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3章 建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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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近六月,驕陽似火,如烈烈炎威,將清晨晶瑩剔透的露珠一掃而空,肆意統禦著世間萬物。
    蟬鳴陣陣,聲聲不絕,這般燥熱天氣,難免讓身處其間之人,心中生出幾分煩躁。
    自法昭臨抵達泗水縣,已然過去四日。這幾日,她果如自己所言,為蘇尚提供了諸多助力。
    蘇尚在上任泗水縣令之前,本打算僅憑一己之力有所作為,然而真正上任接手事務後,才深切領悟到,正如相公所言,自己著實太過天真。單靠個人,能做成之事實在有限,終究還是需要他人襄助。
    宅邸書房內,賬目堆積如山,小翠在旁忙碌收拾,算珠之聲清脆不斷。一張張攤開的宣紙之上,筆墨字跡層層疊疊,似在記錄著過往,又仿若在謀劃著未來。
    法昭臨一邊撥弄算珠,一邊仔細審視著泗水縣銀庫多年來的收支明細。
    她前來泗水縣,一則因覺生活乏味,二則欲借此磨煉自身。爹爹總將她當作未經世事的孩童,可她心裏明白,身為法家之人,便無法再如尋常貴族小姐那般逍遙。
    法家所肩負之重任,絕非爹爹一人及同門師友能夠全然承擔,自己亦應有所擔當。她目標明晰,無需時刻提醒,如今所做之事,正是朝著自己的信念與熱愛前行。
    這幾日,法昭臨埋頭苦算,首要之事便是協助蘇尚清查銀庫開支賬冊。此前未接手時,她滿含期待,畢竟對水梁山內各縣情況,她也略知一二。
    此地水賊、馬匪、山賊橫行,朝廷無暇顧及,官府又無力整治,隻能聽之任之。她本以為賬冊中會有諸多高超的貪墨手段,然而仔細查看計算後,“慘不忍睹”四字恰如其分地形容了這賬冊狀況。
    貪腐之事確實存在,但問題在於,自秦國攻下韓國並穩定局勢後,朝廷便停止了對泗水縣銀庫的撥款。其中緣由,要麽是被遺忘,要麽是朝廷確實財力匱乏,無力撥款建設,隻能讓本地官員自行設法。
    不僅建設款項無著,官員俸祿都尚未結清,如今還有人留在此處任職,無非是看重這一官職,若不是如此,恐怕眾人早就作鳥獸散了。
    這般情形,致使官吏與賊匪、商戶相互勾結,大肆斂財,將水梁山攪得烏煙瘴氣、毫無秩序。各方勢力為求自保,各自為政,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如今的混亂格局。
    蘇尚心想,若當初官員們能夠齊心協力治理,本有機會穩定水梁山局勢,即便會有動蕩,也不至於像如今這般,整個水梁山被各方勢力完全掌控。
    當然,這不過是她心中理想化的設想罷了。在現實中,更多人隻顧自身利益,從未想過為鞏固大局而犧牲小我,更未意識到身為朝廷官員應肩負的擔當與責任。
    “賬麵上,衙門竟倒欠三千四百六十八兩,其中包含官吏俸祿、縣衙、監獄、倉庫等公廨建築的維護開支。另外,主要開銷還是昔日衙門征集民兵時的花費,單是購置兵器,每年便需四五百兩,每五十個民壯一年的花銷也有數百兩左右,這數目可著實不小啊……”法昭臨不禁驚歎連連。雖說她閱曆豐富,但這般近距離接觸此類事務,還是頭一遭,著實讓她大開眼界,既深感新奇,又對一個小縣城的繁雜開銷感到震驚,原來小縣城的事務竟也如此複雜,並不比大城簡單。
    “怎會有如此之多?”蘇尚對此數目心存疑慮。她出身蘇府,父親乃是蘇老爺子,自己在算賬、經商方麵本就有些根基,比起法昭臨,更勝一籌。
    這日,法昭臨最大的功勞便是迅速將各項條款與債務來源標注羅列清楚。從對方姓氏、與相公的交情以及行事作風等方麵判斷,蘇尚推測法昭臨極有可能來自法家。
    至於對方為何相助,蘇尚並不在意。朝堂之事向來錯綜複雜,但就當下情形而言,她並不認為自己會淪為黨爭的犧牲品。
    見蘇尚不信,法昭臨對她多了幾分敬重。
    本以為蘇家大小姐隻是徒有其表,沒想到她確有做事的心思。法昭臨微微一笑,將桌上宣紙展示出來,解釋道:“實則沒這麽多,這是賬麵上的數字。早年衙門曾組織民兵對抗賊匪,隻是剿匪一事,向來吃力不討好,還會有人喪命,朝廷又無援助,結果可想而知。至於其他建築修繕、工事之類,自銀庫沒錢後,便都已停工,根本欠不了這麽多。”
    “那實際上衙門究竟欠了多少錢?”蘇尚拿過宣紙,仔細端詳了幾眼。她的想法與法昭臨相近,在法昭臨到來之前,她便算過一筆賬,覺得欠款應不會多達三千兩,當務之急是要將款項明確清楚。
    “大概一千兩上下,不過要知曉真實情況,還需找當年掌管銀庫的庫使以及債主們核實印證。”法昭臨認真回應,隨後又補充道,“依我看,當年負責記賬之人,如今大多可能已不在人世,這些賬目混亂不堪,還與不還,真有那麽重要嗎?”
    法家用律法約束天下,卻從未以律法約束皇權的行使者!
    當這個問題擺在蘇尚麵前時,她輕撫著泛黃幹裂的紙張,上麵標注的數目,大多是昔日衙門征集民兵剿匪時的開銷以及未結清的款項。
    時間已過去許久,又無人催討,確實可以選擇無視。但在蘇尚看來,此事性質不同。這並非單純的錢財問題,而是關乎能否讓百姓重新信任官府、信任衙門。
    若朝廷在百姓心中失去公信力,民眾不再相信朝廷,這般情形,光是想想便令人心生畏懼。
    書房中的這一幕,並未持續太久。隨後幾日,蘇尚讓法昭臨以自己名義核查賬目時,相公的書信送到了她手中,與此同時,一位名叫範海琴的女子進入了她的視野。
    這本是一件尋常之事,可當蘇尚前去迎接時,範海琴身上散發的氣息,讓她回憶起一年前在中州的一件小事,那件事曾令她苦惱了一陣。原來,眼前這位女子與相公相識已久。蘇尚心想,能與相公成為朋友之人,人品多半不會差,至少心地不會險惡,想必大多都是正直之士。
    兩艘大船緩緩停靠在河邊,駛入泗水縣的離岸河口。船隻體型龐大,相較之下,周邊往來的小商船顯得極為渺小。這些小商船大多是日常出行的,像今日這般規模的船隻,樣式既像海船,又似戰船,引得眾人驚歎不已,消息迅速在市井間傳開。
    “初次見麵,我是範海琴,受李白推薦而來……”範海琴下船後,徑直走向蘇尚,主動打招呼。南方夏日的陽光格外耀眼,她那一頭金發在日光下熠熠生輝,麵容明豔動人,臉上戴著一副金邊眼鏡,身著幹練的洋人服飾,直筒的長袖長褲,將她高挑筆直的身材完美展現。
    蘇尚未曾料到,相公信中提及之人竟是一位洋人女子。“原來是範大東家,在下正是泗水縣令。此地貧瘠,望範東家遠道而來,莫要失望。”蘇尚禮貌回應,對於相公之事,她並不想在範海琴麵前多談。
    範海琴向來不喜歡客套。她與外洋人談生意,向來都是就事論事,隻討論料子、衣裳款式是否新穎,對於中原人喜好的文墨客套,她絲毫不感興趣。
    午後,蘇尚將範海琴的商隊請至縣衙議事廳。這本是公事,不宜帶她前往宅邸,況且衙門年久失修,破舊不堪,有失朝廷顏麵。蘇尚並不了解範海琴的過往與背景,殊不知在馬莊,範海琴見過更為破敗的景象,泗水縣的這等狀況,她根本未放在心上。
    蘇尚心中思慮萬千,而範海琴則滿臉輕鬆,她此行為的就是做生意,既然有李白這個女扮男裝的怪人作保,心中便沒再多想。
    小翠幫忙燒水沏茶,用的是蘇尚帶來的茶葉。蘇尚發現此地貧困後,便將帶來的貴重物品妥善收起,像今日泡茶所用之茶葉,價值不菲,平日裏她並不常喝,隻有招待貴客時才會拿出來。
    “聽李白說,我在此搭建工廠,蘇縣令能給予諸多便利,不知蘇縣令意下如何?”範海琴輕捏茶杯,未飲,率先開口詢問。
    蘇尚點頭,相公在信中已說明此事來龍去脈,有意促成此次合作。範海琴與蘇家並無關聯,又是洋人,日後即便有事,也不會牽連到蘇家,確實是極為合適的合作人選。
    “自然,範大東家隻需告知所需場地大小,我自會幫忙尋覓。”
    “場地之事,我相信蘇縣令定能辦妥。隻是人手方麵,年初我接下了兩個大訂單,在中州已趕製了一批,交貨時間在明年十一月末,時間緊迫。
    我估算了一下,大約需要兩百多人。蘇縣令,你能幫我招募到足夠數量的工人嗎?”此言一出,蘇尚頓時麵露猶豫之色。泗水縣內,諸多衙門已然停止運作,即便是負責辦案的縣衙,每日也僅有幾個衙差勉強維持門麵,其他官吏,不是跟著商戶經商,就是在暗自撈取好處,整個縣城的官場形同虛設。
    那些空置的地方,大多還能使用,雖說有些被商戶霸占,但蘇尚作為縣令,要找到可用之地並非難事。然而,要招募工人,可就沒那麽容易了。
    水梁山與外地不同,外地遭遇自然災害時,水梁山憑借獨立的商業運作,可避開此類風險。就拿去年南州府的糧災來說,當地百姓溫飽難繼,而水梁山中,許多人依舊衣食無憂。
    自官府失去話語權後,水梁山淪為賊匪、商戶、武林門派的地盤,老百姓為求生存,大多依附於這些勢力,純正的農戶幾乎沒有。想要招募工人,就得從這些勢力手中搶奪人力,難度著實不小。
    即便如此,蘇尚咬了咬牙,最終還是點頭應允:“範大東家放心,你隻管建廠,工人我來想辦法。在此之前,我想了解一下,你能給工人怎樣的待遇?”
    範海琴聞言,從懷中掏出一塊懷表遞給蘇尚。見蘇尚麵露疑惑,她解釋道:“這是洋人的物件,主要用於查看時間。你看,上麵有二十四個數字,將一天分為二十四個時辰。按照中原的算法,一個時辰等於兩個小時……”
    蘇尚拿著這個新奇的物件,一邊聽範海琴講解,一邊仔細打量。
    “工人每日需為我勞作五個時辰,以半個時辰為一單位計算,我會支付每半個時辰四文錢的報酬,即每日四十文。這是普通工人的收入。廠裏還有許多技工崗位,若工人懂機關術、識字,報酬可從四文提高到六文甚至更多,這便是我目前能給出的待遇。”
    起初,蘇尚並未太過在意,可當聽到範海琴給出的酬勞時,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她思索著,如此算來,普通工人每日至少有四十文收入,這對百姓而言,誘惑之大,堪比文人渴望考取功名,更不用說那些報酬更高的崗位了。
    這無疑能激勵人們努力進取,是個相當不錯的製度與想法。範海琴的這套做法與中原傳統大相徑庭,暫且不論是否能適應中原市場環境,單從當下中原百姓的角度來看,遠比當佃戶或苦力掙錢。
    “此話當真?”蘇尚再次確認。範海琴端起茶杯,輕抿一口,隨即點頭:“自然,我在中州開辦的廠子便是如此。
    那裏的薪資比此處還要高些。你身為蘇家小姐,若不信,大可派人去打聽我範氏衣行,人人都爭著搶著要進去做工。”
    蘇尚遲疑片刻,反問道:“我信你。可若每個工人每日固定收入四十文,兩百個工人,每日支出便是一筆巨款,你當真有利可圖?”範海琴放下茶杯,笑著說:“實不相瞞,我家也是經商的。誇張些說,我爹的生意規模,不知比你們蘇家大上多少倍,富可敵國。大秦帝國連年征戰,恐怕國庫都比不上我家富有。不過,錢財這東西,永遠賺不完,對我而言,夠用即可。而且我並非熱衷於經商,隻是不得不為之。其他事我便不多說了,我給出的條件就是這些,蘇縣令,你先考慮清楚,兩日後給我答複,過期不候。”
    言罷,範海琴起身,帶著眾人離開。走出衙門時,周邊不少江湖散人投來目光,範海琴全然不顧,帶著十餘名強壯的洋人壯漢向河邊走去。
    回到艙室,範海琴一頭撲到柔軟的床上,抱著枕頭翻了兩個身,想起臨行前與李白的交談,不禁有些抓狂。
    眼前浮現出李白那張雌雄莫辨的臉,她咬牙切齒道:“可惡的家夥,沒想到這裏如此混亂。要是廠子建不起來、運作不了,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你了……”
    縣衙議事廳內,蘇尚依舊沉默不語。範海琴的到來以及她給出的條件,本是極好的消息。然而,對其他勢力而言,範海琴此舉無異於公然挑釁。
    此刻,他們已然成為敵人,而自己代表朝廷與範海琴合作,也被卷入其中,明爭暗鬥,終究要擺到台麵上來。
    “我實在不願看到有人喪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