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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那人突然來到醫院。除了爸爸和我之外,隻有近親才能到重症監護病房(ICU)探視躺在病床上的媽媽。在候診室裏接過他的名片的時候,我為什麽沒有拒絕呢?可能是為了能夠被允許探視,想和主治醫師交涉吧!我竟然把一個自稱老朋友但不明來曆的人領來探視處於昏迷狀態的媽媽!

    這個男的給我印象一點也不好。事先和我們沒有任何聯係就突然前來要求會麵,真是太唐突了!他的名片上寫著:英語補習學校的經營者。身份總讓人覺得有點可疑。這個人在我們家從來沒有被談起過,當然媽媽也從來沒有提到他的名字。讓這樣的人來看原則上謝絕探視的患者,無論如何不能不說是欠考慮的行為。

    事故造成的衝擊確實存在。媽媽處於昏迷狀態,無論是對我,還是對爸爸,都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而且,我本身就和那起事故有不少牽連。看來是他不自覺地利用了這一不安。我不清楚他是否知道事故的詳情,但我感到他看我的目光中含著責難和憎恨。另一方麵,他要求探視的語氣中流露出來的悲痛,從親屬們那裏也不曾感受過。這個男的和爸爸年齡相仿,頭發花白,臉部肌肉鬆弛,並不是特別有魅力。我不知道他和媽媽有什麽關係,但是他的態度裏有一種深思熟慮的頑強勁兒。我想大概就是這種頑強勁兒打動了我。

    我和他一起走過醫院昏暗的走廊。在進入重症監護室之前,我把蓋有主治醫師印章的探視許可證交給值班護士。穿過一道厚重的大門,就到了病房的外間,我們在此脫下鞋,換上放在這兒備用的拖鞋,用消毒液洗過手之後,又穿戴上隔離衣帽和口罩。他與我一起做上述事情的時候,神情很奇特。準備好了之後,推開第二道門進入裏間。熒光燈泛白的燈光照著寬敞的病房。這個房間完全是由人工控製的,沒有窗戶,全部依靠人工照明,分不清白天黑夜。我們終於走到一張病床麵前。病床之間擺滿了監視器之類的儀器,根本看不到躺在鄰床上的人。

    我鄭重其事地說:“這是我母親。”

    他點了點頭,好像很難接受眼前這一切。媽媽雙眼半睜半閉,隻能看到瞳孔下邊。她的臉色蒼白,和她那黑褐色的頭發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美麗得甚至讓人感到有點神聖。但是,嘴唇幹裂,口中含著塑料護齒。口中的管子與病床旁邊方形的人工呼吸機相連,呼吸機發出有規律的噝噝聲。她身上蓋著白色的床單,隻有青筋外露的小臂彎成45度,露在外麵。打點滴的管子插在左手上,另一隻管子插入右手的靜脈。天花板上的一隻小聚光燈發出橘紅色的光芒,照著媽媽的臉部和上半身。

    他有點遲疑,又完全無視我的存在似的緊緊抓住媽媽的手。他稍稍彎下腰,把臉貼近媽媽的耳邊。我無所適從,就去看點滴瓶上的標簽。放在腳旁的示波器屏幕閃動著綠色的波紋。這時,他叫了媽媽的名字。我不由得回過頭來,看了看他。我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叫媽媽。他究竟是什麽人呢?我又看了看媽媽,媽媽微睜著的眼睛裏淚珠閃閃,從眼瞼下溢出,在眼角處形成一滴明亮的大淚珠,在聚光燈的照耀下輕輕抖動。

    “媽媽!”這次是我在叫。

    就在這一瞬間,淚珠順著媽媽的麵頰淌落。淚痕從眼角一直延伸到耳際。我慌忙用隔離衣的袖子給媽媽擦了擦臉,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看到!醫生,護士,還有這個男人。我回頭一看,發現他正局促地站在病床旁邊,低著頭看著媽媽,就像一個小孩幹了一件什麽不可饒恕的事情。

    2

    在壓力作用下,海水從潛水服外麵緊緊地擁抱著我。我很喜歡這種感覺。每次被大海擁抱的時候,我都會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安詳。這種安詳從人與人的擁抱之中絕對感覺不到。哪兒都不存在,哪兒又都存在……全身上下的脈搏配合著一個高超支配者的心跳開始跳動。與海水的擁抱相比,人的擁抱是多麽的不完美呀!就好像是為了彌補這種不完美,他們才悄悄地說著各種各樣的事情。然而,語言是於事無補的。我喜歡大海。我想永遠地被那具有真實存在之感的冰涼海水所擁抱。每次在攙水裏的時候,我就有一種錯覺,就好像自己是一條錯生為人的魚。

    還是在上高中的時候,我和父母去了南方的海島,在那裏我學會了潛泳時呼吸的基本技巧。我從岸邊的白色沙灘遊向大海,透過潛望鏡看到遍布海底的珊瑚和在它們之間遊來遊去的各種各樣色彩鮮豔的魚類。從那時起,我就被潛水運動的魅力深深吸引。靜靜地在水中等的時候就會自己遊過來的魚,在圖鑒上也不曾見過的奇妙海洋生物,在水麵上搖曳的太陽。比這些還要美的就是深邃的藍色大海。

    上大學後的第一個暑假,我接受了專業的培訓,取得了攜帶自動呼吸潛水器潛水的證書。我取出全部的儲蓄,買齊了潛水服、自動呼吸潛水器、潛水手套、潛水包等裝備c在那之後的一年內,我多次地到衝繩、奄美等處的海裏去潛水。一般都是由向導或教練用小船帶到潛水點去,但是這裏有個問題。帶自動呼吸潛水器進行潛水,出於安全上的考慮,不能破壞兩人一組的組合。除了從一開始就搭配好了的朋友或戀人的組合之外,就要考慮潛水技術的高低在船上臨時組合;如果多出一個人,這人就和向導或教練組合。問題就是他們之中的有些人回到岸上後也不想分開。也有性格上的問題。有些人在海裏過分親昵,有些人想要以保護者自居,有些人過分自信,這些人我都很討厭。

    媽媽年輕的時候就喜歡遊泳。初中時候還是遊泳比賽的選手。好像在高中和大學時代有過中斷,但結婚之後,在育兒和做家務的同時,又開始了遊泳。因此在泳技上和體力上都不存在問題。隻是對於戴麵具和腳蹼遊泳,起初還很有些抵觸,但在我極力誇讚陽光燦爛的南國大海的美麗下,她逐漸來了興趣。探家的時候,我馬上就去辦了參加講習班的手續。媽媽雖然當時已經年過四十,但由於有遊泳基礎,所以比十幾、二十幾歲的年輕女性掌握得還要快。我們母女倆是一對理想的組合。每逢大學放假,我們母女二人都要到各處的大海遊泳。

    不知道媽媽在海裏考慮什麽事情。到了海裏我們就不分母女了。除了自己身旁有個夥伴在遊這種安心感之外,就不存在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了。我想媽媽也一定是這樣。在大海裏我們都是很孤獨的。就像是處於原始世界一樣。在那裏,沉默比語言更重要,存在比運動更重要。大海之中存在一種神聖的氛圍。

    當耳膜的壓力和海水壓力平衡了之後,我們慢慢向更深的地方潛去。我們集中所有意識,同化到大海之中,與大海融為一體。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大海,甚至忘掉自己的呼吸。於是就感到大海充滿了全身,自己也成為大海。大海成為我的一切,我成為大海的一部分。自我與大海融合,在大海中發現新的自我。在湛藍的海水之中,自己就像一塊小小的碎片……

    突然往旁邊一看,本應在身旁的媽媽卻不見了。沒想到搭檔不在旁邊會帶來這麽大的震動。我冷靜地考慮了一下,這是一片沒有遮攔的開闊水域,被什麽東西纏上或者被什麽東西壓住的可能性很小。離最後相互確認位置還沒有多長時間。所以,應該沉著地在附近找一找就好了。然而,一看不到媽媽的身影,我就慌亂了起來,趕緊劃水。慌亂之中我把呼吸器弄掉了,不得不趕緊浮出水麵。在水麵上靜下心來之後,又一次潛入水中。不久就發現了媽媽蜷曲在海底,這時我的氧氣瓶裏剩下的氧氣已經幾乎不夠分給媽媽了。

    潛水運動的事故大都會發生的,這一次是幾個因素湊在一起了。首先,作為搭檔的我技術不熟練,沒能夠采取適當的措施;媽媽的自動呼吸器發生故障,她用的是事前臨時租借的;很有可能是因為使用不習慣而進行了誤操作;還有就是潛入點的附近潮流湍急;相對於潛水的人數來講,向導和教練人數過少;或許媽媽自身就缺乏不管如何一定會得救,不管如何也要活下去的意誌。說不定媽媽在水中比在陸地上更能找到自己。

    3

    手術室亮著紅燈,看來是在做緊急手術。從那前麵向右轉,穿過狹窄的走廊,就是電梯間了。在按過按鈕等候電梯的時候,我又重新打量了一下周圍的環境。地板和牆壁的顏色都是暗綠色的。醫院裏的綠色讓人更容易聯想到的是手術服,而不是綠色的植物。什麽東西都有點髒,讓人覺得心煩意亂。

    一架擔架車推出後,我走進煤氣室一樣的箱體。靠在電梯箱壁上,我又重新思考那一天的事故。我已經不認為那是一個簡單的事故了。把降臨在媽媽身上的事情稱為“事故”是把事情簡單化了。因為蒙受變化的不單單是媽媽的肉體。她周圍的人們之間的關係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我們為了逃避人與人之間的冷淡關係而去海邊;又由於大海而產生新的關係。這是多麽具有諷刺意義啊!

    一一我也知道,那一天從媽媽眼裏溢出的淚珠僅僅是一種生理現象。當然應該不是什麽感情上的反應。雖然隻是一種單純的偶然,但是淚珠的流出,看起來就像是在那個男的呼喚之下有了反應似的。根據現代醫學,媽媽已經不存在任何情感了。正在還原為物質的肉體,麻痹無力、勉強幸存的生命,用專業手段勉強維持、毫不設防的人格……原本是一件十分讓人悲傷的事情,但是,一個男人的出現,使這種悲傷的色彩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由於他的出現,我對媽媽的悲傷變得有點兒莫名其妙了。

    走出電梯時碰到了爸爸。

    “來了?”聲音很死板。

    “公司呢?”

    “今天結束的早。”爸爸一邊說一邊瞧了瞧自己的裝束。

    “媽媽怎麽樣?”

    “好像和昨天沒有什麽兩樣。”

    “是嗎?”

    爸爸站在昏暗的走廊裏呆呆地看著自己腳下。

    “去看一下吧!”我這樣跟他說。他抬起頭來,茫然若失地看了看我。

    “今天算了吧!”

    “為什麽?好不容易來一趟。”

    “阿栗看了就行了,我就算了。去不去吃飯?難得一次,可以吧?”

    在家裏,兩個人都很注意過著和往日一樣的生活。就像是說如果維持過去那樣的生活,總會有一天一切都會恢複到原來的那個樣子。爸爸每天早晨都穿戴整齊地去公司上班,我上午練一個小時的鋼琴,下午開車到教室或者到學生家裏轉一轉。或者是在工作之前,或者是在練習結束早的那天傍晚去一趟醫院。回到家裏就準備晚飯,等到爸爸從公司回來,兩個人開始吃晚飯。洗完餐具,洗過澡,睡覺前就幾乎沒有什麽空餘時間了。

    “好久沒坐阿菜的車了。”爸爸重重地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好奇地打量著車內說,“裏麵挺窄呀,這個車。”

    “去哪裏呢?”從醫院停車場開出後,我問道。

    “我想吃壽司,怎麽樣?”

    “什麽都行。”

    爸爸簡單地告訴我怎麽去壽司店。

    “這車裏不讓吸煙吧!”

    “原則上是,不過你可以例外。”

    “算了,我還是忍耐一下吧!人鄉隨俗嘛!”

    “說起來還是以前學過一句英語諺語,好像是‘覆水難收’!”

    談話中斷後,車內氣氛沉悶,令人感到壓抑。我聚精會神地開著車,爸爸發呆地看著車外。

    “有人說壽司的味道和地價成正比,”過了一會兒他開口了,“越是郊外就越吃不到好壽司。可我們今天去的這家壽司店例外,是最近才開設的一家分店。”

    “這個地方很奇怪,每次談話最後都要談到不動產上。”

    “就是,”爸爸在副駕駛位上把憋屈的雙腳換了一下位置,

    “說起來也不光是這個地方的事。”

    那家店位於一處幾乎看不到飯館、缺少雅趣的新興住宅小

    區。小巧的建築,院子裏的樹木看起來好像是剛剛栽上去的。

    推開嶄新的門簾,裏麵傳來聽起來有點粗獷的豪爽聲音:“歡迎

    光臨!”大概是時間尚早,店內沒有顧客。我們在櫃台前坐下之

    後,爸爸一邊用濕毛巾擦手,一邊向廚師說:

    “你看著辦吧!”

    他在壽司鋪總是這樣。

    “這時候說幹杯有點兒……總之辛苦了!”兩個人輕輕地碰了碰杯。

    “我們兩個人最後一頓吃的也是壽司,是在島上的俱樂部會所,上了好多生魚片,吃不了,我們就請廚師把剩下的都捏成了壽司。”

    “是嗎?”爸爸目不斜視地簡短回應了一句。

    吃到最後,我們兩人都笑了:光是魚片,吃不下去的時候,捏成壽司就能吃下去,真是不可思議。第二天早晨,在第一次潛水中媽媽就溺水了。我想:大概水深不到10米。我們總是選擇不太深的地方潛水。一般都是不到l0米深的珊瑚礁。不管潛水多麽深,也幾乎沒有超過重15~20米。

    “媽媽怎麽就溺水了呢?”喝完啤酒後一個人在喝日本酒的爸爸就像是突然想到似的問道。

    因為自動呼吸器失靈,氧氣耗盡……我本想重複過去說過多次的解釋,但我沒有。

    “一定是在海底看到了什麽。”

    爸爸驚訝地回過頭來。

    “或許是過去的情人。”

    一下子很尷尬。很快爸爸愉快地附和道:

    “對。她在黑暗的海底應該有一個有鰓有鰭的情人,”他開玩笑地說,“那樣的話你媽媽還能不溺水嗎!”

    我正想插話,這時店裏進來了幾個和爸爸年齡相仿的客人,都穿著做工很好的西裝。領帶的情調也不錯。他們之中有個人和廚師打著招呼,看起來是個老顧客。他們坐在了櫃台邊,和我們之間隔了一個座位。

    “認識一個叫內藤的人嗎?”我直截了當地問道。

    “是個什麽樣的人?”

    “據說是媽媽過去的朋友,”我不動聲色地觀察著爸爸的表情,“前幾天到醫院來看過媽媽。”

    “是個男的吧!”

    “哎。”

    他好像是再一次地在確認自己的記憶。

    “還是沒有印象。”

    我還是沒能說出是我讓他探視了媽媽。在爸爸麵前說到那個男人,總覺得像是幹了什麽不老實的事情。

    我們隔了好久才又繼續說話。就像是在選擇淺灘渡河一樣,重複著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這時,爸爸就好像是偶然想起了似的說道,“這麽說,”他又扯起剛才的話題,“曾經聽你媽媽說過,她結婚前和一個人有過來往。好像說是大學裏的學長。好像那個男的就叫內藤……”他一邊說一邊盯著我,“就是他來看你媽媽了吧!”

    “搞不清楚。”我不由得把目光挪到別處。

    聽爸爸講媽媽戀人的事,我感到有點意外。如果媽媽沒出事,恐怕不會談這樣的事情。可能是媽媽即將死亡才使爸爸變得寬容了吧!抑或是死亡所具有的本質的力量才使我們想弄清真相吧。

    “不管怎麽說,都是30年前的事情了,”爸爸說到,就像是一個人自言自語,“如果真是那個人心裏惦記著媽媽而來探望,真想當麵說一聲謝謝。”

    我一個接一個吃著捏好的壽司,爸爸一直在喝酒,他麵前已經擺滿了沒有動過的壽司。

    “你拿一點過去吧!”爸爸說。

    “我已經吃飽了,”我一邊給爸爸斟酒一邊說,“你多喝一點兒吧,司機沒喝酒,不會有事的。”

    “啊,是呀。”

    爸爸又要了一壺酒。女招待拿來了酒壺後,爸爸讓我也喝一點。我拒絕了。大概想到我是在擔心開車,他便說今天晚上把車放在這裏,坐出租車回去吧!我知道他想和我一起喝酒。但是我不想喝醉,現在我不想和爸爸有同樣的心情。一一不知為什麽,我當時的心情對爸爸也許有些殘酷。

    旁邊的男人們一邊喝著酒一邊談論著工作上的事情。一位廚師給他們切著活對蝦。案板上對蝦淒慘地搖動著尾巴。

    “對不起,”我把目光從料理台上移開,“隻因為是我叫媽媽去的……”

    “不要那樣想,”爸爸沉穩而又堅決地說,“媽媽一直是幹自己喜歡的事情。人有一天總要死的。她還是值得讓人羨慕的。”

    戰戰兢兢地一看,對蝦已經被處理完畢,和其他魚一起盛在了一個盤子裏。我瞧了一會兒,對蝦尾巴已經不動了。

    4

    在學生時代並沒有特別想過要彈鋼琴謀生。當然也沒有積極地想過要當一名女職員。爸爸媽媽希望我回家鄉。因此就在接受公司就職考試的同時,我還接受了一家大型鋼琴廠家的考試。當時就業非常困難,女大學畢業生很難被企業錄用。大部分公司沒要我,最終被錄用當了一名鋼琴教師。於是我住在父母家裏,開始教孩子們彈鋼琴。

    一周隻有一個上午教家庭主婦,其他都是下午以後的工作。周一和周二是幼兒園的課,從下午2點到7點。小學生和中學生個人指導課,第一節課從3點半開始,以後每一個小時轉一個學生家。媽媽沒出事的時候,她負責做飯,所以即使晚上上課到9點多也沒什麽關係。但是,情況到了如今這個地步,我就要盡量地把傍晚之後的時間空下來了。於是就把情況和學生的家長們作了說明,暫時把晚上的練習挪到了周六的下午和星期天。

    那一天是個星期六,下午1點起教一個初中二年級的女學生小奏鳴曲。後一個課時從3點開始,本想在茶館看一個小時的書,回到車上的時候,想起了插在儀表盤上的名片。一看地址,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離那兒比之前預想還要近的地方。我也沒有過多地考慮,就直接驅車前往內藤家。並不打算與他見麵,隻是想知道他住的地方以及他過著怎樣的生活。

    尋找停車場費了點兒周折。我不想使用收費停車場,那樣的話,就好像我是特意要去拜訪他似的。因此,我把車停在了超市的停車場,進超市買了觀賞植物的液體肥料和5盒一組的麵巾紙。把東西放到車上後,就徒步走出了停車場。周圍是沒有什麽特色的住宅區,好像是教師和工薪生活者們住的地方,有帶個小院子的獨門獨戶的住宅,也有中等的公寓。勉強可以稱為公園的兒童樂園一角有一棵大櫻花樹,碧綠的樹葉支滿天空。拐過這個角落進入了一條隻能稱為小巷的狹窄小路。在一麵被風吹雨打已經發黑的水泥預製板的牆壁上,掛著一塊“內藤英語教室”的招牌。

    我裝作路過的樣子,不露聲色地從外麵觀看裏邊的情況。這是一棟看起來已建成多年飽經風霜的平房。從木門到玄關的細砂路上鋪著石板,兩邊栽的庭院樹看來長期沒有修整,枝繁葉茂。玄關處雖然是白天也很昏暗。沒有看到學生和自行車,裏麵靜悄悄的。

    從他家門前走過,就來到了小區盡頭,在十字路口想返回去的時候,木門開了,內藤牽著一個小孩的手走了出來。我慌忙從所在的十字路口處向左轉彎。在一個看來已經不可能與他們兩人碰麵的地方又裝作迷路的樣子返回到了原來的十字路口。在小巷的前方可以看到內藤和孩子的背影,他們正往兒童樂園的方向走去。牽著孩子手的內藤,穿著白色短袖襯衫,腳下穿著一雙橡膠拖鞋。那個小男孩五歲左右。孩子頭上戴著草帽,穿著短褲和有條紋的短袖襯衫。父子倆幾乎不說什麽話。不久我發現孩子的兩條腿膝蓋以上都戴著矯正器具。.接近尾聲了。我感到醫生們越來越不把媽媽當作一個人來看待了。他們隻關心如何維持患者的尿量,保持離子的正常水平,防止細菌的侵入。對我們所作的說明也隻限於檢查數據的變動,甚至連媽媽的名字也很少提了。

    然而,在對媽媽喪失人性情感這一點上,或許我也是同樣的。有時候我會幫助年輕的護士,早晚兩次給媽媽擦拭身體。擦拭時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我已經不能把她的肉體與正常生理活動聯係在一起,隻是把它看成一個器官。

    突然,我想到了內藤。那個人一定不會允許這樣來對待媽媽的。他絕對忍受不了這樣的事情一一媽媽喪失了名字和性別,僅被看做一個裝滿醫學數據的箱子;年輕的護士們沒有任何羞恥和拘束般的擦拭她的身體,簡直就像在清潔一個不鏽鋼的洗物槽一樣。對於在這個醫院的病床上發生的事情,恐怕他不會容忍吧。

    真是瞎想,沒有任何根據。真實的內藤是個怎樣的人呢?我幾乎一無所知。但是,初次見麵,他就對我有氣。他憎恨使媽媽遭此厄運的人。他以一種悲傷的目光看著媽媽,悲痛地握著媽媽的手,使用我和爸爸都沒有用過的名字叫著媽媽。他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呢?是一個殘疾兒童的父親,一個開英語教室、其貌不揚的男人。媽媽對他來講是一個什麽人呢?他對媽媽來講又是一個什麽人呢?

    我活動了一下肩頭,突然產生了想跟媽媽說話的衝動。如果我那樣做,傳感器就會感知異常,通知監控中心。我抓起她的手腕。軟綿綿的手蒼白冰涼。皮膚白得透明,如果點滴的液體要是有顏色,似乎就能透過皮膚看到液體。我像兩個人握手一樣抓住媽媽的手,慢慢地伸曲她的胳臂。她沒有任何抵抗。她的身體已經完全鬆弛了。叫了聲“媽媽”,她也沒有什麽反應。是不是像那個男人那樣用愛稱叫她一下?可是那好像是違反母女禁忌的,我就放棄了。

    最近我注意到,在家裏很平常的對話,也不知道為什麽都變成很死板生硬的了。我和爸爸之間產生了一種客氣和奇妙的禮儀。剛開始我還簡單地認為是因為媽媽不在家的緣故。但實際上,不是因為有誰不在,可能是因為有誰存在的緣故。

    “據說吸煙25年就會產生導致肺癌的細胞,”爸爸邊看著起居室茶幾上攤開的報紙邊說,“這上頭寫著:最近的研究已經弄明白了,就是說開關已經打開了,之後吸不吸好像都沒什麽兩樣。爸爸我已經吸了超過25年了,就是現在戒掉也沒有什麽用了。”

    “可還是要保重身體啊!”

    “啊,我知道。”

    爸爸說著,走到了廚房換氣扇處,打開煤氣灶點了一支煙。在家裏,除了自己的房間之外,那裏是他唯一的吸煙場所。媽媽討厭香煙的味道。

    “沒人嘮嘮叨叨說了。”

    爸爸淒涼地笑了一下:“總之,關於戒煙這件事,還是不要刻意去幹什麽為好。”

    他把還剩得很長的煙浸在水裏滅掉後,在起居室的音響上放了一張舊的爵士樂唱片。喇叭裏傳出了柔和的吉他聲。是一首聽過的曲子,就是想不起曲名來。本來是問一下就完了,可又感到沒有那個必要。

    “除了媽媽之外,爸爸還有喜歡的人吧。”我沒有問曲名,反倒問起他這個問題。

    “你為什麽突然想知道這樣的事?”爸爸坐在桌子旁喝著茶。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對媽媽用情專一。”

    爸爸輕輕地笑了一下,說道:“那麽過高估計我可不行喲。”

    “是嗎?”

    “爸爸有時候也會幹出不那麽能引以為豪的事情。”

    “結婚以後也一樣嗎?”

    “這可不能回答你。”

    爸爸訕訕地笑著。

    “你認為媽媽是怎麽了?”

    “海底下有好人吧?長著鰭的情人……所以她才溺水了。”

    “我可是一本正經地問你呀!”

    “我也是一本正經的。我想你媽媽應該有鰓才對呀!這樣在海底和情人見麵就不會溺水了。”

    “你是不想回答呀!”

    “阿朵怎麽想呢?”

    “不知道。”

    “那就算了,現在再刨根問底兒的也沒有什麽意義了!”

    我從冰箱裏取出一個梨,在洗物槽上削皮。這梨是爸爸老家給寄來的。

    “下麵嗎,”爸爸鄭重其事地說,“我想已經必須考慮結局了。”

    我停下手來,從廚房回頭往起居室看了看。爸爸正呆呆地緊盯著手裏捧著的茶杯。

    “醫生說已經看不到什麽變好的征兆了。腦電波一旦變得平坦,就很難恢複了。當然,隻要呼吸正常,就能希望停留在植物狀態。呼吸減弱以後,就需要采取保命治療的手段了。到了那個時候,我想要用特別穩定維持生命的方式,讓她以接近自然死亡的形式迎接死亡。怎麽樣?”

    我本想說,有可能的話,就讓她就那樣死在海裏好了,但沒有說出口。那樣的話,爸爸就太可憐了。

    “我也想那樣好。”

    “是嗎?”

    我把水果放在了桌子上。

    “我們是不是對媽媽太殘忍了?

    “為什麽那麽想呢?”爸爸頗感意外。

    “我也不知為什麽。這樣下去太可憐了!”

    談話中斷了。

    “有什麽好主意嗎?”

    “不知道。”

    爸爸盯著玻璃盤中的梨,嘟囔了一句:

    “太痛苦了。”

    5

    看護媽媽的時候,我曾經想,如果死亡成為現實的話,自己大概要被悲痛壓垮,陷入不能幹任何事情,也不能思考任何事情的狀態。然而,當醫生們確認媽媽死亡的時候,我不僅沒有張皇失措,連眼淚也沒流。我也沒有世界要崩潰的感覺。我想著是因為已經習以為常了。最大的震動是在事故發生當時感受到的。那之後的悲痛總像是裝出來的,有一種虛偽的感覺。而且,現在的我甚至不知道為什麽悲痛。媽媽死了。可是,她的存在已經不像過去那樣單純,那麽明快了。

    “人哪,真是就會這樣輕而易舉地久死去的呀!”被告知去世之後,在準備葬禮的繁忙紛亂中,爸爸一下子茫然若失,“就在不久前還精精神神的媽媽不在了,廣下子不知道自己是在生的一側,還是在死的一側。總感得就這樣張開兩腳站著的地方也很危險。”

    然而,她說不定一直是處於另外一方的。媽媽這樣一個人,至少她的一部分是在我和爸爸都觸摸不到的地方在秘密地生成。和我們一起生活的人,隻不過是媽媽這個複合體的一部分而已。一個身體和一個魂靈形成一個人形,這是不是一種被現代科學文明簡單化的誤解呢?或許我們實際上是由許多的身體和許多的魂靈構成的。在各種各樣的關係中,一個人存在著多個方麵:人們所看到的和人們所想象的。我們所看到的媽媽,所想象的她或許隻是其中的一個方麵而已。

    這是一個沒有任何裝飾的房間。沒有一張圖畫和照片。也看不到玩偶和陳飾品。在我上高中的時候,我的房間裏貼著布魯斯。斯普林斯汀①的宣傳畫,媽媽看到它就像是看到越獄犯一樣皺眉頭。確實,這個房間裏沒有任何懷春的東西。動物性的、猥雜的,性和暴力的……一個即將50歲的女人的房間裏,那樣的東西一概沒有。

    ①布魯斯.斯普林斯汀(BruceSpringsteen),1949年9月23目出生於新澤西州,高中時他就在當地的樂隊中擔任吉他手。大學期間,組建了“鋼鐵廠”(SteelMill)樂隊。1971年,“鋼鐵廠”樂隊解體。但“鋼鐵廠”組成了“布魯斯.斯普林斯汀”樂隊的核心,並最終演變為“E街”(EStreet)樂隊。1973年,斯普林斯汀推出了第一張專輯《來自新澤西阿斯伯裏公園的問候》(GreetingsfromAsburyPark,NJ)。1984年推出的專輯《生在美國》(BornintheUSA),含沙射影地批評了美國社會現狀。1984年美國總統大選中,裏根及蒙代爾都引用斯普林斯汀的歌詞以爭取年輕人的選票。1993秋,斯普林斯汀為電影《費城》創作了《費城街道》(StreetsofPhiladelphia),這首歌在1994年進入排行榜的前10名,並獲得了當年的格萊美獎。1995年11月,出版了新專輯《湯姆.喬德的幽靈》(TheGhostofTomJoad)。

    與同年齡的女人相比,媽媽要顯得年輕,也不像一個家庭主婦。即使如此,我也難以想象戀愛中的媽媽是個什麽樣子。她和爸爸相處很好,兩個人誠懇相愛,即便如此,那和戀愛也不是一回事。對於一個結了婚又生了孩子的女人來講,戀愛是一件某個遙遠世界裏的事情。我隱隱約約地那麽覺得。

    一個男人的出現,給她的形象帶來了微妙的歪曲。對於我來講,媽媽這人現在不能與簡單、明快的形象聯係在一起了。那是由多個要素合成的,或者是由多個主體組合而成的。過去,我幾乎是不介意地把媽媽的存在與自己的出生、自己這一意識的發生重合在一起的。當然,她的人生是在我出生之前就開始的,它總是先行於我所知道的媽媽的。

    我又一次地環視房間。窗邊的小書桌、書架、衣櫥、化妝台、藤木沙發床。衣櫥上放著一個小音響以及法國和意大利的民謠CD。桌子上放著帶有花紋圖案燈傘的台燈,台燈周圍散亂地放著鋼筆、橡皮、膠水等文具以及眼鏡。沙發床旁邊的厚玻璃床頭櫃上堆放著幾本剛開始讀的文庫本推理小說。媽媽在這個房間裏看書,聽音樂,寫信。她活著的時候,確實在這裏待過。但是,如今她已經不在了,我覺得有必要去探尋媽媽。

    沒有風,雖然開著窗戶,屋內也很悶熱。我又不想關上窗戶打開空調。和媽媽的遺物一起被封閉在這個房間裏,我感到有點喘不過氣來。現在一個人在這個房間的時候,我感到一種拘束,這是她在世時沒有過的。爸爸讓我整理她的遺物,這件工作讓人覺得很麻煩。房間裏很平常的東西,都讓人感到是要揭示那既不想看到也不想知道的事情。每當打開桌子和櫃子抽屜的時候,都有廣種做賊的感覺,好幾次我回頭往房門方向看。

    從壁櫥裏找出了一本舊相冊,這是她和爸爸結婚之前孤身一人時的東西。質量拙劣的彩色照片都已經變色泛紅。當時的女學生們的樣子很有趣。她們穿著現在看來完全過時的服裝一一喇叭褲、超短裙,牛仔褲看來就像是勞動褲。男學生們土裏土氣,表情嚴肅,讓人覺得比他們的實際年齡要老。我注意到了其中的一個人。透過近30年歲月的麵紗,也不會看錯。一副青春、精幹、充滿自信的臉龐。目光敏銳,即使是笑臉也給人以無畏的印象。我想了想實際看到過的內藤麵容。學生時代的照片上所保留的他的麵影,確實還像是遙遠的記憶一樣殘留在他現在的臉上。

    再往下翻相冊,有幾張內藤一個人的照片,也有和媽媽兩個人一起照的照片。我沒有感到吃驚。發現相冊的時候,我就某種程度上已經預想到了它裏麵有什麽東西。不,是爸爸讓我整理遺物的時候,我就已經感到自己應該會發現什麽。我被相冊最後一頁貼著的一張照片所吸引。媽媽穿著一件藍色帶花的勞動布襯衫,下身是白色的牛仔褲。長長的頭發,額頭上纏著一條紅色的圍巾。這裏存在的,是我所不知道的媽媽。我沒見過的笑容,不曾看過的表情,近乎媚態,十足女人味兒……有一個男人正隔著取景器看著她。她的一切美麗和可愛都是朝向他一個人的。

    點心盒裏的書信就是蛇足了。幾乎都是裝在信封裏的,其中一半左右是航空信。我連捆著書信的帶子也不想解開。更不用說去讀它們的內容了。媽媽的名字書寫得剛勁有力,信封用剪刀精心剪開。以上這些就足以使我理解這一捆紙張有多麻煩。

    有時候,一個趔趄就會把一切都搞得虛無縹緲。當我看到已經退色的彩色照片裏麵的媽媽之後,什麽都不是以前的樣子了。對她的回憶和她的麵目都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爸爸常常開玩笑,媽媽就跟著笑。然而,有些東西從玩笑的影子裏灑落,想抓又抓不住。它們從一個什麽地方來,又消失到一個什麽地方去。以前每天能親眼看到,可關於她又什麽都不了解。

    媽媽生下了我,她身上的未知保證了母女之間的距離。媽媽在世的時候,沒有什麽問題。那是因為,謎就是謎,嚴密地包裹在她的身心裏。但是,失去媽媽之後,現在對我來講,喪失感要比對死者的顧忌還要大。這種喪失感不是因為失掉了什麽,而是因為有個什麽東西進入了視野而新產生的。是一種多餘的東西,對我來講未知的東西。我被一種類似焦躁感的強烈情緒所籠罩一一這樣下去的話,我將永遠與媽媽擦肩而過。

    必須再見那個人一次。見麵後,要直接詢問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情。我充滿一種強烈的義務感,它比失去媽媽的悲痛還要強烈一一我要重新與媽媽麵對麵,我要重新找回媽媽這個女性。

    6

    對於去見內藤這件事我也有些迷惘。首先,怎麽去見呢?他會不讓他伴侶知道我的來曆吧!我也討厭被瞎誤解。見麵的動機也不明確。我究竟想了解什麽呢?想從他那裏問出什麽來呢?是媽媽年青時代的戀愛?就是知道了那些事,現在又能怎麽樣呢?

    “現代人的悲劇就是不能把出事故而死歸罪於命運,”葬禮結束後不久的一天,爸爸這樣說,“無論如何也要找出人為的原因,不然就怎麽也不死心。其實我已徹底厭倦了。媽媽已經死了,再也回不來了。現在就是能找出原因,也不能怎麽樣了。但是,還有保險等等的事情,看來又不能那麽辦。真是厭倦透了。”

    我是自己厭倦了自己。內藤的事情,如果我們既不關心,也沒有必要去探究。並不是不明確兩個人的過去就不支付保險費。要是不想去管它的話也是可以的。一個男人來醫院探視媽媽。他仿佛就是在我和媽媽之間穿過的一陣驟雨。頭發打濕了,過一會兒就會幹的。這樣一想,我還是回到沒有媽媽的生活

    就對了。

    但是,我感到在雙重的意義上失去了媽媽。其一是失去了媽媽這個人,其二是知道了對她的回憶是不完全的。或者也可以這樣說:由於一場意想不到的事故,媽媽突然從我麵前消失了。同時,作為一個我所不了解的女性,她在我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現身了。一種奇妙的懸在半空中的狀態。心情就像是沒有什麽遺骸和遺物卻要領受死亡通知書的士兵家屬。雖然對她的死亡很悲痛,我卻沒能夠很好地扮演失去母親的女兒角色。因為她還沒有死亡。至少由於她的死亡,在我心中有了一個開始存活的媽媽。如果不為她做點什麽,媽媽就不算死亡。對她的去世不能純粹悲傷。

    鋼琴課程規定是一年44次,因此有的月份最後一周沒課。那一天,過了中午時分,我往內藤家打電話。我已經想好了,如果是他太太接電話,就裝作問谘詢人班的事情。幸好接電話的是內藤本人。我告知了我的打算,他以一種感到很麻煩的語氣拒絕見麵。說是見了麵也沒有什麽可說的。他是沒有什麽可說的,可我有想問的。

    “你現在可以問。”

    “不是在電話中就可以問的事情。”

    “在我們之間沒有什麽用電話不能問的事情呀!”

    “我並不是想揭露秘密。隻是想打聽一下我母親年輕時候的情況。”

    “為什麽找我呢?了解當時你母親情況的人除我之外還應該有很多嘛!”

    我不想說出相冊的事。

    “在集中治療室裏探望過我母親的男人,除了我父親,就隻有你一個人。”

    “那確實是荒唐的請求,”他歎著氣說,“我知道你母親出事故後,曾想過要求寬容一次我的任性。”

    “不能允許我任性一次嗎?”

    “我想我們彼此心情都不會愉快吧!”

    “從我母親去世後就沒有過什麽愉快的心情。”

    對方不說話了。從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可以輕微聽到電視機的聲音。

    “你知道我家嗎?”他讓步了。

    “我想能找到。”我故意裝出不諳地理,就名片上的地址問了幾句。

    “我家附近有一家超市,”他說出了我曾經停車的那家店名,“緊靠著它是一家漢堡店。我們3點在那裏見。”

    我把車停在超市停車場,然後為了消磨一下時間,就進超市去購物。慢慢騰騰地買了些手紙、垃圾袋、洗碗擦等東西,這些東西雖然不急需,但買了放著也沒有關係。把它們放到車上後,比約定時間提前5分鍾進了漢堡店。內藤還沒有到。

    漢堡店門朝向大道。光線明亮的窗邊桌子也還空著,但我特意選了一張裏麵光線昏暗的桌子坐下。我要了咖啡,一個看來像是打工學生的年輕女孩用托盤端來了一個大杯子。意大利式的煮咖啡,聞起來就像是溶解的麵粉用繪畫顏料著了色的一樣。

    3點剛到的時候,內藤走了進來。西裝褲、長袖襯衫,腳下還是上一次穿的那雙拖鞋。看到我之後輕輕地點了點頭,就在櫃台上給自己要了杯咖啡。

    “傍晚我還有課,”坐下後,他也沒有寒暄就說,“那之前還要去幼兒園接孩子。”

    “在您百忙之中打擾您,真對不起!”

    我為什麽這麽低姿態?自己都對自己的低三下四感到不滿。

    “您沒去參加葬禮呀!”

    “沒抽出時間。”

    簡直是無所適從。看來內藤是想摘掉任何關於媽媽話題的萌芽。我頭腦中浮現出的是他一個一個搬掉我想往上攀登小的梯子的光景。

    服務員送來了咖啡。他把一袋棒狀白糖全都放進了杯子,”用塑料小勺攪拌後喝了一口,皺了皺眉頭。

    “要有一個能喝到再好一點咖啡的店就好了,”說著往我的杯子掃了一眼,“遺憾的是這附近沒有讓人中意的咖啡店。”

    “您是在辦英語學校嗎?”

    “到前幾年一直在一個外資的小企業裏幹活。從那辭職後就開辦了。這年頭,再就業很困難呀!說是辭職,實際上等於是被解雇。就是現在流行的企業重組。”說到這裏,他好像是感到說得太多了,突然就閉上了嘴。

    “您太太上班嗎?”

    內藤的表情立刻警惕起來。

    “我在教孩子們鋼琴,”為了改變話題,我接著往下說,“這附近就有一個孩子在學。”

    “是鋼琴哪?”他恢複平靜後自言自語說了一句,眼睛看著外邊的道路,“我也在和內人商量是不是讓我們孩子學學鋼琴呢……”

    我眼前浮現出一個腳上帶著矯正具的男孩子,和攙著他手的內藤背影。

    “幾歲了?”

    “明年就可以上小學了。上了歲數後才有的孩子呀!”他有點兒內疚地說。

    “男孩子嗎?”

    “你怎麽知道?”

    “不知為什麽,我有這種感覺。”

    “是的,是男孩子。”

    “一個嗎?”

    總是進入不了正題。話題一涉及媽媽,他馬上就表現出拒絕的態度。看來隻好暫時在孩子和鋼琴的話題周邊徘徊了。還有時間。至少我有。他傍晚要上班,還有一個小時,應該沒問題。

    “你有幾個兄弟姐妹?”內藤突然問我。

    “就我一個。”我爽快地回答。但是之後就沒話了。“那…...什麽……?”

    “不……”他曖昧地說。看來要沉默下去了。這時,他有些顧慮地說:“獨生子怎麽樣呢?”

    “什麽‘怎麽樣’?”

    “很孤單寂寞吧?”

    “怎麽說呢?沒有辦法比較。內藤先生您呢?”

    “我是三兄弟中間的一個,所以不了解獨生子的心情。”他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我家的看來是要成為獨生子了。本來還想再要一個,可是這個孩子就是上了歲數之後才生的。內人雖然比我年輕,但生孩子的時候已經不年輕了。”

    “並沒有那麽感到孤單寂寞。”我心情出奇的開朗,說道,“也沒想過有兄弟就好。因為從小就自己一個人受寵愛,反倒覺得一個人真好。也正因為如此,相應的就長成了一個任性的人。但是,媽媽去世後,還是感到這種時候,要是有個哥哥弟弟或者姐姐妹妹就好了。”

    “可能是吧!”

    “我真的不清楚。”

    內藤抬起頭來,滿臉疑惑。

    “即使有兄弟姐妹,失去了父母也會寂寞的呀!”

    他慢慢地垂下了目光,眼睛盯著桌子上的咖啡壺。我感到是可以提出媽媽話題的時候了。

    “您和我媽媽是從什麽時候認識的?”我一本正經地問道。

    內藤還是盯著桌子看。一會兒,端起了自己的杯子,木然地喝了一口咖啡。

    “很早以前……”他開口了之後,仿佛又不知道該如何繼續下去,就閉上了嘴。難堪的空場。我都要絕望了。這時他準備好了回答,“在我們還是學生的時候。”

    “你們是同一所大學的嗎?”

    “你媽媽比我低兩級。”

    他呆呆地望著窗外。可能是在回憶和媽媽邂逅時的情景吧!那裏有我和爸爸都不了解的一位女性。

    “媽媽的相冊裏有您的照片,”我毅然決然地對他說,“是學生時代的照片。”

    他沒有回應,隻是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外。我順著他的視線也把目光轉向窗外。剛才光線還很明亮,現在已經有些暗淡了,樹陰下的陰影也相應不那麽明顯了。

    “這一帶20年前還都是農田,”他好不容易才開了口。“這家店和超市都是。道路旁邊有水渠,孩子們還在裏麵捉鯽魚和龍蝦哪!人和景致都變了。我們兩個人看到的景致,到哪裏都看不到了。那個人不在了。現在她的女兒坐在了我的麵前。”他抬起頭來,眯縫著眼睛看著我。“和那時候的她年齡相仿……真是不可思議:我覺得就像是一個封閉的循環。”

    內藤在椅子上挺直了腰板,盯著自己重疊放在桌子上的雙手,店內的有線廣播裏傳出一個男孩子唱的非常生硬的戀愛歌曲。我等待著他的下文。過了一會兒,他像倒滿的杯中之水終於失去了表麵張力溢出來一樣,又開始說了下去:

    “你媽媽上大學四年級的時候,我是研究生。當時學部的規定是,研究生作為輔導員負責幾個四年級學生的畢業論文指導。碰巧我當了你母親的輔導員。”

    說到這裏他停頓了一下,接著又說:“這就是我和你媽媽的’邂逅。”

    我想我當時一定是一副意外的表情。我的心情就像是一個偷吃了暫時不讓吃的東西的孩子。

    “那後來怎麽樣了呢?”

    “大學畢業後你母親工作了,”看來他是想盡快結束談話。“那一年9月,我去了德國留學。我們時常有書信往來,但是漸漸就疏遠了。不久你母親結婚了,生下了你。那以後的事情,你就比我更了解了。”

    這個人什麽都不知道。不知道對方想問什麽?或許是故意裝作遲鈍?就像是一個父親對讓他給講故事的孩子那樣,隻給講故事的開頭和結尾,還要作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兩個人邂逅了。兩個人分開了。而我卻想要填充那中間的空白。

    還剩一半的咖啡在杯子裏已經涼了。一群穿著製服的女高中生來到店裏,頓時店內熱鬧了起來。看來內藤不會說出什麽了。他顯得很疲憊,就像是完成了一項工作。我甚至產生一種卑劣的念頭:你要是那樣的話,我手裏可有書信為證。

    “為什麽來探望我媽媽呢?”我粗暴地問他,“隻是大學時代作為輔導員那麽一點兒緣分嗎?”

    他緩緩地回過頭來。

    “有一種被誘供的感覺呀!”

    我沒有回應。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好像很難喝。然後瞥了我一眼。我也瞪了他一眼,他長歎了一口氣,說道:

    “其實,我對你媽媽是有特殊感情的。”一種豁出去了的語氣,“如果你願意,也可以把它稱為是戀愛感情。但是,那是剃頭的挑子一邊熱,是我單相思。在我從德國回來之前,我們的關係就結束了。從那時起,兩個人就走上了不同的道路,那兩條道路就再也沒有交叉過。”

    他暫停了談話,向服務員要了一杯涼水。

    “這回行了吧!”內藤滿臉怠倦,“你讓一個50多歲的男人坦白了30多年前的失戀。去探望你母親確實是件輕率的行為。如果這使她女兒產生了不愉快,那麽我向你道歉。但我們的關係,不值得你去探究。至少,對於你母親來講,我的存在什麽也不是。”

    占據了窗邊座位的女高中生們一邊大嚼漢堡包,一邊高談闊論。內藤瞅了一下自己的手表:

    “在報紙上看到你媽媽出事時,頗為震動。收到葬禮通知時,我很悲傷。感到失去了自己人生中重要的一部分。”他停了下來,看著我,之後又低聲地說,“這種悲傷和你沒有關係。你母親的事,在你來到這個世界之前就結束了。”

    7

    早晨起床後,天在下雨。雨天鋼琴的音色不好。練習了30多分鍾指法之後,鍵盤才輕快了起來。彈奏了一會兒樂曲之後,站起身來,樂譜就那麽放著。給自己衝了一杯咖啡,把廚房的椅子挪到窗邊,邊喝咖啡邊望外麵的雨。從冰箱裏拿出了一個梨,隻削了一半兒吃。梨子的季節已經快要結束了。孩童時分,總是盼望著爸爸老家寄梨來。開運動會的時候,多層飯盒的最下麵一層總是裝著削了皮切成小塊兒的梨子。

    就像是普魯斯特的小說一樣,我咬了一口梨,在梨味兒的引導下,開始追尋關於媽媽的記憶一一在上小學前經常領我去的市營遊泳池、我引以為豪的年輕美貌的媽媽來學校觀摩授課、在鋼琴的匯報演奏會上和媽媽一起彈奏貝多芬的《土耳其進行曲》、上中學時兩個人經常去的電影院、星期天的展銷會購物……媽媽做的炒雞蛋的味道,現在還能回想起來。和其他菜肴一樣,清淡、高雅。她說:不用白糖,隻用少許甜料酒。我喜歡吃放很多蔥的炒雞蛋。

    聽內藤一講,對媽媽的印象不僅沒有清晰起來,反倒越來越?昆亂了。他喜歡媽媽。但媽媽並不是那樣。他在留學的地方還是想念著戀人。她卻迅速找了別的男人結了婚。太好理解了。確實好理解,可是沒有真實感。至少在內藤來講,30多年來一直忘不了學生時代的戀人,甚至還來探望處於昏迷狀態之中的媽媽。在完全沒見過麵的家人麵前暴露自己,要求探視過去的戀人,這應該是出於非同小可的決心。內藤的話並沒有能夠回答這些事實的沉重性。

    從他的話裏可以聽出,媽媽是這樣一個女人:她等不及去留學的戀人,和一個比自己大的精英職員結婚,她有些冷淡又長於算計。她把和兩個男人的戀愛放在天平上比較後,選擇了其中一個。如果媽媽真是這樣一個女人,內藤能30多年還一直想著那樣一個女人嗎?另外,那樣的媽媽也和我所知道的媽媽印象大相徑庭。還感到這不符合她和爸爸之間形成的關係。內藤對我說的事情,果真是那個媽媽的事情嗎?是運動會時給我飯盒裏放炒雞蛋的那個媽媽嗎?

    我從自己的房間壁櫥裏拿出了裝在點心盒裏的內藤的書信,放在廚房的桌子上。既不能處理,又沒有勇氣去讀它們,就一直那麽放著。信一共有三劄。每50封左右一劄,用細繩兒精心地捆著。航空信都是從一個叫波伏姆的西德小城寄出的。我一時心血來潮查了地圖冊。是一個靠近荷蘭和比利時邊境的小城市。緊挨著魯爾工業區的中心地帶埃森。究竟是個怎樣的城市呢?我不了解詳細情況。大概也是個工業城市吧!為什麽內藤要到那裏去留學呢?是不是那兒有好的大學或有好的圖書館呢?能夠弄清的是,他曾經在那個城市待過。並且,孜孜不倦地給在日本的戀人寫信。信封上的郵票圖案幾乎都是舊建築,而且都是單色印刷的。他是把自己的思念寄托在這些沒有情趣的郵票上了吧!

    我想象了兩個人戀愛的過程。一個即將畢業的4年級學生和一個擔當她畢業論文指導的研究生。兩個人不知不覺中心心相印。他們的關係,不能認為是內藤所說的那種單相思。是不是媽媽也喜歡他?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那麽就不能理解為什麽媽媽要把內藤的來信和其他的信件分開來保存,一存就是30多年。雖然沒有跡象表明反複閱讀過,但媽媽很珍惜這些來信,這是毫無疑問的。去國外留學,內藤將來是期望當一名研究人員的。對於這樣一個優秀的年輕研究人員,一個20來歲的女學生對他產生戀情,不是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

    但是,兩個人必須離別。或許他們沒有能夠深刻理解這次離別的含義。認為隻要是心心相通,跨越不能見麵的歲月可能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於是,地球這一麵和那一麵的通信就頻繁了起來。稚氣的字裏行間透著露骨的情感流露,直率的愛情表白,玩笑似的猥褻。一定也寫有將來的展望一一結婚,兩個人組建的家庭。不久,她變心在書信中投下了陰影,開始響起了不協調的音符。分手的征兆悄悄逼近。書信漸漸稀少了。他責難戀人。但是,她不再寫回信。媽媽是否將新戀人的事情告訴了遠在德國的內藤了呢?就這樣,一場戀情結束了。媽媽遇到了爸爸,變成了我所知道的媽媽。

    我在盡情空想的時候,歎了一口氣。真實的情形究竟如何呢?我看著麵前的書信劄,不知所措。如果讀了這些書信,就應該能夠搞清大致的原委。因為戀人之間的往來書信一定就像是DNA的雙重螺旋一樣,即使不是唯一的固定模式,那也是讀了上句,下句的意義也就自然限定了的。然而,我無論如何也沒有勇氣解開繩子打開信劄。我不能在頭腦裏有一個叫內藤的活生生的人的情況下去閱讀過去年月裏他寫給媽媽的信。書信是隻寫給一個人的。我被永遠地驅出了它所要公開的世界。

    爸爸的公司在城市中心地帶。他讓我在地鐵出口處的一個茶館裏等他下班。這正是秋日氣息漸濃的季節。道路上盡是些年輕人。頭發染成綠色,鼻子上穿著耳環的男孩子彈著電吉他唱著歌。路邊的簡易洋式建築裏,都是些時裝店、洋貨店、金融機構的事務所、音像店、茶館、唱片店,還有幾間藝術品店。招牌和旗子以紅、黃色調為主。爸爸和平常一樣,以他那沉穩的步伐走在人行道上。總是自鳴得意的舉止在媽媽去世後也沒有什麽改變。

    在一家酒店的拐角處拐彎後,從大路進入了一條背街小巷,街道的氣氛發生了明顯的變化。路燈的照明暗了,年輕人的影子沒了。亮著昏暗燈光的店鋪幾乎都是飯館和日本料理店。冷清寒酸,感覺就像是妓院街一樣。路邊有一個樹木繁茂的公園,在路燈下幾個無家可歸者聚在一起喝酒。往裏走了一會兒,掀開一家土頭土臉的小店門簾。這家小店操作間裏隻有一個廚師,還有兩個穿著飛白花紋衣服的女招待。沒有餐桌,在櫃台前放有七八把用粗麻繩編織的有靠背的椅子。一個女招待拿來了濕毛巾,從她的言談和年齡看,大概就是老板娘。

    “對阿菜來講,這裏可能太寒酸了,”爸爸一邊用濕毛巾擦著手一邊說,“可在這裏能夠從從容容。”

    “和媽媽也常來這樣的店裏喝酒嗎?”

    “你指什麽時候?”

    “我生下來之前。”

    “那個時候去更高級一點的店啦!這附近就有一個常和你媽媽去的店。以後有機會帶你去吧!”

    店主人幾乎不說話,在櫃台裏默默地調製菜肴一一蔥白和胡蘿卜上加了鱈魚子和辣椒醬的、竹醃小加吉魚加上山藥和酸橘的、鐵網烤蘑菇盛在撒了鹽的沙鍋裏又加上銀杏和鬆葉的……這些東西一個一個擺在我們麵前。並不是什麽精美的料理,但器皿和裝擺都很講究、很漂亮。

    “生日送你什麽禮物,可是費了琢磨,”用啤酒幹杯後,爸爸口齒不清地說道,“服喪中總是有點兒怪,沒有爽朗地去選擇禮品的心情。這真是有點兒對不住阿朵,今年就讓我拿這個作為生日禮物吧!”

    爸爸把一個小紙包放在了櫃台上。

    “什麽東西?”

    “打開看看嘛!”

    打開紙包一看,是一個藍色天鵝絨的寶石盒。裏麵是一個綠鬆石的戒指。

    “和你媽媽結婚前作為訂婚戒指送給她的。”

    “把它給我?”

    “不能收下嗎?”

    “不行啊!這個應該由爸爸拿著……”

    “我拿著也沒有什麽用啊!”一邊往自己的杯子裏添啤酒,一邊說,“低收入的職員時代買的,不是怎麽好的東西。隻是作為紀念品。”

    “那就更不能要了。”

    “不,好了。我希望阿栗拿著它。”

    爸爸很少有的頑固。

    “那麽,我就拿上了。”我很客氣地說了一句,把戒指戴在了左手的無名指上,“正好嘛!”.

    “這不很合適嘛!”

    “總是彈鋼琴,應該是手指頭變粗了才對呀!”

    “那麽,大概是你媽媽手指頭粗吧!”

    “謝謝!”

    把瓶子裏的啤酒倒人我的杯子後,爸爸要上了歲數的女招待上日本酒。然後,就呆呆地看著對麵架子上擺著的餐具和酒瓶。

    “年輕時候的媽媽一定很漂亮吧!”我把戴著戒指的手舉到麵前,一邊看著,一邊漫不經心地問。

    “很漂亮,”爸爸老實地回答,“我以前覺得她還會一直漂亮,讓我感到了那種可能性。”又突然醒悟似地歎了口氣。“用過去時說話,總是令人感傷啊!”

    一個新酒壺擺上了櫃台。爸爸先給我的酒盅斟上了酒,再給自己的也斟上了。

    “和媽媽是怎麽認識的?”

    “她作為新職員進入了爸爸工作的公司。在和野見山他們辦公司前,我是在東京的一家公司工作,這你是知道的吧!”

    “聽說野見山先生和爸爸圍繞媽媽發生了激烈的競爭?”

    “那有點兒太誇張了。當然了,情敵很多。公司的同僚裏,有很多年輕的單身漢。”

    “那為什麽媽媽選擇了爸爸呢?”

    “為什麽呢?”爸爸把胳膊拄在櫃台上,兩手合在一起捧著下巴,想了一會兒說,“總之,我當時是拚了命了。”.

    “千方百計也要把媽媽搞到手?”

    “怎麽說呢?”爸爸懷念地看著遠方。聲音聽起來有點哽咽一一也可能是我的錯覺。

    “結果是弄到手了。”

    “但是,最後又被拿跑了。”

    爸爸向旁邊走過的年輕女招待搖了搖酒壺,說了聲“再來一壺”。這樣和爸爸說著,我的心情焦躁起來:這個人身上還有另外一個別的人,而且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把他拉出來。像現在這樣談論媽媽的事情,也不能正確讀懂爸爸的情緒究竟在什麽地方。就是談論親密的話題時,也總是有什麽不透明的部分。真是奇妙一一由於失去了父母之中的一方,雙親都各自變成了迷霧般的存在。

    “啊,對了,”爸爸停住了已經舉到嘴邊的酒盅說,“肚子餓了沒?光讓你喝酒了。”

    “我吃了不少東西了。”

    “叫他們捏點兒壽司吧!”

    “算了。”

    我麵前還有好幾種菜肴原封不動地擺著。並不是特別要的,但店老板總是不失時機地上菜,所以,櫃台上總是有兩三種菜肴。

    “再要一壺酒嗎?”

    “是呀!”爸爸放下酒盅,看了看手表。“該換場子了。”

    “是和媽媽去過的店嗎?”

    “是一家可以有現場演奏的相當不錯的店。”請女招待結賬後,爸爸說道,“過去,馬爾。瓦卓①曾經一個人來那兒彈過鋼琴。演出結束後,他在旁邊的桌子上吃了碗豬排蓋澆飯。”

    上了年紀的女招待端來了一個小漆盤,上麵有賬單。爸爸把信用卡交給她,在單子上簽了字。

    “喝點兒威士忌再回家吧!”爸爸說完,站了起來。

    8

    十月未來了寒流。暫時多穿了幾件薄衣服對付了一下,但看來真正要冷起來了,就急忙換了衣服。好不容易鋪上了電熱毯,又清掃了空調,可到了十一月份,卻又暖和得讓人冒汗了。一個沒課的星期天下午,一個人去看了呂克.貝鬆②的新影片。,中學時代看過《薩布維》,完全被伊薩梅爾。阿賈尼所傾倒。上大學之後,看過《格蘭。布爾》,就完全成了貝鬆導演的影迷了。我想,開始潛水運動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受了那部影片的影響。若是這樣說起來,呂克.貝森就成為媽媽去世的間接原因了。

    ①馬爾。瓦卓(MalWaldron,1926—2002),生於美國的紐約。為比莉.荷莉戴伴奏的黑人鋼琴家。

    ②呂克。貝鬆(LucBesson,1959一),法國著名導演。

    接下來的一周也都是溫暖的好天氣。在出發去工作前,取出點心盒裏的書信,邊喝咖啡邊凝視這些書信成了我每天的必修課。每次摸到這些書信,心裏就充滿了懷戀的心情。就仿佛是在眺望已經失去的自己遙遠的戀愛。同時,這些書信也使我心煩意亂。那些事都發生在身邊。雖然說是我生下來之前的事情,但還不能說是那麽遙遠。是不是應該把它們還回去呢?既然收信人已經死亡,那就應該返還給寄信的人。其實說不定是因為想盡快地消除一個懸念:不知什麽時候自己就會讀了這些書信。在被這樣的誘惑開始驅使之前……

    一個星期五的下午,我往內藤家裏掛了電話。和上次一樣,是內藤本人接的電話。我用通告一件事的口氣說,有東西要交給你。他驚詫地問,是什麽東西?我沉默不語,他便說,能不能郵寄?我回答說,還是當麵交給您為好。他考慮了一會兒。說不定他再也不想見到我。正如我想處理這些書信一樣,看來他也想處理掉我這一存在。

    “星期天下午怎麽樣?”看來他有點為難,但畢竟沒有拒絕。

    “沒問題。”

    “到附近以後請來一個電話。”

    像以前一樣,我去超市購物。要是這樣不斷地拜訪內藤,所有的雜貨都要在這兒買全了。但是,今天就要結束了。大概因為是星期天吧!買東西的顧客比前兩次要多。在超市旁邊打了電話。內藤接了電話,指定了附近的一個公園。不是他家旁邊的那個兒童樂園,而是公營小區裏麵的一個稍大一點的公園。從我現在的位置就能看到那個小區的建築。

    我把買的東西放到車上,拿上了副駕駛座位上的紙袋。我把信件已經裝人一個大牛皮紙信封,又把牛皮紙信封裝進了一個手提袋。我朝指定的小區公園走去。心情有點兒像去交納贖身錢。沒有指定到漢堡店去,看來不隻是因為那裏的咖啡不好喝,一定是他不想長談。如果可能的話,打算拿上東西就告別。真是這樣的話,那也好。我想從內藤嘴裏也不可能再打聽到關於媽媽的什麽情況了。當然心情不好。覺得自己好像受到了刻薄的對待。我可是為了對我沒有任何好處的事情犧牲了寶貴的星期天來的……若是這樣的話,還不如幹脆在收集垃圾的日子扔出去算了。

    五棟高層公寓排列在那裏。小區內的空地幾乎都被充當了停車場,其中隻有一個地方逃脫了混凝土的侵占,還殘留著綠地。它的一角開辟成了一個兒童公園。主要有用廢舊材料做成的健身架和滑梯,還有一些秋千、蹺蹺板和單杠等器材。沙坑裏,有三四個小孩用鏟子在挖沙子玩。其他地方就看不到孩子了。我坐在公園角落的一張椅子上等待內藤。天氣很好。晴空萬裏,隻是遠方有些雲彩。我閉上眼睛,迷迷糊糊,差一點兒就要睡著了。在沙坑裏玩的一個孩子,用小塑料桶提來了水。把水灌進剛才挖好的坑內。其他孩子們把頭湊在一起往坑裏瞧。

    看著他們玩耍的樣子,想起了不知在什麽地方讀過的一則緊張消除法。其建議如下:首先要找一個適當的場所,後院和原野都行。找到後就用鐵鍬挖坑。盡可能地往深裏挖。然後,就衝著這個深坑大聲地喊叫,把平時的憤怒和不滿都發泄出來。對上司和婆婆的憤怒,對丈夫的不滿……把它們全部發泄完了後,填上土回家。

    “喂。”有人叫了一聲,我回頭一看,內藤站在椅子的後麵,旁邊是腳上帶著矯正器具的男孩子。

    “你好!”我微笑著向男孩子打招呼。

    “你好!”他規規矩矩地回答。和他爸爸不同,他一本正經。

    “今天休息嗎?”我問站在旁邊的內藤。

    “內人去參加研修會,”他有點兒心不在焉地回答,“因此我就得看孩子了。”

    看來還是不要問“夫人幹什麽工作”的好。

    “想把這個還給你,”我迅速遞過紙袋。

    “什麽哪?”內藤驚訝地問。

    我沒有回答。他從提袋裏拿出了牛皮紙信封。信封沒有封口。打開口一看就能看到裏麵的內容。

    “我在整理母親的遺物時找到的,”我就像是找到了丟失的雨傘似的說道,“當然,我沒有看。繩兒還是母親係上的,沒有動過。”

    內藤把提袋放在腿上,一時間表情發呆。男孩子不斷央求著要去打秋千。他說“等一會兒”。聽起來意外的和善。

    “我就……”

    我站起身來,向坐在椅子上精神恍惚的內藤輕輕地點了點頭。然後蹲在了男孩子麵前,說了聲“再見”。

    “再見!”男孩子滿臉疑惑地回答。”`

    也難怪。就在幾分鍾前剛剛說過“你好”的人,現在又在說“再見”了。

    “等一下……”內藤怯生生地開了口。

    我回過頭來。我已經要離開那個地方了。對方猶豫不決地低著頭。

    “我現在要送這個孩子去蕩秋千,”他說,“然後我們去喝杯酷茶,怎麽樣?”

    為什麽沒有擺脫掉呢?內藤一個人磨磨蹭蹭的時候,利落地離開就對了。一定是那個孩子的緣故。我對他注入了過多的情感。說不定也是由於他腿腳不好。而且我感到自己和男孩子之間存在著一種奇妙的紐帶。以前一場戀情在這個世上開始出現了。開了花,但沒有結果就消失了。那以後我們生下來了。我和你……作為沒有結果的戀愛替補。

    “他還不能自己蕩。”內藤一邊從後麵推著秋千上的男孩子蹬背一邊說。

    我坐在了旁邊的鐵欄杆上。在內藤陪孩子蕩秋千的時候,裝有書信的紙口袋放在了我的腿上。

    “他的腿腳一直不好嗎?”

    “是的,天生的。”他推著孩子的背,又好像是在眺望遠方。

    “學鋼琴的事兒有進展嗎?”

    “鋼琴?”他反問道,“不,還是老樣子。上小學之後要學的吧!”他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家裏有一架我內人的舊鋼琴。”

    “我想鋼琴對你兒子一定很合適。”‘

    “我也喜歡鋼琴,在家裏經常聽調頻廣播的古典音樂,每當放鋼琴曲時,就不由得把立體聲的音量放得很大。”

    我們都沒有說“讓我來教他鋼琴”這句話。我這方麵當然不能主動說。可能內藤也考慮過這種可能性,但是終究認為還是不合適吧!.

    這期間,男孩子玩夠了秋千,到健身架那裏去玩了。我們也就走到了那邊去,並排坐在了椅子上。真是有些奇怪,紙袋又重新回到了內藤的手上。

    “我以前以為這些信都已經不存在了。”他拿著紙帶,好像不知如何是好。

    “看樣子,我媽媽很珍惜它們。”

    “為什麽哪?”他以樸素的疑問口氣說,這台詞不能不讓人感到是一種自負,“本來以為早就都處理掉了。”

    “內藤先生也保有媽媽的書信嗎?”

    一時間他好像很猶豫。

    “不,”他痛苦地搖了搖頭,“要是有的話,會還給你的。我老早之前就處理掉了。真是對不起啊。”

    “沒什麽。”

    “我是拚命要忘掉你母親的事情的,”他不改淡淡的語調說道,“就像是要從留學的地方逃走一樣,在世界各地流浪了好幾年。有一位老師挽留我,可我最後還是辭去了大學的工作。回到了日本,輾轉換了很多職位。和現在的內人在一起前,也曾經有過一次短暫的婚姻。什麽都不順利。”

    男孩子在爬健身架的梯子。他不能像普通的孩子那樣站著往上爬,而是用彎曲膝蓋一個一個地爬,全身都貼在了梯子上麵,這都是因為腿腳不靈便的緣故吧!受到矯正具的嚴格限製,爬得格外艱難。

    “這都怪我媽媽吧!”

    過了一會兒,內藤開了口。

    “當時是那麽想的,但這畢竟是自己的人生。不存在可以歸咎於誰的事情。沒能夠有發展,那怪我自己,我這個人太懦弱

    了。”

    “但是,是我媽媽傷害了你吧!”

    “誰都沒有傷害我,”他望著遠方說,“你母親隻是為了擁有她自己的人生。隻是我這方麵,無論如何都不能把她忘卻。”

    談話中斷了。幾個小孩子呼喊著跑了過來,攀上了健身架的梯子。

    “不能忘卻,是一件不幸的事情,”他自言自語,“沒有比這更痛苦的了。”

    就像決了堤的水壩,要有東西溢出來。我想把它置換成一個一個的詞語拋到內藤麵前。我想,實際上我已那麽做了。要不是發生了後來的事情。

    大概是頭腦裏掠過的念頭太迅速、太激烈了吧!感到現實的變動是特別緩慢,真是要命。男孩子從健身架頂端慢慢地落了下來。那期間,時間的流逝就像是麥芽糖一樣凝固了。隻是在著地的瞬間才伴隨有奇妙的栩栩如生的躍動感。“咚”的一聲,男孩子的身體在地麵上輕輕彈跳了一下。一陣刺耳的金屬聲,他一隻腳上的矯正器具脫落了。內藤站起來,跑向男孩子。孩子連一聲都沒有哭。隻是伴隨著激烈的痙攣,翻著白眼,後脖梗處直挺挺地僵硬著。內藤立即從口袋裏掏出手帕,塞進他的口中,並不斷地叫著男孩子的名字。

    “請給叫一下救護車!”

    聽到這個聲音,我才被拉回到現實中來。

    救護車來到之前,男孩子意識清醒了。沒有外表的出血和嘔吐,也能對救護人員清楚地回答自己的姓名等問題。內藤陪著孩子去了醫院。我打聽了醫院的名字,決定開著自己的車跟去。既擔心男孩子的狀況,又因為內藤把書信放在我這裏不管了。

    男孩子被送人了附近一家綜合醫院。我到達的時候,正好救護車要開走。在外來患者急救處一打聽,說是去檢查部了。因為是星期天,醫院裏很安靜。按照被告知的路線,走過一段昏暗的走廊,看到內藤坐在一條長椅子上。

    “現在正做腦CT,”他表情憔悴,“胸部和腹部的X光已經拍完了。還算幸運,看來沒有骨折,內髒也沒出血。”

    “竟然弄成這個樣子……”

    “那個健身架不行了,平時總是陪著他的。”他後悔不迭地說,“理學治療師也告誡說他還不具備平衡感覺和敏捷性。”

    大約等了15分鍾,躺在擔架車上的男孩子被護士從手術室裏推出來了。內藤從旁邊跟他說話,孩子點了點頭,神情異常堅定。

    “下麵醫生還要診斷,”內藤在走廊裏走著,“你就別……”

    “隻聽一下結果不行嗎?”

    “那倒沒關係,你有時間嗎?”

    “今天沒課。一會兒我給家裏打個電話。”

    診察室是內藤一個人進去的。我在外來患者的大廳給家裏打了電話。跟爸爸謊稱和朋友在一起,回去要晚一些。回到診察室的走廊後,又坐在長椅子上等。腿上放著裝有書信的紙袋。走廊裏,不用說患者,就連一個醫生和護士也沒有,整個醫院都很安靜。

    內藤很長時間也沒有從房間裏出來。是不是檢查結果不好,在進行深入的談話?我為了緩解一下情緒,來到了走廊盡頭。走廊的頂端處有一扇鐵門,上麵貼有一個塑料告示,上麵寫著“嚴禁開關”。這是一個安全通道,所以沒有上鎖。我試著打開了一半門,沒什麽有意思的東西。停車場對麵好像是住院病房。我看到了昏暗病房裏開著的日光燈。有的房間窗戶外麵著繩子,上麵掛著毛巾等物品。趁護士沒發現,趕緊關上了門,回到了原來的長椅上。

    過了將近30分鍾,內藤從屋子裏麵出來了。

    “讓你久等了。”他道歉地說,聲音很爽朗。

    “怎麽樣?”

    “僅就CT檢查來說,沒有異常。看不到腦挫傷和腦內出血。隻是說不定有小的出血點,所以為了慎重起見,要留院觀察一天。醫生說可能沒什麽問題。經過24小時觀察,沒有異常就可以出院了。”

    “真是萬幸啊!”

    “讓你擔心了!”

    “那麽,我就此告辭了!”

    “我要給家裏打電話,一起往那邊兒走吧!”

    我們也沒有說什麽,來到了我剛才打電話的外來患者就醫大廳。小賣店旁邊有五部灰色的公用電話。小賣店卷簾門關著。

    “能不能穩定下來後把情況告訴我?”

    “怎麽跟你聯係呢?”

    我從肩上挎著的包裏拿出了在鋼琴教室上班時用的名片。

    “上午一般都在家裏。”

    “一兩天內一定給你電話。”

    “哎呀,差一點兒忘了這個。”我把裝著書信的紙袋遞給他。內藤默默地點了點頭接了過去。.“今天多謝了。”最後他鄭重其事地說了一聲。

    9

    那一周都用來和爸爸訂計劃,準備去南方的海島。他還不曾看過媽媽溺水的大海。從葬禮結束後就一直說要去看看,可又是辦喪事,又是工作不允許,一直拖了下來。盡管是亞熱帶的島嶼,進入12月份之後海上也會波濤洶湧。可能的話,要在11月裏成行。正焦慮不安的時候,好不容易爸爸能夠休三天假了。我立即著手訂飛機票和賓館。這樣,兩個人不得要領地安排著旅遊行程,度過了一個漫長的秋夜。

    周末內藤打來了電話。之前他已經打過一次,說孩子已經出院了,精神很好。因為說是沒有什麽擔心的了,我們就閑聊了一會兒,氣氛很和諧。也談到了去旅行的事。於是,他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問我出發前能否見上一麵。

    星期天的傍晚,在小區的兒童樂園等了一會兒後,內藤和上個星期一樣帶著男孩子來了。光線已經昏暗,氣溫也已降低,男孩子穿著長褲和燈芯絨夾克。可能是還記得我,一看到我,就害羞地低下了頭。

    “你好!”我在男孩子前麵蹲了下來說。

    “你好!”他沒有抬頭。

    “腦袋沒事兒吧?”

    他默默地點了點頭。

    “掉下去的時候,嚇壞了吧!”

    他還是一聲不吭地點點頭。

    “那一次太謝謝了。”內藤在旁邊說。

    “幸虧沒出什麽大事兒。”

    我們並排坐在了長椅上。男孩子跟父親說:“我去玩了。”“不能上健身架喲!”父親這樣一說,他用手指了一下,回答說:“沙坑。”

    “那天,可被我老婆狠狠罵了一頓,”內藤苦笑著開了口,“她說你在旁邊究竟在幹什麽?當然,我又不能說是和過去情人的女兒在一起。”

    “今天沒事兒吧!”

    “休息日是固定要和孩子兩個人到這裏來的,”內藤抬頭看了看黯淡下來的天空說,“日頭短了呀。”

    “書信你重新讀了嗎?”明知道是多餘的話,但還是不由得問道。

    他就那樣仰望著天空,一時沒有回答。

    “前幾天在院子裏把它們都燒掉了。”

    “是嗎?”

    “請你不要介意,”他有些擔心地回過頭來說。

    “不,那……”

    “我當時覺得那樣最好。”

    男孩子在沙坑裏堆了一座大沙堆。隻要看看他那彎著腰的背影,就可以想象那竭盡全力的表情。

    “今天想跟你談談我和你媽媽之間的事情。”內藤鄭重其事地說道。

    “不必了。”

    “不,不是那樣,”他像糾正誤解似的急忙說,“並不是打算作為你歸還書信的回報。”稍稍停了一下,他又接著說,“你母親不在了,書信已經處理了,現在剩下的隻有我自己了。如果還這樣沉默下去,我覺得那就等於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了。然而,那些又確實發生過。我們之間發生了一些事情。”

    內藤淡泊地開始述說與媽媽之間的事情。我沒有插言,隻是側耳傾聽。與稍有點誇張的開場白相比,所說的內容本身並不是那麽具有震撼性。既和預想的大體差不多,作為媽媽的女兒,我沒有什麽感到難為情的。與其說他用心地準備了說辭,莫不如說事實原本就是那樣。

    媽媽在學校時,兩個人並沒產生什麽特別的戀愛關係。雖然互相都有好感,但並不是戀人之間的關係。這期間,媽媽大學畢業,離開了學校,到東京的一家公司就業。內藤留在了大學繼續從事研究工作。雖然有時還有書信往來,但好像他並沒有拋棄輔導畢業論文的學長身份,媽媽也就是寫一些自己剛剛參加工作時的新鮮瑣事。就這樣又過了5、6兩個月,內藤決定去留學了。為了9月能夠出發,他開始了繁雜的準備工作。

    8月初,留學的準備工作告一段落,在盂蘭盆節前後可以請一周左右的完整假期。他就製訂了利用這個期間一個人去北海道旅遊的計劃。因為途中要經過東京,內藤向媽媽提出:如果方便的話,見一次麵吧!他的提案是那麽的有分寸。但是看了媽媽的回信,他又驚又喜。信上寫著:利用公司的盂蘭盆節假期,自己也想一塊兒去北海道轉一轉。

    “難以置信,”他就像是要喚起當時那種心情似的說,“起初以為是不是開玩笑。一確認,看來她是認真的。我簡直就像是在做夢。不知道你媽媽為什麽會有那樣的心情。我也沒有考慮什麽理由。在離開日本之前,當可以一塊兒去旅行的可能性擺在麵前的時候,我想無論如何也要把它實現。”

    “實現了吧?”

    我覺得不想去聽詳細過程,急於想知道結論。

    “五天時間裏,我們一直在一起。歸途中,在東京你媽媽的公寓裏又呆了兩天,加起來一共整整一個星期。那期間就像是著了魔似的。我自不待言,你媽媽也由於進發的情感太激烈,不能自持。我對自己的身心中還沉睡著豐富的感情感到十分驚訝。竟然能夠這麽喜歡一個人嗎!?太幸福了,一想到從今以後,不管還能活多久,都不會體驗到這樣的幸福了,不由得感到‘現在’這一瞬間令人害怕。”

    內藤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吐了出來,然後說道:

    “在幸福的頂點,我離開了日本。在飛機起飛的同時,兩個人之間的魔法解除了。”

    我不由得目不轉睛地盯著內藤的臉。

    “發生了什麽嗎?”

    “沒什麽,”他茫然地說,“什麽也沒有。隻能這樣說。隻是結束而已。”

    閉上嘴的內藤突然看起來衰老了。就仿佛一個在遊泳池裏遊了幾千米的人。他長時間一句話也不說,弓著上身坐在長椅上。

    “一個星期裏,發生了所有的事情。應該發生的事情全部都發生了。我覺得那一個星期就像是度過了自己的全部生涯。一種預感,也是一場夢……有時候自己甚至認為自己的一生說不定隻存在於那一個星期裏。”

    在小區的高層建築之間漸漸落下去的太陽,把內藤的側臉照得通紅。他麵向前方,好像是在回憶30多年前的事情。

    “你喜歡我媽媽嗎?現在還……”

    他考慮了一會兒,回答道:

    “如果我說還一直暗暗地想著你媽媽,那故事可能就太浪漫了,我還必須走我自己的人生道路。因此我就必須拂去對你媽媽的回憶。”

    他看著自己放在膝蓋上的手。一會兒又翻過手掌,像是身體麻痹的老人一樣,反複地屈伸著自己的手指。然後又像原來一樣把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蓋上。

    “但是,那是不能忘懷的。”他好像對自己的話有點猶豫。“和一個人邂逅。那之後的人生就和那個人分不開了。不管幹什麽,不管和其他什麽人生活,總是感到那個人在旁邊。所謂邂逅,一定就是這樣的吧!”

    男孩子可能是厭倦了玩沙子,現在走到了秋千那兒,正不知如何對付自己一個人對付不了的秋千。應該把內藤歸還給男孩子了。可是,他卻依然坐在長椅上不願動彈,呆望著已被黃昏包圍的樹叢。

    “從結局講,我們的人生也許是由沒有實現的東西導致的,而不是相反。”他好不容易又開了口,語氣中有一種虛無感。“去旅行時,走在一條優美的街道上,就會想要是能兩個人住在這裏該多好!一起去河灘散步,一起去海邊……我總是想像那樣的事情啊!”

    在我的心裏,頑固的芥蒂好像在解消。好像整個身心幾乎都被失去媽媽的純粹悲痛奪走了。由於一個男人的登場而現身的媽媽,現在又要和他一同走開了。就這樣,從孩童時代就熟知的媽媽又回到了我的身旁。我曾經失去了她。

    “該過去了吧!”

    我站起來,向前一看,男孩子在蕩秋千。可剛才還因為不能自由操縱在焦躁地搖晃著身體……當然,內藤也注意到了。但他什麽都沒有說。我們隻是默默地看著男孩子。他用帶著矯正器具的腳向前踢著,晃蕩著秋千。柔軟的頭發在黃昏裏隨風飄揚,看來心情非常愉快。看來不去管他,他就可以那樣地飛向遠方了。

    “對了。差一點兒忘了重要的東西。”內藤從夾克的口袋中拿出了一個小信封。

    “是什麽東西?”我接過來看了看裏麵。

    我不由得抬起頭來,他無言地點了點頭。

    “和你母親有關的東西,現在在我手裏的,就隻剩下這個了。到了海島上,請把它撒到大海裏。”。

    10

    爸爸坐下午的晚班飛機來到海島。我們坐在麵向大海的賓館陽台上。這裏擺著桌子和椅子,可以邊看大海邊吃飯。由於是一個已經過了旺季的星期天,客人很稀少。服務生送來飲料之後,就退回到室內去。疲憊的太陽正要把它那火熱的身軀沉降到大海的那一邊。大海在支離破碎的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在遠方的珊瑚礁上,白色波浪起伏。白色的巡航船在外海遊弋。

    “天氣預報說明天要下雨,”爸爸拿起了杯子,對著太陽舉在眼前說,“能出海嗎?”

    “我已經預訂了一條能坐四五個人的小船。”我一邊用食指肚抹掉沾附在杯子邊緣上放多了的鹽,一邊回答,“又不是去潛水,我想隻要海上不起風浪,就能開船出海。”

    “阿栗你已經潛過了嗎?”

    “是的,在上午。這個季節,隻能在上午早早地才能潛水。”

    “心情怎麽樣呢?潛人海底。”

    爸爸叫來站在陽台人口處的服務生,要了新的雞尾酒。在飲料送來之前,我們都默默地望著大海。水平線上還殘留著夕陽的餘暉,與在低空低垂的雲朵形成強烈的對比。海麵已經暗了下來,幾乎不剩一縷陽光。過了一會兒,防波堤上的小燈塔亮燈了。

    房間後麵就是大海。漲潮的時候,海水就會沿著旅館的外牆湧上來。因此,白色的牆壁上附著有很多小貝殼。我頭枕在枕頭上,睡不著覺,輾轉反側。透過灰泥牆壁,可以聽到微微的波濤聲。快到黎明前的滿潮時分了。該是潮水湧上來的時候了。近處的細小波浪和遠方珊瑚礁處的大波濤發出的聲音使人感到橫亙在它們之間的遼闊大海。永不休息的大海,在外海遊戲的海豚,在波濤頂端搖曳的月光……大海慢慢地湧起,越過珊瑚礁進入了灘塗。波浪在枕下喧鬧,一會兒就到了身旁。

    透過牆壁傳來的波濤聲與心髒的跳動聲重合在一起。遙遠的過去,在媽媽肚子裏的時候聽到的也是這種聲音嗎?突然,我覺得聽到了一個聲音。小聲地在呼喚。是棲息在那裏嗎?在那冰冷的大海裏。是和潮水一道來的?潮水的喧鬧聲大起來了。很多魚在夜海裏遊著。一條海藍色的身體上有一道銀線閃爍的魚兒變成了媽媽。既沒有重錘也沒有腳蹼地在魚群中遊著。我拚命想追上去。但是,在腦海的角落裏感到這裏不是自己的海。這裏是一個什麽他人的海。魚兒們遊向遠方。媽媽並沒有注意到我。我不由得出聲叫了起來。

    “媽媽……”

    呼吸器脫落了,苦澀的海水湧進嘴裏。從胃到咽喉,惡心與恐怖一塊兒湧了上來。鼻子就像要爛掉了似的疼痛。全身瑟瑟發抖,眼睛流出了淚水。我拚命地對自己說:

    “沒事,沒事的!”

    然而,恐怖還是擺脫不了。我撲騰著手腳,心想這樣下去就要淹死了。周圍全是一片寒冷的青色,我迷失在其中,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而且在無際的青色中,我變成了一葉小小的碎片。

    自己的喊叫聲驚醒了自己。走到陽台上,天空一片濃厚的紫色。好像已經停止漲潮了。暗黑的海水一直湧到腳下。大海還沒有從睡眠中蘇醒過來。就像是潑灑的果凍一樣,蔚藍色一直伸展到遠方的珊瑚礁。從已經開始發白的東方天空到還暗黑的西方天空,藍和黑的濃淡結合形成一幅寂靜的半球。一隻碩大的白鳥在珊瑚礁上輕輕掠過。這時,腳下的海水搖晃著身體,發出了輕輕響聲。水平線上已經白亮。耀眼的光芒在海麵上成扇狀擴展。整個天空都是一片七色彩虹。光彩奪目之中,藍色逐漸加重。昨天的大海,今天又蘇醒過來了。

    小雨中,我們乘小艇出海。我們在甲板的陽棚下坐著避雨。從離港時,兩個人就幾乎沒有開口說話。我們都各自沉靜在自己的思緒之中。而且,船的發動機聲音太吵了,也不方便說話。回頭一看,剛剛穿過的珊瑚礁背後,浮現著美麗的南方小島。島上幾乎沒有山,從這裏看去,整個島看起來就像一個倒扣著的盆子狀。岸邊蓋著白色的賓館,港口設備齊全,一派漂亮的遊覽勝地的景象,但島的大部分現在仍然是一片人跡未至的處女密林。

    過了珊瑚礁之後,天空慢慢明亮了起來。薄薄的溶人太陽光的大海,不斷地向灘塗地帶緩慢地運送著潮水,海上一片平靜。像鎖鏈一樣相連的珊瑚礁外側,一片黑藍。沿著珊瑚礁的邊緣往前走,就到媽媽溺水的地方附近了。

    到了海麵上,大海已經是一片秋色了。要是穿上潛水衣的話,水溫還是能夠適合潛水的。可是,附近的潛水點上看不到潛水愛好者的影子。

    “這裏就是……”我說。

    爸爸無言地點了點頭。發動機停止後,就能聽到擊打船體的波濤聲了。椅子下麵放著在賓館讓人分好的花束。爸爸拿起它遞給了我。

    “爸爸來撒放吧!”

    爸爸順從地把花束投入大海。紅色玫瑰和白色木菊的花束漂蕩在波濤間,長久不動。爸爸目不轉睛地看著它們。往遠處看,平穩遼闊的海麵,看不見島影,在水平線的那一麵,是白白的光亮。在那白白的光亮中,一對我們不相識的男女熱烈地擁抱在一起。他們沒有姓名,沒有麵孔,甚至也沒有年齡。不是誰得到了,也不是誰失去了。不是哪個人的東西,承諾了,卻沒有給予。一切都是在那讓人不能正眼觀看的匿名的領域上演的瞬間獨幕劇……這些幻想都被波濤間閃爍的陽光輕輕擊碎。海風吹入身體深處。

    我從防寒夾克的口袋裏取出茶色的信封。裏麵有幾根長長的頭發。

    “什麽?那是……”爸爸驚訝地問。

    我沒有回答。它們現在連媽媽的身體的一部分都不是了。我用手指捏起頭發,在海風中舉起。頭發像是纏在了手指上,上下飄動。內藤說過那一年北海道很冷。雖然是8月份,夜裏冷得也要穿上毛衣……經過了30年的歲月,夏天終於要結束了。

    “再見了。”我低聲說著,鬆開了手指。

    它們乘著海風,在波濤中飄向遠方。沒能看清它們究竟飛向了何方。

    鳥不言死

    1

    在醫院裏,所有的人都在談論疾病。

    我住院的醫院邊樓裏住的都是傳染病患者,其中大多數是病毒性肝炎。患上這種病,幾乎所有的患者都有相同的經曆:十多年炎症的反複發作,肝髒的狀態逐漸惡化,最終變成肝硬化或肝癌。去年我住院的時候,同住一個病房的患者是一位70多歲的老人。他也是慢性肝炎,從30多歲開始就反反複複地住院、出院。最近幾年肝髒上長出了小癌塊兒,每當此時就從大腿的動脈上插入導管,注入藥物殺死癌細跑。殺了一個就又會出現另一個,所以總是過幾個月就必須再一次接受相同的治療。

    得了病之後,最痛苦的就是總感到自己的未來受到了限製。未來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每兩個月就要用內窺鏡檢查一次,和肝癌形影不離。在休息室和放有電話的大廳裏,患者們湊在一起談論的都是互相交流各自接受的治療內容,並因此來了解自己的病情現在發展到了什麽程度,今後將怎樣發展等,這樣一些對現狀的認識和對未來的預測。對於年輕的患者來講,現在在這兒的就是十年、二十年之後的自己。而對於年老的患者來講,他們就是往昔的自己,不久也會來到自己現在所待的相同地方。

    以前我的身體一直很健康。除了齲齒外,沒有去看過醫生。雖然已經年過30,但是頭發還是茂密濃黑,常年喜歡穿的Levi’s牛仔褲的腰圍都保持在29英寸。每星期去練習三次劍道,和攝影師出水建立了建設性的戀愛關係。人生蒸蒸日上。一邊在一個補習學校做數學老師,一邊寫小說。其中一部即將由一個大的出版社出版。內容講的是一個男人要用數學的方法來證明神的存在。作品獲得好評,又有三個出版社與我新約了稿。

    在補習學校,每年春天都要進行身體檢查。因為不太相信集體檢查的精確性,所以我總是找適當的借口逃避檢查。在學生時代的延長線上,稀裏糊塗地瞎混,不知不覺中已經35歲了。雖然身體的狀態依然良好,但是,由於周圍有一些人得了大病,於是就想至少進行一次血液檢查吧。一個星期後,來了通知,說要進行複查。據說是肝功能值不在正常範圍之內。第二次檢查的結果也是一樣。又做了進一步的檢查,查明是病毒性慢性肝炎。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感染上的。因為沒有進行過手術,所以說可能是出生時的垂直感染,但由於媽媽已經去世,便也無從確認了。

    “這不是一件什麽浪漫的事情,”我對疾病不甚了解的出水說,“來源於已經不在人世的母親的病毒,竟然現在還在體內完好地活著……”

    “可我卻認為是一件怪誕的事情。”

    “我一定盡最大努力保護你。”

    “你就當作一件與你無關的事情吧!”

    談到性交會感染的時候,她說:“就像艾滋病。”當然,沒有艾滋病那麽嚴重,因此也就沒有得到艾滋病那樣的同情。想到過去沒有什麽問題,我想大概是體內有了抗體了吧!但是為了慎重起見,還是決定使用安全套。真掃興,被小小的病毒治住了。真不愧是來源於母親的病毒。除此之外,我所患的病就隻有對病的不安以及有病這樣一個觀念。

    2

    肝炎有規律地反複發作。轉氨酶的正常值在30以下,到了活動期就變成了300以上。即使是嚴重的炎症發生的時候,也幾乎沒有自覺症狀。我也一樣:一直到診斷為肝炎為止,我一直在教一個高6英尺的美國人劍道。

    教羅伯特劍道非常費力。他腕力特強。白白的大力水手一樣的胳膊上密密地長滿了金色的長毛。他考慮的隻是用他那沒有品位的胳膊揮起竹劍去擊打對手。

    “羅伯特,劍道不能用腕力。竹刀隻是揮下,不是用力砍,是把舉起的東西落下。隻是自然地落下……明白嗎?”

    “明白了,能不能讓我再擊打一下頭部?”

    “好!”

    呀一一!

    “看吧!你打的聲音不對嘛!”

    “為什麽呢?”

    “你胳膊用力太大。多餘的力量抹殺了竹劍的重量。所

    以,劍尖發出的聲音就不清脆。”

    “清脆?什麽是清脆?”

    “就是竹刀打出的聲音不清脆。”

    “噢,真難!”

    羅伯特和我在同一個補習學校教英語。也就是他謀生的職業是英語教師。然而,他好像認為勞動是必需的。他說:“人生是藝術。”為了使人生具有創造性,他埋頭於各種各樣的嗜好和技藝:爵士樂、賽車、摩托車、瑜伽、陶藝、俳句……都厭煩了,這回又是劍道。當然,不久也會對劍道感到厭煩的。

    是我把羅伯特引見給了出水。那是確診為肝炎後不久。不知道為什麽幹了那麽愚蠢的事情。是要向幹什麽都沒有常性的這個美國人炫耀一下自己戀愛中的戀人嗎?出水自己一個人住在公寓的11層樓上。我們乘像出殯隊伍一樣緩慢上升的電梯往她的房間去。“要是發生了火災該怎麽辦呢?”羅伯特擔心地說。敞開的走廊裏放著自行車,一按門鈴,出水就來給開了門。

    我鄭重地向她介紹了羅伯特。

    “初次見麵!”

    “很高興能認識你!”

    出水很漂亮。由於快到夏天,她好像又改變了發型。每年當夏天臨近時,她都改變發型。並且,以4年或5年的周期來一個循環。我們坐在了麵向陽台的沙發上。由於陽台上掛著防鴿子的網,外麵的景色都是帶著綠色的。出水給衝了咖啡,拿出了自己烤製的奶油點心。我們吃著點心,談論鴿子。

    “總而言之,鴿子糞太多了。”她說,“不管怎麽清掃,馬上就堆得像小山一樣。Shit!”

    真有點兒沮喪,沒想到出水竟是個賣弄風情的女人。

    “開始的時候,畫個大眼睛什麽的,做了各種嚐試,都不行。沒辦法隻好都用網子罩起來。可是真討厭呐,就像是關在了籠子裏。這一切都是因為鴿子。”她拿起了放在沙發上的彈弓,“惹我生了氣,就經常用這個打。”

    之後,出水就跟羅伯特談起了照相。

    “真是不可思議,抓住一瞬間的光線,就能把在這個世界上或許不存在的光景固定在了紙上,我感到一種很奇妙的喜悅。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兒呢?說不定拍照片也許就是在說一個不大不小的謊言。是為了逃避自己。”

    喂!喂!出水,你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得這麽婆婆媽媽的了?她還在繼續談論照相。她說:自己想用照片捕捉的不是物,而是光。重要的是要找到合適的光。拍攝物什麽都行。山裏有很多好光線,到山裏去就是為了這個。白白的雲海反射的光線,傾注在陡峭山崖上的太陽光……遠景幾乎引不起興趣。不是引不起興趣,而是有意識地排除了。因為遠景對任何人都是具有魅力的。拍攝物本身就是具有魅力的。要是半瓶子醋技術的話,照片的魅力就要遜色於拍攝物的魅力了。所以,我不拍遠景。最近熱衷於連續捕捉散落在森林中的光線。厚厚積攢的落葉、潤濕的石子、腐朽的樹幹……幾乎都是垃圾一樣的東西,我把它們用高感光度的黑白片拍下來,再進行普通的彩色處理,就成為美麗的深褐色的照片。

    “那裏掛著的就是嗎?”羅伯特興趣盎然地問道。

    “還隻是小小的習作呀……”

    “真是一幅好照片。”

    “謝謝!”

    出水用舊的萊卡相機給羅伯特拍照片。他一邊說著“真有點兒不好意思”,一邊不經意地擺著各種姿勢。

    “她可是說過隻拍垃圾的呀!”我小聲地跟他耳語。

    “我這小子就想成為她的垃圾。”羅伯特說。

    這個狡猾的美國佬!

    “到陽台上去吧!”

    我們在陽台的桌子旁喝著花草茶①,眺望著綠色屏障下的景色。可以看到遠方的火山在噴煙。白煙直衝雲霄,和上空的雨雲混成一體。我想象著降到火山口的雨景:雨水擊打在火紅的黏稠熔岩上,雨滴一瞬間就變成了水蒸氣,上升到灰色的天空去。出水還在給羅伯特拍照片。

    ①花草茶(herbtea),5000年前居住在幼發拉底河的蘇美利雅人、古埃及人、希臘人、羅馬人、印第安人的曆史,甚至中國神農本草經都有記載,人類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使用花草茶。所有可食植物的根、莖、葉、花、皮等部位,單獨或綜合幹燥後,加以衝泡的飲料就是花草茶。

    那之後的時間友好而迅速地過去了。我們聽著莫紮特的長笛協奏曲喝茶。到了傍晚,出水叫了壽司的外賣。還有芝麻豆腐。因此,我就不得不給羅伯特說明芝麻豆腐了。這種麻煩事,自從在廣島吃雜樣煎菜餅以來還沒有過。那時候,我給他解釋說:“就是蛋、素菜等的日本式雜燴……”我們邊吃壽司邊喝啤酒。看來好像芝麻豆腐不合羅伯特的口味。

    所謂的“人”是什麽?對於這一問題單純而明快的答案難道不就是“吃”而不是“被吃”的東西嗎?開始認識到死,吊唁死者的時候,人類和其他動物訣別了。也就是從食物鏈的觀點來看,由於千方百計考慮完全沒有意義的處理屍體的方法,人類處於“吃而不被吃”這樣一個對於其他動物來說絕對不平等的立場。就這樣,正如《創世紀》中也這樣說,我們支配大地,使海裏的魚、空中的鳥、地麵上爬行的一切生物都處於從屬的地位。我一邊思考這些問題,一邊吃著對蝦。對蝦總是讓我產生厭世的情緒。

    到陽台上去看雨。公寓下麵是一個小公園。它的旁邊有一條水溝一樣的小河流過。透過路燈的燈光可以看到雨點正落在公園的草坪、樹木、滑梯和秋千上。看雨看了很長時間。於是就感到:現在下的不是雨,而是我自己。無論如何都隻能認為它是我自己。我同化成所有的東西:雨、風、天空中飄動的雲……羅特很喜歡禪式的現實性。

    到了夜裏,我一個人又來到陽台上。雨從黑暗的天空中落,經過室內燈光的照耀,又重新溶入黑暗之中。向下看,雨滴不斷變小。我一直用目光追逐那些雨滴。於是,我的目光也與雨滴同時落下,碰到汽車的發動機蓋上破碎了。羅伯特和水在談論什麽話題呢?我把從房間拿出的彈弓對著黑暗,用力拉動皮筋,從罩網的網眼中把銀色的彈子射了出去。彈子衝破雨幕飛向黑暗,馬上就看不見了。

    3

    最初住院的時候,主管醫生曾考慮給我使用幹擾素。這種藥具有強烈的副作用,主要是會產生發熱、倦怠感和嘔吐,有的人還會出現抑鬱症狀。如果服用了,我想自己無疑會自殺。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醫生,醫生暫緩對我用藥。對使用這個藥物也有疑慮。因為我帶有的病毒,並不是靠這種藥就能夠期望高治愈率的類型。因此就決定隻是先注射抑製炎症的甘草甜素之後觀察一段時間。

    之所以說起自殺,是有其相應根據的。明確了是慢性肝炎之後,醫生就告誡我:首先不能喝酒。過去的人生是與酒同在的。喜悅和悲傷,與人吵架和泡妞,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都離不開酒。不能喝酒,我就等於是一匹被騙了的種馬。而且,還說:在病情穩定之前劍道也要節製。使用了安全套之後,和出水的性交也不和諧了。這種情況下,要是再使用了說不定會使人陷於抑鬱狀態的藥物,那不就是給就要熄滅的蠟燭再吹上一口氣嗎?

    雖然沒有使用幹擾素,炎症一個多月後卻自然消失了。那是去年冬天的事情,那以後有一段時間情況很好,暑假結束,第二學期開始後,病毒又再次開始活動了。轉氨酶持續上升,10月份檢查時,竟超過了500。於是,醫生說,一有床位,就要來住院。雖然血液檢查的結果很壞,但在住院前,我一直過著和平時一樣的生活。我並不認為自己是病人。疾病幾乎沒有給我帶來什麽障礙。酒、劍道和性交都控製了,為了即將到來的停課,在補習學校的授課比過去更加賣力,小說也在繼續往下寫。

    然而,從住院的那一天開始,我就完全成為一個病人了。辦完了住院手續,剛把東西放在病房,護士立即就把醫生帶來了。是一位剛剛分配來的年輕醫生。他在病房進行了簡單的問診,當場下了住院醫囑。護士在旁邊記錄。我個人的病曆夾已經準備好了。主治醫生離開之後,剛才的那個護士搬來了一個折疊式輪椅,在病床前開始把它組裝起來。

    “幹什麽呀?”我吃驚地問道。

    “現在去照胸部和腹部的X光,”她看起來很高興,“完了之後再去進行超聲波檢查。”

    “我說的是這個輪椅呀!”

    “啊,這個嘛,”她看起來好像“什麽都不懂”,“醫囑說要在病房靜養,如到病房外麵去,就必須坐著它。”

    “是你推著去了?”

    “是的,”她握著輪椅的把手,臉上帶著微笑,“那麽,請!”

    “沒問題呀!你看這個!”我打開了病床下的紙箱子。裏麵滿滿地裝著書,“剛才是我自己抱著它來病房的呀!”

    “這是規定。”她無可奈何地,但是很堅決地說道。

    醫院很大,要去的檢查部很遠。我們乘電梯上上下下,在走廊裏左拐右拐。

    X光檢查室在醫院最裏麵的地方。昏暗的走廊裏,放著一條長椅子,那裏有兩三個患者在排隊等著檢查。她向接待人員提交了病曆,然後在稍離開我坐著的椅子一點的地方坐了下來。她白大衣的胸前掛著一個像駕駛證一樣的名簽,上麵附有彩色照片。.

    “鮫島小姐。”我讀著名簽上的名字,發出了聲音。

    “啊?”她有點兒吃驚地回頭看我。

    “很容易記的名字嘛!”

    鮫島護士輕輕地笑了笑。

    “從很早開始就對自己的名字討厭得不行,”她說,“現在也還是討厭。但是,鮫島,也太難聽了吧!”

    “是嗎?”

    “我爸爸出生在鹿兒島。他說那一帶這個姓還不少。”

    “下麵的名字呢?”

    “春菜。”看來她無論如何也不能不冷淡地對待自己的名字,“姓氏粗俗,至少也可以把名字搞得可愛一點。你不覺得這種企圖是顯而易見的嗎?這是我們家的傳統。我姐姐叫明日香。明日香加春菜。可仍然是叫鮫島,給患者的印象不好吧?”

    “這些都是看你怎麽想了,”我盡量以親近的口氣說,“並不是大家都有像弗洛倫斯.南丁格爾一樣的名字,我想,光是名字可愛,和實際之間距離過大的話,反倒會給患者造成很大衝擊。”

    “也許是吧!”

    過了一會兒,檢查室叫到了我的號。

    “那,咱們去吧!”她說道。

    這次住院,主治醫生比以前更強烈地勸告我使用幹擾素。他的說法是:在多次反複炎症中,肝髒纖維化的確在發展,使用了藥物的話,即使不能達到完全治愈,也可以延緩病情的發展。當然,我自己也不願意變成肝硬化。但是,我更不願意從醫院屋頂跳下來。而且,即使治療奏效能延長幾年壽命,副作用的影響又縮短幾年性命,一加減就成了零。我就找了各種借口,又一次逃脫了幹擾素。

    因此,整個上午,在注射了甘草甜素之後,就幾乎沒有幹什麽事了。除了開了鉀之外,也沒有開什麽其他藥。我把滿滿一紙箱書和一台筆記本電腦搬到病房裏。我想在住院的時候盡可能地寫一點兒小說。文藝界現在是供給過剩。鬧不好說不定作者的數量比讀者還要多。對於我的作品,即使是好意的出版社,也不會總是耐心地等下去吧!

    還是在當學生的時候,文學部的朋友們辦了一個同人雜誌。我也應邀寫了一些數學方麵的隨筆豆腐塊。有的是把從自然數到複素數的數學概念擴大比喻為人的一生,有的是使用集合論來解釋博爾赫斯的作品,有的就把對列維。斯特勞斯的神話構造分析往群論上套。這些隨筆都受到了好評,於是朋友們就勸我寫小說。

    “夠嗆,”我說,“小說這東西一次也沒寫過,就連想寫這個念頭也沒有過呀!”

    “沒有必要把它想得那麽難,”他說,“從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覺幹過的事情、想過的事情,把它們寫成文章就行。就是寫所謂的沒有事件的小說。我對你的日常生活感興趣。聽洛克、解《數學研究》上的問題、讀斯賓諾沙、練習劍道、養貓……”

    貓?對了,應該把貓的事情寫下來。我養的貓是個三歲半的公貓,是暹羅貓和日本貓的混血種。名字叫卡爾.弗裏德裏希.高斯。過去,要是一兩天不在家的時候,就想方設法讓它自己對付。在洗臉池旁邊給它預備好紙漿貓砂的便盆,飼料盒裏多多地放上貓糧,它就獨自優哉遊哉了。所以,要是有三四天不在家,就把它寄放到附近的獸醫那裏去。但是,送到獸醫那裏去,卡爾總是極度恐懼。因為那兒總是有幾條住院的狗,而且它是兩年前在那裏接受的閹割手術。去年我住院的時候,是托出水照顧它的。可是,現在她和羅伯特去了美國。要是寵物旅店,那費用可是了不得。要是寄托一個月,可能送來的高額賬單比我的住院費還要高。窮鼠齧貓。於是決定沒把它寄放到姐姐家去。她和我住在同一個城市內,有一對雙胞胎的9歲男孩。我想讓他們來給我照顧貓。

    “豈有此理,”姐姐說,“本來我們家就已經養著兩隻野獸啦!也許你還不知道,男孩子簡直就是小野獸。再給我弄隻貓?開玩笑!不行!還是讓你的朋友什麽的來給你養吧!要不就找保健所吧!”

    “飼養動物對孩子的情操教育……”

    “那是大白天說夢話。剛才我也說了,孩子就是野獸。野獸,明白嗎?還有什麽情操教育?他們腦袋裏隻有吃喝、玩耍和破壞。你把貓弄到我們家試試,我可以保證,絕對不會原樣再還給你。”

    總之,眼下,不管會有怎麽樣的不幸降臨到卡爾身上,也隻有把它推給姐姐了。說到朋友,我沒有一個朋友可以寄托一隻已經失去睾丸的三歲半公貓。而且,雖然姐姐嘴上是那麽說,但她基本上是個善良的人。小時候她自己連一隻螞蟻都不能撚死。住院的那天,我把貓裝在籃子裏,叫了輛出租車。我拆開金屬籠子,把貓砂和貓糧一起裝進手提箱。

    “再見了,卡爾.弗裏德裏希,”在出租車裏,我對它說,“我們的前途暗淡,但是要是能活著的話,還能見麵。”

    “喵一一”

    4

    病房是兩個人一間的。我住院的時候,對麵的床是空著的。但是,過了三天,來了一個患者,年齡和我差不多,叫時枝。他的病情相當嚴重。據說一周前他食道靜脈瘤曾經大出血。好像一時處於病危狀態,好在醫生們用內窺鏡進行硬化療法,成功止住了血。因為沒有進行手術,所以恢複很快,幾天後就轉到了普通病房。

    “情況怎麽樣?”等推他進來的護士離開之後,我問我的同屋。

    “正如你所看到的。”他生硬地回答。

    “如果你有什麽事……”

    “現在還沒什麽,謝謝!”

    看來是不想讓人跟他講話。然而,和這樣的重病患者同住一個房間還真是受不了。如果半夜裏發了病該怎麽辦呢?當然我知道有呼叫器。按一下枕邊的按鈕,立即就會有應答,緊急的時候,護士就會以百米世界賽跑一樣的速度趕來。盡管如此,可是在旁邊的病床上躺著一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重症病人,這真使人喪氣。

    醫院的早飯是從7點開始,到了時間,膳食部的人就把全體患者的飯裝在手推車上,送到談話室的前麵來。我們就像吞噬死屍的鬣狗一樣,圍著手推車,拿上有自己名簽的餐盤,回到病房去吃。因為一般都是6點左右就醒了,洗完臉到吃早飯這段時間就躺在床上看書。大約過了30分鍾,時枝也起來了。

    “早晨好!”我努力輕鬆地說,“情況怎麽樣?”

    他吐掉口中的漱口水,用和昨天一樣的冷淡口吻說,“不好呀!”

    都說醫院的飯菜很差,可我並不認為有那麽嚴重。不;甚至有時候還認為是相當不錯。為了享受人生,必須拋棄先人為主的觀念。必須擺脫意識的束縛,獲得自由。要忘掉現在是在醫院裏。單調的耐熱塑料器皿也要從腦海中消除。拋棄雜念,客觀品味,醫院裏的飯菜滋味也就與國民宿舍的晚飯不相上下了。而且,不管怎麽說,在單調的住院生活中,一日三餐不是每天最大的科目嗎?口裏說著:在不自由的生活中要盡量享受所給予的一切……實際上卻對菜譜一喜一憂,這樣不是與自己過不去嗎?一整天總是躺著,可一到了時間,肚子就餓,也令人煩惱。大概體內生物鍾裏安裝了饑餓定時器吧!

    餐盤裏的飯菜內容,根據不同的患者,多少有些差別。我是“肝C”類的特別飲食,早晨是一片半麵包,加上牛奶和水果。時枝的食譜也和我一樣。

    “真是無可爭議的垃圾食品哪!”

    我掃了他一眼。時枝若無其事地在咬麵包。難道是自言自語嗎?我又繼續吃自己的飯。

    “加了起酥油的麵包,再抹上人造黃油。“他說了一句。

    “怎麽了?”

    “就像是在吞致癌物質。”

    “人最壞的飲食,就是抹著人造黃油吃加了起酥油的麵包了。”他毫無表情地邊吃邊說。

    “啊?是嗎?”

    “從原子物理學上講是這麽回事。”

    我還從來沒聽說過這樣的事情。

    “明知道是這樣,可你現在還正在往起酥油的麵包上抹人造黃油吃呀。”

    “我的肝髒上已經有了十幾個小癌塊兒了。即使現在對致癌物質再注意也沒有什麽意義了。你是癌症嗎?”

    “我想目前還沒問題,不過……”

    “要是那樣,還是別吃這裏的早飯了。至少應該不吃人造黃油。”

    “我已經吃了呀!”

    “明天開始也為時不晚。”

    接著,他就滔滔不絕地向我講起了有關量子力學、邊緣理論、自由基、活性氧和反式脂肪酸等方麵的淵博知識。第二天早颼晨,我就把人造黃油扔人垃圾箱,從賣店買來了草莓醬抹麵包吃。

    時枝的病是先天的,一般認為除了移植以外,沒有其他治療方法。他的病會和慢性肝炎一樣,一點一點地發展到肝硬化或肝癌,最後,大多是因為肝功能衰竭或是食道靜脈瘤破裂而喪命。他是在大學的時候發病的,那以後病情緩慢而又的的確確地向前發展。大學畢業之後,感覺倦怠的時候逐漸多了起來,並經常出現黃疽。住院的頻率增加,每一次的住院時間也逐漸加長。出院過正常的日常生活時,又總是被皮膚瘙癢所困擾,與抗組胺須臾不離了。也就因為這些原因,不能有固定的職業,他就在自己家裏開辦了補習學校。但是,從幾年前,這也辦不下去了。現在是反反複複地住院出院,出院住院,每年多一半兒的時間,都要在醫院裏度過。他說:他的病被指定為國家疑難病症,治療費用全額報銷,所以經濟上倒是不用擔心。

    他沒有談及家庭的事情,我也沒有問,但看來獨身一人是一定的了。在我寫小說的時候,他就躺在床上用立體聲耳機聽音樂。在書架上擺著的CD,幾乎都是古典音樂,其中更多的是室內樂和器樂曲。有的時候他也看書。有一次我發現他看的是圍棋名局細解。我就告訴他,我也對圍棋稍有心得。從那一瞬間起,對於他來講,我就成了親密的不可多得的朋友。

    我開始學習圍棋是在上小學的時候。因為缺少對局的對手,父親就強迫教我學下棋。最初由於是被迫學,我非常不願意。可是在吃掉對方的棋子,擴大自己地盤這樣的遊戲特性的刺激下,我很快就入迷了。也可能是因為頭腦還簡單,所以理解也快,棋藝進步很快。但是,升人初中、高中,進入青春期的時候,我就開始聽起了搖滾樂,對圍棋這樣讓人心情煩躁的東西就敬而遠之了。進人大學以後幾乎就沒有摸過圍棋。所以,說是會下圍棋,其實隻不過是懂得下法而已。

    時枝馬上取出了折疊式的19路棋盤。裝棋子的盒子也是非常漂亮的。我預感到有點麻煩了。’

    “從星目開始吧!”他像是在試探我的水平。

    我不知道時枝的棋力,有點兒不高興。

    “還是先不讓子吧!”

    出於禮貌,讓對方執白,我先手開始下棋。時枝的棋藝是非常厲害。大概有業餘二三段的水平吧!很快就終局了,我大約輸了100目。

    “來星目的吧!”他再次小心翼翼地問道。

    “那麽,就從讓六子開始,每局重新調整讓子吧!”

    從此,每天殺一局就成了習慣。最初的一個星期很慘。讓六子局的時候勉強可以獲勝,讓五子的時候很難受,到了讓四子就完全不能贏了。從第二個星期開始一點一點地找回了感覺。雖然如此,讓三子時是連戰連敗,讓四子時也是隻能偶爾贏一下。但是,在硬挺著下的過程中,我的棋藝逐日增強。半個月以後,我就能夠判斷對方的招數了。

    時枝的棋風漂亮,不打隱匿棋,都是光明正大的進攻。那大概是因為他的基本功都是來自布局指導和名局細解等書本。比如,僅就序盤而言,他能夠像名人一樣布子。最初的時候,我不能判斷他的規矩招數,反複失敗。但是,那也是他的極限了。不管怎麽讀細解,棋藝也是不會隨著增強的。這和雖然讀了名著,也寫不了好文章的道理是一樣的。讀和寫不是一回事兒。為了寫出好文章,必須要寫壞文章。同樣,要想棋藝增強,必須手拿棋子下臭著。

    在這一點上,我是連續出臭著。被圍上了就一個勁兒地逃。不斷地被圍,結果是對方的地盤不斷地擴大。也不光是臭著。一局中也能下出一兩手禁著。在正式的比賽中,下出這些著數就判負了,就不能下下去了,所以就在時枝的提醒下,我又重下。一切都是這樣。比如,我不懂子的死活。而時枝能夠正確判斷這一切。

    “那是死子。”

    “還沒有啊!”

    “已經死了……”

    “噢!可不是嘛!”

    同樣,我也看不出終局。

    “終局了。”

    “瞎說吧!”

    “已經結束了。”

    “是嗎?”

    又下了八手,我終於明白是已經結束了。在時枝看來,我的一定是下得無章法可循。就這樣,在不屈不撓下的過程中,就備了類似基本體力似的東西。於是,缺點也就變成了長處。

    要想戰勝時枝,需要一點竅門。那就是故意賣破綻。最初是按棋譜來,然後,再往下下的時候就賣個破綻。於是,時枝被打亂了定著就會不知所措,在混戰之中,我就有了主動。每逢我下子的時候,時枝就皺眉頭。我就越來越上勁兒,而他就臉紅脖子粗。讓子逐漸減少,後來,我就可以先手取勝了。而且,由我執白的日子終於到來了。

    “和專業棋手的棋力不相伯仲啊!”在把白子交給我的那一天,時枝淒涼地說,“據說初段和九段之間的差距最多也就是兩個子。為了增強半目,他們都要廢寢忘食地修煉。這和我們幾周就增強五六個子,那完全是不同層次的世界呀!”

    當然,他的台詞隻能聽作不服輸。

    5

    星期天下午,姐姐帶著孩子們來看我了。我已經在小賣部買好了很多點心。電視室的冰箱裏也已經冰了飲料。雙胞胎兄弟倆大的叫“將義”,小的叫“隆義”,他們姓“兵頭”。如果用漢字把整個名字寫出來,就像是戰國時期的武將名字似的。但是,姐姐平時都是簡單地叫他們“將——”和“隆——”。我在喊名之前總是有點兒猶豫一一當然,姐姐是不會的。他們的麵貌和體態是那麽的相似,在入學考試的時候,大概就是替考當槍手也不會被發現。

    雙胞胎兄弟自己是什麽心情呢?是不是總是覺得在另一個地方還有一個自己的存在呢?或許覺得自己並不完全是自己吧!或者雙方都是別人估計不到的、他人不可想象的心情吧!

    我想等他們長大後好好問一問他們。

    那先不表!當前,兩個人現在都熱衷於蒙克①的《呼號》。可能是從國語教科書什麽地方看到的,他們好像大受感動。也就是把嘴張成一個大大的“O”字型,雙手夾著臉龐,瞪圓了眼睛,把腦瓜頂衝向天空。每次遇到什麽事情就這樣幹,弄得姐姐相當不安。終於,姐姐跟他們說:“找地方玩兒去吧!”就把兄弟倆趕出了病房。

    二人出去後,我們開始談貓的事情。

    “總之,很能吃啊!”姐姐說,“就知道吃和睡。就是這些。是不是貓都是這樣?”

    “大部分貓都是那樣吧!”我回答道o

    “看來是相中了電熱毯,在那上麵長長地伸著腿,完全沒有什麽警惕性。貓到了這個地步,就完了。”

    ①愛德華。蒙克(EdwardMunch,1863一1944),挪威畫家。主要作品有《呼

    號》(又譯《呐喊》)、《紅葡萄藤》、《馬拉之死》、《青春期》等。

    然後就談起了疾病。

    “我想還是進行一次肝炎檢查的好。”我說,“如果是老媽傳來的病毒,阿姐感染的可能性也很大。有時候是所謂的‘無症狀攜帶者’。”

    “我沒問題。懷孕時檢查過。”

    “結果呢?”

    “沒說什麽呀!如果是感染了的話,該給孩子們打疫苗吧?”

    “那麽說,老媽是無辜的了?”

    “這麽說起來,她可是去獻過血呀!在個叫雌獅子俱樂部什麽的地方。”’

    究竟病毒是從哪裏來的呢?我們就更加迷惑不解了。過了一會兒,倆兄弟進到病房裏來了。

    “我們該回去了吧!”姐姐對他們倆說。

    告別的時候我給他們兄弟倆零花錢,他們立即給我表演了蒙克的《呼號》。

    “總之,你也有病在身,該考慮成家了。”

    “出院後,我就加緊進攻。”

    我在病床上發出蒙克的《呼號》。

    當天夜裏,渾身發冷,全身的關節都疼痛。還有點兒輕微的惡心。住院後轉氨酶也還在不斷上升。雖然沒有出現黃疸,但是,症狀卻近似急性肝炎。對注射甘草甜素的反應,也沒有上一次好。或許還是應該使用幹擾素。炎症拖延的話,肝髒的纖維化就會相應地發展。纖維化的部分是不能再生的。那是不能恢複的疾病。

    閉上眼睛努力想睡著,可我的腦海裏卻想起了和出水分別時的情景。進入9月份以後,羅伯特突然決定要回美國去。他的出生地是五大湖旁的一個小城市。據說他父親是個在當地開業的律師。出發那一天,我決定和出水兩個人到機場去給他送行。他在住的公寓前做好了準備等著我們。我們乘出租車去機場。羅伯特的行李箱很大,不能完全裝進後備廂。車就開著後備廂跑路。

    到的時間過早,離登機還有兩個小時。我們就上三樓的餐館去喝啤酒。跑道上,各種各樣航空公司的噴氣飛機在不停地起飛降落。餐館使用的是隔音玻璃,所以幾乎聽不到噴氣飛機的聲音。沒有聲音的噴氣機看起來就好像能用手抓起來放飛一樣。

    “回到美國後還繼續練劍道嗎?”我問他。

    “打算堅持下去。要練到能夠感覺到竹刀和竹刀間有‘氣’為止。”

    “那可要花上十年時間啊!幹什麽都沒長性的你能辦到嗎?”

    羅伯特深沉地微微笑了一下,說:“要能找到一個好道場就好了。”

    出水幾乎沒有說話,隻是呆呆地看著跑道。過了一會兒,到了登機時間,我們就下到了二樓大廳。正站著說話的時候,開始登機了。羅伯特拉著沉重的行李箱走向登機口。我們按常規做了告別寒暄。

    “多保重!”

    “你也多保重!”

    他伸出大力水手般的手和我握手。

    “喂!不要用那麽大的力氣嘛!”我回握著說。

    “又不是在擊劍!”

    這之後,出水向我說了聲“再見!”我“啊?”的一聲,非常驚訝。她提著一個小手包。

    我像傻子一樣站在那裏。6英尺身軀的背影緩慢地走過通道。出水向工作人員出示了機票,快步通過登機口。隻回頭看.了我一次,臉上帶有不好意思的笑容。然後,她的身影就無情地消失了。

    在返回的出租車上,我看到了從跑道上起飛的飛機。不知道那是不是他們兩個人乘坐的飛機。飛機超越了出租車飛向遠方,轉眼間就從窗外消失了。不過出水為什麽就想跟羅伯特到美國去了呢?我們還約定要在1。月份一起去聽鮑勃。迪倫①的演唱會呢!可……她打算去美國幹什麽呢?是打算到雨霧中的五大湖去釣大馬哈魚嗎?我越想頭腦裏越亂。我躺在了出租車的後座上,閉上了眼睛。眼瞼裏看到了飛向藍天的銀色噴氣機。出水的模樣已經想不起來了。

    ①BobDylan(鮑勃.迪倫,1941一),搖滾發展史所無法回避的舉足輕重之人,是繼“貓王”之後,最受敬仰及讚譽的美國藝人,與英國的TheBeatles共同在20世紀60年代開啟了一場不僅影響音樂、甚而政治及宗教的文化革命。主要作品有:《Thetimesthey’rea-Changing》、《像一塊滾石》、《伊甸園之門》、《放任自流》等。

    6

    規定是下午2點測體溫。這個時間,病人各自檢測自己的體溫後報告。鮫島護士來的時候,我們兩個人正在下棋,已經完全把測體溫的事情忘了。趕緊把體溫表夾到腋下,又麵向了棋盤。病床和病床之間是l米左右的過道。我們就把帶小輪的桌子放在中間,把棋盤放在上麵,坐在兩邊的床上下棋。她看到我們抱著胳臂盯著棋盤的樣子,莞爾一笑。

    “怎麽了?”我問。

    “沒什麽。”她低著頭,強忍住笑。

    我們又繼續對局。棋子敲打棋盤的聲音聽起來很清雅。鮫島護士以一種不太沉穩的動作不斷地看手表。

    “差不多行了吧!”

    我從腋下拿出體溫表遞給她。

    “有點高啊!”

    鮫島護士稍稍皺了皺眉頭,把測量結果記人了病曆。

    “是因為你進到屋裏來了的緣故,”我說,“偶爾一看到女人就會發燒。總是兩個男人在一起……”

    她沒接話茬。

    “情況怎麽樣?”她親切地問時枝。

    “馬馬虎虎。”

    他遞上了體溫表。

    “有什麽事兒,就說一聲。”

    一直到走出房間,她也沒往我這方向瞥一眼。

    “不認為有點兒不錯嗎?”

    “什麽?”

    “鮫島護士呀!”

    “啊……是啊!”

    “不喜歡這種類型的嗎?”

    “那倒不是,”他的樣子有點兒發窘,“還是把它下完吧!”他又把話引向了圍棋。

    一時間我們沉默不語地繼續下棋。對局漸入佳境。執白的時枝走出了個小桂馬。我認為是一口氣。白棋展開為邊星。黑棋在另一側布下了三連子。白棋又殺向了一個新角。又啪啪地下了20多手。我還是在考慮鮫島護士的事情。

    “不認為在生氣的時候很靚嗎?”

    “啊?”

    “她呀!”

    “噢,也許……是吧!”

    “以後,時不時地逗逗她生氣吧……”

    在50手左右之前,我的棋路是很規矩的。沒有臭著,黑子的陣式很漂亮。但是,走到最後,下了一著致命的臭棋,子被吃掉,輸了。

    我把礦泉水加入電壺,把插銷插入插座。上、下午我分別用濾紙濾一次咖啡,這已經成為我單調的住院生活的一個小小儀式。時枝呆呆地望著窗外。為了提高嚴肅氣氛,每當遞上咖啡時,都要說上一句有關咖啡的警句,這已經成了習慣。於是我說:

    “熱咖啡可以與真正的友情比美。”

    他回過頭來,“誰說的?”

    “瑟倫。克爾愷郭爾。①”

    “那他一定喜歡咖啡。”

    “不介意的話,請!是加了人造黃油的。”

    我從箱子裏拿出了姐姐來時帶來的餅幹給他。然後,我們談論起克爾愷郭爾和列吉諾。奧爾森:圍繞著單方麵的婚約和婚約解除的不可理解的事情經過;正因為愛才不能結婚的顛倒理論;她成為別人的妻子後,還不斷想著她,奉獻了自己的全部作品後死去。一個難以理解的思想家。對自己的諸多不一致之處……

    ①克爾愷郭爾(SoreiAabyeKierkegaard,1813—1855),丹麥思想家。

    “時枝先生是獨身嗎?”

    他猶豫了一下,回答:“是的。”他又問我,“你呢?”

    “還幾乎是童貞呢!”

    說完以後就有點兒後悔了。因為可以想得出:時枝從學生時代病病怏怏地就反複住院出院,他應該是真正的“童貞”。但是,他出人意外地告訴我:

    “過去我也有未婚妻呢!”

    他的話一下子讓人難以相信。因為剛剛才談過克爾愷郭爾。也許時枝先生要把自己的人生潤色得浪漫一些。但是,盡管存在這些疑問,我還是不露聲色、故意誇張地說:.

    “真的嗎?”

    “說是未婚妻,可實際上不是正式的,僅僅隻是兩個人的約定而已。”

    “不錯!不錯!”我探出身去問,“什麽時候的事兒?”

    他說是高中時代的同學。相親相愛的兩個人考進了同一所大學。她在藥學部,時枝在工學部。

    “那後來怎麽樣了?該不會是像克爾愷郭爾那樣,單方麵解除婚約了吧?”

    時枝默默地看著窗外。可以看到稀疏的竹林。竹林的那一邊是停車場。過了一會兒,他自言自語地說道:

    “我們沒能走到一起。”

    “為什麽?”

    “不知道。”他像是說給自己聽似的,“總之是分手了。我們之間發生了好多事情。”

    我等著時枝說出“好多事情”來。可他好像是想到該收場了。

    “她結婚了。現在應該是住在一個遙遠的城市裏。雖然她的姓氏改變了,可我還總是想著她,”說到這裏,他無力地笑了笑,“這樣就更像克爾愷郭爾了呀!”

    每天在同一個房間睡覺,吃著同樣的東西,就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一體感。這與其說是友誼,莫不如說是一種什麽預感似的東西。纏在兩人身上的疾病,最終結局是相似的死亡。看來,時枝已經走近結局了。盡管如此,平時他幾乎讓人感覺不到他自己對死亡的動搖和鬱悶。

    有的時候,我自己想:是不是他和我之間對疾病和死亡的感受不同?當我聽時枝在談論自己的病情時,就會感到癌症聽起來就像是沒什麽了不起的傷風感冒,或者最多也就是闌尾炎一樣的小病。這既讓我感到羨慕,又讓我感到有些美中不足。

    “醫生想給我切除。”有一次,他在床上吃飯的時候對我說。

    “真不幸。”

    “但是,我還在猶豫。”

    “要是他們想切除的話,是不是還是讓他們切除的為好?”

    “他們想切除什麽隨便,但是,一旦被切除的是自己的身體……”

    時枝放下了筷子,把盛飯的碗蓋上了蓋子。煮的菜幾乎沒有動過筷子。

    “從20多歲的時候開始,就一直在思考死的事情。”他背靠著枕頭,喝著清茶對我說,“那可是思考得都要中毒了呀!病情發展下去會出現什麽症狀?肝衰竭、靜脈瘤破裂、肝性腦症……我設想了全部情況,反反複複地在頭腦中進行模擬。”說到這裏,他停了一下,看了看我。“因此,我對自己的死亡已經沒有了任何感覺。真的是什麽都感覺不到了。一定是因為習以為常了。因為在想象中已經死過幾萬次了。”

    我暖昧地點了點頭。

    “可是,還是想康複的吧!”

    “這我可不知道。”

    “說‘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醫院提供的病號服的前襟開了,露出了時枝單薄的裸露前胸。

    “假如自己隻能是自己的話,那麽,隻能是絕望了。因為正如你所看到的一樣,我已經被致命的疾病纏身。但是,珍惜自己的人一定還在哪裏活著。我感到這是很大的安慰。”他看著我,像是要評估自己說的話作用似的。“我這樣說,你能理解嗎?”

    “啊,差不多。”我把所剩不多的飯大口扒進嘴裏。

    “現在,我們這樣在吃飯。或許那個人也在什麽地方和誰在一起吃著飯。然而,和她在一起吃飯的人可能並不知道自己度過的每一個瞬間是多麽的重要。那是多麽的寶貴。不經意的一個時刻包含著非常重要的東西。包含著強烈希求而又不能實現的、非常重要的東西。他是不會知道這一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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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姐姐打來了電話,說是這一個星期以來卡爾沒有精神。有時候早晨該吃的,到晚上還剩著。明顯的瘦了,孩子們也在為它擔心。

    “大概是暫時的吧!”我輕描淡寫地說,“貓糧喂的什麽?”

    “什麽呢?你拿來的已經沒了,我就從超級市場買來了同樣的東西呀!”

    “那可能是吃膩了。總吃一樣的東西,就會膩的。”

    “真奢侈,一個貓還……”

    “給換點兒別的看看吧!價格有點兒高,有那個罐裝的吧!偶爾也喂喂它那個吧!”

    “知道了,”姐姐在電話的那邊一時沒有說話,“聽說喂那種罐頭的話,一個月花的錢要;比造罐頭的工人的工資還要高呐!好像是泰國還是什麽地方的工廠生產的。這不有點兒可笑嗎?”

    “是啊!”

    “所以,怎麽辦呢?全日本養的貓要是都吃了粗食,泰國生產貓罐頭的人可就都要失業了。”

    “是呀!可是,這事兒……”

    “我知道了,”姐姐打斷我的話,“我給它喂罐頭就是了,不用擔心。還有,你好嗎?”

    “好啊!”

    “你在吃醫院的飯嗎?”

    “正吃著呢!”

    “連你要是也不吃東西了的話,那我可就照顧不過來了啊!”

    外科醫生想切除時枝的癌塊兒。內科醫生擔心肝功能會衰竭。他的肝硬化已經到了相當程度,所以,切除了一部分的話,肝功能就有降到低於維持生命的必要水平的危險。即便切除能夠順利,也很有可能不久就會在剩下的部分重新長出癌塊兒來。醫生用血管照影進一步詳細檢查了他的內髒器官情況之後,內科醫生和外科醫生進行了協商。結果,還是認為危險太大,手術暫緩進行。

    另一方麵,我的轉氨酶開始下降。持續上升的時候,讓人感到怎麽治療都沒有效果,可一旦開始下降,就下降得讓人很高興,每三天查一次血已經成為了我的一種樂趣。主治醫生說:這樣的話,這次的肝炎可以治愈了。而且,他勸我在炎症消除之後,為了了解真實情況,要做一次肝髒活檢。我猶豫了。既然沒有一種可靠的治療方法,又要通過檢查明確病情,總是讓人感到有點兒荒謬。這種病,目前還不能完全治愈。說不定就是病毒一直處於休眠狀態,或許還會開始活動。未來不經過時間的考驗是無法知道的。

    由於漫長的住院生活,我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個病人。在暖氣融融的病房裏,身心都麻木了。對回到吃什麽、穿什麽這些都要自己一一考慮事情的日子裏去,我已經覺得麻煩了。在醫院裏沒有必要考慮這些。一切都是別人考慮的事情。采血時間、吃飯時間、巡診時間、檢查時間、洗澡時間……患者隻是在被動的程序上運行就行了。

    “你有時不覺得身處沙漠?”我把裝著咖啡的杯子遞給他,說道,“住在這裏,看到的和接觸到的,都感到親切。還經常想起孩童時代的事情。”

    時枝默默地盯看了一會兒咖啡杯子上上升的熱氣,然後說道:

    “醫院就是這樣的地方呀!一般來講,這裏是沒有光明和未來的。在這裏,病人們會很懷念自己健康時候的經曆。時間一拖長,那就變得習以為常了。就會覺得有病是理所當然的,而沒有病的自己反倒不是自己了。病就是自己本身。這樣,作為病人,就是一個完完全全的病人了。”

    “你是病人中的高人呐!”

    他默默地喝著咖啡,過了一會兒,又接著說:

    “因為總是想治好,所以才煩惱。要是拋棄了那樣的想法,這裏可就是無可比擬的地方了。不管怎麽說,起碼不用工作呀!”

    我把杯子裏剩下的咖啡喝掉後,又從咖啡壺倒了杯新的咖啡。

    “再來一杯?”

    時枝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覺得已經再也不能從這裏走出去了,”他說,“不由自主地就會這樣想,長時間待在這裏的話……”

    “是待得時間長了才會有那樣的想法吧?”

    “或許吧!”

    可看樣子他是沒有聽懂我的話。

    “一定能找到好辦法的。”我說。

    “是呀!”他又一次無精打采地附和著,之後又接著說,“大概人是不能隻是一個人死掉的。鳥類吧,不知道什麽時候動彈不了了,在樹根下變涼,這該有多麽輕鬆!它們泰然且自若去做的事情,我們人類卻做不到。這就是問題

    醫生決定對時枝嚐試用從肝動脈注射抗癌劑的辦法了。因為是藥物直接注入患部,所以要比通常的全身給藥效果好,而且副作用也小。治療後,腫塊開始縮小。腫塊附近也開始能看到血液流通了。有血液流通就能進行栓塞療法。就是從大腿的靜脈插入導管,注入特定的物質,阻斷癌細胞的營養供應。這一療法取得了戲劇性的效果。十天後的影像檢查表明,腫塊已經縮小到原來的2/3大小。又過了兩個星期,大小就隻有原來的1/2了。

    8

    出水給我寄來了聖誕賀卡。她在美國可能做了整容,臉麵完全變了。“所以,下回即使見麵,你也不認得我了!”她寫道。喂!出水,即使是過去我也不能說是認識你呀!就連我自己的事情我都不是很清楚。

    平安夜那一天,姐姐給我打來了電話,說卡爾得的是癌症,說是以前被毛覆蓋住沒有看到,在咽喉那裏有一個很大的腫塊。

    “最近這兩三天一點兒也不吃食,我就把它帶到附近的獸醫那裏去了。”姐姐哽咽著說,“頭和胸之間的地方有一個硬塊兒。醫生建議:手術也是痛苦,給它打針,讓它安樂死吧!我告訴他說我不是主人,所以不能決定,這才打電話給你的。你看怎麽辦呢?”

    “你和那個獸醫說,總之在我出院之前不要注射。明天要進行肝活檢,現在出不去。我原來是準備得到檢查結果以後再出院的,既然這樣,先出院再來看結果也行……”

    “可不要太勉強了!”

    “沒問題。重要的是,在我去之前先不要注射,這可千萬要叮囑好了呀!”

    “明白了。”

    時枝已經恢複得不錯,能夠吃隨晚飯一起送來的聖誕節小蛋糕了。

    “你馬上就出院了吧!”

    “時枝先生精神好了,真讓人高興。”

    “我要寂寞了!”

    他不由得有些陰鬱。

    “怎麽樣?來一局吧!”

    我們把棋盤鋪在帶輪小桌上,開始下棋。棋下得很沒有意思。兩個人好像都在考慮和下棋無關的事情。執白的時枝突然把手停在了半空對我說:

    “一想到反正也活不了多久了,就連交朋友都嫌麻煩了。”他的聲音聽起來異常平靜,“不是討厭人,而是懶得去交朋友了。”

    “我好像能理解。”

    “這可能就是所說的‘空虛’吧!”

    他“啪”地落下了棋子。

    “所以,能這樣和你同住一個房間,真是感到幸運。”

    “我也是……”

    執黑的我,攻勢淩厲,就要收官了。棋子連成一片,官子範圍很大,所以兩個人表麵上都認真地麵向棋盤。我們又默默地下了20多手。

    “在你出院之前,我有話要對你說。”他說。

    “什麽事?”

    “下完這盤棋跟你說。”

    結果,最後時枝在止住了我的飛子之後,無法再往下下,他輸了。他收起了棋盤,我用暖水瓶的水倒人茶壺,沏了茶。時枝拿著茶杯,長時間凝視窗外。外麵已經黑下來了,窗玻璃上映出我們盤腿坐在床上的影子。

    “你看,我們坐著公共汽車上在街上跑著吧!”他像是回到原來話題似的說,“從窗戶可以看到寺院,又可以看到白牆裏麵掛滿紅葉的樹木。我曾經想:能夠一起在這樣的地方看紅葉該多好,哪怕隻有半個小時也好。”

    “是說前幾天說過的那個人吧?”

    他無言地點點頭。

    “可以什麽也不幹。手不相碰,也不互相說話。隻是兩個人坐在屋簷下,默默地看著庭院就行。我覺得就是每天想著這些事情才堅持下來的。”

    我喝著茶,模棱兩可地附和著。他問我:

    “所謂喜歡一個人,是不是就是有一個人喜歡上了誰?”

    “什麽意思?”

    “比如,我喜歡上了一個人。那種心情,是我的嗎?是我的所有物嗎?”

    我沒有回答他,他又繼續說:

    “假如是那樣的話,那麽‘喜歡’這種心情應該是能夠根據自己的意誌和情況舍棄的。但是,有的東西是想舍棄也舍棄不了的。雖然不需要了,但是又不能一下子丟掉……”

    “這種情況有很多呀!”

    “是啊!是不是‘喜歡’這種心情不是自己的?也就是說,感覺好像是存在於自身的,但實際上,它並不存在於自身,而是由另外一個什麽別的世界來的東西。是不是這樣?”

    “說的是‘喜歡’這種心情嗎?”

    “所以,想扔卻扔不掉,它永遠存在著。就是我死了,它還存在著。原本就不在我這裏,是與肉體無關存在的東西。”

    我想到了出水。我是喜歡出水的吧!是的,我是喜歡她的。但是……又怎麽樣呢?

    “我曾經想到過死,”時枝說,“她同情活不長了的我。因為兩個人都很年輕,所以精神上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具體一點?”’

    “好,具體一點。淨是談論怎麽去死了。”他追尋遙遠記憶似的說道,“就像是一對年輕情侶在製訂結婚典禮和新婚旅行計劃那樣真沒有悲愴感。反倒是一種莫名奇妙的情緒高揚。兩個人都被一起去死這樣一個念頭迷住了。據她說,市麵上賣的普通藥大量服用也幾乎都會導致死亡。我以前說過她是藥學部的吧!”

    “說過。”

    “我們把哪種藥含有哪種成分,致死量是多大,都詳細地寫在一張筆記紙上,計算所需要的藥量。”時枝停頓了一下,像是在回憶當時的情景。我在腦海裏浮現出兩個計算死亡的年輕人,一幅具有浪漫氛圍的構圖:在一個寂靜的房間裏,兩個年輕人頭挨著頭盯著醫藥的成分表……

    “碰巧我寄宿在一家藥店的二樓。帶包飯的寄宿,店後麵就是學生們的食堂。早晨和晚上都在那裏吃飯。和店鋪之間隻隔一層玻璃。雖然夜間是上鎖的,但是,在房東睡下後,進去應該是不難的。藥店同一種類的藥是不會放很多的,特別是像安眠藥之類的藥物。但是,收集多種含有相似成分的藥物並不是那麽困難。光是安眠藥就有多種,再加上精神安定劑、鎮痛劑、止咳劑和止吐劑等等,就足以達到兩個人的致死量。”說到這裏,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我從根本上相信了她所說的話。”

    “怎麽的了?”

    “不夠。”

    “啊?”

    “看來她作為藥劑師還不太夠優秀啊!”

    “是嗎……因禍得福呀!”

    “總之,按她說的,碰到什麽就拿什麽,偷出了很多藥。似乎把藥店裏的藥都搬光了。拿著這些藥就去了她的公寓。首先,兩個人洗了澡……這是因為覺得在死之前必須要清潔自己的身體。”

    “後來呢?”

    “喝光了一瓶紅酒。是那種便宜的桃紅的。一邊喝著酒一邊把偷來的藥全部放到一起。因為想要容易一點喝下去,就把片劑研碎,把膠囊裏的倒出。這樣湊了有一飯碗。當時想,不管怎麽說,吃掉這些能死掉。”

    “那麽多的藥,是怎麽吃下去的呢?”

    “把酸奶倒人一個小盆兒,再把藥攪進去。然後用調羹你一勺我一勺地喝了下去。為了中間不致吐出來,我們吃得很慢。她放了一盤莫紮特的音樂帶。想起來真可笑,馬上就要死了卻還要聽莫紮特。也許又是很合適的。兩個人都是很認真的。和酸奶一起把藥喝下肚裏後,我們到了床上,為了中間不至於痛苦翻騰而分開,我們用繩子把身體綁在了一起。”

    說到這裏,他突然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又接著說:

    “是的。”

    “怎麽的了?”

    “我忘記說一件重要的事情。”

    “什麽呀?”

    “還規定了暗號。看棒球時,領隊或教練不是那樣嘛!下麵用觸擊、用擊跑配合戰術……”

    看我一臉驚訝的樣子,他向我解釋道:

    “所以呀,是想到了為了到天堂以後,馬上就能互相認出來。死了之後,名字、長相什麽的,不是有可能會忘掉嗎?好不容易見了麵,卻互相認不出對方,那該多麻煩。所以就決定要定好暗號。”

    “確實如此。”

    “暗號很簡單。用手摸鼻子是‘喜’,輕輕地拽耳垂是‘歡’……”時枝回憶了一下,笑了起來,又接著說,“兩個人又實際地做了幾次。我摸了她的鼻子,又摸了耳朵。她說癢癢。接著,她摸了我的耳朵和鼻子。就這樣,準備就緒。一種清爽的感覺。莫紮特從音響裏播放出來。我想她是把磁帶放在了反複鍵上。現在還記得那首曲子,是《最後的鋼琴協奏曲》第27樂章。巴克豪斯①鋼琴,卡爾.貝姆②指揮的維也納愛樂樂團。當時想,這裏就是天堂吧!莫紮特很美。聽到那麽美妙的音樂,那一次是空前絕後的。那以後就一下子意識模糊了。睜開眼睛一看,已經整整過去了兩天。當然是失敗了。她損傷了腎髒,一時不得不進行透析。我的肝髒比原來更壞了。大約過了一個星期,兩個人都出院了,她被領回了家。”

    說完這些後,時枝噌噌地撓他那從病號服下端露出的腳。

    “過了大約半年,又和她見了一次麵。”他毫無表情地接著說道,“我們決定不再見麵了。”

    ①威廉.巴克豪斯(WilhelmBackhaus1884一1969),德國鋼琴家,也是20世紀初偉大的演奏家之一,他繼承了德奧的正統演奏血統,對巴赫、莫紮特、貝多芬和勃拉姆斯等人的作品有精到的演繹。他的演奏風格氣魄宏大,遒勁有力,曾有“鍵盤獅王”之譽。

    ②卡爾.貝姆(KarlBehm,1894一1981),奧地利著名的指揮家。

    “為什麽?”

    “因為再見麵說不定又要想去死。”

    “不能重新再來嗎?”

    他考慮了一會兒之後說:

    “我曾經想過帶著她去死。不僅殺死自己,連她也殺掉。那樣的一個我,怎麽能和她在一起呢?我想我們今世的緣分,在那一刻已經結束了。”

    我站起來,拉上了房間的窗簾。當我重新回到床上的時候,已經不願去尋找剛剛聽到的事情結局了。又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就像是要重新點燃已經快要熄滅的餘燼,時枝說道:

    “我們偶然又碰上一次。是在車站的站台上。她在軌道對麵的站台上。她、她的丈夫還有兩個孩子。我想她們可能是在等上行的列車。我在等下行的電車。因為隻是隔著一條路軌,所以她也馬上就發現了我。我們默默地看著對方,就像是兩個完全不認識的人那樣,就像是兩個在什麽地方碰到過又怎麽也想不起來的人那樣。不久,廣播響起來了,她乘坐的電車就要進站了。我突然想了起來,就做出了曾經約好的暗號。用一隻手摸了摸鼻子,又摸了摸耳朵。電車進站了。一瞬間,我們的目光相遇了。她好像是在流淚。又好像是在衝我微笑。就要確認的時候,她和她的家人已經一起上了電車。”

    9

    進行肝體活檢的那一天,我被安排到護士值班室旁邊的房間。不吃早飯,從九點半開始打點滴。10點,負責檢查的醫生來到了房間。據說是肝體活檢方麵的專家。他用扣診確定了肝髒的位置後,在我的右肋骨上用彩色筆做了標記。在要紮針的地方進行了兩次麻醉注射。第二次注射的時候已經不感到疼痛了。醫生讓我屏住呼吸。在接著的一瞬間,感到右下肋“吱——”的針刺感。針立即就拔出了。“好,完了。”醫生說。也就兩三秒的時間。護士用吡咯烷酮碘把剛才穿刺的部位消了毒。消毒完畢後,剛才穿刺的醫生和護士兩個人把我身體翻轉成右側朝下。需要以這種狀態靜止一個小時。

    迷迷糊糊,意識朦朧。好像剛才在點滴中,加進了抗生素,同時也加入了精神安定劑。物體的輪廓模糊,隻能聽到風的聲音一一不算是聲音的聲音。甚至連躺在床上的自我存在都不能控製,隻感到影子一樣的東西充滿世界,極度的孤獨包圍著我。我以按壓穿刺部位的姿勢靜止躺了一個小時之後,醫生叫我還要再靜止仰臥五個小時。左手上還紮著點滴針。右腕上帶著自動血壓計,設計為每30分鍾自動測量一次血壓。進入淺睡狀態後,要是到了測量時間,氣囊就會壓迫右腕,我就會醒過來。開始時,我還計算何時才能解除靜臥,但是慢慢地時間的感覺就模糊了。不知是第幾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窗外飄起了雪花。

    護士不時地來觀察情況。中間還曾拿掉穿刺部位的紗布,用吡咯烷酮碘給我消了毒。護士的白大褂裏麵散發出淡淡的香水味,使我感到了片刻的幸福。我想起了小時候摔破了膝蓋後,給我抹紅藥水的保健室老師。自從決定肝活檢以來,我就暗中期待著由鮫島護士來負責。可是,她一次也沒有在病房露麵。一定是今天休息或者是上夜班。我努力想記起她的名字。明日香?不,那是她姐姐的名字。她的名字……春菜。鮫島春菜。想起了鮫島護士對她自己名字的執著,我在閉著眼睛的狀態下,咧嘴笑了一笑。我浮想起漢字“春菜”,它和那香水味道一樣,使我感到了片刻的幸福。

    睡了一會兒,我被尿意憋醒。不知什麽時候,右腕上的血壓計已經被拿掉了。雖然左手上還紮著點滴,但並不是不能推著輸液架去廁所。我慢慢地下了床,找到自己的拖鞋,套在腳上,推著輸液架向前滑動。走廊裏,燈光輝煌,可是並沒有一個人影。每個病房的門都緊緊地關著。電視室裏也是空空如也。我感到奇怪,在去過衛生間回來的時候,到護士站去看了看,裏麵沒有一個人。桌子上,就像交班時那樣,擺著住院患者的藍色病曆。幾台電腦的電源也都沒有切斷。

    不論是走廊裏,還是病房裏,都是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不是單單附近沒有人,好像人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樣。我走在寂靜的走廊上。這時,我發現我聽不到自己的腳步聲了。我不由摸了摸耳朵。在住院期間,為了保證夜間的睡眠,使用了耳塞。但是,耳朵裏什麽也沒有。

    我和時枝的病房在走廊盡頭的頂端處。門關著。在一塊白塑料板上,用黑萬能筆寫著我的名字。然而,另外一張應該寫著時枝名字的牌子卻不見了。它被拿掉了,框子裏是空的。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忐忑不安地推開了門。

    時枝使用的病床周圍掛著乳白色的簾子。我覺得裏麵確實是有人。背後有什麽東西在膨脹,單薄的簾布在輕輕地搖動。我從縫隙中往裏麵看了一下。一對老年男女坐在床邊,從窗戶向外眺望稀疏竹林上降下的雪。乍一看,兩個人都有七十多歲。互相把手擱在對方的膝蓋上,頭也不回地盯著庭院。女方坐得離我這邊很近,是一個美人。頰骨很高,麵部輪廓清晰。頭發花白,沒有化妝,但是還保持著年輕時的風韻。

    不久,就感到剛開始那種70歲的印象是錯誤的了,兩個人都是50多歲,最多也就是不到65歲的樣子。是夫婦嗎?因為遮藏在女人的後麵,男人的麵孔看不清楚。但是,他們營造的氣氛卻感染了我。看來是超越了時間的界限,靜靜地變老了,但還保持著兩個人邂逅時的樣子。這裏沒有歲月帶來的倦怠感,也沒有日日夜夜的反複沉積下來的厭世情緒。在他們中間完全感受不到有什麽死心和磨滅的氣氛。

    男方隔著女人的肩頭朝我這個方向看,目光與目光相遇了。一瞬間,我好像是被卷入了經曆幾十年歲月的、一種讓人眼花繚亂的強烈印象的旋渦。

    “時枝……”

    睜開眼睛的時候,窗外仍然在飄著雪花。我呆呆地眺望著雪景。護士進來告訴我解除靜臥了。就是那個給我消毒時發散著淡淡香水味的護士。她一邊往下摘帶在我手腕上的自動測壓計,一邊對我說:“辛苦了!”點滴還剩下一點兒,我推著輸液架去了衛生間。有一種重複夢境般的反複感。但是,病房樓的樣子與剛才不同了。護士們忙碌地從一個病房到另一個病房,電視室裏也有幾個患者在看電視。我覺得肚子有點餓了,就從冰箱裏拿出酸奶喝了幾口,還嚼了幾個幹果。

    10

    在我做活檢後的第三天,時枝的病情突然惡化。平時早該起床了,可是過了早飯時間他還不起來。我叫他,他說從半夜起胃那個地方就開始疼,不能動彈。當他站起來想去廁所的時候突然用手捂住了上眼皮的地方,無力地坐回到了床上。我問:怎麽了?他說:站起來時腦袋發暈,一瞬間眼前發黑。

    我立即用呼叫器喊來了護士。來的是鮫島護士。一量血壓,非常低。我和她對視了一下,她眼神嚴峻。一會兒,主治醫生來了。鮫島護士報告了事情的經過。時枝因為疼痛,話都說不好。醫生對我說:要進行處理,請暫時離開一下。

    我在醫學部的院內散步,走進了校內茶館。店內的暖氣過強,讓人感到太熱。我坐在了窗邊的桌子旁,要了一杯咖啡。我明白時枝的病情不容樂觀。血壓降低是懷疑消化道或者內髒出血。發生肝硬化的肝髒生產血液凝固因子的能力下降。在這種狀態下,要是出血的話,有害物質就會大量溶入血液,引起肝性腦病。

    想回到病房去了解一下情況,可又害怕麵對現實。我毫無目的地在院內走動。醫學部的建築物都很破舊,有些地方還殘留著庭院。在學生食堂旁邊,有一個長有很大喜馬拉雅杉樹的庭院。我站在其中一棵看來是最大的樹下麵,往上看,杉樹挺拔,直聳人冬季蔚藍的天空。我把手掌放在樹幹上,過了一會兒,情緒穩定了下來。

    要返回的時候,發現腳下躺著一隻死鳥。是隻比麻雀稍大一點的野鳥。在堆積的落葉上,鳥兒雙眼緊閉,身體已經冰冷。我想起了時枝什麽時候說過的一句話:人不能像鳥兒一樣泰然自若地死去。鳥類的死亡不叫“死”。確實如此。因為把它叫做“死”,這就是一切恐怖和不安的根源。但是,同時,為了超越不可避免的死亡,人類不是又發明了一個叫做“愛”的東西嗎?

    我用樹枝在地上挖了一個小坑,把鳥兒埋了。為了不讓野貓把它刨出來,還在上麵放了一塊盡可能沉的石頭。

    回到病房,時枝已經被轉移到別的地方去了。他使用的床已經整理得整整齊齊。一問鮫島護士,她說是為了製止出血,現在正在進行硬化療法。

    將近黃昏的時候,時枝被用擔架車送回來了。他靜靜地閉著眼睛,像是在睡覺,醫生和幾個護士陪伴著他,氣氛凝重。我在走廊的角落裏目送著擔架車,和上午說疼痛時截然不同,他的表情很安詳。就這樣,他被送進了我接受肝活檢的那個單間。

    當天夜裏,我去看望時枝。房間內有三個親屬。第一次看到的老婦人看來是他的母親。另外一個以前曾經來看望過時枝的中年婦女據說是他的叔母。和我同年齡的一個男人是他的一個什麽堂兄弟。我簡要地把自己介紹了一下,走到了床邊。

    “感覺怎麽樣?”

    “好多了。上午想到可能就要死了。”

    “快點好起來,還要一塊兒下棋哪!”

    他微微笑了一下。手腕上紮著輸液和輸血的針管。輸液架上掛著輸血用血的塑料袋。那是陳年葡萄酒一樣的黑紅色,看起來感覺黏稠稠的。病床周圍放著各種各樣的監視儀器。病房裏麵窄得都不能隨便走動。

    “我想我自己已經不能支持多久了。”他呆呆地望著天花板說,“幸虧上一次跟你說過了呀!”

    我握住他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就那樣一動不動地握了一會兒。這中間,好像是喉嚨有痰堵住似的,他咳嗽了一次聲。

    “沒事兒吧!”

    時枝點著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撮了撮嘴巴。我明白他是想咽唾液。他痛苦地上下活動著喉結,鬆開嘴唇,深深地吐了一口氣。他呼出的氣息,已經帶有死亡的味道了。

    第二天下午,我去看他的時候,時枝已經接近肝昏迷狀態了。據說曾一度完全喪失神智。由於注射了氨基酸才好不容易恢複了意識,但是,甚至連他自己是誰都不能判斷了。

    “知道我是誰嗎?”

    時枝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的臉。想跟他笑一笑,但沒能辦到。房間中的昏暗也沒有能夠緩和我的畏縮。他的雙眼已經白濁。眼球也幾乎已經不能轉動了。連是否看得見都不知道。一個晚上就這樣形銷骨瘦了。從微微張開的口中,空氣進進出出,發出輕微的聲音。這就是那個時枝嗎?變化如此迅速和激烈,把我給擊垮了。

    我在他的床邊手足無措地看著他。他幾次想摘掉手腕上的血壓計氣囊。每當那時,像是他母親的那個老婦人,就安撫他,讓他安靜下來。但是,過了一會兒,他就又抬起上半身想把它拿掉。他邊這樣做,邊時不時地用奇異的眼光看著我。好像很奇怪:“這家夥是誰?”這樣的情況反複了好多次。一會兒,大概是累了,他把腦袋埋在枕頭裏,安靜了下來。看來應該退出病房了。為了表示告別之意,我握住了他的手,他以異樣的力量抓住了我的手腕。

    “怎麽了?”

    時枝微微動著嘴唇。

    “什麽?”

    “影子延伸著,”他嘶啞地說,“永遠延伸。”

    走出病房的時候,像是他母親的那位老婦人追上了我,向我致謝。

    “你也是肝髒不好吧!”

    我點了點頭,她說:“請多保重!”向我鞠了一躬。我回禮後就想離開。但是,老婦人看來還有話要說。

    “暫時可能要很辛苦,請不要太勉強了。”我說了一些不痛不癢的話來掩蓋尷尬的局麵。

    “醫生說也就是兩三天了。”她壓低了聲音告訴我。像是要製止心的顫抖,她緊緊地咬著嘴唇。

    第二天,我出院了。那天上午我又去看了時枝,就像是和死者做最後的告別。

    11

    卡爾從獸醫那裏回到了姐姐家中。躺在起居間的電熱毯上,它已經瘦得簡直不像是原來的它了。毛沒有一點光澤,原來黑白分明的部分已經混雜在一起,變成了昏暗的灰色。我把它抱在腿上,它微微睜開眼睛看了我一下,又把眼睛閉上了。身體一動也不動,連叫一聲都不叫。不注意甚至都不知道它是否還有呼吸。用手摸了摸它的喉嚨處,手上感到有一個硬塊兒。

    我在卡爾睡覺的起居間裏彈了一會兒鋼琴。兩個外甥都在學習鋼琴。他們使用的樂譜疊放在一起。他們看來竟然自不量力地在練小奏鳴曲。裏麵有莫紮特的C大調鋼琴奏鳴曲,我就彈了一下第二樂章的行板。沒有彈好,總出錯。已經一個多月沒有摸鋼琴了。彈了一會兒就不彈了,取而代之放了一張古爾達①演奏的同一曲子的CD。

    “是莫紮特喲!”我衝卡爾說。快中午的時候,兄弟倆從補習班回來了。學校已經放寒假。下午姐夫也回來了。那一天是工作收尾的日子。我們一起吃了晚飯。給卡爾喂了罐頭,可它幾乎沒有動過。連喝水的力氣都沒有了。晚飯後,我和外甥們玩了撲克。姐夫一邊喝威士忌一邊看電視。姐姐為我衝了咖啡。大家都因為卡爾的緣故,情緒上有些低落。孩子們都在1。點前回自己的房間去了。我洗過澡後也早早地就寢了。電熱毯的電源,就決定整夜那麽插著。

    第二天早晨起來一看,貓已經在電熱毯上變涼了。橫臥閉眼的姿勢和昨天夜裏沒有什麽兩樣。然而,還是有什麽東西完全變了。已經沒有呼吸的貓,總是給人以不自然、異樣的感覺。昨天夜裏之前,它還是融人日常生活空間的,現在卻像是個陌生的闖入者,看起來很紮眼。我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好像是空間裏有了破綻一樣,缺少了什麽東西。

    ①古爾達(FriedrichGulda,1930一),奧地利鋼琴家。1962年開始醉心於爵士樂,建立爵士樂隊,1966年在維也納創辦了現代爵士樂比賽。

    “卡爾死了。”從二樓下來的其中一個外甥告訴我。

    我請姐夫和姐姐允許我把貓埋在院子的角落裏。我借來鐵鍬,在桂花樹下挖了一個坑。是在北邊院牆一個陽光照不到的地方。不管怎麽說是在別人的家裏,我還是有所顧忌的。而且,埋在土裏,哪裏都一樣吧。隻要是確認埋在這裏就行了。

    在土坑的底部鋪上了浴巾,把貓放在了上麵。我跟站在旁邊看著的外甥們說:“做最後的告別吧!”兩個人都搖頭拒絕了。好像是將義哭了。也許是隆義吧!我平靜地在屍骸上撒上了土。’

    出院之後我也要每月去醫院接受檢查一次。驗血是每次都要進行的,腹部超聲波是兩個月一次。醫生告誡我,除了劇烈運動和飲酒以外,要像普通人那樣生活。我為了恢複住院前的體力,決定盡量步行。每天走20或者30分鍾到家附近的公園或者車輛少的馬路上,隻是為了走路而去走路。在飲食上注意減少肉類和乳製品,盡量多吃蔬菜和水果。早晨隻在使用天然酵母的麵包上塗抹少量黃油吃。

    時間已經進入了3月。在複診的那天,和平時一樣,8時許我就排在了掛號的窗口。診察結束時已經是過了12點。在一般外來人員食堂就餐後,又結算了醫療費,之後,到病房樓去看了一下。我在病房樓露麵是出院以來的第一次,已經有兩個多月沒來了。出院時忙於亂七八糟的事情,連向多方關照的護士們道謝的時間也沒有,這次來診察時就給她們帶來一盒點心。

    在病房樓的門口碰到了鮫島護士,沒有看到其他護士。因為還是午休時間,可能是在輪班休息吧!向她說明了來意之後,她說:還是先見一見護士長吧!在鮫島護士的帶領下,我去了二樓的護士長辦公室,與發胖的護士例行寒暄了一番。護士長詢問了出院之後的情況。我把每周三次在附近的開業醫生那裏注射甘草甜素,以及每月來定期接受檢查,觀察發展等情況告訴了她。

    “午飯吃了嗎?”下樓的時候,我問鮫島護士。

    “還沒有,現在就去。”

    “可以的話,一起吃吧!”

    她抱歉地說:“我已經定了便當呀!”

    “那麽,下個月我再來檢查的時候……”

    “不知道我的排班情況怎麽樣哪!”然後,就像突然想起似的問我,“外麵暖和嗎?”

    我們在夜間外來人員出人口處會合,穿過醫學部的院子,向大門口走去。鮫島護士上身穿著一件網眼運動衫,下麵穿著一條已經褪色的牛仔褲。這比平時穿著白大褂的她,看起來更是充滿青春活力。

    “穿護士服走動太顯眼了。”

    “看來你的工作很操心勞神呀!”

    “也並不是那樣。”

    廣場的記分牌旁邊是草坪。草坪上有長椅,就決定在那裏吃便當了。我把在小賣店買的一聽茶遞給她。

    “你的午飯呢?”她驚訝地問我。

    “其實我已經用過了。在等待結算的時候。”

    “是嗎!”

    “請不要介意!”

    “不,沒有,”她沒有抬頭。“好像是強把你拉來的一樣。”

    “是我邀請你的呀!”

    一位年輕的母親在草坪上讓孩子練習走路。穿得鼓鼓囊囊的孩子,東搖西擺地站起來,朝著母親,伸著雙手,走了幾步就坐在草坪上了。

    “和你一個屋的時枝先生,那之後立即就去世了!”她靜靜地吃著飯說。

    “是嗎?”

    “你不知道嗎?”

    “不,聽他家裏人說是要兩三天以後的。”

    她默默地點了點頭:“最後的時候,他毫無神智,就像睡著了一樣去了。”她用千篇一律的話語描述著時枝臨終的情景。

    出院以後,住院期間的一些事情就像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情了。和時枝的親密交往也不例外。在我腦海裏他的印象已經日益淡薄了。

    “在時枝臨終前,他曾給我講過一件事,”看著鮫島護士在收拾吃過的飯盒,我說,“可以說是他的悲戀吧!”

    “有關時枝先生的?”她驚詫地看著我。

    盡管時枝這麽一個人的存在感已漸淡薄,但他說過的話卻永遠活生生地殘留在我的腦海裏。在我看來,與其說是發生在一個特定的人身上的事情,莫如說是一個更普遍的匿名的故事。鮫島護士幾乎沒有什麽反應,隻是靜靜地聽我在說。當我講完之後,她不動聲色地問我:

    “為什麽向我說這些?”

    “為什麽呢?”

    聽了她的疑問之後,我考慮起理由來。這時,她說了一句驚人的話:

    “時枝先生是有太太的啊!”

    宛如晴天霹靂一般,我轉過身來。

    “是結婚了嗎?”

    “我也是在時枝先生去世後才第一次見到的。好像是長期分居的。”

    我非常不好意思。我把從時枝那裏聽來的話信以為真了,而且,就像是自己經曆的事情一樣,感情投入地跟別人講,而別人講的話卻從根本上推翻了這個故事的可靠性,真是叫人無地自容。

    “那麽都是他吹牛嗎?”

    “也許並不是百分之百吧!”

    我又以一種不完全死心的想法,去探索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可不可以認為是在經曆過剛才說過的事情之後又和別的人結婚了呢?”

    關於這一點,鮫島護士沒有回答我。

    “在長期的住院患者中,經常有人偽裝自己的經曆。”她說,“我想,這並不是有什麽惡意,隻是這樣來支撐著自己而已。”

    “什麽意思?”

    “大概是因為在社會上已經絕望,而必須在醫院這樣一個特殊的環境裏正視自己的人生了吧!我覺得這些人要用虛構的過去作為心靈的的支撐,是可以理解的。”

    運動場上穿著運動服的學生們在打棒球。外場手高舉著帶著手套的手在追擊球手打出的高球。他沒有接住落下的球,周圍響起了一片說不清是起哄還是歡呼的聲音。

    “可是,時枝他是從什麽地方想起了那樣的故事呢?”當喧鬧聲平息後,我說道。

    她考慮了一會兒之後說:“時枝先生是不是有他迫不得已的處境?”

    “一個處於困境的人就會說那樣的話嗎?”

    “什麽‘那樣的話’?”

    “讓人感到有點兒色情的。”

    “是不是因為處境困難才變得色情了?”

    “說得真像煞有其事一樣啊o”

    “不,不是這樣,”她低著頭,臉色好像微微發紅一一也許是我的錯覺。

    “是在極限的狀態下想出的謊言嗎?”自言自語表達了我的一種模糊心境。

    我們靠在長椅靠背上仰望天空。蔚藍清澈的天空遠方淡淡的霧靄掛在空中。

    “不認為天空的那一麵有什麽東西嗎?”

    她抬起頭來,眯著眼,像是有什麽東西晃眼似的。

    “會有什麽呢?”

    “不知道。但是,我感到有什麽非常寶貴的東西,還在原封不動地保留著。”

    她小聲地笑了笑。

    “怎麽了?”

    “沒什麽。”

    她又抬頭仰望天空。我也繼續眺望著天空。

    “眼睛看痛了。”鮫島護士好像是為了濕潤一下幹澀的眼睛,眨了眨眼,“該回去了。”

    不知道是誰先站了起來。兩個人誰都沒有開口,順原路返回。她把飯盒和空罐扔進垃圾箱,說:“那麽,我們就此……”

    “請多保重!”

    “我還要去住院處喲!”

    她輕輕地低了低頭就走開了。我衝她的背影喊道:

    “鮫島小姐!”

    她停住腳步,回過頭來,像平時一樣皺著眉頭看著我。

    “你還沒有改你那個名字嗎?”

    她臉上是一片無憂無慮的笑容。

    “暫時嘛……就這樣吧!”

    肩上的長發隨風飄逸。我覺得吹進那淡綠色運動衫縫隙的風,就好像是我自己的風一樣。

    九月在大海遊泳

    1

    巨大的岩壁刻畫出一條清晰的棱線。空氣清新澄澈,裏麵不含有任何不純物質。在這個攀岩場裏,無論什麽,都不需要自身之外的東西。隻有以自己的重量才能存在的東西創造了眼前堅固的岩壁。

    周作整理了用於確保的中途保護點,固定在身。然後,在腰間的安全帶上係上保險繩。在他進行這些作業的時候,刈穀在默默地觀察著夥伴的作業。攀登者絕對不能有任何精力不集中、係不好安全繩的情況,這是攀岩的基本準則。周作最後穿上了攀登靴。

    “核心就是在往第三顆螺栓上套鋼環的時候,”先登上來的刈穀告訴他,“要果斷地震蕩身體,把右腳蹬在岩縫上。”

    “明白。”

    仰望即將攀登的岩壁,周作由於陽光晃眼眯縫著眼睛。不規則的、尖突的岩石表麵雜亂反射的光線,使整個岩壁像冰晶一樣閃閃發光。這裏有遙遠冷漠的白晝孤獨。他想現在就一個人去進行挑戰。

    “那麽,我上去了。”

    “小心!”

    約20米的路線幾乎都是垂直聳立的岩壁。到處都散布著石灰岩特有的因浸蝕形成的攀登點。通過路線圖和在地上的了望,事先已經組織好了整體的動作。剩下的就是按意象移動身體了。周作用三點支撐安定了身體,用一隻手的中指和食指慎重地摸索頭頂上方的凹凸。利用靴底的摩擦力抬起了體重。小石子在陡峭的岩壁上滾落的聲音,聽起來很大,顯得很不自然。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聲音。這裏隻有緊緊貼在岩壁上的自己。甚至就連在下麵保護他的刈穀,都從他的腦海裏消失了。

    沒有墜落的恐怖。隻要把精力集中在眼前的岩石上,那麽,2米和20米就沒有什麽兩樣。他感到今天的攀登空前的順利。手很敏感,就像是能分辨出微妙音符的鋼琴家的手,攀登靴中的腳趾頭,吸附在石灰岩的微小凹陷中。幾乎感覺不到疲勞。也沒有出汗。反倒是越往上登就越感到體溫在下降。這時的心情就如同自己飄浮在一個真空的空間裏。甚至有一種錯覺:即使鬆開抓住岩石的手也還是能這般飄浮在空中。

    接近終點了。離最後一顆螺栓還有3米,這一帶是輕快的整塊傾斜的岩石。周作利用腳下的摩擦力四肢並用地往上爬。終於到了能夠夠到螺栓的位置了,往橫向擺動了一下上身,想往螺栓上掛鋼環。就在這時,攀登靴腳尖一滑,身體失去了平衡。想矯正姿勢的時候,已經往下墜了。腰間掛的金屬器具發出了刺耳的響聲,頭盔脫落,多次在岩壁上撞跳著滾落下去。

    “萬萬沒想到會在那個地方掉下來。”刈穀一邊用放在草地上的煤油爐燒開水,一邊不解地說。

    周作發呆地看著前方的岩壁。覺得就在身旁的刈穀非常遙遠,心情很奇妙,就像是隻有自己一個人存在似的。他想:大概是還沒有完全從墜落的打擊下恢複過來吧!

    “掉下的高度有多少?”

    “有個5米左右吧!”刈穀把盛有咖啡的鋁杯遞給周作。

    “不管怎麽樣,幸虧沒有受傷。”

    雲朵遮住了陽光,石灰岩的岩壁暗淡下來了。岩壁上,紅、藍兩根保險繩與地麵垂直地耷拉著。周作的眼裏是一幅自己靜止著的殘像。僅僅在一瞬間,就失去了平衡,身體開始墜落。刈穀在下麵適時地采取了保護措施。因為墜落了有5米多,所以,他在采取保護措施的瞬間應該是感到了相當大的衝擊的。周作拾起了腳邊的頭盔。看來是刈穀不知什麽時候給自己揀過來的。頭盔表麵上有墜落時碰擦岩壁留下的傷痕。他用手掌擦去沾附在上麵的石灰岩粉末,然後慢慢地抬起了頭。

    在五月的光線中,遠方山脈的曲線清晰。樹木的綠色一齊映人他的眼簾。這是一年中最美麗的季節。光線柔和,透明澄澈,沒有濕氣造成的雲翳。在天空高處,一隻不知名的小鳥在展翅翱翔。聽不到它的嗚叫聲,倒是可以聽到掠過岩壁的風聲。它聽起來像是某個人的聲音。很熟悉,但卻是沒有聽到過的聲音。

    “我什麽時候問過你吧:為什麽光畫天使的畫呢?”刈穀突如其來地發問。

    周作不情願地回過頭來。

    “因為看到過。”

    “看到天使?”

    刈穀默默地點了點頭。

    “你不是剛才也看到了嗎?”

    “沒有。”

    “大概是5年前了,”刈穀接著說道,“正好也是攀登這樣一個岩壁,從相當高的地方掉了下來。在墜落過程中,她一直陪伴在我的旁邊。雖然是這樣說,但實際上,從時間來看也隻是一秒鍾的幾分之一,短促的一瞬間。然而,我感到時間相當的長。就覺得像是接近永遠的體驗。所謂夢想,大概就是這樣。不管是多麽長的夢,實際做夢的時間都是很短的。總之,自從那次以來,我就光畫天使畫。不管畫多少幅,也一點兒不像實際看到的天使。或許她根本就是不能視覺化的東西。我看到了它,清楚地看到了。可是,一往畫布上畫,就不一樣了。就完全變成別的東西了。大概是在幹不可能實現的事情吧!明知道是這樣,可我卻不能不畫。如同是在每天經受地獄之火的煎熬。有什麽可笑的嗎?”

    “我想說不定是遇到了雷東①再世呢!”

    “趁現在就是要買畫。”

    “今後也還要畫天使嗎?”

    “就像是命中注定一樣的了。”

    “畫天使?”

    “我看到過它。”

    2

    第二個兒子生下來後,周作也絲毫沒有收斂爬山活動。反倒是有點兒賭氣似的繼續爬。每當他說要上山的時候,小夜子就總是做好兩頓的便當把他送出家門。她究竟在心中想著什麽,周作不了解。他隻顧得上自己的事情,沒有餘力再顧及妻子了。並不是不掛念他不在家時的情況。可是,完全無所適從。休息日在家裏的時候,總是覺得空氣既稀薄又沉重,奇妙地感到壓抑。過不了半天就感到毫無緣由地像是被封閉在一個狹小的空間裏。因此,每逢休息天,他就與休閑毫不沾邊地到山裏去。

    與健康誕生的大兒子不同,健二郎很小就出現了令人擔心的苗頭。分娩的時候破水。回轉異常,三次吸引。當時,分娩室一片忙亂,分娩時就有點令人不安。——健二郎的異常表現明顯起來後,小夜子回顧了當時這些情形。出生後的Apgar評分值是9分,屬於良好,但是,第四天就把喝下的牛奶和血一起吐出來。而且,在母親出院後,嬰兒因為貧血和心髒雜音住院,進行了超聲、心電圖和驗血等項目的檢查。

    ①蒂諾.雷東(odilonRedon,1840—1916)與摩勞同為法國19世紀末象征主義畫派的主要畫家。

    在三個月診察的時候,小夜子被醫生告知:健二郎的脖子挺不直。那以後的一個月時間內,她幾乎每天都要帶著嬰兒去醫院,接受各種各樣的檢查。采腦電圖、用藥物使孩子進入睡眠後,再照CT。但是,任何檢查都沒有發現確實的異常。剩下的隻有進行肌肉檢查了,但是,兩個人聽說:那要真的切下一點兒肌肉進行檢查,很痛苦,對於生後才幾個月的孩子過於殘酷,兩個人就猶豫了。現階段也不能考慮治療,便決定暫時觀察一下情況,就這樣,嬰兒迎來了出生後的第四個月。

    “到現在為止,情況不太好。”醫生一邊用圓珠筆頭敲打自己的膝蓋,一邊向周作說,“因為現在才四個月,所以,今後還是有改善的希望的,但是,現在的狀態也可能會繼續持續下去。”

    “原因是什麽呢?”周作重複了已經多次的疑問。

    “說不清楚,可能是分娩時缺氧,造成了一部分腦細胞壞死。”

    “可是,CT檢查的結果沒有發現異常啊!”

    “CT檢查都是斷麵的照片。而且,它不過是隔兩三個厘米的掃描。恰巧碰上了當然是好的,但是,有時候,小的毛病在掃描線上反映不出來。”

    “就是說,不是照一下CT就能夠照出的大毛病。”

    “是這麽回事。”醫生輕輕地點了點頭,“但是,壞死的部分即使隻有5毫米,也不能說是小。”

    “會留下什麽障礙?”

    “現階段還很難說。隻是大致上說,由於壞死的腦的部位的關係,可以分為肢體障礙和智力障礙。在智力障礙的情況下,不經過長時期的觀察是搞不清楚的。也有的到了上小學和上中學的時候才表現出來。但是,一般情況下,看他的言語表現就能知道。語言能夠正常表達,那麽,就沒有問題。肢體障礙的情況下,要比智力障礙表現發現得早。恐怕在這幾個月之間就可以有一個大致的預測。脖子能不能挺直?會不會翻身?會不會爬?如果他會爬,那麽,一般來講也能會走,當然要比其他孩子晚一些。還可能會有一些其他的障礙。”

    “如果脖子挺不直,不會翻身,這種狀態持續幾個月的話,會變成什麽情況呢?”周作問道。

    “最壞的可能……”醫生猶豫地停頓了一下。然後又接著說,“雖然幾率是很小的,但是,可能會要永遠臥床不起。”

    周作難以接受醫生的話,把目光轉向了窗外,透過布滿灰塵的玻璃,隔著院子可以看到旁邊的病房樓。腦袋一時間一片空白,不能思考問題。心中不可思議地平靜。隻是又一次厭煩地想到要到那陽光明媚的環境中去。

    周作是在三年前開始攀岩的。大兒子隆太郎出生後,過去一直一起登山的小夜子就被育兒纏住身了。刈穀在周作赴任的中學當美術老師。作為班主任和副主任,兩個人共同負責同一個班級,自然就親近起來了。勸周作進行攀岩的是刈穀,獨身的刈穀幾乎每個星期都要到攀岩場去,去自由攀登已有的路線,或者和夥伴一起開辟新路線。周作用夏季的獎金立馬買齊了平底攀登靴、保險繩和金屬器具等攀岩的必備器材。每星期去健身房好幾次。在家裏不斷地進行肌肉鍛煉。並且,在休息日接受刈穀的攀岩輔導。

    有一次,小夜子在雜誌上看到了一幅大概是在優勝美地①呀,還是別的什麽地方的攀岩場的攀岩者的照片,麵無人色地來找周作。在她看來,所說的攀岩也不過就是攀登縱貫的攀岩場。然而,照片裏的攀岩者竟然是穿著跑步用的短褲,上半身完全裸露,身上帶的東西就隻有裝防滑粉的粉包,穿著平底攀登靴,連腰間的保險帶都沒係。就那樣隻靠兩隻手的力量懸掛在令人目眩的大岩壁上。不管誰看都能明白,掉下去必死無疑。

    為了消除妻子的誤解,周作打開自由攀岩的入門書,解釋說這一運動是多麽的安全。小夜子在雜誌上看到的是所謂的“自由單人”的,是不用係保險繩進行保護的攀岩。但是,普通的攀岩者是不冒那個險的。在用來自由攀岩而開辟的岩壁路線上,每隔兩三米的距離就打人一個叫做中途保護點的支點。攀登者攀登時,把保險繩的一端連接在叫做保險帶的腰間安全皮帶上,再把腰帶上穿出來的保險繩用叫做鋼環的金屬環掛在護點上。在地麵上,有夥伴待命,按照攀登者的動作送出剩餘的保險繩。夥伴叫做救護員。救護員要在攀登者墜落的時候用叫做“8型環”的保險器以自己的體重止住保險繩。於是,攀登者就懸空掛在最上麵的一個護點上。之所以總是與刈穀兩個人一起去,就是因為要互相交替進行這樣的安全保護。雖然對她做了這樣的說明,但小夜子仍然是一副不能釋然的樣子,周作總是千方百計地安撫她。

    ①優勝美地(Yosemite)是美國加州的國家森林公園。

    茶壺蓋上的小孔有一股細細的熱氣升起。周作也是呆呆地在看著它。身處於這樣安靜的環境之中,就不知道自己是不幸還是幸福了。自從被告知健二郎“可能永遠臥床不起”的時候開始,小夜子目不轉睛凝視什麽的時候就多了起來。有時是自己的手掌,也有時是插在花瓶裏的花什麽的。

    一會兒,小夜子把茶斟人了兩個茶碗,像是不願意給予打破沉默的契機似的,周作沒有伸手去接遞過來的茶碗。小夜子也像是一個遠不會幹渴的人一樣,沒有動作。兩股熱蒸汽分別升起,在中途升勢變慢的地方互相纏繞,最後合並在一起,消失在熒光燈的燈光之中。

    “看今天早上的報紙了嗎?”隔了一會兒,小夜子問道。

    周作從桌子上抬起頭來看著她。

    “就是那個年老的母親和她的大兒子死在家中的報道。”

    “沒注意呀!”

    “母子兩個人生活在一起。”她開始說明報道,“據說是母親因為高血壓從十多年前就開始泡醫院,大兒子是重度的精神障礙者。據警察說,可能是母親在十幾天前因腦出血或者其他別的原因死亡,孩子因為沒有人給自己做飯而餓死了。好像是連身邊的瑣事都不能自理,也不能自己吃飯。說是被發現的時候,兩個人都是穿著睡衣,母親就像是從床上掉下來似的躺在地上,兒子就趴在她身上死去了。”

    周作拿起了眼前的茶碗,幾乎是一口就把裏麵的茶喝光了。小夜子取下茶壺的蓋兒,又添加上了暖水瓶裏的水。

    “總是覺得不是與己無關呀!一想到我們兩個都死了以後的事情,就……”

    孩子們都在隔壁的房間裏睡覺。周作邊吹邊喝小夜子給自己倒的第二杯茶。喝茶的聲音才給這家帶來有人生活的氣息。

    “憂慮以後的事情是沒有盡頭的呀!”他說,“怎麽讓一家四口人好好活下去都是勉勉強強的了,哪裏還顧得上自己死後的事情啊?”

    “可是,那一天遲早會到來的呀!”

    “到那時再說那時的話吧!不能現在就總是煩惱自己。”

    小夜子不吭聲了,目光落在了桌子上。周作一方麵對自己老生常談的遁詞感到後悔,另一方麵又感到現在籠罩著夫妻的沉默中殘留著許多疑問,並沒有考慮清楚。過了一會兒,小夜子默默地站起身來,和平時一樣,進入衛生間用他洗過的水去洗澡了。

    不管喝多少茶,喉嚨的幹渴都沒有得到緩解。不僅僅是喉嚨幹渴,全身都覺得很幹燥。周作站了起來,把起居間的窗戶打開了一半。緊靠著水泥板牆的那一麵就是鄰居的公寓。站在窗戶旁邊,一會兒,就有溫暖的夜氣透過紗窗進來了。他心情愉快地沐浴著微微帶有下水道氣味的溫暖的室外空氣。

    3

    國語這個科目究竟該怎麽教才好呢?我真是不明白。刈穀總是把這句話掛在嘴邊。美術課這個東西,動手就是一切。可以說讓學生產生了積極性,作為美術教師就完成了一大半的工作。總之,用鉛筆畫線,在毛筆上沾上水彩,隻要到了這一步,剩下的,孩子們就全都自己幹了。但是,你說,對海爾曼.黑塞的作品中少年盜竊了蝴蝶之後的心情,該怎麽教呢?

    讓周作來說,教國語這個科目並不像刈穀想象的那麽難。作為應付入學考試,教國語反倒可以說是簡單的。為什麽呢?因為作為入學考試而出的國語問題水平低得令人吃驚。孩子們有把它考慮得過難之嫌。比如,出的題是以文學作品為題材,問的是主人公的心情問題。四個答案中有一個是正確的。因為其中一兩個是明顯錯誤的,首先就把它排除掉了。然而,感到剩節的兩個作為主人公的心情都是符合的。於是,孩子們就拿不道主意了,這樣,教授的方法就要在為什麽一個是正確的另一個求是上下工夫了。周作首先就讓孩子們理解:作為考試題而設定的問題一定是一條“封閉線”。因為,如果是開放的,那麽就違反了一個問題隻有一個答案的鐵定原則。比如,把《異邦人》開始的一段寫在黑板上。“今天,媽媽死了。或許是昨天的事情土但是我不清楚。養老院打來了電報:‘悼念令堂,明日安葬’,遺就什麽都不清楚。恐怕是昨天吧!”

    周作就這一段文章向學生提問。這個主人公的性格是——?每個人都問一遍,答案是各種各樣的:冷酷、沉著、缺乏感情……全都不一樣。又繼續問。一個學生回答:不知道。對,正確。

    正如盧梭也說過的那樣,“這樣是什麽也不知道的”才是正:確答案。無法明白。因為沒有寫。孩子們是想推測沒有寫出的?部分。他們的推測大體上來說是妥當的。周作對學生們說:入學考試的試題並不是在問解答者的推理能力,而是在問從寫出的事情判斷可以說什麽。你們想過頭了。不能思考。不能推理。總之,要把眼珠子瞪得像盤子一樣讀文章,然後找出答案來。試題的本身出得就是傻子也能夠回答的。你們國語成績上不去,就是因為你們腦袋都太聰明了。要想取得好成績,就要變成傻子。他一邊這樣說著,一邊在想:自己究竟在教什麽呢?

    “光彈吉他,一點兒也不學習。”那位母親說,“前些日子的期中考試也很差。這樣下去,升學就令人擔憂了。”

    “他本人說希望當個演奏家,”那位母親皺著眉頭看著周作,“總之,我說什麽都當成耳旁風。這孩子就根本看不起我。說多了生氣,丈夫不讓我說,反倒弄得別別扭扭。”

    “確實如此。”

    “老師你能不能給好好說說?”

    “說什麽?”

    “讓他好好學習。”

    那之後的半個小時,那位母親衝著周作不著邊際地發了一通牢騷,之後才回去。周作一邊聽著,一邊在想:父母隻是要強加自己的個人意誌,完全不看孩子的情況。兒子對這樣的父母已經厭煩了。各方都互相不信任,哪裏還談得上說升學問題呢!

    周作在已經沒有人的教室窗邊呆呆地站了一會兒。教室位於麵向操場的校舍的三樓。在操場上除了棒球部和網球部之外,也有的班級在練習運動會的拉拉隊。運動服是按學年分的顏色。今年是一年級紅,二年級綠,三年級藍。所以,隻要看一看褲子或者號碼布的顏色,老遠就能知道是幾年級的學生。

    周作想起了自己中學時代的事情。從二年級的時候開始喜歡上了一個女孩子。他自己是網球部,那個女孩子是乒乓球部。在晝短的冬日操場上,網球部早早就結束了練習,而在體育館裏的乒乓球部卻練習很晚才結束。因此,周作有時候就在教室裏等著,等她換了衣服後到教室來取書包。當她發現黑暗的教室裏有人時,表現出有一些吃驚。周作就慌忙做出準備回家的樣子,並沒有正經地交談過。有那麽幾次,回去的時候一起走到校門口。自以為是巧妙地裝出了是偶然的樣子,可是,說不定對方已經有所察覺。周作發呆地想著現在不知道生活在哪個地方的她。婚姻美滿嗎?有孩子嗎?很懷念已經有20多年沒見過麵的初戀情人。

    “啊,杉山老師,在這裏嗎?”

    這樣說著,走進教室來的是一個姓古瀨的理科老師。身高180厘米,體重超過100公斤的大漢,和他的專業無關地在當學生輔導員。年齡要比周作小兩三歲。

    “就森田和野中的事情,想跟你談談。”

    “請!”

    周作讓他坐在剛才那個學生母親坐過的椅子上。因為是中學生使用的椅子,古瀨坐在上麵顯得太小了。盡管如此,他還是順從地坐在了上麵,局促地並攏了膝蓋,用手帕擦汗。

    “有什麽進展嗎?”周作問。

    “唉,這個嘛,好像欺負森田的不僅僅是野中一個人哪!”古瀨說,“一共是五個人,帶頭的是野中。”

    森田和野中都是周作去年當班主任時的那個班的女學生。第三學期開始的時候,森田收到了一封信。她的母親把信拿給周作看過後,周作立即就明白了是野中的作為。內容都是沒有分寸的孩子話。文章也很拙劣。正因為如此,反倒是充滿了惡意。收到書信的這個姓森田的女孩子並不是一個叫人討厭的學生。在班級裏倒是一個很有人氣的孩子。另一方麵,發出書信的野中也不是一個品行那麽壞的孩子。說不定是兩個人之間發生了什麽事情。作為周作來講,並不想把寫信的人叫出來進行一番說教。應該是耐心等待她身上的惡意自然改變、消失。他決定暫時觀察一下情況。

    那以後,她母親和她本人都沒有再來說過什麽,所以就以為事件已經平息了。升級時,重新編了班,周作不再擔當她們兩個人的班主任了。森田和野中也分別編人了不同的班級。然而,好像到了二年級之後,野中對森田的騷擾還在繼續。除了寫信之外,又執拗地掛無言電話。她母親忍無可忍,到教育委員會的暴力輔導室投訴了。在現在的教育界,有時候是一聽到“暴力”就會產生過激反應的。於是,立即由教育委員會向學校發出了“調查事實、向上報告”的指示。校長就急忙召開了全校大會。在沒有公布加害人姓名的情況下,向全體學生說明了有這樣這樣一件事情。並且開導道:有關人員,自己迅速報上名來。當然,沒有人出麵。

    “成員大體上可以確定。”古瀨繼續說,“剛才我一個一個地單獨談了話,把森田接到的信都給她們看了,問是不是她們幹的,她們全都說:我們可不知道……”

    古瀨模仿女中學生口吻的時候,周作不由得差點兒忍不住笑出來。正因為擔當著生活輔導員,古瀨很能掌握她們的特征。也正因為這樣,和她們風格上的落差就更讓人感到可笑了。

    “真是不得了呀!”周作強忍著笑說。

    “不,我真是不知道該怎麽辦。”古瀨一邊說一邊用手帕擦汗。

    “是什麽原因呢?”

    “這個嘛,好像是因為男孩子呀!”

    “男孩子?”

    “高橋洋介。”

    “就是在我們班當班級委員的那個?”

    古瀨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

    “野中對他有意思。你不知道嗎?”

    “不,完全不知道。”

    “另一方麵,高橋卻好像是對森田有意。”

    “因此,在嫉妒的驅使之下,野中就和夥伴們一起對森田進行騷擾?”

    “還有,據從其他學生那裏聽來的……”

    周作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的厭惡。

    “那由我直接跟野中談一談吧!”

    “這……”古瀨模棱兩可地說,“隻是沒有什麽證據啊!”

    “那封信,不管是誰看,都是野中寫的呀!”

    “但是,光是信的話……本人不承認……”

    “不管在口頭上她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她應該明白我們說的事情。說不定應該明確地跟她說:不要幹無聊的事情。就是森田,這樣的事情持續下去,也會厭煩的吧!”

    “那是當然的,因為無論如何總是一個敏感的問題,所以,還是我再想想辦法吧!要是還不行的話,我再來跟你商量……”

    古瀨又像來的時候一樣,擦著額頭的汗離開了教室。他究竟是幹什麽來了呢?目送同事離開之後周作在想。他在中學裏一天的生活就這樣結束了。雖然並不是每天都要聽學生母親的牢騷和接受“暴力”的調查報告,但是,這種情況並不是什麽特殊的情況。現在回家去,家裏有脖子挺不直的嬰兒和心情鬱悶的老婆等著。那也不是特殊的情況。

    4

    擔心遭雨的運動會總算是碰到了一個好天。周作被委任為負責記錄的學生們的顧問,早晨把孩子們聚在一起說了幾句話之後,就沒有什麽事情可幹了,隻是坐在帳篷裏的椅子上悠閑地觀看正在進行的比賽。刈穀今年也還是負責錄像,比賽的時候就一直在場地裏麵轉。由於鼻子下留著胡須,手長腳又長,在場地裏也是很顯眼的。

    周作一邊看著中學生們跑著跳著,一邊想:在第二次世界戰中,人類以空前的規模相互殘殺。以幾十萬、幾百萬為單位的殘殺,極盡殺戮之能事。對於那樣龐大的負能量,是不是應該存在一個叫做正能量的東西?相對於作用的反作用,相對於重力的反重力一樣的東西,應該保存於地球的什麽地方。但是,在哪裏呢?哪裏有那樣的東西呢?比如,在中學生偏執的心靈裏。周作是相當認真地相信有這麽回事。

    在如今這個社會,不得不采取虛無主義態度,說不定是有很大可能的,它實際上能與幾百萬死者相匹敵。他們所具有的龐大的過剩能量,在嚴格管理的學曆社會裏,或者自閉於前途渺茫的空虛之中,或者隻有以黑雲般的憎惡或者以暴力的形式迸發出來。但是,或許它具有潛在可以改變人類曆史的力量。如果能夠將其引入正確的軌道,一定能夠使他們蘊藏的能量熊熊燃燒。是能夠把那些隻想殺掉自己父母的學生們,或者是吹噓在用氣槍射擊小貓和小鳥時心情最好的孩子們引導到好的方向的。

    這一點很清楚。雖然很清楚,但一碰到現實,總是感覺窮於應付當時的局麵。在眼前無法預測的現實麵前,腦袋裏考慮的理想瞬間就飛到九霄雲外去了。如果是教育評論家又當別論,在現場就不能夠裝得那麽人格高尚了。雖然明知道對方是中學生,但因對方的態度,自己也就變得情緒化了。他覺得很焦躁:這樣是不起作用的,永遠是無濟於事的。這種焦躁感和與之成正比的絕望,在周作身上是與年俱增。

    上午的項目結束後,學生們和家長在吃便當。在巡視了自己擔當的班級的看台之後,周作想回到辦公室去吃飯。這時,一個男人用粗啞的聲音叫他的名字,他有點緊張地回過頭去。

    “這不是吉村嗎!”

    “好久不見……”

    “在這幹什麽呢?”

    “來看運動會呀!”

    “你好嗎?”

    “唉,馬馬乎乎。老師好嗎?”

    “也就那樣!”

    之所以能夠馬上叫出他的名字,是因為這是一個印象很深的學生。吉村是周作來這個學校赴任後第一次當班主任那個班的學生。從那個時候起,這孩子就毫無顧忌地公開聲稱自己將來要參加幫派。幫派裏麵不分什麽外國人和日本人,有力量就能勝利。所以,自己要加入暴力團體,用實力出人頭地。他的理論就是這樣。

    “那麽,你現在在幹什麽呢?”在談論了一些同期同學的話題後,周作隨口問道。

    “在幫助家裏做事。”吉村回答說。

    “是不是一個烤肉店?”

    “吉兆亭。有空光顧一下吧!帶著夫人,有很多有趣的事要跟您講呢!”

    “好,有時間一定去。”“知道地方嗎?”

    “是以前的地方嗎?”

    “是的。那我等著您。”

    目送著他離去的背影,周作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回想起這個以前的學生的一些事情。周作接手的時候,吉村已經幹出了好幾起傷害事件,警察警告說,如果以後再惹事情,就要給送教養院了。好像不管是教養院還是少管所,他本人都很樂意去似的大概是以為那才是成為幫派的捷徑。隻有一次,周作著著實實地衝吉村發了一通火。他說:不要太任性!你什麽都歸咎於自己生於日本。你就打算這樣把自己的人生歸咎於客觀的什麽歸咎於其他什麽人來過一輩子嗎?你的人生不是你自己在過嗎?

    那以後,吉村也還是多次惹出事情,每一次都是周作安撫被害人一方,在學校內部進行了處理,總算是讓其安全從學校畢業了。寒假時,給他進行作文指導,使其升人了入學考試隻考作文的私立高中。但是,聽說他很快就退了學,給一個無聊的幫派當跑腿兒的了。所以,聽到他說在家裏的烤肉店幫忙,周作的心情有些輕鬆了。的確,他的打扮現在也不像流氓或阿飛。頭發染成黃褐色、耳朵帶著耳環的吉村,和一些高中生及大學生沒有什麽兩樣。也許正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是在過著規矩的日子吧!周作一邊往辦公室走,一邊在想:最近得到吉村的店裏去看一看。

    5

    那一天,周作首先從家裏開車去了一個學生的家。已經事先跟他母親說好了,跟他本人隻是說要帶他去吃烤肉。

    “是你的學長開的店哪!”

    “我可不想吃什麽烤肉啊!”

    “你是素食主義者嗎?”

    孩子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在學校不總是吃嘛?”

    大概是還沒有到晚飯時間,店內沒有顧客。已經事先跟吉村說過了自己要去。周作在和吉村的母親簡單寒暄之後,坐到了桌子旁。

    “這家夥,幹活認真嗎?”要了啤酒後,他問在準備肉的吉村母親。

    “馬馬乎乎吧!”

    “什麽馬馬乎乎呀!這個臭老太婆,”吉村一邊給煤氣爐點火一邊罵母親,然後跟周作說:“我的同伴們,像我這樣認真勞動的,除了我之外沒有第二個人呢!”

    “那是因為你的同伴裏沒有好人吧!”

    “都說真正的原因是因為沒有什麽事情可幹。有那麽兩三個人在給看彈子台,其餘的都在遊手好閑。”

    “真是好青年啊……”

    “還是因為沒有好內閣呀!”

    “我可是認為你們這些人努力不夠呀!”

    “老媽,不要給這家夥肉吃!”

    “你快閉嘴吧!”母親從櫃台裏走出來,把肉盤子放在桌子上,“老師您多吃些!”

    “謝謝!”

    “可我沒想到您真會來。”母親離開後,吉村說。

    “我想看看你誠實勞動的樣子。”

    “謝謝!可是,這小家夥是誰?老師的兒子嗎?”

    吉村指著桌子旁邊縮頭縮腦的孩子問。

    “是我班上的倉田君。問個好!”

    “你好。”大概倉田對吉村的存在感到有點兒膽怯,非同尋常的老實。

    “這裏麵有沒有什麽問題?”吉村比對著倉田和周作的臉問。

    “沒有什麽問題,是不是?倉田。”

    “好了好了,這種事兒,愛怎麽的就怎麽的吧!總之我也不和他打交道。”

    在櫃台裏有過這麽一場爭執之後,吉村拿著自己的杯子回到了桌子旁。周作給他的杯子裏倒上了啤酒。“謝謝!”吉村說。

    連喝烏龍茶的倉田在內,三個人輕輕地碰杯幹杯。

    “早就想問你了,聽說你從高中退學後,曾經給幫派跑腿兒,是真的嗎?”放下杯子,周作問道。

    “要當著倉田君的麵說這個事情嗎?”

    “你現在這麽正經,沒什麽關係吧!”

    “幹過,”吉村用很率直的口氣回答。“雖然那是個小氣的幫派。”

    “幫派,那不全都是些小氣的家夥嗎!”

    “謝謝你這樣說。”

    吉村麻利地翻著烤肉。

    “發生了什麽事兒嗎?”

    “‘什麽事兒’?”

    “我說的是洗手的契機。”

    “我覺醒了。”

    “能夠在加入幫派前覺醒,真好。”

    “你就是來說這些話的嗎?”

    吉村慪氣似的把杯子裏的啤酒一口喝光。周作微笑著又給他的杯子裏倒上了啤酒。

    “想聽嗎?”吉村放低了聲音問。

    “想聽啊!”

    “決鬥。”

    為什麽會成那個樣子,吉村不願詳談。總之是要和對立組織的青年拿著短刀,一對一地決鬥。場所是一條河的堤壩上。冬天剛剛開始不久的一天,周圍已經昏暗下來了。最初很興奮,也沒有感到害怕。互相一點一點地逼近,距離到了刀尖能碰到刀尖的時候,在“啊一一”的吼叫聲的同時,刀砍下來。雙方的刀刃碰刀刃,火花進裂。就在那一瞬間,一下子突然醒悟了:自己究竟是在幹什麽?冷靜後發現自己全身在顫抖。看一眼對方,對方也在麵色蒼白地發抖。

    “可是呀,不幹不行啊!”吉村邊烤肉邊往下說,“一旦開始了,就沒有辦法收場。於是就拿著刀一點一點地後退。大概拉開到了四五米的地方。就那樣互相對峙。可能有30分鍾吧!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胳臂麻木得已經沒有感覺了,也因為寒冷和恐怖全身都在顫抖。這種事情還是快一點結束,早一點回家吧!洗一個熱水澡,喝一杯涼啤酒就睡覺。這時想到:不管是警察也好,其他什麽人也好,快點兒有人過來吧!但是,因為是特意選擇的不受幹擾的地方,所以連一條狗都沒有。就在此時,突然響起了‘嘀呤呤’的聲音,你猜是什麽?”

    “是自行車吧!”

    “對了。”吉村佩服地點了點頭。“而且是一個婦女,自行車上馱滿了蘿卜、白菜、手紙等東西。一看,騎車的是一個與我媽媽年齡仿佛的阿姨。霎時間,我感到是老媽來教訓我了。那位阿姨一邊說:啊,對不起!一邊騎了過去。就從架著刀對峙著的15。我們兩個之間穿了過去。場麵一下子就緩和了。‘算了吧!’一切就結束了。”

    “原來如此。”周作給吉村的盤裏夾了肉。

    “你認為我是在瞎說吧!”

    “是讓我相信嗎?”

    “我說的可都是真的啊!”吉村笑著說,“哦,自行車的事情有點虛構,決鬥是真事兒。真的害怕了。連卵子都抽縮了。”

    “快吃肉吧!”

    吉村一邊端杯喝啤酒,一邊翻動著鐵板上的肉。從櫃台裏傳來母親的罵聲:“怎麽能吃客人的肉呢!”

    “他少了一根手指頭。”在回去的車裏,倉田麵朝著前方突然說。

    “是嗎?我沒注意呀!”

    “左手的小指頭。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情況。”

    “哦,”周作握著方向盤歎息道。“沒有了小手指頭,連吉他也彈不好了。不過桑塔那①彈吉他時左手小指好像不動啊。你知道嗎?卡洛斯。桑塔那。”

    ①卡洛斯.桑塔那(CarlosSantana),世界級吉他大師,1947年7月2。日出生於墨西哥的奧特蘭.德納瓦羅。早在20世紀60年代,他就率領自己的樂隊活躍於搖滾舞台,為世界現代音樂注入了拉丁音樂喧騰的氣息。2000年,桑塔那以《超自然)》(Supernatural')專輯一舉奪得8項格萊美(Grammy)音樂大獎。

    倉田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周作說:

    “這樣下去可不行。這一點你也是明白的吧!我知道你和父母不和。在一點上,老師我是不能插嘴的,但是,我可以教給你一個好辦法。從家裏走出去的最好辦法就是去升學。”

    倉田驚訝地回過頭來看周作。周作繼續說:

    “以老師看,倉田你之所以討厭學習,就是來自於對父母的反抗心理。我也並不是不明白你的心情,這樣的事情,不長大成人之後是不能明白的。你的父母和我幾乎是相同的年齡。到了這麽大歲數,人的好惡和性格就不怎麽能夠改變了。不管你怎麽反抗,也難以讓父母進步。與其這樣,還不如考慮應該如何巧妙地離開父母身旁。”

    孩子又低下頭沉默不語。

    “你父母希望你升學吧!那樣的話,我想就有必要利用這一點。因為隻要上了大學,父母就管不著了。要是上了一個縣外的大學,一年都不知道能不能見一次父母的麵。讓他們拿出生活費和學費,就可以幹自己喜歡的音樂呀什麽的。高中你還是想上的吧!”

    他輕輕地點了點頭。

    “如果是這樣,那就再賣點力氣學習,考慮上一個說得過去的高中!和父母衝突有什麽意思!你想像基思.理查德和埃裏克。克拉普頓①那樣,做毫無意義的事情嗎?”

    ①基思.理查德(KeithRichards),主音吉他手,是therollingstones樂隊的創始人之一。

    埃裏克.克拉普頓(EricClapton),是當今世界上首屈一指的藍調搖滾吉他大師,1945年3月30日生於英國南部的薩裏。

    “克拉普頓沒有父母,他是爺爺奶奶養大的。”

    “噢,是的。總之,你要想靠音樂立身處世,就應該是沒有閑功夫去和父母叫勁兒。”

    “我明白。”

    “好。這樣的話你就也給父母長長臉,為了順利升人高中,好好學習!你好好學習,父母也就滿意了,煩人的幹涉也就減少了。好嗎?”

    “可是,沒有意義呀!”

    “什麽?”

    “學習也沒用。”

    “你呀,就隻想成為一個吉他手嗎?手指頭動得快,吉他彈得好,就行了嗎?是嗎?”

    “我想成立一個樂隊,也作曲,幹各種各樣的事情,”

    “是吧!所以我說,現在更應該好好學習。”

    “為什麽?”

    “因為可以表現出深度來。三平方的定理、《快跑,梅洛斯!》、月亮的圓缺等等,都應該學習。連字都寫不好的人,怎麽能搞出新鮮音樂呢?!”

    “我想沒有什麽關係的呀!”

    “有的。”

    6

    進入梅雨期之後,就不能再登山了。在一個接連下了幾天雪雨的周末,周作想排遣一下鬱悶的情緒,決定和刈穀去喝酒,兩個人已經許久沒有在一起喝酒了。剛剛過了7點,到了那個常去的地爐燒烤店一看,刈穀已經到了,一個人在喝啤酒。兩個人一邊在嵌入桌子裏的炭爐上烤著肉和貝,一邊漫無邊際地侃大山。刈穀說,他那個長年患帕金森病的叔叔前幾天去世了。

    “現在的火葬場可是不得了。”他說,“是有時間限製的,所以根本沒有從容的時間,一切都要在限定的時間內完成。常聽人說,人一旦死了就成了垃圾,那純粹是個垃圾焚燒場。”

    “確實是。”周作附和道。

    “我可是深切地感受到了,我們是生活在一個把人體看成零部件的社會裏。”刈穀繼續說道,“沒用了的零部件就要徹底地燒掉。在以此為標準的社會裏,究竟該怎樣向孩子們傳授生命的可貴呢?生命這個東西要是像電腦一樣,是由零部件組的話,那麽,在煩心的時候把它給破壞了,也就沒什麽關係了吧!”

    “作為極端的理論來說……”

    “人類本來就是極端的動物,所以任何事情都必須極端地來考慮呀!”刈穀把啤酒杯裏剩下的啤酒一飲而盡。“不久的將來,可能在因特網上訂購就可以通過快遞買到鮮活的心髒和肝髒了。喂!喂!我想要一副肝髒。可能的話,年輕女性的更好。就像費.唐娜薇①那樣的……啊,是不能指定那麽詳細指定啊!確實如此。那麽,性別可以不管。要求是保存狀態良好的。而且要是嚴格要求進行過病毒感染檢測的……就像是更換汽車的零配件一樣更換老化的內髒。”

    “比如,由教育委員會給偏差值在30以下的學生家長下通知,建議他們更換頭腦的零配件……”

    “文部科學省就必須為移植手術設立補助金製度了。”

    “那不就是日本育英會了嘛!”

    “愛是什麽就是什麽吧!不過,咱們這個話可是不能讓學生家長聽了去啊!”

    刈穀大聲地叫店員給添啤酒。

    “你不認為最近想埋掉的人很多嗎?”他說。

    “這個嘛……”周作不感興趣地附和著。

    “你想埋誰?”

    “這麽一說,一下子……”

    “有想埋掉的家夥吧!”

    “平時沒有想過這樣的事情……”

    ①費。唐娜薇(FayeDunaway),1941年出生。1976年以《廣播電視網》一片奪得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獎。

    “這可不行,必須想好了,先埋誰。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有機會了。為了能夠立即付諸行動,必須經常在腦袋裏列一個名單。”

    周作想判定一下究竟他是在開玩笑還是認真的,盯著刈穀的臉看。從刈穀的表情看,也看不出究竟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

    “像是流星嘛!”周作說。

    “什麽呀,那個……”

    “不是說,在流星消失之前,在心中默許三個願,願望就一定能夠實現?”

    “不知道。”

    “我每年都跟學生這麽說,告訴他們:走夜路的時候,要是看到了流星,要立即反射性地把你想上的學校念三遍。如果要是這樣總是想著要升人的學校,一定會如願以償的。”

    “你信嗎?”

    “要是學生們相信就好了。”

    最初兩個人喝的是啤酒,中間改換了燒酒,而且把要的東西都吃光了。之後,兩個人走出了飯店。刈穀已經喝醉了,腳下踉踉蹌蹌。周作說打出租車回去吧!刈穀說去看脫衣舞。

    “你也去吧!”

    “我算了吧!”

    “有老婆的人就是沒意思。”

    “不是那樣的問題。”

    “你知道嗎?在娛樂行業裏,最難的就是裸體劇場的喜劇演員。”

    “頭一次聽到。”

    “顧客都是來看女人裸體的呀!”刈穀口齒不清地開始解釋,“這時候不知道是不是一個已經出過場的家夥也出場了。開始喋喋不休地說些莫名其妙的話語。而顧客卻完全無視他們,讀報、和同伴聊天、吃便當。要想讓這樣的客人發笑是很困難的。你不認為教師與裸體劇場的喜劇演員相似嗎?”

    “真是很奇怪的噱頭啊!”

    不知什麽時候又下起了雨。雖然兩個人都拿了傘,但是雨下得並不大,兩人就淋著雨繼續走。電影院前麵停著幾輛等客的出租車。電影院的櫥窗裏貼著正在上映的電影海報:在一個拿著手槍的男人後麵,一輛汽車騰空而起,被炸毀的高樓在熊熊燃燒。人行道上,非法貼上的色情電影招貼畫和它的瓦楞紙底板一起被用繩子捆在電線杆子上。一個嘴裏被塞上了東西、雙手捆綁了的半裸女人悲切地看著這一切。

    在十字路口,有十幾個打著傘的人在等著綠燈。一會兒,信號變了,人們一齊開始過橫道。人群移動後,隻有一個打著紅傘的小個子女人像是被遺忘了似的還站在那裏。周作覺得和那個女人的目光一瞬間相碰了。女人像是找到了獵物的動物一樣,向他靠近。為了把她甩掉,周作加快了腳步。然而,因為刈穀磨磨蹭蹭的,在到達人行橫道前被那個女人纏上了。

    “請允許我為您祈禱!”

    周作本打算不去理她穿過去,可是她卻擋住了前進的方向,執拗地說:

    “請允許我僅用一分鍾為您祈禱!”

    周作一下子感到非常憤怒,簡直忍無可忍。當場就想推倒她,摔她個頭破血流。女人很瘦很矮,沒有血色的臉上帶著一副深度眼鏡。這樣一個女人卻像瘟神一樣纏著人,說要為你祈禱!

    “來吧!”周作說。

    女人一下子退了一步,警惕了起來。恐怖得歪著嘴,看起來馬上就要喊出來。因為嚇住了女人,周作越來越感到要戲弄她一下。搶過女人的傘,抓住了她瘦弱的手腕子。

    “請不要這樣!”女人仍然是像蚊子叫似的說。

    “好吧!跟我來!讓你盡情地祈禱。”

    從對麵穿過人行橫道走過來的人們用奇異的眼光回頭看著周作和女人。

    “算了吧!”

    刈穀抓住了周作的胳臂,從地上揀起了傘遞給那個女人。然後以目示意:“快走吧!”女人用說不上是害怕還是憤怒的目光盯著周作開始後退。到了一定距離之後,反過身去,跑向人多的地方。

    “怎麽幹出了這樣的事情呢?”看不到女人的身影後,刈穀問周作。看起來已經完全從酒醉中清醒了。

    周作沒有回答。刈穀也再沒有說什麽,隻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7

    隆太郎去的這個保育園每年七夕節前的那一個星期六晚上,都要把園童和家長召集起來,舉辦七夕晚會。當天把自己按各自的想法製作的詩箋和花竹環拿過來,放在園裏預備好的大花竹環上。小夜子和隆太郎從幾天前就開始做花竹環了。用剪刀剪好彩紙,用漿糊粘在一起,做成西瓜、星星和帆船等形狀。詩箋的文字是小夜子專門寫的。深夜的時候,周作看了看,所有的詩箋上都寫滿了“祝孩子們茁壯成長”、“願健二郎能夠奔跑”等詞語。不了解情況的人看了這些,也不會感到奇怪,都是那些祝願健二郎健康的祈願。直接坦率的文字反倒傳達了願望的迫切性。

    那天傍晚,小夜子隻領著隆太郎一個人去出席保育園的七夕晚會。周作和健二郎留在家裏。他決定利用這個機會好好了解一下二兒子的情況。從兒子麵部看不出有病的樣子。由於強製吸引,腦袋就像是被前後擠壓了一樣變成了扁平狀。讓他采取趴下的姿勢,他就反翹起來成為弓形。緊握著他的手,讓他伸開手指,他就表現出強烈的抵抗。讓他坐在被子上,就會立刻失去平衡倒下去。頭枕在抱著他的周作胳膊上,腦袋搖搖晃晃,周作不由得歎息道:“沒有希望啊!”

    “你的名字裏呀,可是有無病無災、健康成長的意思啊!”

    外麵不知什麽時候開始下起了雨。周作準備了簡單的飯菜,8點左右小夜子和隆太郎回來了。因為中途開始下雨,原來聚集在保育園院子裏的父母孩子們都撤到了遊戲室裏,在那裏繼續表演了節目。隆太郎向父親報告說,他在跳了“晚鬆舞”之後,還吃了西瓜。然後就開始玩托馬斯火車頭。看到小夜子滿臉的不高興,周作就問她怎麽的了,她像是被擊垮了一樣說:吊在保育園院子裏花竹環上的詩箋都被雨水衝掉了。

    “本來是以祝願的心情寫的……”

    “還有一個嘛,沒問題!”

    一一在七夕節前,隆太郎從保育園領回了一根竹子。做好的花竹環和詩箋,一半拿到了保育園,一半還留在家裏,吊在了家裏的花竹環下。它躲過了雨淋,靜靜地立在屋後的房簷下。小夜子馬上打開窗戶確認了一下,花竹環和詩箋都沒有被雨淋到。她感歎了一句:

    “萬幸!”

    第二天,雨停了,中午時分還出了太陽。周作一整天都在家裏陪著孩子玩。到了傍晚,突然想起幼年時的習慣,就叫上隆太郎去放花竹環了。在附近並沒有什麽大的河流。就是勉強流放到城裏那似有若無的河裏,那也會在中途被什麽擋住,漂不到海裏去。他想一定要把花竹環放到海裏去。

    “去哪兒?”

    隆太郎手裏拿著帶裝飾的花竹環,他把隆太郎放在自行車的後座上後,孩子不解地問他。

    “到海邊去呀!”

    周作回答道。

    “毛巾和遊泳褲都沒拿呀!”

    “今天不是去遊泳,是去放花竹環。”

    海位於他家北麵約500米的地方。好像過去這一帶曾經是海,因為不斷地填海造地,海岸線不斷後退。周作騎著自行車朝日益遠去的海岸線奔去。夕陽映紅了西方的天空。他想到:無論如何也要在還有陽光的時候放流花竹環。然而,當他穿過樓群,來到他的目的地海岸線時,當初的打算遭遇到了障礙。在他這一段時間沒來的過程中,周作腦海中根據幾年前的記憶模糊描繪的海邊,現在也已經開始了新的填海工程。過去的海邊一帶,被煞風景的鐵板圍住,可以看到裏麵進行疏浚作業的起重機的頂端。另外,還有幾條排水用的水管子從鐵圍欄中伸出。雖然在岸邊的堤壩和打人海裏的鐵板牆之間有一條寬10米左右的水麵,但是,就是把花竹環放到那裏,它也是很難漂流到海裏去的。

    “海,沒了呀!”隆太郎悲傷地說。

    “就剩這麽一點兒了。”

    “蠑螺姑娘呢?”

    “要是能回來還能看到。”

    周作又開始蹬車。他想不管如何要沿著海岸線到預定填埋地的外麵去。側目看著夕陽,猛蹬車子。太陽已經要隱身於立在海中的鐵板後麵了。感到與離家的時候相比,天色已經相當暗了。計劃填埋地那邊天空,還殘留著微微的桃紅色,他把希望寄托在這上麵,奮力蹬車。他感到鐵板牆太長了。幾年前,一到夏日的黃昏,還可以看到堤壩上垂釣的人們,可現在連個人影都沒有了。混凝土的堤壩隻是殺氣騰騰地把海麵和陸地隔開。可能是和正在施工的工程有關,到處都有用黃色油漆書寫的洋文和數字。

    好不容易鐵板沒有了,來到了一個像是大河河口的地方。對岸是倉庫林立的碼頭,在它的前麵停著一艘貨船。周作把自行車停在了堤壩旁邊的一片小草叢上,從後座上抱下了隆太郎。孩子不安地環視著周圍。牽著孩子的手從堤壩之間的石階往下走去,到水邊之間是細長的沙灘。即使在這裏,海水也很少,即使是有水的部分,水麵下也都是堆積著海沙。能夠把花竹環衝走的海流還在前方很遠的地方。

    “還能再走走嗎?”

    “我想回家了。”

    “把這個放掉吧!”

    “把大便衝走吧。”

    “快來看,有魚呢!”

    “衝走的大便能到什麽地方去呢?”

    在狹窄的水平線盡頭,太陽掙紮著它那倦怠的身軀就要沉人海麵下了。在那上方一點的地方,棉狀的雲閃著金色的光輝在緩緩飄動。像老太婆喘息一樣的浪花,衝刷著岸邊的細沙。雖然說不上美妙,但是這裏確實是海。還能微微聞到海水味道。周作拉著隆太郎的手,順著淺灘走向海麵。大概是潮汐的關係吧,死貝殼的碎片從兩側堆積起來,形成一個和海平麵幾乎同等高度的脊柱狀凸起,一直延伸到海裏。

    最初是走在“喳喳”作響的貝殼上,不知什麽時候開始,腳底下已經是吸進鞋裏的軟泥了。隆太郎大概是累了,隻是無言地被拉著手,向前移動著雙腳。每邁出一步,爛泥都會發出一股臭氣。到處都有積水坑,想繞過這些水坑,反倒會陷入更糟的境地。兩個人都是滿鞋泥了。從海麵上拍擊過來的海潮使腳下越來越泥濘,大人都很難移動腳步了,更不要說穿著涼鞋的孩子,負擔就更大了吧!周作跟隆太郎說了一句“在這裏等著”,就一個人向前走了。時不時回過頭來,孩子蹲在那裏,大概是找到了小螃蟹吧!不斷地翻開小石頭往裏看。突然,周作痛苦地想到:這種異樣的玩水記憶,會在他的心靈裏如何沉澱下來,會怎樣凝固下去呢?他這樣推測著孩子在想什麽。

    太陽已經落下去了,海水變得漆黑。對岸碼頭上的燈光在黑暗的背景中浮現。周作抓著小小的花竹環,繼續朝海麵上有海流的地方走去。在孩子般的迷信驅使下,隻是一個勁地想放流花竹環。城裏這樣憋屈的海麵,也總會通向遼闊的外海。那裏應該是有一種把幸福和不幸、喜悅和悲傷像降落海麵的雨點一樣溶人大海的什麽巨大東西在飄蕩。他現在是想對這種巨大的東西進行祈禱。

    8

    到了戲水的季節,近郊的溪流熱鬧了起來。打扮得絢麗多彩的家人或成對男女組合走在濕滑的河石上,不斷發出一陣陣驚叫。燈籠褲、毛襯衣打扮的老人們,手拄著拐杖用他們慣於爬山的健步在行走。通過這種地方的時候,周作感到自己是非常不合時宜的。

    混在登山者人群之間,登上一整塊傾斜度和緩的岩石後,到了一個視野開闊的平台。一般的登山者都是在這裏吃便當後就折返回去。從這裏再往前走,山穀狹窄、流水飛濺,要淋水爬坡,所以一般裝備簡單的登山者都敬而遠之。通過了比較平緩的這一帶後,才沒有了水,右手出現一片鋪天蓋地的大岩壁。左麵是陡峭的長草的岩坡。在那下麵卸下了登山裝備之後,兩個人開始吃便當。

    “喂!你知道嗎?錢形平次①的老婆可是個法國人哪!”

    ①錢形平次,由小說家野村胡堂所著小說《錢形平次捕物控》中的主人公,有名的捕快,是江戶時代保衛江戶地方和平的名偵探。

    刈穀一邊動著筷子,一邊和往常一樣提出了一個唐突的謎。周作沒有去理會他,繼續吃便當。

    “JUTEMOTA?JUTEMOTA?’’

    一時間兩個人都停下了筷子,一言不發地你看看我我看你。周作“哈、哈、哈……”地故意誇張地笑了笑。

    這時刈穀說道:“該做準備了吧!”

    在自由攀岩運動中,即使是在同一個岩壁,也會由於選擇的路線不同,難易程度相差很大。隻是稍微往左或者往右偏離幾米,就會高出好幾個等級。特別是攀大岩壁的時候,按照自己的實力選擇合適的路線是非常重要的。刈穀取出手繪的路線圖,對照著麵前的岩壁慎重地確定著路線。周作在旁邊看著他。刈穀選擇的是三級的一個岩塊,能夠手抓的突起和蹬踏的攀登點很多,看來周作也能輕鬆攀登。

    “是不是有點兒不過癮?”他有點多心地問周作。

    “好久沒登了,不要勉強,先試一試吧!”

    刈穀整理了確保安全的金屬器具,把有齒鋼環分左右掛在腰帶上,這是用來卡扣打人岩石的螺栓的。再慎重地把保險繩係在安全帶上,最後穿上了攀登靴。周作也在腰帶上係上用於保護的器具,拉著刈穀的保險繩,做好保護準備。

    “JUTEMOTA?’’

    “攀登過程中不能開玩笑!”

    從防滑粉盒中取出防滑粉擦在手上,刈穀深深吸了一口氣,開始了攀登。從下麵看,雖然身體細長,但攀登卻很穩定、有力。不斷地用打人岩石的螺栓和楔釘保持平衡,紮紮實實地往上攀。即使是相當陡峭的斜麵,保險繩也毫無停頓地在延伸。腰間懸掛的金屬器具互相碰撞的聲音在寂靜的攀岩場上發出悅耳的響聲。周作為了不幹擾攀登者的動作,按照攀登的節奏認認真真地在收放保險繩。15分鍾左右到達了終點,聽到了“保險解除”的喊聲。刈穀好像是在越過了一個小岩塊後,實現了自我確保。

    “怎麽樣?”周作在下麵喊。

    “上來吧!”刈穀從岩塊後探出頭來說。

    自由攀登運動的夥伴,比通常想象的更具有深刻的意義。他們以一根保險繩互相確保安全的關係,遠遠超過了單純所需的合作關係。保護的一方自不待言,在受到保護的一方看來,要不是一個非常可以信賴的對手,是不能讓他來保護的。有的時候,讓一個不熟悉的對手給保護,動作就會僵硬,反倒會出現失誤。有一次刈穀跟周作說:讓你來保護,可以保持膽量上和細膩之處的平衡,能夠很好地攀登。雖然知道這是恭維話,但被人這樣一說,心情還是不壞的。

    周作到達了刈穀等待的岩塊。

    “很大嘛!”周作一邊進行自我確保,一邊說。

    “吃嗎?”刈穀從防滑粉包中取出一個橙子,切下一半遞給了周作。

    “謝謝!”

    “看來有必要減輕一些重量。”刈穀一邊吃著橙子,一邊用手捏了捏自己腰間,“身體活動不靈活。”

    “我可是認為蹬得很好。”

    “碰到楔釘了吧!”

    “沒注意。”

    “被岩壁擋著,碰到了。”

    “不要光圖好看,安全第一。”

    “是呀!”

    山穀間吹過的風很涼。溪流處籠罩著霧靄,這裏卻是空氣幹爽,陽光耀眼。裸露的岩石發出一股被太陽烤焦的氣味。

    “再來一階吧!”

    “啊,好啊!”

    岩塊的上方是垂直的岩壁,有的地方還有和緩的突出懸岩,攀登自然就要慎重。在這些事情上刈穀當然是得心應手的,一邊確認路線一邊向上攀登。周作一邊放保險繩,一邊時不時地在下麵指示路線,並告訴他不易發現的攀登點。可是這些用心也許是多餘的。刈穀沿著岩壁上部傾斜走向的岩縫,使用稱為橫背式的高難技術攀登,最後階段的衝刺也以敏捷的動作完成了。

    該周作的了。雖然上麵有人保證安全,他還是又一次對剛才刈穀的身手不由得感到咂舌。在這一帶,如果動作不敏捷,那就既不能前進,也不能後退了。要是對細小的攀登點束手無策,身體過於靠近岩壁,反倒會墜落。好不容易完成了路線,將基礎螺栓和胸式安全帶連接在保險繩上,在刈穀的旁邊做好了自我確保之後,由於緊張,喉嚨已經幹得冒火了。

    “辛苦了。”刈穀對周作說。

    “下麵怎麽辦?”

    “下去吧!這前麵沒有一條像樣的路線,隻能靈活利用縱向攀登點。上到上麵是很難的。”

    稍事休息之後,刈穀去取冷卻在水裏的啤酒。周作躺在草叢上仰望天空。天空中充滿耀眼的陽光,蔚藍色一望無際……他閉著眼睛,側耳傾聽從攀岩場吹下來的風聲。現在的心情是猶如意識遠離了自己。

    “睡著了嗎?”

    周作睜開眼睛一看,刈穀手提著裝啤酒罐的塑料袋,俯視著自己。他把涼啤酒遞給了爬了起來的周作。

    “上次和你說過的那個海外研修的事情,好像是已經定下來了。”刈穀一邊拉著易拉環,一邊說。

    “是嗎!那不很好嘛!”

    “是呀!”刈穀咕嚕咕嚕地喝著啤酒。

    “多長時間?”

    “從明年3月開始,一年時間。”

    “美國嗎?”

    “大概是。”

    “可以在發源地進行攀岩了。”

    “如果有好夥伴的話。”

    “順便也要帶回一個人生伴侶呀!”

    “要好好考慮考慮!”

    突然之間,兩個人都不說話了,都不約而同地仰望正麵的岩壁。從岩壁背後湧起了白白的堆積雲層。

    “這下要寂寞了。”周作嘟囔道。

    刈穀回頭看著他,“還是半年以後的事情呢!”

    “半年嗎?”、

    “怎麽了?”

    “不,沒什麽。”

    談話中斷了一會兒。過了一會兒,就像是有所考慮似的,周作斷斷續續地說起了健二郎的事情。簡要地說明了從出生到現在的情況,以及今後的預測等等。

    “最緊要的是能不能會走路,這一問題在你出發去美國的時候就該有答案了。聽你說‘半年後’,就想起了這件事。”

    刈穀好半天什麽也沒說。從岩壁方向有涼風吹下。兩個人都抬起了頭。

    “伸出手來!”說著,刈穀從脖子上拿下一個織錦袋,放在了周作手中。

    “護身符嗎?”

    “把它帶在身上,就絕對不會墜落。”

    “這行嗎?”

    “裏麵有女人那個地方的毛。”

    周作不由得抬起頭看著刈穀。

    “可不能有卑劣的想法噢!打開了就失效了。”

    “怎麽回事兒?”

    “不要問那麽多嘛!是從一個女人那裏要來的。表情不要那麽嚴肅嘛!不就是那個地方的毛嘛!”說著下流的話,刈穀幹笑了一下。笑過之後,他說:

    “說不定是你的天使呢!那孩子。”

    9

    夏天快過完了的一個星期天,周作帶著全家人去河邊玩。開車溯著溪流而上,兩個多小時後,來到了水流清澈的地方。把車停在堤壩上,他帶著隆太郎走向了河灘。小夜子抱著健二郎坐在了堤壩上的柳樹樹陰下。好長時間沒有下雨了,水流細窄,泛白的河灘顯得特別寬廣。河底的小魚聚集在一起啃著河石上的苔蘚。在水中翻轉時,魚肚反射陽光銀光閃爍。隆太郎跟著他費力地走在圓圓的河卵石上。

    “石頭燙腳。”

    “快來,有小鏘魚呢!”

    水流流向河灘的方向,形成了一個個小水坑。隆太郎指著那個水坑,朝著小夜子的方向大聲喊道:“有鏘魚!”母親在樹陰下點頭回應。隆太郎想用拿來的網撈捕,魚在狹窄的水坑中遊來遊去,很難捕到。周作在旁邊看了一會兒,從孩子手中接過網,在水坑邊緣上靜靜地等候,看準了時機,迅速一抖。隨著竹柄在空氣中劃過的聲音,網子掠過水麵。

    “抓住了!”隆太郎朝母親叫道。

    網子中,有幾條鏘魚在跳動。

    “把那個借給我用一下!”

    周作拿過隆太郎肩上挎著的塑料飼養箱,在裏麵盛上水,把捕到的鱔魚放在裏麵。又繼續撈了幾下,二十幾條鏘魚已經把塑料飼養箱裝滿了。不知什麽時候小夜子已經抱著健二郎下到河灘上來了。

    “哇,真多!”她俯看著塑料飼養箱說,“孩子他爸,真行!”

    “在家裏能養活嗎?”

    “這個——,難說。”

    “死掉了就太可憐了,還是放掉吧!”

    “不,我要養。”

    “那麽,回去的時候,到寵物店看一看吧!”

    也許是聽懂了,隆太郎一個人開始玩水。

    “鏘魚也稀少起來啦!”小夜子說。

    “最近還有的中學生不知道水黽哪!”

    他想數一數魚的數量,小魚總是不停地遊動,到最後也沒能數清楚到底有多少條。

    “不要動嘛!”隆太郎哭喪著臉說。

    10

    吉村在路上被人用刀捅了,也是那一個星期裏的事情。周作從報紙的一小則報道中知道了這件事。行凶的男子當場逃掉了。警察根據目擊者的證言等情況,正在調查暴力集團的行蹤。報道最後說:據認為其原因是喝了酒之後發生了口角。

    打了好幾個電話,好不容易才弄清了吉村住院的那個醫院電話。周作下午到那家醫院去了。在服務台一打聽,說是在重症監護病房(ICU)。探視時間是下午2時開始,所以在外麵等了30多分鍾後才進去。吉村的母親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煞風景的前廳長椅上,一臉茫然地盯著漆布地板。聽到周作叫她才抬起了頭。

    “老師!”

    “情況怎麽樣?”

    “出了很多血。真可憐,從黑幫裏洗手,務正業了,認真勞動了,可是卻……”

    後來就說不下去了,吉村母親開始低聲哭泣。周作撫著她的後背,等待她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他母親開始講述事情的經過。她說,有一個男子到店裏來找他。是一個過去在同一個幫派裏出入的年齡相仿的小流氓,他在吉村從善後仍然在繼續活動。剪著寸頭,刮去了鬢角,外表一看就是那種人。在店裏並沒有發生什麽事情。吉村一邊給其他顧客送肉和啤酒,一邊搭理他,談他死去的哥哥的事。到了即將打烊的時候,這名男子邀吉村去一個常去的小店繼續喝酒。吉村讓母親收拾打烊,就和那個男子出去了。因為他們談得很投機,所以他母親也就沒有阻止他。

    兩個人在街上的舞廳和小姐一起喝了酒。那個店好像和那個男子所屬的組織有關聯。據曾和他們在一起的小姐說,剛開始的時候,好像是興高采烈地談論了一會兒過去的事情,那個男子和吉村情緒都很好。在這個過程中,喝了酒的對方那個男子開始找吉村的碴兒。好像是說他洗手不幹的時候跟他們不仗義之類的一些話。吉村開始的時候好像很大度地沒有理會,後來那名男子總是糾纏不休,就忍無可忍了。突然就摔破了一隻啤酒瓶,叫道:不服氣的話,咱們出去亮亮。差一點就要打起來,經過小姐們和其他客人規勸,當時總算平息了。是對方的男子先從店裏走出去的。吉村氣得臉色刷白,一個人喝了30多分鍾的兌水酒。一個認識他的小姐安慰他,最後他情緒平靜地回去了。那個男人在外麵等著吉村出來。在後麵跟了他一會兒,走到河邊步行道的時候,從後麵叫住了他。吉村回頭的時候,那男子冷不防用匕首一樣的東西捅了他的肚子一下,就逃跑了。

    手術結束後,吉村的情況還是不容樂觀。好像是主治醫生說,這幾天是關口。周作和他母親一同進入了重症監護病房(ICU)。瀕死的吉村躺在用布簾隔開的床上。他母親叫他的名字也沒有反應。他臉上帶著氧氣罩,胳膊上有好幾條輸液管。周作若無其事地握住了吉村的手。蒼白、瘦弱的手上,沒有小拇指。

    星期五的早晨,吉村母親打來了電話,告訴他:吉村已經死了。好像是淩晨很早的時候。據說臨終的時候,他很平靜,呼吸在一點一點變弱。可能是思想上有所準備,母親一點也沒有張皇失措,用平淡的口吻對生前的關照表示感謝,並告訴了守靈和葬禮的日期。

    在守靈的時候,周作從他的一個親戚那裏聽說,在被紮了之後運往醫院的途中,心髒就已經停止了跳動。最先趕到的護士立即給他做了心髒按摩。移到擔架車上之後,很快就被送進了手術室。為了讓其蘇醒過來,采取了各種措施。結果,雖然暫時保住了性命,但從第二天夜裏開始,情況迅速惡化,終於沒能夠起死回生。

    從第二天下午1時開始,在他自家附近的一個道場舉行了葬禮。葬禮上,周作從參加葬禮的人那裏聽說殺害吉村的罪犯已經抓住了。據說就是那一天的早晨,在其哥哥的陪伴下到警察局自首的。好像是已經知道自己作為殺人案件的嫌疑人被通緝,就絕望自首了。

    聽著年輕的和尚們念經的時候,周作回想起自己和吉村的夢幻般的再會。他的突然出現是在6月初的運動會上。畢業以後四年多,吉村一次也沒有在周作麵前露過麵,而那一天,據說也是為了來看他的表弟表演的,所以再會可以說是偶然的。後來,是周作主動與他敘舊的。大約是運動會開過一個星期之後,他帶著倉田到吉村店裏去吃烤肉。吉村那時候的高興麵孔現在還曆曆在目。他有趣、可笑地述說了決鬥一事,這也許是符合他性格的一種招待吧!這樣一想,周作不得不認為他和吉村的再會就是分別的預兆。周作覺得:如果再進一步任空想毫無理由地馳騁,在追溯與吉村的偶然再會中,就可能追溯到吉村的死亡了。

    誦經之後,有幾個人致了悼詞。其中的一名男子是吉村自小的朋友。看來是對朋友的突然死亡,他還不能接受。在這一點上周作也是一樣。那個吉村現在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嚴峻的現實一點也不具有現實感。他想到了人生是多麽的脆弱和危險。這難道不就像是在沒有保險繩保險的情況下,還要去攀登陡峭的岩壁嗎?緊緊抓住岩壁的人,就像是脆弱的陶器一樣。隻要腳下僅僅蹬滑一點,或者是沒有抓住攀登點,就會摔掉在岩壁上,粉身碎骨。“生”就是這麽回事。對自己是這樣,另外對小夜子和兩個孩子也是一樣。

    最後是他母親講話,參加者進香。在安置在祭壇的棺槨前焚香的時候,突然舉目一看,從棺槨的小窗口看到了花叢之中吉村的麵孔。這個還沒到20歲的年輕人的麵孔,像熟睡一樣的安詳。在道場前目送著吉村的靈柩,周作想到了吉村的小拇指。在他還活著的時候被剁掉的小拇指……現在在哪裏呢?

    11

    周圍籠罩著一片令人痛苦的靜謐。在這靜謐之中隻有他孤零零的一個人。沉寂得心情都有些煩躁。從開始麵對岩壁的那一時刻起,時間的感覺就不存在了。在攀岩的過程中,最多也就是二三十分鍾,但是,在他的感覺裏,卻是一段奇妙的時間,是在日常的任何場合都從未體驗過的特異的時間。這裏隻有世界存在的沉重之感和要從這沉重之感中獲得相對浮力的一個攀岩者的意誌。

    那天早晨,天還沒亮的時候,周作就出了家門。在高速公路上行駛的過程中,繁星暗淡了下去,山的那麵迅速明亮起來。在朝著明亮飛馳的同時,他感到這是從很早以前就一直在期望著自己一個人單獨攀岩的一個機會。當然,單獨攀岩這是第一次。甚至他連刈穀都沒有告知。如果跟他說了,他一定會責備自己:不要幹傻事!但是,周作對自己說:在做好自我保險的情況下,一個人攀登不難的路線,並不是那麽魯莽的行為。

    開始攀登以後不久,他就強烈地感覺到他被頭頂上聳立的岩壁所拒絕。他想:這是不是還是因為刈穀不在的緣故?過了一會兒,眼前的空間變得輕快起來。這時,周作確信自己是處於一個適合自己的場所。在以厘米為單位往上一點一點爬的同時,有一種力量在驅使自己不斷向上。這是不能用言語準確表達的。要想賦之於語言,它就失去了。要想弄清它的形狀,它就遠離了。

    在攀登上最初的l0米之後,到達了一個小高台。他決定休息一下,就把安全帶連接在保險繩上,保險繩是係在了一棵從岩壁側麵突出的鬆樹樹幹上的。這是一個海拔500米以上的攀岩場,所以,周圍幾乎沒有防礙視線的障礙物。越過幾條溪穀,一直到很遠的遠方,大地開闊空蕩。雖然開始攀登的地點是沒有人跡的山中,但是,它還是屬於人世間的世界。然而,現在周作所處的地方更接近於天空。他感到有一種恐懼:自己僅僅隻是一個人。一種明顯的孤獨感,這種孤獨感使他確信:不管行走在這個世界的任何地方,都不可能碰到任何人。在低空的地方,白雲聚集在一起,像是死者們一樣在飄動。隨著雲的飄動,地麵上有些地方也相應地被其陰影所覆蓋。

    從這一岩塊向前,是這一路線的關鍵部分。左手方向要利用緊貼在岩壁上的鱗狀岩石邊緣上的圓攀登點。如果再近一點兒的話,右側岩石上還有一個更好用的攀登點。但是,他的手夠不到它,隻有利用它下麵的攀登點過渡。不知不覺中,有一隻飛蟲纏上了他。他似乎要從這隻令人討厭糾纏不清的飛蟲中找出輪回再生的吉村的影子了。周作輕輕警告自己:攀岩或許會使人更加迷信。

    在攀上一塊舒緩一點的岩石,探尋最後的攀登點的時候,發現身體比往常稍稍向左傾斜了一點。但是,即使稍稍傾斜一點,隻要能夠抓住攀登點就沒有問題。然而,左手正好在兩個並立的攀登點之間,想抓住其中的一個時,身體已經脫離了岩壁。

    要掉!要掉!就在他想著的時候,全身已經完全處於重力作用之下。過去也經曆過幾次失敗。一般來講,當你“啊!”感到吃驚的一刹那,身體就已經停止了。但是,這次就仿佛是要永遠往下墜落一樣。緊接著的一瞬間,在激烈的衝擊的同時,被狠狠地摔在了什麽上麵。他咬緊牙關,忍耐著從背後一直穿透前胸的疼痛。身體高高地向上彈起,衝擊力簡直要讓手腳分家了。想抓住點什麽東西,伸出手去的時候,一切東西都從手指間滑掉了。

    發生了非同尋常的失敗,這已經是不爭的事實。自己在什麽地方?處於什麽狀態?在暈眩的感覺中,這些都不能很好地把握了。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現在是處於頭朝上還是頭朝下的狀態。一個什麽堅硬的東西撞擊了肚子,極度的痛苦使得周作兩手在空中亂抓。然而,能夠抓住的東西隻有重力。他突然意識到了這是一次嚴重的失敗。大概是由於墜落的衝擊,保險繩鬆扣鬆開了或是斷裂了。當他意識到會被摔落到地麵上的時候,身體又一次遭到了強烈的衝擊,突然間墜落停止了。

    一下子,甚至連呼吸都不可能了,隻是身體蜷曲成蝦米狀在喘氣。就那樣一動不動地呆了很長時間。腦海裏一片空白,無法思考任何問題。周圍都是強烈的樹脂味。好像是被生長在懸崖下麵的鬆樹接住才避免了一起嚴重的墜落事故。手腕磕破,襯衫上滲出了血。好像是出了很多血,可是完全不感到疼痛,這反倒讓他不安起來。

    陽光透過鬆樹樹梢,幾乎是垂直地照射著地麵。天空中,從這邊的地平線到那邊的地平線像是一把撒下的一樣,滿是耀眼的陽光。周作感覺到了吹過樹梢的風的涼意。他掙紮著身體,改變了一下方向。在一個伸手能夠夠到的岩窩裏,長著一棵類似野生堇菜的小草,小草上開著一朵紫色的小花。向上攀登的時候並沒有注意到它。周作又一次地感到不可思議。在這樣一個充滿危險的地方,一個柔弱的生命挺拔地朝著天空挺立著。它把這種不是為了任何人,也不屬於任何人的美麗封閉在一片可愛的花辦之中。他伸出了還在滴血的右手,用手指尖去觸摸它那纖細的莖梗,就那樣長時間地觸摸著。

    離開攀岩場已經下午很晚了。周作用常備的救急包處理了受傷的手,用繃帶包紮了出血嚴重的右手。然後,緩慢地開始順峽穀而下。在行走的過程中,全身都疼了起來。特別是摔到樹上遭到撞擊的後背疼得都不能深呼吸。周作揀了一根合適的枯樹枝當作拐杖,慢慢地往山下走。

    在深深的溪穀底,流淌著清冽的溪水。當跨越石頭過河時,他強忍疼痛,彎下腰來洗了一把臉。真痛快!這時,他發覺有個什麽東西垂掛在自己的脖子上,用手一摸,知道是此前刈穀給自己的護身袋。他當時說:把它帶在身上,絕對不會失敗。

    “哪裏是呢?”

    咳嗽的時候,一種腹肌鬆弛的感覺傳遍全身,他無聲地笑了。

    12

    周作滿身是血地回到家裏,小夜子嚇得馬上就要給夜間開門的急診醫院打電話。他安撫說,沒有什麽大事。為了證明這一點,他還洗了澡,吃了名副其實的“晚”飯。看到丈夫意外精神的樣子,她詳細詢問了事情的經過。因為已經疲憊到極點了,周作就向她毫不隱瞞地說了自己一個人上山的事情。小夜子最先並不是生氣,而是令人吃驚的、像是下了決心似的說:“你要是有那種打算的話,我也有我的辦法。”而這時的周作連和她爭的力氣都沒有,就鋪被睡覺了。小夜子的“辦法”,當夜就明確了。在孩子們都睡下後,她把一切與丈夫登山有關的東西一一登山靴、保險繩、安全帶等,全部裝入了一個紙箱,叫來了出租車,急急忙忙離開了家。周作在被窩裏一邊聽著妻子的動靜,一邊意識到:這下子,一切都要給扔掉了。

    第二天,打電話向學校請了假,到附近的醫院去拍了X光片,醫院給了大量的濕敷藥。手上的傷勢並不嚴重,好像也沒有骨折,總之全身都是碰撞傷,疼得動彈不得。因此,除了去看醫生之外,就是整天躺在家裏了。看準了一個小夜子情緒好的機會,在被窩裏問了用具的事情,說是寄存在了一個學生時代的朋友家裏了。她說:但是,你不要想我會還給你,隻是扔掉了可惜才暫時這麽做的;一旦找到了合適的處理辦法,就會毫不猶豫地去付諸實行。

    小夜子這回是真的生氣了。而周作不知道為什麽卻對她生氣的態度感到放心。除了最低限度的照料之外,小夜子不再靠近丈夫身邊。而取而代之的是隆太郎來到了枕邊,他已經在外邊玩膩了。

    “爸爸是糊塗蟲吧!”他沒頭沒腦地問道。

    “誰這麽說的?”

    “媽媽。”

    “那可能是吧!”

    他有點兒吃驚地盯看著周作的臉,像是要搞清自己的父親到底是不是真的是糊塗蟲。周作懶得搭理孩子,就躺著裝睡。

    到了傍晚,隆太郎又到父親枕邊來了。

    “爸爸。”隆太郎用他的小手搖著爸爸的肩膀。

    “什麽事兒?”周作不耐煩地睜開了眼睛。

    “女孩子隻穿一條褲衩呀!”

    “什麽一一?”

    “女孩子隻穿一條褲衩呀!”隆太郎聲音嘶啞地重複說道。

    周作考慮了一會兒,也是聲音嘶啞地回答他:“就是說不穿長褲啊?”

    “哦,是的。隻穿褲衩。”

    “你在意嗎?”

    隆太郎搖了搖頭。但是,看來還是沒有理解。

    “為什麽女孩子隻穿褲衩呢?”

    “哎呀,為什麽呢?”

    “真奇怪!”

    “這個嘛一一”

    周作閉上了眼睛裝睡。隆太郎盤腿坐在他的枕邊,不願意離開那裏。又搖晃了一下父親的肩頭。

    “媽媽也是女人呀!”他像是揭露重大秘密似的說。

    “啊,這,我知道呀!”

    “沒有小雞雞呀!”

    “是嗎?”

    “洗澡的時候我看到過。”

    “也就是說,媽媽也隻穿褲衩。”

    “哦,是的。”

    停了一會兒,周作說:

    “隆太郎和爸爸都是穿褲子的。”

    於是,孩子高興地點了點頭,好像得到了滿足,不知跑到什麽地方去了。

    那天夜裏,周作到很晚都沒有睡著。好像是越想睡,睡眠就離得越遠。他絕望地爬出了被窩。他想:喝酒可能有利於睡眠,可現在又沒有喝酒的情緒。打開冰箱一看,裏麵有一瓶幾年前小夜子泡的梅子酒。他就把那酒倒在一隻小杯子裏喝。大概是因為沒有很好吃東西的緣故,喝第一口的時候,胃被酒精刺激得一陣痙攣。再喝第二口的時候,一種甘甜的醉陶感就很快擴展到了全身。周作像是隱隱約約觀察到了妻子隱藏著的習性,心想:小夜子一直在喝這樣的東西嗎?他記得,很小的時候,拉肚子時,母親就讓每個人喝一酒盅。在幼小的心靈裏就覺得這黏稠的、甜甜的東西真好喝。

    回到臥室後,小夜子和隆太郎合蓋著一床被子在靜靜地酣睡。隆太郎蹬掉了毛巾被,幾乎完全不在褥子上了。他把孩子搬回被窩後,回到了自己的被窩。無意間一看旁邊,鋪在夫婦之間的孩子被褥上,健二郎已經醒了。在黑暗中睜著眼睛,笨拙地活動著嘴唇,像是要不停地說話似的。周作枕著自己胳膊,觀察了一會兒二兒子的樣子。嬰兒仰臥著,不時地踢蹬兩隻腳,朝著天花板嘟囔著什麽。

    周作拿起了旁邊的一個玩具。拿著把兒輕輕一搖,小筒裏麵的小球發出了清脆的聲音。聽到了這個聲音,嬰兒把頭朝他轉過來。又搖晃了一下玩具,他就動了一下脖子,好像是在說:“什麽聲音呢?”周作把玩具塞在了他的手中。於是,嬰兒就盯著把玩具塞在他自己手中讓他抓住的這個人這邊,而不是拿在手中的玩具。他那圓圓的瞳孔熠熠生輝。

    周作想到:就在一年以前,這個孩子還等於不存在。他已經想不起那個時候的事情了。在出生後半年的時間中,嬰兒徹底地成為了家庭的一員一一更準確地說,成為了周作的一部分。他覺得這和比如長期飼養的寵物融人家庭不可一概而論。他和嬰兒之間存在的親密感不是通過“重複”構築起來的。周作反倒是感到:由於這種親密感,這一輩子都能夠重複與孩子的關係了。濃厚的感情來自存在於周作自身深而又深的地方。

    他又重新看了看嬰兒。他感到:追溯到已經回想不起來的過去,嬰兒好像一直就在那裏。他覺得在與嬰兒的關係中,自己被拋向了和自己絕沒有關聯的過去。從存在於記憶之外的過去陰影之中,嬰兒在注視著周作。嬰兒從那遙遠的場所不斷地在責問著現在和未來的他。周作不能明確說清他是這個幼小生命的什麽,而是這幼小的生命在不斷地責問他是他的什麽。

    嬰兒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突然,周作感到自己是在被觀察、被選擇。他感覺自己不知是被什麽人選擇而在這裏的。在與嬰兒的關係中,他覺得現在才對自己這一存在對上焦距。對於眼前的這個嬰兒來說,周作不可能是自己以外的什麽人。其他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占據他現在存在的地方。這個地方在浩瀚的宇宙中,隻是唯一的一個,是專門給他一個人準備的。在黑暗中注視著他的兩隻眼睛,無限地肯定了這一點。

    周作抱起了嬰兒,把左手掌放在他的腦後,以支撐他那不能挺直的脖子。嬰兒仍然在注視羞他。他知道這是誰嗎?周作是知道的。這是可以永遠注視的東西,是沒有任何怯懦可以一直注視的東西。孩子的脖子能不能挺直?能不能會走?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他想:是正常人,還是殘疾人?用這樣的概念去衡量這個孩子是不敬的。孩子的臉上有了一種純粹的、確確實實的感覺。盡管是很微小的,但確實是發生了質變。這是周作難以想象的。

    “喂!”他低聲叫道。

    嬰兒皺起了眉頭,一副要哭的樣子。緊接著的瞬間,就像花蕾綻放一樣,兩個眼睛之間露出了笑意。周作就像是得到了厚禮一樣,慌忙把嬰兒放回到褥子上。

    13

    “為什麽光躺著呢?”

    隆太郎問第二天仍然不起床的父親。

    “登山累著了。”

    “我也想登山。”

    “登山就會變成糊塗蟲的啊!”

    於是,隆太郎大概是想到山並不好,就說:“那就帶我去海邊吧!今年還沒去過一次呢!”

    “是嗎?”

    “去是去了,但沒有遊泳,被螃蟹夾了手指頭。”

    看來是在說七夕的那一天去放花竹環的那一次。周作感到長子實在值得憐憫,就跟他商量說:那下個星期天去吧!他攀岩受傷是8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天,所以帶著家裏人到海邊去,已經是9月之後的事情了。

    一家子吃過午飯走出家門,又坐了一個多小時電車,到了海水浴場的車站。周作把裝著遊泳衣和浴巾等東西的大尼龍雙肩挎背包挎在肩上,牽著隆太郎的手。小夜子抱著還在睡覺的健二郎跟在後麵。走了一會兒,道路進入了鬆樹林。到處都放著夏天放焰火用的鐵桶。幾個可拆卸式廁所已經拉上了禁止使用的繩索,到處是一派過了旺季的海水浴場的樣子。各處都彌漫著鬆脂的香味。為了抄近路,他決定穿過樹林。可能是沙子上積攢的鬆葉進入了拖鞋,隆太郎說了一聲:“嘎吱嘎吱響。”聽到動靜,不斷有蟲子從草叢裏驚嚇飛出。蟲子有時就會撞到腳上。每逢這時,隆太郎就發出滑稽的驚叫聲。

    穿過了鬆樹林,就到了沙灘。雖然是星期日,可人影寥寥。海洋旅館也幾乎都關了門。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家還開著門的地方。客人除了周作一家外,隻有兩三撥兒,出麵接待的老太婆一邊在客廳裏支架折疊式茶桌,一邊說:明天就要關門了。

    小夜子把兩塊坐墊拚在一起,上麵鋪上浴巾,把還在睡覺的健二郎放在上麵。周作領著隆太郎立即去了海邊,9月的海水已經很涼,孩子不願意下水。他指著扣在沙灘上的小船說要坐那個。周作給店主人交了錢,租了一個小時。和隆太郎兩個人把小船推到水裏,握著還不習慣的船槳的時候,周作自己體驗到了一種孩子般的興奮。

    劃著槳,慢慢地把船劃向海麵。漸漸遠離的沙灘像包圍著大海一樣,畫出一條漂亮的弧線。沙灘的背後有不高的小山襯托,沒有一絲縫隙地塗滿濃濃的綠色。山的背後,白白的積雨雲朝著碧藍的天空湧起,可是並沒有夏天時節的氣勢,從中部往上就像是浸滲的水彩一樣,輪廓模糊。

    “到海上來,高興嗎?”

    隆太郎深深地點了點頭,就像是朗讀書本一樣說道:“水母太慢,章魚生氣了。”

    “說什麽呀?”

    “海上的運動會。”

    “是漫畫嗎?”

    “是的。章魚吐出了墨汁,海裏變得漆黑。”

    有一張草席那麽大、在纖細的莖上帶著很多小豆一樣浮袋的褐色海藻漂了過來。它的下麵,有幾十條色彩漂亮、有小手指大小的魚,它們悠閑地遊動著,尋啃著海藻上的食物。隆太郎從船上探出身去,想撈取海藻。周作把船靠近一些,以便他能夠伸手夠到。但是,海藻吸足了水,是孩子的力量所不能及的。於是,隆太郎就隻把它的一部分撈到船上來,用手捏破那上麵的浮袋,一副很滿足的樣子。

    不久,靠近了海上的防波堤。把小船靠了上去,用視線搜尋沉在海裏的水泥塊,幾乎可以一望到底。

    “也許在開運動會呢!”

    “海上的運動會是漫畫。”隆太郎驚異地看著父親。

    “知道啊!”

    “海裏開始投籃了。”

    綠色的海藻附著在水泥塊上,小魚蝦們忙碌地在其中穿梭。隆太郎從船上探出身去,每當看到魚時就發出歡叫聲。小船落在海麵上的陰影部分和太陽照射的光亮部分的分界線處,光線成帶狀折射到水中,在一些地方形成天然的三棱鏡,折射出暗淡的光線。在光線帶中,浮遊在水中的微生物像小氣泡一樣,閃閃發光。

    周作把小船停靠在防波堤旁邊,讓隆太郎站到了一塊好落腳的水泥塊上,然後把小船的船頭抬到了水泥塊中間,以防被水衝走。

    “爸爸力氣真大!”孩子佩服地說。

    “這就叫做‘牛’勁。”

    “可是,並不真的是條‘牛’吧!”

    “為什麽?”

    “媽媽說的。”

    “是嗎?”

    “我要撒尿!”

    周作抱起了隆太郎,跨過堆積成山的水泥塊,走向外海。夏天過後的大海,由青變綠,由綠變藍,廣闊無垠。太陽把她那綿白糖一樣的光芒撒在波浪間。在朝向大海方麵的海麵上,十幾隻海鷗乘風盤旋翱翔,不時發出淒涼的嗚叫,緊貼著海麵落下掠取食物。兩個人在溫暖的水泥塊上坐了很長時間,眺望著閃爍的大海,傾聽著喧囂的波濤聲。可以看到在海鷗飛舞的更遠方向的海麵上,一艘黑色貨船成一條直線緩慢駛向遠方。

    在海洋旅館,健二郎睜開了眼睛,仰麵躺著,不停地蹬踹著手腳。用手抓住尼龍背包的背帶,想往嘴裏送,還差一點點的時候,背帶被背包的重量拉回,從手中脫落了。周作把背包挪近一點,以便他的嘴巴能夠夠到背包帶。於是,嬰兒像嚼烏賊魚爪一樣,嚼起了背包帶。小夜子說:已經是馬上就要長出乳牙的時候了,可能是牙床發癢。隆太郎正在一個人對付草莓刨冰,果汁把整個桌子弄得紅紅一片。

    “你相信神靈嗎?”小夜子唐突地問道。

    “不。”周作回答得很幹脆。

    “不信?”

    他沒有回答她,而是把還有半瓶奶的奶瓶子遞給了開始鬧騰的健二郎,嬰兒用兩隻手舉著奶瓶喝了起來。

    “我時常想祈禱嗬!”小夜子仍然是注視著嬰兒,“雖然並不是相信神靈。”

    “我也是有時候想祈禱啊!但是,說不定就是因為不知道向什麽祈禱,才像傻瓜一樣去攀岩的。”

    “裝備都存在朋友家裏了,什麽時候都可以還給你呀!”

    “不,就這樣挺好。”他笑著說,“暫時先放在那裏好了,要是礙事,就請人家把它處理了。”

    “再也不去攀登了嗎?”妻子有點擔心地問他。

    “怎麽說呢?”

    從卷起簾子的屋簷下望去,遠方可以看到開始黯淡下去的海麵。陽光黯淡下去後,讓人感到大海的無限深邃。周作想:但是在人生之中,還有比無限深的大誨更無限深刻的東西。它以微小的形式突然出現。於是,自己就不知道自己是什麽人了。那個時候,人就必須再次選擇自己就是自己。所謂的“相信”,就一定是這麽回事。

    隆太郎仍然是一隻手拿著湯匙,一臉認真地在與冰堆奮鬥。掉在桌子上的冰塊兒,就用手抓起來直接送人嘴裏。滿頭大汗,額發緊緊地粘貼在額頭上。

    “伸出舌頭看看!”周作跟長子說。

    隆太郎很聽話般地伸出了舌頭。

    “紅通通的呀!”

    這麽誇張地一說,他得意地“嘿”的一笑,並且衝母親也伸了伸果汁染紅了的舌頭。

    周作邊拿遊泳鏡,邊跟小夜子說:找個地方吃過晚飯就回家吧!她問隆太郎:想吃什麽?孩子開玩笑地說:“月亮。”

    “月亮是什麽味道呢?”

    “酸的。”

    “你吃過嗎?”

    “吃是沒吃過,是酸的。”

    周作沒有理會兩個人的談話,一個人走到了已經昏暗下來的沙灘上。冰冷的海水清澈見底。海麵上可以看到水泥塊堆積成的防波堤。他一邊用手往前胸和肩頭上撩水,一邊慢慢前行。

    海水逐漸變深。海風一吹,冷得直起雞皮疙瘩。走到了海水齊腰深的時候,他濕了濕頭發,毅然地潛入了水中。一瞬間,寒意消散,腦袋清爽。他帶上了遊泳鏡向海中的防波堤遊去。

    黃昏降臨了。殘留在天空的僅有一點光線也照進昏暗的海中。已經看不到海底了。在說不上是青還是藍的海水之中,周作向遠方遊去。途中,他停下一次,回頭看了看岸上。不知不覺之中,已經腳夠不到海底了。海洋旅館已經亮上了燈,但看不到小夜子和孩子們的身影。他又開始遊。這一次沒有休息,一直遊到了防波堤。

    T字型的水泥塊每一個都有兩米大小。又沿著防波堤遊了一會兒。透過潛水鏡往水裏看,時常可以看到小魚和小蟹。小蟹用那扁平的腳劃水,他一接近,就迅速鑽入水泥塊底下。從外海湧來的波濤,穿過防波堤的縫隙衝過來。每當這時,生長在水泥塊上的長長海藻就氣勢磅礴地在水泥塊中間來回穿梭,進進出出。周作入迷地聽著波濤的傾軋之聲。這是無論在城裏還是在山裏都不曾聽到過的聲音。

    身體涼了下來,周作看準了一個好落腳的水泥塊,爬上了防波堤。和剛才與隆太郎來的時候一樣,到了外海一側,大海盡頭是顏色令人恐怖的晚霞。簡直就像是太陽的火焰點著了什麽東西,要把世界的盡頭燒盡一樣。海麵和天空都是通紅通紅的,分不清哪裏是海哪裏是天。他長時間地眺望著海麵的晚霞。積蓄了白天太陽熱量的水泥塊,溫暖著他寒冷的身體,讓他心曠神怡。

    過了一會兒,在左側向前延伸的海岬頂端,燈塔亮起了燈。直射的光線就像策馬在還殘留著些許紅色的海麵上奔跑。看到這燈光之後,周作下了防波堤。為了避免貝殼把腳劃破,他小心翼翼地慢慢將身體浸入海水之中。水沒有剛才那麽涼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開始向岸邊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