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1章 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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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行宮,澄心堂。
此處並非揚州驛館,而是蘇州府專為帝後駐蹕修繕的園林式行宮。澄心堂臨水而建,窗外便是精巧的假山疊石與一池碧水,幾尾錦鯉悠然遊弋,環境清幽雅致,與揚州驛館的肅殺迥然不同。
堂內陳設亦顯江南風韻,紫檀家具線條流暢,牆上掛著意境悠遠的水墨山水,熏爐中逸出的是淡雅的蘭芷之香。秦玲與孔衫端坐於上首,已換上更為舒適的常服。
蘇州知府周硯步履沉穩地步入堂中,依舊身著那身半舊卻整潔的青色官袍。他身後跟著兩名書吏,小心翼翼地抬著一個沉甸甸的樟木箱子。周硯行至禦座前,一絲不苟地跪拜行禮:
“臣周硯,參見陛下萬歲,王爺千歲。”
“平身。”秦玲的聲音溫和,抬手示意。徐姑姑早已在側下方備好了一張錦凳。
“謝陛下,王爺。”周硯起身,並未立刻落座,而是示意書吏將箱子抬到禦前空地上。他親自打開箱蓋,露出裏麵碼放得整整齊齊、封麵標注著年份月份的厚厚簿冊。
“陛下,王爺,”周硯的聲音平穩而清晰,帶著事務性的匯報口吻,“此乃蘇州府近三年以來,府庫兵糧之出入、倉儲、轉運、損耗等各項詳細簿冊,共計三十六卷。自臣三年前到任之日起,至今年三月末止,一筆一劃,皆由府衙戶房、倉大使及轉運司官吏共同記錄、複核、簽押,並加蓋府衙印信。每季亦有按察司派員查驗印封。”
他微微躬身,態度恭謹卻不卑不亢:“臣鬥膽,請陛下與王爺審閱。若有不妥之處,臣甘領責罰,並即刻詳查更正。”
秦玲的目光落在那滿滿一箱子的簿冊上,鳳眸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化為讚賞。她與孔衫對視一眼,均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對這位知府行事作風的認可。尋常官員接駕,無不挖空心思獻上奇珍異寶或頌揚文章,這位周知府倒好,直接將最核心、也最繁瑣的府庫賬目抬了上來,其務實、坦蕩與自信可見一斑。
“周卿家辦事,果然嚴謹細致。”秦玲頷首,語氣中帶著讚許,“呈上來吧。”
“是。”周硯應道,親自從箱中取出最上麵標注著“永昌七年”的總綱簿冊和幾卷關鍵分冊,由徐姑姑接過,恭敬地呈送到帝後麵前的書案上。
秦玲拿起總綱簿冊,翻開扉頁。墨跡清晰,條目分明,格式嚴謹。她隨手翻閱,目光掃過記錄著曆年倉儲總量、調撥數額、損耗比例等關鍵數據。孔衫則直接拿起一本分卷,那是關於漕糧轉運的記錄。他看得極快,修長的手指在紙頁上迅速滑動,深邃的眼眸如同最精密的儀器,捕捉著每一個數字、每一個簽押的名字、每一個細微的批注痕跡。
堂內一時寂靜無聲,隻有書頁翻動的沙沙聲。
秦玲看了一會兒,放下手中簿冊,鳳眸看向周硯,帶著考校的意味:“周卿家,朕觀這簿冊,條理分明,記錄詳實。去歲江南水患,蘇州亦受波及,然府庫存糧損耗記錄僅為千分之五,遠低於朝廷允許的千分之十損耗之限。你是如何做到的?”
周硯微微躬身,從容答道:“回陛下,此乃多方舉措並行之效。其一,水患前,臣已據曆年水文及欽天監邸報,預判雨勢,提前加固沿河堤岸,疏浚主要泄洪河道,故水勢雖大,但並未造成大規模內澇衝毀倉廩。其二,水患期間,臣嚴令各倉大使及看守吏員日夜輪值,加高倉門門檻,用油布、沙袋層層防護,並隨時清理倉頂積水。其三,水退後,立即開倉晾曬通風,及時處理受潮黴變之糧,將損耗降至最低。所有防護、搶險、晾曬、損耗處理過程及責任人,皆在分冊中有逐日詳細記錄,並有按察司查驗官簽押為證。”
他回答得條理清晰,數據確鑿,且與簿冊內容嚴絲合縫,顯然是親力親為,對細節了如指掌。
孔衫此時也放下了手中的漕運分冊,抬起眼眸,目光落在周硯臉上,低沉的聲音響起,問的卻是另一個關鍵:“本王觀這漕運記錄,去年十月至十二月,發往京師的漕糧船隊,有三批共延遲了五日、七日、九日抵通州倉。簿冊批注為‘河道阻滯,天氣不利’。具體阻滯在何處?因何阻滯?延誤期間,糧船可有損耗?”
這個問題直指核心,且帶著一絲審視的壓力。
周硯神色不變,坦然應對:“回王爺,此三批延誤,主因在於漕河高郵至寶應段。彼時該段因上遊暴雨導致泥沙淤積加深,又恰逢連續數日大霧鎖江,能見度極低,大型漕船通行困難且風險倍增。河道總督衙門雖已派員疏浚,但進度受天氣影響。臣當時已飛報河道總督衙門及漕運總督衙門,並嚴令押運官及漕幫把頭謹慎行船,寧可延誤,不可冒險。延誤期間,糧船停泊於沿途巡檢司指定安全水域,加派兵丁看守,日夜巡查,糧袋亦用油布多層覆蓋防潮,故無額外損耗。相關河道衙門的公文副本、天氣記錄、巡檢司接收文書及押運官日誌,皆附於該卷之後,請王爺查驗。”
孔衫的目光掃向周硯所指的位置,果然在卷末找到了釘在一起的厚厚附件。他隨手翻看了幾頁,河道總督衙門的印信、漕運總督衙門的回文、押運官手書的日誌上麵詳細記錄了每日天氣、水位、行船距離及停泊地點)一應俱全。
孔衫合上簿冊,深邃的眼眸中那絲審視終於完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純粹的認可。他看向秦玲,微微頷首。
秦玲臉上也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她看著眼前這位不獻媚、不邀功、隻以實績和詳盡記錄說話的知府,心中那因揚州汙濁而生的陰霾被徹底驅散。這才是她真正需要、也真正倚重的國之棟梁。
“好,很好。”秦玲的聲音帶著由衷的讚許,“賬目清晰,應對得當,處置有方。周卿家,你守住了蘇州府庫,也守住了朝廷的命脈,更守住了牧守一方的本分。此乃大功。”
周硯深深躬身,聲音依舊沉穩:“陛下過譽。此乃臣職分所在,賴陛下洪福庇佑,蘇州上下齊心,方能保糧道不失,倉廩無虞。臣不敢居功。”
澄心堂內,熏香嫋嫋,水波不興。一場關乎國計民生的審閱,在務實與坦誠中落下帷幕。周硯用一箱沉甸甸的簿冊和無可辯駁的細節,贏得了帝後最深的信任與尊重。蘇州的“清明”二字,在這枯燥卻至關重要的數字與記錄中,得到了最有力的印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