蔚藍的天空湧起積雨雲,海鷗往來翻飛。我們一鼓作氣地往前遊,治幸遊在前,我隨其後。兩人都大弧度甩臂,以不知疲勞的爬泳姿勢遊著。海水衝刷嘴唇,其鹹味中仿佛隱藏無限的可能性。然而筏總是不肯臨近。我多少疲勞起來,“回去吧,”我招呼道,“再往海灣遊,回去可就成問題了!”治幸似乎沒有聽見,以同樣速度繼續前遊。我一邊踩水一邊喊他的名字。藍色的天空不知何時陰沉下來,白色的積雨雲已經不見。黑乎乎的鳥在頭頂高高盤旋。周圍光景猶如底片一樣翻轉,隻有海灣的筏和向筏遊動的治幸身姿閃著隱約的光亮浮現出來。我再次喊他的名字,再三再四地喊。然而治幸一次也沒有往我這邊回頭,他朝海灣那邊勇往直前。

    醒來時,一瞬間我不知自己置身何處。房間電燈明晃晃照著,香和蠟燭氣味經久不散。我躺著四下打量,人們到底困了,說話聲早已不聞,代之以某人洪亮的鼾聲。我本想起身去衛生間,又轉念作罷。這是因為薰。在盡皆安睡的房間中,惟她一人坐著。她朝安置著治幸遺體的靈柩俯下身,寒宰寒牢鼓搗什麽。我窺看了一會兒,沒出聲,衛生間也忍了。一來不宜驚醒治幸的父母和其他人,二來讓她知曉我也沒睡也好像不大得體。

    下次睜開眼睛時,窗外已經泛白。薰像躲在祭壇背後一樣睡著。但從原已變短的香柱尚未燃盡這點來看,她睡著想必不會很久。起來後腦袋裏麵沉甸甸的,身體到處作痛。我往靈柩裏窺看,這才明白半夜裏薰做的事:看來她也有同樣的感覺,退了妝的治幸的臉恢複了遠為自然的感覺。但願他母親見了別鬧起來。我點燃一隻新蠟燭,用燭火點燃一炷香,自然合起掌來。想到自己也可以有如此舉止,不由有些滑稽。一會兒,薰醒了。我不聲不響朝她微笑。薰似乎明白我的意思,淺淺一笑低下頭去。

    “不溜走?”她說。

    “不要緊?”

    “打算傍晚趕回醫院。”

    “您父親可是徹底火了。”

    “是徹底火了。”

    房間裏的人都還睡著。治幸的母親也在離祭壇不遠的地方鎖著眉頭沉睡。不久,他們將一個接一個起身,開始重新沏茶或開窗放人新鮮空氣。

    “那,走吧。”我說。

    “嗯。”薰微微點頭。

    剛出殯儀館,碰上紮黑色蝴蝶結的年輕人,是昨晚在守夜那裏見過的。估計他是為參加守夜的人買早餐麵包和牛奶回來。我托他轉告薰的母親傍晚返回等等。不過,想必她還要擔心的,且要膽戰心驚地考慮如何向丈夫解釋。

    “這回可以了。”我對薰說。

    3薰

    我們離開殯儀館,沿大街漫無目標地走著。一個空氣清新的秋日早晨。人們還在睡著或正在做晨間準備,街上幾乎沒有人影。手拿高爾夫球棒的一個半老男子獨自遛狗。幾個身穿校服的高中生騎自行車駛過。我不知道兩人在往哪裏走。先上有軌電車道好了。那樣當可大致判斷現在的位置和往下該去的方向。可是,就算判斷出來了,也不等於接近問題的答案。是否應該再這樣懷抱治幸的死走一會兒呢?走到明白他是何人、走到曉得我們是何人為止。薰和我的未來能如何描繪呢?是否應該在這陌生城市的陌生大街上繼續行走至少走到得到一點暗示為止呢?

    “不吃點什麽?”我向走在我身旁的薰問道。

    “現在不吃。”她說。

    “昨晚到現在不是什麽都沒吃的麽?”

    “現在就吃,覺得很可能吃個沒完沒了。”她以毫不在意的口吻說出自己的症狀。

    “肚子不餓?”我戰戰兢兢地問。

    “餓是餓的喲!”她多少顯出嬉鬧的樣子,“所以盡量別往離食物近的地方領我!”

    看來早餐最好免了。可是,在這陌生的大街上饑腸轆轆地行走畢竟不是滋味,感覺上頗像童話裏的主人公。我們是中了壞皇妃的奸計而被趕出城去的兄妹,在不辨東南西北的城外走來走去。

    “錢帶了?”薰突如其來地問。

    “一點點。”

    “有個地方想去。”

    我這人對性愛旅館並沒有特殊偏見,有的時候有的場合未嚐不可以利用那樣的旅館。可是在某個時間和場合,也可能全然上不來一一即使聽得“性愛旅館”一一足夠的激情。

    “去普通旅館吧。”我小心提議,“那點錢還是有的。”

    “早就想去一次的。”

    “何苦特意在這個時候去。”

    “正因為這個時候才特意去。”

    那裏是不折不扣的性愛旅館。或者不如說“做愛窩”更合適。它靜悄悄建在從正街拐人的小巷裏,旁邊是“扒金庫”的變賣處。表示“空室”的綠燈閃入眼簾的時候,我不由想拉起薰的手一逃了之。可是到底逃去哪裏呢?在門口猶豫之間,旁邊出口走出一對中年情侶。男的先出,女的稍後露頭。走出幾步,兩人不即不離地並肩而行,幾乎沒開口地悶頭走去。我一咬牙推開門。亮著橙色燈的服務台有個負責招呼客人模樣的年輕男子,問道“二位休息嗎?”我說想休息到傍晚。他說出款額,我付了錢。

    被領入的房間有個不能開關的小窗,且用白漆塗得密密實實,看不見外麵景致。一張大床一個浴室,多餘之物一概沒有,僅僅為“幹”建造的房間。我們呆呆地環視房間。四目相碰,薰有點兒羞澀地笑笑,伏下眼睛。

    “淋浴?”我問。

    “累了,上床吧。”

    兩人不分先後地脫去衣服,隻留內褲鑽進被窩。我們什麽也不說,隔著薄薄的內褲抱在一起。也不接吻,隻是靜止不動。我想起三人度過的最後夜晚,治幸到哪裏去了呢?

    “來呀。”薰耳語道。

    “可以的?”

    薰吻我的耳垂代替回答。我拉下她的內褲,接著自己也脫光。身體換位置時,膝蓋碰了薰的陰毛。我一邊用臂肘支撐自己的體重,一邊緩緩進入她體內。感覺上似乎是在精致的玻璃陰戶內性交。

    “裏邊可以的。”

    “懷孕可就麻煩了。”

    “有好幾個月沒來月經了,不怕。”

    “萬一也是有的。”

    “要你那樣做。”

    我花很長時間射入薰的體內。事物有原因、有結果,從小就被這樣教導。但若不能在“現在”這一瞬間堅持住,那麽原因結果都無從談起,甚至我們生息的這個世界……至少我在薰的通道中是這樣想的。如果現在不能射入薰的體內,恐怕將永遠同世界失之交臂。我覺得惟獨薰的陰道和我的陽物是整個世界。而且自己的陽物尖端所噴射的是治幸。這當然是無聊而離奇的念頭。但在我咬著薰的肩頭為冷冷的射精戰栗時,看見的的確是治幸一一在黑暗的陰道中向美國遊去的治幸。

    “哭了?”薰不可思議地問。

    我沒有回答,慢慢欠起上身。

    “別動!”她低聲道。

    我重新俯在薰的上麵。我想我仍在哭。射精後的虛脫感使得我連眼淚都懶得擦。

    “怎麽了?”她又問。

    “肚子餓了。”

    “肚子餓了就哭?”

    “就這麽認為可好?”

    薰低笑一聲,“對不起,”她說,“睡一會吧。睡了,餓也會忘記的。”

    我把胳膊繞在她後背,小心用力。臉頰貼臉頰,嘴唇吻在她脖頸上。已經無所畏懼,我想。隻要這樣把身體和身體貼在一起不動,任何人都休想把我們分開。鬼來了也不能把她吞掉,我絕不會失去她。

    薄暮時分我們離開旅館。因為睡了將近十個小時,心情自然好了,但餓仍然餓,已接近餓死的邊緣。我饑不可耐地在暮色漸濃的天空下行走,但由於太餓了,感覺上就像在空中行走。我想就這樣一直走下去,走到昏倒在地,走出黑夜。幾點了呢?準確時間不知道。街上到處染上紅暈,活像老影集裏的照片。既像清晨又像黃昏的奇異時間慢慢悠悠流著淌著。天空的雲在接近地平線的太陽照耀下閃著金色的光。稍離開些的地方,已有黃昏的星星閃出。吹來大街的風搖顫著街樹葉片趕往遠處。

    “往下怎麽辦?”我問。

    “該回醫院了。”薰仍眼看前麵說,“太讓父母擔心了不好。”

    “在醫院能行?”

    薰沉思片刻,答道:“嗯,不要緊。”然後朝我這邊微微一笑,“其實已經好了。想好什麽時候都可以好的。不過,病好了未必幸福。”

    不遠處的十字路口有有軌電車駛過。乘上那電車就可以去薰住的醫院。問題是,是該讓她坐電車呢,還是就這樣兩人走去好呢?明亮的星閃閃眨眼,在那方天空偏低的地方。

    “拉手走吧。”

    她順從地伸出手,隨即長長地歎息一聲。

    “不願意回去,不回去也可以的。”我摟著她的肩說,“我們或許不能變得幸福,但能夠一直這樣在一起。”

    薰就我說的話似乎又想了好一陣子。之後忽然抬起眼睛,低聲道“公園”。

    麵臨大街那裏有個小小的兒童公園。沙坑滑梯、蹺蹺板、秋千等遊戲用具大體齊全。

    “玩一會吧。”話音剛落,她已撒開我的手往那邊一陣小跑。

    公園裏一個人也沒有。“謝絕狗糞”的提示板嚴厲監視著入園者。薰先坐在秋千上慢慢搖晃起來。我坐在紫藤架下的長凳上看她。長凳一端放一把不知誰忘掉的小鐵鏟。我拿在手裏,又放回原來位置。薰從秋千下來,接著往蹺蹺板那邊走去。

    “一起來吧!”她往這邊回過頭說。

    這個年紀還玩哪家子蹺蹺板!我實在提不起興致。再說肚子終究癟了,從一度坐下的凳子立起都需要相應的意誌力。蹺蹺板淡藍色的漆幾乎剝落了,木板也爛了不少地方。但支柱部分是堅固的鐵,所以看樣子還能作為遊戲用具玩一段時間。薰也不顧裙裾,側身坐在大約中間那裏。

    “快來呀!”她說。

    我無奈地從紫藤架下的長凳上站起。

    “不再往後坐一點兒可是平衡不了的喲!”我邊走邊說。

    “這也要比你想的重。”

    可我剛一坐下,薰就像紙屑一樣飛向空中,在距地麵一米左右的地方靜止,從裙裾探出的腳正好和我眼睛一般高。

    “喏喏,別逞能,往後去!”

    薰開始磨磨蹭蹭往後挪動屁股。她以男孩子的姿勢跨過鐵把手,一直挪到最尾端。可是蹺蹺板仍向我這頭傾斜不動。

    “你還有沒有體重?”

    “正該你減減肥才是。”

    “減著呢。”

    “風景妙極了!”她興高采烈地說,“從你那裏能見到什麽?”

    “看見你升空了。”

    “從我這裏能見到好多東西。”

    “下去啦!這樣子還哪裏是蹺蹺板!”

    “不能動!”她像不懂事的孩子說道。

    “老在這裏當稱砣你就滿意了?”

    薰沒有應聲,隻管來回晃腳。一個一隻手抓著鐵把手、側身坐在蹺蹺板上的少女一一簡直像是從超現實主義畫幅中走下來的。

    “還是回醫院去。”

    “回去又如何?”

    “爭取康複。”

    “不康複也沒關係的喲。”

    “至少體重要增加到能玩蹺蹺板。”

    “現在這樣也可以嘛!”

    “這樣不成。”薰以凝視遠方的眼神說,“我覺得自己還誰都沒有遇見,無論你還是誰,甚至我本身。所以,首先要找到自己,即使為了遇見你。這大概就是康複吧。我要康複,還要爭取幸福。”

    這時公園多少熱鬧起來。看樣子還是學齡前的姐弟二人吵吵嚷嚷走來。弟弟是海軍小平頭,身穿橫紋開領衫。姐姐騎一輛帶鈴的自行車,以儼然母親的口氣對弟弟指手畫腳:“仔細找找!”“不是沙坑那裏!”小男孩在公園裏小步緊跑,對蹺蹺板上的我們看也不看一眼,徑自鑽過爬高架,往滑梯上下掃視一番,最後往紫藤架那邊跑去。在那裏他好像找到了要找的東西。“有啦!”隨著一聲歡叫,小男孩從長凳後拿起小鐵鏟高高舉起。姐姐仍然以母親自居:“怎麽搞的,怎麽好放在那種地方!”“這回可不能忘拿回家喲!”弟弟不理睬姐姐的嘮叨,把自己的小鐵鏟舉在眼前左看右看,之後才看一眼蹺蹺板上的我們,用沒拿小鐵鏟的手多少有點炫耀似的揩一下鼻端,隨即連蹦帶跳朝在公園外等待的姐姐那邊跑去。

    姐弟兩個離開後,公園重新安靜下來。天空越來越暗,夜即將來臨。

    “好舒服!”說著,薰忘情地揚頭看天,細細的脖頸沐浴著天空最後一縷夕暉,閃著玫瑰色的光澤。

    “還想這麽待一會兒,”她自言自語地說,“還想這麽待一會兒的。”

    我佯裝未聞,兀自坐在蹺蹺板上。她的身體很輕,即使我直接離去,似乎也能繼續浮在暮色蒼茫的空中。薰略略翹起下巴,眺望遠方似的眯細眼睛。映在她眸子裏的是怎樣的景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