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0章 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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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子這邊請。” 兵丁話音未落,粗糲的手掌已指向那排低矮營房,腰間佩刀隨著步伐撞出沉悶聲響。
但見此處乃是以木板搭建的三層集體營房,周遭建築皆與之相似,整齊排列,頗具規製。營房並無門板,僅以竹簾遮掩入口,竹條上還沾著前日未幹的雨漬,在暮色裏泛著冷光。
入內,一張張樣式古樸的二層木床緊密相連,床梁上蛛網密布,空間逼仄異常。恰逢此前落雨,集兵所內尚未鋪設磚石,一路行來,泥點斑駁,土黃水漬隨處可見,空氣中還彌漫著潮濕腐木與汗腥混雜的氣息。
自奢靡之境落入這般簡陋之地,對於習慣了高門大戶優渥生活的眾人而言,實乃煎熬。那些身材魁梧的漢子,如今要睡這窄小床鋪,身處邋遢環境,心中不滿頓生。
一位虯髯大漢猛地將包裹砸在床上,震得床板 “吱呀” 作響,他怒目圓睜,聲如洪鍾:“昔日在富戶豪紳家中,縱使待遇欠佳,好歹也有獨屬於自己的房間,何曾與他人這般擠在一處?這軍營之中,單看這第一層住所,便能容納數百人,還到處是泥水印子,當真難以忍受!倒不如讓我回那醉紅樓,聽曲兒喝酒來得痛快!”
引路的兵卒見眾人情緒激動,默不作聲,悄然溜走。那為李幼白帶路的小兵河二,也欲跟隨離去。
臨走前,他神色略顯緊張,眼珠滴溜溜亂轉,湊近李幼白,壓低聲音說道:“小人名為河二。” 見李幼白似未聽清,又特意重複一遍,說話時哈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凝成白霧,方才匆匆隨著其他兵丁快步離開了木樓。
秦軍威名遠揚,素有虎狼之師的稱號。這些武者雖滿心不滿,卻也不敢在軍營中肆意妄為。眼見兵丁離去,眾人便隨意坐在木床上,聲音比先前更為響亮,紛紛對著木樓裏髒亂的環境指指點點,議論之聲此起彼伏。
木樓的角落處,幾隻老鼠在牆角竄來竄去,似是被這喧囂聲驚擾。
李幼白環顧四周,竟無一個熟識之人。她心中不免有些落寞,輕移蓮步,遠離喧鬧的人群,獨自躲到了木樓的角落。
她在中州多年,交友向來淺嚐輒止,性格不合之人,絕不深交,故而朋友寥寥無幾。與她關係要好的,大多是女子。這性別轉變對她的影響著實不小,往昔身為男子時,她與女子幾乎毫無交集,如今卻全然不同。
此刻,她倚著冰涼的木柱,看著窗外搖曳的枯枝,思緒飄遠。
正自胡思亂想間,竹簾 “嘩啦” 一聲被掀開,一位身披甲胄、身形魁梧的將領在一眾小兵的簇擁下,大步踏入木樓。
隨著他的身影擋住竹簾外的光線,原本在木樓裏七嘴八舌、喧鬧不已的武人們,見狀紛紛識趣地閉上了嘴巴。將領的甲胄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冷冽的金屬光澤,腰間懸掛的虎頭牌隨著步伐輕輕晃動,發出細碎聲響。
那將領眉頭微蹙,眼含不屑,鷹隼般的目光掃視四周,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威嚴,仿佛帶著冰碴:“軍營可不是你們吆喝賣菜的市井之地,識相的,就把嘴巴閉上!莫要以為這是勾欄瓦舍,由得你們撒野!”
見無人敢出聲反駁,他語氣稍稍緩和,“你們無需知曉我是何人,既已投身軍旅,往後便是過命的兄弟。我清楚,你們初來乍到,尚不了解軍營裏的規矩,今日,我便來給你們說道說道。”
李幼白心中暗自思忖,往昔她以醫師身份參與抗秦戰事,行動幾乎不受約束。而今,她以普通士兵的身份投軍,要遵守的規矩可就多如牛毛了。
緊接著,那將領神色冷峻,一條條嚴苛的軍紀從他口中吐出,字字如重錘:“違抗軍令與指揮者,斬!臨戰脫逃者,斬!擾亂軍心者,斬!私下若有矛盾,必須當場公開解決,以拳腳分高下。無論勝負,若事後再生事端,挑起者,斬!莫要心存僥幸,軍法如山,容不得半分懈怠!”
這些軍紀對於向來不受拘束的武林人士而言,猶如沉重的枷鎖,令人心生不悅,然而,眾人皆不敢站出來駁斥。
從隻言片語中,眾人得知此將領名叫秦正,專門負責軍紀監察。他講話之時,目光如鷹隼般銳利,底下之人稍有異動,便會被他冷冷打量,那眼神仿佛能將人看穿。
或許是考慮到眾人日後都要擔任大小頭領,講完軍紀後,秦正又談起領兵之法,直至天色漸暗,方才離去,遣散眾人。
此時,殘陽如血,將營房浸染成暗紅色,平添幾分肅殺之氣。
待軍營裏的人盡數散去,那壓抑已久的抱怨聲又漸漸響起。
“這是什麽鬼地方,老子以前哪受過這般罪!” 一人滿臉憤懣,重重地捶打著木床,青筋暴起,“這床板硬得跟鐵板似的,莫不是要把老子的骨頭硌碎了!”
“也不知現在還能不能走,這軍官當得,小命難保不說,規矩還多得要命,真叫人窩火!” 另一人連連搖頭,滿臉無奈,“早知如此,還不如當初做個山賊,逍遙自在!”
“就是,晦氣!這分明是把咱們往火坑裏推!”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怨聲載道,聲音在空蕩蕩的木樓裏回蕩。
忽聽得木樓門口竹簾響動,眾人趕忙止住話語,齊刷刷地朝門口望去。待看清進來的是小兵卒,眾人這才鬆了口氣,又開始大聲喧嘩起來,還對著小兵們指手畫腳,頤指氣使。
河二在人群中四處張望,急切地尋找著李幼白的身影。當他一眼瞧見那身著奢華黑色武袍的身影時,眼中頓時一亮,也不再理會旁人的叫嚷,快步朝著李幼白走去。
他滿臉笑意,恭敬地說道:“李公子,用飯時辰已到。待會左將軍還將舉行武鬥活動,這可是您嶄露頭角的絕佳時機。若能表現出色,說不定就能謀得那稀缺的武職,萬不可錯過了時辰。這可是天賜良機,公子切莫錯過!”
李幼白並未拒絕這份熱情,人往高處走,趨利避害乃人之常情。況且身處這陌生之地,有個熟人帶路,倒也方便。
二人一前一後,旁若無人地走出木樓,引得附近眾人紛紛側目。畢竟,李幼白的樣貌在這群身材高大、粗獷豪放的漢子中,實在太過出眾,那眉眼間的女子氣,再加上不算高大的身形,想不引人注目都難。
更何況,先前還有兵丁專門為其引路,且她身著的黑色綢緞,早在三四年前便被定為了官服製色,非官家之人不得製作、售賣與穿著。眾人暗自揣測,此人投軍前,想必也是個品級不低的年輕官員。
“這人是誰,怎的從未見過?” 有人好奇地問道,還不時偷瞄李幼白的背影。
人群中,一位樣貌年輕的青年冷哼一聲,神色漠然,語氣中滿是不屑:“還能是誰,他便是那皇商蘇家的女婿李白。若不是他,我們今日又怎會落得投軍於此,受這等罪?不過話說回來,這小子身份金貴,我們可招惹不起。他就像那高嶺之花,看似嬌豔,實則碰不得!”
這話說得聲音不小,周圍本就抱怨軍營待遇和環境的眾人,聽聞此言,紛紛將目光投了過來,還有人湊近,想要一探究竟。
在場眾人,除了門客,便是平日裏負責看家護院的普通武師、豢養的打手。在平靜祥和的中州城,他們每日不過是看看場子,輕鬆掙錢,日子過得悠然自得。
然而,朝廷征兵之際,主家一聲令下,他們別無選擇,要麽被掃地出門,要麽聽從命令投軍,如此,家中老小才能有個依靠。起初,他們隻是怨恨朝廷,並未對主家的做法心生不滿,畢竟將心比心,換作他們是主家,也會先保全族人,舍棄無關之人。
但當他們聽聞事情的來龍去脈後,心中的想法頓時發生了轉變。
“這位兄台,方才所言究竟是何意?” 有人疑惑地問道,臉上寫滿不解。
那青年雙手抱拳,神色誠懇,卻又故作疑惑道:“難道諸位還不知曉我們為何會被召集至此?這其中的緣由,說起來可真是一把辛酸淚啊!”
“朝廷四處征兵,每家每戶都難以幸免,我家主子不願族中人參戰,便將我們打發來了。” 此話一出,得到許多人的附和,眾人紛紛點頭,臉上滿是無奈。
青年點頭附和,隨後話鋒一轉,意有所指道:“事情大致如此,可諸位不知,其實我們本無需參與此事。要怪,就隻能怪方才所說的李白。他就像那導火索,一點就著,把我們都拖進了這泥潭!”
“此話怎講?” 眾人紛紛湊近,急切地詢問,恨不得將青年的話一字一句都掏出來。
青年不緊不慢地說道:“本地知府陳學書為湊齊兵源,北上伐魏,民家、官家、商家皆在征兵之列。他深知民家、官家所征之人大多不善武藝,而商賈世家多有像我們這樣的武者,便將主意打到了商家頭上。這陳學書就像那餓狼,死死盯著商家這塊肥肉!”
“這與李白有何幹係,聽著分明是陳學書那老賊的主意!” 一位五大三粗的漢子忍不住插話,氣得滿臉通紅。
青年並未惱怒,待他說完,才繼續說道:“確實是陳學書所為,可想要說服商賈世家出人,談何容易?總得有人開這個頭。而這李白,便是那主動帶頭之人。朝廷緊急征兵北伐,若能拖延些時日,我們或許就無需投軍了。偏偏這李白輕易從了軍,給了陳學書借口,其他商家即便不願,也再難拒絕。他這一舉動,可不就是把我們往絕路上逼嗎!”
一旁壯漢聽聞,怒不可遏,猛地一拍床板,隻聽 “哢嚓” 一聲,床板瞬間粉碎,他憤怒地咆哮道:“狗東西!原來還有這等事!他一人之舉,竟害得我們都淪入這軍營,性命堪憂!我定要讓他血債血償!”
“說什麽也要找他討個說法!我們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 眾人義憤填膺,紛紛叫嚷起來。
更讓他們生氣的是,李白身為蘇家女婿,本就是商戶出身,卻帶頭參軍,害得他們也跟著遭殃。而對於主家而言,他們這些打手、門客,不過是花錢雇傭的,生死皆不在意。
主家打發他們投軍時,隻字未提緣由,也未提及李幼白之事。即便蘇老爺子已故,蘇家作為皇商,朝中關係盤根錯節,他們這些人自然不敢得罪,可在主家眼中,他們不過是可有可無的存在,死了再花錢招募便是。
青年見狀,趕忙示意眾人噤聲,說道:“罷了罷了,此人有頭有臉,不可輕易得罪。此番北上伐魏,若能多殺敵軍,建功立業,他日衣錦還鄉,便無需再受此氣。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啊!”
“哼!那軍正說了,有仇當場就報!我們皆是靠武藝謀生之人,若咽下這口氣,豈不是白費了這身功夫?待會的武鬥,定要讓這小子知道我們的厲害!我倒要看看,他這五品巔峰是不是徒有虛名!”
“沒錯,有仇不報非君子,無需再等!今日便要讓他知道,惹了我們,絕沒有好下場!” 眾人情緒激昂,呼聲震天,眼中滿是怒火。
青年見眾人情緒高漲,又出聲提醒道:“諸位不可輕敵,那李白可是斬鐵流五品巔峰境,實力不容小覷。他的武功就像那淬了毒的利刃,稍不留神,便會被他傷了性命!”
“什麽五品巔峰!我們人多勢眾,也有五品高手,一個打不過,就上第二個,車輪戰也要將他擊敗!這口氣,絕不能就這麽咽下!大夥說是不是?今日不把他打得滿地找牙,誓不罷休!”
“說得對!這狗東西,害得我們原本輕鬆的日子沒了,如今還要北上伐魏,憑什麽!他若不付出代價,天理難容!” 眾人叫嚷聲此起彼伏,喧鬧不已。
站在遠處的人不明就裏,而近處之人則通過口耳相傳,將事情的經過一一告知。一時間,有人附和,有人則滿臉沮喪,毫不在乎,畢竟他們深知,無論如何都已無法離開軍營,為自己的性命擔憂不已,早已無心參與此事。
天色漸晚,集兵所裏燃起通紅的火光,一根根火把與燈籠被點亮懸掛起來。
經過訓練的兵卒列隊歸營,在營地裏結成整齊的方陣,高聲呐喊著,一排排有序地奔跑而過。待他們在居所木樓前站定,清點人數後,才被吩咐散開休息。
木樓裏的眾人見狀,紛紛踩著光亮前去領取晚飯。那青年和幾名漢子最後才從木樓中走出。
幾人相互通報名姓與出身,相談甚歡,隻覺相見恨晚,當即效仿三國劉關張,結為異姓兄弟。
原來,這青年名叫文定,祖家曾是清河縣的小官,幾年前因卷入糧價一案,慘遭抄家。他的父親臨死前買通獄卒,行刑前夜用替死鬼將他掉包,他才僥幸逃過一劫。
流落到中州城後,憑借著自己識字且略通武功,勉強站穩腳跟。未曾想,朝廷大規模征兵,他又不幸被卷入其中。
而當聽到李白這個名字時,往昔不堪的回憶如潮水般湧上心頭。兩次變故皆因對方而起,他自幼讀書,雖習過武功,但更擅長文墨。
如今被強行征入軍營,他深知已無退路,自知與李白差距,本想放棄複仇,但今時今日,時機正好,滅家之仇不得不報了。
早年間,三國演義盛行,他愛不釋手。此刻投身軍營,他心中暗想,以自己的才智能力,定能有所成就,在此之前,便先拿李白開刀,磨煉一番自己的心性。